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了门。”
看着小簿子上最后一行字,我却什么门都不能推开。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2009年9月19日清晨七点。
早餐时间到了,狱警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敲打着餐盒,送到每一个监房。C区上上下下响起一片口哨声,有人高声呼喊英语里最下流的词汇,也有人拼命拍打着铁门。
我把小簿子收了起来,每天周而复始都是这个时间,真是个早睡早起的好地方。
终于,黑人狱警走到我的监房门口,隔着铁门注视我和老马科斯,沉闷地喊道:“1914!”
“到!”
按照肖申克州立监狱的规矩,早餐同时也是点名,“1914”就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接着他又喊道:“2631!”
“到。”
老马科斯轻蔑地回答,在南美老头骄傲的眼里,狱警不过是条给他看门的狗。
对我来说,只要不是那个新来的印第安人狱警就好了。
随后,两个塑料餐盒被塞了进来,黑人狱警继续去下一个监仓。
虽然这顿早餐不怎么样,但热量绝对够了。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就算狗食也吃得下去。每天遵循规律的生活,只要不被狱卒或囚犯暴打,倒是锻炼身体的好地方,胳膊与胸口的肌肉都锻炼了出来。
只有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位幽灵先生,非但不需要这里的早餐,反而对人间的一切食物深恶痛绝,他最喜欢吃的是人们脑子里的欲望。
吃完早餐,我抓紧时间拿出小簿子,继续对一年多前的回忆,铅笔在纸上滑行,写出我的故事——
我推开了门。
但不是浴室的门,而是房间的正门。
背上包冲出田露的房门,像个窃贼落荒而逃。我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电梯门打开了,一头钻进去,直接GO IN DOWN。
额头上布满冷汗,看着楼层指示灯逐渐往下,到底楼就飞快地冲出去。
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黑夜的城市里疾驰而去。
回头再看田露住的那栋高楼,不知此刻她还在浴室里等我?还是走出来发现我已抱头鼠窜?难以想象她的表情,是疑惑是不解是惊讶还是失望甚至愤怒?
头皮仍然发冷,痛苦地低头看手机,既没来电也没短信,已将近子夜十二点——最近半年从没有这么晚回家。
出租车飞驰上高架,收音机里传出一段李斯特的钢琴曲,随后是一串磁石般的年轻女声:“又是子夜,万物都已沉睡,除了城市里不眠的你们,欢迎收听‘面具人生’,我是秋波。”
我平时基本不听电台,这个叫“面具人生”的子夜节目是头一回听说。
“你为什么睡不着?生活里有太多的烦恼?爱情里遇到了曲折?或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敏感?但是,今夜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千里之外的天府之国,正有无数人经历着不眠之夜,他们仍未放弃希望,盼望废墟下的亲人归来,盼望生命奇迹的发生。”
主持人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鲜花丛中的磁石,吸引着各种金属而来。我颤抖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不再盯着该死的手机,也不再幻想田露的表情。心仿佛被温泉浸泡,陷在座位里倾听电台的嗓音。
“如果你寂寞,如果你苦恼,如果你以为明天不会变得更好?请让我为你念一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也不要生气!
烦恼时保持平静,
请相信,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我们的心向往未来;
现在则令人悲哀:
一切都会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消逝;
而逝去的又使人感到可爱。”
出租车继续在午夜的城市里飞驰,天上与地上的星光都已暗淡。
我的生活确实欺骗了我,不知道人们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电台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是一个午夜谈话类节目,开始有听众打电话进来,接着就很少再听到主持人的声音,
伴随午夜电波,我回到了家里。父母自然很着急,仍为一年半前我的失踪提心吊胆,父亲训斥我为什么那么晚回家。我不想和他们争执,更不可能把田露的事说出来,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黑暗中默默躺着。
那一晚,我始终没有等到田露的电话,躲在床上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水。
再次来到水边,黑暗的天空,黑暗的水面,黑暗的心。
寂静的森林偶尔响起猫头鹰的惨叫,冷风袭来,吹起水面上奇怪的波纹。
我,看到了我。
是的,那就是我,但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嘴边泛起一圈绒毛,瘦得似乎能被风吹走。我恐惧地看着冰冷的水,层层水波扑向脚下,如一匹弄皱了的黑色丝绸。
少年看着湖水,从黑暗里看到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很可怜,未来的人生是什么?可怜得想要哭,泪水涌出眼眶,就连眼泪也是冷的,从脸颊悄悄滑落。
看着眼泪坠入寂静的水中,忽然心底升起一股欲望,想要自己也跳入水中的欲望……
在欲望升起的一刹那,我从床上醒了过来。
清晨六点。
原来又是那个梦!苏醒以后的半年,几乎每天凌晨都会做这个梦,每次都会在黑夜走到那片水边——然而这次的梦却有了变化,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并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那样柔弱忧郁,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自己过去的唯一印象?为什么梦中少年的我,会面对湖水如此悲伤?以至于流泪不已,还有一种要跳入水中的欲望?
