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星期六)
今天上午我照过x光了。我急切地想知道结果怎样。可是杨大夫告诉我应该等到下个星期。她还说,假如我没有别的病症,那么我下星期三便可以进开刀房了。
我除了等待外,别无办法。我想,我是能够等待的,而且我应该等待。我决定不再去想我自己的问题了。为了消磨时间,我得找事情做。我决定多多观察,这就是说多多留心看别的病人在这个病室里怎样过日子,怎样对付他们的病痛。
这一层我的确做到了。
昨晚这个病室里相当静。第十一床整夜没有吵过。第二床只哼过几声,这个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里面。但是到今天早晨护士小姐刚刚铺好床以后,他忽然叫起来:
“我要出恭啦!”老人的声音不算十分大,而且不很清楚。起初并没有人理他,也许他们都没有听懂他的话。后来第三床替他向护士小姐解释明白了,护士小姐又去唤了老张来。
老张把大便盆送到第二床那里,并且放好在铺盖下面。老张刚走开,病人忽然坐起来了,他就坐在大便盆上,裤子褪到膝盖边,大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起来容易使人联想到鸡腿。我怀疑,他怎么能用它们走路。
“你怎么坐起来啦?大夫喊你好好躺着不要动……”第三床关心地提醒他道。但是他埋着头不出声。两只手没有地方搁,便抄在胸前,整个身子发出微微的颤动,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护士走过来了,那是张小姐。她立在第一床的床脚边,用好奇的眼光望这个老人。她说:“老先生,你这样不行啊,杨大夫说过不要你起来。”
过了片刻老人才说:“不起来,我屙不出啊!”他的头不停地颤摇着。
“其实你多试试就会习惯的,”张小姐说;“你快睡下去。你懂不懂?你身体太弱,不应该多动。”
老人不作声,也不躺下去,只是可怜地摇着他的身子。
“真固执!不管自己身体受得住受不住,也不听大夫的话……”张小姐没有办法对付这个老病人,她不满意地摇摇头,站着再看了几分钟,便咕噜着走回到条桌那边去了。
但是她刚走到条桌的右端,老人又大声叫起来:“草纸,草纸!”
“医院里没有草纸,要你自己买,”第三床对他解释道。
“我没有钱啊,”老人说。
“你没有钱买,就不用,”第三床略带不满地说。
“草纸!草纸!”老人不理会第三床,却只顾喊着。
张小姐赌气般地又走过来,把两三张裁过的草纸掷到老人的被单上,短短地说:“拿去,拿去!”马上转身走了。
“到底是你本领大,你用草纸不花钱。我们要用,十三块钱一刀,”第三床嘲笑地说。
老人不回答。他却蹲起来。他的身子摇摇颤颤地动着。他似乎想侧着身子躺下去。可是不知道怎样,他却向前一扑,身子伏倒在被上,一个光屁股耸了起来,腿弯的皮肤有几种颜色,白的像发霉,红的像腐烂,黄的带黑。
“喂,你怎样啦?”第三床惊问道。他从床上站起来。他这句话把张小姐和汪小姐同时唤来了。老人开始呻唤着。
“老先生,怎么啦?”她们也跟着惊问道。张小姐还说:“你趴着干什么?”
“我看他是坐不住,倒下去的,”第三床说。
她们扶着他在床上躺下去。对她们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整个身子不停地战抖,嘴里也继续发出低声的呻吟。汪小姐带着一种勉强忍住的厌恶的表情把大便盆拿到床底下去。张小姐在替这个病人整理铺盖和被单,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听见她的声音:“以后不要再坐起来啊,你听见没有?”
年老的病人含糊地应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张小姐的话。她们离开病床的时候,我听见张小姐对汪小姐说:“怎么他身上这样臭?”
“应该给他洗个澡。我也有点闻不得那种气味,”汪小姐答道。
我照了x光回来,杨大夫正在病室里给第二床换药。病人没有坐起来,却扑倒在床上。杨大夫的手一动,他就哼一声。药换过了。杨大夫问他:“你今早晨吃过什么东西?”
“稀饭,”老人含糊地回答。第三床马上替他接下去:“他吃了半碗稀饭。”
“半碗稀饭哪里够!你儿子给你送鸡汤来没有?”杨大夫又问。
“我吃素。”
“吃素没有用。我喊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不然,我治不了你这个病!”杨大夫命令地说。“你儿子来,你记住要他给你炖鸡汤送来。”
话刚说完,病人的儿子就进来了。他右手提了一副生猪肝,左手拿着一个大的洋磁漱口盅。他站在床前,杨大夫抬起头看见他,便对他说:“你来得正好。鸡汤送来没有?”
