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五五年冬天,钓鱼台胜利农业社因为试验和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有功,上级奖给该社双轮双铧犁一副,无线电一台。消息是正在省城开劳模会的社长刘玉贞打电话给县上,尔后又由县上派人送到钓鱼台的。书记刘曰庆得到信儿问送信的那人:双轮双铧犁是一种先进性的犁定了,可无线电是什么东西?
送信的人说:“估计是发报机,有了那玩意儿可是太好了,往后有个什么事儿,你这里一按电钮儿县上就知道了,不用跑腿儿了。甭说县上省里能知道,***也能知道!”
刘曰庆说:“***也能知道?那可是更有先进性儿了!可那电钮儿随便就能按?有文化投文化都能按?”
“所以玉贞社长打电话回来让你们立马派人去省城学习呀!她的意思是等派去的人学会了,她那里会也开完了,然后再一块儿回来!”
“那得好好研究研究,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都能知道。”
当晚,刘曰庆召开支委和社委联席会,研究去省缄学习无线电的人选问题。有人问:“一按电钮***真能知道?”
刘曰庆说:“县上传下来的话那还有假?”
“恐怕够呛!全中国这么大,无线电也不光咱有,你也按我也按,***整天甭干别的了!”
刘曰庆说:“不是每个农业社都有,光先进社有!”
那也少不了,全国千儿八百的下不来!
刘曰庆说:“那就看咱的觉悟了,咱们是先进农业社,上级信得过才奖给咱,我的意见是无线电到了之后,派个基干民兵警卫起来,别让大人孩子的都去按,给***添麻烦!”
“这个办法行!”
“学那个没危险吧?”
刘曰庆说:“技术性的东西能有什么危险!”
“就不知什么样儿,一个人扛不扛得动?”
有人说:“要不把韩富裕叫来问问,那家伙当过国民党兵,说不定能知道!”
刘曰庆就打发人把韩富裕叫来了。韩富裕个子很高,牙很大,虽然当过国民党兵但没半点自卑感,他来到就倚到门框上说:“叫我干啥?”
刘曰庆说:“你在国民党那边儿当的什么兵!”
韩富裕说:“操,哪壶不开单提那一把,咱抗美援朝立过三等功两次你不提,单提那个!”
“问你个正事儿,你就说在那边儿当的什么兵吧。”
“骑兵呗,当然是骑兵了,去年村里演节目还借过我的马裤不是?日本鬼子穿的那种?操,也不好好爱惜,演个熊节目动不动就往地上趴,膝盖那地方都快磨烂子,今年要是再借,我可是不啰啰了!”
“没摆弄过无线电?”
“无线电?噢,你是说报话机吧?那玩意儿谁不会摆弄啊,是个人就会,要是坏了修就麻烦,好家伙,有一回……”
“一按电钮儿***能知道?”
“扯鸡巴蛋呀!那玩意儿是喊话用的,隔个三里五里的嘛差不多,远了就白搭!***隔咱多远哪!”
“一按电钮***能知道的是哪种无线电?”
韩富裕呲着牙想了半天说是:“发报机嘛差不多!”
刘曰庆说:“对呀!人家就是说的发报机呀!我想着是什么报机,到了嘴边儿上就忘了,你摆弄过?”
韩富裕说:“没摆弄过,那玩意儿一般人摆弄不了,得专门训练!”
“一按电钮儿***就知道了?”
“那当然!***指挥抗美援朝就靠那玩意儿呢!要不,朝鲜隔咱那么远,***又没去,他怎么指挥呀?好家伙,有一回……”
刘曰庆说:“那就是它了!一个人扛得动吧?”
韩富裕说:“差不多,怎么?咱社里要买那玩意儿呀?”
“这你就甭管了,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以后你就知道了。”
韩富裕嘟囔着:“这可是军事物资,没有国防部批准白搭!”就悻悻地离去了。
有人建议:“干脆让这家伙去学算了,他还熟悉点儿!”
刘曰庆就说:“摆弄这东西,还得讲究个觉悟性儿,这家伙整天骄傲自满胡吹海磅,你又不能天天盯着他,他要上来那股自满劲儿,按起电钮儿来瞎啰啰儿,给农业社造成什么影响?”
有人又建议让刘子厚去。说这个小青年是烈士的弟弟怪可靠,上过识字班认得不少字,还会打算盘什么的怪灵活,学那个肯定错不了,大伙儿都说行,就定了刘子厚。
刘子厚去了三天之后,刘曰庆吃了饭就到钓鱼台村北头的路口上溜达去了。村北头是一块小平原,一条公路从中间穿过。一边是各家的自留地,一边是农业社的试验田。这时候,试验田的麦苗儿早就出齐了,绿油油的很茂盛,各家的白菜还没拔,一棵棵的很胖大,路边柳树的叶子还没落光,仍然绿着;一辆运货的汽车从他身旁驶过,味儿也很好闻,他觉得这田野还真像那个农业局技术员肖慧娟说的似的“很可爱”。
她人也长得很可爱,眼睛那么大,皮肤那么白,身条儿那么匀称,她在试验田里干活的时候,出工的就特别多,劲头儿也格外大。你不知道这个小人儿有多能啊,她把原先那种煮熟了吃起来有丝儿的地瓜整个地换了一个品种,产量一下翻那么多,还又甜又面,她若在这里,就知道什么是无线电了,好家伙,一按电钮儿***也能知道……
韩富裕呲着牙挑着两罐儿尿从庄里出来了。他的牙真大,像咬着两截儿粉笔头儿样的,上边儿还沾着唾沫泡儿呢,亮光闪闪。他走近刘曰庆说:“查路条儿样地东张西望,又有新情况?”
刘曰庆说:“哪有什么新情况!”
“刘子厚人都走了还保密呢!不是等无线电啊?你也太性急了,这得有个过、过程!”
“净胡啰啰,等什么无线电?”
韩富裕把那两罐儿尿放到刘曰庆跟前,掏出烟袋跟他对着火儿,说是:“天怪暖和是吧?”
刘曰庆看一眼正冒着气泡儿的那两罐儿尿说:“嗯,怪暖和!”
“这么暖和,麦苗儿疯长跟灌了浆样的,可不是好现象!”
“可不?”
“一下雪就冻死了!”
刘曰庆生了气,说是:“你他娘的就不盼着农业社好!麦苗儿冻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就跟你娘的不是农业社社员样的,什么觉悟!还立三等功两次呢!”
韩富裕嘿嘿着说:“哪能呢,我顺口一说就是了,哪有那个意思!还是人社好,入了社就甭操那么多心了,旱了涝了也甭愁得睡不着觉,光闷着头干活就行了,农业社千好万好,不用操心最好!”
“都跟你样的,还有个什么集体主义?”
“你想操心也没法儿操呀,你一个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就把人家的积极性给打击没了。”
刘曰庆说:“那么一句话就把你的积极性打击没了?你也太小孩子心眼儿了。年纪也不小了,你玉贞大姑正打落着给你介绍对象呢,想等有眉目的时候再跟你说。集体嘛,实际上就是个大家庭,无非人口多点儿就是了,人人都得操心才行啊!还得互相担待一点儿,讲究个团结性儿。家庭里面还能没个筷子动着碗的时候?别动不动就骄傲自满耍小孩子脾气,以后注意,咹?”
韩富裕就有点小感动,他想不到农业社还帮他解决个人问题,而自己竟然还蒙在鼓里,农业社确实是个大家庭啊!他脸红红的半天没吭声,挑起那两罐儿尿就倒到农业社的麦田里了。他原本打算往自己家的自留地倒的。
刘曰庆见了,心里一热,说是:“这还有点觉悟性儿!”
二
刘曰庆天天到钓鱼台村外路口上转悠,一个神话般的传说就在钓鱼台村内游动。在那几天里,全村人像疯魔了一样走坐不安牵肠挂肚。先是韩富裕也到那里转去了,慢慢地越转人越多,后来就倾巢出动。要命的是有公路打钓鱼台过不假,但只通货车不通客车。你不知道玉贞社长和刘子厚是坐车来还是步行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大人小孩儿都在根据自己的想象议论一按电钮儿***就知道的问题,分析刘子厚第一次出远门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两口子晚上睡觉也嘀咕:“你以后别再随便骂人了!”
“怎么了?”
“你一骂人,那电钮正好开着,***就知道了。”
“咱不会离那东西远点儿?”
“无线的东西再远也能听见,说不定还有一按电钮就能看见的东西呢,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你干什么坏事儿,说什么落后话,***统统能知道。”
“那是得注意。”
人们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等急了就数落起刘子厚的缺点来了:“操,全社那么多好社员,怎么单挑这么个东西去呢?”
“可不?在家里看着怪聪明,可一出去就白搭×了。”
“识几个字是识几个字,可办事儿太粘乎啊。”
“他对王秀云还有点小意思呢,人家理他呀?简直是想高门儿。”
“去年演节目的时候,演个小借年还撇腔呢!”
韩富裕在旁边儿听见就说:“哎,要注意团结,别骄傲自满。”
“嘿,公家人儿样的,还有一定的觉悟性儿呢!你是哪个部门的负责同志?”
“负责同志!好大一个负责同志!这个负责同志真大!”
