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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 上篇:都市男人

摘引:银河星云由星际气体和星际尘埃组成。如果星云附近有光度较大或温度很高的恒星,星云便反射星光;或者受高温恒星的紫外线辐射激发而发光,称为亮星云,例如猎户座。

老安亲自派去机场接人的那辆奥迪,过了晚上八点半还没有回来。

电话早已来过了,说是飞机晚点。晚到什么时候呢?没点儿。

等在办公室里的老安,一直也没闲着,确切说,是桌上的电话始终没闲着。老安每天千头万绪的工作,归根结底就是打电话。这会儿,他已把明天的事情都用电话安排妥了,他不能再等。九点钟,他在银河大饭店还有个约会。

临走前老安检查了一遍那只黑色的真皮皮包。钱夹和手机,是他出门时必须配备的两个前轮,加上汽车的两个后轮,老安的地球才能转动。不过今天没有公车可用,他担心同那位小姐的约会,开盘价不会太高。

他在洗手间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头发刚用貂油黑发霜处理过,乌黑润泽,足可以假乱真。真丝领带飘柔熨帖,纯金的领带夹将深灰色的西服衬出一片亮色。老安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外表总是一丝不苟。他深信男士着装讲究的衣料质地,是身份的标志,半点儿不能马虎。所以他一出场,衣冠楚楚,气概非凡,只需往四周的女人送去几个眼神;不愁没有“下家”来接。

老安至今已同各种风格、各种职业的女性约会不下几十人次。老安算不上大款,但在情场一向如鱼得水。更绝的是,情场得意,赌场也得意,刚泡完妞就上牌桌,老安的手气依然过人。问题不在有没有妞想要“傍”他,而是他想不想让那些妞“傍”。每次得手太容易,脱身却费点儿劲。虽不是钱的交易,但总有妞会给他出些难题,让他去利用手头各种各样的关系,来偿还她们的支出,然后就“拜拜”。在老安自己看来,在同年龄的男人中,他即使算不上“龙头股”,至少也算是“优质股”吧。他纳闷如今的那些女人,那几个曾经真让他动了心思的女人,眼看着刚刚将他填了买单,可一转念,没等把他捂热,随手就抛了出去。扣去手续费,没赚倒赔了,她们也不在乎。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把他长期留在床上,等着暴涨升值,然后一次赚足,交割后将收获之物入库封存,不再转手。

原因也许很多。但老安心里明白,那些凡是他迷恋的女人,多半都是成天热心于倒腾男友,擅长低价购入,高价抛出的“证券专业户”。

老安并不气馁。有时,他觉得同这样的女人周旋,才是真正好玩的事情。女人的乐趣,说到底就在这一进一出、碰碰撞撞的游戏之中。

老安出了单位大门,在街上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辆2.00元一公里的皇冠开来。已是初冬,好像是突然降温了,一阵阵冷风呛人。但老安仍是慢慢伸出一只手,用优雅的姿势将那车拦了,打开了后边的门。

老安不喜欢坐在前排。根据他的观察,真正的大官,都是坐后排的。

皇冠起动时,咯噔一跳,远不如奥迪的不动声色。开出几步远,感觉更糟。在一切同享受有关的方面,老安的鉴赏能力堪称一流。好在“银河”不远,将就了。

车过闹市,街上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眨着媚眼噗噗地往车里钻,一时令老安心醉神迷。这座曾经昏沉沉的城市,如今一到夜晚就这么光彩照人了起来,像街上浓妆艳抹、招摇过市的女人,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时,车不得不缓缓停下。快九点了,竟还堵车。

忽然就从老安百无聊赖的视线里,跳出一位窈窕的小姐。

她站在前方街口的拐角那儿,看样子是叫出租车。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车灯下那位小姐的一双长腿。

那腿几乎就是裸着。橙黄色的街灯,将她薄薄的贴身丝袜,幻化成一种肉质的色调。短过膝盖的棕色皮裙,泛出柔和的皮肤质感。上身是一件紧身的短款毛衣,小小的开襟皮背心,被丰满的胸脯撑开了,扣子形同虚设。一条浅黄色的丝巾软软地垂着,如同她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身高1.65米,误差不超过2厘米,体重53公斤左右。正符合老安的口味。

最后他侧览了她的脸,两片冻得发紫的嘴唇,依然鼓胀饱满,微微翘立。老安在那个瞬间,触电般掠过一种微妙的联想,腿上一阵酥酥。

只有当黄色的“面的”经过时,她才向前抬起胳膊,但绿灯通行的马路那边,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该!冻死才好!”沉默多时的司机突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要想俏,也不看看天气。如今这女人,你说都是怎么啦?!”

老安沉下睑,说:“把车开过去!”

司机冷冷地回答说:“去银河不往那个方向走。”

“让你把车开过去!我付你加倍的车费!”老安又说了一遍。很坚决。

车门在那个女人面前敞开时,她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讶。她裹着一股香喷喷的寒气,几乎连缀带爬地落在了老安怀里。坐稳后好像才发现车里还有个人,便往一边挪了挪,冲着司机说:“怎么没到九点就用上保镖啦?”

老安问她要去哪儿。她说随便,先暖和暖和再说,实在太冷啦。

司机把车往路边开,停下说;“这车没法走了,你们到底要去哪?”

“不是说好了吗?先送这位小姐,现在你先等一会儿。我会付双倍的等车费。”老安慷慨地说,一边盘算着。盘算不需要很多时间,只一会儿,老安就打定了主意。他哗地一声拉开了皮包的拉链,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啦啦按了一串键,然后对着手机说,请找一个咖啡厅的某某人。他掏出手机时,一张名片顺便就掉到了车座上。很快某某人来听电话了,他十分抱歉地告诉对方,今天晚上怕是不能赴约了,单位临时有一件重要事需要处理,请务必谅解等等,下次再约下次再约。

那小姐听着,恍然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原来你是先人后自己呀,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她低头看一眼那张名片,笑了笑问:“你还是什么主任啊?”

