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管家得了话,飞身回报到府里去。不一时,就听轰隆一声,见那府上朱红大门一时大开,一人寻常锦衣,率了数十个僮仆迎出门来。那为首的一人相貌堂堂,天庭饱满,鼻直口方,一表人才,正是御史大夫魏禾。
见了那伍源,魏禾便呵呵笑道:“子卿兄,别来无恙!”伍源也笑道:“魏兄好生逍遥,睡思沉沉,整日在府中昏昏,足不出户,倒把一些旧友都回绝了不成?”那魏大人却不答,立在那门前让道:“子卿进府里说话。”伍源却不动,呵呵笑道:“魏兄门阶高入青云,我一介草民,入此门庭恐怕不易!”那魏大人一听,下阶相迎道:“我与子卿相交非只一日,何能以门第限人?现在故人相邀,子卿难道还不肯屈尊入户么?”
那伍源一听,点头一笑,方才随那魏何上阶去。一时到了门内,却又长长嘘出一口气来。魏礽便笑道:“数年不见,子卿竟然还是行事不改呢,无缘无故,怎又长吁短叹的?人生百年本就不易,何必长怀这千岁之忧?”
伍源笑道:“我方才叹气却也不为别的,想我伍源当年也是朝中天子之臣,退隐数年,今日来探望故人,满朝文武大臣,却只有魏兄一人肯降阶相迎,真乃是可叹。可不是人走茶凉了!未想到如今这世情冷暖竟也到了这么不堪的地步!”
原来这伍源也不是一般的来历。他在先帝之时曾官至右丞,兼任太学官长,乃是饱学之士,为人方正,性最苛严,上承天子之恩,下令文武百官,理刑法,树规矩,内逞为祸权奸之徒,外抚四方蛮夷之辈,尊教育,尚礼仪,教化百姓,治田产,减赋役,惩治上下贪污之吏,也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物。当时天朝已是内忧外患,经他一番整治,举国上下一片肃然,风气为之一正,举国为之一振,倒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一番气象。
然而此人却有一项不足,性格太酷烈了些个,但凡见到不正之风,誓要打灭,以致触动权贵。又慎于交游,只结交些太学门生及国中清明之士,思贤若渴,有吐哺之恩,举国文士精英,争相效命于其门下。却也是个奖掖后生,提拔庶士,清正有为的贤人。
又最不屑于结交那些王公权贵,在朝堂之上不与王公为伍,散朝之时不与贵人同出,平日里一见那些王侯的车轿,他就远避。每一政令新出,务必校正时弊,且多损及那些豪门的利益,因此这伍源执政之时深为众王公显贵所忌恨。然而他的那些亲友门生却都是有心的,时常规劝他:“刚者易折,众怒难犯,如今朝中权贵当道,举国贪污成风,恩公以一血肉之躯,秉公执法,方正严苛,触动公侯私利,可是将自身陷在险境之中呢!那等王侯,根深势大,深得圣上宠幸,一时怎能根除?还要徐徐谋之,循序渐进才好,恩公若要一味执着,恐早晚生变呢!”
伍源不听,愤愤道:“身为天朝之民,生当思报家国,死当魂守其主。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祈福。伍源当初在太学之时,眼观本朝时弊,每思日后横扫奸佞之徒,擢升忠良之辈,使河清海晏,万民乐天知命。如今既已身在其职,自当竭忠尽力,上报皇恩,下安黎民。若犹疑不决,处事不断,只思保全自身,福荫妻子,守其爵位,养尊处优,不问黎民之苦,不体察苍生之难,却与那庸庸之徒,贪弊之辈蝇营狗苟,屈心抑志,消此一生,岂是我之所愿?惟愿大行其道,逞其志,奋其威,仰其首,与权奸之徒一决裂,富其国,强其兵,方不枉生于世间一场,岂可自甘沉浮,与众枭小同堂共事!”