一阵哈哈大笑。
人们等也等烦了,骂也骂够了,玉贞社长和刘子厚就回来了。本来可以早回来几天的,但省里的会散了之后,县上要玉贞社长传达会议精神,刘子厚在那里等着他,就耽误了几天。他们是坐县城所在地农业社的马车回来的,双轮双铧犁那东西不好运,非得用马车不可。一同坐马车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工作同志。男的是来写过典型材料的县委办公室秘书杨玉杉,女的就是那个帮助试验和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的农业局技术员肖慧娟,钓鱼台人都认识。马车一进村,韩富裕就跑过去问玉贞:“打钟吧大姑?”
玉贞愣了一下:“打钟干嘛?”
“无线电来了,不开个会仪式仪式呀?”
刘曰庆说:“打吧,这些天一个个心急火燎跟着魔了样的,都眼巴巴地盼着,立马开个社员大会,让大伙儿高兴高兴!”
韩富裕敲完了钟就张罗着卸车,他要从刘子厚手上接无线电来着,刘子厚不给他。那个无线电用红包袱皮儿包着,刘子厚神情庄重地端着。他从马车上下来往社委会走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刷地就让开了一条路,两道人墙,一片肃穆。那情景给刘玉贞那个若干年后当了作家的弟弟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如今想起来还感慨不已。韩富裕后来提到这事儿的时候就说:“操,刘子厚那个熊样儿啊,跟端着个骨灰盒儿样的,太骄傲自满了。”
接着就在社委会的院子里开起了社员大会。不知谁先安好了一张办公桌,那个用红包袱皮儿包着的无线电就放到了那上边儿。刘曰庆让玉贞先简单地说两句,玉贞神情疲惫地说:“让子厚给大伙儿看看无线电吧,别的以后再说。”
刘子厚跟变戏法儿样地把那个包袱皮儿给打开了,人们“啊”的一声过后就开始评价:“这东西原来不大呀!”
“也不沉,一个小孩儿就能拿动了。”
“人有多能啊你看看!”
刘子厚果然就撇起了腔:“社员同志们,这叫收音机,啊,是用直流电的电子管收音机!”
下边儿就“收音机”、“直流电”、“电子管”的议论纷纷。
刘子厚说:“这台收音机是省里奖给劳动模范刘玉贞同志的,社长决定把它献给咱农业社了,这种思想大伙儿说大公不大公?”
“大公?”
“无私不无私?”
“无私!”
“双轮双铧犁才是奖给农业社的,怎么使用,以后请肖同志示、示范。”
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说是:“你别啰啰那个双轮双铧犁了,你快说说这个收、收音机,电钮儿在什么地方!”
刘子厚说:“前边儿这三个就是,叫旋钮儿。”
人们又“旋纽儿”、“旋钮儿”的一阵嘀咕。
刘曰庆说:“趁大伙儿都在这里,你就旋一下呗!”
韩富裕就义务维持秩序:“别说话了,都别说了,让子厚好好旋!”
有人就响应:“对,不说话对,别吵着***。”
“那是,你一说话声音就收进去了,你也说他也说,让***听谁的?”
韩富裕说:“你看你,别说话别说话嘛你还说。”
有人气鼓鼓地嘟囔着:“显能呢,数着他能,你算干什么的呀!”
刘子厚拧了一下旋钮儿,那东西的某个地方亮了一下。他很沉着地说:“有个预热过程,啊!”他这里刚说完,人群中忽地窜出个人,对着收音机就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呀,我是刘乃厚呀!我十四岁就当村长啊,什么好事儿也没捞着,形势一好就把我撸了哇,刘曰庆不识字都当书记啊!刘玉贞当社长家长作风了不得那个严重啊,您得替我作主啊,得好好整治整治他们啊!”
人们一下子全愣了。韩富裕揪着他的脖领子刚要把他提溜起来,收音机里说话了,声音不小:“这是个普遍的严重的问题,各级党委和派到农村指导合作化工作的同志们,对于这个问题都应当引起充分的注意。”“办大型社和高级社最为有利这一点,海南岛红旗合作社的经验也是证明。这个大型合作社还只有一年的历史,它就准备转变为高级社。当然,这不是说,一切合作社都要照这样做,它们仍然要看自己的条件是否成熟,作出自己究竟在何时实行并社升级为宜的决定。但是一般说来,有三年时间也就差不多了。重要的是做出榜样给农民看。当着农民看见办大型社和高级社比办小型社和低级社反为有利的时候,他们就会要求并社和升级了。”
这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这真是个伟大的奇迹!人们一个个惊奇得像在梦中,谁都想不到刘乃厚这个东西刚反映点问题立即就有了答复,像***就坐在你的对面。待刘子厚将收音机关死的时候,有人就问他:“这是***的话?”
刘子厚说:“是***的话不假!”
“刘乃厚这个私孩子刚才说的那些***都听见了?”
刘子厚说:“这是哪跟哪呀,刚才是电台播音员念的***的文章!”
刘乃厚脖子梗梗着“哼”了一声:“甭打马虎眼,小心点儿,这是一个普遍的严重的问题,都应当引起充分的注意呢,跟我来这一套!”
刘子厚说:“你拉倒吧,这是收音机,不是报话机,还得意忘了形呢,***有闲功夫听你瞎啰啰呀?”
那两个工作同志格格地就笑弯了腰。
但不少人还神情恍偬,半信半疑。刘子厚就反复强调这东西只收不发,有时候里边儿念文章,有时候就唱歌演戏。他说着又调了一下旋钮儿,里边儿果然就唱起了歌。人们一下又惊奇了:“哎,刚才是个男的,怎么一下又换了个女的?”
“男的管念,女的管唱啊?”
刘子厚又解释半天,但解释得不怎么清楚,不怎么理直气壮。
有人又问:“看了半天,三个旋钮儿你只动了两个,旁边儿那个是干什么的?”
刘子厚说:“这个旋钮儿可不能随便乱动,要动得经过县委批准。”
刘乃厚又“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甭打马虎眼,继续欺骗群众,小心点儿!”说完,悻悻地走了。
三
那两个工作同志此次来钓鱼台是搞并社升级试点的,刘玉贞回来的当晚就开起了支委和社委联席会,研究由初级社转为高级社的问题。刘曰庆让玉贞先简单地说两句,玉贞说:“还是先让杨秘书传达文件吧!”刘曰庆心里就有点纳闷:这孩子一向最爱说话的,去了一趟省城回来怎么不爱说了?是累了,还是当了劳模骄傲自满了?也许是因为刘乃厚那个私孩子说她家长作风了不得那个严重?那是个什么人又不是不知道的,还值得放到心上啊?
杨秘书就开始传达文件。他说精神就那么个精神,跟下午收音机里说的差不多。杨秘书是胶东人,人很秀气,嘴有点大,舌头也不小,文件传达得不怎么好懂。刘曰庆说:“还是收音机里念得清楚,也好懂,要不再听听?”
杨秘书说:“收音机里还能老念那个呀,内容早换了。”
刘曰庆说:“那东西还能换内容?念一遍就没了?要是咱正好没听见那不白念了!”
杨秘书说:“有时候会重播的。”
刘曰庆说:“就不知什么时候重播?”
杨秘书说:“一般都是晚上八点半!”
“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了!”
“那就再等等!”
玉贞说:“等不等的呗,等到八点半也不一定播那个,要是哪个地方没听明白,就让杨秘书再念念。”
刘曰庆说:“明白是基本明白了,三年不是?咱们胜利农业社就正好成立三年了,就不知海南岛是怎么回事儿?”
肖慧娟说:“海南岛是个地方,在中国的最南边儿,比咱们沂蒙山还晚解放好多年呢!”
刘曰庆说:“那还啰啰啥?人家是晚解放区,咱们是老解放区,人家只有一年的历史,咱们是三年,那还不赶快并?你就说县上叫咱哪天并吧!”
杨秘书说:“还是要看咱们社的条件是否成熟,尔后再作出在何时实行并社升级为宜的决定。”
刘曰庆说:“我看现在就怪为宜,老解放区又正好三年,那还不为宜?”
玉贞说:“关键是怎么并,跟谁并,以谁为主!”
刘曰庆说:“当然是跟西鱼台并,以咱为主了,咱们是先进农业社还能不以咱为主?”
玉贞说:“我也觉得这样并比较合适,可话不能由咱说。”
刘曰庆说:“那当然!这个话由上级说比较好。”
杨秘书说:“县里反复强调必须取得群众同意,看两个社的群众自己有没有这个要求。”
刘曰庆说:“我这里是没问题,群众一发动就会有要求,我说了就算。两个社凑成堆儿多热闹,群众还能不要求?”
杨秘书说:“那明天我跟小肖去西鱼台征求一下意见,摸摸情况!”
刘曰庆说:“行,越快越好,别保守了。”
杨秘书的脸就红了一下。
刘曰庆让玉贞说说省劳模会的精神。玉贞说:会议除了介绍经验,主要也是讨论并社升级的问题,另外就是参了参观,大官儿见了不少,省长书记的都见着了。
刘曰庆说:“那个收音机是奖给你的,你送给了社里,说明你的觉悟高。可作为支部不能白要你的,我的意见是作作价,算你家投到农业社的固定资产参加分红怎么样?大伙儿说说!”
大伙儿都说行,可刘玉贞坚决不同意。她说:“可别糟践我了,这个劳模我根本不配当,是曰庆大叔让给我的,试验和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也全是慧娟干的,要是一定让我参加分红,还不如扇我两巴掌!”
