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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世界 第四章

十二 岳老六的悲哀

小满一过,四官乡的庄稼人便脚步紧起来。

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子就要收割。在这之前,必须修路碾场。收拾镰刀绳车。操办权子扫帚。置买粮囤。准备防风防雨防火的家什。这些事细微烦琐,又缺一不可。须得有经验的老人才能做好。而每家每户的年轻人,则忙着结束田里的其他农活。村村寨寨都在忙,家家户户都在忙。但忙得愉快。在庄稼人的心目中,收获季节照例是喜庆的日子。

可是时间越是逼近,岳老六越是烦恼。他实在忙不过来。三个闺女都已出嫁,老伴小脚窄窄,迈一道田埂也会绊倒,能做什么!地龙看来不要这个家了。那孽种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一趟。隔着山海关啦?平日里不靠你,节骨眼上总得回来,看看爹娘累死了没有哇?孽种!

这几天,岳老六累得够受。所有活都得他做。最头疼的是二亩棉田。别家的棉田都是姑娘弄,顶不济的也是小伙子。可他得自己弄,一个腰板僵僵的老头子!

棉田的活细琐而累人。从种到收,都必须一棵棵过手。点穴、培土、打药、松土、整枝……眼下正是需要提高地温的时候,要用锄耪。接着就得喷药,不能让虫子冒头,不然,麦收一开始,十天半月不得空闲,棉花就让虫子吃光了。岳老六天明干到天黑,铁打铜铸的身体也受不了。何况,已是六十八岁的人。

今天晌午下工回家,扔下药筒子就冲老伴吼:“你去柳镇!把那孽种叫回来。问问他还要爹不!”

老伴知他累极了,便赔着小心说:“能干多少干多少,谁让你拼命干啦?”

“你儿子!”岳老六一急,总把地龙说成“你儿子!”仿佛那不是他的种。“那孽种把老子当老驴使唤啦!”

老伴火了:“活该!累死你个老熊!地龙早劝你退地,你不退。怨谁!”

岳老六翻翻红眼,没话说了。稍稍吃点饭,一抹嘴,拉起平板车又出了院。岳老六气归气,不少干活。而且越气越能干。一辈子种地,他是宁可亏了身子,也不愿亏地。地里长一棵草,他也认为是庄稼人的耻辱。

午饭后,往地里拉粪。岳老六一连拉了六趟,累得脚步打晃,汗珠子满脸。在越过一道小沟时,平板车把失控,一头栽倒地上。他眼前一黑,接着就恶心。他知道不好,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只大口喘气,贪婪地吮吸着土地的潮气。躺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往上爬。先把腰收缩,双手撑地,两膝跪着,再把头伸出去,往上起。使劲。使劲。终于站起来。两手、前身、额上、胡子上都是泥。他胡乱摸摸。拍拍手。腰疼得厉害。于是双手拤腰,猛一挺身,脊椎骨像断裂一样,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他疼得忍不住,又一下跪倒地上。老了,是老了。岳老六不知是疼痛,还是伤心,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往下掉。他再也无力爬起,顺势一歪,坐到沟坡上。撩起衣襟擦擦脸。咽咽干涩的喉头,什么也没有。满嘴的皮扯了一下。喉结子一滚。他伸出一只手,抖抖地从后腰抽出烟袋。

他往别处瞅瞅。人家都是人欢马叫,父子争先。只他孤单单一个。最后一个闺女春桃年前打发走了。他不能老留住她。闺女摔碟子打碗。他看出来了。那时,儿子说:“爹,没人帮你。把地退了吧。帮我卖书……”“放屁!……”

