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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阿来 2

被处置过的田野是蓝色的,我疾速行走。

——杜·布舍《白色的马达》

外公

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时丹泊年少,他上头的哥哥和表姐这么叫,他也就跟着这么叫。

外公是被强制还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体不勤的老人供养起来,并把称谓从师傅改为舅舅。这样,丹泊就有了个外公。

舅舅做喇嘛太久,不会农活,就给生产队放羊。

丹泊记事时,外公就已经是很老的样子了。在居里日岗,这个翠绿山林包围着的村子里,说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铜的质感。那些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堆积在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当一个人是僧侣时,老去的过程就更该是这样。在这个过程中,身躯也会慢慢缩小,性情变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时,老人就已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好像都是要把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肉体的历史倒过来演示一遍。这样,死亡到来时,也不像死亡,只当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人一样。

有时,看着盘腿坐在阳光中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丹泊就赶紧叫唤:“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会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里,有着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却简单自然关系的并不只此一家。这时正是夏天,蓬勃的绿色使寂静丰盈而且无边。舅舅在花园的木栅亭边。倚着三株苹果树用柏木板搭了个平台。天气晴朗时,外公就终日坐在上面,树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园外边是大片麦地。中间一条大路,过了河上的木桥,路盘旋着上山。顺着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看到路给阔叶的树林吞没。这一带的山间,阔叶林和针叶林之间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

这个时期正是书上说的新西藏成长的时期。居里日岗村行政上属于四川,给人的感觉却还是西藏。丹泊在这个时期长大,比起前辈多点和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的感觉也再正常不过。村子里已经有了一所国家办的初级小学,一座小水电站。冲动水轮泵和冲动磨坊巨大木轮的是同一条溪流,建电站时,小学生们每人背一条口袋排着队,唱着歌去参加劳动。

路上,经过一所孤独矮小的房子,学生们的声音就变小了。孩子们好奇又害怕。这里住着一个从麻风林痊愈归来的女人。村里给她单独修了一所房子,单独弄一块地不和村里那几百亩大的地相连,还给她一头奶牛。听到歌声,女人就带着一脸笑容到路边来瞧。孩子们口袋里装着拌水泥的河砂,害怕却又跑不动。就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大声地唱: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学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经过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时,外公的眼睛就已经笑到没有了,一个沉沉的白银耳环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丹泊大叫。

外公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外公的羊皮袄里总有一块冰糖。上面沾满了羊毛。丹泊不在乎这个。他吃到的东西总是沾有羊毛:麦面烧的馍馍、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产生的俗谚:“藏人肚子里有成团的羊毛,汉人胃子里有成块的铁。”小学的汉语老师炒菜铲饭,经常把锅刮出刺耳声响,因此就有了这种说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尝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肤的味道,然后才尝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声:“外公!”

外公并不说话,偶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更多的时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让出一点,叫外孙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时,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业。外公就会拿过铅笔来,舔舔黑黑的笔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学问深厚的喇嘛,不曾用过笔一样。

丹泊一直以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历鬼节。

这天,母亲避开父亲交给他一个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亲总要给外公送些吃的东西,也都是背着父亲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不喜欢舅舅和外公一类的人。父亲会愤愤地说:“寄生虫还在寄生!”鬼节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湿脚印留在了干燥的门廊上。

丹泊大叫一声,回答他的是一串铃声叮当。外公家平常上锁的耳房打开了,里面灯光闪烁。外公坐在一排灯盏前,一手摇铃,一手摇动经轮,在大声诵经。丹泊长大的年代,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给他鬼祟恐怖的感觉。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湿脚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开口袋,里面是面粉和着酥油捏成的猪头牛头一类狰狞的东西。跑到家门口,他就放声哭了。

母亲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真正外公外婆的东西。我们送不到,只有外公能够帮忙。”

说着,母亲也嘤嘤哭泣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

这几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姐。

表姐说:“小声。”

她说:“小声。鬼听到了,要去抢外婆的东西,那些饿鬼。”

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见树下一团团阴凉,一只只蝴蝶在其间来回飞翔。往后,一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间空地:幽寂、封闭,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围,父亲正确但高高在上。母亲亲切,唠叨,见识却一塌糊涂。所以,一个漂亮清新的表姐对他就十分重要。

表姐还告诉他说舅舅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干什么?”

