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无悔追踪
1
命运是个什么玩意儿?
它是精灵,还是鬼怪?它是哲人,还是稚童?它是历史,还是现实?它是圆,是方?是苦,是甜?是真,是假?……
我寻求答案,却依然糊里糊涂。
我只隐约知道,对于我和我们家老爷子来说,命运也许就是那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2
我要讲的第一个故事主角是我家老爷子。
故事发生的年代是遥远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那年代是激动人心的,革命领袖的手指在军用地图上戳点着,每点到一处那里便很快会飘起留着弹洞的红旗。
命运在这时和我的老爸爸开了第一次玩笑。
怀着一腔革命热情的地下学生党员想投笔从戒,可组织上的一纸介绍信却把他送进了刚刚组建的公安局。
准确地说这在当时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那年代的人纯朴。老爸爸庄重地穿上了带着“公安”臂章的制服,从此走上了一条漫长、痛苦、坎坷、光荣……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道路。
我要讲的故事便发生了。
那是一个热得人流油的夏日,连蝉的呜叫都显出了倦怠。老爸爸匆匆忙忙地赶回派出所,他心里蹦跳着一个紧张的欣喜。
他管界一个洋车夫告诉他,恶霸“四阎王”悄悄溜回家来了。那洋车夫曾有个不甘受凌辱的妹妹就死在“四阎王”手上,洋车夫苦大仇深爱憎分明。
缉捕“四阎王”归案是上边早就下了的命令。年轻的老爸爸仿佛看到一枚立功奖章在他面前闪光。他匆匆地赶回派出所叫人,边走边想象着把“四阎王”堵在被窝里的那种愉快。
派出所门口,他和一个瘦子撞个满怀。
此人叫毛四林,留用的前国民党警察。冷不防的相撞使此人的猴儿脸上撞出些笑纹来,搭讪一句:“回来啦?”
“嗯……”我爸爸无心回话,径直走进门去。
“我要包烟去。”毛四林对着他的背影说。其实这话说不说两可,可这留用警察还是说了,而且说的不太自然。
我爸爸冲进派出所的院子,直奔所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他鼻子前面拉开了,长着大络腮胡的所长也正扎着武装带冲出门来。
“小肖,你来得正好!快招呼人,抓‘四阎王’去。”
我爸爸一愣,奇怪所长怎么已经知道了?正疑惑间,办公室里又走出个人来,我爸爸一下子便明白了。
这是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我的老爸爸在向我回忆这故事时曾反反复复地强调了这一刹那间的感觉。那不是被人抢了先的恼怒,也不是对此人来报告的感谢,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疑惑,一种隐隐约约的被戏弄感。我笑老爷子多疑,他却瞪我一眼,断言我麻木不仁。
当时那种情况当然不容老爸爸多想。一行人等匆匆准备了一下就拥出派出所。临行,大胡子所长对那瘦高的家伙说:“您也跟着去一趟吧。”
那家伙弓一弓腰,轻声答了个“是”。
这个细节我爸爸也记得很清楚,他说那家伙当时分明做了个标准的立正动作。一个普通的小市民会做这地道的军事动作么?应该不会。
这就是疑点。老爷子说。
“值班的毛四林呢?”在走下派出所的台阶时,大胡子所长突然问道。
“他说他买烟……”我爸爸说。
大胡子的脸沉了一下,挥手叫大家快走。
那天的行动应该说是快速的,可“四阎王”还是溜掉了。他那布置豪华的卧室里一支大烟枪还是温热的。那年代人们还不大讲法制,尽管没有搜查证可大胡子还是叫人把里里外外提了个遍,连院里倒扣的金鱼缸都掀了起来。“四阎王”的眷属哆哆嗦嗦地挤在大槐树下,虽是夏天却摆出一副惧寒的苦相。
大胡子铁青着脸,站到“四阎王”的大老婆面前:“说,谁给他送了信?”
那婆子垂了头不作声。
这时,那瘦高的家伙轻轻松松地插了一句:“说吧,政府的同志是讲宽大的。”
婆子侧脸,向他射去两道阴冷、仇恨的目光,却仍不说。
大胡子冷笑一声:“不说我就不知道么……走!”
人们走出“四阎王”家那黑漆大门,心里却别别扭扭不是滋味。恰在这时那毛四林却从哪儿钻了出来,猴儿脸上满是真诚的急切:“抓住了?……没抓着?”
大胡子所长的青脸白了,又红了,红得发紫。人们预感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这预感还没来得及清晰起来,大胡子已闪电般地抽出了腰间的驳壳枪!
大胡子几个月前还是侦察连长,他的枪下死过多少人已无法统计……一瞬间我爸爸的脑子里闪过“糟糕”两个字,他的胳膊几乎下意识地往上一抬!
“呼”的一声枪响,子弹狞笑着飞上天空。
毛四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哭出一声哀求:“饶命……我说……”
旁边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个故事就这样完结了。
“四阎王”半年之后落入法网,送了性命。大胡子所长因滥用枪械挨了处分。倒霉的毛四林供认他是临解放时加入特务组织的,任务就是掩护“四阎王”。这莫名其妙的任务使他糊里糊涂地露了马脚,判了大刑去青海劳改,再回到这城市时已是老态龙钟…
可我的老爸爸不认为这故事结束了,他为这故事设计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他认为毛四林和“四阎王”都不过是这出戏中的配角,他们真正的任务只不过是被抛出来,以掩护另外一个真正的潜伏者。
不容置疑,他指的是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此人叫冯静波,男性,当年三十二岁,孤身一人……
他从此和我的老爸爸结下了四十年的恩恩怨怨……
这就是命运么?
3
有一天老爷子对我说:“你去当警察吧……”
我没吭声。
我两次高考落榜之后老爷子表现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他摇着轮椅出出进进,开始为我的前途奔波。我后来听说他曾在分局的院子里指着局长的鼻子呵斥:“我当民警时你还戴着红领巾呢!干吗,欺负我是个残废?我这两条腿是为革命残的!”闹得几个小民警以为是“阶级报复”,险些把他揪进看守所。
我听了这段故事潸然泪下。
有这样的父亲我能不去当警察么?