刘曰庆说:“你要实在不愿意参加分红那就算了,谁让咱是党员哩!”
刘玉贞把从省城买回来的茶叶、香烟、糖块儿、搓脸油什么的给大伙儿分了分,尔后就拽着慧娟回家了。
刘曰庆就嘟囔:“这孩子开了会回来话不多,不知是什么事儿。”
杨秘书说:“她是对我有看法,嫌我材料没写好,在县里把我一顿好雪(说)!”
刘曰庆说:“当劳模主要凭事迹,材料孬好无所谓!”
这时候,韩富裕在门口探头探脑,院子里也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人。刘曰庆就打发韩富裕去叫刘子厚,说:“再听听那玩意儿,听听重、重播没有,念一遍不等记住的就没了,太可惜了。”
韩富裕说:“早把他找来了,找了半天才找着!”
刘曰庆说:“那你们不先听着,还等啥?”
“子厚说得经过你们书记社长点头儿呢!”
“那是得我俩点头儿,别乱了套!”
“这回我可知道旁边儿那个旋钮儿为什么要经过县委批准才能开了。”
“为什么?”
韩富裕趴到刘曰庆耳朵上说:“一开就听到台湾的广播了!”
刘曰庆吃了一惊:“是吗?那得严格管理,怪不得只奖给劳动模范呢,还得讲个觉悟性儿啊,要是奖给个坏家伙,那就麻烦了,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富裕神秘地说:“这你就甭管了。”
四
韩富裕不是钓鱼台人。当初他来钓鱼台是给地主刘敬放羊来着,日本鬼子炸三岔店的时候,他正好在三岔店附近圈羊卧地,给他炸死了几只羊,他害了怕,跑到吴化文的队伍里去了。吴化文投诚,他也随着当了解放军,尔后去抗美援朝,抗美援朝回来就在钓鱼台落了户。
许是他小时候在山上放羊寂寞怕了,加之他一个人过日子太冷清,他特别喜欢串门儿。他串门儿还不看火候,不管人家有事没事心情如何,去就靠到人家的门框上呲着牙竖插在那里,也不打招呼,脸上带着“我站在这里就行”的神情。屋子里的人要是说话,他就插两句言;屋子里的人要是忙着,他碍着别人事的时候就暂时挪挪,尔后再站回去。他这样堵在你的门口竖插着,不用几分钟就把你全家人堵得烦烦的,有再好的修养也不行。他还不自觉,你若说他两句,说轻了他“嘿嘿”,说重了他跟你胡搅蛮缠。
刘玉贞特别讨厌他这一手。玉贞家除了研究工作平时去串门儿的大都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韩富裕没眼色也去串,去就靠在门框上呲着牙站在那里。刘玉贞的妹妹刘玉洁说话特别刻薄,她说:“坐下呗,站客难打发!”他说:“甭价,站在这里就行!”屋里的女人都不说话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在那里干站着。刘玉洁说:“堵着个门口门神样的听消息呀?你这一手是给地主家放羊跟狗腿子学来的吧?”
他说:“说话不注意团结,以后找不着婆家!”
刘玉洁说:“找不着婆家姑奶奶也不找你!”说着抄起把笤帚就要扫地,他这才讪讪地走了。
有一年冬天,刘玉贞的弟弟生疹子。刘玉贞抱着弟弟在炕头上跟来玩儿的人说话,韩富裕又去了。那天很冷,风挺大,还飘雪花。他倚着个门框迎风户半开,冷风夹着雪花直往屋里灌,而生疹子是最怕冷风吹的,刘玉贞火了,说是:“你进来就进来出去就出去,你不进不出的倚着个门口算干什么的?”
韩富裕就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当了社长可不能学地主阶级,自己坐着热炕头让贫雇农路有冻死骨,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盗三反五反!
刘玉洁抄起一根烧火棍就把他追出来了。
他一边跑还一边咋呼呢:“了不得呀,社长的妹妹还打人呀!”
可那年春节,他竟然去给刘玉贞磕了头。他个子很高,腿很长,去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过年好哇,大姑——”连磕三个,让你哭笑不得,你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的兵是怎么当的,他叫她大姑是怎么论的。
韩富裕抗美援朝唯一的收获是学会了做炒面。他复员回来的时候,除了行李之外,就扛了一洋面袋子炒面。他把那些炒面一包一包的包好,尔后就挨家送,说是“没啥好东西,给小孩子尝尝,别笑话!”让人觉得他也是不容易。
韩富裕的生活很简单:顿顿吃炒面。
这天晚饭,他用热水冲了一碗炒面,忽拉忽拉地吃上就出来了。他到刘子厚家去了两趟,第一趟去的时候,刘子厚他娘正在做饭;第二趟去刘子厚出来了,韩富裕还知道到什么地方找。那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村外公路两旁的树林里黑黝黝的。他看见前面路边儿上有个人站着,那就是刘子厚了,树林里还有一个肯定无疑,只是看不见。他悄悄地躲到一棵树后。那个在路边儿站着的刘子厚不知怎么说话有点结巴,他说:“好、好家伙,省城真大,泉眼真多,那泉水一冒一米多高,还冒热气儿呢,还看了一场电影,叫《哈森与加米拉》,跟外国人名差不多,其实是少数民族,是搞自由恋、恋爱的,好家伙!”
树林里那人一言不发。韩富裕就感觉出那人的反应很冷淡。
“告诉你吧,收音机旁边儿的那个旋钮儿为什么要经过县委批准才能开了吧,那个旋钮儿跟敌台连着呢,一打开就听到台湾的广播了。”
树林里的那人这才惊讶地问了一声:“是吗?”果然是团支部书记王秀云。
韩富裕冷笑了一下,心里话:这回可是有资本了,让这个东西挖着了。
刘子厚说:“你可别跟旁人说呀,说出去了不得了呀,玉贞大姐都不知道呢!”
“了不得你干嘛跟我说?”
“我是相、相信你,我买了个笔记本儿,送给你吧。”
“俺不要。”
拿着吧,你看你!
“不要嘛!”
韩富裕就没沉住气,咳嗽了一声,说是:“人家不要就算了,硬给人家干什么?”
王秀云扭头跑了。
刘子厚说:“是,是你呀?”
韩富裕说:“不是我是谁?大伙儿都在社委会院子里等着,你倒好,跑到这里来了,抓得还怪紧哩!”
刘子厚就有点不耐烦:“那东西可不能谁想开就开,得书记社长批准!”
韩富裕说:“群众要求还能不批准!”
那天晚上,刘玉贞那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弟弟也去听了,人们冻得打着得得跺着脚也还听,直到深夜。待只剩下按记录速度广播的节目时、人们才陆续散去。
五
刘乃厚对着收音机向***告状说他十四岁就当村长是不假的。在整个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钓鱼台的男人们当兵的当兵,出伕的出伕,南下的南下,钓鱼台成了女人的天下,就数个子还没有村公所那根秤杆子高的刘乃厚还算是个大男人。女人们耍弄他让他当维持会长,他就认了真当起来了。他当村长期间有两件事很让他引以为荣。一是他曾偷过日本鬼子的罐头却误认为是炸弹而投到村中井内,害得村民到村外挑水吃达三年之久,后又大言不惭说是“机智灵活破坏鬼子的后勤供应。”二是他曾参与杀死了一个来钓鱼台想好事儿的汉奸,只不过他当时表现不佳,吓得尿了裤子。刘玉贞当时提溜着他的脖领子吓唬他不让他说出去来着,他就耿耿于怀忘不了了,由此你就想到他为何向***告状说刘玉贞家长作风了不得那个严重。
日本鬼子投降,沂蒙山解放,刘乃厚的村长撤了职,由青救会长刘玉贞担任。不仅是村长了,连党支部及所有青妇群团的干部全让女人们当了,她们在村里办识字班、搞支前、成立纺织推进社、变工组搞生产自救,整得很红火。待战争结束钓鱼台的男人们该回来的陆续都回来了的时候,就发现钓鱼台的上层建筑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家家都挂着小黑板儿,上边儿用粉笔写着很复杂的字。有的写“欢迎孩子他爹胜利归来”,有的写“打倒封建主义,反对包办婚姻”,吴慈茵家的小黑板儿上则写着“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有几个先前订了娃娃亲的男人出了伕子回来之后女方不干了,他们不高兴,找着刘玉贞说是:“我们可是给八路军出的伕子,挖战壕扛子弹抬担架,具有军事性质,那就是军婚,她们说散就散了,民主政府不能不管!”那些姑娘们说:“娃娃亲纯粹是父母包办的,具有封建性质,大字不识一个还军婚哩,拉倒吧!我们做军鞋搞支前不也具有军事性质?”刘玉贞就又单独给男人们办了速成识字班,几个月下来,待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了,小九九会打了,认识先前女人们写在小黑板儿上的字了,那些原来要跟娃娃亲的对象散了的姑娘,多数又跟各自的对象合好了。个别没合好的,刘玉贞也没办法。这时候刘玉贞跟女干部们商量,把领导权全让给男人们。可别人都让了,刘玉贞没能让出去。书记刘曰庆说:“那都是些娘们儿家,让了就让了,你一个党员让什么?不支持你大叔的工作啊?”刘曰庆是刘玉贞的入党介绍人,曾在好几个战场上当过担架队长,是有名的支前模范,他的话她是绝对听。一九五三年村里成立初级社的时候,就又把刘玉贞选成了社长。
刘玉贞这个社长当得很难。她家庭负担太重。还在她当村长的时候,她爹在淮海战役支前的时候牺牲了,她娘也因病去世了,弟弟妹妹都还小,里里外外都要她照顾。她又要强,男人们推独轮车送粪,她也推,男人们推多少她推多少。那独轮车的轮子是木头的,很笨重,推起来吱吱嘎嘎的很响,最多的时候她能推六百斤。每次回到家腰都直不起来,第二天还是精神抖擞。刘玉贞那个后来当了作家的弟弟在他整个少年时期对她印象最深的话就是:“我累呀,怎么这么累呢!要是那个车轱辘换成胶皮的就好了。”待她弟弟参了军提了干第一次探家的时候,就给她捎了个独轮车的胶皮轮子,尽管她那时已经不能推了。
刘玉贞的妹妹刘玉洁在稍大点儿之后,很顾家,很会过日子,她像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似的,很抠儿。有一次,刘玉贞卖了鸡蛋订了份《中国青年报》,刘玉洁就跟她吵,说她:“公家人儿样的,酸得不轻!反正你对这个家是没打长谱呀,怎么往外划拉你怎么干!”刘玉贞气坏了,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哭起来没完,最后把玉贞也逼哭了她才罢休。
之后,玉贞曾几次辞职,刘曰庆都说:“一个党员怎么能动不动就辞职呢,你家有困难,谁家没困难?没有困难还要咱党员干什么?”
