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
们曾经是一滴滴细微的水珠,从广袤的大地向上升腾,满怀着净化的渴望,却又重新被污染,然后在高空的低温下得到貌似晶莹的再生——它们从苍茫的云层中飘飞下来,带回了当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自由自在,轻轻飏飏,多像无忧无虑的天使,降落在电视台那全城瞩目的第十七层平台上,覆盖了学院主楼前那宽大的花坛、废弃的教堂六角形的大屋顶、马路边上一排排光秃秃的杨树,以及巍峨的北方大厦不远处那低矮的简易工棚……整个城市回荡着一曲无声的轻音乐,而它们,在自己创造的节奏中兴致勃勃地舞蹈,轻快、忘我……连往日凛冽而冷酷的北风也仿佛变得温和了。它耐心而均匀地将雪花撒落在各处,为这严寒的冰雪城市作着新的装饰……
陆芩芩拉开二号楼那厚重的大门,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惊喜地叫了一声。尽管在漫长的冬天里,雪花是这个城市的常客,她仍然像孩子一样对每场雪都感到新鲜,好奇。
大门乒乒乓乓地响,散课出来的同学们正在陆陆续续往外走。没有什么人同她打招呼,也没有什么人互相说一声再见。大家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女孩子们扣好大衣,拉严了头巾,小伙子们则把皮帽上的“耳朵”放下来,往脑袋上一扔,皮靴踩得雪地咔嚓咔嚓作响,腋下还夹着书包,怪神气的。假如骑车,车把上一定挂着饭盒,车座后面的架子上呢,或许是一只鼓鼓的面粉袋,或许是一只琴盒,或许是……有一次芩芩还看见有一个同学驮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准是他的儿子。真没治,谁叫这是一所业余大学呢!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看前面这个人,连帽子都是油汪汪的,说不定是个食品厂的装卸工,走得那么急,难道还要赶回去上班不成?星期天的课,来的人不像平常晚上那么多,许多人要上班。芩芩恰好是星期天厂休。这业余大学,同正规大学就是不一样,在一起上课好几个月,彼此也不说一句话。下了课,各走各的,好像不认识。是现在的人同以前的那些同学不一样了呢,还是因为这是业大?这辈子算是上不了正规大学了,就像这落在地上的雪花,再也飞不起来……
“芩芩,还不走呀?”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她背后叫道。
芩芩眨眨眼睛,摘下手套用手背揩去睫毛上的霜花,转过脸去。叫她的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胖姑娘,和芩芩坐一张课桌,笔记本和讲义上到处写着“苏娜”两个字。她好像知道今天要下雪,穿了一件米黄色连帽子的拉链滑雪衣,露出里面火红色的拉毛高领衫。
“在雪地里发什么愣?”她冲芩芩好意地一笑,把嘴贴在她耳朵上说,“走哇,今儿星期天,跟我去跳舞……”芩芩轻轻地摇了摇头。
“昨夜的月色……”苏娜哼着歌,转身走了。铁门的拐角晃过一个人影,有人在等她。
芩芩跺了一下有点发冷的脚,扬起了脸,让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不去跳舞,谁说她不去跳舞?跳舞有什么不好?优美的旋律可以使心灵得到宁静和休憩,疯狂的节奏可以使人忘却忧愁和烦恼。她是喜欢跳舞的,只是……唉,星期天,该死的星期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愣在这雪地里干什么?再楞下去,他又该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了……何必呢?还是快点走吧,乖乖地按时回到他那儿去,横竖要不了多久,准确地说,再有两个月,也就是当中国人欢度八一年新春佳节的时候,她就得永远地住在那儿了……
“永远?”她忽然被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过两个月,难道她就真的要永远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吗?完成这项每个人都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结婚。当然,毫无疑义,结婚的全部意义就是永远,不是永远又干吗要结婚呢?她不是已经在那张永远的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否则没法子登记家具呀。这就是他同意她继续上业大的“交换”条件,唉……