他让把地退了?这话说得好没根基!乳臭未干的孩子,哪懂地的重要?解放前,岳老六三代贫农。土改时,他分了八亩地。不得了!好大一片啊!他有本钱了。他拼命干,往死里干。老伴纺线织布,他下田干活,苦攒钱。不久,有人卖地,岳老六就买。又有人卖,他又买。借钱也买!可他吃的饭像猪食。春夏秋三季没穿过鞋子。他几乎是疯狂地聚敛土地。到合作化时,岳老六已经有了十八亩地!别人入社,他不入不是讲自愿吗?社长来过。区长来过。乡长来过。县长来过。动员他。他就抱住膀往地上一蹲:“我不自愿!”五八年人民公社化时,他被拉上台批斗。骂他忘本。批了一个晚上。末了问他入不入。岳老六一蹦老高:“蹲监,我去!入社,我不干!死也不干!”终于拿他没办法。但他交公粮积极。按平均数,比谁都高。过年了,他请人写一副对联贴门上。上联是:“入社要自愿”,下联是:“老六没忘本”,横批:“忘本是龟孙”。三年困难,大家都挨饿,百十口人的村子,饿死十七口。他没挨饿。也没吃饱。邻居都向他借粮。他借给。一家三斤五斤。吃完还借给。他像发金子一样发给大家。岳老六家成了第二救济站。他一边发粮,一边很严肃地说:“庄稼人失了地,能成?!”大伙都点头。都说老六有主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多次被拉去游街。每次游街回来,他气哼哼把高帽子收好(准备下次用),就下地干活。他愣是不入。清理阶级队伍那年,不知怎么,他被补划为中农。中农就中农!这年春节,他又请人写了一副对联贴门上。上联是:“中农是应该团结的”,下联是:“不团结中农是不对的”,替写对联的人数数字,抬头说:“老六叔,不对称哇!”岳老六说:“讲的是个意思。就这!写横批,‘***万岁!’”大伙就都笑他,说他的对联不伦不类。岳老六一瞪眼:“笑啥?这是上级政策!”他一直不入社,上头为他定的公粮数也一直很高。他就拼命种好地。论种地,他是全村第一把手。可他也一直不富裕。到***逝世的时候,岳老六的花岗岩脑袋被震碎了。他突然感到很对不起老人家。他自己设了一个灵堂,焚香烧纸,跪在***像前大哭一场。回想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没听他老人家的话,很不仗义。可又觉得没做亏心事,更没忘本。他说不清。他昏天黑地哭了一场。叹口气,对老伴说:“入社吧!要饿一齐饿。”他把十八亩地的地界亲手拔去的时候,又大哭了一场。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到八一年春天,岳老六像做梦一样,居然又有了地!虽说只有九亩,虽说是责任田,但他还是欣喜若狂:“啥责任不责任!这是上级没辙,又把地还给农民哩!”他衰老的躯体,重又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分地那天半夜里,他还没睡着,伸脚把老伴蹬醒:“他娘,你等着瞧!你看我的!……”岳老六高兴得像个孩子。老伴被他搅得心烦,迷迷糊糊,也踹他一脚:“睡觉!”

可他睡得着吗?他在重新计划他的日子!一年吃饱饭,二年有余粮,三年盖新房。他有了九亩地,光明正大的九亩地!他有胆量,有根基了!

不错,岳老六的好时光过去了,可他不服老。他像一位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在最后倒下之前,还要露一手。而且,他要把种地的本领传给儿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庄稼人土里刨食的功夫可不能失传!土地,是庄稼人的立身之本。自从盘古开天地,祖先的祖先都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这么生活下来的。大半生的艰辛,使他切身体验了这个道理。他要把这个道理教给儿子:金饭碗,银饭碗,都不如泥饭碗结实!

果然,岳老六的责任田像施了魔法,庄稼比邻地好了一截子。那时,儿子要卖书。老六说:“卖去!”那意思其实是另两个字:“玩去!”地里的活,他不指靠儿子。那时,春桃还没出嫁,有帮手。儿子没考上大学,心里烦闷,义是个宝贝蛋。岳老六以为,什么卖书?不过玩儿罢了!愿玩就玩几天。他晃晃膀子,觉得自己还行,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不就是九亩地吗?单干时十八亩地,我找谁帮忙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二年下来,岳老六腰杆子粗了。到年底,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眯眼打量一院子柴草。回头看屋里一囤囤粮食。心里那个得意、舒坦,像刚喝了二两烧酒,脸红红的。那是他的血汗,他的骄傲!

他喊地龙:“来!给我算算,咱家有多少余粮余柴啦?”他希望得到儿子的夸奖。

地龙从自己屋里出来,里外走一遭,笑了:“爹,不多。看堆不小。一折合钱,稀松。至多值五百块。”打个哈欠,又摆弄他的书去了。

岳老六变了色。那杂种没看眼里!——而且,他对儿子把柴粮折成钱的算账方式极为恼火!庄稼人算账,历来都以粮食为标准的,儿子却折成钱!狗日的,一合成钱,还真没多少!就是说,辛辛苦苦干了二年,也就是刚填饱肚皮,并没有多少结余!

可这结余还少吗?这几囤余粮,这几堆柴草……狗日的东西!

岳老六恼怒了!他觉得儿子在嘲笑自己。瞧他那一个哈欠,从院子里一直打到屋里!岳老六一步跨出门槛,追着儿子骂:“畜生!你说得轻巧。我热汗白流,容易?这二年你又干了些啥?东集串西集,二流子一样!老子白养你,你还说闲话给我听?——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你那一堆书当吃,当烧?你拿出来!……”

地龙在屋里摸索一阵子,拿出来了:“爹,你点点,有多少?”

岳老六傻了。那是两捆子钱!他捧在手里,全是十元、五元的票子!

“你……哪来的?”他牙巴骨打战,仿佛儿子抢了银行。

“我赚的。”

“赚……的?”

“卖书赚的。”

“放屁!”

