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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山外 红果儿

冯家井子可真像一口井,四周都是山,中间一块小平原,随便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一个井的概念。

冯家井子的天小,山口多大天多大。

冯家井子只一条路,东山低且有一处豁口,成凹形,进进出出就走那地方。你若到西边的什么村里去,也必须走那里,然后再往西拐。若是到乡政府的驻地去,还须走五里长的扁担峪,那里就有通县城的汽车了。那年冯家井子唯一的大学生冯傅生携未婚妻从省城来探家,尽管他事先跟她打了招呼,可扁担峪走了没一半儿,那女人就不走了,好说歹说,连背加拽这才到家。若不是那时他俩已经有了事儿,她肯定跟他黄了。

冯家井子交通虽然不便,但风景还可以。这面山坡花椒园,对面山坡柿子林,左面是山楂,右面是苹果。每年从八月份开始,一面一面的山坡便顺序变红,每当夕阳西下,金黄紫红的灿烂霞光倾泻到山坡上,你就觉得它仿佛在燃烧,烈焰熊熊,还金光闪烁,随之又慢慢冷却下来,沉入一片郁郁苍苍之中。这时候就会有一种甜美的欲望和淡淡的悲哀充溢在你的心间,让你神往,而且不光吸引你一个人,还诱使你带上你所思念的、钟情的人儿一起到那里去;让你产生一些好心眼儿,同情一番城里的恋人们,没有这般理想的地形地物。那次冯傅生也领着他的未婚妻到那里去了,他为了让她高兴高兴,笑一笑,就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你看,这一面面的山坡唼,可真是红烂漫啊!”

那女人却不买他的账:“老娘我可是怒气冲霄汉哩!”

这里也有水,山泉遍地是。你想啊,四周全是山,中间是盆地,水流不出去,这地上地下的水还能少了哇?

女人也不错。冯家井子各种各样的水果多,交通不便又运不出去,大人小孩儿的就紧着吃,那玩意儿维生素b、c什么的含量不少,天长日久地吃,皮肤还能不细嫩啊?女人的皮肤一旦细嫩了,还能不好看一点儿啊?那次冯傅生和他的未婚妻从红烂漫的山坡上往回走的时候,就遇见了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那姑娘虽然穿得很一般,但皮肤很细嫩,脸型很好看,身材很修长,表情还很激动,见他俩走近,狠狠盯一眼,扭头拐了弯儿,他未婚妻就有点小感觉:“你跟她肯定有事儿!”

“他吃了一惊:“有、有事儿?什么事儿?”

“你自己清楚!”

“别胡说。”

“那她干吗恨你?”

“她就这样。”

“那你干吗尴尬?”

“尴尬?我尴、尴尬了吗?”

“你还在尴尬着哩!不过她可真好看,连生气也好看。她叫什么?”

“红果儿。”

“若干年后,当你跟我不怎么和谐,比方产生点小摩擦的时候,你肯定会想起她!”

“真不愧是图书管理员哩!又是哪本书上的?”

“要是真这样,你小心!”

他挠挠头皮:“哪能呢。”

冯傅生跟红果儿确实是有点事儿,不过事儿不大。说不清他俩怎么就有了事儿的。他小时候对她的印象还一直不佳来着。冯家井子有一间小学,就一个复式班,一、二、三、四年级的学生都有。教室的两头儿都有黑板,老师在这头儿讲完了一、四年级的课,再跑到那头儿教二、三年级,学生们当然就是分两帮儿背对背地坐着。他比她高一级,他上三年级的时候,她上二年级。她经常迟到。迟到的原因是她早晨要卖豆腐。说是卖,其实就是拿黄豆换,喊的时候也不喊“卖”,而是喊:“换——豆——腐——睐!”音儿拖得很长,坐在教室里都能听见。有时候老师正上着课,听见红果儿的喊声嘴角就撇得很歪,拿粉笔头儿在黑板上敲着:“听听,唼?都听听!”

