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4年的夏天,我是抱着经风雨见世面退一步进两步的那么个心态报名参加“五·七”干校的。上级也是这么号召,让那些刚提起来的,特别是没有经过基层锻炼,从家门儿到学校门儿,又从学校门儿到部队机关门儿的青年军官积极参加;还要从风口浪尖上培养和选拔接班人什么的。可到了那里一看竟全是些老家伙,再一了解,还大都是犯了错误的人。我就不能不寻思我们一起来的另外三男两女五个同志。一是六十年代初曾给家里买小毛驴后因单纯业务观点挨了批如今也还挂着的陈处长,二是吹牛扒蛋犯过泄密错误的后勤助理大老黑,三是爱贪小便宜的技术员张景芳。两个女的,保密员小梁曾将跟她谈过恋爱的郑干事整得吃了安眠药又到医院灌了肠,另一个外号分光吃光的小迟,其老子则与***的死党有牵连,正在受审查。那么,在别人的眼里我也是跟他们差不多的人吗?比方说前几年我们新闻干事在报纸上发了新闻稿,都是要署报道组的名字,可有那么几次,我自感那稿子不错还有点艺术性就署了我的真实姓名,党小组长就在生活会上说我思想长毛,名利作怪,或者还有别的问题?比如处理老金的时候我在旁边打横炮什么的。这么一想,心里即黯黯的。
我们海军的五七干校,说是干校,其实就是农场,叫作草甸子农场。一年三次招生,春播的时候招一次,夏季招一次,秋收的时候再招一次,总之是什么时候需要人干活了它就招。我们这一期算是当年的第二期,大老黑戏称为黄埔二期。
这个草甸子,可真是名副其实。无边无际的荒地,野草丛生,高的是芦苇,矮的是茅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那么一种阵势;再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了。我们的任务就是稻田管理,拔稗子。
伙食很差。米饭发散,馒头发黏,而副食则是西葫芦炖扮条。几片薄薄的肥肉漂浮在上面,如泔水一般。张景芳说,操,简直是喂猪哩!
大老黑就说,你以为你是谁呀?
房子则是干打垒,又潮又热,老鼠横行,蚊子肆虐,大白天也敢叮人。我们到那儿的当天下午开碰头会的时候,大老黑将他那条毛烘烘的腿肚子一紧,就挤住一个。他从腿上捏下那蚊子给大家看,你说个儿有多大。简直就是小蜻蜓哩!
我说,它个儿再大,在你那条毛烘烘的熊腿里面也如同进入大森林了,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咬一口,还让你给挤住了。
大伙哈地就笑了。
大老黑也嘿嘿着,操,怎么寻思的来,还披荆斩棘,倒是怪形象!
我说,毛烘烘的,猪鬃一样,你老婆要跟你一个被窝儿,那还不让你扎毁了堆呀!
大老黑说,哎,你还别说,女同志还就喜欢毛烘烘的个腿,你腿上倒没毛,可皮肤过敏,三天两头就起点红疙瘩什么的,女同志也喜欢不到哪里去。你说是吧小梁?
小梁脸上红一下,不知道!
大老黑说,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腿上没毛办事不牢是吧?
张景芳说,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大老黑说,那还不是差不多!我就说腿上没毛办事不牢,你怎么着我?
张景芳说,杠子头呢,怪不得把你整到五七干校来了。
大老黑说,你也没到三八干校去。
陈处长就说,别抬杠子,一起出来的同志,以后要注意团结,啊?刚才去场部开了个会,就是分了分班,我们六个人一个班,场部指定我当班长,大伙没意见吧?嗯,我们跟海直一个连,算一连,其余三个舰队各一个连,共是四个连,以后听见有人喊一连,那就是喊咱们,别弄错了。
张景芳说,哎,***还来了好几个女演员哩,好像在《红珊瑚》里演珊妹的那个也来了,当时那么年轻,现在也成半老徐娘了。
大老黑说,以后一起干活的时候,你那双色迷迷的贼眼有的看了。
小梁跟小迟互相看一眼,嘿嘿地笑了。
张景芳说,不着调呢!由此也可看出办这个干校的必要性。
大老黑就又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凡是来这儿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自我感觉良好。
大伙都愣了一下,散了。
二
我们在干校上的第一课,是怎样识别稗子。稗子这个东西,可真是跟稻苗差不多,只是比它们更肥更绿,根须也更多更壮。场部的李参谋拔起一簇稗子介绍它的特点的时候没完没了,有点像此后不久上演的那个“马尾巴的功能”。他站在田埂上,我们赤腿站在水田里,那么点熊事儿他啰啰了五分钟还没啰啰完,又是叶面如何,根部怎样,完了还关照女同志来了好事儿,还是该请假的就请假,别不好意思,啊?嗯。我说,这小子说话有瘾,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说话的机会似的,光说不练的个×!
我旁边的大老黑突然就笑了一声,声音很大,极有爆发力,惹得全连的人都看他。他也不在乎,说是行了,不就是个稗子嘛,你介绍得再详细再科学它也不会自己蔫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还得拔!
李参谋尴尬了一下,说是好,好,那拔吧!
大老黑又悄声嘟哝了一句,你妈妈哩,还爸爸!
我就笑了,寻思大老黑看着傻大黑粗的个人,反应还怪快,李参谋说拔吧,听上去还真跟喊爸爸差不多;他那个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也来得怪及时!
这个大老黑,是我们技术部管理处的个后勤助理。是沿着炊事班长、司务长、伙食管理员这么个路子熬上来的。因为一直做后勤工作,对技术性的工作就有点小崇拜。那些年有关导弹的事情特神秘,我们基地又是个导弹试验部队,保密教育就抓得特别紧。还在新兵连搞保密教育的时候,指导员给我们讲课,就举过他的例子,说某单位的一个伙食管理员回家找对象的时候,鼓吹自己是搞导弹的,对象找着了。处分也挨上了。其挨处分的原因就是泄密,关键是他把导弹的型号也给说出来了。是他公社的个革委会副主任告的他,说他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将这么重要的军事机密到处乱说,三杯酒一下肚即吹牛扒蛋,你知道酒席桌上都是些什么人?阶级敌人的脑门儿上又没写记号。念他当伙食管理员期间,参与研究成功了个马蹄型回风灶,节煤百分之五十六,连煤矸石也能烧,成了海军的节煤能手和学习***著作积极分子,在军内外有较大影响,陆军及地方上的许多部门还经常来取经什么的,也才没转他的业。我到技术部之后便对上了号,知道这个大老黑就是那个泄密的人。待我提了干,到干部食堂就餐的时候,才知道该同志在伙食管理方面还是有些道道,比方说,我们干部食堂的粗细粮比例是2:8,他了解到当地老百姓大都觉得吃大米不如高粱米撑时候,他就将那百分之二十的粗粮跟地方有关部门换成了大米,我提干之后还真没吃一次粗粮。我先前因吃高粱米夹生饭而落下的胃溃疡也不再疼了,就不能不算是他的功劳。同时也觉得他那个泄密的问题处理得有点过了,一个导弹的熊型号算什么机密?阶级敌人就是知道导弹的型号是红旗、上游或海鹰什么的又能怎么样?如同全世界都知道飞鱼和飞毛腿的型号一样,你能怎么着它?没那么玄!他自己大概也觉得因这事挨了个党内警告的处分有点冤枉,或者仗着因研究马蹄型回风灶立过二等功一次,领导上拿他无可奈何,平时说话就大大咧咧,破罐子破摔的那么个劲头。
我们说说话话的,一人两垅一弯腰一弯腰往前赶着拔稗子。说到他挨的那个处分,他又重新来评价,他说,挨了个小处分,找了个好媳妇,总算起来也值了,天下的好事儿那能都让你一个人占了!还让人家喝碗稀饭不?
我就笑得了不的,说怎么寻思的来,还让人家喝稀饭!
他也笑笑,是呀,光兴咱天天吃馒头,还不兴人家喝碗稀饭呀!
我说,听说你吃的那“馒头”还是个大学生?
他即露出幸福的神情,说是那当然,要不,我费那个洋劲呀!
我说,大概也是个导弹崇拜和军事爱好者!
他说,操,还军事爱好者,光兴你爱好文学,就不兴人家爱好爱好导弹呀,不过,这年头军事倒是挺吃香不假,你学问再深,一提导弹原子弹的事情,也还是给震得一愣愣的。
我想起少年时代,我们村里一个小放猪的对原子弹就挺崇拜,说是沂蒙山好,原子弹扔到这里白搭吊,他扔到山那边,你躲在山这边就没事儿。我就将此事跟他学了学,他就说,老百姓普遍有这么个心理不假。
我说,看不出,粗粗拉拉的个人还这么有心计,你就充分利用这么个心理,弄了个知识分子!
他笑笑,什么事儿到了你嘴里也得变味儿!
我问他,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当老师的,教物理。
我说,怪不得对导弹的事情感兴趣呢!长得漂亮吧?
他说,中等人儿呗,职业性的妇女,你能要求她多漂亮!
我说,你这人也挺幽默,话来得也挺及时,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是跟物理老师学的?
他说,操,我哪里知道什么叫幽默呀!关键是心态放开了,不以学习***著作积极分子自居了,随便了,从容了,那就活得格外滋润,如果真有点小聪明的话,也比较容易发挥了,你说是吧?
我说,嗯,有道理呀!