老伴和春桃也围上来看。都吃一惊。她们知道地龙赚了一些钱,却万没想到会赚这么多。

“有……几千块吧?”春桃激动得脸通红。

“六千块!——姐姐,你放心。等你出嫁时,衣服嫁妆我包啦!”地龙快活地许诺。春桃红着脸笑了。娘也笑了。岳老六却打摆子似的直哆嗦。

儿子不是放屁。这是真的。他把钱捆子翻过来看,正过来看,又掂掂,有一斤多!末了交还儿子,声音极低:“放,放……好,别丢……丢啦!”

当时,岳老六回到堂屋就哭了。他被这意外的事弄昏了头。他为儿子喜悦,为全家人喜悦,三辈五辈,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他心里又感到不踏实,仿佛这是一场梦,他用灼热的烟袋锅往胸口那儿一伸:“吱——!”一股焦臭伴着钻心的疼痛。当他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岳老六又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了!

他不能理解,儿子玩儿似的,咋会挣了这许多钱,他一向并没有留心。以为儿子不过随便赚几个钱,够他自己花,不向老子讨钱就得了。谁知……谁知,他还真成了气候!一家人在地里拼死拼活,加上九亩肥田,竟不如他一个人挣得多。

岳老六困惑了。伤心了。这不仅意味着他的劳作不值钱,而且意味着土地也不值钱了!这使他从祖先那里承继来的对土地的信仰,受到极大的冲击,他曾以为,把种地的本领和九亩田传给儿子,就像传下去一顶王冠。可在儿子眼里,那不过是一顶破毡帽。他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自那以后,日子依旧那么琐碎,表面上也还平静。可是,岳老六清醒地意识到,儿子和土地已经没有感情。他隐隐觉得,作为庄稼人,到他这一辈要绝种,想到此,他便每每有一种无根无基的失落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一天晚上,岳老六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八代老祖宗从棺材里爬出来,穿着各朝各代的服装,围住他问:“老六,不肖子孙!你咋养了这么个孽种?要是丢了地,你父子死后都不得人土!……”岳老六诚惶诚恐,在一群祖宗中间跪下,语无伦次地分辩。祖宗们都冲他翻白眼。岳老六急了,爬起来一把揪住儿子,咬牙切齿问他为什么背叛了土地,背叛了祖宗。儿子却大吵大闹:“你放开!我不能走你们的老路。中国人种地的越多,越要受穷!人家美国农业人口只占百分之三……”儿子挣脱,恨恨地跑了。十八代老祖宗面面相觑,不知美国为何物,更不知什么叫“百分之三”。却忽然顿足大喊:“抓住他!……”岳老六也喊:“儿子!……”

老伴在他屁股上踹一脚:“深更半夜,你嚎啥哟!”岳老六醒了。惊出一头汗。他记得儿子在梦中说的话,在白天也说过。他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鬼话。

他说不过儿子,也拗不过儿子。他不能不承认,那孽种确实比自己会挣钱。但岳老六绝不愿按儿子的意见扔了地。自从春桃走后,他越来越感到支持不住。他毕竟老了。九亩地并不容易侍弄。但他坚持着,再苦再累也咬牙坚持。

实在说,岳老六种地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经济收入。因为儿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九亩地的收入与之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他坚持的只是一种感情,一种宗教!

去年秋后,儿子和黄毛兽打了一场地皮官司。岳老六气得跳脚骂。丢下自家的九亩田不要,去争人家的五分宅基,鬼迷心窍!——打官司,那是惊官动府的事,了得!可那孽种愣是拧着脖子,从公社打到县里。你吃了豹子胆!——可儿子打赢了!也不知眼时讲的什么理。按旧社会的规矩,叫岳老六断案,也是亲不压族。儿子要背理的!那是非分之物!但他偏偏打赢啦。看来,上级也不讲理!打赢又怎样,害得老子去找姓黄的赔礼,还让人奚落一顿。你得罪了黄毛兽,得罪了柳镇上的人,一个人单枪匹马,能站得住?……日你娘,有你作的难哩!

岳老六用手背沾沾泪角上的眵目糊,眼睛烂红烂红。他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往手心吐口唾沫,又摸起平板车把,使尽平生力气往上拉。他放倒身子,肩上的背带把脖子上的几根青筋勒得暴突出来,一步、两步……

车子太沉重了。仿佛那上面装载的不是粪,而是一整块土地。土地把他压弯了腰,土地几乎已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可他舍不得丢。儿子要干什么,由他去。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但岳老六却宁愿像祖先那样,一辈子守着土地,最后再把一身骨头交还给土地。

一个老迈的身影,拖着一溜深深的辙印,艰难而执拗地往前爬行。蓦然间,岳老六默默地流出泪来。那感情竟是极其悲壮!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守着土地多久。但他会守着,忠诚地守着,一直到死!……

车子忽然一轻。轻得像一片树叶。岳老六诧异地扭转头。一个英俊的高个子青年正帮他推车。不远的路边立一辆自行车。

那青年看老人家转脸,忽然高兴地喊起来:“岳大爷,是你呀!”岳老六又仔细看了看:“你是林……平哪!”

