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悠然回首,年轻将军的目光从那些投石机的身上匆匆掠过,看了一眼前方冒死不顾,前赴后继的士兵。眸子里有些不清不楚的笑意和淡淡掩饰下的狰狞杀机。
此战的重要一如孟渝所言,然而此战的准备,又何止只在今天?
裴家朱门大户,出将入相的人物比比皆是,出任各种要职,替西汉开疆拓土、稳定民生,留下数之不尽的千古美谈。其中裴暮市井相遇成祖,阔论时事,天下格局。最后蒙成祖青眼,布衣入相,拓土西北攻取西京,虽经两百年之岁月剥蚀,却仍然是人间一段不朽佳话
可襄阳?
一百三十八年前,裴度先祖督军近三十万攻略襄樊,双方血战五十日,西汉战死人数超过十万。却依旧拿不下当时只有十五万人镇守的北唐襄阳。最后粮草断绝,北唐强援赶至,不得不退.年老的将军在归途中含恨而死。
七十四年前,裴度的太叔公对阵北唐皇室五十年来第一名将赵焕。裴家为了这场战役,披肝沥胆,费尽心力。可是横极一时的"铁骑重甲,步战无敌”终究没能叩关破门,终究没能将裴家的威名刻上襄阳的城头,一圆心中念想。
那一场血战,战得西汉痛彻心扉,血液染红了山野,染红了烽火,更染红了天下的格局.赵焕踏在裴家宿命般的叹息之上,成就了自己无可争议的百年名声。令西汉十年不敢正视襄樊,无限风光荣耀。
三十五年前,裴度大伯自江陵出兵,在竟陵一战中全歼十万北唐大军,以强横军威再一次踏上这个梦破碎的地方.挑战由时空明督军十二万驻守的襄阳.只是结局一如往昔般令人叹息。裴度大伯战死沙场,引恨九泉。
一直深切渴望的梦想,在这片故旧的土地上支离破碎,里面盛着满满的伤心和痛苦。百多年来一直未曾改变的执着与努力,但在坚城襄阳之下,却没有任何值得称道,哪怕是豆丁般大小的一场胜利。而襄阳?从白景、任靖恒、赵焕……一直到了李继业。
对于裴家来说,拿下襄樊从某种意义上甚至比西汉一统天下更为重要。他们需要在这个“梦开始”的地方,开始不再记起遗,,开始绽放真正的梦想。
襄阳城楼上,李继业不动如山,目光炯炯地盯着称下蜂拥而来的汉军。他守了襄樊上十年了,又有哪一刻?是轻松的?襄樊这块地方,无论什么年代,只要刀剑响起。便注定是血流成河。
右手紧紧地握着挂在腰间的配剑剑柄,数千名弓箭手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汉军的身上,只待主将剑露寒芒,便要挽弓出箭,用一场普天盖地的金属风暴好好教训眼前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无知后辈”。好好教训这些妄图颠覆百多年格局的西川匹夫。
在襄樊的兵,又能有几个是没打过仗的?
再等一下,李继业耐心地告诉着自己,再等一下。
明亮的阳光,照在这位襄阳主将略有些凹陷的脸颊上,清亮的眸底,有一种疯狂的炙热和镇定。一瞬间,在他出剑的那一瞬间。对面数十万的西汉勇士们的心中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微弱坚定的银白光芒,居然遮蔽了日当正午的“灼热”阳光。
那是一个将军,在捍卫他的尊严和信仰!
守在城楼上的士兵随即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他们松开弓弦,将一批批冰冷锐利的箭矢像雨点般狠狠刺穿了汉军的身体,利箭闪过的瞬间,大篷大篷的血珠像是一阵激烈的暴风雨,滋润着注定是湿润的土地.
死亡在这一刻,是那样地正常和轻易。
城下的汉军一面用轻便木盾抵挡着密集的箭雨,一面飞快地靠近城墙.八个步兵方阵已损其三,可汉军的攻势丝毫没有停滞的味道,士兵仍旧嗷嗷叫地向前扑上,一批一批的新生力量投入战斗,铺平着前进的道路.
一炷香之后,大队大队的汉军士兵终于冲到了襄阳城下,上百架的云梯在第一时间重重地靠上了襄阳城头,几乎与此同时,百余名头顶巨盾,全身重甲的北唐士兵护卫着数座明显改良过的攻城锤,凭着尖锐沉重的撞角重重地撞击着襄阳的几大城门.原本坚实厚重的城门也仿佛在这一刻呻吟颤抖,不敢想象未来。
孟渝?这个西汉历史上最杰出的皇子,这个当今西汉军方最强的领袖之一,终于在今天,踏上了他期待了许久的战场。
如他所言,西汉拥有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
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潮涌动,唐军的弓箭手几乎不要瞄准,只要将弓拉满,向下狠狠射出就能了结对手性命.连绵不断的哀嚎惨叫立时多了起来.上百架的云梯上很快就爬满了汉军士兵,嘴咬兵器,手脚并用地飞快向上攀爬.