芩芩不由快走了几步,好像要驱散这些天来总是纠缠着她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念头和莫名其妙的问号。她最近是怎么了呢?一想到结婚,天空顿时就变成了铅灰色,雪地不再发出银光,收音机里的音乐也好像在呜咽。似乎等待她的不是那五光十色的新房,而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心理变态”。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怎么会不想结婚呢?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她一不留神,闪身打了一个趔趄。新下的雪很松软,只是新雪底下的路面太滑。一到冬天,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溜冰场。芩芩小时候学过花样滑冰,后来也一直爱滑花样。这两年冬天却很少有时间上冰场了,除了上班和去业大学习日语,还得正正规规地“谈恋爱”,准确些说,无非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罢了。
电车慢吞吞地驶来了。在洁白的马路上无情地碾压出两道新的辙印。芩芩抖落着头巾和肩上的雪花,随之跳上了电车,心里却不由为那雪花感到几分怜惜。它们从天上掉下来时,素白无瑕,把整个城市装点得像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然而黑夜里吹过乌溜溜的风,白昼里践踏着无数车轮和脚印,使它们冻结、发黑、萎缩、变得残缺不全和难以辨认。只有当一场新雪重又降临,这美丽的冰城,才又显现出它明洁的色彩。
电车尖叫着,停在一座电影院门口。车上的人,像一颗颗圆鼓鼓的土豆,从狭小的车门里掉出去。芩芩凝神望着人行道对面那蓝色的木栅栏。夏天时那栅栏里面的小院修饰得很漂亮,如今院子里那些金盏花、七月菊和马蹄莲的残叶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没了,宽大的彩色铁皮屋顶、高高的台阶、樱桃树下的石凳,都积着半尺厚的雪,干净得没有一个脚印,似乎这小院一冬天也不曾有人住过,静谧而又神秘,很像芩芩小时候读过的什么童话。要是十几年前,芩芩随口就会给它们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比如那古老的壁炉里木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雪女王乘坐的十一匹马拉的雪橇轻轻停在门口……从雪橇上走下一个漂亮的公主,她的篮子里盛着十二个月的鲜花……
“筐里的哈玩艺儿这么腥!”猛然,车厢里有人恶狠狠地骂起来,喷出一股刺鼻的大蒜味儿。
“你管是啥?有能耐屁股后边儿冒烟去!”旁边的人回敬。一拱身子,一只皮靴重重地踩在芩芩脚上。疼得她冒一身冷汗。
“你他妈的有能耐吃这臭鱼烂虾?”“早几年你想吃这臭鱼烂虾还没有哩!”……什么古老的壁炉、雪橇、花篮、圣诞树……全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眼前这拥挤不堪的电车、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被叠在一起的乘客、飞溅的唾沫、浑浊的空气……嘈杂、混乱。又到站了,人呼呼下去一大半,是秋林公司。星期天,响着银铃的雪橇该停在百货商店门口才对……从大门里涌出一对对穿得漂漂亮亮的男女青年,拎着大包小包,不是置办嫁妆,就是送人的结婚礼品。累得半死不活,挤在那人的洪流里,高喊:“我要!我要!”当然要最新式的,最时髦的,眉头也不皱,扔出去两个月工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人们被关在“笼子”里那么多年,今天这些向往不是都很自然吗?古老的壁炉早已被淘汰了。暖气可以通到任意高的一层楼,就是婚礼也用不着到树林子里去采十二个月的鲜花,那个刚走出商店的年轻妇女手里的塑料花,起码可以在新房里“开”到她的孩子谈恋爱……
过了这一站,车厢里空多了。从没有玻璃的车窗里望出去,芩芩忽然发现大街两边贴着许许多多大红色的喜字,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闪闪烁烁。好些人在门里出出进进,忙碌——欢喜;欢喜——忙碌。一辆卡车停在一家大门口的“喜”字旁,几个青年往上搬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芩芩看来,他(她)们大概都是“财——贸(貌)战线”的。一个姑娘打扮得珠光宝气地坐在驾驶室里,表情漠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将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未来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芩芩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结婚,又是结婚!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又是阴历阳历都逢双?人总是喜欢图吉利的,那些离了婚的人所以不幸一定是当初结婚没留神阴历是单数。两个月以后的这么一天,举行婚礼的时候,芩芩同样也得听从人们的摆布,按照这个城市的风俗,乖乖地坐在床上,让他给她穿鞋。他一定会非常非常殷勤地弯下身子去,给她系好鞋带,然后坐上出租车……从前是绣花鞋,现在是皮鞋;从前是坐花轿,现在是乘轿车——生活的确在朝着物质文明发展,可人们的精神状态呢?