“大爷,我是林平!你还记得我?”

“咳咳。这眼不顶事喽!你从哪来?”

“我调这乡里来啦!做团的工作呢。今儿下乡看看的!”

岳老六立刻现出敬佩的样子:“有出息!小小年纪就办大工作啦。——你看俺家地龙,上不归天,下不着地,胡混!你见他啦?”

“见啦!”林平像在和一个聋子说话,大声嚷嚷,“大爷,你别这样说!地龙不简单哩。他办个书铺子,全乡的青年人都赞成。县里正准备表扬他呢!”

岳老六摇摇头,有点替儿子害羞的样子:“表啥子扬?在外头不惹祸就行啦。那个愣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高兴了。儿子毕竟是儿子。这大约也是一般做老人的通病。当他守着外人骂儿子的时候,你千万别跟着骂。否则一转脸,他会把你也骂了。你应当和他唱点对台戏。和他争执,争得面红耳赤,他也不会恼你。因为儿子毕竟是他的。

当然,林平并无取悦老人的意思。地龙办书铺子的事迹,就是由他刚整理好报团县委的。他一直在暗中支持他。地龙的书铺生意兴隆,和他有直接关系。调到柳镇乡才一个多月,他就在全乡团员青年中开展了一次读书活动。他亲自开列了上百种书籍,刊物。在猫猫走后第二天,他到地龙的书铺看了一趟。书目多是根据地龙的书橱开列的。当时,地龙并不知他的用意,只是很冷淡地打了个招呼。林平没有计较,只管仔细翻阅。回来后就把书目油印,召开一个各村团支部书记会。要求他们三天内买到书籍。麦后小闲时节,要作读书评比活动。

全乡四十几个村的青年工作,由读书活动开始,迅速打开了局面。也及时支持了地龙。地龙光知道书籍销售量倍增,哪会知道其中原委。

林平帮岳老六卸完粪,身上汗津津的。老人执意要林平到家去坐坐。林平想了想,就说:“好!”岳老六拉车前头走,林平推自行车后头跟。两人说着些闲话,心里都很轻松。

林平骑车跑了大半天,却没有一点疲劳感。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前不久,县团委书记向他透出一点口风,大约是要破格提拔的意思。提到什么职位上,还不能肯定。但林平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几年来,他先后调动几个乡,全是青年工作薄弱的环节。林平以他特有的组织才能和热情,一个个都打开了局面。为此,已两次受到团省委的通报表扬。县委一直把他看成有希望的苗子,安排在基层,经受实际工作锻炼。林平知道领导用意。每到一地,工作都十分踏实。他具有和一切人交朋友的本领。上至县委领导的家,下至普通农民的庭院。今天碰上地龙的父亲,他当然要去家看看。他很想缓和和地龙的关系。

林平随老人进入村口,往西一拐,就是地龙的家了。岳老六忙往家里让。林平推车进人院里,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忙支上车子,上前抓住老人的手:“你就是岳大娘吧?”老人有点迷惑。“他叫林平。地龙的同学。人家在乡里当干部呢!”岳老六放下平板车,在后头介绍。

老人家一听是地龙的同学,顿时亲热起来:“知道知道!听地龙说起过你。——快到屋里坐。不怕你笑话,庄稼院乱糟糟的……”

林平随和地笑了,一边打量这个收拾得利爽的院子,一边说:“大娘,你收拾得好!我家也在乡下,还不如你们家呢。”这是实话。五七年父亲被打成右派,开除回原籍。家中已没有亲族。只在一方水塘边盖了三间草房。地方很狭小,现在父亲已去世,只母亲在家。她本可以迁到县城去的。可她住惯了,反不想再挪地方。这一刻,林平忽然想到,应该回去看看母亲了。

两位老人执意留林平吃了晚饭,才放他走。

送出院外,岳老六还千叮咛万叮咛,让他多关照地龙。林平说:“大爷,你放心!地龙不会出什么事的。”一路却想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做老人的,到死也要为儿子操心。早在凤鸣中学时,林平就认得岳老六了。那时,只要地龙哪个星期天不回家,岳老六必定去县城看望儿子。都是步行去,他舍不得花钱坐汽车。到学校找到儿子,送点什么好吃的。有时就是几个熟鸡蛋,还带着体温:“吃吧,趁热!”他每次去,林平都去看他。就说:“大爷,大老远的,不累吗?”“累啥?九十里地,抬脚就到。”岳老六不在乎跑路。等回时,看天已后晌。林平说:“大爷,住一晚吧。天要黑了!”岳老六看看天:“不咋。九十里,抬脚就到。”就走了。来时半夜起身,回到家又是半夜,两头不见太阳。就为看儿子一眼。地龙很冷漠的样子,也不挽留。仿佛那是林平的爹。但当初地龙和林平的友谊,也从这些小事上开始。