于是不听。在官二年,政绩大显,然而终究不为朝中权臣所容,为显贵所恨,后靖南王、梁王等人率一干旧臣联名上书,弹劾伍源。圣上大怒,传令有司,将伍源下狱,后经一干朝臣营救,贬为庶人。伍源罢官,自行归隐蓬莱。
这里伍源一退,他平日里所提拔的士人也都随着获罪,或下狱,或被放逐,牵连的有数百人之众。这便是当时震惊朝野的“逐狂之案”,因所放逐之人多被称为狂生之故也。此案一出,朝中靖南王等贵臣重又掌权,有识之士尽都被排挤出朝庭。如此十数年以下,治国不得贤臣,上下贪污成风,又兼连年饥馑,天灾人祸不断,老皇一死,新皇登基,数年一过,便有了南方的三绝门叛乱。
这伍源当时被罢官之后,本来是隐居山林的,然而他却又不死心,记挂着朝廷,虽平日里不能上朝,却在底下暗暗地考察时政。近日听闻天朝南下平乱的大军势败,而大军统帅却把战败的过失互相推诿,最后竟把一干不相干的地方官吏送上刑场,以求塞责。伍源心中就有气,胸有不平,便要出山,誓要将一干冤屈上达圣听,指刺时弊。奈何他原本是获罪之人,如何能够面圣?于是也就存了心思,一时来到这皇都之中,遍求诸官,或可寻到旧时的一二亲信,开通一道言路。奈何人情冷暖,实在让人心寒,满都之中,百官一听他伍源的名好,尽都闭门不纳。
伍源无法,因想到当年与御史大夫魏禾相交甚厚,深知此人为人方正,也是耿直之士,当年两人互引为知己,又是同乡,这时过来投靠,未为不可。如今一到门前,果然降阶相迎,便知投对了地方。
闲言少叙,当下那魏禾引伍源入正堂内坐定,屏退仆从。笑问道:“闻子卿近年隐居山林,避客蓬莱,逍遥风月,怡情悦性,不亦乐乎,誓不再跨进这荣辱场中一步的。而今怎却有兴来此?”
伍源笑道:“我在山野之中,却也时常听闻魏兄大名的,知道你迎逢政事,左右逢源,上得圣上之宠幸,下得黎民之称道,果然也有一番作为。今日我偶思旧时良友,来此相访,魏兄不要另眼相看才是。”
魏禾一听,他话里却隐藏玄机,情知这伍源来访必定有事,便就笑道:“子卿快休如此说,我却是深知子卿脾气的,最厌倦如今官场的,平白无故怎会到我这里来?如若有事,说出来却也不妨,若小弟能帮衬的,定然尽力而为,如若不能相帮时,子卿却也不要多说了。”
伍源一听,便笑道:“你如果这样说,我现在即便无事也要寻出些事来相求了。先时我朝南方用兵,你我都是知道的。如今兵败,朝中对这次南征大军的将帅如何处置,你可也知晓了?”
魏禾一听,且不先答言,只是摇头道:“这可奇了。此次南征兵败,朝中上下绝口不提,诏谕百姓也只是说王师大捷,痛歼贼寇,以安民心,因此北方百姓对此事多有不知的。明兄隐居在山林,消息闭塞,怎却知道这等事?”
伍源冷笑道:“未想到如今朝廷也尽做出一些自欺欺人的事来!当日南方朱仙县一役,敌我两边数十万大军列阵平原两侧,攻杀近一昼夜,此后一方败去,另一方紧追不舍,兵燹至处,尽为白地,万民惊动,百姓离散,哀鸿遍野,哭号动天,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等时机,万民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都指望着朝廷去救助。危机之时,圣上也应当检察时弊,严惩当时玩忽职守的将帅,到时重整雄风,挥师南下灭敌才是根本,这也是奋发有为的表率。未曾想如今却下发榜文,遍街张挂,文过饰非,且云我王师如何破敌,将员如何凯旋,可不是自欺欺人么!徒令天下人耻笑而已。岂不知,事实原委,都是天下人所目睹的,实情尽在人民心中,却能是朝中一纸榜文所能掩饰的?”
魏禾听罢,必以为然,蹙眉摇头道:“不然,不然!方才所言固然为实,然而子卿也是当年在朝中为官之人,如今沉寂山野,怎连这处世之道也不晓得了?我天朝大国,洋洋大邦,四方之地,八方黎民,尽都是归属朝廷的。如今南征,何等大事!顷刻兵败,百万雄师尽都飞灰烟灭,众所瞩目,尽皆心寒。虽然如此,朝中却不言兵败,反而连连报捷,何也?安民而已。须知,四方黎民人心所向尽在朝廷,大兵一败,亲眼目睹的能有几人?即便是知情的人物四面传说,然而众人也都未必真信的,如此一来,也不至于众心惶惶。再者,此事朝中不言,谁人敢传?民众半信半疑终比灰心丧气,众心离散的好。万万要把这皇威永固,这偌大一个天下,民心离散可不是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