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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杜鹃 §第1节

见明嫂推开家门时有水眯了她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是下雨了,雨并不很大,像雾一样弥漫在天地之间。她先是闻到了空气中沉甸甸的雨水味,然后才发现身后的房檐上有水珠慢慢地滴落下来,她身上的衣服渐渐潮湿起来,脸颊也感到了一份湿漉漉的清凉。她喜欢这样的天气,半年前嫁给见明那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以后每逢这样的天气,她就会联想起自己出嫁时的场面,耳边也会响起喜庆的锣鼓和鞭炮声,见明搓着手冲她憨笑的模样也会浮现在脑海里。见明长得高大魁梧,略微有一点驼背,平时寡言少语,但啥事心里面都有数,对她也知冷知热的。但她喜欢的却是他身上的那股气味。见明嫂也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碰到一个陌生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提鼻子嗅一嗅,然后,根据气味不同对他们分门别类。见明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青草味,让她心里觉得分外踏实。

见明是昨天半夜被队长喊走的,说是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上面命令他们保安队随时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听队长这么说,她的心就像一根挑水的扁担一上一下地直发颤,不由得替丈夫担心起来。见明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起身穿好衣服,抄起靠在墙角的一杆长枪向门口走,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儿了,才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憨憨地冲她笑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他的话只是像胆小的虫子似的在喉咙口拱了几下身子,又缩回了肚子里。这个男人有时候真够急人的。她追到门口,见明已经闯进了夜色里,一团高大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她就冲着那团影子喊了一声:“小心点,早些回家。 ”黑暗中传来见明一声闷闷的咳嗽,就算是对她的回答了。倒是队长喊着告诉她,要去饶城领军火,两天后才能回来。紧接着见明的背影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夜色里,随后,脚步声也消失了。见明嫂抬头看看,一弯眉毛似的瘦月亮远远地在夜空中挂着,几颗寒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让人心里发凉,她打了个哆嗦,关了房门回到屋子里。

厨房里正在炖肉,瓦罐里冒出的蒸气有一部分已经汹涌地挤到门口,一股牛肉和八角桂皮混合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中。这块肉是早晨小叔子见亮拿来的。见亮比见明小三岁,和她同年也是十八岁,他们兄弟虽是一母同胞但性格相差悬殊,见亮是个话篓子,见了人总是没话找话套近乎,在瓦村的人缘格外好。见明嫂曾经和男人开玩笑说:“你总是让着你弟弟,到头来连你的话也被他抢去说了,让你变成了一个闷葫芦。”见明嘿嘿憨笑两声,什么也不说。见明嫂知道他们兄弟从小失去父母,见亮是见明一手带大的,兄弟俩的感情很深。早晨见亮把肉扔给她时笑着说:“这就是整天卧在村口槐树下的那头老黄牛,是族里三爷养的,昨晚没病没灾自己就死了。它的寿命怕是比我的年纪还要大些呢,要下工夫用慢火炖,回头我哥回来我陪他喝两盅。”这块老牛肉果然费火,炖了个把钟头使筷子一扎还硬得像块胶皮,墙脚昨晚准备下的柴火已经被它用光了,见明嫂就出门抱柴火。

见明嫂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细长的眉毛瓜子脸,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顾盼之间别有一番风情。当姑娘时她就像一枚挂在枝头的青杏子,身段眉眼都不错,但还有些青涩有些拘谨,成了媳妇后她这枚杏子就一下子熟了,身上的各部分都完全伸展开,一股成熟的香甜气也在她周身弥漫出来,举手投足间就有了十足的风韵。走在瓦村的街上时,她就成了大家眼里的一道风景。那天上午出门时,见明嫂穿了条淡绿色的家纺布裤,披一件粉红色的小夹袄,走在路上就像一朵摇曳多姿的牡丹花。柴房在一排槐树的阴凉里,和她家隔了一条道,大概有几十米远。

见明嫂刚迈步过了院门前的土路,鼻子里就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清香味,她抬头看过去,见槐树枝头挤满了雪白的花朵,槐花已经在一夜间全开了。她停下脚步使劲吸两下鼻子,一股一股的香味就钻进了她的肺腑里,她一路追着香味向前走。槐花的香气越来越重,走到柴房前时,见明嫂就陷进了浓郁的香雾里。

推开柴房门,一股淡淡的树木的清香味扑面而来,见明嫂分辨出里面有杨树和柳树,还有榆树和槐树,都还没有完全干透。这些柴是见明十几天前砍来的,他背着一座小山似的柴垛回来时,两只大手捧在一起递到她眼前,憨憨地笑着不说话。她一根一根把他小棒槌似的手指掰开,看见他的手心里站着一只小鸟,淡黄色的小嘴,羽毛还没有长丰满,叽叽地叫着惹人怜惜。见明放下柴,转脸就用细铁丝编出了一只笼子给她,她就把那只鸟养了起来。现在那只鸟已经长出翅膀,能够唱出婉转的歌声了。

柴房里很黑,需要站在门口等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能看见东西。但见明嫂却不愿等,她胆子大,从小就不怕黑,她向柴房里走几步,矮下身子用手摸着抱柴火。摸了两把,她的手底下突然感觉一软,似乎摸到了什么人的身体上。她没有喊叫,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习惯性地提鼻子闻了闻,空气中果然有一股人身上的气味,仔细辨别一下,似乎还掺杂着一股人血的腥气。这时候光线已经从外面透了进来,柴房里的一切渐渐从黑暗中显示了出来。见明嫂看见一个男人躺在柴堆上,右手抓着一把手枪,左胳膊上缠着绷带,正在呼呼大睡。见明嫂轻轻推一下他的肩膀,那人突然一激灵醒了过来,枪口迅速抬起来对准见明嫂的脑袋,命令她举起手不要动。

武器特有的锐利的铁腥气钻进见明嫂的鼻孔,她并不畏惧地抬手把枪管拨到一边去,嗔怪说:“你这人还讲不讲理?跑到人家柴房里睡觉,还拿枪对一个女人逞威风。”

那个人这时也发现眼前只有一个女人,便放下了枪,绷紧的身体也一下软下来,捂住受伤的胳膊呻吟说:“大嫂,我是八十八师少尉排长赵铁军,请你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