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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官 第一章

长篇小说

杨少衡

两代官

目录

开篇

第一章 专员跳楼

第二章 公子升官

第三章 主任查案

第四章 局长身亡

第五章 传家秘言

终篇

开篇

深夜,苏宗民已经上床,电话铃忽然响起。

“你他妈的,鸟人!”沈达在电话里大骂,“居然还能睡觉!”

苏宗民立刻追问:“这么晚了,还在哪里喝?”

“关你屁事?”沈达回答,“你来不来?过来!”

苏宗民问:“要我干什么?”

“给我喝酒。坦白交代。”

“交代什么?”

“彻底交代。你老爸到底说什么?我要听。”

“我不说。”苏宗民答道,“我也不去。”

“想来也不行,三百公里。”对方感叹,“没救了。”

沈达明摆的喝多了,但是显然还没有完全迷糊掉,还记得从省城到他那里的距离。

苏宗民劝告说:“别喝了,沈局长还有救。”

沈达突然放声大哭,电话那边哭声骇人。

“他妈的,没救了,狗屁局长。”他一边哭,一边在电话里骂娘,“老子醉了,老子把那一帮鸟人全灭了,拿砖头拍死,一个不剩!太气人了!”

“沈达!冷静!”苏宗民在电话里大喝,“别胡说。”

沈达喊叫,说他是真的,没胡说,现在他在找砖头,拍死他妈的鸟人,一人一砖,重重地拍,全部拍死。

“也拍死我吗?”苏宗民问。

他骂苏宗民也是鸟人,但是他不拿砖头拍苏宗民,留着。所以给苏宗民打电话。

“谁跟你在一起?”苏宗民追问。

他抽泣,说身边都是朋友,铁哥们。大家为他鸣不平。今晚只缺一个人,苏宗民,苏宗民算什么朋友?这种时候还在睡觉,一个电话都没有。

“可我最想你王八蛋。”他呜咽。

苏宗民握着电话,手发着抖,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有人把电话接过去,跟苏宗民说话:“苏主任,我是张光辉。”

苏宗民招呼一声“张副市长”,问他沈达的情况。张光辉表示没事,沈达喝多了。

“他的事你知道吧?”张光辉问。

“刚听说。”

“你们省公司没道理啊。”张光辉说,“他心里不舒服,我们帮他散散心。”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沈达还在那里大喊大叫,到处找砖头,要拍死一帮鸟人。

苏宗民说:“张副市长,你想办法多灌他一点,放倒了,赶紧送他回家。”

“他差不多了。”张光辉回答,“我来安排。”

沈达怎么会闹成这样?苏宗民明白。省电力公司刚有了两位新任副总经理,其中一位由外省调来,另一位从省里提拔。沈达在下边基层单位任市电业局长,本是一大热门人选,却意外落败,未能如愿。显然他不能接受,如此深夜,借醉使性,打电话骂娘,拿砖头拍鸟人。沈达质问苏宗民算什么朋友,居然还能睡觉,事实上当晚苏宗民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合眼,下意识里,似乎就在等着沈达的这个电话。

苏宗民心里惶惑不安,隐隐约约,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第一章

专员跳楼

1.

大学四年,沈达从来没有暴露苏宗民的隐情,从不谈及苏宗民的父亲。沈达那种秉性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说来确属不易,苏宗民不能不心存感激。

沈达这家伙是什么秉性?号称官家子弟,出自权力中心地带,背景显赫,优越感与生俱来,老子天下第一。除了家门显耀,沈达还得天独厚,长得高大,一身帅气,为人豪爽,随随便便在任何地方一站,总是气度非凡。青年学生之中,有一种领袖是天生的,不必老师指定,不必同学投票,不必有任何头衔,也不必自己卖力推销,人们自然而然就要注视着他,聚在他身边,以他为依靠,听他号令,跟随前进。沈达就是这种人,当年在大学里占尽风头,耀眼于教室宿舍花园草地,闪亮于周边无数男生女生之间,堪称一时之星。

这个人有领袖欲,以“老大”自居,控制欲很强,想要什么就会把什么紧紧攥在手里,有如豹子把它的猎物按倒在地上。他有大哥风,知道怎么拍拍肩膀,瞪瞪眼睛,让人跟着他走,唯其马首是瞻。他还极富表现欲,喜欢出头露面,揽事管事,招引人们为他喝彩。他在男女关系方面特别招摇,热衷于展示自己对女生的魅力,他身边的女孩换来换去,一个个如花似玉,让人眼花缭乱,有如t台上的模特频繁更换时装。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学生,已经充分显示了他呼风唤雨的巨大能量,其能力几乎是天生的,直接出自遗传。

沈达的老爸是个地方官,时任地区行政公署专员,管着大块地盘。地方官员放到省城、京城可能不算很大,在人家那个地方可了不得,权力在握,说话算数,特别管用。大学期间,沈达的交往范围相当广泛,校内有人留意关心,校外更有人接踵前来看望沈大公子,车来车往,大包小包,非常醒目。沈达跟同学吹牛,称以后他应当比老爸更牛一些,让自己的儿子也来尝尝这种滋味。他似乎已经在准备子承父业,接掌权位,统辖一方。他这样的人不需要对谁特别当真,那么多同学有如他的部属,都得跟着他走,却不值得他太当回事。如果说偶有例外,那就是苏宗民。

苏宗民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小个子,模样平常,无论在哪里都可有可无,绝不显眼,沈达对这个苏宗民却有些另眼相看,不像对其他同学。他们俩有些特别交往,却始终若即若离。大学同学四年,苏宗民从来没有成为沈达身边人物,沈达也从来没有试图控制他,把他收编为小兄弟。

他说:“苏宗民那个怪,随他去。”

大学时的苏宗民沉默寡言,看上去很木纳,很内向,不爱搭理人。无论谁靠近他,再怎么对他关心示好,他都是静悄悄奉送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拒人以千里之外。在许多同学特别是女生眼中,这个苏宗民怪怪的。但是他从不招谁惹谁,除了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其他诸事不管,基本与人无求,与世无争,因此并不令人反感。

大家刚聚在一起,读大一的时候,苏宗民碰上了一件事情,与舍友相关。

他们上的大学是省属院校,校区位于省城东郊,当年学校的设施很差,赶不上招生量的急增,学生宿舍非常拥挤。入学时,电机系的新生被安排住进一幢旧宿舍楼,十二个男生一个房间,睡的是双层床,一房间六架双层床,加上几张桌子,房间里挤得几乎转不过身,舍友们六个上铺六个下铺,彼此戏称住一楼和二楼。

苏宗民住一楼,他和楼上舍友共用的这架双层床靠门,位子不是太好。苏宗民的斜对面,宿舍最里边靠窗的那架双层床楼下,住的同学叫童志强,来自本省山区一座县城,童志强戴眼镜,眼镜片厚厚的。除了深度近视,该同学还心眼小,很会计较。

有一个晚间,苏宗民去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时已接近晚十一点,学生宿舍统一的熄灯时间。舍友们各自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之际,童志强还在忙碌,把书桌抽屉拉出来,抽屉里的书本、笔记本摊了半床,整个身子俯在床上,眼镜滑落到鼻尖,鼻尖几乎顶着床上那些东西,两手不停翻动,呼隆呼隆弄出一阵阵声响。那模样,就像一条狗要从一堆垃圾里嗅出一块肉骨头。

苏宗民拿了脸盆毛巾去走廊另一头的盥洗室,洗刷完毕回到宿舍,童志强还在找东西,这时熄灯了。该同学不死心,打起手电筒,靠一圈电筒光照明,继续坚持工作,呼隆呼隆,搞出了许多响动。

舍友们有意见了,楼上楼下,一个接一个开腔说话,发表意见。都说不早了,电灯都睡了,还不叫人睡?这时候找个啥?天亮再找不成吗?

童志强很倔,谁说都不听,执意寻找。还好他的手电筒电池老了,折腾半个多小时,电筒光已经成了一丁点鬼火,于是只好作罢。

第二天清晨,童志强早早起床,借着黎明的自然光继续寻找,范围从书桌拓展开来,包括桌底,床下都列入搜索,查找声响因而显得杂乱,一会儿一阵子。那时还早,舍友们都还在睡觉,但是无一例外,全给该同学弄醒。

有人发牢骚,问是有完没完?到底找个啥?至于吗?

童志强终于不再钻桌底查床铺了,他改变方式,跑到舍友床铺前,爬上爬下,一楼二楼奔波,把还赖在床上的同学逐一推醒,压着嗓门逐一询问,继续找他的东西。

原来他的财产不见了。财产装在一个信封里,原本锁在他书桌的抽屉里。

他也推了苏宗民。苏宗民早醒了,躺在床上,眼睛看着楼上的楼板,想自己的事情。他把嘴巴凑到苏宗民耳朵边,小声询问:“看到我的信封没有?”

苏宗民问:“信封怎么了?”

“里边有钱。”

“多少?”

“你看到没有?”

苏宗民摇头,翻过身不再理会。

童志强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信封。这人心眼小,气不过,跑到辅导员那里告了一状,称自己的钱不见了,怀疑是舍友拿走。辅导员让他回忆失窃过程,举报怀疑对象,他首选苏宗民。理由有几条,包括苏宗民经常独自一人呆在宿舍里,别的男生去打球去找女生聊天,他哪都不去,或者在图书馆,或者就在宿舍。所有舍友中,苏宗民拥有的作案时间最多。发现东西不见的那天晚间,童志强翻箱倒柜,打着手电寻找,同宿舍十几个舍友,其他人见了都好奇,追问该同学找什么,只有苏宗民例外,从外头回来,看见童志强找东西,却是一句话都没有,什么都不问,只顾上床装睡,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隔天早晨问他见到东西没有?苏宗民也是不吭不声,显然做贼心虚。

辅导员是苏宗民他们的师兄,刚毕业留校的年轻老师,这人比较好事,有心要当福尔摩斯。他着手办案,悄悄让人把苏宗民找来,亲自盘问,借以判断苏宗民是否确实值得怀疑。苏宗民在辅导员那里表现一样,也不多说,只讲没拿,不知道。其他话没有,不像别的人碰上这种事发誓赌咒,极力争辩洗刷。辅导员一再追问,苏宗民总是那几句话,不慌不忙,沉稳,坚如磐石。弄得福尔摩斯第二很疑惑,不知道这个小师弟是会装呢,还是果然无辜。当时情况下,只好扩大侦察范围,辅导员把同舍学生都叫来盘问,除了让各自交代情况,还让他们提供怀疑线索,分析有谁比较可能作案。言谈之中,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向了苏宗民。

沈达知道了,非常生气。

沈达住在对面宿舍,跟苏宗民不是一个寝室。苏宗民的舍友丢钱了,怀疑为苏宗民窃取,这件事跟沈达没有任何瓜葛,除了辅导员有资格过问,实不必劳驾沈达费心。偏偏人家沈达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要插一杠子,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沈达以老大自居,行事比较粗鲁,他把童志强叫到自己房间,房门一关,劈头盖脸,张嘴就骂。

“你眼睛两个珠子是木头?”他斥责,“怎么会赖人家苏宗民?”

童志强不服,称苏宗民不哼不哈,就是可疑。

“可疑个屁。你不知道他什么人?他平时说话超过三个字没有?”

童志强说苏宗民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死不表白?

沈达恼火,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童志强一下子懵了。

“你怎么打人!”

沈达又是一巴掌。打得对方一张脸全红了。

“这啥?这叫表白。”沈达训斥,“你还不明白?”

童志强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这是小意思,没使劲。”沈达警告,“敢再胡乱糟蹋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时宿舍里没有其他人,童志强挨了沈达两下,满眼全是怒气。沈达毫不在乎,让对方出了宿舍尽管大声喊叫,就说沈达打人。尽管去找辅导员告状,让辅导员来吧,他不在乎。敢打抱不平,不怕鬼敲门。

“不知道我跟苏宗民怎么回事吗?”

对方一声不吭。

“现在你知道了。”沈达说,“东西自己去找,找不着我让人帮你翻。嘴巴给我闭紧点。你小子欠打,再敢他妈诬蔑好人,老子砸扁你。”

他开了舍门,把人家推了出去。

童志强在外头站了半天,最终气短,没有喊叫,也没再找辅导员告状。沈达把他吓住了,沈达个高,力气大,一向敢说敢当,说到做到,身边有一群铁杆,被人称为“老大”,不是好玩的。

两天后,装钱的信封在童志强自己床下的小箱里找到了。这是个守财奴,东西藏得特别紧,并没有用信封,是把人民币卷成一团,塞在一件外裤的暗兜里,锁在箱中,却没记准,以为丢了。其实也没多少钱,不过五百元而已。童志强人还老实,找到东西后他向辅导员报告,也找苏宗民道了歉。

沈达说:“这就对了。”

他放血出钱,请两个同学一起到校外小饭馆吃了顿饭,算是对自己打人耳光的一个补偿。苏宗民这才知道原来沈达还曾出头为他打抱不平。

他向沈达拱手,感谢。沈达摆摆手。

“什么呀,小意思。”

他向被打过两个耳光的童志强卖弄:“你不知道这个苏宗民,我们老交情了。”

童志强称自己知道,沈达和苏宗民是同乡,还是中学同学。

“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沈达批驳,“我跟他不是同乡,中学也不是同班。可我们是一个大院的伙伴,老交情,从我家老爸和他家老爸那时就是。”

童志强惊讶,指着苏宗民问沈达,“他也是官家子弟?”

“你以为他是什么?”沈达说,“他当然是。”

苏宗民当场否定:“我不是。”

“怎么不是?”沈达一瞪眼睛,“我说是就是。”

他回头指指童志强:“你知道就好,不许说。”

童志强张着嘴,满眼狐疑。

沈达点到为止,没有把苏宗民的底子完全披露出来。

事情过后,他们俩并没有走得更近一些。苏宗民依旧自己做人,我行我素,沈达还是大大咧咧,没把谁当回事的样子。但是彼此之间似乎多了一点默契。

有一个周末下午,苏宗民在图书馆看书,沈达跑到那里找他,说有件事要跟苏宗民商量。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有外边的朋友来找沈达,人家住得远,交通不方便,晚间得安排一个地方睡觉。苏宗民有个舍友家在省城近郊,周末回家去了,床铺空着,沈达知道了,决定临时征用该同学的床铺,安置自己朋友。这是属于沈达与借床同学之间的事情,跟苏宗民有什么关系呢?人家沈达并没有打算请求苏宗民批准,具体情况事后他会与该同学直接说明,找苏宗民只是通个气,以示尊重。沈达这么做也不是毫无必要,被沈达临时征用的这个铺跟苏宗民的卧具是连体的,同属一架双层床,苏在下铺,那位同学的铺位则在“楼上”。

“我寝室不凑巧,个个在校,没有空铺。”沈达解释。

苏宗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问题。

当晚,苏宗民回宿舍时已经很晚,沈达的朋友还没过来。寝室熄灯时仍然不见人影,苏宗民上床前特意把门留着,没锁。接近十二点时,门给推开了,有两个人不吭不声,轻手轻脚摸黑进了房间,正是沈达和他朋友。时为春季,蚊子多,学生睡觉都放蚊帐,沈达进门后把苏宗民的蚊帐拉开一条小缝,伸手推了推苏宗民。

“嗨。”他低声招呼。

苏宗民刚入睡,醒过来一见是沈达,知道是他把朋友送过来了。苏宗民摆摆手,没吭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让人家尽管自便。而后沈达带来的那人踩着双层床支架的踏坎,悄悄爬到上铺。这人手脚很轻,没弄出什么动静。苏宗民以为这就是了,不想还有情况:沈达安排好朋友,却没有离开,居然跟着也爬到上铺去了。沈达块头大,身量重,上楼时弄得双层床吱呀吱呀响个不止,动静格外大。

苏宗民不禁吃惊,不知道沈达是干什么。这么晚了,那么窄的铺位,还是上铺,两个家伙黑糊糊一起挤在半空中,很好玩吗?

他感觉他们在楼上动作。先是放蚊账,把蚊帐下摆塞进铺位四周,谢绝蚊虫拜访,也隔绝其他目光。而后的动静是脱衣服,摊被子,躺下。两个人竭力控制肢体幅度,不弄出太大声响,却由于任务太多,空间太小,很难彻底掩盖。位于下铺的苏宗民首当其冲,无偿享用来自上方的各种响动,点点滴滴,尽数领受。

他这才感觉不对。两个家伙如此挤进一个铺位挺不正常,躺进去后就更反常了,该睡不睡,床铺怎么也安静不下,息息索索,细细的响动此起彼伏,持续不绝,是一种磨擦声。然后床铺吱呀发响,那两人翻过来翻过去,有压迫声和喘息声低低传出,苏宗民明白了。

沈达是在忙活办事呢,被他压在上铺的肯定是个女孩,他们居然找了这么个时候,找这么个地方如此办事。

苏宗民一声不吭,不予理会,任凭楼上颠三倒四。他居然还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沈达他们俩悄悄离开,那时天刚蒙蒙亮,大家都还在睡觉。苏宗民醒了,借着窗外透过来的光,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他“楼上”爬了下来。高的先下,是沈达。矮的跟在沈达后边下来,果然是个女孩,从轮廓看,留的是短发。沈达在床边接她下地,两人搂着,悄悄开门离去。

当天中午,苏宗民跟沈达在食堂见了面。

“昨晚吵你了吗?”沈达看着他,脸上带笑。

苏宗民摇头。

“包涵点啊。”

沈达解释。他的铺位在他们屋里边靠窗,比较不方便,容易影响别人,不像苏宗民的双层床在门边,进门就到。

苏宗民没吭气。

“你真行。”沈达笑道,“还能小打呼噜。”

苏宗民承认:“对,睡得挺好。”

“没听见什么吧?”