表姐说:“你不懂,他是去看一个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

表姐只大丹泊一岁,平常总是做出大他十岁的样子。对着表姐挥动镰刀的背影,大声问:“那谁去放羊?”

表姐头也不回,说:“外公!”

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丛中不停地翻滚。他不相信整天坐着,小眉小眼的老头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牵了一匹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远门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栏边上。一顶毡帽在雾气中慢慢漂来。终于,帽子下的脸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张光滑的脸上又有了深刻的皱纹。他带了抛石器,还把一张长刀横插在腰间。他说:“嗬,看我这个喇嘛还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参禅,尊比贵族。还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养,并没有真正劳作过一天。现在,徒弟因为一个神秘女人去了远处。外公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还俗的生活。

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

他还伸手到以前揣水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摔得噼啪作响。”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蠕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

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

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鬼。”

“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

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情,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

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情。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他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干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就在干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一场暴雨转瞬即逝。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娃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

表姐

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

这个人因为猎取二级保护动物判了两年徒刑,出狱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位就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干草香味的表姐,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给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吃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

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槐树阴凉,心里颇不平静。

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

那阵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

丹泊的枪里没装子弹。

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鸽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

狐狸坐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

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射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样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干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干草上残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片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

“狐狸总是这样的。”

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手里居然提着一枝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

“我的枪法还不好。”

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

舅舅脸上那道伤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

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

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座力蹾翻在地上。

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不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

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

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子还给他放。”

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就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

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

“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小娃娃算是男人吗?”

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

丹泊就说:“那我娶你!”

表姐揪住他头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一个夏天在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浪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

那个麻风女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

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丹泊心目中的鬼魂。她在整个村子的生活之外,但又若隐若现,确实存在。就像死人一样,以前也是村子的一员,从被送进人民政府的麻风医院时就算死了。这个女人却又十分美丽。

丹泊问:“她还要割草?”

表姐说:“咦?她没有奶牛?”

丹泊还想说什么。

表姐就竖起指头说:“嘘!”两个孩子就看女人割草。

那女人挥舞镰刀的姿式是多么柔软而优美啊。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伏在她的脚前。女人割草的地方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是舅舅上山打猎的必经之路。舅舅上山时,做出谁也没有看见的样子。麻风女人注视着猎人的背影。这身影消失后,也就收了镰下山去了。

丹泊说:“她连一根青草都不带走,又割草干什么?”

表姐说:“她想偷走一个男人的心。”

丹泊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就说:“你表姐能干懂事,我喜欢她。”母亲还说,“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

这话,丹泊已在磨坊守夜时,讲给舅舅和表姐听。舅舅端着茶碗大笑。这时,舅舅已经跟那个麻风女人来往了。人们告诫他那样的人不可接近时,他脸上的伤疤抖动一下,说;“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也都换了一遍,还有一个病人会医不好?”这句话一段时间成了工作组收集到的新格言。在各种说明反封建成果的文件、汇报、总结中一再引用。舅舅并不知道自己还了俗之后在语言上有如此造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粮食和女人。他把两袋麦子放在毛驴背上。又在挎包里装上铁錾、木锤、肉干和一点点淡酒。他又把两床牛毛毯子绑在丹泊身上,说:“伙计,我们走吧。”

丹泊说:“我去叫表姐。”

表姐来了,对舅舅吐吐舌头。舅舅就在毛驴屁股上猛拍一掌:“走吧,伙计。”

一路上,表姐喋喋不休:“舅舅,外公怎么不要你放羊了?”

“你打猎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割草吗?”