我们一人两垅一弯腰一弯腰地往前赶着拔稗子。他那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弯起腰来格外费劲,不一会儿就站起来捶着腰眼喊腰疼。我说,操它的,一个熊稻田弄得这么长,总也走不到头儿似的。
他说,平原上的地都这样,过去我们村上民风不好,地也是格外长,你在这头儿割麦子,他在那头儿将你割好的麦子捆跑了,你眼睁睁地看着就没治,跟杜甫说的那个“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当面为盗贼”差不多。
我说,赶不上山区好,地都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干点活很容易就能看出成果。
他说,我也是喜欢山区。
他那两垅的稗子特别多,他弯腰的频率也就格外快,有时还须蹲下去拔,他裤子的屁股那地方就给洇湿了两大片。他似乎没觉得,始终一丝不苟的样子。我说,这么认真啊,漏下个三棵两棵的问题不大呀,看不出来呀!
他笑笑,没想到你这人比我还坏。
我说是那么说,我拔稗子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的,也没故意漏下几棵什么的。
我们正说说话话地往前赶着拔稗子,旁边突然呀地一声尖叫,只见小梁一下坐到稻田里了,她脸色煞白,手指着前边,蛇、蛇……
我们也看见了,确实就有一条小水蛇,昂着尖脑袋摇摆着身子出溜到前边去了。
大老黑跑过去将她扶起来,说是这种水蛇没毒,也不咬人,有一句话叫打草惊蛇对吗?你是拔草惊蛇,在惊着它的同时也将你自己给惊着了,其实它比你还紧张,你瞧它那个惊慌失措的样子!
小梁眼里含着泪珠不好意思地笑笑,真讨厌!过会儿见大伙儿都站在那里看她,又说,没事儿了,你们忙吧。
大老黑又进一步安慰她,这叫什么知道吧?叫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它膈应人。
我们继续拔稗子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惴惴的。一边拔,一边忐忑,千万别让我碰上呀!
三
活很累,伙食很差,特别那个顿顿西葫芦炖粉条儿,让人格外倒胃口。张景芳特别不喜欢吃西葫芦,管那玩意儿叫“稀糊儿”,他那个山西味儿的普通话一说,还有点小幽默。有时他会在饭堂里咋呼,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顿顿稀糊儿,将我们当成劳改犯咋的?各连也普遍有意见,吃饭的时候将碗敲得震天价响。有的则怀疑伙食不好是场部有意为之,为的是省下几个伙食费,待我们走了之后,他们自己好改善生活。场部为了平息大伙的怒气,答应尽力搞好伙食,还说场部是有几个鱼塘的,一俟买回鱼网来,就捕一部分出来,让大家改善一下;同时还让各连出一个生活委员,对伙食管理进行监督,防止克扣军饷的事情发生。
场部让我们连出一个生活委员,按说此乃大老黑的本职业务,非他莫属。但他不干,他说,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规矩,你让我帮着他们改改炉灶嘛我立马就给他改好了,你让我调剂伙食,还真不行;再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他这里就是粉条西葫芦,你想做成白菜炖豆腐也不行不是?我倒觉得张景芳干这个活比较合适,他对饭菜比较讲究,也比较喜欢提意见,我们选他怎么样?
张景芳说,你这话没有讽刺意味吧?
大老黑说,哪能有什么讽刺意味,我是真诚的。
我们也都说行啊,你还真行。
张景芳即露出当仁不让的神情说是,既然大伙这么信任我,那我就干了,不就是个生活委员嘛,搞点监督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我说,大老黑,你也别看着个炉灶手就痒痒,琢磨着给人家改成你那个马蹄型,你把煤给他节约了,弄不好他连饭也给咱做不熟!
小梁也说,就是,他浪费不浪费管咱啥事?他浪费得越多才越好哩!
张景芳说,大老黑你那个熊马蹄型回风灶也没什么了不起,别到处臭摆显鸡巴能。
大老黑说,操,说着说着搞起个人攻击来了,我不给他改就是了,说得这么难听干嘛?
陈处长说,嗯,就这么定了。
我说,是让张景芳当生活委员定了,还是不让大老黑给他们改炉灶定了?
陈处长说,兼而有之吧,啊。
张景芳怀疑大老黑提议他当生活委员有讽刺意味,里面有个缘由。
张景芳是“文革”之前大学毕业的,他是我所见到的知识分子中最自私的人。在那之后的若干年里,我每当看到《围城》里面的那句你们念书人有时很贪小便宜的话,就想起他。大老黑说他对伙食比较讲究,也比较喜欢提意见,那是客气,其实他是非常的自私。我们机关干部食堂的就餐方式一直都是记账的,即吃多少记多少,一月一合计,发工资时再一并扣除。每次记账张某人差不多总要少报一点,比方他明明吃了三毛二分钱的菜,记账的时候他就要报成两毛三。一桌七八个人,谁吃什么吃多少都是一目了然的,他就敢于公开少报,忍能当面为盗贼。他去打个菜,也经常因为自己菜里面的肉少别人的肉多而与炊事员吵起来。——大老黑与他不对眼儿,说着说着就要抬起杠来,由此也可见端倪。某日早餐,该同志以三分钱买皮冻一碟,后见有臭豆腐卖,遂将皮冻倒入热腾腾之稀饭内复去买之,待将臭豆腐买回来,乃用筷子于稀饭中打捞皮冻,不见有固体物质出现,即大声问道,谁将我之皮冻捞去了?同桌吃饭的人皆喷饭不禁。该同志就经常办些类似不着调的事情,比方看电影,他连一毛钱的门票也不舍得买,他就混在买了票的人中间狗一样夹着尾巴溜进去。人家查票的时候,他要么将身子缩到椅子底下让人家照不见,要么跟人家打游击来一个东查西躲,有时就会让人家用手电筒给照出来。他也不脸红。下次看电影再继续照此办理。
张某人所在的研究所,是个外紧内松的单位。你看着他人五人六地上班下班,门口还有站岗的,里面可就松懈得多了。差不多都是一人一个办公室。他上班的时候点个卯,中间又窜了你也不知道。张某人即经常打这个时间差,于上班的时间寻物一般四处溜达。这日张某人溜达至晒衣场,见所晒褥垫皆有污物,且形状怪异,洗之不去,而自己之褥垫尤甚,遂感叹道。盖因两地生活也,损失不小、损失不小。又见晒衣场之一角有一大片褥垫皆很干净,并无半点污物,又惊讶道,还真有世界观改造得不错之人乎?稍顷,又恍悟道,此褥垫之主人乃解放军阿姨也,原来如此!狗东西前后左右撒摸一圈,见四下里无人,即将一床干净些的抱跑了。好在部队的褥垫是统一发的,你查也不好查,他自己那床脏兮兮的褥垫也留在那里,那女兵只好自认倒霉,并不言声。我此时写这件事的时候,也拿不出确凿的人证物证,但一般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某年,我部一女兵因搞婚外恋被停职反省,于宿舍里面写检查,张某人得知后,即给她写慰问信一封,内夹片状巧克力两枚。随后又亲自登门拜访,具体见面的细节不详,总之是他从那女兵宿舍出来时候脑袋上挨了一下就是了。狗东西还有心思留意打他的东西乃是何物,待发现是那两枚巧克力,即拾将起来,吹吹上面的土,扔入嘴内嚼之。
总之是他办的掉价的事不少。此次他与大老黑一起来干校,就让我对缺点和错误的问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六八年参军,六九年到政治部搞报道,直至来干校的几年间长了一些见识,我知道党内的和行政的处分各有五个等级,分别是警告、严重警告、留党察看、撤销党内职务、开除党籍;及警告、严重警告、记大过、撤销行政职务(或降级),开除公职,就是那段时间的收获。我还弄清了缺点与错误的界限,即够某个处分等级的叫错误,不够处分等级的叫缺点。
此前,我一直认为错误要比缺点严重或恶劣些,但拿张景芳跟大老黑一比,就觉得不对了。大老黑吹牛扒蛋泄露了所谓的军事机密,就是个错误,还挨了处分,档案里肯定也会有记载;张景芳爱贪小便宜,怎么恶心他怎么干,却哪一件也不够某个处分的等级,所以仍然还是缺点。我还没见过因为吝啬和贪小便宜而挨处分的。但若将他二位搁一块儿,并一定要你挑选其中之一做朋友的话,我相信还是选择大老黑的多,可见缺点有时是比错误还要让人生厌的。
张景芳的长处是业务上比较棒,对份内的工作也比较负责任。他曾参与过一个叫做什么工程的科研项目,里面有一项工作是要在海上进行一种定位试验,这个呆在海上的活,就由张景芳承担。他所负责的一种叫做应答机的东西,本来是安在作为临时定位点的快艇上的,但快艇的本身也有许多无线电设备,工作起来与应答机互相产生干扰,后来即将这种应答机安在了没有任何发电和发射设备的小舢板上。每次试验都要快艇先将其送到定位点上,待试验完了再去接。但该工程乃一胡子工程,投资不小,时间不短,成效不大,技术部上上下下的对此没有好印象。而每次试验还须兴师动众,车船侍候。时间长了,无效的试验多了,你再跟有关部门协调个车船什么的就格外麻烦,甚至还须看一些冷脸子。有时就让他们“搭车”,快艇要出海办别的事情的时候,顺便将他们捎上。就有这么一次,那快艇将小舢板送到海上的定位点之后,又到别处去了,张景芳独自在上边正工作着,偏就刮起了大风,待那快艇干完了别的活回来接他的时候,小舢板不见了,搜巡了五六个小时,才在十多海里之外的一堆礁石的后边找到他。张景芳浑身湿漉漉地躺在那里,冻了个半死,自然就十分地伤心和灰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有一种被涮了或被遗忘了的感觉。如同“黑旋风探穴救柴进”中,李逵将柴进从枯井里救上来之后,宋江只颐和柴进说话去了,忘了将李逵拉上来,李逵在井底下发喊大叫,宋江始叫人放箩下去,取他上来,李逵到得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箩放下去救我一样。张景芳回来,他们所长安慰他并向他解释来着,他就说,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害死我咋的?估计是受此影响,接受了教训,打那他便决定万事不让自己吃亏的。
那项试验后来还是成功了,项目也完成了,我为此曾写过一篇报道。他那个如同李逵从井里爬上来的感觉,就是我至他们所采访的时候他告诉给我的。那篇报道里本来有他在海上漂荡的一大段,风有多大,浪有几级,小舢板如漂零的树叶随时有被打翻和卷走的危险,张景芳却临危不惧怀里仍然抱着应答机。很感人,我自己也比较得意。但我们政治主任审查的时候给删去了,说这样一写,暴露了别的方面的问题,搞不好就要算成事故。稿子发出来之后,张景芳不悦,说我没有实事求是,有关他的事迹一字未提;我向其解释,他又说我不坚持原则,罪白受了,又发一番李逵从井里爬上来那种感慨。
张景芳当了生活委员,但伙食并没有明显的改善。每当吃饭的时候就都说他,你这生活委员是怎么监督的?成效不大呀!