苏宗民说:“有。”

沈达笑笑,闭嘴不问了。

他们再没提起这事。

半个月后,有天下午上大课,几个班一起在教学大楼阶梯教室上课。下课时已是下午五点,学生们离开教室,挤成一团奔往寝室、食堂。苏宗民提前占了位子,当天听课坐在前排,下课离开时走在前边。出教室时他注意到大门边站着两个年轻女孩,一高一矮,打扮有些特别,穿短裙,挺时尚,像是校外的女孩。那时学生们正从大教室里往外涌,两女孩站在门边不动,眼睛东张西望,可能是要找谁。苏宗民感觉其中一个女孩身形似乎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却不认识。她们找的无论如何不会是苏宗民,所以苏宗民没再多看,只顾自己走开。却不料刚走出几步,后边忽然乱了。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害怕了?怕了?”

两个尖嗓子对喊,都是女声。下课学生流中音响嘈杂,脚步声、交谈声和说笑声乱哄哄混在一块,女孩的尖声喊叫从一片杂乱中突然响起,非常刺耳。苏宗民不管闲事,他继续往前走,只是稍微侧头看了一眼,发觉正是刚才站在门边的那两个女孩,她们把下课走出教室的一个女生拦在教室门外。

被拦住的女生很气愤:“你们!你们!”

两个女孩不好惹,一个伸开手臂,拦着女生不让走,另一个干脆冲上前抓住女生的胳膊,把她扭住。估计是使了劲,女生当场痛叫起来。

“快来啊。”她哭喊,“沈达!”

苏宗民转头走开了。

被拦的女生不是本班同学,但是苏宗民认得,是同级另一个班的,刘佳,著名女生,班花。刘佳挺漂亮,长得小巧玲珑,一张脸非常生动,性情温和,打扮雅致,很淑女。几天前苏宗民跟该女生打过一回交道,很意外:黄昏时,这女孩跑到男生宿舍,轻轻推开苏宗民寝室的房门,走进来四处看了看。当时苏宗民躺在床上看书,拿眼睛盯着她,她忽然一红脸,小声问了句:“沈达呢?”

原来是找错门了。苏宗民没吭声,把手往对门一指。女生明白了,掉头走出去,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刘佳跟沈达有瓜葛。跟沈达有瓜葛的女生很多,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一概为沈达笑纳,女生们也前仆后继,从不间断地围绕在沈达周围,沈老大真是有魅力。类似事项很刺激很快活,有如半夜三更挤在学生宿舍双层床上压迫喘息,但是一旦失控则可能发作,例如眼下,在阶梯教室门外。

事后苏宗民从同学的议论中得知,阶梯教室门外三个女孩吵闹的情节已经沸沸扬扬,传遍全校。当天在教室门外堵门认人的两个女孩来自校外,其中一个个子矮的是主角,另一个个子高的是她的女伴,陪同前来。矮个女孩父母是开小店的,在校外小商品市场经营一个小服装店,女孩也在自家店里上班,卖内衣胸罩之类。这女孩来校闹事与沈达有关,两人不知为什么认识了,好上了,女孩让沈达迷得神魂颠倒。前些时候她发觉沈达开始敷衍她,感到不对,四处打听,得知沈达身边多了个刘佳,是班花,与沈达形影不离。服装店女孩醋劲上来了,天天跟沈达纠缠,还找刘佳论过理,让人家不要当“小三”。沈达知道后很不高兴,臭骂女孩一顿,两人处得更糟,女孩认定是刘佳搞鬼,一怒之下,带着人到教室门口找人。据说她本来只打算把刘佳叫到一旁交涉,刘却不愿意跟她纠缠,扭着身子想躲开,女孩性起,扯住不放。沈达从后边赶过来,两个女孩已经滚在地上了。刘佳温文尔雅,不是人家的对手,人家还带来一个帮手,加上一大有利条件:留短发,不像刘佳长发披肩,两人扭扯时,攻击者抓住刘佳的长头发不放,刘佳却拽不住人家的短毛,当下痛得大叫,泣不成声,身子一仰倒在地上,当众吃了大亏。这时沈达分开众围观者,赶到了战场。

“你们干什么!”他大喝。

说也怪,他的吆喝就是管用,当时两个女孩都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外来的这个女孩裙子被扯到屁股下边,爬起来赶紧整理衣着,刘佳被揪得头皮发麻,爬起来只是抹眼泪,不停地哭,委屈不尽。

“丢脸!”沈达喝斥,“到里边去。”

两个女孩乖乖的,一前一后进了阶梯教室,第三个也陪着走了进去。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学生们要不是已经走远,就是散乱围聚在门边欣赏免费演出。沈达对大家招了下手,笑道:“同学们走吧,别耽误吃饭,这个事我来处理。”

还有人往教室里看,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沈达不高兴了:“好玩吗?跟我进去吧。”

没有谁觉得跟进去好玩,一会儿功夫,教室门外走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非常轰动,沈达大长其名,走到哪里都有女生指指点点。出了如此绯闻,让两个女孩为他醋得这么轰动,沈达居然该干嘛干嘛,没事人一样。这件事究竟如何摆平,那天黄昏他在阶梯教室是怎么“处理”他的那对女冤家,用的是什么办法什么方式,没有人知道。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事后校外服装店卖胸罩的女孩再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沈达与长头发刘佳的交往持续了一段时间,身边又换了别的女孩。到了学期末,事情渐渐不再为大家共同回顾,沈达自己大大咧咧,绝口不提,好像那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苏宗民却很清楚,没那么简单。

有一个周末晚间,苏宗民在自习教室看书,袁佩琦找了一个又一个教室,把他从黑压压一片人头里找了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袁佩琦不高兴,“我脖子都看酸了。”

苏宗民挺惊讶:“你找我?”

“你不是苏宗民吗?”

也难怪苏宗民惊讶。袁佩琦是班干部,团支部书记,在系里、班上经常出头露面的出名女生,她跟比较内向很不活跃的苏宗民没有什么交往,两人几乎没有交谈过。她有什么事要如此不辞辛劳使劲找苏宗民呢?原来是校领导交代的,学校一位副书记在找苏宗民。该领导知道苏宗民是袁佩琦班上的同学,让她赶紧找一下。苏宗民他们上大学那会儿,学校的老师同学们都还不知道手机是个啥,这种时候想在自习教室找到个谁还很不容易。

苏宗民跟着袁佩琦去了校领导办公室,一路上不免心里诧异,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这么惊动。袁佩琦把他领进办公楼,亲手把他交给校领导,而后走了。找苏宗民来的副书记是女性,她和颜悦色,让苏宗民坐,随即去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苏宗民由校办一位年轻干事带着,坐上停在楼下的一辆轿车,前往市区。

有一位中年女士在省城一个大酒店里等候苏宗民,这是谁呢?王阿姨,沈达的母亲。苏宗民称其阿姨是尊敬,他们并无亲缘关系。

见到苏宗民时女士感叹了一句:“哎呀,都长这么高了。”

苏宗民说:“没多高。”

王阿姨摇头:“好多年过去了。”

她问苏宗民的母亲身体好吗?妹妹情况怎么样?苏宗民回答,很简略:母亲有病,身体不太好。妹妹还在上初中。

“都在一个大院,总没碰上。”沈达母亲感叹。

专员夫人跑到省城,通过学校领导把苏宗民找来,当然不是专程来跟年轻人叙旧,隔这么多年,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问候苏宗民家人的。她找苏宗民有事,为的是沈达,涉及的是前些时候的那件事情。

“他们在你上铺?”她问。

苏宗民回答:“是。”

“真的吗?”

苏宗民再次肯定。前些时候,确实有一个晚间,沈达带着一个人进来,睡在他的上铺。当时上铺同学请假回家,沈达提前跟他打过招呼,借了那个铺位。

“两人挤在一个铺里?”

“对。”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

苏宗民摇头。沈达他们进来时是深夜,早已熄灯,他们出去时是凌晨,天还没亮。苏宗民一直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没见着来人。

专员夫人小心翼翼,跟苏宗民绕圈子,打听那天的情况。苏宗民注意到她非常谨慎,不涉及当晚沈达领到宿舍者的性别,是男是女?跟沈达挤在一个铺位,一夜干些什么?她不问起,苏宗民也不主动谈及。

除了当晚情况,她还了解沈达在学校里的其他情况,学习认真不?跟同学相处如何?是不是有不少女生对他有意?老师同学对他有什么反映?苏宗民告诉她,沈达学习成绩一般,他的兴趣不在读书。他在学校和班级里很活跃,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在女生中很有号召力,不少女生以成为他的女友为荣。学生们都知道沈达的父亲是大领导,一些同学管他叫“官家子弟”,说他有家传,天生是当头的。

“不能出这种事啊,”专员夫人漏了句嘴,“影响前途。”

她问起阶梯教室门外两个女孩扭打的事情。苏宗民说,当时他已经离开教室,只是事后听到传闻。

他没有多说,心里已经把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了。那天他走出阶梯教室时,看到站在教室门外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的身形让他觉得有点眼熟,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明白了,他确实见过,不会是别人,就是前些时候跟沈达在他的上铺折腾了一夜的短发女孩。凌晨时分她从上铺爬下来,沈达在地板上接着她,两人搂在一块悄悄出门,苏宗民躺在床上,借着晨光,隔着蚊帐看了一眼,留有印象。这个女孩果然泼辣,敢跟沈达挤在男生宿舍苟且,也敢到学校找情敌扭打。看起来她还把事情捅到沈达长辈那里去了,因为只有沈达、苏宗民和她本人知道当晚的情况。她把它告诉沈达母亲,可能想以此证实沈达跟她确有瓜葛,这也就把苏宗民牵扯进来,他是当晚男生宿舍风流韵事的一个当事者,也是间接证人。

沈达的母亲:“那晚上的事情跟谁提起过吗?”

苏宗民摇头。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没有跟谁说过。

女士忽然伸出手,在苏宗民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好孩子。”她很动感情,“你要帮他。”

她告诉苏宗民,她和沈达的父亲这些天很着急。他们对沈达寄托很大希望,盼望他能够成才,不辱门风,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们并不反对沈达交女朋友,谈恋爱,只是要他慎重,找合适的,不要一时冲动,造成麻烦,影响前途。阶梯教室这件事很不好,卖胸罩的女孩还找上他们家,要死要活,非赖着沈达不可,他们非常担心,正在想办法摆平事情。苏宗民跟沈达是老同学,一定要帮助他,那件事情千万不要到外边去说。

苏宗民还是那句话: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不会去跟谁说。

谈了一个多小时,轿车把苏宗民送回了学校。在苏宗民与沈达母亲会谈期间,校办那位年轻干事一直坚守在车上,直到陪同苏宗民回校才算交差完事。

王阿姨给苏宗民送了一盒礼品,包装很精致,是苏宗民家乡的一种土特产,用花生米和糖制作,称为“连山贡糖”。苏守民回校后立刻把礼品盒拆了,里边的贡糖一人一把,同宿舍舍友人人有份。

事后波澜不起,阶梯教室风波的影响渐渐平息,沈达一如既往地在同学里当老大,同时不断地更换女友,卖胸罩的女孩却再也没有进校吃醋。苏宗民不知道沈达及其父母是怎么摆平那些胸罩的,自始至终,没有人找苏宗民询问过当晚情况,苏宗民也如其承诺,从不提起。说到底这事情与他无关,苏宗民从不多管闲事。

很久以后,沈达才问苏宗民:“我妈真去找过你?”

苏宗民点头。

“她也真是的,没水平。”沈达批评,“怎么没听你说一声?”

“为什么要跟你说?”

沈达一时语塞,末了发笑,说苏宗民这家伙平时话不多,好不容易出口一句,每个字都像炮弹一样。

“有人说你就像根木头,他们哪里知道你本来是另一个样子。”沈达感叹,“当年就是个小炮弹,溜旱冰像条泥鳅,又活又滑,三个人都抓不住。”

2、

沈达是在旱冰场上认识苏宗民的。

那年他们读初中二年级,同级,不是一个班。有个星期天沈达到市青少年宫玩,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男孩女孩。他们赶了个早,青少年宫才开门,但是还有人比他们更早,就是苏宗民,他已经在旱冰场里转圈了。有个男孩指着苏宗民对沈达说,看,就那个新来的连山仔。

连山仔是蔑称,在他们地区泛指南边靠山几县的人。那边有座大山叫连山,山里山外,几个县的人讲话口音比较特别,舌根漏风,笑柄很多。例如他们“早少”不分,管“早操”叫“嫂嫂”,地区首府的小孩都喜欢拿他们取笑。苏宗民是学期初从县里转学到地区的,一口连山腔,连山仔气味特重,最好取笑。

沈达是头,老大。他站在旱冰场边,眯着眼睛看。场里的苏宗民自顾自溜旱冰,全然不把沈达这些人当回事,头都不抬一下。苏宗民看上去个头不大,身子却灵活,旱冰挺溜,在旱冰场上转圈,似乎像在展示技巧,让沈达看了十分不爽。

“你们,喂,过去逮他。”

沈达发布命令,让身边几个跟屁虫下场,去把苏宗民逮过来说话,看这个连山仔怎么“嫂嫂”。当时立刻有三个男孩应声而上,踩着旱冰鞋下场兜捕苏宗民。沈达也换了旱冰鞋,但是他不过去捉人,只在一旁滑来溜去,哈哈大笑,发号施令。

“大毛往右边,小六,从旁边上。”

苏宗民是小个儿,很灵活,看来也很硬,不是个好欺负的。碰到强手了,对方人多势众,聪明点的都服服帖帖,乖乖就范。反正是小孩闹着玩,“嫂嫂嫂嫂”,让人家取笑几句算了。这小子不干,他躲闪,穿梭于三个“捕快”的空隙中。苏宗民旱冰滑得好,身轻如燕,判断还特别准,有几回眼看被逮住了,他脚尖一点就一闪溜开。几个小孩追来赶去,场面挺刺激挺好玩,大家看得饶有兴致,女孩尖叫不止,有如欣赏花样滑冰表演。沈达一看总没得手,有些生气了。

“大毛你笨啊。”他喝斥,“狗熊!”

却没想苏宗民突然脱出三个“捕快”的包围圈,一个冲刺朝沈达扑了过来。显然他看准沈达是头,只管当头一击。沈达看着他朝自己冲来,丝毫没有防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跟他玩这个,特别是他带着一群跟班,有壮如狗熊的大毛,有细如竹竿的小六,还有其他男女,对方瘦瘦小小只一个说话漏风的连山仔,哪里可以匹敌。所以沈达没把苏宗民当回事,叉着手站在旱冰场一角,看他想怎么玩。没料到今天这个小个子连山仔特别不服输,居然是个敢拼命的家伙,一点没有顾及实力悬殊,硬碰硬直冲上前。猝不及防间,沈达被苏宗民全力撞击,他的膝盖跟对方膝盖猛烈碰撞,“咔嚓”一下,两男孩同时发出痛叫,一起摔倒在旱冰场。

场上大人小孩全都呆了,一时瞠目结舌,看着两个男孩发生肢体冲突。没等大家有所反应,沈达就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用力一拳打在苏宗民脸上。苏宗民迅速报以一腿,把沈达再次踢倒。沈达摔下地前一把拽住对方的手臂,把苏宗民也拉倒在地,两个人扭在一起,拳打脚踢,滚成了一团。

这时管理人员跑出来了,他们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赶下场把两个打斗不休的中学生拉开。两男孩骂骂咧咧,尖声叫唤,头上身上都有伤,彼此血流满面。

管理人员报了案。几分钟后警察赶到了,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他们用一辆警车把肇事小孩直接拉到医院,在医院做完检查处理后,他们又把沈达直接送回家去。

他们已经知道这男孩是沈老大,他的父亲就是沈青川。

那时沈达的父亲还没当专员,是地委的副书记,本地区一大重要领导,老百姓不一定认识,警察们却都知道,因为该副书记分管政法,公安部门在他领导之下。沈副书记的大儿子沈达还是个初中生,大男孩,未成年,于公共场所跟另一男孩斗殴,当场负伤,幸好旱冰场管理人员及时制止,双方均未遭重创,只是伤及皮肉。鉴于当天事件和两个当事男孩的具体情况,警察不准备以治安处罚条例严办,决定送回家去,交双方家长自行处理。

沈达的母亲看到儿子头上缠着绷带,脸上抹着红药水给送了回来,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脸气歪了。

“这是谁干的!”

