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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弈江山 四 不是人间富贵花

阿槿望着院中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烛火,仔细想了想,总觉得若是寻常女儿家此刻该是感激涕零,扑到母亲怀中痛哭一场。可是十六年的分别与亡国的痛苦早就在在她心上铸了一道厚厚的盔甲,她努力了半天发现自己竟一滴泪也挤不出来,最后只是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干巴巴地说了句:“让父亲费心了。”

可沐夫人并未介意,而是疼爱地摸摸女儿的头:“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做父母的为孩子奔走是天经地义的事,谈何费不费心。”

“铛~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窗外突然传来了值夜人的梆子声。沐夫人看了一眼在灯火与烛光的照耀下亮如白昼的院子问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阮汐看了眼笼罩在云层中的婵娟对沐夫人回答道:“我进府时是未时五刻,方才与舅母和姐姐聊了这么久的天,这会子怕是该到申时了吧。”

“时候确实不早了,本来我还想多和你们再说一会子话,可是想到你们两个披星戴月地赶路定是疲累极了,有什么话咱们便明日再叙。”沐夫人唤来侍奉在门外的婆子吩咐,“你带二小姐和阮姑娘一同去大小姐的舜华苑休息,明日要穿戴的衣裙与饰物也一同准备下。”又回头对沐修槿和阮汐道,“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打发下人去做,这里便是你们自己的家,莫要见外了去。”

沐修槿和妹妹对视一眼:“是。”随着婆子退了出去。

沐夫人望着女儿越走越远的背影,两行热泪自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中奔涌而出。十六年来,她发现自己第一次这么后悔将女儿过继给哥哥。虽然女儿如今已经回到了自己身边,十几年的相思苦得解,可是终究意难平。

但她未曾预料预料到的是,女儿的归来非但没有将盘根错节的命运归位,反倒让本就差三错四的事态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阮汐推开舜华苑内的紫檀木海棠雕花窗,坐到厅中棠梨木贵妃榻上,笑嘻嘻地对正坐在梳妆台前用牛骨篦梳头发的沐修槿说:“夫人和侯爷待姐姐可真好,将这舜华苑布置得美轮美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公主的闺房呢。若单是将院子布置得富丽堂皇便罢了,可是还日日派人打扫,就像是知道姐姐有朝一日定会回到家中一般。”她还是不习惯称呼那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女人为姑母,即便她看得出沐夫人对她与姐姐的关切之情,可感情这种需要天长日久地积累的东西并非是说有便能有的。

听了妹妹的话,沐修槿停下手中的动作,顺着面前的八菱牡丹盘龙铜镜环看了一圈屋内的装饰:墙边那看似不起眼的红木匡床却也是朱红鎏金的千工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羊绒毯。因为天气愈发转暖,起先冬天用的羽绒被褥也都被收在了床边,换上了清凉的锦纱被。

普通官宦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半匹的阮烟罗悬垂在屋中各处,以作隔断之用。因要衬着屋外枝叶扶苏的木槿树,所以都是清一色的秋香色。

屋中月白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田园字画,虽是及素净,仔细看去却能分辨得出那是摩诘真迹。墙边同样朱红鎏金的案几上端放着一套流云香草纹的唐三瓷具,旁边素白色的净瓶中插着一支新摘的浅樱色的牡丹……

是了,按着父亲恬淡的性子,将自己这件常年无人居住的房间布置得如此富丽堂皇,那份关切之心不言而喻。可是她缺少的是父母的陪伴与呵护,并非“沐家长女”那个尊贵的名分与称号。

沐修槿眼神一黯,放下手中光泽通透温润的牛骨篦,在镜中冲身后倚在榻上的妹妹轻轻一笑:“在燕京这不过是仕宦人家普通的装饰罢了,也就你这么个自小长在大漠的野丫头觉得新奇。”

阮汐摸摸身下倚着的秘色瓷伏几不情愿地撇嘴:“姐姐莫要唬我年幼无知,这屋中的装饰我还是认得出来的。汐儿再怎么没见过大世面,可怎么说也曾做过一国公主,虽不如中原的世家小姐般眼界宽,但丝路上南来北往的商队也见过不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沐修槿伸手点点妹妹的额头:“好好好,就你知道得多,赶紧梳洗歇息吧,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不说,明日还要去别院呢。”