我知道我一定会被分配到太平路派出所,我还知道我一定会被派到小芝麻巷去当管界民警。这都是老爸爸安排好的,我是那演了四十年的恩仇戏的继续。
我去所里报到那天天气阴冷。接待我的高所长仿佛声带被冷冻了,只能一个一个地往外蹦字。他上下打量我一遍之后张了张嘴:“信?”眼睛便在我脸上冰冷着。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是“后门兵”,没能享受大批新警享受的待遇:由所里派人到分局去接。我是从政治处领了一封介绍信自己找到太平路派出所的。
高所长象征性地扫了那介绍信一眼,又吐出一个字:“来。”便走出门去。我便在后面跟着。
曲里拐弯转到后院,推开一个房门,一阵喧闹便热乎乎地扑出来。四个哥们儿正打扑克呢,脸上贴着多多少少的纸条。
“收!”高所长的脸一沉,风卷残云似的,眨眼扑克和纸条都没了。
“你师傅。”所长破例说了三个字,并顺手一指。一个白白胖胖的伙计便迎上来,热情地抓住我的手:“肖勇吧?我是马福禄。”
我点点头,知道自己算是走上征程了……
4
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就是马福禄讲给我的。
“你爸爸是个好人,好警察。”他先下了这样一个断语,仿佛他是我们家老爷子的老领导、老战友。这口气使我反感,尽管这个有着极俗气的名字的哥们儿人不错。
“我了解他很多事儿……”他领着我走在小芝麻巷里,边走边聊。
我想说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少,可我没说。我懒得说。这小巷我太熟悉了,它在我爸爸的叙述里已出现过多少次。远处那棵大槐树,不是“四阎王”当年的宅院么?旁边那眼只剩石头井台的废井,不是洋车夫的妹妹当年自尽的地方么……啊,15号!小芝麻巷15号!冯静波不就住在这儿么!
我仿佛看到了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就住昨天晚上,我爸爸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我:“我不怕你说我傻,说我精神病,我只要求你把那冯静渡的真面目查清楚,哪怕是证明他清白无辜而我错了也没关系。我只要求这一点。我知道你不爱当警察可我没办法,我只有靠你……”
他说得太诚恳,简直没有了腿坏之后的那种暴躁疯狂,倒使我震动。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暴躁。就是在那天上午,他自己做饭烫了手便把所有的碗碟砸碎……
我想说您这是何苦!我想说您就是查清姓冯的是国民党特务又能怎么着!现在从台湾回来的人塞满了各大饭店,正满含着热泪寻根,他们之中又有多少是过去和共产党打过仗的呢!
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至今还没有见过这冯静波,他刺激着我的好奇心,也引发了我一种莫名的愤怒。现在我走过这孤寂的小院,我的心怦怦地乱跳。
就在这时,马福禄讲了那故事。
他说当年“四阎王”被枪毙之后那大宅门里便树倒猢狲散了,只有一个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这人是个女子,当年也就二十岁上下。她曾是买来的丫环,却出落得如花似玉,于是便被“四阎王”的儿子看上了。这颇有些民主思想的少爷哭着喊着要明媒正娶,“四阎王”虽杀人不眨眼却对这独生子无可奈何。后来父子双方都做了妥协,这叫翠萍的丫环没当上少奶奶却成了少爷屋里一个不明不白的八。这种《雷雨》式的悲喜剧在那个时代里并不少见,可解放对于这丫环却成了件尴尬的事情。少爷跑到国外去了,她义沦为了下等人,而街道上对怎么安置她发生了分歧。有人说她是受苦人,该安排工作;可也有人说她在“四阎王”家吃香喝辣,又怎能担保她没参与“四阎王”一家的胡作非为?
于是当一天夜幕降临,我爸爸回到派出所时,台阶下正蜷缩着一个等他的女子。
“找我?什么事?”我爸爸很惊讶地问。
“我……我怎么办……谁也不管我……”那翠萍梨花带雨,哭得很可怜。
我猜我的爸爸当时一定很慌乱。试想一个年轻警察面对一个年轻美丽而且哭泣着的女子又会怎么样呢?何况在那种特定的环境,那种特定的关系。也许那是一种浪漫故事的开始,可那种浪漫会有好结果么?我爸爸给我讲过很多那个年代的故事,可关于这个丫环的事我从没听过。
当时我爸爸在慌乱之后很快拿定了主意,他问清了那女子的原籍,便去向大胡子所长请示。大胡子沉吟了半晌,同意给开封介绍信,于是我爸爸便手脚麻利地把事办了。但是,那丫环没有钱又不认识去火车站的路,我爸爸犹豫了一阵,一咬牙便带她走了……
“完了?”我问马福禄。
马福禄侧脸,有几分狡黠地看看我:“你想该是怎样呢?你以为你爸爸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么?那你就太不了解公安局的优良传统了。你爸爸纯粹是出于一种朴素的、真诚的……”
他做个手势,代替了词汇。
接着他告诉我,我的老爸爸把翠萍送到火车站,掏腰包给她买了张回原籍的火车票。当火车缓缓地驶出站台时,这故事便结束了。
马福禄不再讲话,我们沿着寂静的小巷走。一种仿佛从很久远的地方飘来的感觉渐渐包围了我,我被融入一种凝重的氛围之中。那种氖围里曾生活过我年轻的爸爸,还有大胡子、冯静波、毛四林、翠萍……历史仿佛在这小巷里停滞,我仿佛在和我年轻的爸爸默默地对视……
马福禄拍拍我的肩,又开口说话:“你爸爸回来挨了大胡子一顿批。大胡子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心软!小肖你可得警惕哟,可别犯我的错误,拿谁都当好人……”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问。
“我知道得很多……我喜欢这几十年不变的小巷子。”马福禄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我还知道,那叫翠萍的女人忘不了她的恩人,她来看过你爸爸,却让大胡子挡了驾。”
“那——”我想问,却不知问什么。
马福禄突然严肃起来:“我告诉你吧,那大胡子所长是我的老爹。”
没等我转过弯来,他又说:“我还要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爸,那个冯静波半年前就出国定居了,听说最近还要回来谈投资项目,人家现在算台胞了。”我愕然。
5
我的老爸爸和毛四林现在是一对酒友。
这也许是很滑稽的事情。曾有一天在街心小花园里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扑到我爸爸的轮椅上,用尖细的嗓子夸张地喊道:“我的老天爷!这不是肖……我是毛四林啊!”这便继续了近四十年前中断了的联系。不久,小杂货铺的毛老板提了酒瓶子找上门来时,我爸爸曾断然回绝道:“我不喝你的酒。”可毛四林的猴儿脸上顿时浮现起无限的真挚:“哎哟,老肖!还要和我划清界限么?我改造好了呀!再说,当年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早成了大胡子的枪下之鬼了。咱们这是缘分。”我爸爸听了,愣了半晌,叹一口气,不再坚持让那留用警察滚蛋。于是,常在一起喝酒。
双腿残废的人民警察和刑满释放的特务分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我去派出所报到那天他们又在一起。趁着酒劲,毛四林曾对我爸爸说:“老肖,你不该让小勇去干民警。”
我爸爸顿时沉下脸来:“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毛四林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何苦呢?假如那姓冯的真是特务,最恨他的也该是我啊,我为他蹲了半辈子牢呢!可……我都没什么,你又……”
“你?”老爷子的眼睛里射出几分轻蔑来,“你是特务,你罪有应得!可我呢?穿着这身衣服,就有这份责任!”