“总务部主任。相当于正处级。嗨,也就是个管家呗。”

“还是个什么部哇,部里也有公司?哎,你们公司做什么生意?”

“什么赚钱做什么。”

“官办的?那你是官商了?”

老安很谦虚地解释说,在今天的中国,官办公司才具有最强大的实力与后盾,这是一切私营公司无可替代无可超越的优势,处在经济主动脉的位置上,是未来经济不可动摇的发展趋势,等等。那小姐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从她渐渐变得红润生动的面孔上,他看出她对自己很有兴趣。这正是他盼望的。

“敢问小姐贵姓呢?”

“姓方,你就叫我方小姐好了。”

“请问方小姐做什么工作呢?秘书?美容师?还是礼仪小姐?”

“是记者,”她纠正他。“不过,那是一家小报。报纸刚办不久,你大概还没听说过吧。今天下午出来采访,吃了晚饭,没想到突然降了温。”

竟然是个记者!老安颇感意外。但他很快想起来,记者通常都善于交际,见多识广,不至于碰一碰就大惊小怪的。

于是老安说他无论对报纸还是记者都非常感兴趣。读报如同吃饭,每日必不可少。既然是遇到了记者,他真的有许多想法,许多建议,想同新闻界的人士谈一谈,于国于民都会有利。看来,今天偶尔相逢,有缘有缘。小姐如果肯赏光,他非常想请她到他的家里去坐一坐,他们可就当前的经济形势、社会动态,再进一步交谈交谈。那一定是极有意义的。

他望着方小姐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诚恳。根据他的经验,这样诚恳的眼神是很难拒绝的。果然,方小姐马上痛快地答应了。

皇冠车掉了一个头,往“银河”大饭店相反的方向开去。老安十分庆幸,今天没有用单位的公车,倒是因祸得福。假如是本单位的司机,老安断不敢采取如此速决的方案。老安在部里一向很注意影响。

车到那栋高层住宅楼下,老安甩给司机一张一百元。说不用找了,不过得开张发票。

方小姐跟着他上楼时,像只燕子似的。悠悠地就飘上去。

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呢?老安心里有点儿打鼓。该不是那种女人吧?倒也不像。再不就是有点儿没心没肺的。如今的女孩,刚认识十分钟就上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她大概还是初出茅庐,一钓就咬钩,看来还是自己那张名片生效。对于年轻女人,他名片上的头衔总是百发百中的。

老安用钥匙开门时,手有些颤抖。他觉得他和方小姐彼此都已满怀着一次冬夜艳遇的渴望。就像那些外国电影里的镜头,真他妈的刺激!

人到中年的老安,事业正如日中天,别看处长官儿不大,实惠可不少。房子车子票干啥都不缺,就觉得自己生活缺点儿刺激。男人被一个老婆套牢十几年,连本带利,该是多大损失?幸亏他及时解了套,上一次做亏了,还有许多机会翻本。即便偶然有透支行为,也无非是趁着自己还不算太老,抓紧时间浪漫浪漫、风流风流而已。

老安轻轻按了一记墙上的开关。哇——方小姐发出一声惊叹。

客厅的天花板上呈现出一个雕花的大圆圈。从凹进去的弧形顶池里。射出一道宝蓝一道金黄一道翠绿的灯光,镶木地板上像是变出一块绚丽的波斯地毯,让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下的方小姐,如一块五颜六色的魔方。

老安接着打开了卧室、餐厅还有厨房洗手间的灯。霎时满屋子灯火通明,一片辉煌。所有的窗帘都是电子遥控开关的,电视是29英寸画王,紫红色真皮沙发;小小的酒吧柜台上,随意地撂着一瓶喝剩一半的轩尼诗xo。

似乎在无意中,老安忽而觅见方小姐眼角的几丝细细的皱纹。明亮的灯光下,方小姐显然不像刚才在街边上看起来那么年轻而纯情。

像是有三十了?不过他暂时不想冒昧地问她的年龄。不是处女,也许更够味。

那一间是什么?方小姐蛮不在乎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倒像个主人似的。

是……是书房。老安唯独没有打开那一间房子的灯。说是书房,目前还基本上没有什么书可陈列。他本不想让她参观。

方小姐把脑袋探进去看了一眼,也就作罢。

她在屋里转悠一圈,忽然有些诧异地问:

“你太太呢?”

老安很熟练地回答说:“没有太太没有太太。原来有,现在没有了。原因嘛,很复杂,一言难尽;主要嘛,主要是因为我的工作太忙,太敬业,工作起来就玩命似的……我想你能够理解……”

方小姐一点儿没有想要问下去的意思。她好像对他和他太太的分手压根儿没有兴趣,很专心地玩着一台镶着银边的小汽车打火机,一按方向盘,就打出火来了。

老安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想追问他离婚原因的女人,不由觉得方小姐不仅不俗,还有些不同寻常。

他从未把自己离婚的真实原因,告诉给任何一个离婚后邂逅的女人。

真实的原因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的,就连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也难以出口。

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这套三室一厅。浪漫的意念终日徘徊,却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任凭煎熬终难兑现。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是他从南方的一个城市出差回来以后。那座城市是一个陷阱,他付出了许多宝贵的人民币,也换得了梦寐以求的几夜风流。酣畅淋漓的代价是一种奇痒难忍的隐私。当他发现它时,已无可挽回地波及到他的妻子。

妻子绝不原谅。妻只是说若是私了,得把那所房子留给她和孩子。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妻原来就是不解风月之人。结婚十几年,在床上还像个黄花闺女,像截木头,像条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鱼。他的渴望就是从那时候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积攒的愿望憋在腹腔。就像日益膨胀的气球,随时都会炸裂。妻的驱逐令是他的彻底解放之日,从此一个个女人来来去去,如此循环往复,他觉得世上可爱的女人于他,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所以离婚后的老安,绝不会多看一眼周围像妻那样的女人。老安若是再娶,定要娶一个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尤物,老安要的女人不仅要会做饭,还得懂得做爱。不懂得做爱的女人能算什么女人呢?像眼前玉腿架翘。胸脯高耸地歪倒在沙发上的方小姐,就能在瞬间里让老安的欲望迅速膨胀。