十三 尼姑论书

林平出了岳庄,天已大黑。乡下的晚饭都这么晚。

他初来此地,道路还不熟,但知道去向,越过废河道,就沿着北岸的林子,一直往东去。

旧时的黄河故道,无风三尺沙,到处一片荒芜。如今一改旧貌。几百里河滩都是绵延不绝的树林。苹果树、核桃树、桃树、梨树、槐树、榆树、柳树……郁郁苍苍,如大林莽。林莽间踩出一些蜿蜒小径。七拐八岔。沿一条小路走,走着走着,说不定又会绕回原地。林深路细,大白天也有迷失方向的。天黑以后,人归村,鸟入林,大林莽里便一片沉寂,无边无际的沉寂,仿佛是与人世隔绝的一个世界,里头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恐怖,完全不像白天那样可爱。

林平硬着头皮往东去。初时骑车,一手拿电筒照着。一条光柱便窜来窜去,驱赶着黑影。地面很平,软软的,比在马路上骑车还舒服,感觉。便想加快。便快了许多。光柱也急促地寻着路径。不好!一棵树迎头过来了。他忙闪。闪开了。车子歪到地上,人也摔了下来。光柱倏地消失。林子里突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先把车子立住,又去摸电筒。前后左右,没有。又前后左右。在右边三米远的地方摸到了。一按,不亮。又按,摇一摇。亮了。他长出一口气。扶起车子又上去。不敢骑快了。慢慢的。光柱探进黑暗中,前头引路。电筒一会儿也不敢熄灭了。树身僵僵地往后移动。小径跳跃着往前延伸。他握紧车把,全神贯注。头上冒出汗来……冷不丁,左近的树上一串恶笑:“啊啊啊啊!……”有人!林平一跃滚下车子,头发也竖起来。做好自卫的准备。再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想了想,是猫头鹰。他抹一把额上的汗,冰凉。浑身的汗毛孔都奓开了。于是又骑上车。光柱在前头探路,却越来越微弱。他又急了,加快!车轮沙沙。沙沙沙沙沙!……“嘣!”撞在树上了。他一下子冲出去,落在地上。车子前圈瘪了。手电也摔坏了。额头擦住树身,火辣辣的。

他沮丧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估摸已走出六七里地,就是说,距柳镇还有四五里路。不算太远了。没别的办法,只有扛着车子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阵子,倒觉林子里不像先前那么黑了。天光透过树隙,两三步之内能看见树影。

林平扛着车子,高一脚低一脚。每走几十步,就要放下歇歇气。稍停又走。一直走了近两个小时,还没摸出树林。他有些慌了。莫不是迷了路?正懊恼间,忽见林子深处透出一点光亮。不会是磷火吧?他站定了细看,那光亮并不动。那么,是有住家了。或许是看林的小屋呢。林平便直奔那光亮走去。又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终于到了。是三间屋,模糊像草房的样子。草房外围着一个篱笆院。院前好大一片水。光线明晰了许多。他看看没有动静,便喊:“喂,屋里有人吗?”声音很响。他擦把汗,等着。

门开了。一片光扑出来。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女人。她在屋门前站了站,竭力往黑暗处探望,问:“是谁呀?”

林平忙应:“老人家,我是赶夜路的,转向了!”

那女人“噢”一声,便走过来,又开了篱笆门:“到屋里歇一歇吧。”

林平累极。便扛着车子进了院。一边说:“车子也碰坏了。老人家,晚上打搅您,真不好意思。”老女人好像无所闻。只顾后头关上篱笆门,就往屋里让:“进屋吧。”林平放下车子,犹豫了一下,跟老女人进了屋。

屋子里很洁净。当门一案,一桌,一几,两把木椅。都是古色古香。案角上放一只紫铜香炉。香炉里插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散着淡淡的幽香。林平蓦然想起,一来柳镇就听老裴介绍过,说南河滩有个影柳庵,莫不是这里?那么,这位老女人就是老尼姑了。可是,尼姑庵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呢?连个佛像也没有。仅一只香炉,还插着水灵灵的野花。前几天还听老裴说,黄毛兽说《金瓶梅》说得绝,连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去听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尼姑?林平一团疑云。这时,老女人刚出去不大会儿又进来了,门外灯影处放一盆水,里头浸着毛巾。她和蔼地说:“洗洗吧,看你热成这副模样。”林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人家,真麻烦您了!”她又笑笑,没吭声。