这个中年人怔了一下,过后便把猪肝提得高高的,一面回答道:“我买了新鲜猪肝来。我就去煮汤给他吃。”
杨大夫皱了皱眉,微微摇着头,低声说:“单吃一点猪肝哪里够?你每天至少得给他送两碗鸡汤来。”
儿子露出了苦笑,声音略带战抖地说:“我实在负担不起。为着他这场病,我已经花了一万多罗,钱还是借来的。要再借,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么你给他输血罢,这是不花钱的,”杨大夫稍稍带一点不快地说。
儿子吃了一惊,害怕的表情立刻罩上脸来。他略带慌张地说:“我贫血,头晕,我不能输血。”
“你不用怕,我还没有验过你的血,”杨大夫说,“还不晓得你的血型对不对。”她怜悯地微笑了。
那个中年公务员似乎知道跟大夫争论对自己不会有好处,便把眼光掉到猪肝上面,自语道:“我去把猪肝煮给他吃。”他转身往外面走了。
杨大夫也默默地走到条桌那边去。她一直坐在条桌前做事情。(汪小姐有时坐在她旁边写字,有时到某一张病床前去看看。有时又到外面去。)后来那个儿子拿着漱口盅进来了。他把它放在方木柜上,过后又拿起它来,把汤倒在一个饭碗里,一面俯下头对病人说:“猪肝汤来罗,我里头还冲了两个鸡蛋,你多吃点罢。大夫的话,你该听见了。我这样瘦,哪里还有多的血?你不要跟我为难罢。”
“我吃素……”病人固执地说。
“你吃素!现在你还要吃素,你就是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儿子着急地说,苍白色的脸变红了。他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我想他会哭罢。但是他并没有哭出来。
他的父亲一声不响,索性连哼也不哼了。他仍旧站在床前等候父亲的答话。忽然那个老人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死罢……”老人断断续续地说。
“不!”儿子吐出这一个字,他立刻埋下头,用手帕盖住脸,大声擤起鼻涕来。过后他又走出去了。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他才慢慢地从外面进来,先去洗了手,然后到他父亲的病床前,他站在床脚边呆呆地望着病人的脸,他好像不敢走近枕头边去似的。
杨大夫过来了,她一本正经地对那个儿子说:“我看他身体太差,非输血不行。”
儿子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似乎害怕杨大夫马上就抓他去输血似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杨大夫站在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你不要怕,你不肯输血,你就拿出五千块钱买血罢。”
“五千块,我哪里来的钱啊?”儿子做出要哭的样子说,“一家五口人还要吃饭……”
“那么你自己输血也好,等一会儿我给你验血。我给你担保,不会有危险,”杨大夫微微皱起眉头说。
“我每天要到局里办公,又要到医院来。我一家人就靠我这点薪水吃饭……”儿子唠唠叨叨地分辩说。可是杨大夫已经掉转身子走了。他有点失望、扫兴,好像他知道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同情似的。他带着求助的、诉冤的表情向四周看。他的眼光触到第三床的眼光了。
“这个年头,大家都苦,有什么办法!你忍耐点罢,”第三床劝他道。
“忍耐也要忍耐得下去啊,”他半晌才吐出这句话来。
“现在还是先治好他的病再说,”第三床说。
“病自然应该医治。不过他总不肯听大夫的话,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事事要由他,这怎么治得好病。今天买了一副猪肝,煮好汤给他端来,他又不肯吃。”说到这里,儿子立刻走到方木柜前面去,看了看碗里盛的汤。他端起碗,俯下头,温和地说:“快冷了,你吃点罢。”
“我不想吃,”病人答道。
“大夫说的,你一定要吃。不吃,你的病就治不好。我来喂你罢,”儿子说,就拿起调羹喂他的父亲喝汤。
“我不吃啦!”病人喝了两口以后,忽然伸出手挥动一下,好像要推开他儿子的手似的,一面厌烦地说。
“才只两口,再吃一点罢,”儿子央求道。
“不吃啦,不吃啦!”病人接连地嚷着。儿子只好把碗放回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这个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也看见他微微地摆了两下头。他还掉转身子向着第三床,绝望地摊着两只手叹息说:
“他还是不肯吃。”
“慢慢来罢,”第三床同情地笑了笑,安慰他说。
儿子拿着脸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再进来的时候,已经用一方花手帕对折成三角形从鼻梁系到后脑,代替了口罩,盖住了鼻孔和嘴唇。他绞干脸帕替他的父亲揩脸。
第二床似乎睡去了。病室里渐渐地静了下来。第九床和第八床睡得正熟,他们的讲不完的故事也跟着睡去了。第六床老是瞪着眼不出声,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一直在生气。第一床的靠背高高地支起来,他靠着它,让一个理发匠给他剪发,两只腿始终在被单下面高高地突起。第四床在看张小姐先前借给他的一本小说。他早晨已经同我交谈过了。我知道他姓孔,是邮局的一个职员。他害急性盲肠炎,前天上午进院来开刀。说是再迟三四个钟头,他就没有救了。他似乎是一个和善可亲的人。他又告诉我,第七床也是害一样的病,是大前天晚上抬进医院来的,就在那个晚上开的刀。他是听见大夫讲的,那个人来得更迟,算是运气好,没有出毛病。
吃过午饭以后第十床和第十二床的病人出院了。但是病床没有空到半点钟,就被两个新的病人占据了。睡在第十二床的是一个害眼睛的司机,说是在“独汽四营”服务,穿着一身蓝布制服。一个年轻的广东人睡第十床,他的病我说不清楚好像是在肚脐眼上面偏左的地方生了一块东西,说是不痛,又跟肉瘤不同。它究竟是什么,冯大夫、廖大夫都还不能断定。
第十床年纪不过二十,从他回答大夫的话(有人找了张小姐来做翻译),我知道他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一个男孩了。但是看他的举止、态度,他又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不懂事的孩子。他这个病没有给他带来痛苦,所以他的脸上常常露出笑容。他爱吃零食,随身带进来不少的糖果,装在一个咖啡罐子里面。给他诊病的大夫一走,他就拿出一把糖果来慢慢地吃着。看见他这种安闲的态度,谁也会忘记自己是躺在医院里面。
但是正当他安闲地吃着糖果的时候,就在他的脚下,沉默了一早晨的第十一床,忽然大声叫起来:“老张!老郑!小姐!”