警察告诉她,具体情况他们还在了解,初步断定是小孩打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他们担心沈副书记夫妇不放心,所以先送医院检查处理,然后送回家。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夫人可以直接向儿子问清楚。

沈达的母亲正在气头上,那时不依不饶:“你们告诉我哪一个,是谁把孩子打成这样,我找他算账!”

沈达那时不过十三、四岁,居然已经很有主意。他当场劝告母亲,说自己没什么,破点皮流点血而已,小事一桩,不要紧的。妈妈让警察叔叔走吧,回头他会跟爸爸说,感谢警察叔叔照顾。

沈母还是不松口,让警察不要走,她要先打个电话。

她进卧室打电话,找的是公安局长,警察的上司。电话接上了,对方还没回应之际,沈达赶进房间,按住了电话键,再次请求母亲。

“妈,你要是非打电话,先找爸爸吧。”沈达说。

沈母这才冷静下来,听儿子的,给丈夫先去了电话。

当天是休息日,沈青川有事去了办公室。接到妻子电话,听罢情况,他只说了一句:“等我回去。”

十几分钟后沈青川赶回家中,警察还没离开,沈青川跟他们握手,感谢,让妻子给他们上茶,要沈达给他们点烟,然后送客,什么都没问。

“沈书记有什么指示?”临走时警察请示。

沈青川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扩大。”

警察表示明白。

警察走后,沈青川即拉下脸,追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达满不在乎:“没事,我自己能处理。”

“还没事!警察都惊动了!”沈母在一旁叫。

沈达说是旱冰场管理员大惊小怪,这种事情算什么呀。

沈母即向丈夫告状,问他知道是谁把儿子打成这样吗?沈青川说不都是些小孩吗?沈母告诉他,小孩是个小孩,那个小孩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是苏世强的儿子。”她说。

沈青川回家前,沈达的母亲已经审过了该案。所谓冤有主债有头,她重点追查肇事者是哪个小孩。沈达称自己只知道对方是个连山仔,其他的不清楚。沈母看出儿子是故意不说,这小子死活不想让父母管他的事,因为有失孩子头尊严。沈母可不管什么孩子头孩子脑,只要那个肇事者。自己儿子不说,她找别人儿子。她知道儿子的几个铁杆跟班,今天一定有人跟沈达一块出动,他们一定知道究竟。她打了几个电话,末了从大毛那里搞清楚了,原来肇事者是沈达他们学校初二年段隔壁班的学生,年初才从连山那边转学过来,他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个难不倒沈夫人,她请警察帮助。警察把两个打架男孩带到派出所,肯定留有相应记录,这些记录不便对外提供,至少可以讲一讲名字。警察果然提供了情况,肇事小孩叫苏宗民,也不是一般家庭孩子,父亲好像是哪个部门的领导。沈达的母亲当即打电话到学校,找了一位副校长,请对方帮助了解初二年学生苏宗民家里的情况。对方很当回事,迅速落实,不一会儿后就回了电话: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原连山县县长,现任地区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

沈青川回到家中,沈夫人对案件的审理已经告一段落,情况基本明朗,有如沈达头上的绷带,以及满脸的红药水。沈达母亲还扳起儿子的下巴,让沈青川检查儿子的鼻子眼,那鼻子眼里塞着一团棉花球,是打架打出了一腔鼻血。

做妈妈的气得浑身发抖,对丈夫说:“是故意的!可恶!”

沈达不解:“故意什么呀?”

父亲摆手,让沈达母亲不必多说。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沈青川逼问儿子。

沈达不讲,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不需要家长介入。

“你怎么处理?再打?打到监狱去?”父亲问。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小子反了!”

沈达母亲不像沈青川,她护儿子,一味火力向外。当时她去拿电话,说要找苏世强,请苏局长来看一下沈达的伤情,看看他们家姓苏的小子都干了些什么。沈青川当下恼了,当着儿子的面喝斥老婆:“打什么电话,给我放下!”

沈达母亲只得放下电话。

“不打也行。”她还是不依不饶,“我带沈达去,让他看看,要他一个说法。”

儿子插嘴了,当即求情:“妈,你饶了我吧。”

饶什么呢?别这么管他的事,别让他丢脸,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母亲这才作罢,气乎乎进了厨房。沈达怕父亲接着追问,赶紧跟着起身,走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完了吗?当然不是。

当天晚上,苏宗民由其父母带着,上门来到沈达家。不是前来抗议示威追究元凶或者讨个说法,他们带了大袋水果,还有雀巢咖啡什么的,是来慰问伤员沈达,同时表示一家人的歉意。

那时苏宗民的模样绝不逊色于沈达,前额下巴到处贴着橡皮膏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一条伤口,缝了五针。当天旱冰场的战斗情况,沈达的父母不甚清楚,沈达绝口不对父母提及,自己心里却非常有数,要是正儿八经追究肇事者,首推沈达自己。事情是沈达这方挑起的,人家苏宗民一个人在旱冰场兜圈,自己玩自己的,没招谁惹谁,是沈达藐视连山仔,要人家“嫂嫂”以示羞辱,这才挑起打斗。所以要论道歉,该是沈达上门向人家道歉才对,但是对方却主动,首先上门来了。苏宗民在理,他没必要向父母隐瞒事情起因,所以他父母是知道情况的,清楚他们的连山仔没有错,属被动自卫一方,但是他们却要前来表示歉意,为什么呢?

沈达明白,这是因为父亲沈青川。苏宗民被警察送回家后,他父母一定也跟沈达父母一样使劲追查过打架对方是谁,然后就发现肇事小孩原来是谁谁的儿子,于是两个小孩的打斗就不再是两个小孩之间的事情了。两家人都不是什么市井小户,沈达的父亲是地委副书记,官大,苏宗民的父亲当过县长,刚调到地区工商局当局长,官小一点。苏局长这一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情况,实不好要求沈副书记这一方上门道歉,也不好不吭不声装聋作哑,等着沈家有何表示,所以他们当晚全家出动,上门示意来了。

这时沈达还明白了另一件事:连山仔苏宗民为什么那么硬,敢跟沈老大对打?与其家庭情况有关。他父亲本是县长,他在县里上学时,一定没谁敢欺负他。他们那地方从行将入木的老汉到刚学话的小儿一张嘴全都“嫂嫂嫂嫂”,不分彼此,用不着互相取笑,县长的儿子当然更没有谁会去招惹。苏宗民转学到地区才几个月,对这边的权力格局还缺乏了解,大家均未成年,大人的那些事似懂非懂,如果苏宗民在学校呆了足够时间,知道沈达是个什么人,沈青川又是怎么回事,也许会自觉离得远点,或者靠近过来,那就不必如今天这样老拳相向,牛犊子般头撞脚踢。

苏家三人上门道歉之时,恰好沈达父母和沈达本人都在,两个肇事男孩在父母监护下如此相见,表情不免尴尬,双方家长之间的气氛却显得亲切无比。

沈青川说:“老苏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客气。”

他说的是苏宗民母亲手里拎的慰问品。

苏世强说明:“给孩子补点营养吧。我们家宗民不懂事,看把小沈伤成这样了。”

沈青川则喝斥沈达:“你好凶啊,把人家小苏打成这样!”

苏宗民的母亲说:“我们没教育好孩子,王大姐不要见怪。”

沈达的母亲指着沈达说:“他爸爸没少骂他。”

沈达发觉苏宗民跟他父亲苏世强长得特别像,都是小个子,方脸,五官比较紧凑,就是嘴形有点区别,苏宗民嘴角有点掘,这是随其母亲,苏世强则嘴角上弯,笑模笑样,透着一股精明。苏局长进了沈副书记家,一张脸就跟向日葵似的,跟着沈达的父亲打转,说出话来非常得体,又道歉又感谢还加上拉扯,似乎两家人无比近乎。

他打听沈达的出生年份,一听跟苏宗民是同一年,接着就问月份,一听沈达出生在五月,他就说苏宗民该管沈达叫哥哥,苏宗民比沈达小三个月。于是沈青川就这个话题告诫儿子,让他记住大的要爱护小的,不能欺负人家。苏世强跟着立刻吩咐,让苏宗民小的要听大的,今后必须服从领导,就像干部们服从沈副书记领导一样。

沈青川说:“老苏开玩笑。”

苏世强说:“是心里话。还要沈副书记多关心。”

沈达苦着一张脸听家长训话,心里却在发笑,觉得大人们真是好玩。让他直想笑出来的还有苏宗民父母的口音,确实百分之百标准的“嫂嫂”,难怪养了苏宗民这个小连山仔,一张嘴四面漏风。那时苏宗民头上脸上花花绿绿像个伤兵,模样非常滑稽,站在父母身旁一声不吭,显得无精打采,不是旱冰场上穷追猛打那副小炮弹状态,但是偷偷的,他会把眼皮抬起来瞪沈达一眼,眼神里明摆的还有不服。

三位客人在沈家坐了一个来小时,自始至终气氛融洽。大家喝茶,说话,除了儿子间的这场战斗,两个老爸还谈了些工作事项,由苏局长请求汇报,沈副书记指示交代。两个老妈则交流家常,苏母问沈家老二、老三另两个儿子情况,沈母则打听苏宗民妹妹怎样。她们还交流各自剪头发的地方,比较服装价格的高低。两家两个大男孩各自呆立于家长身后,没有说话,偶尔互相瞪上一眼。

客人终于告辞,苏世强很能掌握时间,不显得太匆忙草率,也没有耽搁太久。离开前两位老爸亲切握手,两位老妈也很亲热,彼此你拉我拉。他们也吩咐两个肇事男孩握一握手,表示冰释前嫌。两人有些难为情,在双方父母监督下抓住对方手掌晃了晃,动作比较粗鲁。当晚的道歉外交活动遂告结束。

后来沈达对母亲说:“你们那天都怪怪的。”

母亲问:“哪里怪?”

沈达感觉老爸和老妈特别亲切,对方也一样,特别客气。客气亲切得过头了,那就不像是真的。

“咱们家跟他们家没什么事吧?”沈达问。

母亲这才告诉他,两家人之间还真是有些情况。

原来沈达苏宗民相会于旱冰场,属第一次交手,他们俩的父母却早就相识。沈青川早先在基层工作,跟苏世强曾经同事过两年,两人在同一个乡下人民公社里任职,沈青川是党委书记,苏世强是他的副手,两人的妻子也因为丈夫是同事而彼此认识,有些走动。当年沈青川曾告诉妻子,对苏世强老婆可以客气一点,不要太密切。他对苏世强有看法,两人相处并不好,原因是他认为苏世强能力不差,人很精明,会办事,但是胆子也大,喜欢另搞一套,好自我表现,有时会乱来。沈青川曾经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县里主要领导,不知怎么让苏世强知道了,那以后苏世强就不让自己老婆再跟沈夫人来往,两家人各走各的。两家男主人共事时间不长,给调开了,后来各有升迁,沈青川上得快,到地区当了领导,苏世强则在老家当县长,彼此间除了工作关系,再没有其他联系。

前不久,连山县那边发洪水,一座建设中的水库垮坝,冲了一个小村,倒了房,死了人,上级要求严查严处。地区派了调查组去,认定县里决策有误,应急处置不当,几个责任人被撤职,县长苏世强也被调离。事件的调查由沈青川牵头负责,处理意见也是他跟调查组一起研究提出,由地委决定的。苏世强有意见,找了省里、地区许多领导,也找了沈青川,最终还是给免了县长,调到工商局,那位子其实不错,他却不能接受,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所以沈达的母亲一见儿子受伤,一听对方是苏世强的儿子,当即认定是故意的,寻衅报复。丈夫沈青川认为两件事不一定有关系,沈达的母亲哪里肯听。

“以后你少理这男孩。”她交代沈达。

不禁沈达发笑:“爸爸有交代啊,我大的要爱护他小的。”

“说当然得这么说。”母亲说,“你也别去欺负他。”

当时年纪还小,沈达对母亲谈的那些还弄不太明白,只知道他们两家人不是一伙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留心听听,偶尔问问,逐渐就明白了。沈达心里有一点自始至终很清楚,就是他与苏宗民旱冰场上邂逅,当时彼此根本不认识,而且打斗属他挑起,所以不存在苏家人寻衅报复因素,母亲的怀疑是过虑了。

整个中学期间,沈达跟苏宗民彼此再没有生事,也没有什么来往。沈达在学校里有一帮子人,呼风唤雨,屁股后边总跟着些男孩女孩。苏宗民也有他自己的朋友,其中好几个都是连山仔,所谓乌龟王八,各自成家,连山仔挤在一块讲话不必对口型,比较自在。两帮子人互相不搭界,远远见了彼此绕开,都不想找麻烦。沈达和苏宗民不是一个班的,各有活动范围,没有太多事情需要牵扯,所以还能相安无事。同在一所中学,一些情况免不了也会知道。例如苏宗民知道沈达体育好,喜欢踢足球,特别得女生宠。沈达则知道苏宗民成绩好,别看小子讲话舌根漏风,人家倒会读书。

沈达家里,餐桌上,一家人在一块时,父母有时会谈论一些时事,包括父亲的工作,身边的一些人。大人们总以为孩子还小,不懂事,还不到有兴趣并能够理解大人间那些事情的时候,所以说起他们的事并不在乎家中还有几个耳朵。沈达对父母谈论的事情,例如某个地方减产了,某个人去世了之类确实毫无兴趣,但是偶尔也会有些东西让他听进耳朵里。

有一回父母谈起了苏世强。

“苏世强真的上了?”母亲问。

父亲点头:“文件已经下了。”

“这人可真有办法。”母亲显得不屑。

“大楼盖得很风光,撑了门面。”父亲说,“省里地区都有人对他挺欣赏。”

“这种事他会做。”

沈达的父亲评论,苏世强上来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稳一点,沉一点可能还好,一下子这么冒上去,没准会把一些麻烦搅出来,那就不好了。这个人很敢,胆子太大,有些事办得不地道,不少人对他有看法。

沈达忍不住插了句嘴:“是说苏宗民的老爸?”

母亲点头,就是当年带着老婆孩子登门道歉的那个苏世强,地区工商局长,如今他升了,当了副专员,又成了沈达父亲沈青川的副手。

父亲沈青山则把眼睛一瞪,交代儿子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听了也不要往心里去,特别是不许到外头去说。

沈达笑:“我要那么累吗?他连山仔关我啥事。”

当时他不知道,他跟该连山仔日后的纠葛,会是难以想象的漫长而丰富。

3、

苏宗民上大学后已经不再那么“嫂嫂”,这是说,他的连山口音已经没那么重了。所谓“离乡不离腔”,口音对很多人而言属终生相随,几乎无法改变,苏宗民有些不同,他在家乡县城长大,天生一口“嫂嫂”,嘴角四边漏风。他十二、三岁随父母离开家乡,转学去了地区中学,地区那一带与苏宗民家乡连山县操同一种方言,但是口音有别,人家嘴形比较完整,漏风较少。苏宗民当时年纪还不大,可塑性强,包括嘴形和口音,都在尚能改造阶段,特别是地区学校里沈达一类当地学生头目有语言霸权倾向,对“嫂嫂”们比较歧视,总是要来嘲笑,连山仔们免不了痛定思痛,潜移默化,自觉不自觉地收敛嘴角风声,学人家沈达们说话,渐渐的口音就起了变化。苏宗民在地区首府从初中读到高中,然后上大学,这么多年过去,口音自当有所进步,进入大学校园后,已经没有谁注意他的口音与沈达有什么区别。能有如此长进,除了苏宗民的嘴形自觉不自觉向沈达靠拢外,也还有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他们大学位于省会,省城与他们家乡属不同方言区,彼此土话不通,互相听不懂,得用普通话沟通交流。所以在省城这边同学的感觉里,沈达和苏宗民来自同一个地区,说的是同一种方言,他们听不出两人口音各自特点,有什么不一样。

却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袁佩琦。她对苏宗民说:“你不像沈达。”

苏宗民纠正:“他不像我。”

“还不是一回事?”

“是也不是。”

袁佩琦是女生,女生语言能力强,天生的。这个人还细心,她感觉到了苏宗民与沈达口音的不同。为什么现在感觉到了,以前却没感觉呢?因为以前她跟苏宗民几乎没有来往,现在则接触多了。

苏宗民与袁佩琦的交往起于偶然。沈达母亲王阿姨从家乡赶到省城,通过她认识的学校女副书记找苏宗民,插手为儿子沈达摆平麻烦。校领导吩咐班干部袁佩琦帮着找苏宗民,袁佩琦耐心细致,自习教室一间间找过去,把苏宗民从黑压压一片人头中揪了出来。苏宗民被送去会见沈母后,得到了一份奖赏,是一盒他家乡出产的“连山贡糖”。苏宗民回校后拆了糖盒,给舍友们一人抓了一把,他还特意留了一点,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上,隔天上课时送给袁佩琦,表示对她不辞劳苦,找他找得脖子酸的感谢。

“昨晚白捡的。”他说明,“大家有份。”

袁佩琦吃了糖,很喜欢,说真甜,还有花生,挺好吃。

几天后一个晚间,袁佩琦又跑到自习教室找人,这回脖子没再发酸,因为苏宗民呆在上回那间教室,没有跑远。这回她找苏宗民,不是沈达母亲又来了,或者校领导还有事情,是沈佩琦自己的私事。

“你给说说这个题目吧。”她把一本高数课本摊在苏宗民面前。

“我行吗?”苏宗民问她。

“你不行那还谁行。”

她问一道高数作业。高等数学这一课目让本专业女生很悚,因为有不少女生语言能力很强,感性的东西容易接受,抽象思维能力却发育不足。他们读的电机专业属工科,数学是基础,高数成绩很重要,不拿下来不行,因此女生们很为它头痛。男生对付高数比较容易,苏宗民又比其他男生要强,数学从来都是他的强项。袁佩琦细心,她比较过班上的成绩数据,发现苏宗民高数成绩从没差过,却从不声张,让别人不太留意。现在她知道了,所以找他。

苏宗民把课本摊开,给她讲了那个题目。她坐在课桌边听了直发呆。

“没明白?”苏宗民问。

她奇怪。怎么老师讲了半天没搞明白,苏宗民一说就清楚了?