“可汐儿还不乏。对了,姑母吩咐婆子将咱俩明日的衣裙备下,可是我怎么没看到。”阮汐从榻上跳到地上:“我去找找,他们汉人的衣裙最好玩了。”

“别把屋子翻乱了,明日倒叫丫鬟笑话咱们小家子气。”

“姐姐好生糊涂,这屋子本就是姐姐的,就算被咱们拆了她们又能说什么。”

“就属你明白。”

阮汐回头冲姐姐吐吐舌头,伸手打开了鸟毛立女屏风旁的楠木朱漆金银绘箱。打开箱子后她先是惊呼一声,一脸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又打开了紧挨着的两个楠木鸟兽文朱漆柜。她伸手从柜中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樱色苏绣梅花襦裙对姐姐说道:“我原以为那婆子没有为你我备下明日的衣裙是看不起我,却没有想到原是她根本没有备衣裙的必要。”

“这是何意?”

阮汐拉着姐姐来到柜子旁,指着满盛着各色衣裙的柜子解释说:“你瞧,从襁褓至破瓜,从寒冬至酷暑,大大小小的衣裙这里都有。且不说数量,单说这样式与料子便都齐备得很。”

沐修槿伸手从柜子中拿出一件已经有些泛黄的婴儿穿的麒麟纹缂丝肚兜,她顺着绣线的纹路轻轻抚摸着肚兜轻声说:“我有一件一模一样的,阿娘说我被使臣抱到到霍都时,就是穿了一件这样的肚兜。”

阮汐抬头环顾一圈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屋子,叹了口气:“姐姐,侯爷和夫人是真心待你的。且不说侯爷得知黑齿族的消息后便想方设法的营救你这茬儿,单说这日日派人洒扫的屋子和这满满三箱衣服,这份只当你仍在府中的心思也是旁人比不了的,可你为何却对夫人亲近不起来呢。”

“我何时对母亲亲近不起来了?”

“你瞧,这句‘母亲’便是证据。在霍都你都是唤阏氏为阿娘,可是你方才却唤夫人为母亲。你刚刚虽是努力佯装出了一副亲昵的姿态,可我看得出你眼中的疏离与冷漠。”

沐修槿没有回答,而是将柜中的衣裙一件件拿出来,按着从小到大的顺序摆在屋中那张天竺软羔裘地毯上。沐修槿望着面前数目繁多的衣裙,这些慢慢变大的衣裙显示了一个孩子自襁褓长至及笄的过程。只是这些没有生命又与主人分别了十几年的衣裙展示出的只是一个人身体的成长,那无言地消逝在光阴之中的回忆与相伴终究难寻。

只是她并不知道的是,每当沐夫人想念女儿时,也经常会这样来到自己房中将衣裙翻出来按着从小到大的顺序摆好,再一件件叠上,一叠便是一整天。

阮汐暗暗打了个哆嗦,她突然觉得有些冷便转身合上了窗子:“我不知姐姐心中的想法,可我看得出夫人对姐姐的疼爱之心。姐姐,你好不容易才回到父母身边,切莫只因他们曾将你送往黑齿国,就无视他们对你的关切。也切莫因黑齿国之事而迁怒于任何人,你本不是黑齿国之人,莫要因黑齿国而毁了自己的一生。黑齿国公主并非只有你一人,还有我,复仇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为妙。”

沐修槿没有回答妹妹,而是抱着那件已经略微泛黄的肚兜躺在了满地衣裙之间。两行清泪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流入了鬓角,洇湿了她身下一条月白色披帛。

她又怎会看不出母亲待她之心呢,只是分别了那么多年后,她早已忘记了除阏氏以外在远隔千里的燕京城中自己还有个亲生母亲,她早已让这个对自己满心关切的母亲在时光洪流的冲击下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沐修槿看着散落一地的大大小小衣裙,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母亲有些可怜。可是有些事一旦做了便无法收回,若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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