现在还是老张当班,可是开过午饭后,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汪小姐听见叫声,走过来,问道:“哪样?”
“我要灌肠,我过不得啊!”第十一床吼着回答。
“好的,我跟大夫讲一声,等一阵给你灌肠,”汪小姐温和地说。
“快啊,快啊!”第十一床痛苦地喊道。
“你不要着急,要等大夫来过,他签了字才能灌肠,”汪小姐又说。
“我过不得啊!”
“你不要喊。大夫没有在,你喊也没有用。起先大夫来了,你又不对大夫讲,”汪小姐带了点抱怨的口气说。
“我过不得啊!”第十一床仍旧痛苦地叫着。
“那么你多吃点水嘛,”汪小姐说着,就拿起壶来,把壶嘴送到病人口边,病人骨嘟骨嘟地喝了几大口。“好啦,等一阵再吃。多吃点水,心里头也会好过点。”汪小姐说了,便把壶放回到方木柜上去,她转身走了。
她走后不过两三分钟,第十一床又用了粗暴的声音叫起来。
“老郑!老张!老郑!老张!”他不停地叫喊。
没有人理他。那个广东青年坐在床沿上,睁大两只眼睛,好奇地望着他的脸。没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去。
“我过不得!做做好事啊!小姐!”他像一只野兽似地哀叫着。
“十一床,你不要喊!大夫不在,你喊也没有用。等一阵会给你灌肠的,”张小姐在条桌前大声说,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我过不得!我过不得!”他也许已经听不见张小姐的话了。他也许除了自己的痛苦外,对什么事都不知道,都不关心了。他只是不断地叫吼着。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动他,他自己不能不叫喊似的。
“张小姐,你喊老张来给他灌肠罢,他叫得多烦人!”第九床忍不住坐起来讲话了。他的腿屈着,两只手抱着膝,抬起头向条桌那面望去。
“就来,”汪小姐答道,“老张也不晓得到哪里去罗。密斯张,你去请张大夫来看看十一床,他今天有点不大对。”
张小姐答应着走出去了。
“我过不得呀!我要灌肠!我出钱!我出四十块钱!”第十一床疯狂地喊道。他的身子摇动着,我看见床摇晃了一下。
“四十块钱,你给老张,他还看不上眼嘞,”第三床感慨地在一边发议论。“他们那种人就只有一对势利眼睛。你有钱叫他做你儿子,他也肯。没有钱,就该他做你老子!”
“我过不得呀!四十块钱!我有钱!”第十一床继续叫喊道,他的声音里含着多大的怨恨啊!我记起来,那个朋友昨天给了他八十元,他用去四十元买糖,还剩下四十。这四十元应该是他唯一的财产了。这“四十块钱”引起了第八床的笑声,可是它却刺痛了我的心,使我浑身不舒服起来。那张紫色的圆圆脸和那个剪得光光的头老是隐隐约约地在我的眼前晃动。
睡在第十床的广东青年受不住跑出去了。第八床几次说话干涉,都没有用。第十一床只顾粗声叫着,他好像神志不清了。
张小姐从外面匆匆地进来,大声说:“不要喊了,老张给你灌肠来了。”
这虽然跟我不相干,但是她这句话也给我带来一点安慰。紧张的心稍稍松弛了。这种烦人的叫声也应该停止了罢。
果然老张拿了灌肠器进来了。他走到第十一床那里,带笑地说:“来啦,来啦。你何必着急,这种味道不见得好受。人家怕灌肠,你倒求之不得。你把身子朝那边转一下……好啦,不要动啦。”
第十一床的叫声停止了。我的心也得到了片刻的安静。广东青年拿着一块奶油面包回到他的病床前。他看见灌肠的动作,他的好奇心似乎得到满足了。他放下面包,掩着嘴在笑。
“好啦,你忍一下,我给你拿大便盆来,”老张嘱咐道,我知道瓶里的水已经灌完了。我看见老张把洋磁瓶和橡皮管拿开,又看见老张把大便盆放到铺盖下面去。这些时候,病人没有作声,除了偶尔哼一下。我想,大便出来以后,病人的痛苦应该减轻了。
但是半点多钟(大概是半点多钟罢)以后,第十一床又带着更大的痛苦叫起来了:
“我过不得呀!我过不得呀!”
这个时候是老郑当班。胡小姐和刘小姐也来代替李小姐和张小姐了。另外还有一个护士小姐,就是胡小姐那天讲过的袁小姐,身材高高的,相貌也端正,年纪应该过了二十。
老郑提着壶来冲开水的时候,他并不在第十一床床前停留。第九床问他为什么不给第十一床冲开水。他粗声答道:“他吃开水!他快回老家了。”
“奇怪,给他灌了肠,他还在喊过不得,”第九床说。
“火毒攻心了。要是肯花钱,也不至于这样受罪,”老郑说。
“哼,你懂得!那么还要大夫做什么用?”第三床在一边低声表示他的不满。
“小姐呀!我过不得!我要打针!做做好事啊!张大夫!张大夫!”多么痛苦的喊声!