苏宗民说,老师那是教科书上的方式,他有自己的理解办法。

袁佩琦很服气,以后一遇难题就找苏宗民。两人来往渐多,学习讲题之外,免不了也会谈些各自情况,苏宗民知道她是省城人,家住省立医院宿舍,父亲是医学院的教师,母亲是儿科医生,她本来也准备考医学院,跟父母走同一条路,不料高考没考好,进不了医学院,只好退而求之,进了本校。高考中她的失败就在数学,成绩很低,把她的医生梦葬送了,当时她曾经打算复读,但是一想起数学就害怕,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一关,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折腾,有什么书可读就读什么,听天由命。

“要是早碰上你,说不定还有信心再拼一下数学。”她说。

苏宗民说:“那样的话咱们更碰不上。”

她问苏宗民怎么也会考到这里?以他的数学水平,怕是北大清华都上得了,难道他也偏科严重,语文很差,拉下分了?苏宗民告诉她,那一年高考他不是偏科,是全面落败,包括数学,没有一门考好,勉强只上了线,让本校录取算是侥幸。要是没给录取,他也不可能去复读,再拼高考,他会去找工作,找不到就会自己去开个小店,鼓捣些电器什么的,他喜欢那个。

“没想还能混到这里。”他说。

苏宗民在大学里以“木头”著称,一向不爱说话,问他事情时,或者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有时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实在必须开腔,也总是简明扼要,不多废话,无论跟熟悉同学在一起,还是面对陌生人,一概如此,很少例外。整个大学期间,他跟袁佩琦说的话最多,可能因为袁佩琦自己是个话匣子,性格比较开朗,没心没肺样子,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没了,什么事都拿来告诉你。她从小学起就当学生干部,知道怎么跟同学打交道,怎么跟人交谈,她跟什么样的人都有办法交流,一来二去说个高兴,如沈达所笑话,哑巴都能让她套出话来,别说苏宗民这种木头。

有一回在学生食堂吃饭,袁佩琦跟苏宗民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聊,沈达看见了,端着饭盆走过来,往对面一坐,跟他们凑一块。袁佩琦指着他们俩提出疑问,说他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怎么各自口音不同?沈达一听就笑,夸奖袁佩琦不光嘴巴厉害,能叫木头出声,哑巴说话,她的耳朵还特别刁,深究细微,发现差别,女生里独一份。

“苏宗民你可惨。”沈达取笑,“看你怎么‘嫂嫂’。”

袁佩琦听不明白,问苏宗民“嫂嫂”什么典故,怎么回事?苏宗民告诉她,所谓“嫂嫂”就是早操。他老家那里,孩子们管“做早操”叫“做嫂嫂”,每天上学,男孩女孩一起“做嫂嫂”。袁佩琦一听,笑着把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

沈达也哈哈:“袁佩琦让木头砸昏了。”

后来袁佩琦告诉苏宗民,沈达不是木头,讲话从不“嫂嫂”,很多女生喜欢沈达说话那种样子,但是她不喜欢。

“为什么?”苏宗民问。

刘佳不是为沈达挨了打吗?袁佩琦喜欢留长头发,觉得好看。她可不想让谁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倒在教室门外,让同学们围着看好玩。

苏宗民不予评述。

“男孩还是实在点好。”袁佩琦说,“像你这样的。”

苏宗民发笑,说看起来“嫂嫂”不是大毛病。

她也笑:“我喜欢。”

“你这是表白吗?”苏宗民问。

她大笑:“原来你没那么闷,不是木头。”

苏宗民说:“我是木头。”

她声称自己早就打听过了,沈达很肯定,苏宗民本来不是木头,早先又滑又活,泥鳅一样四处窜,撞起人像个小炮弹似的。沈达还说苏宗民中学时成绩特别好,本来就是北大清华的料,可惜高考失败,这以后就变成木头了。

“你别信。那家伙信口开河,没个准。”苏宗民说。

“行啊,我信你。”

袁佩琦询问苏宗民,他为什么高考失常?是不是一上场特别紧张?苏宗民摇头,说当时并不紧张。那么究竟为什么没考好?苏宗民说,因为那时他已经变成木头了。袁佩琦问他怎么会变成木头?他说是因为“嫂嫂”。有一天做早操时,不幸摔倒在地上。

“瞎说。”

“你就瞎听呗。”

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一起聊得很高兴。苏宗民跟袁佩琦处得挺愉快。

袁佩琦的小收音机坏了,几天没听广播,她很郁闷,叽叽喳喳跟苏宗民述说。苏宗民让她把机器拿来,用一把锣丝刀和电烙铁在宿舍里鼓捣半天,修好了。袁佩琦挺惊讶,问他怎么也会这个?他告诉她,自己原本兴趣物理。高三那一年,人家读书备考,他却去玩这个,拜了个师傅,藏在一个电器修理铺琢磨各种家用电器。别说收音机,电视机那种大家伙他都玩过。

“录音机呢?”

“懂一点。”

周末到了,一早,袁佩琦骑着辆自行车来到男生宿舍楼下,请同学上楼把苏宗民叫出来,让他跟她到校外走一走,有事。

“干嘛呢?做嫂嫂?”苏宗民问。

她笑,不做早操,去看木头。

苏宗民跟她走了,两人骑一辆车,由苏宗民带她。苏宗民是小个子,袁佩琦挺高挑,坐在自行车上才感觉比较般配。

他们往市区走,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到地方了,是个宿舍楼区,里边的楼房挺新。袁佩琦告诉苏宗民,这是省立医院宿舍,她家在这里。

“家里的录音机坏了,看你本事。”她说。

“怎么不早说?”苏宗民不免发愣,“得工具呀。”

她家里什么工具都有。她弟弟是电子迷,喜欢鼓捣,但是对付不了那个机器。那是正宗日本货,她父亲到日本做学术交流,从那边带回来的。

已经走到楼下,只能硬着头皮上楼。苏宗民跟袁佩琦进了袁家门,她家里人都在,除她外还有三口,父亲母亲和弟弟,看起来袁佩琦往家里带同学是常事,没有谁大惊小怪。听说今天这个同学有点小本事,会修电器,袁父很高兴,让袁母为苏宗民沏茶,剥桔子款待。袁家房子很宽敞,家具全是新的,家境显然不错。袁父袁母,一个教授一个医生,两个都戴眼镜,看上去都很温和。

苏宗民跟人家父母打过招呼,喝口水,开始干活。袁佩琦所谓的“录音机”其实就是盒式录放机,带收音功能,俗称“三用机”,机器已经不新了。袁家果然什么工具都有,袁的弟弟折腾过那架机器,他把情况告诉苏宗民,怎么坏的,查过哪些地方,发现什么问题,一五一十说明。苏宗民点头,拿一只万用表测电路,还要了一只小耳塞机辅助检查,一边检查一边与袁佩琦的弟弟讨论,弄了一个来小时,用非常初级的电工器械,居然查出了机器的毛病:是一个电解电容被击穿了。袁弟领着苏宗民,骑上自行车到附近一家元件店买了配件,拿电烙铁换到电路板上,这就大功告成。

袁佩琦很惊讶:“这木头厉害!”

苏宗民得到犒劳,在袁家吃了顿中饭。袁家餐厅里摆着个电视机,这家人习惯看着电视吃饭,既不妨碍咀嚼,也不妨碍彼此交谈。袁佩琦的母亲一边给苏宗民夹菜,一边询问,打听苏宗民哪里学到的一手本事。苏宗民还是那个说法:高三那一年,人家准备高考,他拜了个师傅,藏在电器维修店里鼓捣。

“怎么会呢?”袁父不解,“你父亲不管你?”

苏宗民说,他父亲一直很注意他学习情况,但是当时他父亲已经死了。坐在一旁的袁佩琦母亲立刻插嘴问了一句:“你妈妈呢?”苏宗民告诉她,他母亲身体不好,那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医院里。

“哎呀,真是的。”女主人深表同情。

他们还问苏宗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父亲患重病吗?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家里还有什么人?苏宗民告诉他们,他家人都生活在老家那座城市,父亲生前是公职人员,死于意外。母亲至今身体不好。他还有一个妹妹,在读中学。

对方看出苏宗民不愿多说,他们也就不再多问。

那时电视里正播新闻,有一则报道称某地一贪官受审,被判处死刑。

午饭后,苏宗民告辞返校。袁佩琦说班上还有事,没在家多呆,跟苏宗民一起,骑着那辆自行车回校。袁佩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东拉西扯,一路说个不停,苏宗民骑车带人,一路紧闭嘴巴,不吭不声。

袁佩琦察觉他的沉默,问了一句:“怎么又变成木头了?”

他闷声道:“没有。”

“说点啥。”

袁佩琦要苏宗民说话,苏宗民便找话说。他觉得有些奇怪:袁佩琦的父母、弟弟都戴眼镜,怎么袁佩琦不用?

“下车,下车。”袁佩琦喊。

苏宗民不知道她忽然怎么了,赶紧刹车。袁佩琦从后座上跳下,绕到车头站在苏宗民面前,让他看她的眼睛,仔细瞧。苏宗民看了一眼,把眼睛转开,摇头。她让苏宗民再看,苏宗民笑,说袁佩琦两个大眼睛像两个照妖镜,真是不敢再看。

“我戴隐形眼镜呢。”她说。

“知道了,那东西看不见的。”

他们骑上车子再走,气氛放松多了。袁佩琦在路上发笑,说她注意到苏宗民本来好好的,饭吃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怪怪的。她觉得意外,看看电视,里边正在审判贪官,判处死刑。贪官该死,苏宗民紧张什么呢?

苏宗民也笑,说跟电视没关系,他是想起了他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袁佩琦有点好奇,打听苏宗民父亲说的是什么,一定是很特别的话,让苏宗民想起来表情怪怪的,那是说个啥呢?

苏宗民称并不特别。父亲对儿子能说什么?“认真读书,不要早恋”,等等。

“瞎扯吧?”

“瞎扯。”

他们进了校门。

回宿舍后,苏宗民往床上一躺就不起来了,从下午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想他的家人,想他父亲,翻来覆去。

在他的大学同学里,只有沈达知道,无论怎么笑话苏宗民木头都行,却不要去提及他的父亲。袁佩琦一家并不知晓,虽然怪不得人家,却让苏宗民心情极其沉重。如他对袁佩琦家人所说,上大学之前,整个高三期间,他没在复习迎考,沉溺于鼓捣电器。为什么呢?那时他非常绝望,因为父亲。

苏宗民的父亲在他读高中二年下学期时去世,所谓“死于意外”是一种委婉说法,准确表述应当是“跳楼自杀”。他跳楼身亡的地点在市工商局新办公楼,从九层办公室坠下,死于楼后停车场的水泥地板上。

当时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已经是地区行署副专员,接替他当工商局长的人选还未确定,所以还兼着局长的职务。他在行署办公大楼里的一间副专员办公室,工商局这边的局长办公室也还保留着,平时上班主要在行署那边,在工商局办公的时间比较少。那一天他决定跳楼,没有选择在行署办公大楼自己的最高职位处了断,选择了工商局这座大楼,显然因为这里让他一言难尽,无法割舍。

当年,苏宗民的父亲在本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后来他借以消灭自己的工商局办公大楼。这座楼占地宽,楼层高,外观设计洋气,造型宏伟。楼里门厅宽阔,铺大理石地板,装吊灯,特别气派,各层办公室设计内嵌式文件柜,装修精致,为当时本城少见。特别让人眼亮的还有大楼装有电梯,安的是两台日本原装进口电梯,是当年本地最先使用的。种种景象,这座楼成为当年本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被称为地区首府第一楼。

当时有一个关于这座楼的笑话,说苏世强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中,叫苏宗民的那个天天坐在中学教室里读书,另一个儿子天天站在城东晒太阳,就是工商局的那座新办公大楼。形容苏世强把该楼当成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过分。这座楼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基建资金是他几次三番到省里跑下来的,大楼用地是他千方百计从农民手中征下来的。大楼的设计和建成后的内部装修也都出自他的意思。在当时,这样一座办公大楼无疑过于显眼,比较超前,太过时尚,招惹许多目光,也引来许多非议。苏世强为人精明,明知有些风险,却还坚持要上,顶住很多压力,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把大楼盖了起来,让全城人为之眼睛一亮。那以后不久,他就得获提拔,从工商局长升成了副专员。

这里有一个原因:当时地区一把手,地委书记是从省城派下来的,年纪比较轻,思想比较活,他对本地城市景观很不满意,认为应当大力改变。苏世强把工商局办公大楼搞成标志性建筑是投其所好,也得到了他的支持。这座楼让苏世强大为长脸,变得非常引人注目,成为他提升的一个重要因素。

但是这一座楼的修建和职务的提升也把苏世强自己送上了绝路。如当年一些人所感慨,苏世强突然招惹许多目光,一跃而上,可能会把一些事情搅出来,不见得就好。苏世强建楼本就有许多不同看法,楼盖起来居然还成为他的一大政绩,让他拱上去了,不服的人因此更多。有人向上级反映,以这座楼局长办公室大如跳舞厅,建有洗手间和卧室酒柜,比得上五星级宾馆为据,指责苏世强的办公大楼太豪华,尽弃艰苦奋斗优良传统。有人则对建楼经费一加再加,最后结算比最终预估超出近一倍提出质疑,认为内有问题。由于各种反映又集中又强烈,上级觉得需要了解澄清,派人下来调查,结果从大楼开支项目里发现漏洞,涉及款项巨大,直接牵涉到苏世强。居然还发现苏世强只用一句话就从工程部门直接提走大额现金,说回头会给个手续,却始终没有交出相关票据。苏世强承认开支里确实有些非正常方面,但是这些钱他并没有装进自己腰包,去处都在上边。他这座楼项目比较大,有所超常,建楼过程中遇到不少周折,需要不断努力争取。他跑北京,上省城,找了各大部门相关领导和具体办事人员沟通,请他们大力支持帮助,其中一些关键人物不是请请客就能解决问题。初查人员要求苏世强提供具体情况,他又强调牵涉到的都是上边重要人物,不便公开。这么大的事情,哪可能用这么一句话搪塞。上级决定立案处置,对苏世强采取相应措施。却不想他听到风声,提前采取行动,从他亲手建起,视如亲生儿子,让他大长脸面又让他身败名裂的那座大楼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苏世强的自杀无疑让若干人暗暗松了口气,受到最大冲击的则是他的家人。苏世强的妻子也就是苏宗民的母亲原本身体不好,丈夫一死她就垮了,心脏病发作,差点随夫而去。苏宗民本人当时只是高二学生,平时只顾自己读书,对大人那些事情还非常懵懂,不知究竟。父亲死后他整个儿变了,彻底崩溃,书根本读不下去,成绩直线下落。当年学校为了促使学生冲击高考,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每考必排名,苏宗民一向都在年段十名之内,那时突然落到六七十名甚至百名之后,与一向不爱读书成绩非常一般的沈达之流为伍,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清楚,那是因为他父亲,苏副专员跳楼自杀了。

有两件事一直留在苏宗民的记忆里,都与父亲之死相关。

他父亲在自杀前夜哪里都没去,整个晚上都呆在家里,在书房的写字桌边看材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当晚苏宗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习题,搞得比较晚,接近十二点还在读书。他父亲忽然推开门走进他的房间,告诉苏宗民不早了,该休息了。苏宗民还沉在习题里,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身,只是转过头跟父亲敷衍几句。父亲也没多呆,离开时说了句话,伸出手在苏宗民后脑勺上摸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苏宗民感觉异常,因为小时候父亲常摸他,待苏宗民长成大小伙子后,父子俩就不再用这种接触方式沟通交流,那晚上不知为什么,父亲又来了这么一下。

第二天他跳楼了。他临死前夜的伸手一摸,从此烙在苏宗民的后脑勺上。原来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爱子的最后诀别,内涵无比丰富,怜惜,期待,担忧,愧疚,无奈,真是一言难尽。

还有一件事让苏宗民难以忘切,涉及到沈达,时间在他父亲跳楼之前,大约提前三天,地点在学校操场的篮球场边。

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期间,苏宗民去图书馆,途经篮球场。时沈达与几个同级男生打半场,看到苏宗民走过,沈达忽然喊他,还把篮球往他这边扔过来,让他接住。

