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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罂粟 黄罂粟(5)

吴工磕磕巴巴将来意说明,却没想到杜工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得脖颈直颤。一边笑一边抓起桌上两条大理石镇纸,竖立、底部分开,顶端合拢,对搭成这么一个形状。

杜工说:你瞧怎么样?这叫斜斜得正。两个错误相加,等于一个歪打正着。

吴工定睛端详这个人字,心中顿开茅塞,不由大喜过望,急忙问:你的意思是,在斜厦东面,再建一座反方向的斜厦,利用平衡原理,将斜厦支撑住?也就是把本来该往上建的楼层挪到旁边来建,既安全又保险?

杜工摇着扇子,点着一颗烟,鼻孔喷出两道白雾,说,嗳,老弟,我给你讲个火炬的故事:我从干校回来那年,有消息说上头让搞些革命的城市雕塑,市里的展览馆要在门前广场上树个火炬,就为这火炬的形状犯了难。火炬当然要有风中飘舞的动感,可如往西倒,含义肯定有疑问;如往东倒,岂不是表示西风压倒了东风么?他们来找我,我说这还不好办,往北或往南不就行了。他们说北边是个超级大国,指向南方又背离首都,弄不好出个错吃不了兜着走……哎,我那一回可算是彻底明白建筑师是个什么行当了。

那后来呢?吴工心里很勾起一些酸不溜溜的同感。

你猜怎么着?杜工把手里的烟举起来,小屋无风缕缕烟气直直地往上冒。人那,要是明白了什么法子都有,我告诉他们可以开发三维空间,让火炬不偏不倚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干脆,直指蓝天,哪个方向都不是。嗨,结果怎么着?揭幕仪式一举行,一溜首长全哗哗鼓掌,说这体现了“刺破青天锷未残”革命大无畏气魄……

吴工愕然。闷闷地半天无话。眼盯着那两块镇纸,犹犹豫豫地问:不过你看,这人字,又像是两条叉开的腿,若是建成了,哪位领导来视察,从下面走个来回,突然发现说受了胯下之辱,兴师问罪起来……

杜工的眉毛跳了跳,解嘲地笑笑说,若真是个多多善谋的韩信再世,倒也能以此作为教训而发愤图强……

吴工喝一口凉白开,咕嘟咽下,两眼发直,说杜工你这个方案怕是不行了,你忘了这塔楼东边恰是个小湖,你往西斜的楼莫非盖在水里?

这一问问得杜工张口结舌笑容凝固。杜工说老弟你有所不知,我患糖尿病明天还要交货,咱们改天再议吧,你先自个儿琢磨琢磨……

吴工独自一人在街上游魂似的闲逛。

夜已黑尽,路边的楼房透出白炽的昏黄的幽蓝的灯光,像是一尊尊千眼神佛。远处的建筑工地,只露出正在施工的最上一层和吊车顶部的亮光,在深蓝色的夜幕下,酷似一座悬挂的空中楼阁。

吴工想连时工和杜工都没辙,自己真是穷途末路了。也许该上外科整容医院去受受启发,听说时下连驼背罗圈腿都能矫治,为什么他就居然面对一座斜厦而一筹莫展?

冷不丁就听有人喊了他一声。喊声清脆香甜,未等他辨别记忆来自哪一次约会,一阵白天黑夜都通用的香水味已缠住他的胳膊。他看见一张布满雀斑、形如柿饼的脸。他不可能忘记自己曾经是怎样坚定不移地拒绝了或者说是逃脱了她。吴工虽然常被人挑剔但他也常挑剔别人尤其是未婚的女人。

你看了这本新到的杂志了没有?她微笑着露出锋利的牙齿,向他进一步靠拢。你瞧这上,贝聿铭说:中国的建筑师正在进退两难,他们不知走哪条路。对此你有何感想呀?

吴工想起她正是自己准备拜访而为之尊容却步的建筑沙龙才女艾工。他突然产生一种遇到救星的幸福感。也许只有女性的那种温婉细腻,才能将他从混乱的泥淖中拯救出来。那瞬间他想如果她能帮他摆脱困境,他也许可以考虑娶她为妻作为报答。于是他迅速调整了情绪,用充满诗意的声音回答:当然,伟大的罗丹早就说过:我们整个法国就包含在我们的大教堂中如同整个希腊包含在帕提依神庙中一样……

艾工撇撇嘴打断他:算了吧,听说你有个设计栽了?真的假的?