“现在他倒要打针了,”第八床吃吃地笑道。
“你还要笑!人家是性命交关的事,”第九床抱怨地说。
“我并不想笑,可是我忍不住就笑出来了。你看老广也在笑,”第八床指着那个广东青年说。
“他笑?过几天他就会哭的,”第九床冷笑道。
忽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崩塌的声音,我的眼前发生了一个大的震动。好几个人惊惶地叫起来。我起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居然毫无理由地以为是墙塌了,或者屋瓦落了下来。但是过后我就明白了。第十一床连人带床板和靠背一起跌落到地上,他的下半身还裹缠着被单,破棉絮盖到他的前胸,两只光膀子露在外面,左边的一只膀子还带着一段没有解完的绷带。头离开床板放在地上,脸还是圆圆的、结实的,眼睛呆呆地睁着,嘴张开,仍旧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叫声。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睡处已经换了地方,他伸出左手要去抓第九床的板凳脚。
汪小姐、胡小姐、刘小姐、袁小姐全跑过来。
“你在作死呀!”刘小姐望着他说。“你这样真不想活命了。”
“密斯刘,你跟他讲没有用。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你快去喊老郑他们来,把他抬上去,”汪小姐说。刘小姐匆匆地走开了。接着汪小姐又自语道:“怎么张大夫还不来,真急人!”
第九床当时吓得呆呆地站在床上,身子紧贴着木壁,头靠着纸窗,好像害怕那个病人会倒在他的身上似的。现在他才慢慢地坐下来,对自己说了一句:“好险啊!”
“你怕什么?怕他拉你一路回老家吗?”第八床嘲笑道。
“我不怕,我跟他还隔了两省。你们是同乡,你倒应该送他回去,”第九床笑答道。
病人继续呻唤,声音粗大,但是别人却不能够分辨出字音来。
张大夫匆匆地走进,问了一句:“怎么啦?”就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来了。
“张大夫,你来得正好。他起初吵着要灌肠,给他灌了肠,他还是吵着心里头难过。你看看要不要给他打针?”汪小姐带了点放心的口气说。
“先把他抬起来罢,老郑到哪里去了?”张大夫皱起眉头说。
“我们来抬,”胡小姐忽然兴奋地提议道。
汪小姐微微摇着头,说:“不行,我们抬不好,还是等老郑来。老郑也怪,上班的时候总喊不到他……”
“我出去总有事情。我只有一个人,又不会分身,这里也喊,那里也喊……”老郑跨进门槛,听见汪小姐的话,有点不高兴,不等她说完,便接着抱怨起来。
“快把病人抬上去,不要多讲了,”张大夫厌烦地吩咐道。
“我一个人怎么抬?”老郑板起脸孔说。
“我踉你两个抬罢,”张大夫说着,就弯下身去,老郑不好意思再讲话了。他们两个把病人连床板一起抬回到板凳上去,汪小姐和胡小姐在旁边帮忙照料着。
那个病人搬回床上以后,还是含糊地大声叫喊。他的痛苦似乎并没有因此减轻。他仍旧像一只垂死的猛兽似地在哀号。
“给他打一针××××,”张大夫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对汪小姐说,他说出一个外国字,那一定是药名,但是我弄不清楚是什么药……
针打过了。病人的情形也没有见好。张大夫在旁边守了一阵,便走了。
他走后,众人对第十一床的兴趣似乎淡了许多。那种单调的、痛苦的呻唤大家也渐渐地习惯了。我也是这样,我起初还盼望着他(第十一床)什么时候会把嘴闭上。后来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要是他的声音突然停止,我们反而会觉得这个病室太冷静了。
其实这个病室不会太冷静的。第二床不久也有了呻唤的机会了。
杨大夫又来了。还是她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迈着大步,身子一摇一晃的。
“密斯汪,给第二床预备四瓶盐水针,”我听见她对护士长说。
“老头子也要吃盐水针了!”第八床觉得有趣地说。
杨大夫在第二床旁边停留片刻,就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这样睡着觉得闷罢,”她说,大方地笑了笑。一对大眼里射出来无限的善意。
“还好,”我答道;她的笑使我感到愉快,我又问一句:“我是不是下星期三开刀?”
“你又来了!你真性急,上午还跟你说过要到下星期才能决定!你最好还是不要想那些事情,”她温和地笑道;接着她又问我一句:“你带什么书来没有?”
“没有,我忘记了。”我说的是真话,我想带几本小说来,临时却把它们忘记在一位父执的家里,那个人现在应当因公到某处去了,他那位出身高贵的太太新近从上海来,和我只见过几面,她不会来看我。
“你要不要看书?我可以给你找几本来,”她微笑道,我只觉得她两个圆圆的黑眼珠在我的脸上滚动。
“那么谢谢你,哪天给我带几本来罢,”我感谢地说。
“我给你挑几本看起来不费脑筋的。你现在不能太用功啊,”她又笑了笑。我望着她,我觉得她的整个脸发亮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掉头朝第二床看了一眼。盐水针已经预备好了,架子放在第二床的脚下方,汪小姐正把盐水倒在架上那个大瓶里面。杨大夫便撇开我到第二床那边去了。
针插在病人的两只大腿上。第八床朝第三床呶一呶嘴说:“老苏,你等着看这个老头子怎样哼法。”
老人好像睡熟了似的并没有哼一声,也不曾动一下。瓶里盐水走得虽然慢,但是我也看得出它逐渐在减少。
“这个老头本领倒不小,他哼都不哼一声!”第三床惊奇地说。
“嗯,倒也奇怪。再等一阵罢,看他受得住多久,”第八床摆动着他那张猴子脸说。
并不要等多久。再过两分钟光景,老人叫出了第一声。
“我受不住啦!再打不得啦!做做好事啦!”他拖长声音叫着。也许是由于他的高龄罢,他的声音不像是痛苦的呼号,倒像是一个粗人笨拙地唱出来的歌。
“怎样,我说过不会等多久罢,”第八床低声笑起来;“这边一个这样叫,那边一个那样喊,好像是事先约好的一样。”
老人并不动一下,只是不停地哼着:“我受不住啦!打不得啦!就要死啦!我要死啦!我就要死啦!”