“得得!”毛四林端起酒杯,自我解嘲道,“我该死行了吧?谁他妈让我当年瞎眼呢……”
他们俩总是这样,一个暴躁,一个油滑;一个冷峻高傲,一个嬉皮笑脸。可他们居然就这么成了酒友。
这也是命运么?
当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去调查那个神秘的冯静波之后,我竟然一时很慌乱。我突然发现尽管我对老爷子的怪癖不以为然,可我居然也那样深地受到他的影响。那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已经占据了我的大脑,已经操纵了我的思维,甚至已经控制了我的命运!
从我记事起,我便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冯静波”三个字像个幽灵,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在我家里出没,在暗处冲我们一家人狞笑……
可现在……怎么办?怎么向爸爸交代?
我想到了毛四林,我到小杂货铺去了。
听完我的述说那干瘪的猴儿脸上竟是一种少见的严肃。毛四林痴愣愣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只木椅上,他周围是一堆硕大的和他不成比例的鸟笼,昏暗的光线里他自己也像一只充满无奈的大鸟。毛四林喜欢养鸟,鸟是他晚年孤寂生活的唯一伴侣。
“你说的,我早知道。”他说,像是半句话,却又不再往下说。
“你知道?”我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点点头,笑笑:“这他妈的是命。也许你爸爸说的对,他是特务,大特务,可我坐了牢他却安安稳稳一辈子,现在还成了台胞……你爸爸不认命,可我认。”
我心里不是滋味,无话可说。
“你爸爸是个好警察,真的。”毛四林又说。
6
我爸爸的腿是在“文革”后期残废的,起因也是那个冯静波。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不动声色地、狠狠地整治了我们的家。
这是我要讲的第三个故事,它太凄惨太悲壮,我实在有些不愿讲它……
而且按时间顺序说这故事也该往后放放再讲,因为在它之前还有许多故事呢。可我还是要先讲它。自从我知道那冯静波的去向之后这悲惨的一段总在我脑子里出现,它撞击着我的灵魂,它使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使我常常用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头……
那年我正蹒跚学步,我父母带着我十岁的哥哥到农村去了。
“公检法”是一瞬间被砸烂的,速度之快叫我的父母无所适从。习惯于加夜班连轴转的他们突然闲了下来,于是有了我。他们本来除了我哥哥不想再要孩子的,他们都是把工作放在家庭生活之上的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下半叶,有一批和我一样与他们的兄姐年龄悬殊的孩子。
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有一天一群神情严肃的人突然涌进我们的家,围住紧搂着我的奶奶,审贼一般的闹了半日。
“你儿子有什么同伙在河北省山区的么?”为首的人问。那人我依稀认得,不久前来我家时还给过我糖吃。
“不知道。再说,啥叫同伙?”我奶奶反问。
“老婆子!你说啥叫同伙?……我再问你,这两天你儿子回来过么?”
“没有。你们要是见着他,倒是可以给他捎个话儿,该回来瞧瞧了,孩子一天到晚念他呢。”
“你!……”那伙人毕竟不是毛头红卫兵,对奶奶不软不硬的态度,他们也无可奈何。
可他们最后给了奶奶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说我爸爸私自逃离监督劳动的村庄,“窜”进深山密林,从崖上掉下去把腿摔坏了。
“我得去看我的儿子!”脸色惨白的奶奶怒喝着,她老人家此刻完全像一头疯狂的猛虎。那群人仓皇而去。
我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却无法理解。我太小,我还不懂得品尝人间的苦辣酸甜。我只会哭。
几天后我们终于见到我爸爸,他脸色苍白、血迹斑斑地躺在…所农村卫生院里。奶奶拍着大腿说:“你呀你呀!你干什么去了啊?”爸爸苦笑道:“我想去查查那个冯静波……”
冯静波!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多少年之后我曾问我的爸爸,何以要在监督劳动的时候跑去查那个家伙,老爸爸揉着那已经残了的腿,沉吟半晌对我说:“我下乡走那天他突然到分局门口来送我……”
我没往下问。可我想象得到那叫冯静渡的家伙一定是很幸灾乐祸地站在墙角下,嘿嘿冷笑地看着我爸爸被押上汽车。
那情景简直就是地主还乡团反攻倒算啊!我血气方刚的爸爸能忍受么?
我开始有些恨那个家伙。
悲剧到我爸爸躺倒时并没算结束,更惨的高潮还在后面。爸爸事发后妈妈自然受到轮番围攻,我的哥哥便成了没人管却有人骂的流浪儿。有一天人们在积肥的粪池里发现他那小小的躯体,谁也不知道他是失足还是自愿走向生命的结束……
我常常在噩梦里见到一个男孩子的挣扎,那种挣扎呈现出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试想当黏稠的粪水糊住人的口鼻时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每到此时便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失去儿子的母亲自然不会活得长久……
这就是因为冯静波而发生的一切。
这难道不是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的罪孽么?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换一种想法。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仇恨似乎是应该渐渐从心灵上抹淡的。何况对于我来说也许仇恨本身就是模糊的。我没见过冯静波,我对我的哥哥和母亲也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印象,甚至在我梦魇中出现的哥哥的面容只是一片空白……
更严格地说,这一切真的是冯静波造成的么?假如没有那段大颠倒的历史,假如我的爸爸没有那么死心眼锲而不舍,我的家难道不会平安度过劫难欢欢乐乐和和美美么?
