她静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她不说话,她把头又掉过去望海。她很久不回过头来。
我也把头掉过去看海,因为我的心开始热得难受了,我没有办法使它安静。我注视着海,海只是咆哮,跳荡,张着它的大口要吞食一切,从漆黑的洞里时时喷出白色的浪沫,接连地发出如雷的响声。
“海,难道人间许多不平的事都被你一口吞下去了?那许多使人伤心断肠的惨剧都被你一口吞下去了?但是为什么我的眼前还有那些景象呢?我的耳边还有那些哭声呢?海,你更猛烈地咆哮起来!把那一切都冲倒罢!”我按着胸膛对海说。海只是用如雷的声音回答我。
我猛然回过头来,我看见她在注视我。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对望着,并不避开。我们这样地望了好久。
她的眼光不再是我害怕的了。她的眼光简直要照透了我的整个身子,烧热了我的整个心。我如今也有了我的秘密,而且我的秘密也是和海的秘密有关联的。现在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出一个奇异的女人,我好象很久就认识她了。我们差不多成了互相了解的朋友了:我是一个席瓦次巴德,而她的母亲也是一个犹太女人,她的杨和她的孩子又都是为着伟大的事业死去的。
“我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人了,”她用清朗的声音说。找到一个不是奴隶的人,可以把我的秘密交付给他。好罢,现在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和杨的故事。
在太平洋上有一个叫做利伯洛的岛国,就是杨出生的地方,我从小就跟着父母来到了这里。这个岛国和许多别的国度一样,有几个坐在宫殿里发命令统治人民的酋长,有一些终日娱乐不事生产的贵族,又有一些从早晨劳动到晚上的奴隶。我的父亲不是这个岛国的人,他是到这里来经营商业的,当然不能算在这三种人里面,不过他和贵族们很接近,而且他的地位比这三种人都高。他常常带着母亲和我去参加贵族府第里的宴会或者茶舞会。贵族府第自然非常富丽,被邀请的人除了偶尔到场的酋长们外,大半是本地的贵族,或者外国来的高等人物。因为凡是从外国来的人,在这个国家里都被人视为高等人物,受人尊敬。贵族们都以和外国的高等人物往来为荣,凡是贵族的宴会总少不了要邀请外国高等人物参加。贵族小姐自然高兴和那些高等人物往来,而我们外国女人也常常被那些贵族少年包围。我常常和一些贵族少年在一起,拿他们来开心。那时候我的确很快活。
每天晚上我总要跟着父母去参加贵族的宴会或者舞会。在那些地方,我们被奴隶们奉承、伺候。在那些华丽的厅堂里,乐队奏着流行的曲子,一对一对的男女不知道疲倦地尽情跳舞,或者欢笑地谈话。有时候我被那些贵族少年缠得头昏了,偷偷地跑到花园里安静一会儿。我便会看见一个少女在假山背后哭泣,或者一个老人在石凳上垂泪。他们看见我就躲开了,我也不去辨认他们的面貌,因为那时候我是不屑于正眼看奴隶的。一些人在开心作乐,一些人在流泪哀哭,这样的事在这里太平常了,我也不觉得奇怪。常常在冬天我披着重裘让那些贵族少年护送出来。就在府第的门口,刚上汽车的当儿,我看见一个穿破单衫的小孩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一面战抖,一面哭着讨钱。他挡住了我们的路,因此常常被那些贵族少年不怜惜地用脚踢开。
差不多在每个贵族府第里我都听见奴隶的哭声,在门前我都看见小孩在讨钱。我们享乐,看着别人受苦,一点也不动心。
日子就这样地过去了。在某一个晚上我有了一个奇怪的遭遇。这个遭遇正是造成现在的我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晚上我受不了那些贵族少年的纠缠,不等舞会终了,就借故一个人偷偷地逃了出来。我的汽车夫不在那儿。我看见月色很好,便自己把车子开走了。我驾驶的技术本来不好,在一条马路的转角稍微疏忽了一点,把迎面来的一部人力车撞翻了,车子被抛了好远,车上的人跌下来,汽车再从那个人的身上辗过。周围响起了叫声,是几个人的声音。我闯了祸以后,虽然知道巡捕不会干涉我(因为在这个国度里对于我们这班高等人物,巡捕从来不敢冒犯,我们的汽车辗死人,并不算是犯罪),但是我究竟有点心慌。我正要开着汽车逃走,车门忽然开了,一个青年的强壮的手腕抓住我的膀子,一句我可以懂得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你得下来!’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只看了那人一眼,就下了车。他是一个瘦长的青年,相貌举动和那些贵族少年完全不同,我觉得他并不讨厌。他引我去看那个受害的人,在街灯光下面我看见了地上的血迹,和那个不象人样的尸体。是一个女人,身子蜷曲着,她的全身都是血。