刘玉贞真是有苦难言,谁都知道她是村长、社长,可谁都忽略了她早已是全社年龄最大的姑娘这个基本的事实。
那天,刘玉贞从省里开完劳模会回来,一进家,刘玉洁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是:“你还要这个家呀!”
肖慧娟在旁边儿打哈哈:“看把这个小妮子厉害的,大姐当了劳模,不好好慰劳慰劳,还耍小脾气呢!”
玉洁嘴一撤,说声“迂磨人!”就强作笑脸地忙着做饭去了。
肖慧娟是农业专科学校毕业的,长得非常美,比村里最漂亮的王秀云还要耐看。她二位脸型身材相类似,只是皮肤不相如,她比王秀云略白一些。她来钓鱼台试验和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已经两年多了,一直在玉贞家吃住。因为年龄和性格的原因,她跟刘玉洁很合得来。刘玉洁爱笑话人,她也随着说,刘玉洁说:“王秀云这个妮子整天装么儿,跟有多少文化似的。”她就说:“嗯,王秀云是有点虚荣不假。”刘玉洁喜欢听京戏,她也陪着去听。这地方有“宁愿三年不吃盐,也要看看李香兰”的说法。李香兰是沂水京剧团的一个角儿,东里店每年春秋两季山会都要请她来唱。刘玉洁拽着肖慧娟窜十五里路场场不落。有一回正看着戏不知为什么刘玉洁跟旁边儿一个男的吵起来了,她也在旁边儿帮腔。那人看着肖慧娟一身工作同志打扮,且气质不凡,有点胆怯,肖慧娟就质问那人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村长是谁,尔后让他回去明天带着饭到派出所来报到。就把那人吓得屁滚尿流灰溜溜地窜了。刘玉洁特别喜欢她这一手,说是:“一块儿出去的姐妹就得互相维护!哎,你怎么让他明天去派出所报到呢?”
她说:“一看就是个山杠子,吓唬吓唬这个私孩子!”
“他要真去了呢?”
“去就去了呗,哎,你跟他吵是为啥?”
“那个东西不老实呢,故意往我身上蹭!”
“我估计就是这事儿,那还不该让他去派出所报到?”
刘玉洁就笑了:“你怎么寻思的来,还让他带着饭!”
肖慧娟说:“明天咱不来听了吧?”
“怕派出所找你的麻烦呀?”
“那倒不是,你别忘了我是有工作的人哪,再说那个李香兰唱得也就一般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她说着就唱起来了:“苏三起了一身疥,浑身痒痒无人……”把个刘玉洁笑得岔了气儿,完了捶着胸脯说是:“咱不听她的了,咱自己唱!”两个人晚上连说加唱,一疯就是半晚上。
肖慧娟还特别喜欢玉贞的弟弟小霄,每次回县城总要捎些小画书给他。小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儿给小孩写书的人,也有给大人写书的人,那些人就叫作家。她将胜利百号大地瓜的栽培技术写成文章,发在了《农业知识》小杂志上,她说她还要写一些特别的东西,早晚挣出一辆国防牌自行车的稿费来。就让玉霄很崇拜,若干年后他就写了篇散文来怀念她,称她是他的启蒙老师。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肖慧娟从提包里掏出一瓶柿子酒,说是:“喝一壶儿,欢迎玉贞大姐载誉归来!”
喝了没两盅,玉贞的服泪就叭嗒叭嗒地往下掉,肖慧娟说:“大姐怎么了?不会喝就别喝!”
玉贞擦擦眼泪说是:“呛的!我怎么不会喝?那年曹大姐在这里的时候,俺两个有一回喝了一斤多,喝!”说完连着喝了两三盅。慧娟和玉洁吓坏了,夺她的酒杯,她就嘿嘿地笑,笑够了又哭。正哭着,刘乃厚来了,他一进门儿就说是:“大姑,我不对,你扇我吧!”
刘玉洁说:“扇你娘个腚啊?”下午刘乃厚对着收音机向***告状的时候,她在场。
刘乃厚说:“我那不是对着大姑的,其实也不是对着刘曰庆书记的,就、就是想在***跟前显显能,露露脸儿!我这个人您还不知道?有口无心少肝无肺没什么觉悟性儿?”说着,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扇完了,眼圈儿也红了:“我真是白活了这么大,怎么活的来!把您气成这个样儿!我对不起您呀大姑!其实全庄我最崇拜的还是您,过去咱们一起搞工作,配合得那么好!”
刘玉贞也动了感情,说是:“大侄子,你喝酒,我不是为着那事儿,为那事儿我不值得,你放心!”
刘乃厚吱一下喝一盅,咂吧着嘴说:“正好好的,你哭个啥劲儿?”
玉贞说:“唉,你大姑老了。社会主义红火了,日子好过了,我也老了。”
六
并社升级的问题比较顺利。不出刘曰庆之所料,杨秘书和肖慧娟到西鱼台一说,西鱼台就同意。他们说:“上级叫咱干啥咱就干啥,听上级的话没亏吃!”
“还是并起来好,人多热闹,名字也好听,高级社!奔社会就得越奔越高级才行啊!”
以胜利农业社为主的问题也没问题。西鱼台的书记说:“人家社大,地瓜产量高,又是先进,以他们为主我们没意见。”
社长说:“跟先进社合并,说不定咱还沾光哩!人家有双轮双铧犁无线电什么的不是?一按电钮儿***都知道?”
他二位又给他们解释半天,讲收音机只收不发的性能。西鱼台就要求老大哥农业社发扬发扬风格,他们听着不新鲜的时候也到咱社放放,让大伙儿都听听,长长见识。他二位回来一转达,刘曰庆说:“没问题,这能是啥问题!”立即就安排刘子厚:“明天就给他们放去,态度热情点儿,给他们放好听的,昨晚上梅兰芳唱的那个就不错,叫什么醉酒来着?一个老头子还唱女声,怎么唱的来!”
刘子厚说:“这又不是留声机,想放啥就放啥!”
刘曰庆说:“你不会多拧拧旋钮儿?这个台没有,那个台说不定就有!”
杨秘书要回去跟县委汇报,刘曰庆说:“去吧,反正是越快越好,并社升级那天最好查个好日子,三、六、九哪天都为宜!”
双轮双铧犁的事情就有点麻烦。
那东西开始也让钓鱼台人兴奋了一阵子。韩富裕表现得格外热心,他估计这东西非他莫属。无线电让刘子厚人五人六地身价倍增,让他有了谈恋爱的资本,这个先进东西就不能再让哪个轻易负了责。他拍拍那个粗糙的涂着红漆的犁架说是:“嗬,纯是铁家伙,其实很简单,一目了、了然!”
当人们把那个笨重的耕地的机器弄到试验田的时候,韩富裕指手画脚,跃跃欲试,他想摆弄。刘乃厚在旁边儿看出了他的意图,说是:“无师自通啊!又没学过!”
韩富裕不悦:“你怎么知道我没学过?”
刘乃厚说:“你在哪里学的?跟着吴化文学的?”
韩富裕说:“在东北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啊?你再瞎啰啰我揍你个×养的!”
刘曰庆说:“还是让肖技术员鼓捣!”
肖慧娟懂是懂,她也知道那上面的几个摇柄各自都是干什么用的,问题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拉动它。人们套上一头健壮的牛试了试,就发现拉得动的时候犁铧不入土,犁铧入土的时候又拉不动。韩富裕又牵来一头牛拴上,它两个的步调根本不一致,它拽一下,它拉一下,肖慧娟坐在那上面有好几次几乎让它两个闪下来了,怪危险。
人们的热情渐渐有点冷却。
刘乃厚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一犋容不得二牛,这点定了。”
刘曰庆说:“这东西不如收音机灵,这哪里是耕地呀!简直是活受罪!”
韩富裕说:“非马不行!”他就向刘曰庆建议赶快买马,鲁西北骡马大集就有卖的,你不能让这么好的机器白扔在这里。“马那东西好啊,听话,有劲儿,还通人性呢!好家伙,有一回……”
刘曰庆蹲在地头儿上跟玉贞商量买马的事。玉贞说:“那就买呗,社里还有钱不是?”