他即讪讪地,他们是有些实际困难不假,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稀糊儿呢!
四
大老黑说我腿上没毛,皮肤过敏,三天两头的就会起点红疙瘩什么的,三天过去,我没起红疙瘩,小梁倒起了。那么一双白嫩的小腿上红疙瘩一片片的,还怪疹人,陈处长不让她下水田,让她帮厨去了。
大老黑就又贩卖一番他那个喝稀饭的理论,皮肤白了,细了,看上去是要漂亮一点,它同时又会让你皮肤过敏,你总得付出点代价是不是?又漂亮又不过敏,还让人家喝碗稀饭不?
我笑笑,你这人特别会心理平衡。
他就唉了一声,你是没犯过错误,没有体会,犯过错误挨了处分的人,一般都这样安慰自己;哎,你们主任批评老金的时候怎么说?说老婆不漂亮就是犯错误的理由吗?都找漂亮女人,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办?听说你说句公道话来着,还将你训了一顿,说你打横炮?
我说,你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他说,这种事儿怎么能保庄密!那个让小梁给蹬了的老郑去医院灌了肠我也知道,小崔向我们管理处要车送老郑去医院,还跟我们撒谎,说是拉肚子,拉肚子还能那么急燎燎的呀!具体怎么个过程你知道吧?
我说,人家两个人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他说,你们政治部的人都特别能保密是不是?一个个神秘兮兮的,至于吗?
我说,人家失了恋,本来就很痛苦,咱别在旁边说轻俏话。
他就说,活该,那个老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着他那个女人样儿就来气!
我说,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说,那个熊处分决定写的!还上报基地政治部,下发各连党支部,抄报基地后勤部,抄报他妈那个×呀!我一个机关后勤助理与基层的连队有什么关系?人家认识我是谁呀,这不纯粹臭败人吗?我寻思起这件事儿就气得慌,有时做梦也是那种心境,醒来还觉得灰溜溜的。
我说,这不关他的事,凡是处分决定都得这么发,上报是备案,下发是儆戒,抄报是因为与它有关;他是组织干事,只管写不管发。
他说,犯那么点事儿就到有关单位臭败我呀,起什么作用?我去人家那里联系个什么事儿的时候,让他们故意给我出点难题?给我个冷脸子看?
我就说,所以呀,最好别挨什么处分,无论你多么有水平,一旦让人家弄成红头文件上报下发又是抄报什么的来一通,也还是会斯文扫地,尊严全无;可话又说回来,那个抄报还真没什么积极的作用不假,大概做这个规定的人,没犯过错误,没有你这种体会。
我们说说话话的,顶着个毒毒的太阳,一人两垅一弯一弯腰地往前赶着拔稗子。那些熊稗子可真多,总也拔不完似的。几天下来,百分之百的人都喊腰疼。大老黑说,操它的,这个熊天也不下个雨,让他大爷咱歇两天。
张景芳也说,哎,报纸上广播里的天天咋呼批林批孔,咱们也得批一下子呀,不能光促生产不抓革命对不对?
陈处长说,场部不是让咱晚上抓吗?
大老黑说,晚上抓×呀,一天下来,累个半死,还抓哩!
陈处长就笑了,你这个同志!
小梁在家里帮厨,帮完了厨也不闲着,她将我们换下来的衣服甚至连臭袜子脏裤头都洗了;完了还将我们的睑盆一字摆在宿舍门口,盛上水,搁太阳底下晒着;等我们下工回来,就有那么一盆温和和的水等着我们。再到宿舍一看,也是焕然一新的样子,我们的心里就热乎乎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夸小梁。小梁又过意不去似的,说还是你们辛苦啊!
干校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晚饭后散个步,那些熊蚊子也四处追逐,走到哪它跟到哪,逮着机会就叮一口,所以只要不是热得受不了,我们早早地就会上床躲到蚊帐里闲拉呱或看书写信。
大老黑说,这时候,要是让个五六岁的孩子在腰上踩一踩才舒服哩!
我问他,你孩子有五六岁了吧?
五岁了,说着即从蚊帐里递出一张照片来。我接过一看,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我说,嗯,是挺可爱,你是想孩子了吧?
大老黑说,那当然了,孩子永远都是自己的好,那么一双肉乎乎的小脚踩在腰上简直就没治了!
有人来喊陈处长,陈处长从蚊帐里钻出来,说是臭棋篓子还下哩!可还是跟来人出去了。
大老黑说,刚才来的这人是陈处长的同学,是海军作战部的个处长,不知站错了队还是怎么,也给整到这里来了。
我说,陈处长下象棋的水平还真高,咱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未必赢得了他。
大老黑说,基地第二名水平还能不高?就是太认真,基地杨副司令有一次找他下棋,连输六盘,最后杨副司令的脸色都变了,他也不知道让让;那年他挨完了斗,给整到饲养组喂猪去了,那饲养组长是个四川兵,下起棋来嘴不闲着,走一步喊一声槌子哟,三喊两喊,就将他整输了一盘,气得他好几天不跟那战士说话。
我说,听说他业务挺棒?
大老黑说,外号计算大王嘛,还能不棒!
我们两个躺在蚊帐里正按着我们的话题说,那边厢张景芳突然就感叹了一声,看着骄娇二气的个小姐,哎,还怪会疼人,也挺能干。
我问,说谁呢?
大老黑说,还能是谁,小梁呗。
我说,她怎么疼你了?
张景芳说,人家给咱晒洗脸水,连臭袜子脏裤头儿都洗,还能不是疼?当然不光疼我了。
我说,操,说得倒怪有感情,还疼,就那么点事儿还放不下了?
大老黑说,你别说,这妮子还真是怪会关心人,要不,能把老郑给整得五迷三道的?
张景芳说,也怪老郑没出息呀,一个政治干部,失了恋就吃安眠药,什么觉悟!
我说,这也说明老郑感情专一呀,投入呀。
大老黑就又说一遍,你别给他打掩护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按说,这次应该让他来,好好改造一下他那个爱情至上的世界观;结果让人家小梁来了,是你们政治部报复人家吧?
我说,哪里,是小梁自己申请的,领导上大概也考虑让他俩暂时分开一下换一下环境对他们有好处。
张景芳说,老郑还在纠缠她是不是?
我说,两人好了那么长时间,一下子断了,是有点受不了不假;上午灌了肠,下午就从医院里窜回来了,他还是想找她谈谈,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作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大老黑就说,嗯,她是该出来躲躲,要不,还真可能发生意外哩!
我说,那倒不至于,他能吃安眠药,就不会伤害别人,他伤害的是他自己。
大老黑说,你这么一说,还怪感动人哩。
我说,所以呀,永远不要嘲笑失恋的人,你为了爱情,不是也曾付出过代价?
大老黑说,操,说着说着就下道儿,说老郑嘛说我干吗?
张景芳又说,这个小梁是挺吸引人不假;业务也挺棒,会打字,还会画图,她画的那图跟正式出版物不差半分毫。
我说,她那是描图,依样画葫芦还能描不好?
张景芳说,描图也不简单哪,你瞧那笔锋,那么纤细,那么均匀!
大老黑说,一会儿你就做个好梦吧!
张景芳嘟哝着,操,想到哪里去了!
过会儿,大老黑突然说,哎,咱们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见小迟说过话呀!
我也蓦地意识到,还真是哩!
张景芳就说,看来家庭问题比个人犯错误还容易让人背包袱啊!
我们即很以为然。
五
待我们将稗子拔得差不多的时候,雨也下来了。雨不小,所谓开门风闭门雨,头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就开始下,第二天又溜溜地下了一整天。
大老黑说,老天爷也特别偏向着这个熊干校,不干完不下雨,它看见你干完了,就下起来了。
我们开始抓革命,念报上有关批林批孔的文章。小梁读报纸的时候,张景芳不时地来一句,这雨不小!过一会儿,又来一句,好家伙,还有冰雹哩!我们就都挤在门口看雹子。雹子不大,盐粒儿似的,一阵儿就过去,尔后又不紧不慢地继续下雨。
张景芳说,小梁你念了半天报纸,渴了吧?