那个青年在和人力车夫说话。车夫抚着伤痕带哭地对他诉说什么。车夫说完了,他便用我可以懂得的话责备我,说这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不听从巡捕的指挥,而且在车子转弯时又开足了马力。他又告诉我:这个女人是一个病妇,车夫正拉她去看病。她的家里还有小孩,靠她做手工生活。车夫认识她,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
那个青年严厉地对我说了许多话,他时时用手去指那个血污的尸体。他的眼光是那样可怕,那里面含得有很深的憎恨。我完全失掉了平时的骄傲。我甚至不敢正眼看他。我惶恐得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结果,我承认了自己的错,对他说了些解释的话,我还答应负担那个女人家里小孩的生活费和教育费。
我就这样地认识了他。我知道他叫做杨。他常常为了那些小孩的事情到我的家里来。我们渐渐地就成了朋友。
和他成为朋友,这简直是我梦想不到的事。他是一个贫苦的学生,而且和那班贵族少年不同,他简直不知道怎样讨一个女人的欢心。他在我的面前说话行动,好象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我是在贵族少年的包围中过惯了贵妇人的生活的,我听惯了谄谀奉承的话。然而对于这个完全不同的大学生,我却一点也不讨厌。他的话,我也愿意听,因为从那里面我知道了许多未知的事情,我开始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他的话,最初听来,也许有点不入耳,但是渐渐地我便看出来它们并不是空虚的。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真实感情的。里面都有他的憎恨、悲哀和欢乐。自然欢乐是很少的,因为据他说‘在这个国度里可悲和可恨的事情太多了’。
我认识了这个青年以后,我的生活也渐渐地起了一些变化。我不高兴跟那些贵族少年往来了。我不再象从前那样在宴会、茶舞会里浪费光阴了。我对这些不感到兴趣了。好象我的身体内有一种力量被杨唤起来了。我觉得我的身体内充满了一种东西,须得发泄出来。我常常听见我内心的呼唤,呼唤我去做一件有益的工作。
我开始读着杨借给我的书,思索杨告诉我的话;有时我还跟他一起到奴隶们的住处观察他们的生活。我们常常去看那个被辗死的病妇的小孩们。他们也住在奴隶们住的地方,由一个亲戚照应着。他们的生活和教育的费用固然是我负担的,但数目也很有限,并不能够把他们从奴隶的境地中救出来,而同时我的父母已经表示不让我继续负担这些费用了。
我是靠父母生活的。他们宁愿我花更多的钱购买衣服和装饰品,却不愿意我拿更少的钱去帮助受害者的几个小孩。我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及我和杨的亲密的往来,这都是我的父母所不满意的。他们更不愿意我跟那班贵族少年绝交。因此我常常跟父母争吵。后来有一次我们吵得太厉害了,我受不下去,便从家里逃了出来。
我对杨发生了爱情。我们两个现在十分了解,而且有了同样的思想。我的思想并不全是从书本上得来的,一半还是我跟着杨观察、体验实际生活以后的结果。
我脱离家庭是经过几次踌躇以后才决定的。在那些时候,我的内心发生了大的斗争。我差不多每晚上都看见那个被汽车辗死的病妇的血污的身体,和那些在奴隶住所里面的人的憔悴的面貌,我的耳里尽是呻吟哭泣的声音。我的梦魇太多了,我常常从梦里哭醒来,父母都不能够安慰我。只有杨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才能够摆脱恐怖。在他的身上我找到了保护的力量。所以我的父母要我决定在他们和杨之间选择的时候,我就跟着杨跑了。
杨的身世我完全知道了。他是一个奴隶的后代。他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他在幼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了种种困苦的生活。以后他偶然得到一个好心的贵族的帮助进了学校受教育。后来那个贵族死了,他便靠着自己的努力,勉强支持下去。他常常是这样的:上半天进学校去读书,下半天去做奴隶。他困苦地挣扎下去,他成功了。他住在奴隶中间,他自己也还过着奴隶的生活,所以他得到奴隶们的敬爱和信任。
我从家里逃出来以后,就和杨同住在奴隶的住所里。我现在是他的妻子了。我脱下了贵妇人的服饰,穿上奴隶的衣服,我开始象奴隶那样地在我们的新家庭里操作。我和杨,和那些奴隶们分担着愁苦与贫穷。我开始了解奴隶们,我已经懂得他们的语言了。
自然这种操作是我所不能胜任的。如果不是杨常常给我鼓励和安慰,如果不是那些奴隶们给我真挚的同情和帮助,恐怕我早已跑回家去了。母亲原先就料到这一层,她说:‘我相信你没有勇气跟家庭脱离关系,你出去不到一个星期就会回家来哀求我的宽恕。’
但是我终于忍耐着支持下去了。渐渐地我习惯了这种生活,而且在这种生活里,在杨的爱情和信任里,在众人的同情和帮助里,我感到极大的快乐。这是我从前做贵妇人的时候所不曾感到过的。
我和杨开始努力来改善奴隶们的生活:我们帮助他们求得知识,减少他们的困苦;我们使他们互相亲爱,互相了解。我们的理想是,使他们全体变成一个大家族,用全体的力量来谋大家共同的幸福。