刘曰庆说:“马上就并社升级了,我寻思等高级社成立以后再买呢!”
玉贞说:“西鱼台那个社你还不知道?一贯分光吃光的主儿?除了种子就没多少提留,除了那几间办公室也没什么积累,咱也别指望让他出血。再说高级社成立以后,恐怕还得以初级社为基本核算单位,买回马来也还是主要咱们社用,西鱼台几乎都是山地,有双轮双铧犁也用不开呀!”
刘曰庆说:“那就买!再配上个马车,送公粮卖余粮的气派!”
刘曰庆就把韩富裕叫来:“你真当过骑兵?”
“那还有假?”
“可别打马虎眼啊?”
“谁要跟你撒谎是私孩子!”
“认识好马坏马?”
“那还能不认识?”
“交给你个光荣任务,跟会计一块儿买马去!”
韩富裕呲着牙一个立正:“是,坚决完成任务!”
刘乃厚在附近听见,喊了一嗓子:“开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韩富裕果然就迈着正步开步走了。
人们轰地全乐了。
这时候,并社升级的事情早已传开了,有人就问肖慧娟:“高级社一成立,是不是就跟苏联的集体农庄差不离儿了?”
肖慧娟说:“如果实现了机械化就差不离儿了。”
刘乃厚说:“这么说共产主义也快了吧?”
肖慧娟说:“快了!集体化加电气化就等于共产主义嘛!”
“那就天天吃面包喝牛奶了吧?”
“对!”
刘乃厚就挺犯愁:“那还够呛哩,牛奶那玩意儿咱还喝不惯哩!”
肖慧娟说:“喝常了就惯了。”
孩子们在追逐戏闹,大人们喜笑颜开,人人都兴奋异常,像春节提前到来了似的。
韩富裕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一早就约着会计买马去了。
七
下了头场大雪,没刮风,天气照样很暖和。
雪一停,刘曰庆又到那个美丽的小平原上蹲着去了。麦苗儿还没完全被雪掩埋,露着绿头儿,树枝上的雪不时地掉下一团来,飞起一片白雾,空气也很湿润,到处都很清静。这样的天气就不容易让人在家里呆得住,想到哪里走走,或开个会什么的。
刘玉贞和肖慧娟也来了,像预先约好的似的。她两个是看试验田的地瓜窖子落进雪去没有的。
刘曰庆说:“甭去了,我刚去看了,没事儿!”又说:“这雪不错是吧?”
“不错!”
双轮双铧梨让雪淋了,没事儿吧?
肖慧娟说:“问题不大!”
“鲁西北骡马大集离咱这里多远?”
“将近四百里地吧!”
“去能坐车,回来就得牵着,这一来一回,再快也得六七天!”
“那得六七天!”
“还够韩富裕他两个呛来!”
“可不咋的!”
“回来好好表扬表扬他,要不就多给他记两个工!”。
“行!”
“这个天听听梅兰芳不错,等会儿让大伙儿扫完了雪,再听听那玩意儿!”
玉贞笑笑:“谁愿意听就听呗!”
“顺便跟玉洁说声,把那个宣传队再组织起来,今年早下手,多准备它几个节目,成立高级社的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还是让秀云负责,玉洁那个妮子干啥都没个长性儿,遇着点困难她就不啰啰了!”
“也行!”
她两个往回走的时候,肖慧娟说:“当个干部得多操多少心啊!”
玉贞唉了一声:“当干部可不就得操心吗?”
“要是大伙儿都这么操心,高级社没个搞不好!”
玉贞说:“就怕一开始图新鲜,时间长了就疲沓了,还得靠上级多引导啊!”
刘玉贞把组织宜传队的事儿回家跟玉洁一说,刘玉洁马上就同意了。玉贞说:“你别三分钟的热度,说干比谁也积极,说不千三头牛拽不回来!”
刘玉洁说:“哪能呢,干集体的事儿还能耍小脾气儿?”
“王秀云当队长,你当副队长!”
“行!”
刘玉洁主动跟王秀云去商量,宣传队很快就成立起来了。刘玉洁把肖慧娟也拉进来了,让她在《小姑贤》里扮婆婆,在《小借年》里当嫂子,肖慧娟答应得也挺干脆,说是:“行,你让我演什么我就演什么!”
肖慧娟来钓鱼台两年多,到处都听说一个叫曹文慧的人的故事,说她为人多么好,威信多么高,说话什么样儿,走路什么样儿,总之是跟咱普通老百姓没两样儿。“有一回,她生了病,刘乃厚他娘去给她跳大神儿她也没嫌呢!怎么样?现在到北京当大官儿了吧?官儿越大就越没架子!”就把肖慧娟给震得普通话也不敢说了,花哨衣服也不敢穿了,她在处处模仿曹文慧。果然,没过多久人们就喜欢她了。她那种很洋气的人故意土气、很文雅的人故意粗鲁的劲头儿,特别好玩儿。她说某某人不是东西的时候,也说不像个好胡琴儿;她说某件事儿不能这么办的时候,也说“不沾弦”,她下地栽地瓜秧儿的时候,也赤着脚挽着裤腿儿。她那双娇小白嫩的脚和美丽的小腿儿就让钓鱼台的小伙子们脸红心跳干劲倍增。
刘曰庆对试验和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的事从一开始就很热心很支持,就是育地瓜种的时候,对肖慧娟把地瓜放到六十度的温水里泡一下有点担心:“烫不坏吧?”
肖慧娟说:“烫不坏,才六十度!”
“六十度?六十度是怎么回事儿?”
“开水是一百度,六十度就是接近发烫的时候!”
“那还不煮个半熟啊?”
“不要紧,泡一下马上拿出来能防止地瓜黑斑病!”
“嗯,有道理!”
乡里提劳模候选人征求肖慧娟的意见的时候,她就提了刘玉贞。刘玉贞提刘曰庆,刘曰庆也提刘玉贞。最后社员大会投票选举,就定了刘玉贞。刘玉贞要命也不干,刘曰庆说:“选劳模是看一贯表现,又不是单评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的事儿!”
肖慧娟说:“选你当你就当呗!说实在的,你们对上级的号召那么响应,对集体事业那么热心,也没有额外的补贴,上级无以回报,就这点儿精神鼓励表示一下心意就是了,干嘛还推辞呢?”
大伙儿好说歹说,刘玉贞才勉强答应就当这一回,“下回无论如何也得选刘曰庆大叔,他比我操心更多!”
肖慧娟心里热乎乎地说是:“你真是我的好大姐呀!”
典型材料就是杨秘书来写的了。
刘玉贞识字是识字,报纸也能念,可让她写她不会,她也找不着头儿总结。而省里还一定要书面的东西,杨秘书就专门儿来给她写。
杨秘书对这事儿极重视、极认真,他说:“这是我们县唯一的一个省级劳模,这一炮无论如何要打响!”他接连开了好几个座谈会,也找人个别交谈,了解刘玉贞的事迹。
刘乃厚参加过一个座谈会,介绍他协助刘玉贞夯死大金牙的事儿。杨秘书对那件事儿不怎么感兴趣,说是“主要雪她当社长之后的事迹,”刘乃厚就不悦,开完了座谈会就跟玉贞说:“这个东西说话跟那个大金牙一样哩,雪啊雪的,一会儿就把人雪烦了。”
杨秘书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之后,跟刘曰庆和玉贞说:“这个材料还不好写哩!”
玉贞说:“那就不写!”
“省里一定要书面材料呢,不写怎么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事迹不行,让你怎么写?”
杨秘书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曰庆问他:“怎么个不好写?”
“关键是事迹太平,上级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矛盾,也没有个思想斗争过程,就不容易写出思想!”
玉贞说:“上级号召个事儿,还得斗争它半天,才能有思想啊?”
“比方你推独轮车送粪,一次推五百多斤,比男社员推得还多,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我当社长还不该多推点儿呀?”
“就算你什么也没想,干起来的时候也不一定就一帆风顺啊!你比方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这件事,你们支部的认识一开始就那么统一?社员们当中就没有说三道四表现消极的?你作为社长听到之后会没有想法?”
玉贞说:“还真是没听到谁说三道四哩!上级号召的事儿都是为咱老百姓好,还能说三道四?你别忘了咱这里可是老解放区啊?”
刘曰庆说:“写材料还非得要矛盾要有人说三道四不可呀?”
“有哪个容易写出思想写出水平!”
刘曰庆说:“那就把我写成矛盾吧!”
杨秘书说:“也不能胡编乱造啊!”
“不乱造,我说三道四思想不通来着!”
“怎么不通?”
“小肖把地瓜种用快开的水烫,我说那还不煮熟了哇?还六十度呢,又不是烧酒!”
杨秘书很兴奋:“这叫不懂科学,对,就雪这个!”
“玉贞开始提出要把全社的地瓜地全栽上胜利百号,我没同意,说是先在试验田里栽一年看看,这一看不要紧,还真是翻三番哩,要是听了玉贞的话全栽上那个,那可更是大丰收了!”
杨秘书说:“这叫保守思想作怪,好,好,继续雪!”
玉贞说:“大叔你怎么能编瞎话呢?我什么时候提过要把全社的地瓜地全栽上胜利百号?你想栽,有那么多地瓜苗儿吗?”