小梁笑笑,不渴!
张景芳说,那边菜地里好像还有黄瓜,咱去偷它几个吃吃如何?
大老黑说,早都落架了,秧子都黄了,哪里还有黄瓜!
张景芳说,看看还有漏网的没有!说着即窜进雨中了。一会儿,张景芳落汤鸡似地回来,手里拿着几根指头粗细长短的瘪黄瓜回来,膝盖上却鲜血淋漓,一进门儿就说,操它的,还真都落了架哩,这些私孩子摘得还怪仔细,连个落网的也没有。
小梁说,你膝盖上怎么了?
张景芳也才发现,哎,还真没注意哩,估计是让铁蒺藜给划的,营区之内的个熊菜园还拉上蒺藜,对同志们简直是莫大的不信任啊,损失不小、损失不小嗯。
陈处长笑笑,就这么防范,几根烂黄瓜还偷哩,你还让人家怎么信任?
小梁回宿舍拿了点红药水,给张景芳抹上。张景芳感动地说,是你自己带来的?
小梁说,是呀,一些常用药什么的还是要备一点,清凉油啦,银翘解毒丸啦,黄连素啦我那里都有,谁要用就说一声。
张景芳甜蜜兮兮地说,你是个细心的好……女同志,你那个过敏好了吧?
小梁说,早好了,一点小毛病,过敏是一触即犯,一治就好,吃一片扑尔敏就好了。
陈处长说,咱们继续学习,小迟你来念一篇。
大老黑说,拣短的念!
小迟念报纸的时候张景芳还不时地嘟囔,操它的,损失不小、损失不小嗯。
陈处长说,你个张景芳,促生产的时候你咋呼抓革命,让你抓革命了,又在这里穷嘟囔。
看不出张景芳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说,批林批孔也不能空对空对不对?还是要发扬我党的三大作风,联系思想实际,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我建议陈处长先来一个典型引路,检查一下你那个儒家思想。
陈处长愣了一下,我那个儒家思想?什么儒家思想?
张景芳不阴不阳地说,我认为你鼓吹三自一包,给家里买小毛驴,连同你那个单纯军事观点,搞计算机比赛张榜名次就是儒家思想。
大老黑又极有爆发力地笑了一声?说是这个点子好,这个熊干校连个娱乐活动也没有还干校哩,干他娘啊,咱们开展点批评和自我批评乐哈乐哈,陈处长你先说说那个买小毛驴是怎么回事儿。
陈处长稍稍尴尬了一会儿,说是狗日的韩健!听听他这名字起的,还韩健,他可真是个汉奸啊!想当初他跟我一个办公室,经常偷我的烟抽,一起出差一起吃饭也从来不掏钱,要么故作掏钱状而又不真正掏出来,这我都不说他;那年我父亲来了封信,说实行三自一包之后,生活基本上没困难了,还用我寄回去的钱买了头小毛驴,干起了做豆腐的小买卖,我当然就挺高兴,肯定也跟他说起过此事儿,结果“文革”一开始,一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他就揭发我鼓吹三自一包,是刘先生的孝子贤孙,那小毛驴是我买的吗?什么东西!
小梁说,韩健是谁?
大老黑说,早转业了,他去船厂支左的时候因为搞妇女给开回来了,时间不长就转业了,是六九年转的吧?嗯,是六九年,九大召开的那一年呢!
张景芳说,这个问题就算清楚了,你再交待一下那个单纯军事观点搞计算机比赛张榜名次的问题!
陈处长说,我到现在仍然认为一个技术部队搞一点业务比赛是必要的,那年我在计算机室搞了几次比赛,还是有些效果,至少学习业务的空气比过去浓了;其实那些比赛的题目都很简单,一些高中毕业的战士,根本不用手摇计算机,一化简,一约分,结果就出来了;特别那些看上去挺复杂但仔细一审题就知道等于零的算式,甚至连化简约分的程序都不要;只有初中程度的战士呢,在那里吭哧吭哧摇半天,答案还往往是错的;现在看来,张榜公布名次的问题,可能伤害了一些同志的自尊心;哎,小迟你们室的那个小乔还就是那时提起来的哩,她每次比赛的成绩都是不错的,她家是沈阳的吧?
小迟说,是沈阳的不假。
张景芳说,你管人家沈阳不沈阳干什么?你这不是检查交待呀,纯在这里评功摆好为自己翻案呐!
大老黑说,我看比较实事求是。
张景芳以主持会议的口气。你们几个的意见呢?
我们都说,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张景芳说,那就算过了,大老黑,你交待一下吹牛扒蛋泄露军事机密骗媳妇的问题。
大老黑说,我那点事情处分决定上不是都写着吗?还上报下发抄报什么的?
张景芳说,说细节,处分决定是梗概,是定性,具体怎么个概念不清楚。
大老黑说,我那是当兵之后第一次回家,当然是提了干穿着四个兜儿的军装才回去的,亲戚同学什么的少不得就要聚聚,那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那种以工代干的副主任,哎,你们那里有这种身份的干部吧?
我说,有,就是他本人不是干部,但做着干部的工作。
大老黑说,嗯,那家伙连工人也不是,纯粹就是个农民,造反上去的;他还是我的同学,几年不见,见着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你挖着了哩,弄了个军官当;我说,你以为军官就那么好当呀,咱又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不豁出个半斤八两的来,能当上军官呀;他说,那也还是让你赚了便宜呀,当初你不是连个高中也没考上?我呢,高中毕业,弄了个副主任还不是正式的;这家伙看着我弄了个正式的干部当,心理不平衡,我就故意呕呕他,他问我在部队干什么工作,我就说搞导弹,当然也说了些别的,说上游型号的导弹是买的苏修的,红旗和海鹰系列的才是咱们自己研制的,当场把这家伙震得一愣愣的,不想事后他就给部队写人民来信,说我泄露军事机密,坑了我一家伙。
张景芳说,再说说你是怎么把个大学生弄到手的!
大老黑说,别人介绍的呗,这个也算错误?
陈处长说,我看情况基本上就这么个情况了,联系思想实际也不能牵强附会胡乱联系对不对?
张景芳说,就这么让他过关了?
我们都说,过了吧。
张景芳说,那就过了,哎,下边轮到你了吧柳干事?
我说,还能人人过关呐,我又没犯什么错误!
张景芳说,连***自己都三七开,你没错误,你是圣人呐?
我就把我前边提到的那个对缺点与错误的理解即够处分等级的算错误不够处分等级的算缺点说了一下,他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就把你的缺点检查一下吧!
我说,要说缺点的话,我有两次写了报道是署了我的真实名字,灵魂深处还真有点名利思想;名利思想这个东西还是有些诱惑力,就好像人们对资本家没好印象,却都愿意娶资本家的小姐一样,挺奇怪是不是?
那几位就一阵笑。
张景芳说,继续说!
我说,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了。
张景芳说,嘿,这就算完了?就这样还想蒙混过关呀?
那一会儿咱还真就有种自卑的情绪涌出来,遂过意不去地,我怎么就没犯个稍微复杂一点的错误呢!
那几位又笑一阵。
大老黑说,你说说那个为老金打横炮的事儿吧,先前只是听说,具体怎么个精神还真不知道!
我就把老金搞婚外恋支部开会批评他的情况说了说,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强调该同志没什么文化,将第一夫人理解成大老婆是不对的,以后注意,啊?众人哈地就笑了,他自己也笑了。随后我说他之所以搞婚外恋,除了没认真学习***著作,放松了世界观改造之外,也是因为他老婆形象不佳不说,还不讲卫生,她庄上每一轮传染病诸如肠炎了,痢疾了,流行性感冒了,都是首先从她家里开始的,那怎么能生活到一起去?众人又是一阵笑。主任遂打断我的发言,说我态度不严肃,纯在那里打横炮;老婆不漂亮不讲卫生就是犯错误的理由吗?都找漂亮老婆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办?还有没有一点共产主义风格?我看所谓的不讲卫生其实是艰苦朴素的表现,林黛玉倒讲卫生,可年轻轻的就死球了,焦大不讲卫生,王熙凤还往他嘴里塞马粪什么的,可他活到八十多!主任大概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不批评老金而批评我有点不妥,遂缓和了一下口气,与我交流道,是活到八十多吧柳郝仁同志?我说,不知道,没印象。此后我真的又翻了几遍《红楼梦》,却就没查出焦大在哪里活到八十多。有一次会前我向主任提起此事,说我怎么没找到焦大活到八十多呢?主任就恼了,说你搞什么名堂?谁都没有你高明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一朵花,把别人看成豆腐渣得了吗?骄傲自满对谁都构不成伤害,最终受伤害的是你自己。
大老黑就说,这大概也是让你来干校的原因之一。
陈处长也说,我看这也算不上是什么错误,柳干事当时的发言还是公正的,从主客观两方面都作了分析。
张景芳还不依不饶,说是你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我说,让我再想想好吧?我想起来再继续说,理论联系实际没有时间限制吧?
张景芳说,那暂时就这样吧,还要继续反省,啊?小梁,说说你是怎么把老郑给整到医院去的!
大老黑一下子认真起来,我看你有点过分了吧张景芳?大伙一起说说笑笑娱乐娱乐就是了,连个分寸也不讲了?你算干什么的?