山里人笑卖不笑穷,东西烂了也不愿去卖,买东西不丢人,卖东西就丢得慌。她卖豆腐还不脸红,威信就很一般化。

后来冯傅生小学毕了业,到外村上学去了,待到高中毕了业,大学不招生,要贫下中农推荐,他就回家了。那时候两人也没事儿。她虽然长高了,漂亮了,但他对她的印象还是不佳,卖豆腐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他去当了兵,当的是水兵,戴无檐儿帽,穿水兵服。他当兵三年,穿着这身水兵服复员回来的时候,就让冯家井子的人羡慕得要命。

她来看他。她比三年前又长高了许多,身体很棒,眼睛很大,辫子很长,脸型很好看,胸脯很丰满,给人总体的印象是壮而不胖美而不俗,丰满而不失苗条。跟他说话也不脸红:

“回来了,傅生哥?”

“啊。”

“你给***当警卫员来着是吧?”

他笑了:“警卫员?谁说的?”

“放羊的‘形而上学’说的。”

“他知道啥?我是水兵,没给***当警卫员。”

“我也这么说。‘形而上学’说***的警卫员陆海空三军里都有,比师级干部还大。”

“他瞎说!”

“那你不走了?”

“不走了,我复员了。”

“不走就好!那你跟书记说说到果园里干活呗,活不累,工分还不低,咱还在一块儿。”

他跟书记说了说,就到果园里干活了。

果园里的活真是不累,但他的心情却一直很沉郁。若是打小就没出去过呢,还不觉得怎么样,一旦到外边见了点世面,再回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的天太小,夜太长。

红果儿来关心他:“你在外边儿吃过亏是吗?”

他挺奇怪:“吃亏?吃啥亏?”

“咱山里人这么老实,在外边儿还能不受欺负啊?”

“没人欺负,外边儿的人也不都坏。”

“那你干吗整天不高兴?”

“咱这里有什么可高兴的?”

“倒也是。你跟‘形而上学’玩玩儿呗,跟他说说话就能高兴一大会儿。”

放羊的“形而上学”当然就姓邢,弟兄两个,他排行老二,就都管他叫邢二。他大哥没上过学,他上着。那年时兴工农兵学哲学,批判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什么的,他大哥本来对他上学就有看法,不高兴,一听批判“邢二上学”心里挺高兴,上级到底还能说句公道话!在他爹面前一说“邢二上学”的危害性,他爹就不让邢二上了,让他给队里放羊。

冯傅生比“形而上学”还小两岁,他找他啦呱,“形而上学”很感动。他先向冯傅生描绘了一番他自己设想的家乡建设的规划,完了便说:“要想把山区建设好,首先就要把山羊全宰了!一个山羊就是一个国民党!妈的,它们破坏封山造林,还误人青春!果园里挺美是吧?也不累。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如果不累就容易犯错误,美的地方特别容易犯错误!对任何问题都要辩证地看,唼?大学招生又时兴考试了不是?你原来基础不错,经过努力可以考一个非重点的大学,在果园里不累可以复习功课,也犯不了错误。红果儿有一般性的发展前途,经过培养可以把整个果园负责起来,相当于妇女队长一级。”

“形而上学”有点装腔作势,冯傅生却觉得很有道理,他想不到其貌不扬的“形而上学”会这么有思想。冯傅生受了“形而上学”的启发,开始复习功课,红果儿就在老远的地方盯着他。她偶尔咳嗽一下,他一抬头,她向他使个眼色,不一会儿,副业队长就过来了。

一切都怪那年苹果丰收。

那年苹果是大年,树上的苹果多得不得了,地里也落满了,八分钱一斤到果园里挑着摘。外庄的人不知道,本庄的人八分钱也不想掏,最后每家分了三筐,还剩下十几万斤,队上的干部愁得要命,也不知道出去推销。公家倒是一毛三一斤收购,可车又进不来。“形而上学”就来出主意,他说他在北山放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大溶洞,那里面老鼻子大,把全庄都装进去也能盛下,要是美帝和苏修扔原子弹什么的,可不用害怕了。这苹果现在卖呢j太便宜,也运不出去,要是放到明年春天再卖呢,那就是稀罕物。眼下最好的办法是把苹果存到那个山洞里,那里面冬暖夏凉,温度适中,湿度相宜,你就放心好了。

队上的干部大都知道有那么个山洞,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用场。他这一提醒,一个个恍然大悟,夸奖他二番,照办了。这就发动全庄的整劳力往那个山洞里扛苹果。

一筐苹果六十斤,那个山洞在北山半山腰里,离果园一里多路,红果儿扛起来连肩也不用换,一气儿就能扛上去。冯傅生却不行,他要在路上歇好几回,还累得气喘吁吁。红果儿见了说:“歇会儿呗。”她自己则很快将果筐送上山洞再回来接他。当她再一次回到山下接他的时候,她问他:“肩膀压肿了吧?”