杨秘书就说玉贞:“你这个同志,你听他雪嘛!”
刘曰庆说:“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谈完了话,刘曰庆走了之后,玉贞央求杨秘书:“你千万不能按曰庆大叔说的写呀!他确实是瞎编的呀!”
杨秘书说:“有编好话的,还有编落后话的吗?没听雪过!他可能不一定就是那么雪的,可保守思想他有!”
玉贞说:“你要一定那么写,到时候我可不念!”
杨秘书说:“大姐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杨秘书走了之后,玉贞埋怨刘曰庆:“大叔你跟工作同志不以实求实不好啊!”
刘曰庆说:“我看着他怪犯难为的,他也是好心,全县就咱一个劳模,材料写不好,上级也不乐意他,咱当个矛盾,保守怕啥的?又少不了咱什么!”
杨秘书还是按刘曰庆说的那么写了。刘玉贞的发言稿上没有那一段,可报纸上登出来的时候有。虽然只是说的“有的同志”,但话都是刘曰庆编的。她看了就很不高兴,回到县上找着杨秘书发了顿火。杨秘书直解释:“没点名,没点名。”
开完劳模会回来,刘玉贞变得沉默了许多。这件事儿对她刺激太大,她想不到上边儿还有人愿意写瞎话,听瞎话,而后这就叫有思想、有水平。她觉得自己这个劳模当得很不光彩,很对不起曰庆大叔。
肖慧娟知道这事儿后,对杨秘书也很生气,说是:“他怎么能这样!你犯不着为这事儿伤心,责任在他而不在你!”
“可我要不当这个劳模,不就没这些事儿了吗?”
“换了别人当劳模,他也会这样写!”
肖慧娟替玉贞向刘曰庆解释,刘曰庆说:“这孩子,心眼儿还这么细!怪不得开会回来情绪不高呢!那个矛盾、保守是我自己愿意当的,有她什么事儿?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跟她爹是老伙计,她爹就牺牲在我跟前儿,我就要当自己的孩子看顾她,只要她能出息,我怎么着都愿意。她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还用得着解释?”
慧娟说:“不是她让我解释的,是我自己观察出来的。大叔您也要注意,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再不要编瞎话儿了,好吗?”
“好!”
八
天一放晴,雪开始化的时候,就有点冷嗖嗖的。杨秘书骑着自行车又来了。与他同时来的还有县委办公室主任袁宝贵,乡党委书记穆子明。
袁宝贵三十四五岁,人很白净,眉毛很粗,眼睛很有神,长着络腮胡子刮得很青。杨秘书说他有***的风度和记性。刘玉贞去省城开劳模会打县上走的时候,他曾去招待所看过她,向她交待过注意事项。玉贞开完会回来,也是他听取汇报的,因此熟悉。袁宝贵不认识刘曰庆,但一提名字就知道:“噢,噢,老担架队长嘛,六十度嘛,这回并社升级很积极嘛,哈哈哈——”
刘曰庆的脸上红了一下,也跟着“嘿嘿”。他觉得这个同志很了解情况,挺能打哈哈,怪和蔼。
穆子明跟刘曰庆和刘玉贞都认识,但不熟,他不怎么来钓鱼台,来到也不怎么说话,但挺能干活,干一会儿活,再这里那里地转转就走,也不吃饭,给人一种怕给你增加麻烦的感觉。
说起话来的时候,袁宝贵就打听刘乃厚,打听吴慈茵。他说他跟吴慈茵的丈夫何文广在一个连里呆过,“很老实很本分的一个同志,后来他南下了,我留下做了地方工作,那年收到一批南下同志打离婚的信,才知道他就是咱县钓鱼台人,很本分的一个同志,哈哈哈——,等会儿去他家看看!”
刘玉贞就打发她弟弟小霄去给吴慈茵送个信儿,让她把家里拾掇拾掇,等一会儿县上有人去看她。
小霄去送信儿的时候,就发现她家门口的小黑板上还能隐隐约约看得出几个字来。虽然那个用石灰做的小黑板已经不怎么黑了,那几个字也被雨水冲刷得不清楚不完整了,但仍然可以判断出那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小霄进去的时候,吴慈茵正跟她公爹何大能耐推煎饼糊子。他一说,她一惊,赶忙就扫院子,生炉子,准备烧水。
小霄送完信儿回来,半路上遇见刘乃厚。他已经知道县上来人了,他问小霄:“来的是什么人?不是公安局的吧?”
“不是!有个大官儿还打听你呢!”
“打听我?怎么打听?”
小霄就撒了个小谎:“他问‘机智灵活破坏鬼子后勤供应的老革命刘乃厚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真的?”
“那还有假?”
“还说什么?”
“还说要去你家登门拜访呢!”
他咳嗽了一声,说是:“领导同志大老远地来了,咱怎么能让人家拜访咱哪,咱应该去拜访他才有个礼貌性儿啊,你回去禀报一声,就说我刘乃厚一会儿就到!”
小霄偷偷笑了笑,回去根本没给他禀。
不一会儿,刘乃厚就来了。他肯定回家打扮了一番,穿得整整齐齐,脸也刚刚洗过,没来得及擦干,让冷风一吹有点痠,表情有些不自然。他那个油渍麻花的解放帽儿特别好玩儿,帽舌的中间折了,半边塌拉着,小商贩似的。一进门,就说:“听说领导同志询、询问我?”
刘曰庆赶忙就向袁宝贵介绍:“这就是刘乃厚!”
袁宝贵站起来“噢、噢”着跟他握手:“你好,我叫袁宝贵,抽烟,抽烟!”
刘乃厚抽烟卷儿的姿势也特别好玩儿,他不是把烟卷儿往嘴上伸,而是先把烟固定到某个位置,尔后拿嘴往烟卷儿上够,脖子伸得老长,他说:“怪冷是吧?”
袁宝贵说:“还行!”
“当前的形势是怎么个精神?”
袁宝贵嘿嘿着:“很好,很好!”
“***和李承晚没动静儿吧?”
“没动静儿!”
“***不为儿打朝鲜了吧?”
“不打了!”
“高级社一成立,跟苏联老大哥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
“共产主义一实现,那个牛奶还喝不惯哩!”
“经常喝就喝惯了,哎,你谈谈对成立高级社有什么意见哪?”
“高级社当然好了,越大越高级就越好!一个社有一个县那么大才好哩,人多热闹,是吧?”
袁宝贵哈哈地笑着:“谈点儿建设性的意见!”
“我建议吴慈茵同志担任该社党支部副书记!”
“她是党员吗?”
“是!她还当过纺织推进社社长呢!”
“你是党员吗?”
“不是!”刘乃厚说着说着眼圈儿还红了。
刘玉贞说:“行了,别啰啰了,袁主任不是要到吴慈茵家看看吗?”
袁宝贵说:“好,今天就谈到这里,我在这里住几天,有时间咱们再啦好吗?”
刘乃厚还嘟囔:“人家可是对革命有贡献哪!”
刘乃厚对吴慈茵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他认为何文广和她打离婚与他有关系。
何文广最后一次回钓鱼台,找他了解吴慈茵在家的表现的时候,他当时没给她说好话,结果两口子打了一家伙,何文广南下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战争结束,当钓鱼台的男人们该回来的陆续都回来了的时候,吴慈茵也心急火燎。她知道她男的南下当了干部,不能跟村里那些当兵出伕子的一样回来就不走了,但探家恐怕还是要探的。她就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颜色淡了,就再描一遍。她盼啊想啊,开始还盼人,哪怕跟上回一样只住五天就走呢;后来就盼信,没空儿回来来封信也行啊。待小黑板上的字描过无数次之后不想再描了,最后一次描的也已经不清楚了的时候,信就盼来了。
那封信就是袁宝贵看过的知道很本分的何文广是钓鱼台人的那封。
信是刘乃厚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又立马送到吴慈茵家的。刘乃厚不查路条之后,仍喜欢办公事。像来人搞招待送信下通知什么的,他都很主动。那封信的外边儿就套着县政府的信封,刘乃厚见着吴慈茵就说:“县政府来的呢,叫公、公什么来着?公——公函!对了,叫公函!”
刘乃厚“公、公”着的工夫,吴慈茵将信一把夺过来两手颤抖着就拆开了。她一看,木呆呆地瘫了:是离婚通知书!何大能耐赶忙拿过信粗粗地看了一眼就大骂:“父母包办,封建婚姻,作风不好!放你娘的狗臭屁啊,操你个娘啊——”
刘乃厚从地上拣起来一看,“哇”地哭了:“都怨我都怨我呀——”
他因此对吴慈茵怀着深深的歉疚。
当袁宝贵一行从吴慈茵家出来的时候,她盯着她门口旁边儿的小黑板儿看了半天。吴慈茵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前些年写的,不会写,赶不上玉贞妹子写得好,过去都写了些什么,现在都不认得了。”
袁宝贵的眼圈儿湿润了,一扭头走了。
九
袁宝贵此行主要是考察和组建高级社领导班子的。因为是全县第一个高级社,带有先行一步的意义,县里格外重视。刘曰庆发现,袁主任看过吴慈茵之后,就不怎么爱打哈哈了。随后他召开座谈会,找包括刘乃厚在内的一些人谈话,表情都默默的。完了就和穆子明到西鱼台去。刘曰庆跟玉贞说:“这个人还怪重感情来,工作很细,水平不低!”