小梁脸红红的,说是没什么,恋爱自由嘛,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散嘛是不是?先前觉得郑干事还不错,挺关心人,也挺细心;可接触时间长了,就觉得该同志没大有北方人特别那种男子汉的气概,我一看见他那个小小气气的样子就恶心,还弄个小菜吃吃!写的那字也跟女人似的,还臭美呢,一个写着学习***著作心得体会的笔记本给这个看,给那个看!
大老黑接着说,最恶心人的还是你张景芳,你怎么不说说你吃了三毛二分钱的菜是怎么样厚着睑皮报成两毛三的?看电影你不买票是如何狗一样夹着尾巴溜进去的?人家女兵在宿舍里写检查,你又怎样乘人之危想人家的好事儿让人家给撵出来的?
陈处长说,算了算了,本来是要娱乐娱乐的,这样一来事与愿违了,一起出来的同志还是要注意团结,啊?
张景芳也是孬种一个,此时即厚着脸皮说,我不对、我不对,说着说着就忘了是闹玩儿了,成揭老底儿战斗队了,我自己毛病确实挺多不假,欢迎同志们批评指正!
但气氛变了,不可能再嘻嘻哈哈地互相揭老底儿,雨也停了,也到了吃饭的时间了,遂都散去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拿批评和自我批评当娱乐的事,就觉得来干校的这些人还真是有意思,人人劣迹斑斑,同时又个个才华横溢。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种叫作新生牌的钢笔水。那些年我们部队驻地有一句顺口溜,叫辽宁的牙膏一根棍儿,辽宁的火柴等一会儿,辽宁的自行车慢撒气儿。意思是作为重工业生产基地的辽宁,轻工方面一向比较落后,他们生产的牙膏一般都比较硬,跟棍子一样,有时将牙膏皮儿挤破了,还挤不出牙膏来;而他们的火柴呢,划一下之后须等一会儿才能着;慢撒气儿的问题就不用解释了,总之质量很差就是了。唯一令人放心的产品是一种叫做新生牌的蓝黑墨水。它颜色适中,书写流畅,无论你放多长时间,永远不会有沉淀物。而这玩意儿就是劳改犯人生产的,凡是叫做新生牌的东西,都是劳改犯人生产的,质量一般也都比较好,因为他们不敢偷工减料,弄虚作假;工艺水平上也比较讲究。
这有点意识流了是不是?但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六
文章写到这会儿,读者诸君肯定也意识到了,有一个人怎么始终没说过话呀,露过几次面也没她的戏,好像没她的事儿了似的,是作者疏忽吗?其实我也意识到了,我还不知道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你要写到一支三八大盖必须让他放一枪,你要在舞台上挂把宝剑,也必须让它杀个人或如项庄虞姬那般舞几下?小小道具尚且如此,更况人乎?还是张景芳说得对呀,家庭问题比个人犯错误还要让人背包袱,这话是一点也不假的。事实上,小迟在进干校的头半个月里面,确实就一言未发的。她就没戏你让我怎么写?
但那次我们一起拿批评和自我批评娱乐过之后,小迟一下子活跃了许多。她大概也意识到凡是来干校的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有的甚至还是人格和人品上的劣迹。相形之下,自己那个家庭问题倒不显得多么突出了,在人们的眼里也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严重,出身不由人、进步靠自己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嘛是不是?那就没必要谨小慎微,自己吓唬自己。思想上放开了,神情上舒展了,就又有说有笑地起来。自打来干校她一直是不问不说话的,这次正吃着饭,她竟噗哧一下笑了。大伙稍稍愣了一下,我问,笑什么呢?
她笑得几乎喷出饭来,说是我寻思起你们主任说的那个都找漂亮老婆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办就想笑!
大老黑说,操它的,怎么寻思的来,还有没有一点共产主义风格,到了共产主义你也不能非让人家找不漂亮的不可,这不是风格和觉悟的事儿;可话又说回来,他这话倒也挺主持公道的是不是?
小迟就说,嗯,他是挺为我们不漂亮的人说话的不假!
大老黑说,你还不属于那种不漂亮的女人,你是乍一看不漂亮,再一看不难看,看长了,哎,还挺顺眼!
小迟笑笑,你这话我爱听。
陈处长也笑了,说是你个大老黑,还怪会归纳,也挺有个层次感!
小迟又笑笑,说你买小毛驴的事情也特别好玩儿,听上去特幽默,买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如买小毛驴幽默!
陈处长似乎觉得让小迟笑一下不容易,遂露出撕扇子博千金一笑的那么种慷慨,说是这个熊“四大”,捕风捉影,怎么让人尴尬它怎么来,让人毫无自尊可言;经常找我下棋的我那个同学说他挨斗的时候,造反派让他学驴叫,他不会,又让他学狗叫,那么一个斯文的人,就让他们逼得咧着个嘴在那里汪!汪!
小迟一下又不笑了。
小迟还真就属于大老黑归纳的那种类型,个子不高,有点黑,也有点胖,乍一看不出众,再一接触还有些味道。她刚当兵的时候年龄挺小,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一脸中学生的神态,还背着只小手风琴。那么小的手风琴此前我从没见过,只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里面看到过,就是保尔小时候拉的那种。哎,她就背着。有一年冬天,我们机关去农村野营拉练,她还背着那只小手风琴参加宣传组来着,行军时鼓动,驻防时演出。野营拉练当然要故意拣一些山路走,辽西的地形地貌与我家乡沂蒙山差不多,也是山连山、岭连岭的阵势;翻山越岭的时候,少不得就要扶老携幼,互相拉一把什么的。这时候小迟就与其他几个女兵在那里打着竹板鼓动:想想红军两万五,野营路上不怕苦;翻山越岭把手牵,前进路上不怕难;雪后的山路比较滑,小心你的脚底下。哎,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而每当驻到一个村里,晚上都要搞联欢,要么给当地老百姓放电影,要么就演节目。无论多累,演出的时候小迟总要去伴奏。她那个小手风琴也让农村的些孩子大开眼界,她走到哪里后边都要跟着一大群孩子。一些大人们也在那里瞎议论,这个说,一看就是苏联货,苏联造东西都是粗老笨重的,哎,造这玩意儿它就能造得这么小!那个说,一样的东西,都是越小越珍贵的,就好比手表比座钟贵,小轿车比大货车贵一样,你看着跟小学里的那个手风琴差不多,价格肯定贵多了;还有的就说,这妮子年龄不大,还会弹这玩意儿,是那种文艺兵定了,不信咱就去问问!有人还真问了,一听不是,就又胡乱猜测一番。
野营路上,每天晚上各单位的头头儿们都要到指挥部开一个碰头会,一是汇报一下各单位的好人好事,二是明确一下第二天的行军路线。我在碰头会上了解到宣传组的几个女兵年龄小志气高,每人的脚上都打了泡还跑前跑后地搞宣传鼓动,遂写了一篇题为《行军路上的鼓动组》的小通讯在《海军报》上登了一下。因为我没直接找她们采访,写稿子的时候将小迟的名字跟另外一个女兵给搞混了,她本来叫迟丽娜,结果写成了迟平。稿子登出来之后,有一次她在路上遇见我就哼了一声,说是认识你这么久,还把我的名字给弄错了,还持平呢,还亏损哩!你心里大概只有严平吧?
她提干的时候年龄也不大,工资不低,家庭条件又比较好,花起钱来难免就大手大脚。传说她买东西没计划,看见什么买什么,牙刷按打买,光手表带儿就买了五条,总之是当月的工资不花完就不罢休。那时正学习《哥达纲领批判》,不知谁就给她起了个分光吃光的外号。她这个外号听上去没什么,但对找对象却极为不利,无论你多么有钱,都不会将这么个分光吃光的主儿请到家里专门踢蹬你。由此也可判定此外号必是她的些女战友起的无疑。女兵多了,呆成堆儿久了,互相嫉妒起来也是够受的。
政治部的人都知道,小迟跟她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她父亲跟她母亲也早就离婚了。因为她已是成年人,就没将其判给哪一方,但她跟她母亲更近一些。其父原是国防科委的个局级干部,据说***出逃所携的外汇就是***死党之一的某人令他提供的。小迟的父亲出事之后,小迟将她父亲写给她的信全都缴到了政治部,我曾看过几封,那里面确实就没有半点的父女之情,全是说她母亲不好的些话,挑拨她们母女之情的那么种口气。小迟至今没转业,估计与此也有关。
稗子拔完了,我们的主要任务改成了施肥和灌水放水。那时我们就搞起了责任制,一个班几十亩地,看哪个班管得好。施肥的时候,全班一起出动;灌水放水的时候两个人就解决问题。这次,与小迟去一起去灌水,她就给我说了些前所未闻的些事情。她问我,那年咱们拉练的情形你还有印象吧?
我说,有啊,这才几年的事!
她说,那次尽管你将我的名字写错了,可我还是要感谢你!
我说,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她说,无论如何那都是一种表扬的等级,看,某某上过《海军报》,报纸上都表扬她了,对个人进步还是有些作用。
我说,又不是单独表扬的你,提了好几个人的名字不是?
她说,可你提到名字的都提起来了。
我说,那只是一种巧合,主要是你们自己干得好,再说女兵提干也比男战士容易些。
她说,女兵提干相对容易一些,与所从事的业务也有关;咱们技术部其实跟地方上的研究所或研究院差不多,你这里刚把一种业务搞熟了,又让你复员了,那还搞什么研究?成培训了!再说这种业务地方上也用不上啊!是不是?
