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申年岁暮,乘友人相邀去济南讲学之机,游了一趟趵突泉公园。园内有李清照纪念馆,在趵突泉东。此前,有好事者认为这纪念馆就是李清照的故居,大肆喧染。其依据是清初担任过户部侍郎的田雯的一首诗《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诗六句:
跳波溅客衣,演漾回塘路;
清照昔年人,门外垂杨树;
沙禽一只飞,独向前洲去。
此诗之前,不见任何典籍记载李清照的故居在此。此诗之后,倒是有不少好事者步田雯后尘,来这里寻访易安遗踪。寻胜者无可指摘,但传讹却不大好。于中航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对故宅说提出质疑并给予否定,言之有据。故宅说因而寝息。这座修建于清代的李清照故居也就更名为纪念馆。李清照是济南人,在趵突泉之侧为之保留一座纪念馆,彰其胜事,则是地方上的明举。
纪念馆是一座庭院式建筑,我徜徉其中,正值薄暮。甲申年的天气有些反常,夏天酷热,北方的几座城市如西安、北京等成了火炉;冬天奇冷,南方的城市如长沙、贵阳等,都下起了暴雪。冬夏之间的秋天,较之往年,也延长了许多。我是大寒之后到达济南的,可是处处残留的,还是晚秋景象。这纪念馆中的柳色,欲黄还绿;馆前的泉水,喷涌如夏。更有那柔和的疏透的晚雾,给人以淡泊的宁静的诗境。触景生情,我的脑海里浮出了李清照的词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李清照早期作品《一剪梅》中的后半阙,表现的是最适宜怀春的少妇的幽怨。虽是闲愁,乃是因为我觉得闲愁应该是所有女诗人的最好的营养。可是这位李清照,却因为晚年耽于家国之痛,而坠入至深至大的“真愁”之中。孤苦其心,憔悴斯人。闲愁可以万斛,真愁却如毒药,只要来那么一滴,就足以使之香消玉殒了。
二
李清照出身于官宦之家,用今天的话讲,属于“高干子弟”。父亲李格非的官做到了礼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副部级。公公赵挺之更是做到了宰相职位。她的夫君赵明诚是太学生出身,后来也入仕为官,最后的职务是江宁知府。级别虽不及父辈,毕竟也属高官之列。在中国历史上,“高干子弟”几乎是纨绔的代名字,而所谓太平盛世,也无不弥漫着纵欲与享乐的腐败气息。这一点,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似乎也无法改变。统治者的奢侈生活,助长了整个社会的莺歌燕舞与纸醉金迷。置身其中,很少有人会想到他们的好景不长,更不相信他们所有的美梦有被颠覆的危险。
就说南唐的李后主吧,当他置身在“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享乐中,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后来的结局是“最是仓皇辞庙日,两行清泪对宫娥”。
北宋的徽宗时代,是赵家天下由盛转衰的分水岭。此前一百多年,在六位皇帝的统治下,可谓“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髻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妇,便是在这样一种歌舞升平的环境下出生并成长。但是,自宋神宗时代开始,深刻的社会危机实际上已经产生。因王安石的变法引起了朝廷文官集团的新旧党派之争。在哲宗、徽宗年间达到水火不容的程度。李格非是苏东坡门下文士,被列入元祐党籍,在蔡京上台后被削职。赵挺之虽是新党,并位列右相,终因得罪蔡京而罢官,并于死后受到陷害。父辈的政治恩仇,无疑会给赵、李夫妇留下心灵的创伤与生活的坎坷。但这时的坎坷,还不会使他们真正体会到人世的险恶与艰难。因此,他们还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严。
值得肯定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虽然都出身在官宦之家,却一点也不纨绔。史书记载“赵李族寒,素贫贱”。我理解为赵李两家虽是高官,却非豪门。赵挺之、李格非两人均于《宋史》中有列传,皆无贪贿之名,而有文章行世。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至今仍为人称道。据说,李格非的妻子即李清照的生母王氏,是文学家王拱辰的孙女,亦善文。生在这样的家庭,李清照耳濡目染的是诗的晨夕,书的春秋。她的少女生活,闲适而略显单调,唯一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怀春了,请看她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活脱脱的怀春少女形象跃然纸上,既羞涩又开朗,活泼而佻达。这种情趣,这种心态,这种生活的格调,只能产生在入仕为官的书香人家。
史载赵李夫妇的早期生活,似乎并不富贵。两人结婚时,赵明诚还是太学生,平常都住在学校里。他回来与李清照团聚,总是先到当铺里当掉一两件衣衫,换几个铜板,然后到汴京城中的旧书坊里淘几件古碑拓片,回来与李清照欣赏。赵明诚受父亲影响,喜欢古玩,犹对金石有研究。他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金石研究大家,有《金石录》一书行世。
当衣衫搜购拓片,说明这对年轻夫妇的追求,亲近诗书而疏于声色犬马。这种追求贯穿了他们的一生,李清照后来贵为知府夫人,也很少佩戴首饰。赵明诚的俸禄,多半用来搜求金石,他们因此名传后世,也此遭受到意外的打击。
三
公元1125年,也就是徽宗时的宣和七年,金兵大举攻宋,翌年攻破汴京。徽、钦二帝被俘。赵宋政权只好仓皇南迁。1127年,高宗迁都建康,也就是今天的杭州。这一年,李清照44岁。她从青州出发,南下与先期奔母丧的赵明诚相会于金陵。1128年,赵明诚任江宁知府,一年后死于任上。这时,李清照46岁。
政权邅递,山河变色,此际的文人,在经受了干戈离乱之后,诗作往往沉郁苍茫。李清照之前,有颠沛于安史之乱中的杜甫,有失国的李煜;之后,有降元的赵孟頫,有被迫入清为官的吴伟业。看看他们那些遭受动乱前后的诗作,便能体会到什么叫人生沦落,什么叫去国之悲。