窗帘已关上,灯光暗下来。只留一盏墙角的壁灯,幽幽的很迷离。

他走过去,把一只手搭在了方小姐肩上。

方小姐没有拒绝。笑吟吟地呷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他的手往方小姐的腰上滑去。他觉得自己腹中有无数条鲜活的小鱼在游动。

他的手越过了她的腰上的皮带,开始去拽那双丝袜。

方小姐且将他的手轻轻按住了。

“哎,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儿过渡都没有呢?”她说。

过渡?老安觉得这个词儿挺新鲜。还需要什么过渡呢?就像股票,只有一个选择;买还是不买,抛还是不抛。只要一犹豫,点数就错过了,所以每一次艳遇,老安从来都是迫不及待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老安不得不按捺住满腔的激情,暂且做一次违心的过渡——“还有什么呢?”他讷讷说。“你要是跟了我,这儿所有的东西就都是你的了!不算存款,光是请客吃饭、汽油费、长途电话费,统统报销,你想那是个什么数?你别看我不是老板,可架不住工资以外的那些好处啊,还不行么……”

讲完这些,老安已是热血沸腾,身不由己。他一把将方小姐按倒在沙发上,然后很快抽出一只手,去给自己开门。方小姐在他身下气喘吁吁地笑着嚷道:“不行不行,这太没意思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啊?”

“等等?等什么?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啊……”

“怎么会没时间呢?我什么都没有,有的是时间……”

我真的没有时间。白天我的时间都是别人的“时间怎么会是别人的呢?”

“你不懂,求求你快一点儿,别再磨蹭了……”

“不行不行,我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又怎么?我就喜欢那种人……”

老安一边说着,一边发起了第二次猛烈攻势。这一次比较顺利,他的手已经触摸到了她温暖而丰满的胸脯,令他一阵眩晕又一阵迷醉。方小姐似乎已经不再挣扎,她仰着脸,扭着身子,嗲声嗲气地说;“那好,有个条件,你得先给我讲讲你们这些官办公司的内幕,行不行啊?”

老安腹中刚才还在骚动跳跃的游鱼,顿时随着一团冰冷的潮汐退出了沙滩。

那一刻,手提电话机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老安后来回想,也许他当时是不该接那个电话的。不接那个电话,也许他和方小姐还能达成一种协议,成交点儿什么。但他不可能不接电话,他的每一个电话都很重要。每一个电话都不能错过。或许是一笔生意,或许是头儿有什么指标,再或许,是以前填过买单的哪个女人,又想同他再炒作一番……

老安其实是很想再结一次婚的。娶一个夜夜都愿意同他做爱的女人。

所以老安就去接了那个电话。

但他不想让这位多少还不知底细的方小姐听见他电话的内容。于是他打开手机后,就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了。

那电话讲了好长时间;是一位港商,从银河大饭店打来,想要委托他物色一块地皮。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但对方没能体谅他的苦衷,依然喋喋不休。听着话筒里嗡嗡的声响,他想等会儿自己一定要对方小姐说,你看你还不相信,刚才就那么一点儿空隙,不充分利用,现在你知道我确实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吧?

当他终于收起机子时,听见门厅里传来“嘭”地一声巨响。

他慌忙走到客厅去。客厅已空无一人。

他曾恭恭敬敬递给方小姐的那张名片,很显眼地留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收盘价大跌。老安想着,讪讪地点了一根烟。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有些发闷,便打开了客厅的门,走到阳台上去。

城市依然睁着眼睛,街灯宛若长龙。小汽车前灯金黄,尾灯血红,烁烁地闪亮,来来往往,像夏日的萤火虫,在密密的都市丛林里匆匆交媾,而后各奔东西。城市被夜晚的灯光装饰得如此灿烂时,夜空便倏然暗淡下去。老安抬起头来看天,乌蒙蒙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老安不久前算过命,据说是属于猎户座的。

摘引:银河星云由星际气体和星际尘埃组成。如果附近没有光度较大湿度较高的恒星,星云便不发光,称为暗星云。暗星云隐藏其后面的星,所在的天空区域星数特别少,显出暗星云形状,例如马头星云。

布工在街口的公用电话亭,已排队等了十几分钟,前面的人还在讲个没完没了。

他家里目前没有电话。虽然安电话的钱早已交了,电话机子也买了。电话铃声却依然固执地沉默着。偶然听人说,交了钱还得再提前付一份额外的小费,那电话线才能通。

安装电话的钱,是她付的。说是为以后联系接送孩子的事情,有电话就方便了。她既已为他花了那么一大笔钱,小费的事,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但布工不想付什么小费。布工向来是原则性强的人,他认为这等于是助长不正之风。再说,那么多年没有电话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的。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人会给布工打电话。布工每天按时上下班,有事在单位就办了。若是安了电话,以后月月还得交电话费,哪怕一个电话不打,起价三四十块,很少买好几本书呢。算算也真是不值得。而那时,累的是心。

所以当她在某一天夜里提出离婚时,他第二天早晨就同意了。从街道办完手续出来时她说;她和他结婚九年,他还是第一次像个男子汉。

虽已分手,她说话还是那么伤人。布工发誓这辈子再不找这样的女人。

那台公用电话好容易空了出来。布工又拨了一次电话号码。

这一回,电话算是通了。铃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来接。他说找一下狄总。对方说狄总正在开会,他说我有急事。麻烦你叫她一下。那声音说,呵你是孩子他爸吧,狄总留话了,说她今晚在饭店有个酒会,走不开。麻烦你把她的孩子送到这儿来,5238房间,六点。

他正想说什么。对方又补充说:今天公司的车没空,狄总吩咐让你“打的”来。她会把车费付给你的。

电话挂断了。布工愣了一会儿。

一口一个狄总、狄总的,真是莫名其妙。布工愤然想。他以前的老婆,孩子她妈,不到两年时间,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狄总。倒像是个电视剧里的故事似的。人说女大十八变,十年八年的,竟然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那俗话也没说清楚,十八变莫非还真变到八十岁才能消停么?