我说,倒也是,所以机关里面的女兵提干不一定是党员,连队里面的男兵提干就非是党员不可。
过会儿,她说,哎,那个严平你还有印象吧?
我说,有啊,她不是当了工农兵大学生,去清华大学了吗?
她笑笑,就是她,当时我们还以为你跟她有一壶哩!
我说,我要跟她有一壶就不会将她的名字跟你弄混了,你们怎么会有这种印象?
她就说,女兵们议论起男的来比男的议论女的还要放肆,一起议论差不多同时入伍的男同志的时候,严平说,这一茬儿男同志当中还就是柳干事值得一追,还说一定要把你搞到手什么的。
我就笑了,你们可真够放肆的,她要把我搞到手,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开始我们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吹吹牛,后来听说她还真找你们政治部的人了解了你的情况,具体找的谁不清楚,那人学着你们山东话说,俺家有!她也就用同样的话跟我们学,俺家有!笑得我们了不的;笑完了,她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说是看着文绉绉的个人,原来也是个土八路的干活!
我笑笑,她这人还怪有意思哩!
她说,她是挺有意思,业务上也挺棒,要不能推荐到清华去呀?
我说,看,咱这里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背后就让你们编派了这么多故事,你们女兵在一起,是爱犯个自由主义不假,那个林红让你们编派成又馋又懒,早晨不起床就躺在被窝里吃饼干,一接触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说,女兵多了就这样儿!要是一个单位只有三两个女的,就没这些杂烂事儿。
我问她,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你拉手风琴了?
她说,那玩意儿早坏了,坏了也没地方修,扔了。
她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加深了我对她分光吃光的印象,她确实是个不怎么会过日子的人,拿着好东西不当好草。
过会儿,她又说,其实我并不是学的手风琴,而是钢琴!手风琴是拉着玩儿的。
我即吃了一惊,你家连钢琴都有啊?
她说,有啊!我母亲就是弹钢琴的;我不仅会弹钢琴,还会跳芭蕾哩,你信吧?
我又是一惊,看不出这么个又矮又胖的妮子还会跳那玩意儿,但她那种不经意的表情不由你不信,我说,当初是把你当作文艺兵召来的吧?
她说,你说我这个形象能上舞台吗?不把人家吓跑了才怪哩,那只是一种家庭的素质教育,我才不靠那玩意儿吃饭呢,我还是想搞点正儿八经的业务工作。
这么说说话话的,哎,你觉得这个妮子还真是有点看长了就挺顺眼的那么种味道;而且还有种温馨的情愫生出来,你喜欢跟她说话。同时就又想起了那个新生牌钢笔水的问题。
七
农场的鱼网买回来了,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的鱼网,而是网片,十来米长,一米半宽,几个人一起拽着,往前赶的那种。那种捕鱼的方法特别刺激,十来个人排着队一起往前赶,待将鱼赶到浅水处,鱼儿们开始往上蹦的时候,我们喊着叫着,玩游戏似的,特别来劲儿。要说劳动愉快,还就是捞鱼的时候最愉快。那种捕法也特别残酷,很容易就将鱼儿们赶尽杀绝一网打尽。而进干校的人,都是这顿吃个狗下顿让狗吃了也不嫌的主儿,没有以场为家的思想;尽管场部不让捕半斤以下的鱼,可具体捕起来,哪还管那些?统统都是挖到篮子里就是菜的劲头儿,不抓白不抓;一网拉上来,漏网的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哎,那么鲜的鱼,让食堂的些小子们做出来竟跟浆糊似的,又苦又涩。大老黑说,这帮小子大概从没做过鱼,不知道将苦胆择出来;俗话说千滚豆腐万滚鱼,这玩意儿放到锅里别动就行,哎,刚放进去他就拿铲子乱翻乱搅合,那还不搅活成浆糊状?他们真是把咱当成阶级敌人了;张景芳你这生活委员是怎么监督的?
张景芳就又颠儿颠儿地提意见去了。一会儿张景芳回来,说是这帮小子都是临时从别的部队抽调上来的,都没当过炊事员,场部的头头儿正训他们呢!
大老黑说,早干什么去了?由此也证明这个农场的管理水平十分差劲!
陈处长说,关键是你们把人家的鱼给一网打尽了,都打完了以后人家自己吃什么?
小梁和小迟也都笑笑,说姜还是老的辣呀!
八一建军节到了,场部要求各连都要出几个节目,都认为小梁形象较佳,长得跟李铁梅差不多,走起路来也婀娜多姿,寻思能有点文艺细胞唱个歌或样板戏选段什么的来着,不想她还五音不全,唱起歌来远没有她说话好听。大老黑就说,看着像演员,干起活来像伤员,走起路来像服务员,白瞎了你的这副盘子和身段。
小梁是技术部所有女兵中走起路来最有特点的人,不知道只她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走路,反正我看见到她的时候,总是一只手举着,像端着一只盘子或其他什么玩意儿,另一只手才像一般人那样在下边甩;特别是下楼梯的时候,她举着的那只手就更像是端盘子,大老黑说她走起路来像服务员,就这么个服务员。
小梁也不恼,说就是呢,我怎么就五音不全演不来个节目呢!
陈处长说,你就是五音全,也没必要非出节目不可,海政歌舞团不是来了些演员吗,那都是些登台上瘾的人,不管她有什么思想包袱,一让她演节目她就来劲儿,到时她自己就会一边推辞着一边往前凑的。
张景芳说,你个老东西说话也太刻薄了,还一边推辞着一边往前凑,倒是怪形象!
还真是!当天下午那个在《红珊瑚》里演珊妹的演员就找小迟给她伴奏先练练去了。原来她跟小迟的母亲很熟,来到就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这孩子,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要不是看见花名册上的名字,就是走个对面也不敢认了;不唱不唱嘛,还非让唱不可,都成老太婆了,嗓子不行了,词儿也记不庄了;条件就这么个条件,用手风琴伴奏就行啊,噢,场部有手风琴的。
八一建军节中午,天津小红花艺术团来慰问,连同我们自己准备的些节目,就在饭堂里演了一家伙。报幕的小女孩也就八九岁,却非常的老练大方。艺术团的负责人介绍说,***几次来天津参观访问,都是她给***献花并一直陪着的;该艺术团还多次出访过,访问过阿尔巴尼亚、朝鲜等。
孩子们的演出还真不错,个个一专多能,能拉会唱。张景芳说,想不到在这里看上了这么好的节目,还是个乌兰牧骑哩!
压轴戏则是那个珊妹。她接连唱了五首,又是《老房东查铺》,又是《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什么的,将小红花们震得一愣愣的。唱着唱着,小红花们也自动地加入了伴奏的行列。台下更是爆发出阵阵掌声,一次次的谢幕就是下不去。不知谁喊了一声,还是来那个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怎么着来着?
珊妹说,这首歌不能唱,因为《红珊瑚》还没解放!
大老黑就咋呼,操,这又不是公开演出,在场的都是排以上干部,咱就不能来个内部演出?
有人附合,对呀,就跟演内部电影似的,那年演《山本五十六》、《啊,海军》什么的,就只允许排以上干部看;《红珊瑚》有什么问题,就算仅供我们批判参考好了!
接着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珊妹跟小迟商量了一下,小迟就熟练地拉起来,小红花们却傻了眼儿,她们不会。那珊妹刚唱完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时,底下的人竟一下子合起来了: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唱着唱着,珊妹的眼泪就下来了,人们的心里也都热乎乎的。
回宿舍的路上,大老黑说,伙食很差,节目很好,这个建军节过得还不孬哩!
我说,你个大老黑怎么寻思的来,还内部演出,那小子则咋呼仅供批判参考好了,全是些牛鬼蛇神呀!
大老黑嘿嘿着,配合得挺默契是不是?
我说,一些老歌是怪煽情不假,那个云来遮雾来盖,风吹浪打什么的也挺符合人们的心境,那还不默契?
张景芳说,就不知会不会出问题,我看地方上也来了些同志!
我说,出什么问题?那几个地方上的同志,不也在那里擦眼抹泪还鼓掌什么的?
大老黑说,操,那几个地方上的同志一个是小红花艺术团的领队,有两个是辅导老师,那女的还是场部李参谋的爱人,都是搞艺术的,能出什么问题?他们还巴不得把这首歌早给解放出来呢!