林平洗过脸,清爽了许多。重返屋里时,老女人已为他倒好茶。“坐吧。”林平便坐下了,端起茶呷了一口。老女人并不多言。正在桌子对面收拾几本书。林平只看清最上头一本是《聊斋志异》。下头几本是线装书。林平便知这老女人不同一般村妇,不由生出敬意,就问:“老人家,这书是……您的?”老女人点点头,转身把书送进卧室。返回来,坐在林平对面,叹一口气:“没有喽!十八年前,影柳庵被焚,书都烧光了。这是我埋在地下的几本,所好幸存。”端起为自己泡的一杯水,慢慢呷。不胜惋惜的样子。

林平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忙站起恭敬地说:“真对不起。我刚来此地不久,不知您就是影柳庵的师父。”

老尼姑这才抬头打量他一眼。看这后生眉清目秀,庄重大方,有些喜欢。淡淡一笑说:“不喊师父也罢。我年轻时投奔影柳庵,原也不过为寻一块清净之地。虽曾削发,并不曾打算真心为尼。当初师父也知我难入佛门,但她还是把我收留下来。师父故去后,把影柳庵留给我,也留下一个‘师父’的称号。世上人都这么喊。想来也是一个误会。”说着,很开朗地笑了。

林平心想,这样出家倒快活。可当初既不真心出家,又何必到这影柳庵来呢?再仔细端量,这尼姑大约六十六七岁,从长相、身材上看,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而且很有教养。那么,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才躲到这里来的。不由就问道:“师傅,那您当初……”老尼姑收敛笑容,面有不悦之色。回道:“那是过去的事了!”林平脸红了,自觉失言。这种事定有难言之隐,本不该问的。但他又着实对老尼姑发生了兴趣。略停,又搭讪道:“老师父,你肯定读过不少书吧?……”

“读是读过一些书,只是消遣而已。”尼姑不在意地说。

“师父,依你看,年轻时应读些什么书为好?”林平很诚恳地求教。在这位老尼姑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浅薄。

老尼姑和蔼地笑了:“我可不敢妄为人师。世上书浩如烟海,哪说得准哟!”

“我是说……依你看?”

“依我看呀,世上凡书都可读。只是读书有为治世,有为明理,有为赋闲,有为附庸风雅。旨趣不同,见解不一,得失各异。实在也难说呢。”

林平笑了:“多读些书总归是有好处的。”

“那也未必。”老尼姑很认真地说,“古人读书,多有勤奋者。《梁书》载,刘峻‘好学家贫,寄人庑下,自课读书,常燎麻炬,从文达旦,时或昏睡,爇其发,既觉复读,终夜不寐’。时人谓之书淫。后成为南梁名学者,作《辩命论》,注《世说新语》,讲学于紫岩山,从学者甚众,这是读书有用的。也有那读书读糊涂的,虽饱读诗书,却不谙世故,不辨五谷。这便是书痴。还有那读而等于不读的。虽淹贯古今,却不解其意,世人谓之书麓。所以我说呢,书不可不读,又不可太迷信书了。随它经典史籍,都不过以蠡测海。比之大千世界,书的学问还是太小了,古人说:‘典籍将蠡测,文章若管窥。’如此而已!”

林平听了,极是佩服,就说:“师父把读书的事说得真透彻!”

老尼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个读书不用心的人,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林平灵机一动,问:“老师父,有一部书叫《金瓶梅》,您可看过?”

“怎么,你看过这部书?”老尼姑略觉诧异。

“没有!我在凤鸣中学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谈到过这部书。”林平老实回答。有点遗憾。

老尼姑忽然眼睛亮了,看住林平:“你……在凤鸣中学上过学?”

“是的。我八一年从那里毕业。”林平看她神情有些异样,“师父,您和凤鸣中学……”

“噢噢,没什么。”老尼姑岔开话题,“不瞒你说,一部《金瓶梅词话》,我能背出大半部呢。”

林平吃一惊!

“这书,我看过不知多少遍,只是默诵。前些天,街上的老黄说《金瓶梅》,我又去听了。说得真好。单论说书技艺音腔转换,言情状物,仅这一部书,就使老黄登上一个阶梯呢!可惜,他把一部戒世书,说成劝世书了。”老尼姑不胜可惜。

林平对《金瓶梅》一无所知,又问:“《金瓶梅》到底是怎样一部书呢?”