杨大夫站在条桌旁边,俯下头在写字。她听见老人的叫声,也忍不住微笑了。她放下笔,走到第二床那里。
“你不打才要死嘞!”她说,接着又问:“老先生,以后你儿子给你送汤来,你吃不吃?”
“我要吃啦!”
“猪肝吃不吃?稀饭吃不吃?鸡蛋吃不吃?”她又问。
“我吃,我吃!”
“你不吃素吗?”
“我不吃素啦!不要再打针啦!我要死啦!”
“就只有这一瓶了,”她说着便把方木柜上那瓶盐水倒进大瓶里去。过后她立在床前继续说:“老先生,你以后要多吃东西啊。我要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你身体太坏,不多吃营养的东西,烂掉的肉便长不起来。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懂!”
“你懂,那么你儿子给你煮的猪肝汤为什么不吃?”杨大夫指着方木柜上那碗猪肝汤问道。
“我要吃,我要吃,”病人连忙答道。
“密斯胡!密斯胡!”杨大夫唤道。胡小姐马上走了过来。杨大夫把碗递给她:“请你喊老郑拿去热一下。等一阵,你看着老先生吃完它。一定要他吃。”
胡小姐拿着碗出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杨大夫已经走了。后来大瓶里的盐水快流尽了,胡小姐便过来把老人腿上的两根针拔去,又把架子搬开。老人立刻不作声了。
“好了,这一边不响了,”我的右邻第四床低声自语道。经他这一说,我也觉得病室里清静些了。
可是第十一床就始终没有停止过呻唤。不过他叫得更单调、更痛苦了。他已经念不出一个准确的字音,并且人在他的声音里找不出一点近似人类语言的地方。他的叫声现在更像是野兽的哀吼。他哀叫着,哀叫着,不管有没有人同情他,有没有人来照料他。
他的手还在动,身子也还在动,床板时时左右摇晃。每次动得厉害的时候,要是向左,就会听见第九床和第十床的惊叫声;要是向右,又会听见第十二床的叫唤。
“胡小姐,汪小姐,刘小姐,十一床又要跌下来了!”第九床和第八床这样接连叫了好几次。
“你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有一次刘小姐过来生气地噘起嘴说。“你害怕,你找根绳子来绑住他罢。”
“对,绑住他倒是个好办法,”第九床笑着说。他看见老郑拿着第二床的猪肝汤进来了,便大声唤道:“老郑,快来!”
“什么事?”老郑从第二床床前转过身子粗声问道。
“十一床又要跌下来罗,你来绑住他!”第九床说。
“好,我就来,”老郑笑道。他又向条桌那面说:“胡小姐,猪肝汤来啦。”
“我就来,你放在那里罢,”胡小姐答道。
老郑走到十一床床前,他先看看病人的脸,用一种毫不动感情的声音说:“快啦,我看他过不到今天晚上。”
“你又不是大夫,你知道!”第八床说着,便走近老郑的身边,他也看了看那个病人的面孔。
“我不晓得看过多少了。你不信,等着看罢,”老郑得意地说。这时病人刚巧把身子向他那面一侧,床板晃了一晃,他连忙按住病人的一只膀子,就是那只左膀。他就用留在那上面的绷带把它绑在床板上,不,应该说是板凳脚上。
“这样恐怕还不行,最好那边也绑一下,”第八床提议道。老郑真的再找了一根绷带来把病人的右边膀子也绑住了;
“现在不会再动了,”老郑试了试,过后说,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从第十一床把眼光移到第二床那边去。
胡小姐站在床前用调羹舀着汤送到那个老人的口里。老人说了好几次:“我不吃啦!”她不听他的话,却逼着他吞下去。
“再吃点,再吃点!你不吃,杨大夫又要来打针了,”胡小姐说,她的话对老人倒有很大的效力。最后我看见胡小姐满意地放下了碗同调羹。
“老头子也真滑稽:怕打针,连吃长素的人也开荤了,”第三床带笑地批评道。
“唉,真是不把人当人。他又不是犯人,就不该绑他,”这是第六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他正微微摇着头,瞪着眼睛,红着脸在那里生气。“都是爹娘生的呀!”
