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沥喜欢林泽翊,幼时也好,长大成人也好,这种喜欢在漫漫岁月中孤独滋长,却日渐兴旺。他从不与人分享,甚至连做梦,也会在尝及禁果之前就匆忙醒来。倒不是厌恶,只不过这喜欢于他,因了年纪,因了家庭,只能遗憾地沦为禁忌。
秦晓晓一通电话打来时,苏沥正在爷爷的监督下练习毛笔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若是有半分偷懒,坐在书房中间的苏爷爷必会“咳咳”提醒。
“你先问问是什么事,如果是叫阿沥出去玩,就说他没空。”苏爷爷抖抖手中的报纸,翻了一页,没有抬头。
秀姨有些为难,“老爷,好像,好像是和林家有关。”林家长者林泽翊的爷爷是白城战功赫赫的将军,苏沥爷爷和秦晓晓外公都曾在他手下任职,多少年养下来的习惯,苏爷爷一听林家,不免要给几分薄面。
得了爷爷许可,苏沥欢欣地圾着脱鞋“吧嗒吧嗒”朝客厅走去。“怎么了?”
之后很久,苏沥都难以忘记那样的午后,天气晴好,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楼前草地上几个孩童在嬉戏打闹。笑声响彻大院,在楼与楼之间回荡。而在这之后,苏沥本该为高三忙碌的日子里充斥了争吵,欺骗,放弃。所有坏的情绪,坏的事情就像瘟疫,一下子爆发。可是,即使记忆倒退至此,苏沥也只能莞尔,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呀。最特别的,不过他的阿翊旅游归来,隔了十几天,他终于能再见一见他的阿翊罢了。
“林泽翊疯了。”
苏沥的嘴角弥留着因外面几个孩子的热闹而油然生出的暖意,左手安分地垂在裤侧,“嗯?他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是他疯了,疯了,哎呀,就是,就是……”秦晓晓的声音难得有了着急意味。苏沥微微蹙眉,隐约流出一丝忧心。“精神病。”仿佛一声炸雷,苏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你快来吧,我和子鑫都在他家门口,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总之……”
苏沥并没有听清晓晓后面的话语,他所做的只是麻木地丢开电话,穿鞋,开门。
“你去哪?”秀姨跟在苏沥身后问道,却没有得到回答,走近才赫然发现苏沥一脸惨白。“阿沥,手机,你手机没拿。”
屋外阳光大好,抬起头远眺大院深处的林家时,尚有些刺眼。离得太远了。苏沥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走在路上,举步维艰。
林泽翊疯了。
林泽翊疯了。
林泽翊疯了。
他的耳边,只此一句,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可疯,又是怎样的概念呢?
小的时候,苏沥见过一个所谓的疯子,身上披着鲜红的床单,每日在小区里高呼一些奇怪的口号。爷爷说,那人也是他们一批的干部,后来因为儿子在国外出了事,接受不了事实,才精神崩溃。这几年,苏沥没有再见过那个人,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被送进疯人院了。可无论哪种下场,都是苏沥不愿意套用在林泽翊身上的。
“阿沥,你终于来了。”秦晓晓刚哭过,小脸上泪迹斑斑。
苏沥在心里反复念叨,秦晓晓你告诉我这是个玩笑我也不会怪你。可是,苏沥仔仔细细地瞧着,也未能秦晓晓脸上瞧出任何端倪。
江子鑫蹙眉,想要拍拍苏沥肩膀,或是做点其他更亲热的动作,迟钝之后也没能抬起手,“阿沥,我们刚刚是偷偷溜进去的,后来王叔发现我们,就让我们出来了。”
林家是白城政要。林家长子携其妻子郊游归来途中发生车祸,夫妻去世,留下个失心疯的儿子,当真是个了不得的新闻。继早上一家三口被发现,林爷爷将林泽翊领回来之后,林家门口便是络绎不绝的记者。可惜,当时,苏沥还在写着无关紧要的毛笔字。如今他到时,早已是人去茶凉。
王叔是林爷爷最得力的管家,不负声名,便是加了一个苏沥,仍然咬紧牙关不松动。
黑色的小汽车从远处开来,慢慢减速,直到停在庭院门口。烈日下晒了两个小时,苏沥病态白的皮肤晕出两坨红色,担忧叠加天气原因,他有些晕眩,只是忍着,一步一步走向从车上下来的人,林泽翊的爷爷。
“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一出,苏沥晃了晃虚薄的身子,江子鑫在身后及时扶住他。
突然使力,秦晓晓从几人后面挤到林爷爷跟前,“林爷爷,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是我知道阿翊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他现在这样,让我们怎么能够不见他?”秦晓晓哭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泪水滂沱,嚎啕不止,让人看了便同生难过。
林爷爷摘下眼镜,双眉紧蹙,思忖良久,到底还是在苍老的声音中应承下来,“阿翊现在状态不大好,你们进去时不要说些什么刺激了他。”
屋内拉了窗帘,有些昏暗。苏沥走在最后,听见每一声脚步声都异常沉重。
林泽翊的房间在二楼南边,窗户正对着苏家的方向,从前很多时候,苏沥向着林家走来,林泽翊就站在窗前,冲他挥手,冲他微笑。可是,那个曾经站在阳光下高傲的少年,眼下却蜷缩成一团靠在床边,像是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苏沥慢慢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林泽翊的脸。
“阿翊,”苏沥轻轻唤了声。
没有回应。
“阿翊,”苏沥看着他,极力扯出个微笑。
仍旧没有回应。
“阿翊,”苏沥缓缓抱住那个雕像似的林泽翊,不再说话。
怀里的人猛然抬起头,他一把揪住苏沥的衣服,恍若魔鬼附身,“你是恶魔!你是恶魔!”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江子鑫眼疾手快,控制住林泽翊,让苏沥快些起身离开林泽翊可伤害的范围。可是经了这番变故,苏沥如同初时的林泽翊,坐在地上不言不语。
“阿沥,阿沥。”秦晓晓赶忙过来扶他,拉扯半天也没能成功。
“快去叫人来!”江子鑫提醒。
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林泽翊疯狂地挣扎,叫喊,“你们都是恶魔!是你们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是你们!你们是恶魔……”脖颈处的青筋凸起,林泽翊整张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通红。苏沥坐在冰凉凉的地面看着他,心里清凉彻底。
家庭医生很快到了,拎着医箱冲进来,几个人固定住林泽翊,一个人摆置点滴架,为首的男医生缓缓往林泽翊的身体里推送透明药品。
林泽翊入了睡眠,苏沥也终于在江子鑫的帮助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腥甜的湿气,是刻骨的疼痛味道,飘散,摇曳,环绕,无处可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