人生就是这样难以驾驭。换一个角度思考也许一切都是另外一个样子。
可我的老爸爸会像我这样想吗?他难道能忘记这失妻丧子断腿的惨痛么?一个人再豁达,他难道就会……我的爸爸今天脾气暴躁性格怪僻,这还不说明问题么?
我该怎么办?把事情隐瞒到底?
可为什么我心底对冯静波的仇恨却又开始强烈起来?
7
高所长把我和马福禄叫去交代任务。
一封贴了花花绿绿外国邮票的信放在办公桌上,高所长划着火柴点烟,嘴角朝那信歪了一歪:“看。”
一种预感从我心头升起,那封信仿佛烫伤了我的眼睛,我回过头。
我听见马福禄在打开那封信。
昨天晚上我扶爸爸上床之后他拉住了我。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碰一下,之后赶紧挪开,我不忍看到他眼睛里的火焰。
他让我坐下,却迟疑着不开口。他过去不是这样,自从我当了民警之后他突然变得对我小心翼翼起来。
“有事吗?”沉默了片刻,我问。
他不回答,咳嗽了一阵,指指桌子:“烟。”
“别抽了,老咳嗽。”我说。
“烟!”他皱皱眉头,固执地伸着手。
我不知道该怜悯他该喜欢他还是该恨他。我递给他烟,他却又不抽了,愣了一会儿突然把烟揉碎扔到地上!
“睡觉!”他狠狠地说,不再理我。
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可我又该怎么说?
这种煎熬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这事儿很简单。是吧小肖?”马福禄抖着信纸说,把我从纷乱的回忆中惊醒。我接过信浏览一遍才知道我的预感错了。那信与冯静波没有关系,它是一个叫阎伯隐的美籍华人写的,除了述说思乡之情外还请求帮他寻找一个女人……我的心猛然一动,急急忙忙地读下去,我果然在信尾读到了“翠萍”两个字。
这件事很简单,我只要回家问问老爷子。
当天晚上我也确实这样做了。爸爸愣了一下,仿佛我的询问使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儿慌乱。他揉着腿,半天才说:“我知道她的地址……当然是旧的。谁知道她这几年怎么样?”
这几年怎么样……那么说前几年还有联系了,我仿佛该重新认识一下我的老爸爸。
晚饭老爷子吃得很少。
8
我曾不止一次地翻开那散发着霉味的大户口簿,端详那张用毛笔抄写的、竖排的老户口底票。其实它上面那寥寥数语我早在少年时代就背熟了。
“冯静波,男,三十二岁,无业,未婚,河北省……”
爸爸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这张底票,也讲关于核实它的许多故事。
我早已知道,冯静波是这个城市解放前一年出现在小芝麻巷的。当时15号院住了个外国学者,冯静波便是那金发碧眼红鼻头老人的男佣。当解放军的大炮响了的时候,外国老头儿跑了,15号就成了冯静波的天下。巷子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总那么似笑非笑、干净利索、和蔼待人。善良的市民们谁又想到别的什么呢?
只有我的老爸爸怀疑他!只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怀疑他!我现在相信这怀疑不是无稽之谈,至少冯静波的海外关系一直隐瞒着。他今天不是台胞了么?
可当时,人们相信我的爸爸么?
我问老爷子。他看着我,不容置疑地回答:“相信,当然相信。那会儿革命政权刚刚建立,人人都有警惕性的。”停了一下,他又说,“可是,后来……”
是的,后来什么也查不清,自然人们便松懈了。
第一次提出调查冯静波,是在“肃反”开始之后。大胡子所长听了我爸爸的汇报,一拍大腿:“嗐!甭管怎么着,查了再说。”
于是,到巷子里查,结果是交口称赞。那洋车夫晃着大拇指说:“老冯,行啊,是个好人!敢带人去抓‘四阎王’,就冲这条我就服啦!”
到监所提审“四阎王”和毛四林,结果一无所获。“四阎王”说:“我是加入了特务组织,但确实不知道姓冯的是不是。”毛四林则指天指地地赌咒:“我要知道他的底儿不说天打五雷轰!”
再发函到原籍去查,回函说,山里面是有个叫冯家台的小村,也隐约听说有人在外面谋生,可前两年一场山洪把小村和全村人一起给毁了……
这样,冯静波就成了一个仿佛三十二岁才来到人间的家伙。
我爸爸和大胡子所长坐在办公室里一筹莫展。完美无缺的人在他们心目中是不存在的,他们的思维方式是完完全全警察式的,越是没毛病他们越怀疑有毛病,一个人浑身上下没一点污点不正说明他早把污点都掩盖了么?
“怎么办?”我爸爸问。
“再想办法。反正还得查,不查清楚心里不踏实。”大胡子习惯地把手伸到腰里去摸,摸空了才意识到没有了枪。自从犯了错误之后他发暂不再带枪,可没了枪又像没了主心骨。他苦笑。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大胡子去接电话,脸上变幻着惊喜怒哀各种表情。放下电话,他揉揉胡子,告诉我爸:“冯静波到区里去了,献出了一罐子元宝金条,说是在院里种花刨出来的,大概是外国人埋的。他说国家不正恢复经济又抗美援朝,交给国家吧……这小子成大红人了,记者已经采访了,区里要树这个典型……”
我爸爸听了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真说不清楚,也无法形容,好像是累又好像是病了。他犹犹豫豫地问所长:“那……还查么?”
大胡子摇摇头,眼睛里也一片迷茫:“咱们错了?”
“也许……”爸爸懒懒地说,觉得没意思便走了出去。
走出办公室的门他偏偏又碰上了冤家,那个冯静波正潇潇洒洒地走进派出所的小院。他看见我爸爸便很有分寸地一笑:“小肖同志,出去?”
后来我爸爸告诉我他就是在那一瞬间克服了动摇,决心把事情干到底的。他说他从那家伙的笑容里分明看到了嘲讽:不是调查我么?我来了。你敢怎么样?我是典型啊!