于是一种新的宗教起来了。杨和我并不是新宗教的创造者,我们不过是它的信徒。我们得到了一些忠实的帮助者,这都是杨的朋友和同学。
渐渐地新宗教在奴隶们中间传布出去了。它已经得到了不少的信奉者。而且我们的努力也有了效果。奴隶们的生活已经略略改善了,困苦也稍稍减少了。我们正在高兴我们没有白费我们的光阴和精力。
然而另一种努力发生了。酋长,贵族,高等人物看出来新宗教的存在对他们的统治不利;他们知道奴隶的知识增加、奴隶的生活改善是对他们大不利的。因此他们便努力来制止新宗教的传布,而且加强对奴隶们的压制。这种努力的领导者中间有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我们的努力横遭摧残了。奴隶们的境遇比从前更困苦了。他们如今简直沉沦在黑暗的深渊里。许多人因为不能忍受困苦而自杀,许多人被繁重的工作压倒而病废。整个岛国被奴隶们的哭声淹没了。只有在宫殿里的酋长们,在府第里的贵族们,在别墅里的高等人物们才听不见奴隶们的哭声。每个奴隶在做完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以后,都含着眼泪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一个救世主降临来解救他们。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是最痛苦的。每天晚上杨带着疲倦的身体和阴郁的面貌回到家里来,总要用拳头打他自己的胸膛。我们不说话,彼此望着,两个人的眼睛都被泪水润湿了。在这时候周围的奴隶们的祷告声和哭诉声高响起来,我们好象沉在血泪的苦海里面了。于是一种尖锐的哭声突然响起来。我们知道又有一个或者几个奴隶死了。
在这种时候我的杨常常抓起一把菜刀,或者拿了一支手枪,他要在深夜跑出去。他并不说话,但是我看见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我便死死地挽住他,不要他出去。我又苦苦地向他解说我们所负的责任。他的激情终于渐渐地消退了。他长叹了一声,便把武器放下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绝望,我们仍然在困苦的环境中做那长期奋斗的工作。我们,我和杨,还有杨的朋友和同学。
但是另一个大事变爆发了,这是我们完全没有料到的。原来在那些高等人物中间起了纠纷。其中有一种自称为高族的人竟然乘着岛国奴隶们陷入苦海里的时机,勾结岛国的酋长和贵族派兵来占领这个岛国的奴隶区域。高国离岛国最近,所以在很短的时期中他们的兵舰就把岛国包围了,他们的军队就在岛国登岸了。
岛国的酋长和贵族们好象不曾看见这件事,他们一点也不作声让高国的高等人物们横行,因为奴隶区域被占领,其结果不过加重奴隶们的负担,使他们在两重压迫下面讨生活,对于岛国的酋长和贵族们是没有一点损害的。
然而对于奴隶自身,高国的占领却是对他们的致命的打击。不管
平时怎样地屈服,怎样地只知道哭泣和祷告,这时候在杨和他的朋友们的鼓舞下,他们起来保护自己抵抗外来的侵入者了。
是的,他们在最初也和别的国度里的奴隶一样,只是惶恐地向酋长和贵族们哀告,要求那班人保护他们,直到后来看见他们的哀求完全白费了,他们才想起自卫的一条路。但是这时候如果不是在圆街发生了大屠杀来刺激他们,他们也不会那样勇猛地战斗的。
说起圆街的大屠杀,至今还使我的心里燃起憎恨和复仇的火焰。我想人对于人的残酷恐怕再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了,便是你所叙述的‘波格隆’时代反动统治者对犹太人的杀害也远不及它。
在一个无月的夜里,住在圆街的奴隶们都已经睡熟了。大队的高国军人突然冲进了圆街,立刻把这条街占领了。然后他们打破每一家的门户,把所有的男人捉出来,赶到邻近圆街的一个广场上,用机关枪来扫射。一排一排的人死了,尸体压着尸体。老人和小孩也都死在那里。有三四个小孩逃走了,却被他们捉住一个,用刺刀在他的身上乱戳,让他呻吟哀号以至于死。
于是女人的恶运到了。所有圆街的女人,不论老少都被他们奸污了,或者轮奸,或者残杀。他们的兽欲发泄尽了,便把被奸的女人刺死,然后点燃火把所有的房屋烧光,让那些未死的女人活活的葬身在火窟里。
这个夜晚我们还没有睡,我们正在和一些奴隶谈话。两个小孩跑了来,他们哭着叫喊:‘圆街完了!高国军队来了!我的爸爸、哥哥都被机关枪打死了。妈妈也被他们捉走了。’他们刚刚把话说完,便又有几个人跑来报告圆街的消息。接着我们就看见天空的火光。北方的一部分天空已经变了颜色。‘火!火!火!圆街完了!’几个女人哀声叫着。杨正在注意地听着那两个小孩的详细的叙述。
我有点不相信他们的话,然而天空中的逐渐蔓延的火势却又证实了他们所报告的事实。我的心开始战抖起来。在和平的地方用机关枪屠杀和平的人民,奸污妇女,烧毁房屋,不管圆街跟这里还隔了许多条马路,不管我的眼前还现着怎样和平而悲哀的景象,这大屠杀的消息也可以使我的血沸腾,何况在短时间以后圆街的大屠杀惨剧就会搬到这里来重演呢!