“可能是。”

“我看看。”

他就让她看。“呀,都破了,连衣服都粘住了!”她将自己的毛巾披到他的肩膀上,“也不垫块毛巾!”

“那你呢?”

“我没事儿。”

他就感动得要命,眼泪也几乎掉下来了。

那个山洞很长很窄还很黑,要是从洞口将果筐扛到深处的大空间里,也还要走一会儿。洞里点了十几根蜡烛,隔~段点一根,蜿蜒曲折,烛光闪烁,很是好看。

当冯傅生和红果儿将最后一筐苹果架到山洞再往深处走的时候,往回返的人们告诉他俩:“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蜡烛吹灭呀!”他俩将果筐刚垛好,冯傅生“哎哟”一声坐下了。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累坏了,歇一会儿。”

她蹲在他的面前:“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累吧?”

他苦笑一下:“可不是,你呢?肩膀肿了吧?”

“我没事儿。

“我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就让他看了。烛光下,她白细的肩窝成了粉红色,丰腴的肩膀肿成了馒头状,他一只手拽着她的衣领儿,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红肿处:“疼吗?”

“还能不疼吗?”

“都是为了我。”

“你是为了谁?”

那一会儿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激动,他只觉得热血攻心,心荡神驰,竟然将嘴按到她的肩膀上了。她颤抖了一下,偎到他的怀里了。

烛光映在洞顶那倒挂的钟乳石的尖尖上,那地方正凝聚着一颗晶莹透亮的水滴,缠绵欲坠……那颗晶莹透亮的水滴终于坠落下来了,“叭嗒”一声,很响。

“里边儿还有人吗?”洞外一声喊,是“形而上学”的声音。

两人赶忙分开。“有!”红果儿应了一声。

“怪不得蜡烛还亮着哩!”

“有几个筐歪了,我们重新垛垛。”

他两个手拉着手,一边将蜡烛吹灭,一边倒退着出来了。

“形而上学”见一下出来两个,意味深长地眨巴几下小眼:“还有一个呀!”

红果儿没好气地:“啊,不行吗?你一个人在里头试试怕不怕!”

“是怪害怕。我忘了跟队上建议,还须把洞口垒死哩,就跑来了。”

红果儿说:“那就垒呗。”

他们三个就将洞口垒死了。

冯傅生和红果儿就这点事儿。

冯傅生第二年参加高考,果然就考上了非重点大学省化工学院,学的是食品科技专业。

那年一开春,当人们扒开那个山洞取苹果的时候,那些苹果还好好的,又水灵又鲜艳,可扛出来没过两天,十几万斤苹果全都淌了水,烂了,烂得猪都不吃。庄上的人大哭一场,完了,就把“形而上学”一顿好揍,将他的门牙打掉两个,他的威信一落千丈了。

那时节,红果儿流着眼泪对他说:“咱要是跟《摘苹果的时候》那个电影里一样,能做罐头、苹果酱多好哇!”

他就学了食品科技专业。

往后他跟食品科研所那个图书管理员的恋爱过程就很一般化了。那是个陈士美式的故事,无非是他学习三年,临毕业前到食品科研所实习遇上了她,当然他思想斗争也很激烈,对红果儿也很内疚的。麻烦出在他太看重了爱情的意义,而忽略了爱情的本身。冯家井子太让人憋闷,从这个角度看,跟图书管理员恋爱就意义重大。她叫曹丽娜,跟男同志说三句话以上就会脸红,既洋气还会脸红那就有点可爱,比起红果儿上学的时候迟到了也不脸红可爱得多了,他甚至还能记住那个老师说红果儿“小小孩儿家就会做买卖呀,也不脸红”时的表情和声音。当时他跟科研所的几个人去她那里借书来着,没说几句话,她就脸红了。回来的路上,他问那几个人:“这个女的脸红什么?”