我同意他这句话。我也了解他的愤怒。他一定在想着他自己。
“他没有家里人,没有朋友在此地。他们可以随便对付他,”第六床看见我对他点头表示同意,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钱,他们看不起他,连老郑也要欺负他!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说,他的脸一直在发红,眼睛里射出来憎恨的光。
“这样不行。对病人应该平等待遇,况且医院又不是旅馆客栈,”我附和地说。
“是啊。就是旅馆客栈,茶房也不会这样招待客人的,”第六床接嘴说。“你看他好痛苦,心里难过啊!他们就不管他,让他喊下去。他喊了大半天,给他吃点止痛药、睡药也好。”
第六床的声音不高,除了我以外,别人不会听清楚。自然也不会有人考虑他这个意见。整个病室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为那个垂死的患病者说一句话。大家让他哀叫着,挣扎着。
我觉得就在这个时候第十一床的脸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望过去,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并且他还有很大的力气。他挣扎到傍晚(其实天并没有黑,只是渐渐地暗起来了),他的左手终于挣脱出来,肘拐下面现出了一条伤痕,血在流着。然而他还是昏迷地挥动他那只手。他的叫声并没有比先前的更痛苦,只是有些沙哑了。
“他老是这样喊下去,今晚上我们大家都睡不成觉了,”第八床忽然耽心地自语道。
“不要紧,他们都说他过不到今晚上,你听他嗓子已经哑了,”第九床接口说。
“他身体结实得很。看他的样子,他再喊三天三夜也不在乎,”第八床含笑地说。
“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吗?”第九床笑答道。
这两个人的谈话使我极不舒服。我想到外面去走一下,便穿好衣服走出病室去。
、夜色降下来了。空气很柔和。我闻到一股西药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花香。我顺着石板路散步,我在花丛边走来走去。这露天里的一切使我心胸舒畅。
这个院子里还有四间小屋。两间位置在通外面那道门的旁边,两间靠近通后院空地的门。旧式的糊纸的小方格窗用竹棍撑起来,四间屋子的窗全撑着。窗台不高,房门大开,我可以看见每间屋子里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条桌,一把逍遥椅,一把藤椅。在一间屋里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安闲地靠在逍遥椅上。在另一间屋里一个衣服华丽的中年妇人开了电灯对镜梳头,一个衣服整洁的老妈子站在旁边伺候她。不用问我便知道这是头等病房了。这里有的是舒适和优待,只是因为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能够比我们多付两倍的钱。
那个服装整齐的青年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窗前矮矮的石阶上,两只手放在背后,态度闲适地望着院里一丛芍药。他面貌清秀,只是鼻孔里塞了两团药棉。
我仍旧慢步走着。我正在看他,忽然他也抬起眼来看我,他露出惊奇的样子。他不像在看一个同类的人,倒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我本来打算招呼他,跟他讲话,可是他的表情阻止了我。他这种看法使我生气。心里一不高兴,我就感到疲倦了。我想回到病室里去。我看见杨大夫从后院转了出来。她这次没有穿那件白色工作衣。她穿着一件绛色旗袍,外面罩上一件灯笼袖的灰色细毛线衫。脸上也擦了一点粉。
“杨大夫,你进城去吗?”我带笑问道。
“是的,有点事情。”
“去赴宴会罢?”我笑着问。
“去朋友家吃喜酒,恐怕已经晏了,”她笑着回答。“这本书是拿给你的,”她把腋下的一本书递给我,除了书外,她还挟着一个手提包。
这是一部《唐诗三百首》。她拿这种书给我看,倒是我想不到的。
“我想这本书对你会有好处。我起先就说过你不宜看太费脑筋的书。你读读诗,可以使你的心纯净一点。心境对治病很重要,”她温和地解释道。她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
“我明白。这些诗我也读过。杨大夫,谢谢你啊!”我感激地说。我觉得她的眼睛也在微笑了。她又关心地说:“你出来好久了?不要多走啊,早点进去罢。”
“杨大夫,我问你一句话,将来我开刀的时候,你会不会在场?”我忽然想起要问她这句话,就顺口说了出来。
她笑了:“你问得奇怪。不过我也说不定。只要我没有别的事,我一定在场!”
“我是这样想:只要你在场,我一定不害怕,”我直率地答道。
“那么我一定在场,”她似乎感动地说。“其实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刚才又收了一个跟你一样的病人,就住在这三十床,”(她指着青年站的地方隔壁那间病房,门前挂着一方小木牌,写有阿剌伯字30,)“他以前来看过病。他身体现在养好了。下礼拜就开刀。”
我朝那房门看了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杨大夫在我的耳边说:“你进去罢。”我收回眼光。她往外面走了。她仍旧迈着大步——黄皮鞋,短袜,光腿。不过她的身子摇晃得并不厉害。
我没有立刻走回病房。我站在石板路上,望着她的背影。我把眼睛都看花了。
夜已经来了。它像一张网,向着我撒下来。
我回到病室。一股臭气扑向我的鼻端。我禁不住发呕了。
条桌前电灯十分明亮。左边的一角没有说话的声音,电灯也已关上,似乎那十二个病人全睡着了。右边一角的电灯照常燃着,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声讲话。我走过第十一床旁边。我看那个病人一眼。还是那个结实的、滚圆的头,肉还是一样多。脸色却变黑了。眼睛睁得不大,但是它们睁着。嘴半张开,喘气似地在叫喊。左膀露在外面,肘拐以下涂着一片血迹。
电灯差不多就悬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并不躲避灯光。两只大眼角都在发亮,我看出来有泪珠。这两颗小小的泪珠使我打了一个冷噤。
我回到病床,躺下来,把《唐诗》放在枕头下。
“我们这一边晚上吵得很,天天都是这样。吵得别人睡不好觉。对面,一到晚上连说话声音也难得听见,”第六床稍稍偏着头对我说。这时我刚刚睡下去。我想他大概闷极了,需要说几句话,找到一个听话的人当然就不肯放松了。其实我现在只想休息,但是为了敷衍他,我也只好唯唯地答应两声。
“他们对别人一点同情也没有。人家快死了,他们还要笑!”第六床接着愤慨地说,他的脸板得更厉害。眼睛和眉毛更朝上竖,更像戏子在台上的脸面了。我忽然想起我从没有看见这个人笑过,无怪乎别人的笑会引起他的反感。
我还是唯唯地应着。后来我倦得连嘴也懒得动了,我便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我好像睡去了一会儿,可是第十一床的呻唤就一直在我的耳边响着,时而近,时而远,我忘了我是在医院里面。我觉得我还是住在朋友的家里,或者亲戚的家里。我并没有生病,我只是走完了长的旅程,现在疲倦地睡了。我不管明天有什么事在等着我,我只是在享受这一刻的轻快和休息。
大夫们来查病房的时候,我给惊醒了。杨大夫不在,冯大夫也不在,廖大夫和张大夫倒是来了的。另外还有两个大夫和一位女大夫。我以为他们会在第十一床旁边停留一些时候,或者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减轻那个病人的痛苦,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不过投了一瞥淡漠的眼光。只有张大夫一个人还回头多看了一眼。
我想问张大夫:“为什么不再给他打针呢?”但是我没有问。他们在我的床前停了两三分钟。一个年纪较大的大夫同张大夫短短地问答了两句,他们便走了。我唤了一声:“张大夫!”那个年轻大夫走回来。他和善地问我:“什么事?”