我望着火势,我仿佛还听见许多女人的哀号,我的眼前现出她们的挣扎的景象,我觉得我自己马上就要躺在她们中间了。我起初略有点恐怖,以后憎恨就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在心里发出恶毒的诅咒,我诅咒那些屠杀者马上灭亡!
我们这一带立刻起了大的骚动。杨出去几次,又走了回来。他和许多人谈过话。我们在一个紧急的会议里,决定了行动的计划。
不久又有人来说和圆街邻近的月街也起了火,屠杀者的军队已经侵入了星街。那几条街的人都逃到我们这一带来了。一霎时哭声震动了空气。我们好象到了维苏威火山【注释1】爆发的时候了。
不久星街又起了火。高国兵士狂欢地向着云街迸发。我们焦急地听着这个不祥的消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只得让他们去蹂躏我们那些和平的兄弟。
后来杨回来了。他告诉我,我们已经在池街准备好了。池街接连着云街,他们不能够再畅快地前进了。果然他们进了池街就遇到我们的埋伏。这一次算是替圆街的遭难者报了仇:我们的队伍虽然没有锋利的武器(我们只有菜刀、铁棒、锄头和很少的手枪),但我们却出其不意地把他们全部解决了,他们带来的新式武器也都给我们缴获了。于是我们的临时集合的队伍便向云街前进,一直到了月街,一面救熄了星街和月街的火。
这个胜利的消息传到后面来的时候,所有的奴隶们,甚至丧失了房屋和家人的,也都一致欢呼庆祝。在他们的眼里自由的幻象从没有显得象这样美丽。在愁云笼罩着的奴隶区域里从来就看不见人们笑语作乐的。这一次表现出来:所有的奴隶一心一意地团结起来抵抗外来的屠杀者了。
这次的胜利自然是空前的。不但那些屠杀者和高国的高等人物没有料到,便是岛国的酋长和贵族们也万万料不到。然而胜利的结果一方面引起了岛国酋长和贵族们的妒忌,另一方面又招来高国军队的更残酷的屠杀。
屠杀者的军队又登岸了。他们带了最新式的武器向着奴隶区域进攻。奴隶们在杨的领导之下尽力抵抗。他们拿肉身来对付炮弹,不顾一切牺牲地为他们的自由战斗。一批人死了,又添了一批新的。他们一步也不肯退让。他们不再是顺从的奴隶了,他们如今是勇敢的英雄。
在这种顽强的抵抗下,屠杀者的枪炮都没有用了。屠杀者一连进攻了三天,都不能够进占一寸的土地。他们便用硫磺弹焚烧奴隶区域内的房屋,他们又用飞机乱丢炸弹,杀害奴隶的家属。他们躲在安全的天空中或者远地方,却用精良的武器杀害无抵抗的妇人小孩,这些又卑劣又残酷的东西!