“下来,玩两个。”沈达说。

苏宗民把球扔还给沈达,说自己不会。

他心里很诧异。几年前,他与沈达在旱冰场打过一架,而后被父母押着上门道歉,那以后彼此都在一个学校,彼此都留意对方,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几乎从没交谈过。

沈达把球扔给身边一个同学,站在篮球场边跟苏宗民说了几句话。

“你老爸管你学习吗?”他问苏宗民。

苏宗民说:“有时会管。”

“我老爸也管。”沈达说,“我不听他的。”

他告诉苏宗民,老爸是老爸,自己是自己,两回事的。苏宗民听了发愣,不知道怎么他忽然说起这个。

“你记住了没有?”沈达还强调。

苏宗民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

三天后苏宗民的父亲死亡。经历过父亲死后的阵痛,苏宗民回想起篮球场边的那一次谈话,他明白了。沈达一定听到了些什么消息,可能是从家长嘴里听到的。沈达不是听过就算了,他没忘了旱冰场结下的冤家。

隔年苏宗民参加高考,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再没有读书的意愿,最终是为了母亲上了考场,考得不好理所当然。秋天到省城入学,他才忽然发现跟沈达搞到一块了:同校,同专业,同班同学。如果苏宗民的父亲没出事,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苏宗民一向成绩好,高出沈达几个档次,不说上清华,起码科大交大那个去向。但是现在他跟沈达坐在一个教室里。他们学校是省属工科高校,录取分数比较低,那时微电子计算机等等专业开始热门,他们够不上,读的是电机,学输变电,拿漆包线绕变压器。也巧,那一年录取在本专业的中学同校同学就他们俩。

这时都已经过十八了,算成年人,早不是当年打架、道歉的光景。经历过家庭变故的苏宗民变得很沉默,看上去很木纳,不爱搭理人,成了“木头”。沈达在大学里还跟在中学时一样当老大,麾下男男女女,自称“魅力四射”,却从没试过要把苏宗民收为小兄弟,一直都平等相待,决不小看。苏宗民则跟他始终保持一点距离,不远不近。班上同学对此并不感觉奇怪,因为苏宗民跟谁都保持距离,相比起来,他与沈达还有说有笑,比别人好多了,例如他跟沈达开玩笑,说人家不是“魅力四射”,是“精力四射”,让沈达大笑,认为这根木头原来又阴又损。苏宗民离乡日久,口音有变,普通话略有长进,已经不太“嫂嫂”。省城一带人不知道什么连山仔,在他们听来,苏宗民沈达讲的话口音差不多,因此他们两老乡两同学哥俩关系比别人近点,很正常,不需要其他理由。

上大学后,由于环境改变,时日迁移,苏宗民的丧父之痛慢慢消退,状态慢慢调整,他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只是从不谈及自己家人情况,很不愿别人打听家事。沈达对苏宗民家的事情一清二楚,大学四年里,班上学校里没有谁传说过苏宗民的光荣家史,都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没人议及其死因和曾经有过的地方显赫,可见沈达为苏宗民嘴封得极紧。这不容易。沈达这种人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当回事,嘴风四起,高兴了什么都敢拿来说,而且是老大,他怕你什么?但是人家不说,着意顾及你的面子,保护你的隐私和情感。因此苏宗民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他。

四年大学生活一晃而过。

4、

毕业前夕,沈达于一个周末下午被押解回乡。

所谓“押解回乡”是沈达自嘲,事实上是人家把他从学校提走,用的是一辆高级轿车,一路小心打点,客客气气,绝对不是《水浒》里宋朝年间林冲发配沧州时,披枷带鐐,被两个公人押解上路那般凄凉。

有一位地区行署的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行署办公室派车把该领导送到省城,秘书长到校报到后,亲自带车到了沈达他们学校,找到了沈达。那一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课,事实上即使不是星期六,沈达他们也已经无课可上,因为毕业班的课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全部完成,考试也都结束,学生们做各种毕业准备,包括联系工作。沈达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急着考虑这里考虑那里,他一天到晚呆在学校里,优哉游哉,依然屁股后边跟着若干男孩女孩,该干嘛干嘛,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那天沈达留在宿舍里,等候来人。他已经提前得到通知,知道父亲沈青川让副秘书长到学校来找他,有事。沈达跟来的人很熟,这人原是沈青川的秘书,跟随沈青川多年,当了副秘书长后依然是沈专员身边的主要工作人员。

副秘书长给沈达看了其父沈青川的一个批示,批示写在一份便笺上,便笺是该副秘书长手写的一纸请示,主要内容是报告自己明天一早到省城学习,问沈专员有什么交代?沈青川在这张请示便笺上批了两行字,让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城后去学校找一下沈达,安排沈达回家一趟。送副秘书长到省里的车当天就要返回地区,正好可以让沈达搭便车回去。

沈达吃了一惊:“家里打电话只说你来,没说让我回去呀。”

对方笑笑:“你父亲你知道。”

沈达推托,说自己当晚与同学还有一个聚会,他是牵头人,这个时候哪里可以跑?

副秘书长说:“这回恐怕你得听你父亲的,其他事先放一放吧。”

沈达笑了:“我父亲这不是太霸道了?”

那人也笑:“你让我完不成任务,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沈达问:“怎么这种事还写上字据了?”

原来是出于偶然。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委学校学习是沈青川安排的,这人细心,走之前考虑应当跟领导说一声,问问有什么交代比较好。那几天领导事情多,沈青川一直在地委会议室那边开会,副秘书长打算口头报告一下,总见不着人,就临时抓了张便笺,写了几个字,交进会议室给领导倒茶水的通信员递送沈青川。沈青川看了条子后,顺手批了儿子这件事。有领导手谕,他当然不能马虎,务必亲自落实。

当时车就在楼下等着,来人手里拿着父亲手谕,如此突然袭击,真让沈达猝不及防,这种情况下实无法拧着不走,沈达无可奈何,被塞进轿车,押解上路。

沈达父亲如此行事也属无奈,接连几个星期天,他和沈达的母亲都给沈达捎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情商量。沈达一推再推,总说这个事那里忙,就是不往家里走。因此他父亲批示部下采取行动,也不能说有多霸道。

沈达心里有点数,知道是什么事情让父母非把他弄回去不可,这件事涉及男女,是为沈达找对象。时沈达不过二十多点,远非大龄青年,找老婆成家这种事尚属不急,但是沈达的母亲很着急,总是操心不尽。沈达的母亲并不是担心儿子再拖下去要当老光棍,是担心不弄个箍子把儿子箍住,他会再闹出些事来,不要再跟卖胸罩的女孩藕断丝连,或者又去招惹哪个卖丝袜的。

沈达母亲为沈达看中了一个女孩,该女姓李,出自本地区一位中层官员家庭,两家人属门当户对,女孩比沈达小一岁,因为读的是大专,已经毕业安排了工作,在地区法院当书记员,人长得很清秀,性子温和,很得沈达母亲欢心,沈父对女孩的家庭也表示认可,对方更是愿意与沈专员家结亲,对这门亲事非常热心。沈达大四这年暑假回家,双方家长对他实施突然袭击,女孩的母亲带着女孩到家里串门,那其实就是相亲。那天上午沈达在家里睡懒觉,母亲把他弄起来,给他套件t裇让他出门见客,一看外头笑盈盈一张粉脸加一张嫩脸,他明白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让母亲不要瞎操心,眼下还早,还没到找老婆的时候。

“可以先当女朋友。”母亲强调。

沈达说他不缺女朋友。

“你那些都是什么啊!”母亲斥责。

沈达笑:“管他人模狗样,我喜欢。”

他对母亲拉扯的这个女孩没感觉。女孩看起来不错,如果是沈达自己碰上,没准会有感觉,一扯上父母就不对了,沈达避之唯恐不及。暑假里他天天跑得没个影子,这里走那里玩,没再跟女孩见面,只说自己要考虑考虑。回校后母亲隔三岔五跟他通电话,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得给人家女方一个回话。沈达让母亲不要再问,干脆回绝算了,母亲很生气,骂儿子不懂事。事情僵着,没有进展,沈达父母捎话让沈达回家谈谈,沈达躲躲闪闪,直到被父亲一纸批示押解回家。

他对母亲发牢骚:“为什么非把那女的安排给我?”

他父亲脸一扳说:“我们跟你谈正经事。”

原来不止是给沈达安排女朋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沈达的毕业安排。沈达的父母要沈达毕业后回家工作,有几个方向可以考虑,进机关综合部门可以,选专业对口的也行,关键是他自己怎么打算,今后想干什么。

沈达明白,这事情好像跟女朋友无关,其实是一回事,至少彼此相关。

沈达告诉父亲,如果要找专业对口部门,他应当到哪个变电站,从技术员干起,但是他没兴趣。四年大学里,学校食堂的饭吃了不少,专业学得不怎么样,成绩不好,不是太忙了,或者太懒,是他不想学那个,因为不想干那个,没意思。他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呢?家里现成一个榜样,就是爸爸。他认为爸爸这种行当不错,他愿意。他这种人比较适合当头,领导,不是去当技术员让别人使唤。爸爸当大官,儿子接着干,子承父业,多好。

父亲批评:“咱们家还成当官专业户了?”

沈达发歪论,说他发觉性格可以遗传,职业也可以。如果父亲是捡破烂的,儿子对废报纸烂鞋底一定比别人有感觉,因为家里尽是那个东西,子承父业最有基础。当官也一样,父亲是个大官,儿子耳濡目染,知道的比别人多,上手比别人快,位子上一坐,不用别人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早就会了,最适合接着干。子承父业,起步时父亲可以罩着,扶上马送一程,以后还有父亲的人脉、关系可以相助,这都是别人比不了的。所以有那么多当官专业户不奇怪,遗传嘛,代代相传,传子传孙。

“这东西私家没有,只归官方。”沈达笑称。

父亲批评沈达是歪论,官员的孩子从政是有一些,也不是个个都行。

“这就看遗传强不强。”沈达笑,“爸妈要是没把我遗传好,我就去捡破烂。”

沈达母亲在一旁听了,挺烦,让父子俩不要讲空的,赶紧商量:毕业回来后去哪里,干什么?得定下来。沈青川虽然是个专员,给儿子安排个工作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也得提前打个招呼,人家部门也得过一过程序。

“你爸爸也不是一下子就当领导。”母亲说,“总要从一般干部干起来。”

沈达承认,他当然也得一步步走,但是起点要高,起点低了有问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步步向上,走到别人的起点那里,人家早在前边了。这些话他听老爸说过。

“你到底怎么想。”父亲追问。

沈达这才把底牌亮出来。原来他绕了半天圈子,什么私家相承官方遗传,起点要高步步向上,其目的只在一个:他不想回家乡与父母团聚,要设法留在省直单位。

“这不行!”母亲当即反对,“怎么老是放不下!”

她一定又想起了卖胸罩的女孩。

沈达坚持。回家当然顺当,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人家会说他没本事,只靠家中老爹,所以要在省里自己打天下。上边的大机关职级高,同样的努力,比下边上得快,这些话也不是他发明的,从小就听父亲跟别人聊过。

父亲有点意外:“你记住的还不少嘛。”

沈达笑:“遗传嘛,私家没有,官方才有。”

母亲反对:“你留在省里,李家那边怎么办?”

沈达强调,姓李的女孩是母亲要的,不是他。

“不要她要谁?卖什么的?”母亲生气。

父亲拍了扳,做了两项批示。工作问题,儿子的意愿可以考虑。留在省里不妨碍在家乡找对象,儿子必须按母亲要求跟李姑娘再接触。

就这么定了。

沈达父亲给省电力局局长打了个电话,该局长是沈青川的老朋友,他毫无二话,一口应承,把沈达接收下来,承诺安排在局本部,留在他身边工作。沈青川曾打算让儿子往省政府的大综合部门去,考虑到人家要收优秀毕业生,儿子在校学习成绩很一般,校内校外名声不小,却不是以优秀著称,一下子塞进那些大部门,恐怕并不好。电力局属专业对口,安排到那里比较顺当。

沈达没意见,留在省城就行,去哪里他不计较。

他对苏宗民说:“别让我回去送死就行。”

他跟苏宗民开玩笑似的,谈起他被押解回家,跟父亲舌战的故事。沈达称自己所谓官方遗传起点要高那一套全是瞎扯,他只是为了有个充足理由,能够不回家去。家里塞给他的李姓女孩并不是老虎,真老虎是自家那两位,老爹和老娘,留在他们身边还了得,非让他们管死不可。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让父母掐着脖颈像鸭子一样拎着,一天到晚聆听教导,什么都不能出格,不小心打场小架就得往鼻子眼里塞棉球,指着低头道歉。这有趣吗?所以他死活不回去。父亲没他的办法,才同意他去省电力局。

“你有没有兴趣?”沈达突然问苏宗民,“我是说。咱们呆一块。”

苏宗民不觉一愣:“去哪?省电力局?”

沈达说不错,他可以帮助苏宗民活动。上层机关机会多,好好干上几年也轮咱们了,到时候沈处长苏局长什么的,咱们也试试。

苏宗民不禁发呆,好一会儿,他摇头,嘿嘿笑:“沈达你干什么?害我啊?”

那时候他们在校外一家小店喝啤酒,是个晚间,沈达约的苏宗民。苏宗民焦头烂额,正当走投无路。

苏宗民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毕业后考研读研应当比较顺畅,但是他没走那条路,决意回乡工作。其时大学生找工作相对还容易,特别是学业优等生,苏宗民却遭遇困境。他们专业往电力系统分的多,他想在家乡电业部门找个职位,却不行,这一行挺热门,没有很硬的关系进不了。苏宗民的父亲当县长、局长、副专员时,手中握有权力,家里人来人往高朋满座,他要是还活着,不出事,儿子想去哪里都可以,不会有太大困难。待到把楼一跳,成为一盒骨灰,还是本地一桩著名末了腐败案的首要嫌犯,这就是另一个情况,家中早就门可罗雀,苏宗民能够求谁帮忙?进热门单位一般人想帮还帮不了,非得很有分量的人出来说话才行,苏宗民哪里找去?他再三碰壁,差不多已经心灰意冷。

这时候沈达约他喝啤酒,表示关切。沈老大酒杯一端,张口批评,说苏宗民怎么搞的,上了四年大学,还要回家乡那个小地方干嘛?

苏宗民笑,问沈达他不回去上哪儿好?到北京啊?进国务院?

沈达大笑,表扬苏宗民个子不大,野心不小。

苏宗民拿自己打趣,其实心情特别不好。可能也因为啤酒作用,那天他的话比平常多。他说,原本确实是想留下来考研。拿一个硕士博士再说。可是看看不行。母亲身体不好,长年病在家里。工资都给扣了,只能拿个百分几十。他是长子,下边还有个上高中的妹妹,眼下家境困窘。他还是出来工作,挣钱养家尽点孝道比较合适。

“我父亲的事你全知道。”他发牢骚,“说他几万几十万什么的。哪要那么多?有个十分之一就足够我们活了。可上哪找去?”

沈达劝告苏宗民,苏宗民父亲如何,他不知道,只知道苏宗民不该回去。苏父那件事对苏宗民不利,至少会是他人的一个话柄,让人在后边指指戳戳,成为苏宗民今后的一个阴影,为什么要去自投罗网?苏宗民称他没有办法,母亲需要照料,妹妹需要帮助,他当长子大哥的能跑多远?沈达让他别装得这么可怜。苏宗民当年穿双旱冰鞋,能溜多远是多远,那时候谁捉得住他。

“现在是现在啊。”苏宗民感叹。

沈达提议,让苏宗民设法进省电力局,跟他一块,他来帮助想办法。走投无路之际,沈达的提议就像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太诱人了。但是苏宗民愣了半天,却嘿嘿,问沈达是不是要害他?为什么呢?苏宗民说,对一个饿坏了的人,别一下子给他一碗肥肉,受不了的,准得撑死。现在他苏宗民不敢心存奢望,不要拿肥肉引诱他,有点米汤就行,最多一碗稀饭。

沈达说:“不对,这不是你。”

苏宗民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他自己。以前他不太懂事,父亲死后才算长大,现在这种情况,沈达能想到他,这么慷慨相助,他心里特别温暖。但是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跟沈达不一样。省电力局那种地方他不敢想,人家也不会要。即使沈达动用天大的关系帮他,人家勉强答应,他还是不能去。

“怪了。”沈达说,“怎么怕成这样?”

苏宗民说沈达了解他,不是因为害怕。除了家里困难需要他回乡,还有一个原因,让他绝对不能去大机关:他父亲是那种情况,而且生前早有交代,所以不能去。

沈达难以置信:“你父亲交代什么了?‘别到省电力局?’?”

苏宗民解释,他父亲当然不是这么说,但是有这意思。

沈达说:“你他妈放屁。”

苏宗民说:“真是这样。”

他不肯细说,沈达不再追问,但是很生气。沈达说,苏宗民脑子里肯定有一根筋给扭背了,他父亲出事把他毁了。其实又怎么了?别说老爹生前交代那种唐朝故事,即使他老人家如今还能天天给苏宗民托梦,苏宗民为什么非得听他,不能听自己的?