我的老爸爸愤怒了,这愤怒当时只能压在心里。他和冯静波握手表示了敬意和感谢,他对我说那家伙的手又凉又湿给人一种蛇似的感觉。他告诉我冯静波当时赶到派出所分明是来示威的,他用一罐子金银迷惑了那么多人包括大胡子。
“我相信他为了掩护自己什么都舍得,包括同伙和财产。他阴险狡猾冷酷无情。他不是特务又会是什么呢?”我爸爸断然地判断道。
关于这个冯静波献宝的故事我听过很多次。其实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只是漫长故事的一个片断,它后来的情节我以后还要说到,而且我也不断地有着新的见解和分析。可我承认如果冯真的是特务那他一定是个高明的特务,他总在关键时刻胜我爸爸一筹……
我仿佛看到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在望着我,他毫无表情。
9
我和马福禄给那位美籍华人“阎王儿子”——这是我们给他老人家起的雅号——写了封信,这信应该会让那多情的老人满意。我们到邮局把信寄走,我相信那老人很快就会急匆匆地赶回故国的。
走出邮局的时候正阳光明媚,我们便沿着热闹的大街蹓达。人们匆匆地奔向各自的目标,谁也不理会我们我们也不理会谁。暖融融的阳光使每个人都精神焕发,精神焕发的时候正是去干点什么的时候。只有我们觉得这阳光非常珍贵,我们警察能有闲暇享受它实在难得,因此我们走得很慢很慢。
我们就那么慢慢地走过百货公司,又那样慢慢地拐入农贸市场。霎时间在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或甜美或粗犷的叫卖声,我们周围晃动着各式各样的蔬菜、鸡鸭以及说不清楚的小玩意儿。我们正从包围中挣扎,忽然前面起了一阵更凶猛的骚乱。我还没从叫卖声中反应过来马福禄已忽地蹿了过去。
我急忙跟过去,看清原来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和一个穿牛仔裤的姑娘发生了争执。
“你没排队就是没排队,耍什么赖!”那老头儿喝道。
“谁耍赖谁耍赖谁耍赖?我排队啦排队啦!”那姑娘的尖嗓门震得我耳膜生疼。马福禄那魁梧的身躯一晃站到了老头儿和姑娘中间,隔开了老头儿那气翘了的白胡子和姑娘那涂得绛红的利嘴。他不说什么,只搀住老头儿的胳膊就走。
老头儿不干,挣扎着:“我不走!这儿还没秩序了?”
那姑娘也不干,跳着脚骂出了好听的:“你这……”
她的脏话只出口一半,另一半却被吓了回去。马福禄瞬间转身,白胖脸已变得铁青,一双眼睛逼住了姑娘的嘴。那丫头似乎意识到不妙,扭头走了。
马福禄揪着老头儿往农贸市场外走。
我感觉到这里有奥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在市场外面,老头儿挣脱了马福禄的手,一屁股坐在马路沿儿上:“小兔崽子,你想拽死我啊?”
马福禄叹口气,声音软下来:“爸……”
原来这是当年的大胡子所长。
他顿时吸引了我。他的胡子依然茂密,可是已经全白了。他很瘦,穿一身普通的中山服,紧扣的风纪扣显出几分军人的姿态,其他地方已完全是老百姓了,尤其是手里那俩大铁球。
“这是肖勇?”他盯住了我。显然马福禄和他说过我。
“是我,马伯伯。”我说。
他暗淡的目光一下亮起来:“这么大了……你爸爸好吗?”
我看出老头儿的感情在起伏在波动,我的心也随之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我想问他我爸爸当年是怎样当民警的,我想问他冯静渡到底是不是潜伏特务,我想问他我爸爸和冯静波四十年的恩恩怨怨意义何在,谁胜谁负,我想问他我爸爸到底算不算一个好警察。
我知道,老头儿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可我们谁也没说。
马福禄在一旁埋怨着:“我说爸呀,让您跟家待着,您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老头儿一瞪眼:“跑?我干吗跑?我来买菜!让我碰上事儿我不能不管……你们干吗去了?”
“寄信。”我说。
“给美国的?”老头儿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他的眼睛又黯下来。我发现这老人的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它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忽明忽暗。他站了起来,忽然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爸爸……”说完就走。
“马伯伯!”我听出点蹊跷,追了两步。
老头儿却不回头,只说一句:“问你爸爸好。”竟飞快地走了。
“你爸爸够怪的。”我对马福禄说。
马福禄苦笑笑:“你甭理他。离了休我说您享点清福吧,他偏一天到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养花吧,懒得浇水;养鸟吧,没兴趣喂食;书法画画更是一门儿不灵!我发现有这么一种人,对某种事物入了迷,一旦离开这种事物他就难受。你看,老爷子没事儿就奔这农贸市场,号称维持秩序……”
我听着,没说话,我在想我爸爸。
10
我是个警察,职业要求我学会对蛛丝马迹进行分析推理。
马福禄说,当翠萍来看我爸爸时,是“大胡子挡了驾”;而大胡子所长很内疚地宣称,“对不起你爸爸”。还有,据我爸爸说,他在一九五九年突然调到分局行政科去了,从此中断了对冯静渡的调查。“突然”这个词用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奥妙么?
把以上情况综合起来,我编造了一个故事。但是我敢说那不完全是编造,它符合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我说它是编造是因为没人对我说起那些往事,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提起它。
我认为,翠萍再次来看我的爸爸一定是在“大炼钢铁”的炉火刚刚熄灭时的事情。那时尽管人们仍热血沸腾,但饥荒已经在阴暗处摩拳擦掌了。对于像翠萍这样历史不明不白的人,饥荒也许会来得更快些。她来看我爸爸,一方面是感恩,另一方面也许是寻求进一步的援助。
总之她一定是疲惫不堪地来到派出所的,也一定是趁天黑了街坊们都回家吃饭才出现在这一带的。在我印象中她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并不想给我爸爸找麻烦。我想她肯定又是蹲在派出所门边,企望碰到我爸爸,可惜的是走出来并一眼认出她的不是我爸爸而是大胡子所长。
“你在这儿干什么?”大胡子一定很惊异也很不高兴,一定把那个“你”字说得很重。翠萍一定很慌乱,她绝对抗不住大胡子的审问,于是如实招来。
大胡子当时会想什么?他一定会想这可不是个事儿,一定会想小肖表现不错又正谈恋爱——我母亲当时是这个所的内勤民警——可不能为这么个女人毁了,一定会想阶级斗争时刻都在考验着我们的民警,我们要经得住考验……
总之,他绝对是为了我爸爸好。
于是他说:“小肖不在这儿,早调走了。”
翠萍一定会问:“调到哪儿去了?”