在我们这个奴隶区域里到处都起火了。虽然我们努力救火,也没有多大用处。硫磺弹不住地飞来,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飞机也常常掷下几百磅重的炸弹。每天总有几十处起火,许多房屋被烧毁,许多人被炸死。到处躺着死尸,已经来不及掩埋了。在前线的人也是大批地伤亡。
我们的阵线实在守不住了。我们的队伍死伤的太多了。他们不敢和我们面对面地作战,他们只是用飞机炸弹和硫磺弹来屠杀我们。我们的肉身究竟抵抗不住。而且每条街都起了火,每条街都堆着尸体。食物的来源断绝了,饮料也缺乏了。整个奴隶区域里,秩序很混乱。我们的队伍只得往后退了。于是他们在大炮的掩护下追过来,很快地就把奴隶区域占了大半,继续他们的屠杀。
我们又勉强支持了一天,他们终于把全部区域占领了。所有参加战争的人都免不掉一死,除了极少数投降的而外,没有一个活着。
我们的抵抗完全失败了。我跟着杨和几个朋友退到最后的一条街。杨还在计划反攻,但已经没有一点办法了。我们的眼前尽是黑烟,脚下是碎砖破片和死尸。到处都有屠杀者的欢呼和我们姊妹们的哀号。
我恐怖地、激动地拉着杨,要他跟着我逃出去,他一定不肯。在这争执中我才发觉他已经受伤了,是在胸部。我拉着他走进一个没有了主人的人家。他的几个朋友留在外面阻拦那些追来搜索的高国军人。我使他睡倒在床上,我解开他的衣服,那已经被血浸透了。我打算去找点水来给他洗伤。他却用他的微微战抖的手拉住我,不要我走。他用急促的声音说:‘里娜,你不要去,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并不怕死,只是我失败而死,我很不甘心。你不要思念我,不要为我哭,你应该为那许多人哭,那许多人,已经死了的,和以后要在更屈辱的境地中生活的。你应该继续做我的未完的工作。不要把你的青春浪费在悲哀和痛哭里。完了,我们失败了,他们胜利了,在我们贡献了这么大的牺牲以后!这个思想我实在不能够忍受!我信赖你,你要答应我:你会替我复仇,替这许多人复仇,你会使我的理想实现!他们要来了,你快点走罢!不要管我!我还要求你一件事: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会找到我的尸首,请你把它抛到海里去。把我的尸首拿去喂海!我的憎恨是不会消灭的,我会使海咆哮得更厉害,颠簸得更凶猛!倘使将来你不能够替我们复仇,赶走那些屠杀者,建立起我们的自由国家,实现我们的新宗教……我自己也会借着海的力量把这奴隶区域全部淹没。’
我感动地听清楚了这些话,我把他稍微扶起来。我对着他发誓要照他的愿望做。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就倒下去,把眼睛永闭了。我用全个心灵去哭唤他,都不能使他醒过来。我的杨就这样地死了。
我俯下身子,抱着他的尸体。我狂吻他的还有热气的脸。我哭唤他。我流了许多眼泪在他的脸上。我一生从没有象这样地痛哭过。这时候我忘记了外面的一切:枪声,呐喊声,狂欢声,哀泣声,呻吟声。
天渐渐地黑了。我突然离开杨的尸体站起来,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开了门,把头伸出去往外面看。眼前是一片红光,隐约地照见几个人影。那是一些奴隶。没有高国军人走近来,虽然他们的欢呼声还不断地送到我的耳边。杨的几个朋友已经看不见了。我大胆地唤了两三声,不见人答应。偶尔有几粒枪弹或碎瓦片在空中飞过。我又掩上了门。我拿一床破被褥裹住杨的尸体,然后出去叫了一个奴隶来。他起初还不敢听从我的话把这个包裹扛出去。但是他知道了这是杨的尸首,他就不顾一切地把它扛在肩头跟着我走出去了。
我们踏着瓦砾走,一路上不敢说一句话,怕被高国军人听见。我们总是择着火势较小的街道走,然而不得不穿过两三条正在焚烧的街道。眼前是一片火光,我不能够分辨出前面的路来,街上到处都是死尸。空气非常闷热,又带恶臭。更可怕的是葬身在火窟里逃不出来的人的惨痛的呻吟。我们勉强找一个空隙走过去,但终于被火焰阻回来。在后面又起了喊杀的声音。我们没有路可走了:不是和杨的遗体同葬在火里,就会落在高国军人的手中。这是最紧要的关头。为了杨的缘故,为了他的事业的缘故,我们必须冲过去。我把这个意思告诉那个奴隶。他很感动。他叫我紧紧跟着他,让他试试看。
我们冲过去了。我觉得一脸一身都是火,然而我并没有受伤。我的头发稍微焦了一点,那个奴隶差不多全身着了火。他一直冲到一条僻静的街道,便倒在街上乱滚,才把身上的火弄灭了。裹尸的被褥也着火了,我们抛弃了它。他扛着尸体继续往前走。
我的头昏了,身体也很疲倦,如果不是一个理想支持着我,我已经倒在地上了。我忍耐着一切,继续朝前走。在路上我看见了几个尸体,他们都是杨的朋友。他们一身血污,都是新近被杀死的。奴隶中的英雄们就这样地灭亡了!