苏宗民还那样,嘿嘿笑,对不起,再三感谢。

“妈的,你小子就这股劲让我喜欢。”沈达感叹。

这时候沈达才告诉苏宗民,他约苏宗民喝啤酒,提议帮他,除了彼此老乡老同学,小时候打过一架,互相道过歉,老爹老娘间有些瓜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有一个漂亮女孩求他帮苏宗民一把,眼泪都掉下来了。

“人家袁佩琦真心实意。”他说,“你小子不像话。”

苏宗民苦笑,说他已经不再跟袁佩琦来往,不怪袁佩琦,是他自己的问题。袁佩琦人挺好,家境不错,好人家的女孩,他发觉自己够不上。以其今后大家欲罢不能,不如在还没开始时就及时了断,免得今后彼此痛苦。

“你以为你是什么?她是好人家的孩子,你是坏人家的?”

苏宗民笑:“你说不是吗?”

沈达摇头,认为苏宗民真有问题。再怎么说,他老爸是他老爸,他是他。

“不是有‘官方遗传’吗?你自己的理论。”苏宗民说。

沈达让苏宗民不要钻牛角尖,遗传是遗传,自己是自己。

苏宗民感谢,他一直记着当年,他父亲出事之前,他跟沈达在学校篮球场边聊过几句,当时沈达就是这么说的:老爸是老爸,他是他。事后想来,虽然早是冤家,沈达对他还是真够意思。

沈达告诉苏宗民,当时他在饭桌上听父母谈起上边正在查一个案子,提到苏世强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他知道说的是苏宗民的父亲,忍不住偷听,可惜父亲只提个头,没跟母亲说具体的,没能满足他的好奇心。第二天鬼使神差,在学校里看到苏宗民,忽然间他感觉有些同情,毕竟打过一架,彼此拉过手,不是陌生人,所以忍不住跟苏宗民说上两句,充个老大。没想到苏宗民记住了。

“但是你没说对。”苏宗民道,“我不只是我,还是我老爸的儿子,永远都是。”

“你就是这根脑筋坏了。”

沈达再三劝告,让苏宗民听他的。留在省城,可以摆脱往昔的阴影,也可以跟袁佩琦好。袁佩琦这女孩不错,还在读大一时,沈达一眼就看上了,曾经约她出去玩,打算染指,人家嘻嘻哈哈,一转身就不见了。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显然她不喜欢帅哥老大,偏喜欢苏家木头。

“你们有缘,不要轻易放弃。”沈达劝告。

苏宗民对沈达说,袁佩琦确实不错,是他自己不好。母亲和妹妹在老家那边,他不能放下,袁佩琦是省城人,不可能跟他到下边去吃苦受罪,所以毕业后注定要分开,两人走不到一起。他还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袁佩琦的父母,他们问起他父亲的情况,他实在说不出口。既然这样,只好算了。

“没治!”沈达骂他,“你口口声声要回去,回得了吗?咱们老家哪个单位要你了?”

苏宗民苦笑:“没人要也得回去,总得给分配个事做吧?不行就去拾破烂。”

沈达清楚,苏宗民心里那个结子解不开,任谁都没有办法。沈达放弃了,不再拿大馅饼引诱苏宗民,但是他也没就此了事。他要了苏宗民一份简历,只说不管成不成他来试试。他找了他父亲,通过各种关系,帮助苏宗民往当地电力系统去。半个月后他告诉苏宗民可能有戏,但是去向不太理想。他曾努力想让苏宗民留在市区,人家说不好办,当地一个规矩,新来的大学生一定得下基层,目前需要人的只一个地方,在苏宗民老家一带,连山水电厂,那是一个在建中的中型梯级电站,厂址在大山沟里,环境比较艰苦。

“你还可以再做选择。”沈达说,“咱们一起留在省城,还是回你那山沟。”

苏宗民连声道谢。他当然是回家乡去,早些时候他谋求回乡时,已经表示愿意直下工地,没有问题,但是人家并不表态接收。要没有沈达帮助,哪有这个机会。沈达这般热心,雪中送炭,他会永记不忘。

“那就‘嫂嫂’去吧,”沈达说,“真是个连山仔。”

他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告诉苏宗民,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地人都还记得苏世强那起案子。一提起苏宗民,还有人问起那个事。沈达特地找了熟人,询问苏宗民父亲这起案子的结论,以便别人问起时有一个说法。熟人告诉他,苏世强的案子没有结论,人跳楼了,案子查不下去,挂了起来,不了了之。沈达还听到一个很特别的名词:苏世强跳楼身亡,丧事很不好处理,有关方面想来想去,想出四个字来说明他的死因,叫做“因故坠楼”。

“你老爸因故坠楼。”沈达说,“你是什么?因故随坠?”

苏宗民苦笑:“我是他儿子。”

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沈达去了省局,苏宗民回家乡,下了工地。

第二章

公子升官

1、

一晃十几年过去。

这年秋天,沈达的父亲沈青川病逝,沈达携妻女从省城返回奔丧。

沈青川死于中风,这年才六十七岁,以现今城市居民的一般寿命比较,可称早死。特别是沈青川身份很不一般,在本地当过专员,后来行政体系变化,实行地改市,也就是地区改为市,辖地区原属各县,沈达的父亲不再是沈专员,改称为沈市长,依然是本地头号行政长官,书记之下他最大。沈青川在市长任上一直干到六十二岁才退下来,而后也没全退,安排为省政协常委,兼了一届五年,届满刚退。他这样身份的人物享有相当高的医疗保健待遇,平时定期安排身体检查,生了病不必到医院排队挂号,有事了往高干病房一送,不必操心床位是否拥挤,自有市里最好的医生照料,需要的话还可以紧急约请省里甚至北京上海大医院的专家前来会诊,通常情况下,如果不是要害部位致命癌变,通常疾病害不了他,特别是在刚刚退休这个年龄段上。但是他却属例外,突然中风,一时不治,即撒手人寰。

沈青川任职多年,担任一方行政首脑,其丧事自然不同于与普通人物,虽然按规定必须从简,却依然十分隆重,极具气派,其隆重和气派不体现在场面多大,丧仪多排场,如民间富户死了考妣一般,吹吹打打开大道场办大丧礼做足套路,沈青川的丧事很简单,规格却高,体现为葬礼上的一屋子花圈,一屋子人,还有灵车后边的一个送行车队。花圈密密麻麻,上边的名字囊括了本省本市及下属各县区各部门重要官员,还有北京若干重要部门领导,没有一个白丁,不说每一个名字都如雷贯耳,起码非常响亮。当天到场出席葬礼的也一样,除了本市现职主要领导,离退休老领导,县区及部门领导,还有专程从省上赶下来的负责官员。简短的告别仪式结束后,灵车送遗体往殡仪馆火化,灵车后边的车队是一支自愿送行车队,主体为亲朋好友与故旧,基本都是官员用车,车牌号码特点鲜明,均为本市及各县排前车号,组成送灵车队泣奉老领导上路火化,队型格外醒目。

沈青川的高规格葬礼上有一个小插曲,发生于他的大儿子沈达和沈达的老同学苏宗民之间,这两个人在葬礼正式开始前碰面,忽然有所争执。

事情是沈达挑起的。当时沈达一家人包括他母亲、弟弟和弟媳们已经进场,站在沈青川的遗体边,苏宗民从人群中挤出来,跟沈达握了握手,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开。沈达突然把他喊住。

“苏宗民,喂。”他说,“你等等。”

他把苏宗民拉到母亲身边,问母亲是不是还记得这个人?沈母满眼迷蒙,因丈夫的突然离世悲痛不已,心力交悴,当时只是两眼发愣看着苏宗民,没有反应。苏宗民喊了她一声“王阿姨”,她也没反应过来。

沈达告诉母亲,这是苏宗民,他的老同学。

“苏世强的儿子。想起来了吗?”

沈母啊了一声。

“人家现在是苏厂长,连山水电厂的头头。”沈达介绍。

苏宗民没吭声,跟沈母握了下手,转身走开,却被沈达再次揪住。

“苏厂长急个啥呢。”他质问。

苏宗民开了腔,学沈达的口气,管沈达叫“沈主任”。

“沈主任现在心情不好,咱们回头再谈。”苏宗民说。

“心情好就不用你。”沈达说,“别的人见了我可以跑,你不行。”

“我没跑。”苏宗民说。

人家苏宗民是主动上前跟沈达握手致意的,绝无见了沈达就跑之嫌,但是沈达胡搅蛮缠,不放过他。沈达追问说,苏厂长今天拨冗前来参加他父亲的葬礼,拿什么来送别老人?苏宗民不吭声,不做明确答复。苏宗民身边一个年轻人赶紧搭腔,这人是跟着苏宗民来的,可能是苏手下厂办人员,他告诉沈达,厂里给沈市长送了花圈,苏厂长还特意买了一条新毛毯,送过来表示哀悼,苏厂长自己掏的钱。

“是拉舍尔毛毯。”年轻人强调。

沈达知道那个东西。本省有一家大纺织厂,专业生产拉舍尔毛毯,大量出口中东一带。沈达问苏宗民,知道拉舍尔毛毯去中东做什么用吗?

苏宗民说:“沈主任别说了,办完事咱们再聊。”

“怎么我不急你急?”

沈达揪着苏宗民,就是不放他走,非让他知道拉舍尔毛毯怎么回事。按沈达的说法,原来该毛毯在中东是当裹尸布用的,那边战乱,常有人员死亡,裹尸布用量很大。

“谢谢苏厂长给我老爸送来一条。”沈达说,“哪天不幸轮到我了,记住也给我送一条,别的我不要,就要苏厂长的。”

苏宗民甩掉他的手,一言不发走了。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人群后边参加仪式。以苏宗民的身份,哪怕贵为厂长,在那个场合也还只能站在后排。简短的葬礼仪式结束后,出席仪式人员排起长队,与沈青川遗体告别,与死者家人一一握手,劝慰节哀,苏宗民排在长队后部,在与死者家人握别时再次与沈达相逢,这一次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握了手,彼此都用了力气。沈达忽然眼眶一红,眼泪落了下来。

如苏宗民形容:“沈主任现在心情不好。”沈达表现出的情绪不是不好,简直可称恶劣,不只是因为父亲突然病故,还有一大因素:此刻沈主任正走背运,包括所谓的“沈主任”也成了一个倒楣标记。沈达原为省电力公司的调度中心主任,眼下已经不是了,职务已免,暂未安排,此刻称他主任如果不是有意刺激,实在只属安慰。

沈达大学毕业后进了省电力局,十多年一帆风顺。当年收他的老局长是沈达父亲沈青川的老朋友,老局长对沈达非常关照,沈达一去先在局办公室当干事,跟着老局长四处跑,相当于局长的秘书。沈达为人活络,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会,擅长跟人打交道,特别是很能处理上层关系,几乎是生来就会,加上办事有经验,心里有主意,能给领导当参谋,很得局长信任。秘书干了几年,上下情况都熟了,恰逢电力体制改革,省电力局改成省电力公司,依旧是老局长当政,改称总经理,沈达还跟着他,成了公司办公室的副主任。几年后老领导快要到线了,问沈达有什么打算?沈达表示自己到局后一直都跟领导,只有综合部门的履历,太单一,不全面,对今后可能不利,所以想换一换,到业务处室干一干。老领导很赞成,把他调到调度中心当副主任,放手让他管业务,待老领导终于退休时,沈达已经是调度中心的老大,具体掌管全省电力调配业务,位子非常重要。那时他才三十四、五,是公司里最年轻最为人们看好的中层要角,没有谁不说他是公司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干部。

一年多前,情况忽然发生变化,公司领导层调整,来了一个新老板,是位中年女士,女强人,叫齐斌,名字文武双全,巾帼不让须眉,沈达的楣运意外开始。

这位新来的老总是从省外交流过来的,以往从未在本省工作过,与地方上没有多少瓜葛,虽是女流,却非常强势,事事有主张,处处打下自己的烙印。她对本省电力企业的原有状况不太满意,要按她自己的一套管理企业,到位后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有意识地改变前任老总的旧有安排,前任老总重用的干部也就面临困境,要么弃老忠新,改换门庭,千方百计让新领导收纳,要么就得经受冷遇。

沈达是前任老总的头号重臣,一时面临压力。他开玩笑,称自己虽然对付领导和女人都有经验,但是最讲义气,一定经得起考验,决不叛变。

有一天晚间,沈达的几个朋友相约聚会,在省城一家新开大酒店,相聚的都是年轻干部,却都不寻常,有经委的处长,***的办公室主任,副省长的秘书,还有若干年轻女子。沈达因为多种关系,跟这些人混得挺熟,成了一个圈子里的人,有机会就凑起来一聚,交换信息,联络感情,通常由沈达安排买单。电业部门向称电老大,管着电线里的那个东西,谁都用得着,厉害得很,电老大的调度中心主任尤其厉害,谁都想巴结,有成堆的人排队等着为他签单,如果不找人,沈达自己也能签,沈老大不缺钱,他的工资很高。

那天晚上,沈达表现英勇,酒杯一端,什么都没吃,先干三杯白酒,喝的是高度五粮液。而后他把嘴巴一抹,向大家告罪,称自己已经预先签好单了,大家尽管尽兴吃喝,他却没办法陪同,因为当晚轮值,他必须守在调度室,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刚换了个女老板,一双大眼盯得紧啊,像醋瓶老婆盯着花心丈夫,让她逮住了包死,所以对不起各位。”他说。

那些人不依,称他们不会让沈达糊弄,沈达肯定不是把自己送去给哪个女老板欣赏,一定另有花心。沈达不慌不忙,再喝三杯,这才勉强得到大家批准,离席走人。

沈达真没有糊弄人,当晚他确实轮值。他匆匆赶到单位,并未超过到班时间,却不料有人已经打过两次电话找他,不是别个,就是女老总。

“齐总有事,让你去她的办公室。”值班组长说。

新来的总经理齐斌超敬业,家在上海,丈夫和孩子没有随迁,她本人以公司为家,是个工作狂,几乎每晚都在电业大楼上班,思考企业发展大计,同时细心地盯紧手下员工的一举一动。

沈达去了齐总的办公室,一进门齐斌就把脸扳起来。

“喝酒了?”

沈达承认,今晚有个聚会推不掉,他过去喝了两杯。

“值班你还敢喝?”

沈达检讨,虽然他从不因酒误事,但是确实不该喝。

“不是第一次?”

“也没几次。”

齐总比沈达大七、八岁,加上职位高,见什么是什么,该批就批,没把前任老总的爱将沈达太当回事。她找沈达并无大事,只是核对一份材料里的几个数据。问过之后她一摆手,让沈达回调度中心继续值班。沈达以为事情了了,哪里想到第二天公司中层干部开会,齐总声色俱厉,对他痛加批评,上纲上线,提到对国家对人民负责的高度,警告他深刻反省,否则必严加处置。她采取的是不点名批评方式,讲有的人身负重责,屡次三番,违反规定,值班喝酒,是害群之马。批评中旁敲侧击,点了些现象,不必太细心,就可以听出讲的是谁。

事后沈达自嘲,说齐总批了半天,只有四个字他听进去了:“害群之马”。

由于新老板强势,谁都敢训,批评人不留情面,而且对一些前骨干存有成见,公司里边,难免有人受不了,要发一发牢骚,发牢骚得找地方,沈达这里最合适,沈达有号召力,哥们得很,眼下一起历难,大家感同身受,可以一吐苦水,偷偷骂一骂娘。公司中层同僚里的不满人员因而悄悄集中在沈达身边。事实上这些人早都搞在一起,只是情况不同,当年老领导执掌大权,大家聚在沈达身边,是希望他在领导那里替自己美言,如今变了,是一起发发牢骚。

所以齐总“害群之马”之说不是随口提及。

沈达是聪明人,如他自己所笑,有“官方遗传”,眼下这种局面,以往没遇到过,至少也听说过。人到屋檐下,该装孙子得装孙子,沈达心里很明白,也知道有哪些办法可以拿来摆平与领导的不融洽关系。可是这个人偏偏天生是个老大,从出世到如今,基本一帆风顺,凡事有家中大官罩着,骨子里十分傲气,可以顺着捋毛,逆着来就不快活,一旦不快活他还敢来横的,管他的,随他去吧。

事情便显出了些紧张度。

有一天,齐总把沈达叫去,给他看一封群众举报信,涉及加洋水电站。举报信称该水电站设施落后,状况不好,但是老板拿钱铺路,重金贿赂,省公司对他开放绿灯,让他把电卖上电网,发了大财。举报信并没有点明省公司谁拿了人家的钱,但是有一点比较特殊:该水电站位于沈达老家那个地方。

沈达承认事情与自己有关。加洋水电站是一座小水电,三十多年前由他老家那边地方政府投建,因经营不善严重亏损,设备老化,面临关闭,几年前地方政府把该电站卖给一个私企老板,老板投资改造厂房和设备,使电站重新运转。该老板接手电站后,曾与当地县及乡镇领导多次到省公司,请求把所发水电卖给省电网,因为是家乡事务,家乡领导找到他,他帮了忙。

“办理中都按规定,没有违规行为。”沈达说。

这里边当然有些情况。本省水利资源丰富,早年间地方办电积极性很高,全省各地遍布水电站,绝大多数是小水电站。小水电多建在偏僻山间,附近少有工业项目消耗电能,必须把所发电能卖给省电网,这才能够产生发电效益。对大电网来说,小水电虽然可以补充电力不足,却也存在不稳定问题,因为小水电受季节、水源影响很大,盛水期开足马力,枯水期发电机停运,往往是电网需求缺口大时,水电站枯水无电,电网电力充足时,它们正当盛水期,发的电用不了,网上根本不需要。所以不是所有小水电发的电都能卖给省电网,需要根据各种情况协调安排,这就有了一个要谁不要谁的问题,实际上也就是给谁赚钱,让谁赔钱的问题,因此争夺厉害,相争者使出各种手段,包括金钱轰炸,这个不奇怪。

沈达说明,他帮过加洋水电站的忙,但是没有拿钱,相反还赔了,请对方吃饭。因为来的除了电站老板,还有家乡领导,有几个原本就是熟人。

齐斌问:“是吗?”