布工看了看表,暂时咽下心里的不悦,回家接了儿子,直奔地铁站。

他当然不会按她要求的那样,“打的”去银河大饭店。他要是真打了“打的”,好意思收她的车费么?而不收她的车费,就他那点儿工资,“打的”岂不是太奢侈了么?再说,他为什么非得按照她的吩咐,说“打的”就“打的”呢?

他偏要带儿子坐地铁去。别以为他和她离了婚,他还得处处排在他前面的人总算放下了话筒。布工走上去,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伸出一个指头,小心地按了一串电话号码。在他的生活中,不需要记太多的电话号码,就这,也是一个暂时的例外。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占线,布工痛快地放下了,如释重负。

每次给她打电话,都让布工觉得别扭。既然已经离了婚,最好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了。他可不想同她藕断丝连的,指望着有朝一日破镜重圆。但实际上他和她无法不见面,他和她之间还有一条割不断的纽带——孩子。协议离婚的时候,他坚决把孩子留下了。理由很充分——她那么忙,上哪抠时间辅导孩子的功课呢?她既然想要发展自己,就别想耽误孩子的学习。他即使真像她说的那么平庸无能,可培养培养孩子总还是绰绰有余的吧。她终于让了步,但条件是每个大礼拜的周六和周口,他必须允许她把孩子接到她或孩子的姥姥那儿,与孩子的母亲团聚。

如此一来,每隔两个星期,周末下班前往她办公室打电话约定接送孩子的时间地点,就成了他必须履行的职责。她确实很忙,所以那时间地点老变,布工的电话打得十分艰难。不知为什么,她从不使用“大哥大”。若是用她的bp机号呼她,那电话回过来,公用电话必是占线,还是联系不上。有时候,布工在公用电话亭一站一小时。

但这也怨不得她。布工单位没有人知道他已离了婚,所以他不能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何况,他又不愿让邻居看见她开着车来接孩子,布工是讲面子的人,所以每次都得约好了地方,他亲自送孩子在外面等着。

布工离婚后的生活,就这样被孩子分割得支离破碎。他觉得离婚后比离婚前还累。不同的只是,如今再累,累的是手和脚;服从她的指示。从儿子脸上,他明明看出他对满大街“的”的无限向往,其中包括着对他妈那辆丰田车的无限崇仰。他想儿子早晚有一天,也会不再满足于他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早晚会离他而去,重归母亲的怀抱。但他眼下顾不了那么多,眼下他必须让儿子去坐地铁。地铁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做人风格一种运行在地下的抗议。她若能体会出地铁的含义,她就应当明白,今天的世界上,唯有他的品性是不可改变的。

正是下班时间,地铁里拥挤而闷热,人挨着人,脚碰着脚。儿子紧紧牵着他的一只手,随着疾驰的车厢晃来晃去,一句话也不说。自从他和他妈分开以后,他一直都是这样,脸上一副成年的漠然,任凭天塌地陷。

布工与狄总原是大学同学。布工那时的学习成绩在全系遥遥领先。想当年布工曾经无比优秀,无比杰出,差一点儿就拿全额奖学金到哈佛去读硕士了。于是他厚厚的眼镜和矮小的身材吸引了全校女生的目光。那个现在被人称为狄总的女人,有一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脸颊上的眼镜一把抢了下来,然后用自己的手绢,将眼镜擦到差点儿看不出玻璃镜片为止。

所以那时布工的视线终于落到了这个女生身上。镜片很亮,他看见她咄咄逼人的眸子里,唯独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哈佛落了空,布工被分到了个研究所。后来研究所被解散了,布工就去了一家工厂。工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布工在那里无所事事。后来布工就想起考博士或硕士。一连考了几年,导师说他年龄偏大了点儿,专业也不大对口,布工就开始写书。写了书没处出版,后来终于出版了让他自己去卖,家中窄小的门厅里堆满了他的名字。后来工厂评职称,总共只有一个高工的名额,大家争得死去活来,布工宣布放弃竞争,于是布工在四十五岁生日那天,仍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工程师。人称布工布工的,布工就成了他十分顺耳的别名。

而那个后来成为狄总的女人,在为布工生下了一个儿子以后,便跑到深圳去开发了一个什么高科技产品。产品似乎很畅销,还没等布工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了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离婚后,索性就成了总经理。

她曾经请布工到那家公司去当一个部门经理,遭到了布工的坚决拒绝。

布工喜欢自己这种悠闲散谈的日子。那些书即使现在卖不出去,再过几十年,没准就洛阳纸贵,万古长青呢。

但狄总似乎并不这样认为,有一次,她甚至骂在布工是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她一直企图把自己的那套人生哲学,强加在布工头上,非得按自己的主意,来开发塑造她丈夫。她习惯在家里指手画脚,吆三喝四,即使哪一天晚上她早早地回了家,一晚上家里便不得安宁。然而身为女人,她却连猪肉鸡蛋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几年来,儿子的家长会她都从来没去参加过一次。每回彼此发生冲突后,布工反省自己,便觉得无限委屈。想想家里柴米油盐的,都是他在操心料理,买菜做饭,洗洗涮涮,不抽烟不喝酒,还不够模范丈夫么?而妻的不满情绪却与日俱增,就连在床上,也一天比一天地失去了以往的热情,一天比一天冷淡下去。

就算她挣的钱比布工多上几倍,那女人的价值也就得跟着翻倍么?