“张大夫,你怎么不给十一床想个办法?他叫得多可怜!”我终于说了。
这个和善的大夫摇摇头,淡淡地答道:“他就要完结了。再想办法也是多余的。”他的声音里有的是疲倦,却找不到痛苦和怜悯。
我没有话说了。他也没有工夫再跟我讲话了。我把眼光射到那个可怜的病人身上去。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地躺着,呻吟着。只是他的声音低了些,身子也不怎么晃动了。显然他的挣扎的力量已经在减弱,他的生命也逐渐在消失了。
“快啦罢?”第八床忽然伸起颈项看了那个病人一眼,带笑地自语道。
“你不用着急。你等他一道走吗?”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你倒不要等。他一伸手就会把你抓去的,你怕不怕?”第八床说。
“他就要回老家了,他哪里还会动?”第九床昂起头得意地说。
但是那个病人真的伸起左手来了。第八床是看见他的手在动才那样说的。他的手伸着,伸着,显然它想抓住什么东西。它一下就抓住了第九床的被单,用力一拉。被单就往下落。他的床大大地摇动了一下。
第九床本来屈着腿坐在床上,被单一动,他明白那个情形了。他第一眼就看见那只带血的手。他惊叫一声,立刻赤着脚跳下床来。
“你不怕嘛,怎么又叫啦?”第八床冷笑道。
第九床不理他,却大声叫:“林小姐!林小姐!”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走过来问什么事。
“你看,他抓我的铺盖。你还是把他的手绑住罢,”第九床说。
林小姐看了看第十一床,摸了摸他的前额,又验了他的脉搏。她把他的被单理好,又把他的左膀放进被里去。然后她对第九床说:“不要紧,用不着绑了。”她走回条桌前去了。
她说得不错。这以后第十一床就没有再动了,他的叫声愈来愈低,后来变成轻微的喘气,最后连喘息声也没有了。
“林小姐!林小姐!”第九床又叫起来。
“什么事?洪文全,你又在叫!”林小姐走过来,问道。
“十一床归天了,”第九床忍住笑说。
林小姐俯下头去看了一眼,又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她说:“还没有,不要你替他着急。”
又过了十多分钟,第九床又叫起来:“林小姐,请你来看看,十一床这次真的回老家了。”
林小姐又过来,她又摸了一下病人的胸口,然后望着第九床埋怨道:“不晓得哪里来的这样高兴!就直是吵!又不是喜庆事情!”
“林小姐,你应该问问他,有没有遗嘱嘛?”第八床插进来开玩笑道。
“呸!你们嘴里就讲不出一句好话,”林小姐说着,她也忍不住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起笑容责备他们:“你们怎么这样爱管闲事?休息半点钟不讲话,好不好?”
“我们不讲话,十一床真的回老家了,哪个又晓得!林小姐,你不要给他送终吗?”第九床调皮地说。
“不要乱讲啊,洪文全,你在第四病室是老资格,应该做个榜样啊!”林小姐正经地说,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的。
“是啊,我正是在做榜样啊!”第九床嘻皮笑脸地得意说。
林小姐没有理他,只是皱皱眉头走开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两人对望着,吃吃地在笑。我还听见别的几个病人的笑声,但是他们立刻就不响了。只有那两个人一直带笑地低声讲话。
电灯光很亮。第十一床静静地躺在被单下面,现在他完全不动了。他的后脑靠着床板的边缘,他的头差不多倒垂着,枕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声息。他一直叫了这么些钟点,现在应该休息了。
可是第九床又在叫了:“林小姐,真死了。你不信,你来看看。”
林小姐咕噜着走了过来。这次她不做声了。我看见她的手指在第十一床的两只眼睛上动了一下。我看不清楚她是在揩掉他的眼泪,还是使他阖上眼睛。
“是罢,我没有说假话罢,”第九床屈着腿坐在被单上得意地说。
林小姐仍旧不出声。她走到条桌前站了片刻,便往门外走去。但是她马上又折回来。她在药橱旁拿了一把伞,再到外面去。我知道外面下着小雨了。
不久老郑跟着林小姐进来了。他的头发上的雨点在电灯光下发亮。
“老郑,你来送十一床回老家吗?”第九床大声笑问道。
“有什么办法!吃了这行饭,还敢说不做吗?”老郑不高兴地答道。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把被单拉开,往地下一丢,又把这光着身子的死人拉动一下,死人的头睡回到床单上面了。他找出几张钞票,数了一下,就放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他大声说:“四十块钱!哪个要他这一·点钱!”他把床单从四面拉拢,包过来,一下子就把死人裹得紧紧的。他打好结,又抽去草垫,让这个人形包裹放在光光的木板上。
“林小姐,单子写好了吗?”老郑掉转头问道。
“你来拿罢,”林小姐答道,便拿起一张纸条来。
老郑接过纸条,涂好浆糊,拿回来。他高高地举起手,朝着死人的胸膛(我想那个地方应该是胸膛)一巴掌打下去。我听见“拍”的一声,纸条贴好了。老郑离开死人往外面去了。
“老郑也太过分,拿不到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第三床在角落里表示不满地说。
“这样死法,一点牵挂也没有,”第八床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打秋千似地动着,他不住地点着他的猴子脸,那只白蝴蝶还站在他的头发上,我真想把它捉下来。
没有人答话。外面雨下大了。房里也听得见雨声,就像无数根细针落在屋瓦上似的。一阵愁思侵袭到我的心上来。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我忽然觉得寂寞。我忽然觉得这个病房太空阔,电灯太亮,人声太稀。我只想哭。
我看左边第六床,那个姓朱的板着脸竖起眉毛不讲话;我看右边第四床,那个姓孔的闭着眼睛睡熟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多可怕。第三床把半个身子倚在靠背上,带着沉思的样子。第二床发出急促的鼾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显然他在梦中也没有得到安适。第七床微微地咳了一声嗽,他应该是醒着的,可是他静静地仰卧在那里。似乎连翻身的念头也没有!