玉贞说: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嘛!
这时候,韩富裕和会计买了马回来了。韩富裕牵着一匹枣红马,会计牵着一头雪青骡子,他四位大模大样地一进村,全村的人又倾巢出动涌上去了。两人蓬头垢面,胡子拉茬,像刚从监狱出来似的,但还精神抖擞。韩富裕的眼在人群里掠了一圈儿,说是:“同、同志们好!”
大伙儿说:“好,好!”
刘乃厚说:“看看,怎么样?出去买了趟马就牛皮烘烘了吧?还撇腔呢,还同志们好呢!”
大伙儿轰地就笑了。
刘曰庆和刘玉贞迎上去跟他二位握手,刘曰庆说:“下了雪,路上不好走是吧?”
韩富裕说:“还行!小意思!”
刘曰庆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么远的路小意思不了,你俩为咱高级社立了头功!”
韩富裕的眼圈儿就有点小湿润。
刘乃厚说:“赶快把马套上,拉拉双轮双铧犁看看!”
韩富裕说:“恐怕够呛,骡子是能拉,就是这马还不听话,得驯几天!”
刘曰庆说:“那就算了,地也上冻了,不好拉,以后再试,你俩回家歇歇儿去吧!”
第二天韩富裕驯马的时候,又让钓鱼台的孩子们好兴奋。刘乃厚看了一会儿评价说:“操,白搭×啊,根本不灵!还骑兵呢!穿着马裤,挎上匣子枪也白搭×!”
韩富裕确实不灵!关键是他不舍得打。那匹枣红马是刚从内蒙调拨来的,它在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野惯了,来到这沂蒙山区的深山沟里憋屈得慌,有情绪。韩富裕还很理解,给它做思想工作,说是现在是冬天,还看不出多么好,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再瞧,不比你草原差分毫,再说你在那里也显不着你,没人拿你当成宝,你来咱这里是独一个,那就成了好东西,乡亲们都来把你看,你无论如何让我骑一骑。可它根本不给他长脸,他一骑上去,它前腿儿一抬,身子一晃,就把他给掼下来了,还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蹋他一脚。
韩富裕让它摔得鼻青脸肿,蹋得腰酸腿疼,还强打精神。刘曰庆在旁边儿看不过去,说是:“算了,别让它蹋坏了我的好社员!这哪里是驯马,简直是活受罪呀,你这骑兵当的!”
韩富裕一急就说了实话:“操,我就当了半年,那马还是人家驯好的。”
“这马也太野了,它不是通人性儿吗,怎么还这么恶劣?”
韩富裕说:“外地人跟咱就是不一样,品性差,不善良!”
“那就揍这个×养的,不打不成材!”
韩富裕想揍它,可那个赶马车的鞭子他不会甩。那种鞭子很长,鞭梢儿很细,抽的时候你该离它远一些,用鞭梢儿抽它的耳朵。韩富裕站得太近,鞭子抡起来在空中转个圈儿之后落点不对,三不知的还把自己的耳朵抽一下子,刀割一般。有人在旁边儿直咋呼:“用鞭杆裂这个私孩子!”韩富裕急了眼就用鞭杆砸它的屁股,一砸一蹦高,一砸一蹦高,连着砸断了三根鞭杆,他和那马都大汗淋漓了,他砸不动了,那马也蹦不起来了,它就老实了,任谁骑都乖乖的了。刘乃厚说:“这不还有点男子汉的劲头儿吗?”
韩富裕说:“惹急了我还敢杀人哩,不知道我三等功两次是怎么立的。”
韩富裕驯好了马,就找着王秀云和刘玉洁磨磨叽叽地要参加她们那个宣传队。他问刘玉洁:“你那些节目里就没有个坏家伙?咱演不上好人,演个坏家伙也行啊!”
刘玉洁说:“还真没有坏家伙哩!”
“没有坏家伙的节目可就一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呗,它就是没有,我有啥办法?”
韩富裕就说是:“编节目的人没水平,没有坏家伙怎么能热闹?是不是呀杨秘书?哎,你编一个不行吗?你不是挺能编吗?还六十度席什么的?”
正在那里看热闹儿的杨秘书脸红了一下,说是:“我试试吧!”
王秀云就说:“老韩你要让杨秘书编了节目,你就进来,他要不编,那可就对不起了!”
韩富裕说:“杨秘书你要编个适合我演的节目,你走的时候我牵着马送你!”
杨秘书就说:“这个事儿得好好琢磨琢磨构思构思!”
杨秘书此次来钓鱼台,经常到刘玉洁家转悠。因为肖慧娟也在那里排节目,他两个又是一起来的,庄上的人就瞎分析,有人问刘玉洁:“那个杨秘书是不是跟肖同志有点小情况?”
刘玉洁很肯定地说:“根本就没影儿,慧娟能啰啰他呀?他那个大舌头搁嘴里放不开似的,整天雪啊雪的,那还不把慧娟给雪烦了?”
“那他相中谁了呢?反正是有情况!”
刘玉洁说:“看他的眼神儿还看不出来呀?”
“那就是王秀云了,是王秀云定了,怪不得他一来刘子厚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呢!”
“他凭什么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单相思罢了。”
“那杨秘书不是单相思了?”
“谁知道?”
王秀云还真是有点小虚荣。她长得很漂亮,穿得很板整,说话讲究个思想性儿,好像有不少文化似的。其实她识字不多,她连“从今后咱娘们儿不打也不骂,我要是再骂你把嘴缝煞”的“煞”字也不认识。她悄悄跟玉洁的弟弟小霄打听,小霄刚上一年级,也不认识,他说:“你不会问问杨秘书和肖大姐呀?”她说:“行,我问问!”可后来她问了刘玉洁也没问他俩。
王秀云放不下“文化不少”的架子,被安排的角色格外多,在《小借年》里当妹妹,在《小姑贤》里当媳妇,所有的小舞蹈和表演唱里也都有她。她背台词背得就很艰苦,有时背得晚了就不回去了,跟玉洁和慧娟挤在一个炕上睡。小霄也经常在那里玩儿,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有天晚上他正睡得迷迷怔怔,王秀云竟然将他抱起来把尿呢,像把吃奶的孩子撒尿似的。他在她怀里蜷曲着别别扭扭,根本就撒不出来,他身子一挣站起来了,她就一屁般坐在了地上,她还吃吃地笑呢。她是个好脾气的人。若干年后,刘玉霄称那个冬天是个温暖的冬天,也包括这些小小的细节在里面。
别的姑娘们晚上也常常不回去。她们挤坐在炕上为剧中的人物操心,议论男人们的缺点,嘲笑韩富裕抗美援朝是怎么抗的,没个稳重样儿,连个饭也不会做,就知道做炒面,还怪注意发扬志愿军“一把炒面一把雪”的传统呢!刘子厚则有点酸文假醋,会开个收音机就学得来撇腔,小分头儿梳得铮明,小领口还缝着衬领儿,他那个娘也是不好惹的主儿,比《小姑贤》里那个婆婆不差半分毫。那个杨秘书呢?嘴不小,舌头也怪大,怎么长得来!玉贞社长最恶心他了,说他名副其实?哪里是名副其实呀,是言过其实。她们议论杨秘书的时候,王秀云的脸确实就红了一阵儿。
台词背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开始对台词了,以剧组为单位。那天下雪,《小借年》剧组在刘玉洁那屋里对,当然就坐在炕上,腿上盖着棉被。肖慧娟在《小借年》里扮嫂子,王秀云扮妹妹,那个穷秀才就由刘子厚饰演。刘子厚先前演过多次,台词是熟之又熟,但肖慧娟在场他思想放不开,表情不自然,且不自觉地将方言向普通话靠拢,听上去即不伦不类。王秀云也发觉他神色太拘谨,就让他“放松一点,过去怎么演现在还怎么演,这么紧张干嘛呀?”刘子厚就越发地脸红脖子粗,连眼神也不敢与她相对了。
韩富裕来了,他来到就搓着手在炕下转悠,眼睛瞅着炕,嘴里直嘟囔:“好家伙,还怪冷哩,简直让它冻毁了堆呀!”
王秀云说:“冷就上来坐呗!”
韩富裕忙不迭地就脱鞋上了炕,将腿伸到棉被下,他那双长腿就把棉被撑成了个小帐篷。他说是:“全世界数着这地方暖和,好家伙,那个杨秘书还行来,说编就编了,还真编了个有坏家伙的节目,叫智杀大金牙!那个大金牙非我莫、莫属!”
肖慧娟就笑了:“这回你那两个大牙可派上用场了,这叫因地制宜!”
“杨秘书还编了个表扬我的节目呢!”
王秀云说:“表扬你什么?”
韩富裕神秘地笑笑:“暂时保密,早告诉你了,演的时候就不新鲜了。”
刘子厚不耐烦地说是:“别啰啰这个了,还是对台词,刚才对到哪里了?”
三个人又一递一句地对台词,没韩富裕的什么事儿,他就倚在墙上闭眼作瞌睡状。不大一会儿,王秀云突然脸红红地下炕出去了。刘子厚见她出去也跟出去了。
屋里的肖慧娟就有点奇怪:“正对得好好的,怎么一下都出去了?”
韩富裕说:“解手去了吧?”
“解手还能一块儿呀?”