城楼上的弓箭手迅速地一步后退,一直待命身后的长枪兵立即突前,对着将要爬上城头的敌军凌空直刺,锋利的枪尖毫不费力地扎破了坚硬的头颅.随即旋风般收回,带出了星星点点瓷白色脑浆.失去了支撑的士兵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摔落下来.十几座厚重的云梯被安排在长枪兵两翼的数人一组的巨矛手直直地顶了起来,顺直之后不可挽回地向后倒去,轰然倒塌.
云梯上的士兵像是被突然抽走了重力,伴随着凄凌惨叫纷纷坠落,筋断骨折.
被铁甲重卫保护的攻城锤再一次撞上了无比坚实的城门.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李继业分明觉得自己的脚下一阵阵剧烈地晃动.
“把油给老子端上来”李继业的眼中闪现着浓重的杀机,大吼道“弄死这帮兔宰子!"
早有城中的民壮把一锅锅的沸油端上城头,交给了城上的守军.向着拥挤在城下的汉军倾泻而下,当滚烫的油汁透过厚重的铁甲,从缝隙中灼烧着粗糙肌肤的时候,那一份痛苦的炙热足以吞噬最坚强士兵的意志.
上千支火箭紧随而来,溅得到处都是的沸油立刻燃烧起来,几座攻城锤周近很快就陷入了熊熊烈焰之中,一时间来不及反应的士兵在灼热的火焰中撕心裂肺地痛苦哀嚎,极力挣扎.
火光之中,李继业的身影显得愈发高大.一批一批的擂木滚石像冰雹般狠狠砸下城头,城下汉军死尸跌及,伤亡惨重,疯狂的第一轮攻势在经验老道的李继业的连续打击下,终于被压制.龟缩在城下的汉军残部潮水般向后退去,由后面的新生团队继续发起冲锋.
汉军前营,在众多亲兵护卫簇拥保护下的孟渝神色平静,脸上未有一丝波澜涟漪.
襄阳毕竟不是随州,镇守襄樊十年,大名鼎鼎的荆襄都督李继业也不是萧元所能够比较的。若不是当年赵德昭偏心,今日并称三杰,总督东南战区各军事的位置,早就该落到他李某人的身上了。他一直知道,李继业是个不容忽视的对手。眼前的这些伤亡虽然让人痛心,却远远不到孟渝的心中底线.
手臂高高地举起,整齐响亮的号角声再次吹响.缓步推进的投石机终于进入了适合自己的射程距离.数百名身壮力强的大汉奋力拉动机械上的缆索,将投石车的近端死死地下拉.須乎之间,近百块几乎和铁锅一般大小的石块,借着反弹之力,裹挟着凄厉尖啸,翻翻滚滚地砸向襄阳城头.
"轰,轰,轰……"
一时间,城楼上尽是巨石捶城的巨大声响连绵不断.雄伟坚实历尽战火粹练的襄阳城也终于在这一刻轻轻颤抖起来.
一些士兵躲闪不及,被巨石砸中,骨碎筋裂,死在当场.也有一些因为躲闪撞在一起失重跌落城楼.堆放在城楼上的军械被砸地稀烂,盛满了沸油的铁锅被砸地到处乱飞,滚烫的沸油烫地唐军惨叫连连.守军立时陷入了极狼狈的局面.
“慌什么!"李继业大声叫喊道“石头没长眼,盯不着你们,都给老子稳住!"
“轰”
一块巨石几乎是贴着李继业的身子重重地砸在了襄阳城楼,锋利的棱角甚至划破了李继业耳边的皮肤.在完全由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砸碎了好几层的青石,露出了更为坚硬的下层石砖.
而李继业神情冷漠,一眼未看身后与之擦肩而过,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那一块巨石.反而大声笑道:“看见没有,石头果然没长眼,这么大的活人在这都砸不死,给老子狠狠揍那帮子龟孙子!"
眼看主将的豪气干云,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开始回升,总算是挡住了这一轮汉军的狂轰乱炸.
可是襄阳主将的心里,却并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平静从容.这一次西汉所出动的攻城器械无一不做过精心设计.其威力比之吴-唐两国现有军械虽不能说是整整高出一个时代,但已是远远地摔在了身后.随州一战,若是孟渝出动这些器械,就算没有那些阴谋诡计,内应接应 .以随州守军之力,也撑不过五天.
李继业并不担心那些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可以轰开襄阳的城门.在历超历代的修砌建筑下,襄阳已经足够厚实,足够坚固.其坚其险,已足够面对一切风雨.就算城外的投石车精妙绝伦,就算它们的石块取用不竭,就算他们能够推至城下,一刻不停地对襄阳狂轰乱炸.都不可能凭投石之力就获得成功.
李继业担心的是汉军会借投石机的威力,缩短他们的冲锋距离.若是让他们取得了从城下直接进攻的机会,襄阳会面对空前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