大胡子也一定会回答,“不知道。”
这回答一听就是假的,会有民警调动所长不知道的么?可大胡子是个爽直粗犷的人,他不考虑这么多。而翠萍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不再问。
不,不对,这故事不该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大胡子今天不会感到内疚。他为什么内疚?他无非是为我的爸爸拒绝了一个可能会带来麻烦的客人罢了,他的行为今天说也没什么大不对。他的内疚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继续思索,继续编造。
对,那翠萍知道了大胡子在骗她之后会怎么办呢?她一定不会走,一定仍在四周徘徊,直到我爸爸从派出所里走出来……
哦,那一盏红灯之下,走出来的爸爸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命运中的又一个转折。
他一定吓了一跳。脑子里也一定掠过各式各样的想法。可他到底还是站住了,听那个女子说什么。这或许是因为爸爸那小知识分子的善良。
当时翠萍羞红了脸儿。她垂着头表示了感谢,又吞吞吐吐地讲了这几年的境况。她说的农村情况一定让爸爸心惊肉跳,可也听出她还饿着。于是爸爸截住她的话头,带她去吃东西。
他们那晚吃了什么?馄饨?火烧?豆腐脑?
反正不会是别的东西,尤其不会是“生猛海鲜狗肉煲汤”之类。我相信老爷子是一片真诚,他不会也不可能有什么想入非非之处。他是个人民警察,他只不过把这女子归于人民之列,他在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
哦,我可尊敬的父亲。
而大胡子显然没把这女子看作好人。我想他一定知道了那晚我爸爸和翠萍的行踪,他考虑这样不好,于是向分局汇了报,我爸爸也就莫名其妙地到行政科去清点桌椅板凳了。
这便是大胡子今天内疚的原因。
这也说明今天他修正了对那女子的看法。
对一个人的认识和判断有时是要经过漫长年月的。
以上的故事虽然是我的推理和编造,可我相信它八九不离十,我判断不出我的爸爸对调动的原因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惋惜,为不能直接与冯静波较量惋惜。他判定那家伙一定会跳出来破坏大跃进的,看那家伙每天积极地在街道食堂和小高炉干活就是兆头。然而我爸爸很沮丧地告诉我冯静波后来又立了一“功”,他抓住了个到食堂偷粮食的盲流……那时我爸爸已调到分局去了。
于是我知道我爸爸又输了一着。
可老爷子并未为这失败而动摇,他认准了追踪的目标便锲而不舍。他说他有一天——他准确地记得那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日——他发现冯静波在偷偷看一张废报纸。那报纸上登了右派攻击共产党的言论,可不知让谁包了油条之类的东西之后扔到巷子里。冯静波就站在院门口斜着眼睛看……“可他说他是不识字的,懂吗?”我爸爸向我说起这事时反复强调。
对翠萍的怜悯和对冯静波的追踪构成了一个昨天的青年民警、我的爸爸的形象。这形象既清晰又复杂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使我陷入苦苦的思索……
11
出事了。
毛四林病危。
这猴头猴脑的小老头儿在自己的小杂货铺里捧了一跤,摔倒时碰翻了那一大堆鸟笼子,大概当时他正在喂鸟。鸟笼子砸到他的身上,鸟们便在他渐渐瘫软的身上乱叫乱蹦。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昏迷。
奇怪的是他的邻居把消息通知了我和我爸爸。
我赶到医院,在走廊碰到老爷子。
“甭进去了,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我爸爸说。
走廊很昏暗,只有尽头处的一扇窗子有夕阳泻进来,给老爷子和他的轮椅勾出一个金色的轮廓。我望着他的侧影,仿佛突然发现他很老了,那种年轻时肯定有过的潇洒气质已荡然无存。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残废老头儿。我每天和他一起生活,服侍他孝敬他,可我真了解他多少呢?
昨天和几个派出所的年轻哥们儿喝酒,他们还说:“听说你爸爸特倔,一辈子恨一个人至今不改,调查来调查去结果还是瞎掰。”我当时懒得说什么,便随口附和:“没错,老爷子就是瞎掰。”
可我为什么不反驳他们呢?
我看着我的老爸爸,心里翻腾着许多无头绪的话。
“你吃饭了么?”是爸爸在问我。
“吃了。”我回答。
我们父子之间通常就是这么简单地一问一答,用这种方式传达情感。只有谈起冯静波,爸爸的话才多起来。
可我至今没告诉他关于那位台胞的消息。
老爷子看看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摇动轮椅准备走了。
“毛……他不要紧吧?”我冒出一句,似乎刚想起我是干吗来了。
“谁知道……生死对于他无所谓了,那么多年……”
“您对他……是同情吧?还是……”
“嗯?”老爷子盯住了我,我却把眼睛挪向窗外。
“你当警察时间还太短……”许久,我听见他说,“警察不是石头,警察……恨什么爱什么都……”
“那您……恨毛四林还是爱他?”
“他走过错路,可他现在规矩做人……假如冯静波坦白自首接受法律制裁,那么……”
又是冯静波。可老爷子的话使我感到新奇,他从未说过类似的话。他会放过那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么?那又何必四十年念念不忘苦苦追踪呢?
“我怀疑他不是为了我自己。”他闷闷地补充一句,他的语气他的姿态都告诉我他很累了。
12
那晚我守护了昏迷的毛四林一夜。
清晨我疲惫不堪地走出医院。我突然发现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盯着医院的楼房,手里攥着俩大铁球。
我想:他为什么来?他会进去么?可我太累了,我的思维迟钝起来,我只想去睡觉。可我命里注定睡不了觉。当我回到派出所正想扎进我那小小的宿舍时,高所长拉住了我,“来。”他朝他的办公室努努嘴,一脸的庄重和神秘。
“我没犯错误啊……”我装着傻和他开玩笑,可一进他办公室的门就真傻了。
一对老人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凭直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和她……
13
我仍要讲过去的故事。
当我的爸爸忍受着丧妻失子的痛苦和断腿上的疼痛躺在农村卫生院之日,也是我们家被厄运所笼罩之时。没有人理我和我的奶奶,我和奶奶像一老一小的两棵树,在风风雨雨中苦苦挣扎。
这一阶段只有两个人来偷偷地看望我们。
一个是过去的洋车夫,当时的公共汽车司机。
洋车夫是每年都来一趟的,那是他院里那棵大红枣熟了的时候。这次他来时仍带了枣,却很少,他叹着气说:“没心思拾掇,今年就没怎么挂果……”我奶奶接过那枣,落了泪。洋车夫说:“我没什么怕的,工人阶级,您有什么事就找我。”
另一个来看我们的是冯静波。
关于他的到来我印象深刻。其实当时是深夜我已经睡觉——因此我至今没见过这个家伙,我的印象是从奶奶和爸爸的多次讲述中得来的,我和他们一样对这家伙的到来有一种疑惑与耻辱、气愤交织的感觉。
他进门时并没报姓名,他只说他是爸爸原来管界的居民。奶奶自然而然地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为他端来茶水。
“老肖好么?”他问。
“好什么啊,腿坏了……”奶奶红了眼圈儿。
“他……怎么弄成这样?”这明明是探风。
“去查个什么人……他这人呀,就知道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干了,你可还干个什么劲儿呢!”