女人一旦有了什么事业作为借口,就非得变成了悍妇模样么?

布工在地铁车厢的热风里,依然解不去心头的憋闷。就算他能够善于自我心理调节,无条件地崇拜自己的老婆,甘当老婆的附庸,难道狄总就会满意他么?在一种互相不平等的关系中,彼此真能和平共处?

所以布工还是选择了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

布工不相信这世上,就再找不到一个温柔淑女了。

地铁停在一站上,哗哗下去一群人,又哗哗涌上一群人。下一站,就到银河大饭店了。他拉着儿子往门口挤。

布工忽然觅见了前面车门,有一个女人的面孔很是眼熟、他再仔细地看了一眼,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他悄悄又往前挤了挤,终于挤到了那人旁边,轻轻叫了一声:“是方小姐吗?”

那女人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一脸茫然。

布工讷讷地说:“方小姐……不认识我了么……前不久,你还到我们厂里去过,去采访关于破产的事……我还……还给你提供过……一些材料……”

布工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珠。

方小姐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好像是想起来了。

她笑得很迷人。笑容中有一种善解人意、恰到好处的温存,令人感到亲切。那次去厂里采访,同去的还有一个女记者。方小姐的话不多,慢声细语的,问一句她记一句,微微点着头,不像那个女记者那么咋咋呼呼,你说一句她便反问一句,好像是来同你打仗似的。也许正是方小姐脸上那种显得很富涵养的微笑,给布工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和好感。那个瞬间布工觉得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就是像方小姐这样不显山不露水、文化而不张扬的女人。那天布工在一种突发的冲动下,在送方小姐离开厂子的路上,他鼓足勇气暗示了方小姐他已离婚,这在布工离婚后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主动。但当时方小姐毫无反应,飘然而去。

时隔多月,居然就在这茫茫的都市重逢邂逅,布工心里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但愿这意味着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能把那根断了的线头重新接上。

地铁广播抱着站名,下一个车站很快就要到了。

“我们该下车了吧?”儿子抬起头问。

“这是你儿子?”方小姐摸了摸男孩的头。

“是的是的。”市工连声说。“我和他妈分开后,他一直跟着我过。”

他想这一次,方小姐总能听懂他的意思了。

地铁明显减速。布工忽然决定放弃下车。今天,只要方小姐还在地铁里,他就决不轻易下车。反正地铁绕着城转,过了这站,还有下一站。无论到哪一站下车,几步走到站台对面去,往回坐就是,也不用重新买票。

车门开了,又合上。人似乎少了许多。他看见了方小姐火红色风衣下摆露出的黑呢裙边。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一时却又无话。话其实很多,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方小姐也不主动开口,布工觉得有些尴尬。

“还那么忙么?”——“总这样呗,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报纸销路好么?”——“不好不坏吧,反正总能卖出去。”——“最近有什么新闻呢?”——“满大街都是,弯弯腰就能捡着,瓜皮果壳的,报纸就像个垃圾箱。”方小姐俏皮地撇撇嘴。明显地,她比那天在厂里,活泼幽默许多。布工想,如果能给她留个家里的电话号码就好了。地铁虽然往前开着,但总是要到站的。那一刻,布工终于很懊悔没有早此跟电话局通融通融。

“我,我想……你能给我留一个……一个……一个电话号码么?”布工说。

方小姐迟疑着回答说:“我,这会儿我没带笔……要不,等下了车,你可以在站台上买张我们的报纸,那上面有。再说,我也老不在办公室,不大好找的。”

地铁又开始减速。车驶入站台的那一刻,方小姐挪了挪身子,往前走一步,又回过关对他笑笑,很有礼貌地说:“我到站了,再见”方小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地铁隧道里。

当布工赶到银河大饭店,时针已指向七点差一刻。狄总的秘书早已在大门口伸长了脖子。他把儿子交到她手里,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布工在寒风凛冽的马路上徘徊,突然想起自己没吃晚饭,便在街上买了一个烤白薯充饥。他暂时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去。

那个方小姐竟然连给他留下个电话号码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有点儿太过分了。布工恹恹地想。他觉得自己是输了,输得挺狼狈而且莫名其妙。似乎在方小姐眼中,他这样的男人,连交个朋友的资格都不具备。方小姐那双优雅温和的眼睛,只一眼就把他看得很透;那两片清清爽爽、纯纯净净的视网膜,毫不犹豫地把他过滤、排除,驱逐到外星球去了。

好不容易就这么一个能让布工欣赏的女人,却压根儿没戏。

布工沮丧地徜徉街头,双腿绵软,几口烤白薯下肚,心里越发堵得慌。

莫非他真是个如此不受女人欢迎的人么?他的嗓子眼里一阵阵往外冒火。离婚两年来,他也并非始终无人问津。一个中级职称、中等收入的中年知识分子,按理说是供不应求。他的那些熟人亲戚,曾找出各种理由,想把一些大龄女青年塞给他,统统让他给拒绝了。三十好几的姑娘没嫁出去,说不定有多么挑剔多么怪解。他可不想再自投罗网。眼看着厂里的那些同事。连零花钱都让老婆给管得分文不剩,远远近近的,如今哪有一个女人,说话不是军令如山的。可见女人们早都异化得不像个女人了。报纸上还嚷嚷说什么女权主义,就像狄总那样,有了权,还会有女人味么?