那个李参谋的爱人,估计也是演员出身,很年轻,很漂亮,很丰满。小红花们当天下午就走了,她没走。晚上在操场上放电影的时候,她就跟李参谋两人围着一件雨衣坐在最后一排看,旁边则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来跑去。大老黑断定那女辅导老师是李参谋的爱人就是因为这小男孩。
看电影穿雨衣当然不是因为下雨,而是为了防蚊子。那场面真是有意思,一个个反穿着那种带胶的军用雨衣,猩猩一般坐在小马扎上黑压压一片,待换片子的时候灯光下你就看吧,人人脸上油光闪闪,大汗滚滚。那天晚上我站岗——噢,我还没说过站岗的事吧?你觉得这个熊地方荒原一片,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阶级敌人要来搞破坏也得费老鼻子劲,再说一个农场有什么可保卫的?可不行,部队就这规矩,任何营区晚上都是要站岗的,那种流动岗,可以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操场上放电影的时候,我在那一排排干打垒的房子中间蹓跶了一圈儿,就转到操场后边看电影去了。当然就发现了李参谋穿着雨衣从后边儿搂着女辅导老师看电影的那么个小镜头。一件雨衣里一上一下地露着两张大汗淋漓的脸,确实也是怪滑稽,比看电影还刺激。坐在稍靠前点的张景芳也回过头来看,完了还朝我挤挤眼。电影好像是革命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此后张景芳经常唱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呢,那就是《奇袭白虎团》定了。狗东西翻来覆去地就唱这两句,不由你不往别的地方去寻思,同时也就想起了那晚上的某些小镜头。
李参谋搂着女辅导老师看了三分之一还不到,女老师喘气开始不对头,那孩子也开始乱闹腾,她仰起脸对着李参谋的耳朵说了句什么,两人即带着孩子离去了。
电影散了,熄灯号吹了,我还须继续把岗站。晚上站岗正规连队是一小时一班,干校人少,就两小时一班。这里面的优惠是第二天上午可以将那两小时给补回来,睡觉也行,干别的也行。天很热,那干打垒的房子前后窗子都开着。我在那里走来走去,听得见各个房间里面的各种声音,或窃窃私语,或哈欠连天,甚至辗转反侧的声音也能听见。
夜晚独自来站岗,特别容易联翩想。想起站岗不站二班岗,当官不当司务长,就觉得头班岗还是不错,躺下也不能马上就睡着;与其躺下睡不着,还不如到这里来巡逻;想起小迟说的那个严平要把我搞到手,咱竟一点也没察觉;过会儿又想我家乡的对象也不错,端庄聪慧心热烈,最近的来信是定婚期,年底定把那婚来结。
我在那里来巡逻,突然一阵特想家。每一天太阳都要落,每一天我都想回家,你只看到我散漫的脚步,不知道我正心乱如麻。柳某人在此把岗站,想起那过去的事珠泪搭撒,咱只是为老金说了句公道话,却不想进干校就受番折磨。虽然是进干校我自己申请,领导上也没有认真掌握。趁夜晚出奇兵破防线,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孩儿我虽死无遗憾,只是那笔账目未还我的心不安……操它的,想混了。
咱正在那里蹓跶着胡思乱想,突然发现第二排房子最头儿上一处窗户外边的黑影里有一个人在鬼鬼祟祟地偷听窥视,我刚要喊一声谁,就见那人朝我招了招了手。待走近一看,你猜是谁?对了,是狗日的张景芳!我刚想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又赶忙朝我摆摆手,随后将嘴往窗户里头呶了呶,我便听见那女辅导老师的声音,好孩子、好乖乖,妈妈搂着你,快睡,啊!那孩子还在哼哼叽叽,女老师又压抑的一声,孩子还没睡着,你急什么?噢、噢,快睡!时间不长便是一阵窸窸窣窣及粗重的喘息声,那孩子突然喊道,怎么了妈妈?李参谋唉了一声就起来了,屋内的灯一下亮了。他在那里擦身上的汗,我们即悄悄地赶紧离开了。
操场边上,我问张景芳,你是一直没睡呀,还是刚起来?
他稍稍尴尬了一下,刚、刚起来!
我说,起来就为了听这个?
他说,哪里是为了听这个,我起来接你的岗呀!
我这才想起下一班确实是他的岗不假,我说,你还怪主动哩,别人都是叫岗的。
他说,所以站岗不站二班岗嘛,与其刚睡着让你叫起来,还不如压根儿就不睡。
我说,现在我向你交岗,你狗日的再去好好听吧!要让李参谋发现了,狗腿不给你砸断的!
他嘻嘻地笑笑,那能呢!
回到宿舍我就寻思,这个张景芳可真不是东西,还听人家的墙根子,天太热,想让孩子马上就睡着也不容易……
八
噢,我前边说这地方遍地野草高的是芦苇不对了,高的还不是芦苇哩,而是蒲草,可以做蒲席和蒲鞋的那种。它们的叶子相类似,但花儿不相如,芦苇开芦花,蒲草结蒲棒。蒲棒这东西晒干之后会自动散开,叫做蒲绒,可做枕头或褥子。
大老黑发现一处蒲草长得特别壮的地方,星期天的时候就约我们去砍蒲棒。陈处长大概顾忌自己的身份,不去;张景芳则说他们那里不兴用蒲绒做枕头,而只认黄豆皮或荞麦皮,也没去。这样就只有我和小梁、小迟跟他去了。路上我问她俩,你们也想用这玩意儿做枕头啊?
她俩都说,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去玩儿玩儿!
好大的一片蒲草林,青纱帐般的,一棵棵顶着硬棒棒的小棒槌,在微风中摇晃着撞击着发出啪啪的声响。此前我还不知道这玩意儿是长在水里的,而且越是水深的地方,蒲草就越壮,蒲棒也更大,有的甚至比高粱棵子还高还粗。我和大老黑就下了水,砍高粱穗似的,拿刀子割了之后扔给田埂上的她二位。
小梁说,没有蛇吧?
大老黑说,一朝被蛇咬才十年怕井绳,你还没被蛇咬就吓破胆了?我才不怕那玩意儿呢,看见就让它跑不了。
小梁嘿嘿着,嗯,有你在这里是格外安全不假。
不提蛇的事情,我还敢放心大胆地往里走,一提蛇,反倒不敢进了,只在浅水处砍小一些的蒲棒。而大老黑,专拣大穗的砍,且动作稔熟,仿佛老干这个似的。小梁以一种欣赏的口气说,瞧大老黑,一看就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大老黑说,农民出身嘛,干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
砍着砍着,不知怎么就自由组合自然分工了,大老黑砍的扔给小梁,我砍的扔给小迟。一转眼大老黑又不见了,小梁喊着他的名字沿着堤岸也往深处去了。
我说,你看着大老黑傻大黑粗,其实他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干,会改炉灶,会打家具,会粘贝壳台灯座,还会钓鱼,一样去钓鱼,他都钓好几条子,咱就一条也钓不着。
小迟笑笑,这与气质也有关,你让我钓鱼,我也钓不着;有的人还特别能拣钱包,隔一段就拣一个,我就从来没拣到过。
我说,我也没拣到过。
小迟说,各有各的特长,你能干的事情,大老黑也干不了,你要让他写篇文章,也能愁死他。
我说,会写点小文章对过日子无益,还是大老黑这样的人会生活一些。
小迟说,我就是最不会过日子的人,你们都叫我分光吃光不是?
我说,我可没管你叫这个,你所谓的分光吃光其实应该是大方,这大概与家庭条件和生活水平也有关,他穷得叮当响,想大方也大方不了。
这么说说话话的,我砍着,她接着,突然就有我挑水来你浇园的那么种气氛和感觉生出来,我稍稍不自在了一会儿,说是,哎,大老黑跟小梁怎么还不回来,别走丢了;这么深的青纱帐要迷了路可是麻烦。
小迟说,刚才你还说大老黑会生活呢,他能走丢了?我看他两个是有意为之!
我说,怎么个意思?
小迟笑笑,没什么,我只是瞎猜而已。
我说,不可能呀,他两个能有什么事儿?
小迟说,我也没说一定就有事儿,小梁对他的印象可是太好了。说整个技术部还就是大老黑像个男子汉!那天小梁让蛇吓了一下,是他最先跑过去安抚她的吧?
我说,你要让蛇吓一下子,他也会跑过去安抚你的。
小迟说,那天张景芳说了那番话,你瞧大老黑恼的!
我说,张景芳也确实不像话,那壶不开提那一把!
小迟就说,你特别能给别人打掩护是不是?你是故意的还是就这么个认识水平?
我说,我水平不高不假,就像人家说的,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小迟说,我看你不是水平不高,而是朴素的感情,善良的心眼儿,总把人往好的方面去寻思是不是?
我说,这是我近年听到的最好的话了,你可要负责任呀,领导上批评我的时候我可要引用,啊?到时可不兴不承认的。
小迟就笑了,到时就怕你不敢引用,你若真出了事儿不引用倒还好,引用了就让你罪加一等。
我说,哪有这么严重!
过会儿,小迟又说,哎,你砍这玩意儿上瘾是不是?砍这么多干嘛呀?你们真想用这玩意儿做枕头芯呀?
我说,做枕头芯怎么了?商店里卖的就是这玩意儿做的!
小迟说,这玩意儿枕个半年六个月的还行,时间长了它绝对要变成细末儿末儿,无论你用几层布它都会渗出来,弄得你头上脸上的都是这玩意儿,洗都不好洗。
我说,你还怪懂哩!
小迟说,你上回提到的那个又馋又懒林红,原来的枕头芯就是这玩意儿做的,睡一觉起来你看吧,就跟从磨面房刚出来似的,满头的白粉。
我说,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小迟又说,你们准备做多少枕头芯呀?打算卖咋的?找个引子出来玩儿玩儿就是了,你还认了真呢!别砍了,坐下说说话话。
我们即坐到蒲草林外的田埂上了。稍稍不自然了一会儿,小迟说,小梁失了恋确实也需要安抚一下。
我说,是她蹬的人家,又不是人家蹬的她,安抚什么?
小迟说,这你就不懂了,女孩子要是压根就没谈过呢,她可能也不会失落什么的,一旦谈了又散了,无论什么原因她心里还是要空荡荡的,得到了又失去了,跟从来没得到不是一回事儿。
我说,你还怪有体会哩!
