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1月,林先生要来北京了,要来参加“当代台湾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出版座谈会”。这套书是文学馆主编的,冰心、萧乾二老和林先生是顾问。林先生可是又顾又问的,从名单的确定到版权的张罗,她一个人全包了。我们在信里约定,等她到北京后,一定单独好好聊聊。
林先生特讲老理儿,一到北京,要先去拜几位老前辈:冰心先生、她先生夏家的老嫂子、胡絜青女士和萧先生夫妇。约好时间,我就跑到萧先生家恭候着。门铃一响,我去开门。真见到林先生,我还有点拘谨。尽管写信时林奶奶长林奶奶短的,但当面一下子竟没叫出口。我叫她“林先生”。没想到林先生一绷脸说,“叫奶奶”。我立刻欢快地叫起了林奶奶。
可舒乙先生把林先生的日程排得太紧了,就把我们单独见面的机会挤丢了。我不快意了起来,等林先生回到台北,我跟奶奶任性抱怨调侃的信也到了。林先生很快来信安慰我说,“这次的北京行,最对不起你,因为没出发前通信,就已经期许可得好好聊聊,谁知节目像马路上的塞车一样,把我的时间占满了,我和家人也很少集聚。……唉!跟你当面聊多好。只好期以明春试试看了。”(1993年11月27日)这次林先生行程匆忙。几天后,萧先生夫妇陪林先生参观文学馆,我却在历史博物馆撤展,无缘再见,引以为憾。后来舒乙先生告诉我,林先生还问起我。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每次我们通电话都聊很长的时间,直聊到我母亲担心林先生会为总打国际长途而破产。隔不多久,她就会给我打电话,接不到她的电话,我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总在心里祈祷她健康、快乐。
收到信,我还跟个撒娇耍赖的小孩似的,不依不饶。林先生又特意写信来给我消气。她说:“还在生没跟林奶奶单独谈话的气哪!你第一次信来,说什么被一个人包办了,真难听。第二次来信,索性说我是傀儡,更难听。怎么这么大气数哪!奶奶像苏东坡一样,肚子里好撑船,气量大。不理这套,该做什么做什么。现在寄你无皱纹照片两张,是一九九三年最后的照片,再照就长了一岁到九四年了。”她最后没忘敲打我一句:“祝长一岁更懂事。”(1993年12月29日)
林先生总是以她特别的祖母方式疼晚辈,她像对待自己的亲孙辈一样待我,我从她身上甚至体味到一种血缘的亲情。在我30岁生日时,她托朋友送给我一枚“国父纪念币”做礼物。她知道我母亲也是个爱美而且长得美的老太太,就送给她漂亮的花丝巾。这真让我母亲美上了天,还总爱跟院里的邻居显摆说,这是写《城南旧事》的那个林海音送我的。在我结婚时和生了女儿以后,她又坚持把我在大陆编的她书的稿费送我。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用不着钱了。你留着安家,抚养女儿吧。”
1994年是我大难不死的一年。5月,因溺水伤了肾住院。出院后,我就给林先生去了信,跟她说我生了病。林先生很快回信说:“来信说你病了,而且是很讨厌的肾脏方面的,心里很惦记,不知检查是急性的?慢性的?即使是急性的也得小心,这年头病不得呀!何况肾脏,没看你萧爷爷吗?祝你平安度过,好好养病。……你病了,我想你萧爷爷一定也很着急吧!……这里我送你几张最新的无皱纹照片。”(1994年6月2日)之后,她还托朋友给我带了钱来,让我买补品。她是我多么好的奶奶呀!