舅舅就说:“女孩子家,耍弄舌头。”

表姐就又把舌头吐了出来。

而磨坊所在的地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清澈的水流把夏天的绿意与阳光全部带到了这里。水闸那里,晶亮的水高高飞溅。表姐用箭竹扎成扫磨坊。舅舅用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着石磨,从台子上卸下,挪到阳光里。山谷里,响起木锤敲击铁錾的声音。舅舅要用大半天时间才能给石磨开出新齿。丹泊把毛驴拴在有大片树阴的地方。表姐拉着他钻进树林捡柴火。夏天,树林里干柴不多,加上沿着溪流的草地上到处是成熟的草莓,他们在林子里耽搁了不少时间。

麻风女人也到了磨坊边上。她坐在地上纺毛线,手中的纺锤不断旋转。舅舅在给石磨发齿。两人中间隔着很大的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细细的草莓花。麻风女人看见两个孩子时,笑了一笑。丹泊和表姐也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这女人很美,而且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没有眉毛和手指。表姐就对那女人勉强笑了一笑。她又踢丹泊一脚,表弟也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放上柴禾时,表姐就问:“我是不是笑得太难看了。

“你本来是笑得好看的。”

表姐却很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对她笑呢?她是那个女人啊!”

“你笑都笑了。”

“你也笑了!糟了,我们不该给她笑脸!”两个孩子绷着脸来到舅舅身边坐下,弄得舅舅也不自然了。起初,他们都尽力不去看那女人,最后,还是表姐忍不住率先看了。女人又给他们一脸美丽的笑容。丹泊和表姐也都笑了,而且笔得相当自然。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就起身离开了。身影浸入林中时,歌声又飘了过来。

丹泊看见表姐对自己眼,问舅舅说:“歌声好听吗?”

舅舅也对丹泊眼,回答道:“我只听见死女子说话,没有听见死女子唱歌。”他吭哧吭哧把石盘挪进磨房,再用劲挪到下扇上扣好,把一袋麦子倒进小牛皮缝成的料斗。大叫一声:“开闸!”

丹泊在外边一按杠杆,闸板就升了起来。水顺着陡峭的枧槽冲转了木轮。丹泊从进水口冲进磨坊,这里石盘刚刚开始转动,一截系在料斗上的木棒斜靠在石磨上,借此把振动传到料斗。麦子就一粒粒从倒悬的小牛皮袋口中落到磨芯里。等到两扇石磨间开始吐出面粉时,天就黑下来了。

表姐坚持要把火烧在外面的草地上,吃饭也要在外面的草地上。她说:“不然,到磨坊上来还有什么意思。”

舅舅就把火烧在外边。

吃完饭,表姐又要在露天里睡觉。舅舅又从磨坊里搬出干草铺在地上。两个孩子和衣在干草上躺下,给他们盖上牛毛毯子后,舅舅就进磨坊睡觉去了。

表姐恶狠狠地说:“把靴子脱掉!”

两双小赤脚碰在一起,表姐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现在,整个夜晚就在他们的四周了。天空那些明亮的星星后面原来还有那么多更小更密的星星啊。在哗哗的水声中,星星们似乎旋转着缓缓流动了……

丹泊睡着不久,又被表姐弄醒了。表姐说:“看。”

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了磨房,小心绕过他们干草的地铺,顺着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走了。他去的方向是下午女人离开的方向。表姐踢丹泊一脚:“他不盖,去把那条毯子也拿来。”

加上一条毯子,立即就很热。表姐格格一笑:“脱衣服睡!”

又说:“不准脱光啊。”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丹泊就说:“我晓得他去做什么,舅舅去找那个女人。”

表姐就骂:“不要脸!我要告你!”接着又用很老成的口吻说,“我看他要结婚了。”

丹泊就想:人为什么要结婚?舅舅为了结婚弄得脸上落下了刀疤,弄到晚上不能好好睡觉。于是就咕哝道:“我不要结婚。”

表姐说:“你敢!”

表姐十分突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己小小惊叫一声,说:“你说你要我。”

“我阿妈才想叫我要你。”

两个孩子的话把夜都惊醒了。

第二年夏天,舅舅和那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公社鉴于她的病已经彻底痊愈,批准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公社为此专门来了书记和卫生所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

丹泊看见表姐抱着那婴儿,不断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脸。看到丹泊,表姐把脸转到别的地方。表姐已经长高了许多,胸脯也膨胀起来。丹泊觉得有表姐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在的地方,就出了会场上山去帮外公放羊。

这年,表姐是十三岁多将近十四。丹泊小表姐一岁,也有一十二岁了。

后来,表姐休了学,就完全是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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