不!难道我有了自杀倾向?就像可怜的陆海空那样?
这一可能性让我更加恐惧,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看向窗外,晨曦透过窗帘洒在我脸上,将双眼刺得难以睁开。
上班。
依旧是拥挤的地铁,我拉着抓手昏昏欲睡,呼吸周围浑浊的空气。昨晚的事仍不停在脑中盘旋,尤其田露诱惑人的双眼,还有她在卫生间让我拿浴巾的话语,分明就在耳边响着。额头布满了冷汗,我只能不时调整姿势,解开上衣领口喘着粗气。旁边的年轻女子急忙躲避,大概把我当成地铁色狼了。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却发现在视线尽头,隔着七八个人的位置,有一双眼睛正紧盯着我。
又是那张脸!
我绝不会忘记他的,那张脸和那双眼睛,像无处不在的幽灵,如影随形地跟在我左右。
上个礼拜在兰州拉面馆里,就是这张脸监视着我,结果被我意外发现,此刻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却是在拥挤的地铁车厢内。虽然隔了那么多人的脑袋,可还是准确地盯着我!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容不得我脑子里多想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说话——
“妈的,怎么又被他看到了!”
千真万确,我又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的话!
在那么拥挤喧闹的地铁车厢内,我怎么可能隔了那么多人再听到他说话呢?何况他的嘴唇根本没动过,只有眼睛——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并在我的脑子里听到了,他这句该死的“妈的,怎么又被他看到了!”
然而,那张脸迅速被其他人的脸覆盖了,他狡猾地换了一个位置,让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要抓住他!不能再让他像上次那样轻易地逃掉了!
刹那间,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蛮横地推开身边的人,向那张脸的方向冲过去。
旁边立即大声地咒骂起来,有个女人尖叫道:“色狼!”
整个车厢闹开锅了,真正的色狼也吓得缩了回去。我拼命要向前挤去,就被一只大手抓着我的胳膊:“神经病!有你这么挤的吗?”
一个劲得往前冲,但抓住我胳膊的人长得五大三粗,一把就将我按在原地。我的情绪激动到了顶点,所有的血都冲上头皮,愤怒地大叫:“给我让开!”
可对方也不好惹,掐着我的胸口说:“给我滚!”
不知从哪来的胆量,我丝毫都不惧怕,反而恨他横插出来一档,发狂似的大声喝道:“你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可我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用力地举起拳头,要砸向那个大家伙的鼻子。
就在四分之一秒的工夫,感到聚集在头顶的血液沸腾,将所有的血管都挤得爆炸,转瞬把我扔到黑暗的湖水之中……
我昏迷了过去。
在无比浑沌的意识里,呛进第一口湖水之前,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仍在地铁里,四周的人已少了许多,我甚至还抢到了一个座位。恍惚地想要站起来时,却听到车厢里的广播:“终点站莘庄站到了。”
都到终点站了?
赶紧再看时间:上午9点05分。而刚才发现那张脸的时间,大约是8点45分——就是说我昏迷了二十分钟,也许是好心人给我留了个座位,让我一直昏迷着坐到了终点站。
拼命摇了几下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走到地铁的车门口,身边都是陌生的面孔,那张卑鄙的脸早就消失了。
地铁大门在终点站打开,我仓皇失措地冲出去。反正已经迟到了,只能出站再进站,到相反方向的站台,坐上前往市中心的地铁。
车轮在铁轨上疾驰,我傻傻地陷在座位里,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仍然隐隐疼痛——真该死,我怎么会突然昏迷的呢?
半年之前,我刚从漫长的深度昏迷中醒来,可现在昏迷又来了,会不会再度一睡不醒?
刚才太激动了,差点和人打起来,是被那个大家伙打晕的吗?摸了摸身上,又面对车厢玻璃仔细照了照,脸上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院长不是说除了记忆以外,我已完全恢复正常了吗?车祸是不是留下了后遗症?因为某些刺激,突然间歇性的昏迷过去?说不定下次就不再是二十分钟,而是二十个小时,二十天,二十个月,二十年……
立刻掏出手机,找到太平洋中美医院华院长的号码,他说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他。
“喂,是华院长吗?我是高能。”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种,显得有些意外:“高能?”
“是啊,我在你们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年,是你让我奇迹般地苏醒。”
“我当然记得你,高能,现在情况怎么样?记忆恢复了吗?”