让我们来看看李清照南渡前的最后一首词《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薰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惜惜,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撚余香,更得些时。
再看她南渡后的第一首词《蝶恋花》: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这两首词,虽然都是李清照一贯的冷艳,一样的缠绵悱恻。但不难看出,前一首词是怨妇的怀人。而后一首词,已隐藏了无法排遣的怀国之痛。与丈夫久别重逢,又与亲友们欢聚,按常理李清照应该欢乐才对,可她诉说自己“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因失国而产生的乡愁,便她的“莺声燕语”,开始有了一点历史的苍茫。
南宋有两位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与辛弃疾。他们可谓把失国之痛写到了极致。但是,这两位诗人都没有亲眼见过北宋汴京的繁华。在金兵大举攻宋的1125年,陆游才出生。此时,李清照已经42岁,15年后的绍兴十年,也就是1140年,李清照57岁时,辛弃疾才出生。
偏要一偶的南宋政权,并没有吸取北宋王朝后期的耽于享乐的教训,其腐败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出现了“山外清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样沉痛的诗句。陆、辛两位,是南宋小朝廷中的两位伟大夫,他们以收复国土,重造金瓯为己任。遗憾的是赵宋南迁,不思北返;昏君坐廷,佞臣柄政,诗人的一支笔,又怎能真正地变成渡河的铁骑或是闯阵的戈矛呢?
应该说,李清照的去国之痛,比这陆游与辛弃疾更为惨烈。她毕竟是在北宋首都汴梁城中长大,在锦幄绣闺的辇毂之下,她见惯了夜夜笙歌的龙袖骄民的生活。渡淮之后,杭州的醉生梦死更胜于汴州,达贵官人们“饱暖思淫欲”,贫穷百姓“饥寒起盗心”,两相比较,李清照怎能不沉入绝望。
南渡第二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病死。此后,国破家残的孤苦,一直伴随着这位聪颖异常的女词人,直至老死。自1127年离开青州南下杭州算起,李清照在南方生活不下30年,这段岁月不算短暂,但她却只留下15首词。尽管她创作上一贯惜墨如金,这15首词,也显得太少。即便这样,这么少的词作中,仍充满了断肠人的凄苦。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声声慢》,道出了“怎一个愁字了得”之外,余下尚有: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南歌子》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山》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不知为何,每每读到这些词句,我的脑海里,就会闪出两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是杜甫听到官军收复蓟北、安史之乱即将平息时写出的一首律诗中的两句。我认为这是杜甫这位苦吟诗人留下的第一快诗。此前,他写过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以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充满离愁别恨的诗作。比之李清照,杜甫算是有福的,他毕竟看到了安史之乱的平息。而李清照,却一直享受不到归乡的喜悦。岂只是他,就是比他晚死半个世纪的陆游,也只能留下“一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浩叹。
李清照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词《永遇乐》,回忆了她在汴梁城中的闲适富贵的生活。这垂垂老妪,虽然身在南宋,但她的心,却一直留在淮河以北的故乡。基于此,这位性格内向且又温婉的弱女子,竟写下一首石破天惊的五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四
女子的诗,有脂粉气当属必然,若充满这样挟雷带电的英雄气,则一定是国家出了问题。李清照之前的女诗人,有薛涛和鱼玄机,两人的命运似乎也不怎么好,但哀怨则有,怒气亦有,霸气则无。李清照之后,清朝末年出了一个秋瑾,写过“不惜千金买宝刀,雕裘换酒也堪豪”的壮语,最终她成了殉国的烈士。国家不幸诗人幸,这是指诗而言。尝过国恨家仇的人,能写出诗的沧桑感来。惟其沧桑感,才能充满悲情。诗以情动人,我以为,最催人泪下的,当是悲情。
说到这里,容我讲一段题外话:
李清照的这首诗,我十一岁就能背诵。那一年,我的当医生的舅舅把这首诗写在宿舍的白粉墙上,他喜欢这首诗,又觉得白粉墙空空如也,于是书写其上以作装饰,谁知却因此惹下大祸。医院里的政工人士立即向上级举报,说我舅舅书写反动诗词,意在反对新中国,为旧政权招魂。这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不啻于滔天大罪。尽管我舅舅一再辩解,写这诗的是宋代的李清照而非他自己,却也无济于事。他仍因抄了这首诗而成为“现行反革命份子”而获领七年徒刑。我5岁念书,那年正好小学毕业,受舅舅牵连,也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这件事给我幼小的心灵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辈子都拂之不去。
如今,我年过半百,正是李清照写《声声慢》的年龄。少年时,我尝过愁的滋味,现在若再言愁,恐怕就是闲愁了。毕竟,我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生的人,属于“班白之老,不识干戈”一类。但我毕竟可以透过我童年的苦难,能够体会李清照晚景的凄凉。但值得警惕的是,李清照早期词中的脂粉气,如今已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漫延。耽乐既久,英雄气必然蜕变为脂粉气;受难日多,脂粉气复又凝作英雄气。这种变化几成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