当然,车子开动的时候,新娘必须大哭,不哭就显得对娘家没有感情,显得太“贱”,要被婆家瞧不起的。无论四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这条法则永远不会过时。芩芩参加过厂里不少姑娘们的婚礼,她们都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然而,谁也无法断定她们内心是否真是那么悲伤。假如这意味着一种新的幸福生活的开始,有什么好哭的呢?然而对一些人来说,结婚只是意味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从此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义务和责任。欢乐只是一顶花轿,伴送你到新房门口,便转身而去了。芩芩望着女友哭泣,心里倒比她们感到更加难过。她设想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一旦放声大哭,真不知怎样收场……
但即使一路哭过去,下了车,随之而来的还是结婚典礼。揉着红肿的眼,马上装出一副无限幸福的模样,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点烟……芩芩参加过不少人的婚礼,大同小异,除了新娘新郎的长相不同,好像连服装、来宾的贺词、房间的陈设都一模一样。假如一年后再到那儿去,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个既像新郎又像新娘的娃娃,走廊里挂着尿片,年轻的妈妈闪光的缎子棉袄的袖口抹得油亮,开始津津乐道地介绍她宝贝儿子今天的大便的颜色,以及他刚发明的吐泡泡之类的新花样。于是,你就赶紧想出一句最得体的恭维话,然后尽快逃走……这就是“永远”吗?芩芩只要一闭上眼睛,两个月以后这样一种幸福小家庭的图景便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当然,他将会是一个姑娘们羡慕的模范丈夫,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会为她定做一双牛皮靴而从南岗秋林跑到道里秋林,再从道里跑到香坊,会……呵,够了,就为了他这样,结婚那天芩芩偏要穿一双不系带的皮鞋,然后,自己从床上一下蹦下来,很快把脚伸进鞋子里去,看他还怎么给她穿……
“哎,等一等……还有下车的……”她突然高声叫起来。售票员嘟哝了一句,“哗啦——”车门又打开了,她慌慌张张地跳下了车。车站很滑,她觉得自己险些要摔倒,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拽住了。
“是你——”她回过身去,眼前就站着他。皮帽和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双大眼睛亲亲热热地望着她。她明知道他会在这车站接地,却又为什么竟然差点坐过了站?
“才来?”他瓮声瓮气地问,手却没有松开。
“嗯……下雪……车……”她含糊其辞地答道。
“妈包饺子等你呢,芹菜馅儿的。”他说。
“芹菜?这时哪来的芹菜?”“暖窖的。八毛一斤,还不好买。”“是吗?”“家里来了我的几个熟朋友,要看看你……”“看我?”“都是些用得着的人。今儿上午买着落地灯架了。这回,全齐了……”芩芩明白他说的“全齐了”是指什么。全齐了,就差一个黄道吉日,差十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差一辆出租车……
“不高兴吗?”他有点摸不着头绪。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该办的,人家全办了。论家庭,他父亲是供销处长,你父亲才是个宣传科长,级别总是高那么一点儿吧;论人口,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你有两个弟弟;论工资,他是个三级木匠,而你是个二级装配工,也比你高那么一点儿吧;论学历,他是六九届的,而你却是七三届的;论长相,就算人家都说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云祥,高高大大的个头,虽说粗蛮一点,却也带一副男子汉的架势,大耳朵高鼻梁,满招人喜欢。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一间新房早准备妥了,一架现成的十九寸的国产黑自电视机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别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妈妈爱这么对芩芩嚷嚷。妈妈总随身带着一只袖珍标准秤,购买任何食品都经过复核,所以,从来不吃亏上当。挑选女婿当然更要精确无误了。
“这雪,真大……”芩芩抱怨说,加快了脚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绰绰望见了前面傅云祥家的那幢刷着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二层楼房。狭长的楼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顶、突起的小阁楼、雕花的阳台……在朦胧的雪色中又恍然给她一种童话的意境,使她想起许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只要她踏上台阶,听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喧闹声、麻将牌哗啦哗啦的碰击声,她一走进房子里面,那个童话就倏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