老尼姑沉吟片刻,说道:“据我看来,古今小说,由英雄传奇,神魔鬼怪,转而人生世相,《金瓶梅》算第一巨著,自有首开先河之功。至于里面多床第淫秽之句,也并不奇怪。明时风气如此,后人无可厚非。且男女之事,从来说不清。人皆好之,又人皆恶之。以为不恶不为正人君子。其实,不好色连人的本性也失了。孔子说:‘好德如好色。’《礼记·大学》篇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可见爱色是人的本性,大凡正常人都会有的。有一副楹联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穷人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至于说《金瓶梅》,虽被称为天下第一淫书,其实不公。早有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作序。他说:《金瓶梅》‘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这话已说到骨髓里去了。一部《金瓶梅》生出多少是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林平因没看过《金瓶梅》,无法和她对论。但看老尼姑对此书极为推崇,想必此书是不错的。不知为什么,对这位老尼姑,林平顿生敬意。本想再聊一聊,但看她捂住嘴打个哈欠,忽然想到该走了。就告辞。

老尼姑也不挽留,送出院门外,指点路径。这里距柳镇还有四里路。林平辞别老尼姑,重又扛上自行车,沿一条林中小径,一直往北去了。

十四 古怪的民政助理

林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昨晚奔波,太累。在门口刷牙时,又记起昨晚和老尼姑的对话,不由对《金瓶梅》产生了浓重的兴趣。想找这部书,显然如大海捞针。只有去听一听,才好知道个究竟。他后悔前些日子没去书场,自己也过于拘谨了。但不知黄毛兽还说不说这部书,就想到去问问老裴。于是一手端个水缸子,一手刷牙,转过集体宿舍,往后面家属院去了。

乡政府高墙大院,原是街上一家大地主的庄院。林平走进家属院,到老裴门口,见老裴女人正淘米做饭,就问:“大嫂,老裴呢?”老裴女人牛高马大,屁股如马臀。她没好气地说:“正挺尸呢!”原来,昨晚老裴和几个乡助理员推了大半夜骨牌。他还没起床呢。林平笑笑径直往屋里去。果然,老裴正睡得像头猪。鼾声如雷。林平挪出一只手,轻轻走过去,捏住他的鼻子,忍不住想笑。老裴呼吸受阻,“呼噜”一声醒了,翻身坐起,还没看清人便讨饶:“孩他娘,别生气!……”林平哈哈笑起来。正好老裴女人进屋,也忍不住笑了:“不要脸!我可没动你。”老裴一看是林平,也笑了:“你不知道,你嫂子规矩大着呢。只要晚起,不是拧耳朵,就是捏鼻子。”老裴女人说:“说这种话,也不嫌丢人!哪天不尽着你睡?”这话也对。这女人凶归凶,却疼老裴。反正他不常下乡,只在家坐守办公,常睡到吃早饭,女人才拧着耳朵把他弄醒:“该起来喂草料啦!”

这时,老裴揉揉眼,盘一条薄被,坐在被窝里就抽烟。问林平:“有事吗?”林平看老裴女人出了屋,就说:“想问你,这几天晚上,街上的老黄还说不说《金瓶梅》?”老裴看着林平就笑了。那模样儿像个好脾气的伙夫:“小伙子,憋不住了吧?那天邀你,你不去。怪谁?”林平说:“乡政府大院哪有人去?”“咳!你管别人去不去?老黄的评书,算柳镇一绝。晚上没事,听听有什么当紧?”林平便笑笑说:“那好。今天晚上,我和你一道去!”老裴一翻眼:“晚啦!”“咋的?”“这几天就不说啦。”“那为啥?”“谁知道为啥!那家伙也怪脾气。前天,我在街上碰到他,问他,他说牙疼。不知又犯哪门子邪呢!”

林平一怔。他正说得那么带劲,咋就突然间停书了呢?这人真有点难以捉摸。林平虽然才来柳镇不到两个月,已听到不少关于黄毛兽的轶事。此人确非等闲之辈。据说他为人凶狠,颇有手腕,又是个多才多艺的能人。当过铁匠、木匠、泥瓦匠。骟牲畜,打马掌,切驴蹄子,样样在行。还会不少野医术,针灸、配药,熬膏药,一肚子旁门左道。林平调来不久,就听说了这个人物。在街上看到过他几次,一眼就能认出来。个头大不说。他沿街走过来,两旁尽是人打招呼:“老黄,吃啦?”“老黄,买点什么?”……一街两巷的人,仿佛都敬着他。连民政助理老裴,也多次夸奖他:“人家老黄,外场亮!做人做到这份上,也够意思了!”那神态,竟是十分佩服。林平就有点纳闷,一个乡里干部,咋会这么夸他!街上人也说,老裴和老黄是酒友。大空不隔三天,就要在一起喝几盅。多是在老黄家喝。没外人,就他俩。仿佛知己。

但真正引起林平注意的,是黄毛兽从外地领来个哑巴那件事。街上人谁也说不清哑巴的来历,都猜里头有点名堂,作为乡团委书记,他有义务关心一个残疾女青年的婚姻生活,就老是记挂着这件事。

趁这空儿,林平就问:“哎,老裴,老黄家那个哑巴究竟哪来的?”老裴已穿衣下床,拍拍林平的肩哈哈大笑:“老弟,你管她哪来的?老黄半辈子人啦,成个家不容易,成人之美嘛!——你没听说,老黄可疼她呢!什么活也不让干,就养着。那小媳妇也落到福窝窝里喽!这种事,我经办得多啦,没啥怪的!”