余音缭绕,人家有怀疑。

沈达咬定:“不信可以查。”

齐总当即警告:“我是要查的。”

不久就出了事:时正当盛夏,全省进入用电高峰,那一年恰逢旱灾,各地旱情严重,江河水量锐减,众多水库库容降到极低点,水电站大半停止运行,导致电力供需矛盾尖锐,缺口巨大。邻近省份情况相同,也都严重缺电,无法调剂。省公司在各级政府配合下,除确保重要部位,保障居民生活用电外,采取各种拉闸限电措施,力图减轻负荷,维持电网正常运转。不料遇上一个持续高温时段,各地用电一起猛增,电网承受不了,终于崩溃,省城近郊一个大型变电站跳闸断电,引发连锁反应,导致省城及附近数市大面积停电,长达数小时,成为一起重大停电事故。

沈达是调度中心主任,首当其冲,于事故之后即被宣布免职。

作为现场调度处置人员,沈达对事故发生无疑负有责任,起码负有对重大险情估计不足,未能及时应对之责,齐斌处置他不缺理由。但是沈达不服,认为齐总不等事故调查拿出结论就先拿掉他,是借机整人,收拾害群之马。沈达据此与齐斌理论,还大发牢骚,四处发表不满,让齐斌更其恼火。

他被搁置起来,大半年时间完全成个闲人,“沈主任”之谓因此成为讽刺。

然后他父亲沈青川突然病逝。

沈达老家那边有个笑谈,说沈市长死于中风,其实不全是,他差不多算是给气死的。别的人气不死他,只有他儿子干得了这种事。

说的是沈达,当时沈达有两件事让老爸特别不爽。

一件是沈达的免职。沈青川多年为官,知道这一行当里起起落落非常正常,儿子需要对一起事故承担责任,让人把主任拿掉,这没什么了不起。让沈青川不高兴的是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无所顾忌,且不听老头子安排。沈青川已经退下来了,不再有当初的影响力,不再像当年一样可以一个电话把儿子安进省电力部门,儿子的女上司是外省调来的,与沈青川没有旧交,人家根本不需要把已经退下的前地方官员沈青川当一回事。但是沈青川够不了省城电力部门,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依然旺盛,还能继续发挥余热。他告诉儿子,以现在情况看,儿子继续呆在省公司不好,不如调回本市算了,可以安排到市经委,先当个副主任,以后再说。只要儿子愿意,他跟市委书记说一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沈达不干。认为自己这十几年都在省城,基础在那边,绝对不能放弃。这种情况下灰溜溜走人,回家投奔退休老父,哪怕给个市长干,也会让人耻笑,太掉价了。有一句老话说:“在哪里摔的,要在哪里爬起来。”他哪里都不去,就呆在省公司里奉陪到底,当害群之马,看女老总怎么奈何他。

沈青川骂儿子长了臭脾气,沈达的母亲也配合父亲,拿父母身体都不好,只想儿子回来,一家团聚为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劝说。沈达大少爷脾气上来了,只听自己的,谁说的都没用,真是把父亲气了个半死。

还有一个人出来跟沈达一起气他老爹,是个小女孩,年方两岁,小不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模样挺清爽,却会大哭,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撒野一般嚎叫。

这小女孩是谁?据说是沈达的女儿,沈父沈母的亲孙女。时沈达早有一个女儿,为沈家长孙女,已经九岁多了,是省城的一个小学生。

沈达是在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结婚的,妻子李珍,就是沈达母亲为他物色的李家姑娘,沈达最终还是娶了她。当年为了避开母亲的安排,沈达不听父母招呼,躲在学校不回家,挖空心思想出种种理由留在省城工作。不料沈达的母亲非常执着,非要弄个人把沈达管住不可,也亏得沈达的老爸官大,有办法,加上人家女孩愿意配合,终于联手把沈达捕获:沈达进了省电力局不久,李珍忽然也调到省城工作,进了省法院。女孩笑盈盈找上门来,袖子一挽要帮沈达洗衣服,沈达不禁感叹,说自己算是个孙悟空,还是比不上老妈是如来佛。

在省城相逢,不像在家里老妈监视之下别扭,加上李珍本来也不让人讨厌,沈达不再严加防范。时日迁移,沈达身边原有的那些女孩渐渐走散,沈达自己年纪稍长,进了单位,知道应当有所收敛,不宜再像读书时那样胡闹,沈达的父母适时施加压力,沈达到底点了头,有情人终成眷属。沈达和李珍婚后第二年有了孩子,是个女儿。沈达很喜欢自己的女儿,嘴上却不时嚷嚷,说感到遗憾,他想要一个儿子。

“咱们不是官方遗传吗?”他跟苏宗民发牢骚,“到这里没有了。”

苏宗民说:“女儿也传。”

沈达不认。所谓代代相传,讲的是传子传孙,没听说往外孙外孙女那边传的。

后来那些年沈达春风得意,在单位里崭露头角,步步向上,身边又开始有些花花草草,里里外外,不时有些女子与沈达拉扯,电话里,楼道边,哆声哆气,沈主任长,沈主任短,让众人看了眼热,听了心跳。这种事很难一直隐瞒,难免会传达到老婆那里,夫妻间自然就会发生些动静。李珍成了沈妻后,不再像自愿当女朋友时那般隐忍,已经知道要保卫自己作为老婆的合法权利,加上自身供职于省高院,作为法律界人士,哪里会容忍他女再来分享丈夫,她和沈达之间渐渐燃起战火,时起时落,有时只在家里燃烧,有时还烧到了双方老爸老妈那里。双方家长为小两口救火,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历经多个回合。

沈达交上楣运,不容于新来的齐总,因为大面积停电事故被免了职,陷入低谷之际,有一位少妇风尘仆仆,从省城来到市里,找到沈青川的居所。少妇来者不善,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不点女孩,她把小女孩往沙发上一放,让小不点管沈青川叫“爷爷”,管沈达的母亲叫“奶奶”。少妇说小女孩是沈达的种,她和沈达的私生女。沈达不认,就来让爷爷奶奶认,谁的种谁养,她不管了。

这少妇不是陌生人,十多年前跟沈父沈母打过交道,就是那个卖胸罩的女孩。当年沈母给她家人一笔钱,帮女孩找了一份工作,让她答应不再与沈达纠缠。没想到现在她又冒了出来。她声称自己已经嫁人了,但是单位倒了,下岗了,知道沈达在电力公司混得不错,找上门去求助。沈达跟她重温旧情,哄她上床,答应如果给他生个儿子,就跟老婆离婚娶她。结果生的是女儿,沈达不认账了。

沈青川和妻子被少妇和她带来的小不点弄得一愣一愣,不知道这回爷爷奶奶能怎么当。他们马上给沈达打电话,沈达在电话里很平静,只说那女的已经疯了,别听她胡说八道。尽管打110,让警察把她带走,孩子是谁的谁去认,不行就送民政福利院。

沈青川问:“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

沈达说:“这个你们不必管。”

沈青川能不生气?

处理类似事项没有沈达说的那么简单。沈青川是什么人?老专员老市长,德高望重,声名显耀,打个电话让警察上门带走一个少妇,把个莫名其妙的两岁小孩哭爹喊娘送到福利院,外界会是什么议论?沈达的旧日相好不是只会卖胸罩,人家胆子很大,很泼辣,心里也很有数,打上门来,孩子往沙发上一扔,看你们怎么办。

于是又如当年,王阿姨跟少妇展开周旋,深入谈判。王阿姨听对方陈述,摸内中实情,以摆事实讲道理的精神,循循善诱,软硬兼施。对方胡搅蛮缠半天,从要求沈达离婚娶她,退到要求经济补偿。沈达母亲拿了一千块钱放在她面前,告诉她这钱与孩子和沈达都没关系,只是他们老两口关心下岗工人,帮助渡过生活难关而已。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再闹的话,他们就要让警察出面采取措施。少妇不听,嫌沈母给的太少。沈母无法再让一步,赶紧又给儿子打了电话。沈达在电话里说,他已经在路上,很快就到家了,让沈母稳住对方,等他到了再收拾。

少妇听出他们电话内容,即抱起孩子,抓走那一千元,跑得不知去向。

其实沈达根本没动,是在省城家中拿电话装神弄鬼,居然就把少妇吓走。

原来这个女人和她的小不点不止是到沈达父母家闹,此前已经找省公司和沈妻李珍闹过,都是挑沈达不在的时候上门寻事。少妇虽然泼辣大胆,却一如既往,只怕一个沈达,无论在哪里闹腾,一听说通知沈达前来处理,立刻偃旗息鼓,仓皇走人。所以沈达一接家里电话,胸有成竹,靠个舌头于三百公里之外把少妇驱逐出门。

问题是沈达此时正当落魄,少妇和小不点的出现恰当其时,给他雪上加霜,在单位被人当作笑料。沈达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要同事们下一次帮他把少妇母女俩扣住,赶紧通知他来认私生女,看他怎么处置。沈妻李珍却不那么容易摆平,夫妻间本来已经战火为断,此时更是加剧,老婆难以释怀,跟沈达大闹了一场。

沈达恼火,放了狠话:“他妈的离婚算了。”

李珍大哭:“不要我们母女,要那个妖精。”

沈达火上浇油:“我还赚一个小不点。”

夫妻俩闹得不亦乐乎,沈青川突然病逝。

所以有人称沈青川给儿子气死,不尽是无中生有。

沈达与李珍不和,毕竟还是夫妻,沈青川一死,彼此还得顾全大局。李珍带着女儿随夫回乡,参加了公公沈青川的葬礼。而后母女立刻走人,返回省城,对外说的理由是省法院最近很忙,加上女儿是小学生,课外还学钢琴,不能拖课。沈达没跟老婆女儿一起回去,他留在家乡。父亲的后事已经料理完了,家中还有其他家人,母亲有弟弟照料,不需要他太操心,他却不走,在市区和下边县里晃来晃去,找旧日朋友同学,谈天说地,打牌钓鱼,居然还偷偷喝酒,似乎不在服丧之中。

他那些密友清楚,此刻沈达不好受,内外交困。主任已经给免了,回单位无事可干,回家还有战争,所以不如躲着。但是虽然停职,毕竟还是单位干部,为父奔丧,也不能耗时太久,本来齐总就不对路,现在再被抓住把柄,人家生气了,以旷工论处,痛加收拾,沈达的日子更不好过。

有一天下午,沈达跑到连山县找朋友玩。朋友名叫张光辉,小名小六,比沈达小一岁,与沈达出自同一个大院,也是个干部子弟,父亲当过工业局长,他本人不逊其父,已经当了连山县县长,是大院伙伴里比较有出息的一个。张光辉与沈达关系密切,知道沈达内外交困,需要朋友关怀,把沈达约到自己管辖地块,领他跑到山间,游山逛水散散心。黄昏时他们回到县城,张光辉说咱们不上宾馆,那里没什么好吃的。他安排沈达去了路边一个不太起眼的餐馆,这里有野味,五步蛇,大蜥蜴,都是别地方看不到的。其他人不叫,就他们两个,老朋友自己吃饭。

点菜的时候,老板娘跟张光辉说话,问领导要什么小赛,张光辉问人家小赛有什么,老板娘报出卤猪舌、鸡翅膀等等。沈达明白了,原来说的是小菜,不是什么他妈的奥数大赛或者小赛。

他们用连山话对话。张光辉是在原行署大院长大的,并不是连山人,却因为在此间工作多年,一直当到县长,居然学得一口本地腔,能用地道的连山话与当地人对答,与沈达等老朋友在一起时,也喜欢学人家连山腔互相调侃。不想当时张光辉跟老板娘说“小赛”,却让沈达忽然有些感叹,想起一个人,“嫂嫂”。

“有苏宗民的电话吗?”沈达问。

这还能没有吗。

连山水电厂是省属单位,不归张光辉管辖,但是都在一个地盘上,工作联系很多。苏宗民是本地人,苏宗民父亲生前也曾担任过此地县长,算来是张光辉的前辈。苏宗民本人与张光辉也都出于同一个大院,当年沈达与苏宗民在青少年宫旱冰场打架,张光辉在场,奉沈老大之命,下场围搏苏宗民的小孩里,“小六”也是一个。有这么多瓜葛,张县长与苏厂长当然关系不浅,彼此相熟。所以沈达一问,张光辉于饭桌边当场给苏宗民挂了电话,挂通后把手机递给了沈达。

“苏厂长很忙?”沈达跟苏宗民打哈哈,“要不要来接见一下?”

苏宗民问沈达在家里吗?沈达顺着他的话,说不错,自己在家里跟朋友聊天,忽然想起“嫂嫂”,就打了电话。苏宗民告诉他,他此刻不做早操,是坐在车上,回市区看老妈,刚到半路,一会儿进市区后,他会到沈达家,让沈主任接见。

沈达不禁失望。他告诉苏宗民,刚才是开玩笑,此刻他不在家里,是打上苏厂长的老家来,在连山县县城的一家野味馆。本来想把苏厂长找来叙一叙旧,一起继续探讨拉舍尔毛毯的用途,那天在他父亲葬礼上只说了一半,因为情绪比较激动,没讲完,所以还想找机会再深入探讨。可惜看来对不上,他跑到这里吃“小赛”,苏厂长嫂嫂的,已经在路上跑远了。

苏宗民说:“只好另找机会了。”

半个小时后,苏宗民出现在野味馆。

原来接到电话后他立刻掉头赶了回来。连山县城这家野味馆挺有名,他知道,所以电话都不问一下,直接攻打进门。

那时候沈达已经喝了半瓶酒,举止言谈显出醉意。苏宗民指着酒瓶冷笑。

“沈主任管这叫啥?拉舍尔毛毯?”他问。

沈达强调这是酒,茅台,不是毛毯。

“我知道苏厂长什么意思。”沈达说,“父亲尸骨未寒,儿子还敢喝酒,找死啊。”

“对,不像话。”苏宗民刺激他:“你要是真有种,别在这里逞能。”

“我还是知道你的意思。”沈达回答,“你让我回家去喝,对不对?你以为我不敢?”

“你真敢吗?”

沈达称自己没啥不敢的,只不过实在不愿意走人离开。留在老家这里,对付老妈一个女人还容易,回省城要对付的女人可就多了,公司里一个女总,家中一个女婆,外头一个女好,还有一个学钢琴的女儿,一个特别会哭不知哪里搞出来的女娃。这他妈怎么弄?有女人缘真不错,碰多了也真麻烦。

张光辉招呼苏宗民坐下,要服务小姐给他倒酒。沈达当即制止,说人家苏厂长一向不吃请不请吃,哄上桌也不喝酒,别浪费了毛毯。

张光辉说:“是茅台。”

苏宗民让小姐给他矿泉水,他拿矿泉水跟沈达干杯,沈达不干。

“咱们谁是老大?”他问苏宗民,“你敢欺负我?”

苏宗民说:“要么就喝,要么就滚,别在这里发酒疯。”

沈达说:“墙倒众人推,他妈的嫂嫂也欺负人。”

苏宗民问:“你到底喝不喝?”

沈达喝,举杯跟苏宗民碰,扬脸一饮而尽。

苏宗民说:“再来。”

小姐过来把沈达的酒杯倒满。苏宗民给自己倒水,毫无顾忌,直接拿矿泉水瓶往酒杯里注。沈达已经昏了,不再计较苏宗民拿的是什么。

他们再喝。喝完了,苏宗民要求再来。张光辉把苏宗民拉到一边,很担心:“苏厂长这是干嘛呢?”

苏宗民说:“这家伙欠一醉。”

“这么弄他受得了?”