冯静波不再说话,捧着那一杯温热的茶水出神。奶奶后来说当时觉得这人挺怪,他不多说话,光想事。
这很引起我的兴趣。这个神秘的人在我家里触景生情想到了什么呢?
许久,他放下茶杯,缓缓摸出五元钱钞票,塞到我的枕头下面。
“哎呀,这可……”奶奶忙去推辞。
“没什么,应该的。”说完他飘然而去,还是不说姓名。
“您贵姓?”是奶奶追出门去问。
“冯。”门外扔来一个字。
爸爸管界只有一个姓冯的。
当问题“基本查清”的爸爸拄着双拐回到家里,奶奶向他讲这件事时,他脸上泛起了愤怒的潮红。他没说话,径直去了小芝麻巷15号。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
望着爸爸拍到桌上的五元钱,冯静波淡淡地笑了:“老肖,这是干吗?我是给孩子的。”
“谢谢。”爸爸的话显然是从牙缝间咬出来的。
冯静波垂下头,手里摆弄着一个纸匣子——他一直靠给街道工厂糊纸匣为生,半晌才说:“老肖,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可我真不是坏人。”
我的老爸爸当时可能没想到对手会这样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而且也确实无法说什么,他没有证据可以打倒对面这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扭脸要走。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坏事么?”姓冯的又把话逼上来。
“……”爸爸咬着牙。
“我拥护共产党啊。”
我爸爸在一瞬间动摇了么?我猜他会动摇那么一下的。是啊,断断续续查了这姓冯的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可……他历史上可能会有污点,可他一定会是特务么?
“文化大革命”前夕,上级通报说国民党特务机关呼叫潜伏在本市的特务5182号,已是行政科长的爸爸把冯静波作为嫌疑线索反映给了政保科。可惜,工作还没开展,政治风暴降临了……
“难道真是命里注定查不清他么?”爸爸扼腕而叹。
人是有一种逆反心理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干不利索的事越想去干。难道爸爸对冯静波的追查也是如此?
那天他们面对面时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可怜的老爸爸后来一定会想起我的妈妈和哥哥,他的悲愤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觉悟和纪律的约束,他一定会把拐砸到冯静波头上。
他在那小院里一定感到无法再待下去,他愤而离去。
他一定在那时下定了决心,那瞬间的动摇一扫而光。
当一切都结束所有问题都平了反之后,架着双拐的爸爸坚决要求回公安局工作。
可是他终于还是倒下了,终于无可奈何地坐上了轮椅……我那可怜的老爸爸!
14
我陪着两位老人站在“四阎王”旧宅院的大槐树下。
他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大槐树在风中沙沙述说。
“四十多年了……”老头儿感慨。
“……”老太太抹着眼泪。
这院里住的都是新住户,住得最长的不过十几年,他们当然不知道“四阎王”是何许人,他们有几分好奇有几分冷漠地望着这对反差极强烈的老人。
男的,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海外来客。
女的,虽穿了新衣服,却遮不住满面的沧桑。
我几乎怀疑她不是翠萍,她和我印象中的女子相差太远。可她又确确实实是翠萍,看老头儿对她那份绵绵情意还不肯定么?
他们蹒跚着一步三回头走出院门。
男的说:“你记得么?我借来的那本《家》,不敢让父亲看见,就放在你那儿,有机会就去翻几页……”
女的点头,“看了就给我讲,讲觉慧和鸣凤……”
我在他们后面听着大受感动,我觉得我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我也仿佛感到我在长大,一向在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爱情突然间生动起来。
我们缓缓走在小巷里,历史又悄悄地包围了我们。我想起曾在这历史中生活的爸爸,他老人家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也有过相似的爱情么?
母亲的印象早就在我脑子里模糊了,她现在只是一张挂在老爸爸床头的照片。我发现爸爸睡前和醒后都要向那照片看上几眼,仿佛是一种老夫老妻间的无言交流……
“小肖……同志,你父亲是……吧?”
小心翼翼的问话把我从遐想中唤回。我抬头,只看见两位老人微驼的背。可我相信我听到的不是幻觉。
“是的。”我回答。
“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仍不回头,但话很诚恳。
我沉默,掂量着话该怎么说。
“有个人……让我带封信……给你的父亲。”
我一愣,但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我的反应从没这样灵敏过,我的心怦怦跳着,血液从四肢开始向头部集中,我脱口而出:“冯静波?”
老头儿缓缓地回过头来,满脸是庄重和肃穆。
老太太也回过头来,泪光闪闪的。
于是我知道他们明白一切。
“不!”不知道为什么我断然拒绝。
15
我仿佛看到我的爸爸在深山老林中艰难地跋涉。
没有路。大概是他迷失方向偏离了路。他在树、藤、草、石之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非常静,只有偶尔一声鸟的怪叫和他脚下枯枝的断裂声。看不见天,被树冠遮住了;也辨不清地,那里都是丛生的荒草和荆棘。偶尔有一块突兀的巨石,冷冷地横在他面前,让他又流一身汗又蹭破几处皮肉……
他不会有太多的物质准备,他是从监督劳动接受再教育的村子里偷偷跑出来的,顶多揣两个窝头一把手电和几张钞票。他乘长途车,又搭了一段马车,然后进山……
他是不相信那叫冯家台的小山村已经不存在了么?
他是不相信没人会告诉他关于冯静波的本来面目么?
这一趟冒险行为十有八九注定会白白地浪费精力,而且百分之百注定回去会受到严厉批判,可我的老爸爸仍然义无反顾!