路上我们还遇着几个高国军人,但我们都想法避开了。我们又遇见两三个奴隶,他们向我打听杨的下落。他们知道了杨的死讯,便哭着说:‘我们的房屋烧光了!我们以后拿什么来生活?杨死了,还有谁来帮忙我们?高国军队来了,我们一辈子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我没有回答他们。我只有陪着他们流泪。我望着他们的憔悴的瘦脸,我的心痛得厉害。我想难道我们就只有哭的权利吗?我抬头望天。天空被一片火光笼罩着,我找不到平时的那个蓝天了。不远处传来高国人的欢呼,奴隶们和女人们的呻吟哀号。我觉得我的心会因憎恨而破裂了。我反复地自问:‘正义在什么地方?’但我却得不到一个回答。我偶尔把眼光落在街心的死尸上面。有几具死尸已经被烧得没有一点人样了,身子紧缩着,成了一堆骨头,头离开了身体,而且变得很小。我把眼光落在那上面,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声音。我再想到那些人当初活着的时候,我曾经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谈话、往来,那时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抖得厉害了。憎恨又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对自己宣誓说:‘倘使这个世界不翻转过来,倘使这些人的悲惨的命运得不到补偿,倘使他们的牺牲得不到一点代价,那么人间就永不会有正义了。然而我是要使这正义实现的。我还活着,我要来继续杨的事业,我要使杨的努力不致成为白费。我要来勇敢地实践我的誓言。’
我觉得我好象又从死亡中挣扎出来了。我在我的身上发现了无比的勇气,我以为我可以抵抗全世界的恶了。我便催促那个奴隶加快脚步走。我不再害怕遇见高国兵士了。
我们又走过许多条街,终于走出了奴隶区域。我们到了海边了。我们又沿着海岸走,到了目的地时已经过了午夜了。那个奴隶把杨的尸体交给我。他对我说:‘这是杨的身体,我对于他算是尽了一点力,尽了这一点我所能够为他尽的力。他是我一生最敬爱的人,我……’他的声调突然变了。他立刻倒在沙滩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我知道这个人把他的生命献给杨了。我感动得不能够多说话。我含着眼泪望着他,我接连说:‘我是知道感激的,我决不会使你的牺牲成为白费!’
然而现在我倒真使他的牺牲成为白费了!在他死后的这几年,在杨死后的这几年,我还没有做出一件事来。提到这个我只有心痛!
于是我掉头去望海。海面上是黑沉沉的一片,望不出一点儿边际。东北角上有些高国兵舰不时在放射强烈的探照灯光。波浪汹涌,带着巨大的声音接连打击海岸和沙滩。大部分的沙滩已经被淹没了,但是海浪还在向前涌。我望着那个开始咆哮的海,我想起了杨的最后的遗言。我现在就要拿杨的身体来喂海了。我紧紧抱着他,在他的脸上狂吻了许久。终于我横了心肠把杨的身体抛下海去。我看着他的身体在海面上漂浮,突然被一个大浪卷了去就看不见了。我又把那个奴隶的尸体也抛到海里去。在一瞬间,这两个为自由牺牲的战士的身体就消失在海里了。
我许久望着海,我想从那里看出一些变化来。然而那里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海固然还在咆哮,还在颠簸,然而并不是那样厉害,那样凶猛,它决不能够把奴隶区域淹没。在吞食了这两个为自由牺牲的战士以后,海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我等了许久。海却逐渐地变了颜色,天快亮了。我站在海边,好象是做了一场大梦。杨的身体没有了,那个奴隶的身体也没有了。我的手上还有血迹。我觉得杨的血还在那里燃烧。这不能够是梦。我又回头去望奴隶区域。那里还被黑烟笼罩着。于是一幕一幕的惨剧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杨的一生就这样地完结了。除了在我的心里和手上外,我再也找不到他的遗迹。我再注意地去看海。海面似乎更平静了。我不能够知道海的秘密。我的心痛得厉害,我的精力几乎因失望而消失了。
时候还早,可是我不能够再留在海边了。我便转身回去,回到那开始活动起来的街市里去。我先走到贵族区域。在红木修砌的马路上跪着一排一排的奴隶,他们在那里祷告,在那里呼吁。我的眼前尽是些愁苦的脸。我走过他们的身边,几个人拉着我的衣裙哭诉道:‘完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家,我们的亲人,我们的一切全没有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呢?有谁来救我们?杨呢?我们的杨呢?他还活着吗?他们不曾伤害他吗?’从声音里,从面貌上我都知道他们一夜没有睡觉。他们大概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整夜了。