正在这时,门外吵吵嚷嚷来了一男一女,都二十多岁。林平伸头看看,不知干什么的。老裴一眼便看透了,说:“又是闹离婚的!妈的,都是吃饱撑的。看我训他们去!”脸也不洗就迎出去了,精神抖擞的样子。

林平便笑,随后也出了屋。他不想看热闹,就往前去了。路上又想哑巴的事。看来,老裴不愿意帮忙。他经办的这类事确实太多了。

前些年,不少光棍在当地讨不上老婆,就去四川、贵州等一些偏远山区,花一笔钱领个女孩子来。有的男女相差十几岁。街坊邻居见了,虽不免感叹唏嘘,却照例登门贺喜。如果有人说三道四,大家便认为不道德。道德不道德,实在也说不清。连四官乡的村庄也有许多这类事。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道德标准。

老裴身为民政助理,掌一方鸳鸯大权,偏又是个难得的热心肠。不管谁领来个女人,只要递上一支烟(他只吸人家一支烟:喜烟),他便一律给个结婚证。他办事的标准就是四个字:成人之美。在他这里结婚容易。离婚没门!老裴在柳镇当民政助理近三十年,只办过一次离婚案。还是因为那男人犯了重婚罪。据说当时,老裴极愤慨,训斥那男人:“一个男人分一个女人还分不公,你狗日的想占俩!黑心!”那男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老裴干工作兢兢业业,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谁家夫妻感情破裂,他宁肯十次、二十次登门调解,也决不给你办离婚手续!

有一次,距柳镇三十里一个村庄,有一对小夫妻感情不和。结婚一个月,小伙子不和媳妇睡一个屋。那小媳妇感到受了侮辱,哭哭啼啼来柳镇找老裴。老裴一听就火了,吩咐她:“你先回,我随后就到!”小媳妇前脚到家,老裴也骑车赶到了。时已天黑。老裴先把那小伙子叫来,问问情况。小伙子说是父母包办,他不同意,老裴在各村都极熟,谁家的根底都摸得清。也知他家是几代要饭出身。就扯着那小伙子耳朵骂开了:“你狗日的也是穷摆!娶个老婆,也就是生孩子、干活。哪个女人不一样?要说旧社会,你连个母猪也娶不上!”小伙子父母也在一旁帮腔:“老裴,你狠狠骂!俺是管不了啦!”那小伙子也火了,咬着牙说:“我就是不同意!”老裴果然老家长一样,劈头一巴掌,就喊队长:“来几个有力气的!”队长也在,就喊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来,等老裴吩咐。老裴丢开那小伙子的耳朵,喝一声:“给我抬起来!扔他媳妇屋里去!”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果然!就把那小伙子抬起来,任他挣扎也不松手,一直送他媳妇屋里。老裴随后把门一关,要一把锁“咔嚓”锁上了。把钥匙交给队长:“你每天早上放他出来,晚上就锁他屋里。跑了人,我找你算账!”小伙子在屋里摇门,咣当乱响,直喊:“放我出去!……”老裴扒住门缝,笑嘻嘻地说:“龟儿子,你老实呆屋里吧!你老裴大爷为你好哩!过十个月生个孩子出来。不然,当心我揍你!”然后拉车子走了。小伙子父母送出村外,千恩万谢:“俺咋就没想到这法子呢!”老裴很有经验地说:“年轻人,一挨枕头就没事啦!……”老裴摸黑回到柳镇,已是三更天,路上还摔了几跤。但他心里痛快,以为办了一件大好事。一进家门就喊老婆:“拿酒来。……”

公正地说,多数时候,老裴是做对了。一些当事夫妻闹离婚本无大事纠纷。经老裴一调解,也就和好了。事后,便带礼物去看他。老裴一概拒收:“拿走!共产党的干部不兴收礼——回去好好过日子得啦!”那原则劲儿,真叫人感动。所以,不论柳镇街上,还是四官乡的庄稼人,常说:“人家老裴才是真共产党!”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次,有个离了八年婚没有离断的人路遇老裴,骂他是个“老混蛋!”老裴很伤心。一指他的鼻子:“小子,你别骂!我问心无愧。一不图上级表扬,二不图谁感恩戴德。只图日后你儿孙说我有见识就行啦!”

真的。老裴认为自己做的都是荫及子孙的功德事。“庄稼人娶个老婆,容易?”这话他常挂嘴上。——上级年年表扬他,因为柳镇乡的离婚率在全县最低。三十年几乎是零。柳镇乡偏远、落后,像被人忘了似的,只有当老裴到县里上台领奖状时,大家才记起,老黄河沿上有个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