“那就是单独谈谈去了,刘子厚那腔撇得也太玄了,唱个熊吕剧撇腔干嘛!王秀云是团支部书记不是?她可能不好意思守着咱们说他,个别谈谈去了,这叫注意工作方法,嗯,单独让女同志指指缺点确实是不错呀!”
“有什么不错的?”
“那就是谈到相当程度了。”
“你还怪有经验哩!”
“宣传队嘛,也就是谈个恋、恋爱什么的方便点儿,平时哪有功夫互相了、了解呀!”
肖慧娟笑得嗝嗝的:“怪不得你积极要求参加宣传队呢,连演坏家伙也不嫌!”
韩富裕不好意思地笑笑:“个人问题只能依靠组织解决,嗯!”
他的个人问题确实就是下年又成立宣传队的时候给解决的。
不一会儿,外边儿的两个又进来了。三个人接着对台词,配合得很默契,对得很热闹。韩富裕在旁边儿猴猴着脸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说声:“你们先对着,我到别处去看看,这个进度问题还得抓紧哩,嗯!”就去了。
排节目的时候就热闹了,韩富裕指挥人把打麦场上的雪扫出一块空地儿来,刘玉洁就在那里教一个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扇子的边沿都粘着五颜六色的彩绸儿,那些东西在冬日的雪地上翻动起舞,时而还组成个图案什么的,格外好看。看热闹的人就分析,今年的节目肯定错不了。
十
袁宝贵和穆子明从西鱼台回来,对高级社领导班子的人选提了个方案,向刘曰庆和刘玉贞征求意见。这个方案是:社长还由刘玉贞担任,书记由西鱼台的书记高庆余担任,刘曰庆任副书记,吴慈茵和西鱼台原来的社长任副社长。
袁宝贵说:“这还是个初步方案!”
穆子明则说:“是主导性意见。”
不想刘玉贞坚决要辞职,坚决不干社长了,工作组的人和刘曰庆全愣了。
袁宝贵说:“对这个方案有意见可以提嘛,干嘛要辞职呢?”
刘玉贞说:“意见是有,就是我没意见也一定要辞!”
袁宝贵说:“先谈谈你有什么意见?”
“刘曰庆为什么不能当书记?”
“考虑到他年龄偏大,又没文化,今后的工作政策性会更强,还是当个副手多起些参谋作用!”
“高庆余我熟悉,他也不识字,他和刘曰庆同岁,刘曰庆年龄偏大,他年龄就不偏大?你们其实是嫌刘曰庆思想保守是六十度对不对?”
穆子明提醒她:“有话慢慢说,要注意态度!”
袁宝贵说:“不要紧,让小刘说完!”
刘玉贞接着说:“他怎么成了保守的,杨秘书在这里,你们问问他就知道!我一直维护公家人儿的面子,不跟上级反映,可你们还认了真,现在我就不能不说了,那个保守是刘曰庆大叔主动当的!”
刘曰庆说:“这孩子,说这个干啥!”
袁宝贵就问杨秘书:“怎么回事儿?咹?”杨秘书脸通红,说是:“会下再说,会下再说!”
肖慧娟把大概情况说了说,袁宝贵就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小刘还有什么意见哪?”
“吴慈茵当副社长我也不同意。她人是不错,遭遇也值得同情,可咱不能拿个副社长来安慰她,副社长她当得了吗?她有心思干吗?”
袁宝贵说:“小刘你也太骄傲了,人家还没当,你怎么知道当不了?”
刘玉贞流着眼泪激动地说:“我骄傲也就骄傲这一回吧,反正我是不干了。”
袁宝贵说:“你一个党员,又是社长,劳模,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刘玉贞哭喊着:“你们就认得我是党员、社长、劳模,可我也是女人啊!姑奶奶三十了!姑奶奶要嫁人了!”说完,跑了。
人们一下子沉默了。半天,袁宝贵问刘曰庆:“她有对象了吗?”
刘曰庆说:“这个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哩,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我也一直没想起来问!”
袁宝贵说:“人家一个闺女家,怎么能好意思跟你说?”
之后,袁宝贵找刘玉贞个别谈话:“那个初步方案确实有点欠考虑,我把小杨好好训了一顿,他也表示承认错误;可你干嘛要辞职呢?想结婚也不一定非辞职不可呀!”
刘玉贞像一下憔悴了许多,她眼泪汪汪地说:“要说对钓鱼台的感情,谁也没有我深,我当了十年村长,三年社长,现在又正红火着,我就愿意辞吗?可谁让我是女人哩!”
“你有对象了?”
“是我小时候父母给定下的!”
“你还挺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
“父母在世可以不听,父母去世了就不能不听!”
“他是干什么的?”
“农民!”
“把他调到咱们社,弄个倒插门儿怎么样?”
“我也不是没想过,也多次跟他商量过,可他家就是不同意我有啥办法!”
“往你家来的路上,我还琢磨着给你介绍个脱产干部哩?”
玉贞苦笑一下:“用不着了,人家能等到现在就不容易了,咱怎么能对不起人家?要找脱产干部我早找了!”
“这么说你是非辞职不可了?”
“对!”
看看没有挽回的余地,袁宝贵就走了。若干年后,袁宝贵见着当了作家的刘玉霄,提起这事儿仍感慨不已:“农民啊,到底是农民啊,那么好的一个同志!”
十一
尽管刘玉贞嘱咐刘曰庆和工作组她辞职的事暂时不要传出去,可人们还是陆续知道了。农村是没有什么秘密能保得住的。人们开始还不相信,都说她还正儿八经地抓工作呢,还派人去县城木业社定做马车呢,杨秘书编智杀大金牙的活报剧找她了解情况的时候她还咯咯地笑呢!慢慢地就半信半疑,有人看见她经常一个人在村外这里那里地走呢,她还挨家挨户地串门儿嘱咐这嘱咐那呢,刘曰庆有一次从她家出来眼圈儿还红着呢。后来就都信了,男女老少都涌到她家去看她,韩富裕去看她的时候还掉了眼泪。
刘乃厚追在刘子厚的屁股上说:“你把那个无线电让我单独听五分钟行吧?”
刘子厚对那玩意儿已经不宝贝得要命了,就说:“行,别弄坏了。”
刘乃厚把那个无线电抱到自己家里,把旁边儿那个要经过县委批准才能开的旋钮儿就给打开了,他哭喊着说:“***啊,我是刘乃厚啊,上回我说的那个情况不属实啊,刘玉贞当社长那是没有比啊!您无论如何要指示山东省委让刘玉贞收回辞呈啊,我以后坚决克服爱显能爱瞎啰啰的毛病,当一个以实求实的好社员哪!刘乃厚这里向您磕头了,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磕头毕,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嗯!”那个无线电光哧哧地响,没有答复。他估计是***没在旁边儿,别人不好答复。但不要紧,只要有人听见就行了,那就会禀报给***。就是没人听见,他做了这件事之后心里也宽慰了。我刘乃厚做过多少让自己愧疚的事啊!
钓鱼台高级社领导班子的人选最后是这样定的:高庆余任书记、刘曰庆任社长,王秀云和西鱼台农业社的社长任副社长,刘子厚任总会计。袁宝贵曾征求过吴慈茵对干副社长的意见,吴慈茵不愿干,就换成了团支部书记王秀云。成立大会上,当主持会议的穆子明把这个结果一宣布,刘乃厚忽地站起来“哎”了一声,尔后寻思寻思又坐下了。
那个成立大会刘玉贞没参加,她到离钓鱼台八里地的她未来的婆家去了。钓鱼台第二天演节目的时候,她就把她未来的婆婆用独轮车推来看节目。那是个矮小的两边儿太阳穴都贴着狗皮膏药的老太太,人们从她的形象上推断她的儿子,心里暗暗地为他们的女社长惋惜。
节目演得不错。智杀大金牙的那个活报剧特别受欢迎。韩富裕的那两个大牙确实就派上了用场。他把它们用包香烟的锡纸那么一包,马裤那么一穿,整个一个大金牙。吴慈茵的角色是由肖慧娟演的,刘玉贞的角色就由王秀云饰演,她一上场,下面立即爆起了热烈的掌声,长达五分钟之久。王秀云在台上没法说台词也鼓起了掌。刘玉贞在台下泪水哗哗地站起来连连鞠躬。半天,刘乃厚上场了,他的角色仍由他本人演,他在台上故意出洋相,屁股一撅一撅,八字腿一甩一甩,卓别林样的,又引得台下爆起阵阵笑声。
杨秘书编的另一个叫《送肥》的节目,刘曰庆不怎么满意。说的是韩富裕挑着尿去浇菜园,路遇书记刘曰庆,刘曰庆给他讲了讲集体主义,他就来了积极性儿,把尿倒进农业社的麦田里了。但编得太简单,没有个思想斗争的过程。刘曰庆说:“该编的时候他不编,不该编的时候他瞎编,没思、思想!”
随后那整个一个冬天,钓鱼台真是热闹!天天敲锣打鼓,人人喜笑颜开。人们由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的历程中,就估计出下一步肯定还有更高级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比方机械化、电气化了什么的。人们对社会主义的感受真是很具体,真是越奔越有劲儿,越奔越有奔头。
来年的早春二月,刘玉贞出嫁了,是韩富裕牵着马送的她。钓鱼台人全体出动,送出三里多地去。刘玉贞离村的时候大哭一场,到了她婆家还泪水不干。她婆婆后来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的时候,常提到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