其实约会也不是绝对没有过的。布工在离婚之后,对重新开始未来的生活也曾充满自信。他认识过一个医生,看样子是很文静的人。后来搞清楚她是个麻醉师。他想起有一部电影,叫做《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便担心有一天医生累得弄错了对象,一家伙把他给麻醉过去,那可就再也醒不来了,于是赶紧草草收场。后来又认识了一个会计,会计倒是分十的小鸟依人,第一次约会就挽住了他的胳膊。那一天去逛公园,阳光下他突然发现那会计嘴唇两边,居然生着一层淡淡的绒毛,嘴上有毛,毛即等于是胡子。女人长了胡子,还能是个贤惠的女人么?看来那小鸟依人多半是个假象,等胡子再长长些,撩牙就该露出来了。布工几乎满怀恐惧,快快逃离了那片胡子的怀抱。

后来还有过一个外省的远房表妹,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在一个雨夜赶来,敲开了他的房门。她湿淋淋地站在屋的中央,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直到露出贴身的胸衣。一边脱一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还在童年时代就早已爱上他了,出了五服的亲戚结婚,不算近亲血缘,生了孩子不会畸形。今天晚上她就住在这儿了……

布工拿着热水瓶的手,突然地哆嗦,一半的开水都洒在了杯子外头。他耐着心等雨停了,当即就把她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宾馆。那宾馆很贵,她一连住了五天,花去了布工整整两个月的工资。

布工不悔。他抱定了宁缺毋滥,绝不将就凑合,绝不再受骗上当的决心。

但今夜的布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难道就再也没有一个能与他一样清心寡欲,而又温文尔雅的女人了么?

昏暗的马路上,他的目光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霓虹灯吸引过去。

他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电脑红娘”四个字。

——电脑红娘?似乎布工曾经听人说起过这样一种婚姻介绍所的。

不必见面,不必难堪,不必浪费时间。只要交一点儿手续费,就可以把这个城市里所有想结婚的女人,一个不漏地调到自己面前的屏幕上,应有尽有。然后,再把那些麻醉师会计师理发师还有须在雨夜送去宾馆的女人,统统删除。只需用排除法,排除到最后,剩下的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了。

布工一时精神大振。他借着霓虹灯的光亮,摸出钱包,点了点钱。

然后他推开了门,大步地迈了进去。

就在服务小姐笑容可掬地向他迎来时,他看见陈列着一长排电脑红娘的走廊里,掠过了方小姐火红色的风衣,以及风衣下摆的黑呢裙边。

布工站住了。一丝僵硬的微笑凝结在他的颌下。

这么说,方小姐是宁可到这种地方来了?!看来,他和方小姐真是咫尺天涯了……

布工把钱包塞回兜里,说了声对不起,回身悻悻地走出了那所房子。

马路上空空荡荡,路灯稀稀落落。夜幕吞没了城市的一切亮色,城市如同死一般沉默无语。布工抬起头望天,只见一道璀璨的银河从他头顶越过,无数星星在遥远的天际,发出微弱而冰冷的光芒。

如今宇宙星际间的距离也竟是越来越宽阔了么?布工疑惑地想。

他决定过几天再来这儿。

搞引:有一种亮的银河星云,形状接近于圆形,称为“行星状星云”,也叫“环状星云”。例如“天琴座”。行星状星云以外的亮银河星云,形状不规则,比较松散,称之为“弥散星云”。

在满屋芜杂而澎湃的钢琴声中,突然站出了一种尖锐而刺耳的声音。

那声音娇弱、急促,一声紧接一声,如同一只蟋蟀,或是蝈蝈,在室内雄浑的琴声中穿来穿去,把回荡在空气中的那些大漠疾风和九霄星辰般旋转的音符,搅得个乱七八糟。

有没有可能把它当做和声和一种配器来处理呢?最初西希脑子里掠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搞作曲的人,耳朵里不会错过混淆任何一种发声器皿。

西希没有搭理这个声音,继续着他键盘上的演奏。

那个声音依然固执地呼叫着。

西希终于明白,是他皮带上的bp机,向他传递着来自人间大地,确切说是城市人群的某种信息。

本来西希完全应该在开始坐在钢琴那儿去以前,就把这该死的bp机关闭掉。但是目前西希不能这样做,西希正在等待着一个生命攸关的电话。

会不会是银河大饭店的咖啡厅,终于打电话呼唤他,愿意同他洽谈,继续聘用他去为那些脑满肠肥的食客们,演奏小夜曲或是流行音乐了呢?

西希刚想到这点,手指下的行云流水,立即停止了疯狂的运转。屋子里突然降下一种戛然而止的静寂,天花板下久久振荡着嗡嗡嘤嘤的回音。

他拿起那bp机来辨认上面的号码。只一眼,便把那机子,扔到身后的躺椅上去了。

又是她!又是她!总是她!

想要的电话偏偏不来。而不想要的,却缠着他不放。

西希打定主意不回电话。

他重新在琴凳上端坐,一只脚伸出去,搁在钢琴中间的踏板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

那只脚并没有踩下去,却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一阵阵袭来的疼痛,就像bp机的呼叫,把西希脑子里的乐谱,搞得残缺不全,高音低音互相错位,一个奇妙的旋律,就此忽然间无影无踪。

西希恨不得在键盘上狠狠地砸下去。

这半年多来,自从接到了那个越洋电话以后,西希可谓祸不单行。

先是剧团搞什么聘任制,找了个理由,就把他给解了聘。

剧团本来就不景气,团长成天托着个钵,乞丐似的到处化缘。广告多施主少,实在开不了锅,团里就拿他西希改革了一刀。西希从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分到这个剧团,一直闷头搞交响乐。那东西既不民族又不传统,既不先锋又不那么不先锋,既不现代又不后现代。前几年,有朋友给弄来一笔赞助,倒是演出过一回,整个的曲高和寡,那掌声都鼓得不是地方。

剧团需要赢利,聘的是为那些当红歌星写曲的人。西希被人忍痛割了爱,但西希很理解,年轻的西希解聘后应觉得自在又自由。

后来西希每天晚上到银河大饭店的咖啡厅,去给人弹钢琴曲。

那活儿很容易对付,就算是练习练习手指罢。钱还不少,足够让西希继续写交响乐的了。西希可不愿意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生前贫困潦倒,非得死后才能将乐谱拍卖得儿孙们纷纷争夺遗产。