“她怕人家跟她谈恋爱。”

后来当他真的跟她谈起来的时候,她也不脸红了,而且还很大胆,她若不大胆也不会有事儿。完了,她说:“你填毕业分配志愿书的时候可以把咱的关系写上了。”

意义这便显示出来了:他留在了省城食品科研所。

那次两人从冯家井子探家回来就结婚了。

曹丽娜家的家族好大!同堂四世外加七大姑八大姨全在省城住着。今天这个老人过生日,明天那个孩子过百天,后天某个表弟或表侄要结婚,都需要他们“表示表示”。科研所又是清水衙门,奖金什么的少得可怜,两人的日子就很一般化了,等到他们有了孩子,更可想而知了。

曹丽娜还很注意保养。她特别喜欢啃排骨。她的神情当然是傲慢的,可她啃起排骨的时候就很和蔼。她啃排骨啃得比一般人干净,啃净了肉还要将骨头砸开吸里面的骨髓。她吸骨髓的时候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哧溜”一声,听起来惊心动魄。完了,她笑笑:“骨头里也能榨出油来!”这时候,冯傅生怎么也不能将她脸红和啃骨头的形象统一起来。

曹丽娜对科研所的科研成果还很了解:“人家老王研究的那个项目卖了专利了!”“小刘也在《食品科技报》上发表论文了!”“要是没有科研成果或学术论文,评职称的时候可够你呛!”

他嘟囔了一句:“你少让我去替你亲戚买两回质量高价钱便宜的食品,成果就有了!”

她就火了:“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出不来成果怨我啊?不是我你能留在省城吗?”

冯傅生里里外外生活得并不轻松,他的幸福远没有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多。

这时候,他确实就想起了红果儿,想起了冯家井子,想起了两人一块儿往那个山洞里扛苹果……

“形而上学”来了。

冯傅生在科研所传达室猛丁见着他的时候,一下还没认出来。他戴着鸭舌帽,穿着西服,镶着金牙,一说话那上面就鼓着唾沫泡儿。冯傅生笑了:“是你呀?邢二哥!”

他是来请冯傅生为家乡做点“贡献”的。他说这几年冯家井子变化大呀!“要想富,修公路;要想富;多栽树;要想富,搞工副。这几样是都搞起来了,现在汽车通到家门口,果园也扩大了,还建起了罐头厂,我和你嫂子就承包了罐头厂,她当厂长,我负责外交事务。”

“嫂子是谁?”

“嘿嘿,就是红果儿呀!”

冯傅生听了一惊,脸上一抹不自然。

“傅生,你瘦了,好像也老了。”

他心里一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几乎掉下来了:“咱回家吧。”

“形而上学”带了两个纸箱子,还有一个大提包,冯傅生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俺厂的产品,你和弟妹尝尝。”

路上,“形而上学”问他:“有孩子了吧?”

“有了,男孩儿,在他姥娘家。”

“那好,那好。”

路过一家商店门口的时候,“形而上学”又买了个六十多块钱的电子琴来:“给小侄买了个小玩具儿。”

回到家说起话来的时候,傅生才知道,原来他们罐头厂的日子很不好过,问题是现在各种各样的罐头厂太多了,他们厂的产品品种单一,质量一般。他拿出个苹果罐头看了看,装璜也不行,产品就销不出去,承包额还完不成。“你能不能停薪留职一年,帮我们一把?你的工资我们包了,月薪三百,有什么别的困难再随时解决。”

这时候,曹丽娜也在跟前,一听“月薪三百”,就在旁边帮腔:“去呗,犹豫什么?支援贫困山区嘛,又是你的家乡,还不该帮帮忙?”

“形而上学”高兴了:“还是弟妹痛快。”

冯傅生又回到了冯家井子。

红果儿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痛快,高兴得手足无措。她没怎么变样儿,只是比先前丰满了许多,见了面说声“可把你盼来了”,就去张罗着做菜了。

“形而上学”喝着喝着酒吹开了:“一个山羊真是一个国民党啊!当初把它们全宰了这一步走对了。我说过咱那口子经过培养可以担任妇女队长一级,现在看看,唼?不错吧?”

红果儿做完了菜,也上了桌,她问丈夫:“见着弟妹了吧?”

“见着了,还问你好哩。”

“挺好是吧?”

“那当然。咱一张口,人家马上就替傅生答应了。要不,省城的工程师是随便就能请得动的吗?”

红果儿说:“是嘛,咱傅生兄弟的媳妇还能差呀?”