他故作轻松说那不过是小事一桩,地基沉降设法往里灌注水泥就解决问题。

愚蠢!她喊起来。愚蠢!你难道一点儿不懂得现代建筑的语言内涵?你听说过美国达拉斯的市政大厅吗?那大楼的设计本身就向前倾斜,倾斜是一个意向,一个象征,一个有意味的形式,它意指政府在向民众屈身、鞠躬,表示政府愿弯腰为民谋利。多棒多深刻多发人深思,呵,不过,可惜你盖的是民宅楼,正好相反……

你饿了吧?我请你去吃点宵夜好不好?吴工眼前出现了希望的飞碟,他必须抓住它而在所不惜。

他们走进一家小吃店。坐下来以后她便安静得多。她用手腕支撑着下巴,严肃地询问他大厦究竟斜到什么程度。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塑料杯,做出一个斜度。

她的眼睛猫一般发亮,连声说太妙了,简直太妙了,真是一个天赐的艺术品。她一只手按住杯子说你别动千万别动,一只手抓起桌上的一把筷子,架在杯子的一侧。她说你看见了吗。必须首先巩固塔楼的地面结构用钢缆将塔楼底部团团绑住,然后每一层用一组钢缆在倾斜的反方向延伸到地面的支撑点,就像拴帐篷那样,大厦就绝不可能倒塌了。从建筑语言上来说,这个设计同时寄予了负负得正的期待。你看,它的外观像什么——艾工用手指蘸着杯里残留的可乐,在桌上画出一个图形:这叫——竖琴式!看清了没有?真的是一架巨大的竖琴。狂风来时拨动琴弦,它会奏出世界上最古怪刺耳、最不和谐,然而也是最振聋发聩的声音……

吴工怔怔地面对一只杯子和一把筷子,想象着全城面对这个怪物时的哗然。其实人们不喜欢振聋发聩,城市不需要艺术品只需要他们需要的东西。住在这里面的人没准会夜夜做噩梦,或想入非非。他支吾着对艾工说恐怕还得按照塔楼目前偏离垂直线的数据,重新计算地基土质承载力。艾工的柿饼脸明显地长了起来。他于是暗暗决定还是暂时当单身汉,并趁着艾工深情地摆弄她的筷子时,很不男子汉地从竖琴后面溜走了。他没法不溜走,因为他根本没法向她解释为什么竖琴不行。假若竖琴真的竖了起来,全城的人恐怕都会振聋发聩的。

吴工眼前天昏地暗一团漆黑真是走投无路。黑暗中他遥望鬼影憧憧的塔楼,夜空中电焊的火花四射,忽如焰火照亮了他的绝望——如果发生地震,恰好不多不少里氏4.7级,就那么轻轻一震,便把斜歪的地方给正过来了!那该是多么省事多么高明多么顺理成章啊!

但假如多了那么0.l级,再多了那么横的几晃、竖的几摇,偏偏就把个不堪一击的斜厦给震塌了,岂不是弄巧成拙、前功尽弃么?!

真是震也不是,不震也不是;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

难煞吴工。吴工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三天以后吴工出现在院长办公室。他从洁净无尘的玻璃门中看见自己形容枯槁、颧骨高耸,禁不住吃了一惊。但此时他已顾不得个人安危,而是从容不迫地向院长出示了一周以来自己选定的最为稳妥最为可行的方案。他认为最可靠最简单并从根本上解除斜厦之难的唯一选择,即拆除斜厦,另行选址重建。他全面论述了重建的理论根据。希望院长当机立断。

院长以礼贤下士的风度耐心听完他的陈述。院长的银发一根根有条不紊,连电扇来回旋转的热风都掀不起一丝涟漪。院长微笑着,全部的回答只有两个字:钱呢?