西希的bp机和摩托车,就是为此而置办的。有了这两件武器,到各处混些饭钱,可以随叫随到。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那首题名为《银河》的交响乐,气势磅礴地写出了第一乐章,却没想到刚写完就出了事。人说祸不单行,他却是接二连三——半夜从“银河”回来,骑着摩托车,在路边稳稳当当地就把自己给摔了。摔得不远,当时自己爬了起来,还把车骑回了家。第二天就站不起来了,腿肿得像只水桶。后来送了医院,拍片子说是骨折。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上个星期才算脱去了那一身斑马似的病号服,让人背回了自己家里。

“银河”那肥活儿,算是丢了。刚攒下的一点儿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那辆摩托车,呲牙咧嘴地撂在屋角,座骑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算起来,这一连串的“事故”,都是从那个越洋电话打来后发生的。

她在电话里说得倒是若无其事。既然她已等了他整整五年,既然他没有办法把自己弄到大洋那一头去,既然也许他根本就是不想去与她团聚,既然……

他打断了她,冷冷问一句:要请律师么?

对方说也许不必。手续其实挺简单,资料寄过来,签上字什么的,再寄回来寄回去的,过一段就生效。

他想写《银河》最初的灵感,就来自曾经是他妻子的那个女人,那个像江南丝竹一般幽怨的声音,在地球那一端的电话里渐渐消散、沉落、然后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飘浮,直至最后完全消失……

那个时刻,一幅极其灿烂的星系图景,在他眼前横跨苍穹,冉冉升起。

他本来就不想去那个地方定居。他所有的音乐素材,都来自脚下的土地。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了这块地方,就会像那些企图自杀的巨头鲸,搁浅在彼岸的沙滩上。他认为这同什么爱国主义毫不相干。他的英语不算太好,一开口就使他觉得像是一首拙劣混乱的课堂音乐习作。五年中他曾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地去那个大使馆签证。然后又一次一次地被拒绝。他之所以仍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飞越一次太平洋。说穿了也并不是完全因为那个地方有他的妻子。他只是极想到那个地方去听几次真正的音乐会,真正的爵士乐摇滚乐还有真正的皇家歌剧院。

曾是他妻的那个女人在许多年前是他的低班校友,天生一只夜莺,歌声夜夜在校园上空盘旋,把男生们搅得彻夜不眠。那只夜莺后来被他养在了笼子里,时间很短暂。其实他早就明白夜莺养不住,他只是想品尝占有夜莺的滋味。果然没出半年,那只夜莺就飞出了笼子,她的歌声漂洋过海、鸟窝筑在了新大陆。

离婚手续还没有完全办妥时,他就听同学告诉他,夜莺早已投入了一位奥地利鬼子的怀抱,据说是真正的瓦格纳传人。

她爱过他么?他不知道。他对爱情这个古老的话题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自从她走后,他这杂乱无章的笼子里,断断续续养过鹦鹉喜鹊黄鹤鸽子偶尔还有芦花鸡什么,羽毛都很美丽只是叫声不同。她们轮流在这里过夜,乐谱从床头一张张滑落,飘飞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第二天再重新拼接,即使排错了序列,更有一种失衡与不和谐的奇效。他觉得每次和不同的女人做爱,都像谱写一首新的乐曲。看似每一架钢琴均由标准化的零件组成,无非是七个音符加高音区低音区的音阶,再加上升降的半音等等,但通过他的手指,却能将她们塑造得风格迥然相异。无论是协奏曲变奏曲,其中无主题有主题无调性有调性慢板快板各种技法,都可变幻无穷,随心所欲。

西希在音乐和女人两个方面,基本都是才华横溢。

所以那只夜莺的离去,并不怎样使他痛苦。那些来去自由的鹦鹉喜鹊们,很快抚平了他心上浅浅的伤痕。假如不是最近一连串的倒霉事,这种无牵无挂的日子倒使他觉得妙不可言。

那焦虑的呼唤声又响起来。

肯定还是她,西希连呼机号码都懒得再看。她有一个专用的代号:f147,是她自己起的。她说这是麻将中一组“十三不靠”的数字,彼此互不相连。

……第二乐章开头,这是一个降f调。为什么非得用降f调呢?西希自己也不明白。又是f、f,那不是调名,而是一个女人姓名的编写……

西希重新在钢琴旁坐下来。他觉得今天的思绪纷乱,简直就无法工作。

腿依然疼着,跌坐下去时,琴键在他胳膊肘下突兀地发出一声巨响。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曲谱模糊成一团飘柔的黑发……

那一天,他猛然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就放在这一长排雪白的琴键上。十几个键盘同时发出一声怪诞的混合音响,就像一阵冲天的海啸摧毁了堤岸,肆意践踏着肥美的良田。那一天琴键在她温柔的身体下欢快地呻吟了很久,直到他们彼此筋疲力尽……

后来她哭了。她说她还从来不知道……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就像外星人、像在太空遨游,或者,就像死亡之前,灵魂正从肉体中分离出来……

在西希所有的经验中,他觉得那是最到位的一次。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亵渎艺术。他从来都认为,只有在害怕亵渎的人那里,艺术才会被亵渎。

那架钢琴后来请调琴师费了好大劲调理,才恢复了正常。

但事实上他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只知道她姓方。朋友们都叫她阿方。听说是个什么小报的记者。

这位阿方小姐是他在一次朋友家的派对上认识的。那天晚上,因着大伙的起哄,他不得不弹奏了自己刚写完的一首钢琴独奏曲。一曲终了,那个穿一条白色亚麻长裙的方小姐,就朝他走了过来。她抬起了他的一只手,在每一根指尖上轻轻吻过。他记得那整整一个晚上,方小姐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那天凌晨分手时,他给她留了自己的bp机号码。