我咬紧嘴唇皮,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杨死了!’我还想和他们多谈几句。然而巡捕来了,来赶他们去服侍贵族和高等人物去。他们听不到我的别的话,我已经把他们的希望打破了。
他们中间有几个人还带着眼泪回头来望我,象要和我说什么话似的,但也没有说出来。我的眼光和他们的对射着。我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好象在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来继续杨的工作,你看,我们也会抛掉一切来跟随你。’但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大多数的人都低下头不作声,象牲畜一样地被巡捕赶着向前走,赶进每个贵族的府第去,高等人物的别墅去,酋长的宫殿去。
我望着,望着,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我看了看我的手,可惜两只手都是空的。我没有武器。我只得瞪着眼睛让巡捕把他们赶走了。至于巡捕呢,他不敢看我,因为我究竟是一个高等人物。
我沿着红木的马路闲走,我想找到一个可以和我谈话的人。然而马路上异常清静。每个府第和别墅的巍峨的大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每一家门口都有一个巡捕站岗。在十字路口有两个高等国度的兵士执着枪立在那里。偶尔有一辆高国的铁甲车在路中间驰过,或者一个高国兵士掮着枪在人行道上闲走。空气是十分安静,我万想不到就在这附近的地方会发生这几天来的大屠杀。我疑惑我是在做梦,我便想象着几天以前的奴隶区域里的景象。我向着奴隶区域走去,我以为我会看见我平时熟识的人和熟识的地方。
我走完了红木的马路,我便走进奴隶区域了。在交界的地方驻扎着一小队高国兵士,我经过,并没有被他们留难,因为我是一个高等人物。有几个奴隶不知怎样触怒了他们,被他们缚在电线杆上痛打。
我走进去了。我信步走着,因为我已经辨认不出来街道了。我的面前横着烧焦的断木和破瓦,堆得相当高。我站在瓦砾堆上,引目四望。没有什么东西阻拦我的眼光。完好的房屋都没有了。到处都是瓦砾堆。有几间房屋还剩了个空架子,里面完全是空的;有的房屋倒塌了,只剩下一堵墙壁。有几条街上还留着孤零零的几间房屋。
我认不出哪里是圆街,月街,云街,池街。我胡乱走着。我踏着瓦砾堆,有些地方还有热气。我非常小心,怕踏着没有爆炸的炮弹。在一堵墙壁下面躺着一具尸体,身上涂满了血迹,是新近被杀死的。离这尸体不远,有一个女人的尸体,她仰卧着,我看见了她的脸。我认识她,这个年轻的女人。她的住处和我们隔得很近。她时常提着篮子帮我到市场去买菜,提着桶到广场去提水。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妇,她出嫁不到两年,现在却躺在这里了。她的脸白得象一张纸,她的眼睛闭着。她的嘴微微张开,里面还有血在流。她的身子赤裸着,下身尽是血。我想唤她的名字,在平时我们太熟习了,我的脑子里还深映着她的活泼的姿态。但是眼前的一切把我的幻象打破了。她躺在那里,也不动一下。我不能够再看她了。泪珠迷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按住胸膛,毅然往前面走了。
在路上我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女性的声音:‘里娜,’好象那个女人在后面唤我。我掉过头,没有一个人影。她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忽然我被一个痛苦的思想压倒了。我非常后悔,我悔恨我来迟了。我想要是我早来一些时候,我还可以把她救出来,我还可以使她免掉那惨痛的命运。然而现在太迟了。如今出现在我的眼前的不是她的活泼的姿态,却是她的流血的嘴。她的嘴张开,好象在叫着复仇。
我走在路上,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复仇的思想。这个女人的死给我带来更大的激动。杨死了,但是他把未完的事业交付与我,我还有安慰他的机会。至于这个女人,我拿什么来安慰她呢?拿什么来补偿她所贡献的牺牲,洗涤她所遭受的凌辱呢?她死了!我不能够帮助她,不能够拉她起来向她絮絮地宣传我们的新宗教,说将来一切都会翻过来,被践踏的会得到安乐,做奴隶的会得到自由。这些话如今都没有用了。我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能够安慰她了!我憎恨,我悲痛。我觉得一种破坏的激情快要在我的身体内发生了。我想毁灭一切,把整个奴隶区域毁掉。不让那些高国的占领者留下一个。但是我从什么地方去找武器呢?