还有在那边,第十床那个广东青年盘着腿坐在被单上,他带着傻气呆呆地望着他旁边那个人形的包裹。刚才第九床还跟他开过玩笑,做着手势,一面问他:“老广,你怕不怕?”他直率地回答:“他死了我就不怕他了。”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当第十一床正在跟死挣扎,叫着、动着的时候,那个垂死的病人曾经使他害怕过,我听见他发出几次惊恐的尖叫声。在死人的右边,第十二床用一只手蒙住左眼,侧着身子睡了。这个年轻的司机,不见得能够安静地睡眠罢。今天下午我听见那个身材矮小,满脸须根的塌鼻头的大夫对他说,他的左眼十之八九得挖去,’他那只眼睛在三天里面就完全失掉了视觉。直到现在,他还时常感到剧烈的头痛。
雨落得更大了。雨声搔着我的心。那短短的十几分钟的时间在我好像是难捱的漫长的几个月。屋檐水流着,它开始在捣我的心。
“林小姐,林小姐,又漏雨啦!”第三床忽然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把这凄凉的空气搅乱了。
“不要急,给你搬开就是罗,”林小姐答道,就走过来。
“偏偏今晚上事情多,看把林小姐累坏了,”第九床在旁边开玩笑地说。
“洪文全,你还要笑嘞,你也不帮忙?”林小姐温和地抱怨说。
“那么我来帮忙罢,”第九床说着就跳下床来。他跟着林小姐走到第三床床前。
“林小姐,枕头都打湿了,”第三床诉苦般地说。他蹲在被单上面,带着一种可笑的样子。
“给你换一个就是罗,”林小姐带笑说;“我们把床给你搬一下。”
“老苏,你可以下来吗?”第九床问道。
“我看还是不下来罢。我害怕动得厉害了会灌脓,”第三床嗫嚅地说。
“那么你索性坐下来,我们好抬些,”林小姐说。
第八床摆动着他那张猴子脸,一跳一蹦地走了过来。“我也出点力,”他笑着说。
三个人把那个床铺移动了一尺多的地位,使它跟粉墙、木壁都离开了。我听见雨点打着土地的声音。
“谢谢你们,”林小姐含笑对这两个帮忙的人感谢道。她照料第三床睡下,又给他盖好铺盖和被单。“现在好罗,”她松了一口气地说。
老郑打着伞进来了。还有两个工友包着头,穿着围裙似的衣服,抬着一个担架跟在后面。老郑喊着:“林小姐。”林小姐立刻转过身来。“给他们抬走罢?”老郑接着说。
那两个工友放下担架,把人形的包裹抬到担架上去,然后抬着它走了。工友的头上、身上还是湿的,现在又得淋着雨到那个黑暗寂寞的“太平房”去。老郑也抱了草垫和棉絮出去了。明亮的灯光寂寞地照着一张空床。没有一点东西使人想到那上面曾经睡过一个紫色脸膛的人。
“老洪,你晓得林小姐叫什么名字?”第八床忽然问第九床道。
“我晓得她叫什么华,”第九床答道。
“什么华,你就讲不出来了,”第八床得意地说;“她叫林惜华,爱惜的惜,中华的华。”
“你怎么晓得?”第九床不相信地说。
“她在单子上写好的:第十一床病人某某于六月三日午后十时十二分逝世——值班护士林惜华,”第八床笑道。
第九床想了想,正经地问一句:“现在你还敢不敢到毛房去?”
“敢是敢的,不过想到太平房,心里总有点那个,”第八床答道。
“我就不敢。我一定会想到十一床先前伸手抓我铺盖的样子,”第九床坦白地说。
“陆先生,陆先生!”第六床忽然在唤我。我掉过头向着他。
“他们会不会安葬他?”他关心地问道。
“葬总是要葬的,不会永远停在太平房里面,”我答道。
“他家里没有人来罢?”
“我不知道。”
“他在太平房里面停几天才安葬?”
“我不知道。”
“一个人这样死法太不值得,”他叹息般地说。
“其实死了也就无所谓了,人横竖要死的,”我赌气地说。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我想:你为什么老是拿这种我不能回答而且不愿意想起的问题来问我。
“不过死也要死在家乡,死在自家屋里头才好啊,”他痛苦地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怕什么,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难过,还是早点睡罢,”我看见他的眼泪,我的心又软了,我温和地安慰他说。
“我睡不着。我想起我娘,我懊悔不该出来……”他呜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