后来的日子,每当他的bp机快乐的鸣笛响后不久,方小姐美丽的身体,就会像打开了琴盖的白色键盘,展现在他的眼前。那个时刻世界都已沉默,唯有高亢而激扬的华彩乐段,在狭小的屋子里横冲直撞,跃动流淌。

但西希却再也不想继续下去了。

就像乐谱上突然出现的休止符,是一个必须遵守的空白。

就从《银河》交响乐的整体构思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从那个越洋电话中断在黑暗的夜空中开始,西希已不可改变。

虽然他曾多次对她说过,艺术其实无法被某一风格局限。风格即模式即锁链。某种主义一旦形成,便是它的死亡之日。西希在艺术上崇仰变幻无定的自由,怎么都可以只要它不被主义所吞噬。

但生活中的西希,却奉行与此截然相反的原则。西希抱定了他的主义,在那个被摩托车统治的王国里,与他的琴键割裂成两半。

纷杂的思绪中,西希忽然听见了房门被轻轻叩响的声音。

会有谁来找他呢?西希犹豫要不要去开门。今天他没有开门的兴致,他的《银河》第二乐章阴云密布。几乎每一个在脑中闪现的音符,都像流星一般迅速从大气层陨落下去,无影无痕……

敲门声很有耐心地继续着。西希不得不想起来,好像是有人同他约好,今天要来借用他闲置的摩托车的。

他一瘸一拐地向着门那儿走去,无奈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那个他眼下最不想见的女人——阿方小姐。

西希有点儿哭笑不得。他将凌乱卷曲的长发往后使劲甩去,侧了侧身子。

穿着黑色长大衣的方小姐,如一团乌云,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

乌云顷刻间化作万钧雷鸣,阿方小姐暴怒的咆哮声,震得西希耳膜生疼。

从早晨开始,我一连呼了你七次,你到底为什么不回?

雷鸣夹着闪电,黑大衣连同白围巾,还有手套和拎包,一股脑儿向他扔过来。

“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不回电话?”

西希将手抱在腋下,冷冷地说:

“不回就是不想回呗。”

“为什么不想回?”

“不为什么。”

“什么叫做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西希淡淡一笑说:

“我不能给你回电话了。我们之间完了。”

那个叫阿方的小姐伸出手扶住钢琴。她的脸色苍白,白得像遥远的星光。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后来她便把脸埋在手掌里,低声啜泣起来。雷声已息,浓云依旧,闪电化作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往西希脑袋上砸下来。

她哭了很久。哭声稍停时,她抬起头说:

“可是,西希,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真的已经爱上你了!”

西希不吭声。

“……我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一个人,但是,我爱你……”

西希咬着嘴唇,觉得有点儿怪不好意思的。

“别说什么爱不爱的,多不现代啊。”他说。

想了想,又追了一句。

“爱这玩艺可不是随便说的。我从不与人说爱。”

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你和我,都未必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被人叫做爱情的这种东西。反正,我不知道。”

西希耳边忽然掠过一个奇妙的旋律,如精灵的翅膀,煽起一阵微风。

他抓起一支笔,趴在琴凳上,草草涂抹起来。

阿方小姐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

“可我知道你爱我,西希你别骗自己了。你虽不知道爱是什么,可你已经爱了。爱当然不是说而是做的,可假如你不爱,你又为什么要做呢?”

西希终于恼怒地扔开了手里的笔。他想既然今天不再做爱,也许是必须说一回爱了。就让他说出来好了,他本不想说,是阿方小姐逼着他说的。

“我们之间真的是完了。”他匆匆说。“从你爱上我的那个时候开始,就完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想结婚。我不能和一个爱上了我的女人继续相处,就是因为我害怕我有一天会屈服于爱,再次陷入婚姻的牢笼。”

阿方小姐颤声笑了起来。

“我根本就没说过要和你结婚啊……”。

“你是没说过,但你总有一天会说的。那时就晚了。你会失望你会愤怒没准还会让我赔偿你的青春损失费,而我会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损失的是什么……”

呼机又一次固执地响起来。西希恍然想到,既然阿方此刻是在他的住处油然不会是她在呼他。这么说,他很有必要察看一下呼机上留下的电话号码。

他看了一眼,又朝着窗口的亮光重看了一遍,眉毛跳了一跳,然后回过头对她说:“实在对不起,我得出去打电话了!是‘银河’大饭店的人呼我。我……我总得混口饭吃啊!”

阿方小姐从容地穿上了她的大衣,在他前头走了出去。

西希瞒珊地挪着步子走下电梯、一股冷风卷起他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撩起头发,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银河,只有几颗孤零零的冷星,互不搭界地高悬着,漠然以对。像一只只老乌龟,悠悠自得地游过江河,彼此相望而又相忘,漫步于浩渺的天际。

第二乐章得推倒重来。他想。可以试着把西方的打击乐和中国腰鼓的节奏结合,这样就会有悬空感,并且断裂、阻隔,弦乐的滑音,要一颗星一颗星地变化,每颗星都是一个寒冷孤独的个体,虽然彼此的光芒可以互相传递互相照耀,但它们之间的距离却永远不能移动不会变更,就这样来表现银河的构成……更重要的是,银河无法过渡,没有船没有桥什么都没有,银河不是黄河,银河就是银河……

2

多日以后,老安在“银河”大饭店咖啡厅一次新的约会中,与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的中年男子擦肩而过。那人走得太急,差点儿把老安手里的“大哥大”碰掉。但老安很有风度地对他笑了笑,他希望给身边的女人一种处变不惊的印象。

后来老安又看见了坐在咖啡厅里的方小姐。她虽然远远缩在僻静的一角,但老安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好像是单独一个人在此,一只手静静地托着腮,专心地听着什么,那眼神迷源源的。浮游于云里雾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勺,一遍遍地搅着杯中的咖啡。

一种若有若无的钢琴声,在大厅里低低回荡。弹钢琴的,是长头发的年轻人。

老安对身旁的女人说:“银河饭店总是这么多人,我们另找个地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