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会满足的动物。如果我们的祖先满足于骑在驴背上吟诗,一边用脚后跟磕着驴肚子,一边比较那和尚是“推”门好还是“敲”门好,今天的诗人就不会乘坐快速列车,二十分钟从广岛来到椿岗。陆虎士本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今生再来一次日本。可是在成田一下飞机,他就又盼望能获准访问一下椿岗。现在椿岗已访问完毕,要回广岛了,他心中反倒更加不满足了。有个角落是空白,沉甸甸的!“空白”也有重量吗?有。现在他就既觉着“空”又觉得“沉”。
工厂的职工,对这个在此度过苦难时日的外国人很友好。列队欢迎,鲜花,祝酒,参观面目全非了的厂房、机器。一位负责人再三表示歉意,说当年让他在这儿受苦,他也有一份责任!其实那时这人还没进厂,按年龄推算他当时还正上小学!
就是没见到熟人,没见到想见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找来了两位那时在厂内的老工人,不是一个部的,并不认识。也没看到要看的地方。整个城市重建过了,除去名字,没留下可供怀旧的遗迹。
和送别的人分手之后,陆虎士仍不想进车站。陪同他的是庆应大学中文系一个女学生,叫高桥静子,是先从事日中友好活动,后进学校学中文的。年龄将近三十岁,比年轻女孩子能体谅人。她说:“两小时以后还有一班车去广岛,咱们可以在街上再散散步。没主人照顾,更自由些。”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况且这时他竟找到座标了。左边那个七层楼的百货公司,就是三十五年前只有两层木板房的“中岩百货店”,斜对面闪着霓虹灯广告,预告上演《影子武士》的电影院,还是以前低矮简陋的东宝映画馆的旧址。看到远处一个塔式高楼上写的“高桥医院”四个字,想起那地方原是有一个庭院,几间平房的小医院。
他领着静子从高桥医院墙外走过,拐进一条小街,这街上没有高楼,净是二三层的房屋,儿家外地会社的出张所,两处中华料理,一处专卖当地特产脱胎漆器的店铺。房子全是新造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瓦,大扇大扇的玻璃门窗,闪光发亮的大小贴面瓷砖组成现代派镶嵌画,已没有一点当年小镇的风貌了。可是街树上、电杆上还插着几枝纸扎的花束,这是樱花节时残留下来的,已经有些零落和褪色了。而就在这几片淡粉的云朵上他看到了昔日的椿岗。
“先生,”静子笑着急促地在后边说,“你走得这么快,追都追不上,到底要上哪里去呀?”
陆虎士并不停脚,摆摆手说:“来,我领你看个有趣的地方!”
他走出街口往北一拐,出乎他的预料,并不有趣。这里是个公园,而且上午主人陪他到这儿游览过好一会儿。
高桥静子看出他的困惑,安慰地说:“三十五年,旧日的痕迹很少了。您又记错了地方吧?”他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