天渐渐黑了,山林间腾起阴森森的雾气,从没进过山的他感到恐惧了么?他一定加快了脚步,他想争取在天彻底黑之前找到人家。他的目的几乎达到了,因为他看到在雾中升起一股显然浓淡不同的烟气,也闻到了一丝饭烧焦了的糊香味儿。他兴奋起来,几乎是雀跃了,但就在这时候一脚踩空……
山,对于他来说确实太陌生了。
其实他的腿应该能治好,可那个年月,那种身份……
那是他命运中的又一次转折,犹如鹰折断翅膀。
16
肖先生:您好。
几次提笔又几次犹豫,万语干言不知从何说起。昨夜窗外凄风苦雨,于雨声中却突然下了决心,这一番心里话不吐何快?不吐何安?
你我周旋多年,当我踏上飞机舷梯离国漂泊时心头确有一种轻松之感。我这些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食而无味,寝不能安,这一切都在那一瞬之间解脱了。
但随之而来又是一种自疚的折磨。为了我,你多年辛劳、丧妻失子、身患残疾,实在使我不安。按说各为其主,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可说?但那种折磨却不肯逝去,扪心自问这是怎么了?
近来大概因为年已古稀之故,常于无人处把往事揣摸,思来想去便恍然而悟,原来使我不安使我自疚的仍然是肖君你。你铮铮铁骨、耿耿忠心、矢志不渝,反衬得我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猥猥琐琐。惭愧!在对手面前我从未认输,可君这样的对手使我佩服也使我渐醒。还干下去么?每每问及自己便冷汗淋淋。我感到我竟然在对手面前悟出些做人的真谛了。
时至今日我唯有在君面前低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你是对的,我是奉命潜伏的军统分子,代号5182。毛四林和“四阎王”确实是上峰特意安排的牺牲品,抛出他们为的是掩护我长期潜伏——如此做法,今日想来实在惭愧。“四阎王”血债在身,似罪有应得,而那个毛四林,无冤无仇,唉……往事如梦,不可尽述矣!只是我遇到了你,我的一切计划都在君的眼前粉碎。坦白说近四十年我从未做过按上峰指示该做的事情,我悄悄地让他们以为5182已经成仁。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每每从噩梦中醒来,冷汗犹存,战栗不已,岂敢轻举妄动乎!
特别是岁月流逝,年龄渐老,过去那一份野心便也渐渐淡了。常常扪心自问,那问题又常常把我自己吓倒。如:有君这样忠诚捍卫者的政府可能够颠覆之?把一个旧中国改变威一个新中国的政党可应该是我的敌人?呜呼,三十岁前死心塌地为三民主义征战,七十岁时得见海峡两岸气氛缓和而欣喜,潜伏大陆四十年与君周旋四十年,我了解了共产党,也佩服了共产党。
家兄在台经商,力促我回台一聚。自知四十年潜伏对国民党来说无功无能,遂落足香港。年已古稀,聊为家兄公司驻港代理。意为两岸贸易奔走,只盼大陆早日更为强盛,也算洗刷我的罪过。只是累君家破人亡,这笔账又何已还清?
只有彻底坦白如上,只求宽恕我这昨天的敌人。大陆有句名言,昨天已经过去,希望还在明天。不知明天我和君能否携手,为中华民族的前程而言欢也?
切切。
冯静波上
17
老爷子的手颤抖着,把信叠好。
“阎王儿子”——阎伯隐迈前一步,轻声说:“冯先生还有一句话,让我务必代向肖先生转达,强……强调。”
他大概不习惯大陆常用的“强调”这个词。
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围所有的人,低声吐出一个字:“讲。”
“他说,他是通过肖先生的所作所为来认识共产党的。”
所有的人——我、我的老爸爸、翠萍、高所长、马福禄和他那大胡子父亲,都为之一震!我的爸爸潸然泪下。
阎伯隐先生继续说:“肖先生,我也很感动……说实在的,我父亲是共产党杀的,可我当年就对他很不满的,他确实罪有应得。冯静渡先生到美国找到我,他讲得最多的就是您的故事。我从没见到一个人会像您这样尽职尽责。我回来,我的妻子也对我讲……”
“别说了!”我爸爸打断了他的话,老爷子的声音很沙哑,“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着……”
“肖同志!”那白发苍苍的翠萍迈上一步,“要不是当年你那五十元钱我早就……”
爸爸摆手,闭上眼睛。
原来在那个神秘的夜晚他给了这女子五十元钱,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民警一个月的全部收入。我爸爸从没提过这件事。是他不愿提么?当年那个月他是怎么生活的呢?我的母亲知道那五十元钱的去向吗?
人们悄悄地退出去。
大胡子似乎想说什么,可马福禄紧拉着他的胳膊,他只好咳一声很不忍地走了。高所长似乎也想说什么,可他历来就是个寡言的人,张了几次嘴也没有声音,脸反而涨红起来,跺跺脚也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父子,我们这两代警察。
我们都沉默着。
我知道对于我的爸爸来说现在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为之追踪了多半生的目标今天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然而却是这样的一种方式。是坦白么?是自首么?无法追究什么,更无法惩罚什么,而失去的则永远失去了……
爸爸能否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他此刻一定百感交集,甜酸苦辣汇集存心头,潮起潮落般地冲击他的心……
“你怎么还在这儿?”老爷子突然问道,眼睛还闭着。
“我……陪陪您。”我说。
“可怜我么?”
“这……”我怎么回答?
屋里渐渐暗了,老爷子和他的轮椅渐渐融入侵来的暮色,变得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黑色的雕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到他也许会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待下去,把一个曾经熊熊燃烧的灵魂铸成冰冷的石头。
他会这样么?
“也许这就是命运……”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警察的命运。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这样也就不是和我周旋那么多年的冯静波了……”
我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重心,凝神听着。
“我不是为了我而始终怀疑一个人的,这你懂么?”
我想说我懂,可我张不开嘴。
“从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警察的一切就不再属于自己,它属于……我只是没有想到冯静渡是个还算有良心的人……有这个结局,我……死也闭眼。”
“可……您的腿呢?我妈呢?还有我哥哥……”
黑暗中的雕像抖动了一下。
许久,他喃喃地说:“你妈妈……她也是警察啊……”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涌出心扉,搅起一股热乎乎的浪拍打着我的咽喉。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我想只要泪水冲破一切阻拦那就什么都不再存在,我一定会觉得非常痛快非常清醒。
18
命运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思忖着走进小芝麻巷,走上我爸爸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小道……
我仿佛找到了某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