才子吴工眼前一片空白。霎时间他眩晕他迷惘他恍然他彻悟。从院长苍白而丰润的嘴里说出钱这两个字,连钱也充满了温文尔雅的文化气息。他想自己那张压在箱底的建筑学院的毕业文凭,应当签上今天的日期。今天他才彻底明白大厦的地基不是钢筋混凝土不是淤泥流沙而是另一种东西。院长的话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如果没有钱,(学名资金),什么闪电式火炬式竖琴式全都是他妈的扯淡!吴工无地自容,奇怪自己怎么连如此简单的原理都一无所知。当初就算是读了博士,智商大概也是在那些民工之下的。

如今真是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建成不成,不建成也不成。

院长看了看表,咳了一声,发表了如下吴工迄今为止聆听过的最长的讲话:这个星期你辛苦了。其实,其实关于这个楼的决议,呵,不,是决定,不不,是意见,上头已经下来了。你就不必,不必再忙乎了。前天市领导亲自去工地作了视察。你知道那位主管城市建设的马副市长吧,他对大厦反复进行了观察,他的观察结果,认为大楼根本就不斜,这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恶意中伤。斜的恰恰是别的楼,当然别的楼不归我们管……

吴工眼前浮现出一个胖老头,那老头总戴着个墨镜。有一次他摘下墨镜擦汗,吴工发现他是个斜眼。

吴工想笑,笑又笑不出来。院长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不过,考虑到天文地理民情等一系列综合因素,上头决定这座楼就盖到三十一层封顶。只要若干年内不发生地震或是龙卷风等意外情况,大厦在几十年内不会倾覆。所以院里决定交给你一项重大的甚至是特殊使命般的工作:为了向大厦落成后搬进去居住的市民,证明大厦的安全性,你作为大厦的设计者之一,同时又是未婚的大龄青年,院里决定正式分配给你第二十九层两室一厅住房一套,入冬以前就可搬进去……

吴工身子斜了斜,一种自我牺牲的光荣和哀伤感错综复杂,使他的心脏有些隐隐作痛。他急忙拉过一把椅子,将后背和椅子搭成人字形。他喘一口气,无意望了望窗外,竟然第一次发现窗外的楼房原来全是歪歪扭扭的。他呆呆地愣了一会神,心想也许是以前的坐标出了毛病……

半年以后大厦终于落成,煤水电三通电梯一应俱全。吴工迁入新居。吴工带头搬入后,现身说法使住户纷纷争相仿效,三十一层大厦毕竟能缓解全城几百家人的超级拥挤。一时间搬家公司生意兴隆。

时工杜工艾工听说后都来庆贺乔迁之喜。时工发表感想说,其实该楼可代伞塔之用,利用斜厦与建筑物垂直线的距离,在顶楼开辟跳伞台,跳下去准保安全着地。杜工赠他一幅书法新作,并特意为他题诗,诗云:“身是悬兮渺无期。心悬悬兮终相依”个中之味只有吴工自解了。艾工送他一只泥塑的不倒翁,临走时眼泪汪汪就像是要同他永别似的……

最令吴工惊讶的是:三建公司的那位经理居然改行经营了一家现代家具开发公司,专为该楼的居民承建只适用于该楼的一种一头高一头低、一边重一边轻的特殊家具。以保证该楼住户全家老小早晨醒来时,不会发现自己从床上被搬到了地下;酒杯也能斟满;孩子做作业时钢笔再不会顺势滚落;总之一切的一切都非常圆满。自从这个家具公司开张以来,斜厦里原来那些关于闹鬼的传说全都不攻自破,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然而吴工自从搬人斜厦以后,却染上了些前所未有的怪癖。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上都拴了绳子,在床上焊接了不锈钢的床架,看上去就像一只笼子;他还常常在半夜里三番五次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检查门锁是否已划上,回到床上便久久地端详墙上的那张比萨斜塔的照片。他开始就着安定片喝酒,并且做梦的水平大有提高。他总是梦见自己吊在一只热气球的网篮里,随气流上下颠簸晃荡;或是站在笔陡的山崖上作跳水表演;有一次他梦见飞机失事,丛林湖沼遍地残骸碎片;还有一次,他梦见了海啸,电闪雷鸣中一架巨大的竖琴沉入海底……醒时他冷汗淋漓、心慌气急。无奈中他安慰自己说,既然比萨斜塔再斜上一百年也倒不了,想必这斜厦也还能将就些年头,那又何必庸人自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