冯傅生原来就有个比较成熟的想法,他甚至把将要撰写的论文题目也想好了,叫《还原本色》。主要观点是一切食品及水果罐头都应尽可能多的保留原料的特点和本色,在制作过程中,尽量不用或少用各种化学添加剂。他跟红果儿谈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就比方说,如同穿衣一样,现在人们不愿意穿化纤织品,又喜欢穿棉织品、丝织品以及一切不带任何化学成分的织品了。

他这般如此地细说一遍(此系技术专利,恕不介绍——作者注),红果儿很开窍。

这就还须增加一点设备,部分工人也要重新学习。红果儿说:“全指望你了,我给你当后勤。”

县乡两级政府的有关部门对这个厂很关心,那些工商、税务、银行方面的人经常来检查指导工作,今天这个去了,明天那个来了,来了当然就要摆酒席。有一回,一个不知是工商还是税务方面的人要跟红果儿再次碰杯,红果儿不胜酒力犹豫了一下,那人竟然嘻嘻地笑着把手伸向她的奶头儿:“喝不喝?唼,喝不喝?”

红果儿也不恼:“好,我喝,我喝。税的事儿承您关照,给了不少照顾,可贷款的事儿,您还得去信用社给通融通融啊!”“好说,好说。”

红果儿一仰脖子,喝了。

冯傅生的心里很不是味儿。

事后他跟红果儿谈起这事儿,不想她还恼了:“你嫉妒了?你难受了?我男人都不在乎,你算干什么的?”

他生气地说:“你喝多了,醉了。”

她冷笑一声:“醉了?笑话!我心里明白着哩,就是让你难受呢,你难受才好哩!”说着,眼泪就“叭嗒叭嗒”地掉下来了,泪珠儿闪着亮光,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忙说:“我是说你整天摆酒席,得多花多少钱哪!”

她抽泣着说:“咱农民搞企业凭什么?一不懂技术,二没有资金,不就凭着一颗心吗?咱不侍候得人家好一点儿,人家能诚心给咱办事吗?”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你干吗不相信你自己的本事?不懂技术可以学,资金不够按政策贷嘛,你干吗那么——贱?”

她“哼”了一声:“不贱又能怎样,俺是农民嘛。”

许久,他小心地:“那个……洞现在干吗了?”

“那个洞还是那个洞呗。说是附近还有三十多个洞,是长江以北最大的溶洞群哩!还编出句顺口溜,说咱山东是‘一山一水一圣人,还有沂蒙的溶洞群’。上边儿来考察过好几次了,说是要把那些山洞全都开发起来,建成一个风景区哩。”

“是吗?有机会咱再去看看好吧?”

她看了他一眼:“去呗。”

根据冯傅生的建议,罐头厂不再生产苹果罐头了,改出山楂罐头,这种罐头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罐头,制作工艺跟一般的罐头完全不同,须用双层电锅炒,还要严格掌握火候。一次次的实验,浪费掉了好多山楂。

到底还是试制成功了。当第一批样品出来的时候,他跟红果儿、“形而上学”他们商量给产品起名字,他问红果儿:“你说山楂又叫什么?”

“山里红呗。”

“还叫什么?”

“我呗。”

“对,红果儿!”

“形而上学”煞有介事地:“当初你娘生你的时候,你爹正在山上栽山楂树呢。”

“去你的!”

傅生说:“咱们干脆就叫‘溶洞牌炒红果’怎么样?”

红果儿说:“你真要拿我炒啊?”

“形而上学”感慨地说:“这两年你不就跟在锅上挨炒一样吗?你想想,唼?”

这么的,定了。“溶洞牌炒红果”,商标上还特别注明:未使用任何化学添加剂。

冯傅生和“形而上学”拿着样品去省城科研所鉴定的时候,红果儿让他们另外带了一箱:“让弟妹尝尝!”

曹丽娜和蔼地一边吃着一边说:“嗯,味道还真不错哩!这玩意儿肯定能赚大钱,傅生你得要专利!”鲜红的果汁儿从她嘴角里流出来,血浆一般。冯傅生一下想起她啃排骨吸骨髓的劲头儿,心里不由得抖索了一下。

溶洞牌炒红果一鉴定,果然大受欢迎,一下就拿到了准产证,科研所推荐参加了轻工系统新产品评奖,又拿了个一等奖。名声出去了,销路自然也就打开了,省城各大副食店一下就跟“形而上学”签订了上百吨的销售合同。

他两个从省城临回来的时候,“形而上学”单独去科研所问了问:“要是把炒红果儿的专利买下来,得花多少钱?”