她即打我一下,去你的,这哪里是我的体会,是听别人说的;哎,上回我说我会跳芭蕾你有点不信是不是?
我说,是有点不可思议不假,这么个胖乎乎的妮子怎么能跳得了那玩意儿?
她忽地站起来,说好,我现在就跳给你看看,只可惜好长时间不跳了,地也不平,也没有舞鞋,你看出那么个意思来就行了,不准笑话我的!啊?
我说,哪能呢!
她将裤腿儿挽了一下,即一下立起来了,确实就是只用脚尖着地的。她的两腿紧绷,两手高举,两脚不停地移动着,将地钻出了两行小窟窿,她在那里移动了一分多钟,将我震得了不的。我鼓着掌说,好了,我信了,一看就是练过的,而且基本功很扎实!
她意犹未尽地,我再跳一个高难度动作给你看!说着就跑了几步,一下跳起来,同时将身子尽力往后边抬起的那只脚上靠去!虽然腾空的高度还不够,但意思到了。又将我震得不轻,呀,倒踢紫金冠!我继续鼓着掌,这就不仅仅是基本功扎实了,而是达到了相当的水平!
她喘口气,擦把汗,笑一下,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发胖了吧?凡是练过舞蹈的,一停下来非发胖不可。
我说,你胖得还是比较……北京话怎么说来着?叫瓷实是吧?总之是没有肥的那种感觉!
她甜甜地笑着,真的?
我说,那还有假!
她摁着咱的肩膀说着咱们两个就互相表扬吧就坐下了。很自然、很亲切的那么种神态。
那一会儿,咱对她就不单是一种惊羡,同时也非常地感动与感激,你享受过一个女孩子单独为你跳舞的那种感觉吗?那是跟在剧院里看节目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此后我每当看到《英雄儿女》里面王芳冒着炮火为那两个老炊事员唱歌的镜头,我即想起她,迟丽娜!当时那两个老炊事员也热泪盈眶不是?我差不多也是那么种心境,而且还多出另外的东西,你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好像是问她只用一个脚尖着地在那里嘀溜溜转的动作叫什么来着,她说着那叫金鸡独立那就需要配合了什么的,就将咱拽起来了。她让咱牵着她的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就那么转起来。估计是地太松软的缘故,转了没两圈儿就歪倒在咱怀里了。咱他妈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脑袋发热思想长毛,竟顺势将她抱住了。她喘着气小鸟依人般地偎在咱的怀里,咱又拿嘴在她的额头上吻来吻去;她非但没有推辞还将她的小嘴递上来了……
一群野鸭从不远处的蒲草里飞过来,扑愣一下,声音不小,我们赶忙分开了。稍顷,她脸儿红红的,眼里也似乎含着泪,说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咱心里扑腾着在那里穷嘟囔,我心里很、很矛盾,真的很矛盾!随后即将我的些事情跟她实话实说了。
我们又坐到了田埂上的蒲草林荫里。我给她讲了如下的故事:1948年,一位土改工作队的曹同志住到了我家,她与我那个当村长的大姐结下了姐妹般的友谊;后来曹同志当了乡长并与抗美援朝回来的一位团副政委结婚的时候,也是结在我家的。他二位结婚的时候年龄就不小了,当然就特别喜欢孩子。我那时很小还不记事儿,听老人们说他二位当时欲收我做干儿子,我大姐乃一地道的农村姑娘,有着传统的些思想观念,说她就这一个弟弟做你们的干儿不行,你们以后有闺女的话做你们的女婿嘛还差不多。曹同志与我大姐击掌为约说就这么定了,遂指腹为婚,将她可能有的女儿许给了我。不想曹同志的第一个孩子还真是女儿,也是在我家生的。那么一句可能是玩笑的话,我大姐就当成了真事儿,认认真真地给她伺候月子,拿她的女儿也真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媳。曹同志后来随她丈夫调走的时候,我那个小未婚妻已经三岁了。多少年过去了,这中间两家曾一度失去了联系,不想前几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曹同志的女儿竟下到我家去了。我上次回家休假的时候就将这事儿定下了,她告诉我她对我家乡的山山水水好像一直很熟悉,也像一直是从这个家里长起来的似的,而我那未来的岳父岳母现在仍然还靠边儿站。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该怎么呢?
小迟的眼泪就下来了。说了一番我很真诚而她很感动绝不会影响我们的话,同时也让我理解,她是个非常缺乏爱的女孩子,特别希望有人喜欢她,爱她。尔后说是,我不让你作任何的承诺,但我希望你爱我,行吗?
我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
她即吻了我一下,说一言为定,这事儿只放在她一个人的心里;回到部队也绝不让任何人看出来,绝不给我造成任何影响什么的。咱的心里就热乎乎的,紧紧地搂了她一下。
我们在那里说说话话的等了那么长时间,还没见大老黑和小梁的影儿,我说,看来你的分析判断是对的!
小迟就模仿着我的话说,那还有假?
待我们背着蒲棒往回走的时候,小迟说,这个熊地方是容易发生点故事不假。过会儿又说,哎,你那会儿管我叫什么?
我说,那会儿?
她说,我要跳舞的那会儿,你说看不出胖乎乎的个什么?
我笑笑,胖乎乎的个妮子呀?
她将脑袋歪在咱的肩上,嗯,我喜欢你叫我妮子,再叫我一声!
咱叫了,她就又亲了咱一下。
我们回去了好长时间大老黑和小梁才回来,还在院子里大老黑就咋呼开了,晚上改善生活、改善生活!
我们都窜出来,就见他二位一人提溜着一只手帕,里面竟全是野鸭蛋!大老黑说,没想到稍微往里一点,就有这玩意儿!简直是拣不胜拣啊!
我一下记起,当时是有几只野鸭飞出来的,我看一眼小迟,小迟将嘴一撇。
大老黑将野鸭蛋递给张景芳说是余下的事情是你的了,看你这生活委员晚上能不能给咱们加个菜。
张景芳接过来说是,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嗯。
晚上我们吃着炒野鸭蛋的时候,大老黑说,来干校这么长时间,还就是这个菜好吃!
我说,这一天过得也不错。
小迟睑儿有点红地笑笑;小梁不知怎么脸上也红了一下。
九
后来的日子就不怎么难过了。我们砍的蒲棒晒干之后,小梁与小迟每人给我们做了个枕头芯,还没用了,陈处长就都送给了他那个作战部的同学。
狗东西张景芳说他那里不兴用这玩艺做枕头的,可做好了给他的时候,他还是喜恣恣地收下了。
这中间我当然也与小迟约会过几次——那样的环境里面真的是很容易发生点什么的,但也仅限于拥抱亲吻之类。因为有了她希望我爱她的央求,吻也是纯洁的吻,没有另外的含意及进一步的举动。有时也会困惑。特别当她情意绵绵的时候。那时我即体会到爱情是不可以分配的,你以为话已经说到前头了,分寸感掌握好了,不会给他人造成伤害,其实不可能,爱情永远不可能只保持在一个水平上,它很容易就会得寸进尺。好在有一次她要看我未婚妻的照片,当我从衣兜儿里往外抽的时候,她还故作轻松,说是嗬,还真是随身携带呀!可她看了之后,即半天没说话。我说怎么了?她即脸红红地说,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漂亮、端庄秀丽,在她面前我真的是自惭形秽的,你好好爱她吧!此后便再没有让我后怕的事情发生,剩下来的就只是友谊了。
三个月总算熬到头儿了。场部要求各班都要写出书面总结,陈处长让我作记录。大伙就一致称赞干校工作做得好,伙食也好,全体学员受教育大,弄清了儒家和法家;干校三月,胜读十年马列。我说可惜三个月时间太短了,没等锻炼够的就完了,建议下一届将时间延长到半年。
大老黑说,这个建议好,嗯,你写上。
陈处长也说,这个建议挺好不假,写上也行。
大老黑提出,还是把他这里的炉灶改成那个马蹄型。
张景芳就说他,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有那么点小本事到处显鸡巴能!
陈处长就说,煤还是要节的,他们又不是坏人,当然咱们也坏不到哪里去,都不容易就是了;再说咱们才在这里呆几天,他们却长年在这里,还是给他们留点想头儿吧!
小梁和小迟则都说了这么个意思:干校三月,苦是苦一点,但心里痛快,关键还是大老黑说的,都没把自己当什么好东西,心态平静,心理平衡,懂得了什么叫生存默契。哎,这些话你可别写上啊柳干事!
我说,那当然,这么深刻的东西怎么能写到这上头!
回到部队之后,当年的年底小迟和张景芳就转业了。他二位走的时候,我还去火车站送他们来着。我们互相叮嘱着好好珍重啊,自是一番感慨与伤感。
第二年,大老黑与小梁也转业了。不出小迟当初之所料,他二位还真就有了事儿,各自受了点小处分,就给处理回家了,他们走的时候,我也去送他们来着,去火车站的路上,说起头年送张、迟二位的事,我说了一句这两年净送黄埔二期的战友们了,今日我送侬,来日谁送我?他二位就也伤感起来。
第三年,陈处长调走了。海军作战部成立计算机指挥中心,他调到那里干中心主任去了,算是平调。没有退一步进两步的奇迹发生。
我是那批干校学员中最后一个转业的。这些年我常想起大老黑当初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话,就觉得那确实是当时人们对我们的一种看法、一种印象不假。
当然,我也依然将事物往好的方面去寻思:不把自己当好东西,真的是有利于我们小人物心理平衡、心态平静、互相关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