我走在路上,我用憎恨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一队高国兵士在瓦砾堆上走过去了。几个奴隶躬着腰在瓦砾堆里挖掘。一个老妇坐在她的成了废墟的家门前低声哭泣。另一个女人牵了两个孩子找寻她的失去的丈夫。几个老人一路上摇头叹气。最悲惨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守着一具烧焦了的尸体痛哭,却被一个高国兵士在他的手臂上戳了一刺刀。
我走着,一路上遇见不少的奴隶,都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好象尽是些影子。一个奴隶带着笑容恭敬地听一个高国兵士说话;另一个高国兵士领着五六个奴隶在搬运东西。
我走到那些比较完整的街道。那里驻扎着大队的高国兵士。他们有刺刀,有手枪,有机关枪,有大炮。我看见一些奴隶在服侍他们,但里面却没有一个女人。
我又往前面走,我走到最后的一条街。街上到处留着血迹,已经成了黑红色。每一个人家都住了高国兵士,所有的大门开着,有些兵士在里面唱歌。我走过一家门前,我认得那是杨绝命的地方,但那里也被高国兵士占领了。整个奴隶区域里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了。便是屈服了的奴隶也只得栖息在断壁颓垣下面,他们有的那一点东西也给高国兵士拿走了。更悲惨的命运在前面等待他们。对于他们,我只有怜悯。
我走出来,路上遇着几个高等国度的军官,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每看见悲惨的景象,总要发几声笑语。他们好象在看演戏,没有一点同情心。一个奴隶低着头走,不留心撞到一个高大的军官的身上,他连忙向那军官谢罪,却被军官一脚踢倒在地上,那一只沉重的马靴!我看见那个人抚着伤痕,默默地挣扎,半晌爬不起来。然而军官却得意地对同伴说:‘这种奴隶真应该让高国人捉来象猪一般地宰杀!’便扬长地去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我的心痛得太厉害了。我并没有安慰那个奴隶,因为我知道这时候话没有用处,我不能够做一个虚伪的慈善家。我曾经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然而如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沉沦在黑暗的深渊,却不能够拯救他们。我太脆弱了。
是的,我太脆弱了!我不能够帮助那些奴隶,我不能够加害于那些屠杀者,占领者。在反抗运动失败,大批的奴隶被屠杀,我的杨殉了道以后,我却靠着贵妇人的资格回到被占领的奴隶区域来,旁观着失败的奴隶们的悲惨生活和胜利的占领者的残酷行为。我太脆弱了。
我走出了奴隶区域,好象离开了一个地狱。我又走进红木的马路。这时候马路变得非常热闹了。许多汽车接连地飞驰着,成了两根不断的线。汽车里坐的尽是贵族小姐和高等人物,或者贵妇人和贵族少年。每个宫殿、府第和别墅里面都传出来音乐声,每家门口都站了两排奴隶,恭敬地伺候客人的出入。到处是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娇语。我现在走进另一个世界里面了。
是的,在这个地方竟然分成了两个世界。人们是并不互相关联的。奴隶们在那边流血,哭泣,受侮辱;而酋长、贵族、高等人物却畅快地在这里笑乐。我起初有点不了解,但是不久我想起先前听见的一句话:‘这种奴隶真应该让高国人捉来象猪一般地宰杀,’我也就明白了。对于奴隶们,同情和正义是不存在的。这些‘东西’是专为另一些人设的。一切的希望都断绝了。留在这些人中间没有一点用处,他们不会出来站在奴隶一边跟高国的占领者作斗争的。奴隶们的命运只有靠奴隶自己决定。然而在这次反抗运动失败以后,奴隶中间的英雄已经死光了,剩下的一些人都没有力量来继续斗争。
“完了,我们的希望就这样地完结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实践我的誓言,我已经无法继续杨的工作了。”
她说了这许久,才住了口,接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的叙述引起了我的悲哀,我的愤怒,我的同情,我的眼泪。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我仿佛就是她的叙述中的主人公。直到她闭了嘴,我才从另一个世界里醒过来,我才看见我依旧在船上,在我的前面是漆黑一片的海。这里并没有高国兵士,也没有奴隶。只有她,一个贵妇人。但是她的存在给我证实了她所叙述的一切。
我很想知道她的故事的结局,我很关心那些奴隶们的命运。我很希望她马上接着说下去。我害怕她的嘴一旦闭上就不再张开。我焦急地望着她的脸和眼睛,那上面好象罩了一层薄雾,我不能够知道她这时候的心情。
忽然她把头掉过去大声对着海说:“海,你既然咆哮得这么厉害,颠簸得这么凶猛,为什么你不起来把那岛国的奴隶区域淹没呢?海,你把我的杨的身体怎样了?为什么不让他来实现他的约言呢?现在我的力量已经用尽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正义了!”
这些话好象一瓢冷水泼在我的头上。我也掉头去望海。海是那样深沉,我不能够知道它的秘密。我还不能不想到那奴隶们的故事。我感到一种恐怖,我又感到一种绝望的愤怒。我等待着海浪高涨起来吞掉我们的船,吞掉这个没有正义的世界。
【注释1】维苏威火山:在意大利南部,公元79年火山爆发,把山脚下的古城庞贝整个埋在灰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