“还可以,但记忆还没有恢复。”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多,必须长话短说,“华院长,我担心还有后遗症,刚才突然晕倒了。”
“突然晕倒?那必须小心,我看一下日程表——后天下午有空,你来医院一趟吧,我亲自给你作检查。”
和华院长确认完时间,我放下电话调整呼吸。四周又挤满了上班的人们,我把后脑勺靠在玻璃上,感受整个车厢的震动。
害怕又一次坐过站,一直不敢闭上眼睛,脑中还是反复出现那张脸——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地铁车厢内。
他是谁?我以前认识的人?还是与我身上的秘密相关者?上次在兰州拉面馆,我当面问他干嘛不承认?那个瞬间,他的眼睛泄露了心里话,毫无疑问他在撒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就像今天从他眼睛里看到的,他一直监视我不敢被我看到。而第一次发现他,正是陆海空吊死在我头顶的那天,难道他也与陆海空的死有关?都是冲着我身上的秘密而来?
我究竟是什么人?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销售员,被公司的同事们看不起,甚至被自己看不起,却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在我普通的人生表面下,隐藏着极其惊人的秘密?而一年半以前的神秘车祸,使我成为这个秘密的牺牲品,只是失忆让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对,当年在杭州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也可以看作是一起谋杀!谢天谢地,命运的庇护令我大难不死,唯独丢失了最重要的记忆,但阴谋者仍对我不死心,也许这半年里一直在监视我?我只是最近才开始发现!
血液又冲上头顶,激动地想要站起来,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在地铁颠簸,下一站就要到公司了。
一个更不可思议的问题来了——我怎么会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心里话呢?
没错,我的的确确是看到了,那就是他真正的心里话,没有通过他的嘴巴,也没有通过我的耳朵,而是直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通过我的眼睛反映在我的大脑里。
还有,昨晚我看到了田露眼睛里的话:“今夜,就是他了!”
天哪!我是怎么做到的?
一刹那,我想到了三个字——读心术。
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公司前台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打完卡我悄悄走进办公室,却发现诺大的房子里空无一人,其他部门也看不到一个人影,难道重演了5月12日下午的一幕吗?
当我茫然地打开电脑时,侯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高能!你到哪去了?你小子怎么早不迟到,晚不迟到,偏偏在今天迟到呢?”
“我——”
还没容得我分辨,侯总就拖着我往大会议室走去:“快!快!快!今天公司开大会,我们部门就差你一个了!别把总经理惹火了!”
所有人都在等我,刚才前台打电话通知侯总,才让他如此心急火燎。我越加尴尬,红着脸走进大会议室——足有几百个平方米,坐满了公司的一百多号人,大家全瞪着眼睛看我进来,仿佛我是上头派来的新老板。
低头在老钱身边坐下,身上集中了所有鄙夷的目光,真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进去。隔着老钱坐着田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用眼角余光扫去。她倒是难得穿着职业装,只化了浅浅的淡妆,认真看着台上的老板们,根本没理睬迟到的我。
还好大会刚刚开始,总经理面色凝重地坐在台上,不知是被我的迟到打扰,还是因为最近严峻的形势。台上的副总经理、销售总监、业务总监、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行政主管都正襟危坐。
但是,总经理身边还有一张新面孔,让所有人感到陌生——二十多岁的女孩,穿着一套昂贵奢侈的职业装,发型和化妆却非常时髦,要比她的穿着年轻许多。
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她的漂亮,一头栗色的波浪长发,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整个脸的轮廓那么立体,仿佛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不太像中国人的模样——但她的鼻子又不像欧罗巴人种那么高,下巴和嘴唇是东方式的圆润柔和,没有老外那么硬。
她是一个混血儿。
远古欧亚民族的神秘目光,从她年轻的眼睛里射出,向大会议室里的人们扫来,成为这个严肃压抑的会议中,唯一能让人打起精神的光芒。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混血美女脸上,总经理继续被中断的讲话:“我们天空集团成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主营业务是石油、电力等基础能源产业,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都有投资,非洲四分之一的原油是我们集团投资开采的,拉丁美洲20%的电力供应来自我们集团的子公司,我们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和动力,无论哪一个国家说哪一种语言,每个天空集团的员工都感到无比自豪!天空集团在2000年进入金融产业,通过收购北美富兰克林银行,创建了天空投资银行,已成为华尔街的后起之秀。如今,天空集团已跨越多个产业多个领域,成为世界500强巨头之一,最新排名是全球第48位!”
果然是总经理能说会道,几乎没有打半个格愣。他是台湾人,台大的硕士,哈佛的博士,在跨国公司工作多年,五年前跳槽到天空集团,迅速挤走原来美国籍的总经理,坐上了亚太区第一把手的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