1994年,为让我能有机会去趟台湾看望她这位奶奶,她让太平洋基金会的朋友在邀请萧先生访台参加一个世界翻译家大会时,再多加一个助手的名额,费用由她负担。我已经填了许多表格。后来由于萧先生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而没有成行。他跟我开玩笑说,一是担心到不了台北就垮了,二是担心即便到了又可能回不了北京。我满心希望与萧先生一起出访台湾的念想,就这样从日程中遗憾地划掉了。
林先生为让我在大陆方便编她的集子,早就给我写好了全权委托书,并说我是她合格的代理人。1995年,人民日报出版社约我给他们编一本林先生的散文集《英子的心》。我去信一说,她就忙乎开了。她写信告诉我:“找出一些尚未成书的刊稿,你看看如何?到日本关西之旅的很重要,还有敬老四题及林语堂,也都对我有意义,又《静静的听》我很喜欢,只是它是散文诗,而非纯散文。……又寄你三张我及夏爷爷之照,也不知寄你没有?我很喜欢我自己单人那张半身的,如果书能出成,就用这张,你说好吗?(可是我的朋友说,那么胖的脸!)……我觉得20万字的散文集,之间竟没有照片插图,很是可惜,像我写四老,日本之旅,都可以有照片,怎么这本书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已呢?现在的书差不多都有照片插图啊!”(1995年9月29日)她让我向编辑反映,争取多放一些她无皱纹漂亮照片。大概是编辑总觉得文字更漂亮,只肯在内扉用一张照片。
除了小说,林海音还写了相当数量的散文,她已出过的散文集计有《冬青树》(散文小说的合集)、《作客美国》、《两地》、《窗》、《芸窗夜读》、《剪影话文坛》、《家住书坊边》、《写在风中》、《隔着竹帘看见她》、《生活者林海音》、《静静地听》等。她的散文具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艺术品格,而且比起小说,散文更是她性灵与人格最率真的表露,她是真诚地把一颗热乎乎的心捧给了读者。读她的散文,我觉得是在和她的灵魂对话,坦诚相见,易见衷曲。
林海音的散文我以为大致可分为五类:记述“身边琐事”的小散文;作客美国的游记;忆旧怀人的追思回想;芸窗枕畔夜读的随笔杂感;以及苦念老北京的“英子的乡恋”。另外,林海音还为孩子们写了大量儿童文学作品,她为孩子们编童话,写童话,晚年把在报纸上开的专栏“奶奶的傻瓜相机”出成书。
记述“身边琐事”的小散文,大都篇幅不长,多写亲情及一般的生活琐事,虽属纯女性散文,却是充满了情趣,像《生之趣》、《寂寞之友》、《鸭的喜剧》等,都是让读者感到:“我是快乐的女人,我们的家一向就是充满了喜剧的气氛,随时都有令人发笑的可能。”林海音还有一些类似文人小品文的篇什,是由发生在身边的事,悟出哲理的启示。如《窗》,“文人的家庭,总是把书桌分配到窗下”,是要凭窗观察社会世态,取材著文。“在漫长的旅途 ,也是仗了车有车窗,船有船窗,才使沿途的风景一览无余。”所以“窗是有情的,它使失望者得到安慰”。林海音善于以亲切自然,非常生活化、口语化的语言,把对人生细致深入的观察和体验变成朴素而严肃的哲理。这里表露的是高贵的情操和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作客美国》是林海音勾勒的她视野中美国人文、自然景观及美国社会、家庭生活的剪影,写来亲切自然,质朴从容,就像一条静静的小溪,舒缓悠然地流过,不时翻起一簇簇水花,那水花便是见闻溪流里的思考。水流过去以后,水花会在你脑子里保留下来。
忆旧怀人和“芸窗夜读”两类散文,风格上是一致的,笔调委婉、凝重,饱含深情,像《悼钟理和先生》足以催人泪下。林海音评的书,以师长友朋写的居多。她与他们相熟,信笔拈来,书趣文事自然溢于行间,像《重读〈旧京琐记〉》忆及自己的公公“枝巢老人”,《古韵》写凌叔华,《落入满天霞》写白杨,《梦之谷奇遇》写文洁若,都亲切到让读者透过书的故事读出躲在文字后面的写书人的情和事,可谓“人在书中立”。而怀人忆旧的篇什则称得上“文在情中生”。像《念远方的沉樱》写沉樱,《亮丽且温柔》写萧乾,《敬老四题》写冰心、凌叔华、谢冰莹和苏雪林,《遥念胡蝶》写胡蝶,都是笔到处情浓意浓,把这些文学艺术家的人格艺品,音容笑貌,活生生地再现出来。虽是写人,这里也少不了书的故事。书与人,人与书,对林海音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而这话题的动人,我想是来自她的热情和真诚生发出来的暖融融的亲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