人家告诉他:“这就看冯傅生申请不申请了。”

“要是申请呢?”

“那还不得卖个万儿八千的呀!”

两人回来,冯傅生又帮他们上了果脯和酸枣蜜饯什么的,销路也不错。

罐头厂的日子好过了,红果儿高兴得要命。“形而上学”也开始牛皮烘烘,小西服穿得很板正,脏兮兮的领带儿老扎着,皮鞋擦得锃亮,整天夹着个公文包这里跑那里颠。别人问他:“干啥去?”

他说:“联系公务及其他事宜去。”

“简直是经理一级哩!”

“嘿嘿,也就是秘书一级,秘书一级!”

这天,“形而上学”又外出“联系公务”去了,红果儿对傅生说:“你不是说去看看那个溶洞吗?”

“我还忘了哩。”

他就带着手电和她去了。

溶洞内,乳石倒挂,石笋林立,有说什么像什么的自然景观,还有珍珠般的颗粒镶嵌其间,闪着亮光。两人宛如进入了童话世界一般。

傅生感慨地说:“先前没好好看,原来这么美啊。”

两人就又来到了原先垛果筐的地方,坐到了地上。

“你的肩膀又肿了吧?”傅生突然问。

她愣怔了一下,猛地想起什么:“去你的!”

“我看看!”

她犹豫了一会儿:“你又想动坏心眼儿啊?”但还是让他看了。

他又将嘴按到她丰满的肩膀上了。他在她耳边嘟囔着:“现在说啥你也不信,我好悔呀!”

她偎在他的怀里,眼泪“叭嗒叭嗒”地滚落下来:“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

那个手电筒还亮着,光柱打在洞顶那倒挂的钟乳石的尖尖上,那地方依然凝聚着一颗晶莹的水滴,缠绵欲坠。

两人拥偎着,沉默着,半天,他问她:“你们怎么还不要孩子?”

“想要就能要来吗?”

“怎么?”

“他——不行!”她将他的手塞到她的内衣里,“有时候我真想……就是那样了,那个狗东西也愿意,他还跟我商量,要花钱雇一个哩!”

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到他的心上,他的眼圈湿润了:“你真是不容易啊!”

她喘息着:“你给了我不行吗?要不,他也得雇人家。”

他忽地站起来了:“你怎么老是这么——贱?”

“你高尚!你多高尚呀!”

他又蹲下,抚摸着她的肩膀:“我不是……我是说你不该这么想。”

“咱农民还贪图什么?”

这时候他还能说什么?

“叭嗒”一声,那颗晶莹透亮的水滴终于坠落下来了,很响。

他得到的远不是原来想象的那种情趣儿了。

“你别走了,好吧?”

“为什么?”

“现在不是时兴科技人员承包乡镇企业了吗?”

“现在我能不走吗?”

她“呜呜”地哭了。

一年的期限一到,冯傅生又离开了冯家井子。

待他临走的时候,科研所给他们罐头厂发来了电报,说是专利局已批准科研所的申请,炒红果儿的专利为一万元,问他们买不买,若不买,有好多厂家等着要。

红果儿和“形而上学”当即回电:我们要!

冯傅生知道后气得要命,他两口子却劝他:“别生气,咱按国家的政策来,违法的事咱不干。”

按照“形而上学”原先的许诺,每月给冯傅生三百元。这就到处凑这一万三千六百元。

罐头厂的产品销路是打开了,但这一年连增添设备加搞实验,投资过大,原料又涨价,成本过高,另外为了打开销路,占领市场,又是薄利,全年的利润帐面上是够了,可现款却拿不出来。就七凑八凑,凑齐那一万三千六,分别将款汇到科研所和冯傅生的家去了。

冯傅生当然不知道他们汇款的事,待要上车了,才有人告诉他,他哭了。

冯傅生回省城的路上,在车上看见路旁有家卖排骨的,就想起曹丽娜啃排骨吸骨髓的劲头儿,他心里真是难受得要命,可马上又自问:我就比她好吗?

就这样红果儿和邢二哥还千恩万谢,送行的宴会上,红果儿还喜孜孜地偷偷告诉他:“我有了!”红果儿啊红果儿,你让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