“是他活该。”

沈达不痛快了,拿汤勺敲碗,禁止他们俩在一旁嘀咕。

“有屁当面放,别搞小动作。”他喝道。

苏宗民没跟他客气,继续灌他酒,桌上那杯酒全部让沈达灌下去,他酩酊大醉,身子一滑滚到了酒桌下边。

他们把他弄上了苏宗民的越野车。沈达个子大,身子沉,醉得不省人事,除了借醉使横,不会配合动作。苏宗民和张光辉两个人对付不了,特地请了酒馆两个伙计,都是膀阔腰圆的大小伙子,四个人喊着号子,把沈达从地上抬起来,抓着扛着,弄出了野味馆,塞进了越野车后座。

苏宗民吩咐司机赶紧动身。

他们从连山县城赶到市区,没在市区停留,立刻驶上国道,连夜往省城赶。那一路一共开了近五个小时,午夜二点左右时间,越野车驶进省公司的住宅区,沈达家住里边一幢新楼。那时沈达还在大醉中,吐得身上、车上到处都是。

苏宗民按了沈家的门铃。半夜三更,铃声响了许久,沈妻李珍慌慌张张披着衣服跑过来,隔着铁门询问,声音发着抖:“是,是谁?”

“是我,嫂子。”

“苏,苏宗民?”

苏宗民和司机把沈达抬进了屋子。李珍看着丈夫瘫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苏宗民帮着把沈达衣服脱了,让李珍打一盆热水稍稍擦洗一下,再把他抬上床去。当晚李珍母女俩睡在主卧里,他们把沈达抬上了他女儿小房间的小床上。

而后苏宗民告辞。李珍看着醉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丈夫,忽然掉下眼泪,问了苏宗民一句:“我该拿他怎么办?”

“对他好点。”苏宗民说,“帮他过这个坎。”

李珍一声不响。

“听我的,不然就完了。”苏宗民又加了一句。

李珍点了点头。

苏宗民连夜返程。

2、

毕业后这十几年里,苏宗民跟沈达走的是两条路。

当年苏宗民回乡工作,到了连山水电厂,该厂还是一片工地,厂区位于大山深处,要在山间峡谷处筑坝,将流经山地的江水拦截,在狭长山谷盆地间形成一座中型水库,同时开凿一条六公里长的穿山隧道,把水引向山另一侧江流下游,利用水流落差发电。这是当年一个重点水电项目,由省里投资,地区具体负责筹建。苏宗民在工地施工组当技术员,那时离电机进厂安装还远得很,干的都是基建活,水电厂的机构建置也还没有形成,由一个筹建办负责协调建设事宜和工地施工。

苏宗民到工地报到的第一天,筹建办一位副主任把他叫去谈话。副主任叫陈兴,工地上的人都管他叫“陈头”,他是工地的实际负责人,大约四十出头,还兼着地区水电局副局长。新来的毕业生上岗,领导通常要谈谈话,讲讲大道理,提提要求,这位陈头找苏宗民谈话,却还拉了点家常。

“你父亲是苏世强?”

苏宗民说:“是。”

陈头称见过苏宗民的父亲,当时陈还是个小干部,苏的父亲在台上讲话,远远地看了几眼。他记得苏世强个子不高,中气很足,讲话声音响亮。

“家里情况怎么样?”陈头问。

苏宗民告诉他,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母亲身体不好,病休在家。妹妹今年读高三,明年高考。

“日子还行吧?”

苏宗民摆了些家庭困难。母亲病休,工资很低,他上大学这几年,家里节衣缩食,母亲有病都不敢上医院拿药。现在他出来工作,情况好一点了,但是妹妹明年上大学,也得准备一笔钱。

“有那么困难?”

苏宗民点头,没再多说。陈头笑笑,摆手让苏宗民走。

人家不信。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是个著名人物,在地区副专员任上跳楼自杀,为什么事跳楼?钱,据说拿了人家几十万。没有这种事他干嘛跳楼?楼一跳钱就没法找了,但是人民币不会忽然化成烟。这些钱应当还在,可能还藏在苏家的某个床铺下边,够苏宗民的遗孀、子女用一辈子。所以苏宗民哭穷,那是装的。

苏宗民很清楚旁人怎么看待他父亲的遗留问题,这个问题他无法解答。他始终只坚持一条:家里很困难,他需要有一份工作,所以到了工地。

陈头安排苏宗民到隧道工地,参与监管施工质量,这项工作与苏宗民在学校里读的专业无关,属专业不对口,但是人家不管那个,工地上需要什么就得干什么,可以一边干一边学。需要苏宗民边干边学的不只是土方、石料、水泥标号之类,更多的还有人情世故。

下工地第一个月,工程队的一个工头来找苏宗民,时苏宗民在工棚里看图纸,天气比较热,他只穿背心,把工作服挂在门边的铁钉上。工棚里没有其他人,工头给苏宗民递了支烟,苏宗民摇头,说自己不吸烟。那人点点头,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烟。

“有事吗?”苏宗民问。

“没事,你忙。”

工头在工棚里站一会儿,告辞。出门前他指着挂在门边的工作服问:“你的?”

苏宗民点头。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随手塞进苏宗民工作服的口袋。

苏宗民一时感觉惊讶,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待人家走后,他过去摸了摸工作服,在衣服兜里找到了一个信封。是那人留下来的,空白信封,一个字都没有。

里边却有东西,钱,一百元。

当天下午,苏宗民在工地上碰上那位工头,把他拉到一边,将信封奉还。

“哎呀,小意思。”那人不接,“插一点,加班补助。”

苏宗民明白了。所谓“插”原来就是这个。

几天前,在工地食堂吃饭时,苏宗民与两个筹建办年轻人同桌,那两人比苏宗民大几岁,在工地混了一年多,已经很油了。两人在吃饭时互相打听,都问对方:“给你插了没有?”表情比较暧昧。苏宗民听了纳闷,不知道两个小子插的是啥,难道是搞女人?两人还互相比较数目,彼此伸出的都是两个指头。

现在苏宗民知道了,他们说的应当是这个,“加班补助”。所谓“插”没别的意思,就是形象动作,把信封往口袋里一插,简明扼要。看起来工头们“插”钱也分三六九等,苏宗民是新来,初入道的,等级较低,只能“插一点”,别人两个指头,他一百元。

苏宗民把信封“插”回工头的口袋。说自己的加班费指挥部已经给了。

“都拿了呢。”工头说。

他说别人他不管。反正不必给他。

“你是,哈哈。”工头看着苏宗民,说了半句话,表情很特别。

事情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后该工头又来了,再“插”,这一次加了倍,二百。

“大家都一样,真的。”他说明。

他可能以为上回苏宗民嫌少,因此加了倍,一视同仁。

苏宗民又把信封“插”了回去。

“真的不要。”他说,“再这样我拿去交了。”

“小伙子怎么搞的?”人家不满了。

苏宗民还是那句话:他就这样,别人他不管,不必给他就行。

不久后苏宗民休探亲假回工地,拿了一张车票单据找陈头签字报账,陈头随口又问一句:“家里真的很困难吗?”

苏宗民说:“是。”

他不知道陈头什么意思。也许还一直记挂当年苏副专员的几十万元?认为小苏有这么几十万,报销几块钱的车票也太小气了。也许他还知道包工头送的钱被苏宗民“插”回去了,认为苏声称家庭困难纯属假话,要真是缺钱,为什么不拿?他老爹当年拿人几十万,他小苏拿几百块钱算个啥?大家都拿了,只有你不拿,总得有些缘故。

从那以后,一直到水电厂建成,苏宗民行事一致,多一分不取。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头几年他颇受猜忌,单位里最差最累的活差不多总是他的,好事当然总是没他。这人很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叫干什么干什么,别人的事不闻不问不掺合,渐渐地大家就了解了,都说这小子虽然行事个样,脾气古怪,其实不错,并不多管闲事。

下工地的第二年,有一个人千辛万苦,从省城来到大山深处,找到了苏宗民。

是袁佩琦,她独自前来,整整坐了两天汽车。当时连山水电厂工地还不通班车,道路不好,交通困难,袁佩琦从省城出发,到地区换车,当晚住在连山县城,第二天才搭上一辆往工地载货的拖拉机,到达目的地。

她见了苏宗民,非常惊讶,问道:“是你吗?怎么变成这样!”

与大学时候相比,苏宗民已经变了一个人。苏宗民本就是小个子,工地上跑来跑去,风里雨里呆了一年,被山间的大太阳晒得又黑又瘦,几乎成了个人干。工地里又是泥又是水,到处尘土飞扬,露天工作场合,衣服特别不经用,加上小伙子不善于收拾自己,整个人显得非常拉塌,工作服上的油污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袖口抽丝,肘部破损,那模样不像是技术人员,倒跟混凝土浇铸现场的民工差不多。

袁佩琦到达时,苏宗民正在工棚里修机器,也不是什么大家伙,是一只手提扩音喇叭。工地上这东西很管用,特别是放炮炸土石方之际,最怕哪里突然冒出个人,让爆炸飞石砸死,出安全事故,因此用得上这种扩音设备,靠它放大音量,在放炮之前及早喊叫通知,让周围山岭的人能够听到。这支喇叭用过一段时间,突然坏了,苏宗民把它拆开,找了支电烙铁修理,干这种活他已经是师傅级水准。

这时工棚外有人喊叫:“小苏,有人找!”

袁佩琦掀开门帘,走进了工棚。从外边大太阳下走进来,一时间工棚里全是黑的,袁佩琦只见一个黑影从桌子边站起来,她眯起眼睛使劲瞧,根本看不出半点苏宗民的早先模样,顿时以为自己是找错了地方。

“苏宗民?”她试着问了句。

苏宗民笑:“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她这才放心,这个笑容和口音不会错。

袁佩琦还是当年大学里的那个样子,只是显得成熟了一些,背着个包,戴一副墨镜,还有一顶遮阳帽。大学毕业后,两人时有联络,或者写信,或者打电话,但是再没有见过面,这是第一次重逢。袁佩琦毕业后留在省城,改行了,没像沈达苏宗民这些同学做的事都与电机相关,她进了医疗单位,去省立医院行政处,她的父母都在医务界,她似乎注定要进那个门,哪怕当不了医生。

忽然在工地上相见,苏宗民当然更为吃惊。苏宗民问她怎么不说一声,突然跑来了?她反问道:“不能来吗?”

苏宗民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不说。

“谁告诉你路怎么走?沈达吗?”

她承认,是沈达给她画了张路线图,告诉她在哪里转车,怎么进山。她是请了假,加上周末休息时间,专程来看苏宗民的。

苏宗民很感慨。迄今为止,只有两个同学到过这里,一个是沈达,还有一个就是她。沈达是坐着局长的车,跟随前来视察,袁佩琦不一样,是独自一个,跋山涉水,特地跑来找他的。

“听起来,你有些感动?”袁佩琦笑着问。

苏宗民纠正:“是很感动。”

苏宗民领袁佩琦参观工地,带她去了大坝浇铸现场,再走进正在开掘的引水隧道。隧道挖在石头山里,洞壁还没有敷砌,凿开的岩石出露截面,一盏一盏电灯延向隧道深处。洞壁上有水流渗出,流到洞底两侧的排水沟,沿着水沟流往洞外,洞底水洼洼的,铺着废模板。苏宗民和袁佩琦两人带着安全帽,换了雨靴,踩着洞底的模板往里走,隧道深处,传来空气压缩机和风钻轰隆轰隆的声响,越往里走,越发震耳欲聋。

袁佩琦抓住苏宗民的胳膊,紧偎着他往洞里行进。有两个民工推着手推车从里边往外,与他们相向而过,袁佩琦并无丝毫躲避,还是偎着苏宗民。

苏宗民道:“人家眼睛盯着呢!”

他得用喊的,才能在空压机和风钻声中让袁佩琦听明白。袁佩琦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大声回应道:“他们不认识我。”

苏宗民道:“他们认识我。”

“你害怕?”

苏宗民笑道:“感觉很温暖。”

他们走到了隧道尽头的工作面,有十数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这里忙碌,往岩石上凿炮眼。有人跟苏宗民拍拍肩膀,权当打招呼,还指了指苏宗民身边的袁佩琦,像是在询问,又像在打趣。轰隆轰隆的机器声响中,大家都用手势,没有谁想要扯嗓门说话。苏宗民和袁佩琦在工作面呆了一小会儿就原路返回,铺在隧洞底部的模板被他们的靴子踩得巴唧巴唧发响,水流从模板边喷溅而出。

苏宗民问袁佩琦对他的工作环境有什么感觉?袁佩琦想了想说:“很特别。感觉不像是你该干的。”

苏宗民再问,按她的想法,他该是干什么的?

她忽然冒出一句话:“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

苏宗民顿时无言。

沈达把情况都告诉她了。有一天沈达陪领导去她们医院,顺便跑到行政处看她,在那里谈起苏宗民,沈达说他前些时候随局长去了连山水电厂工地,见到了苏宗民,苏小子瘦得就像只猴子,让太阳晒成个非洲黑人。后来就谈到苏宗民毕业时执意要回老家去工地,沈达说苏宗民心里头有一块伤疤,把他害得不成人形,事实上,这块伤疤也把袁佩琦害了。在学校时,她和苏宗民互相喜欢,彼此都清楚,苏宗民最终掉头离开。为什么?因为父亲,苏宗民至今没有摆脱他父亲留下的阴影。

于是袁佩琦知道了旧日苏副专员的故事。

她买张车票跑到工地来了。

“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袁佩琦问苏宗民,“再怎么说,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为什么要让他一直阴着自己?”

苏宗民告诉袁佩琦,她的话让他宽心,却不是真话,有些境遇碰上了才能明白,局外人很难想象。比如他来到工地,领导见了面就问:“你是苏世强的儿子?”可见父亲还是父亲,儿子永远摆脱不了。

“为什么要管别人说什么?你自己应该把它摆脱。”

苏宗民称这种事有如命定,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如果他父亲没有出事,还在那个位子上,估计他不会落到这个工地。但是命运一转,他来了,很可能落地生根,在此过一辈子,陪着这里的大坝、隧道和发电机,终老于深山。

袁佩琦反驳,认为关键在于自己的努力,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处境,无论出自什么家庭,这种事例太多了。

苏宗民承认袁佩琦说的不错。如果他努力,加上一点运气,有可能改变处境,也许还能渐渐出人头地,搞得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一步步往上,像他的父亲一样。那么可能就有一天,轮到他背着所谓的几十万,从某一座大楼顶层跳了下去。

“胡说什么呀!”袁佩琦叫道。

苏宗民道:“是沈达说的。”

他让袁佩琦去问沈达,了解何谓“官方遗传”。以他看,如果真有一种当官的基因,那么出事和跳楼也可能通过该基因遗传。

“沈达说,你父亲死了,你的脑筋也给弄坏了。真是的。”袁佩琦感慨。

袁佩琦从沈达那里听说,苏宗民心里压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叫做“父亲的遗言”,是他父亲去世前跟苏宗民说过的很特别的话,对他有如魔咒,他从来不愿提起,却始终被它左右。苏宗民的不近人情以及一些有悖常理的举止跟那有关。沈达的话让袁佩琦联想读大学时的一个星期天,苏宗民到她家里帮助修录音机,留下来吃中饭,恰电视新闻里有一个贪官受审,她注意到苏宗民表情很特别。返回学校的路上打听怎么回事,苏宗民称自己想起了他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却不肯说那句话是个什么。

“看起来真有这回事?你父亲到底说些什么呢?”袁佩琦追问。

苏宗民不做正面回应,只说沈达说得太玄了。

她却认为苏宗民确实有问题。苏宗民提起要在山沟里终老,或者要去跳楼,这么严重这么恐怖,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摆脱心里的阴影,一定要把前景想象得这么灰暗?苏宗民告诉她不是想象,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些想法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但是他从不谈起。袁佩琦是例外,他必须跟她说。

“你到这里找我,没告诉你父母吧?”他问。

袁佩琦不吭声。

“你想象一下自己在这个山沟里怎么生活。或者想象一下,像我母亲那样面对父亲的死亡。你能忍受吗?”

袁佩琦嚷:“苏宗民,你不要吓我!”

袁佩琦在工地住了一宿。这里条件很差,没有招待所,苏宗民安排袁佩琦住临时工房的女职员宿舍,工地的女出纳刚好请假回家,就让袁佩琦睡人家那张床。山沟里不比外头,只能让袁佩琦吃点苦头。第二天早晨,袁佩琦走出工房时满脸倦容,她告诉苏宗民,当晚彻夜未眠,因为有蚊子。她还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我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她说,“所以我来找你。”

“你爸爸妈妈会在乎。”苏宗民道,“我也一样。”

她让苏宗民不必多说。此时此刻她很想一样东西,她记得本地有种特产叫做“连山贡糖”,当年在学校,有一天晚间下课,苏宗民把她叫住,给了她几颗那种糖,说是感谢她。她吃了,感觉特别好,从此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沈达母亲给我的。”苏宗民说明。

她不管,只记住一个苏宗民。

那天上午,苏宗民领她去了工地附近的一个村庄,进了村边的一个小学校。小学校很破,几间土房子,一个小操场,没有围墙,有鸡四散于操场觅食。孩子们正在上课,一个女老师领着孩子们朗读课文,袁佩琦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读的是啥。

“操时白地赛银先。”女老师领读,抑扬顿挫。

“操时白地赛银先。”孩子们齐声跟读,拖腔拉调。

苏宗民解释,连山仔就是这种口音,沈达笑话过,管“早操”叫“嫂嫂”,土得掉渣。此刻这里的老师和孩子是在读唐诗,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

袁佩琦噗哧一下,当即笑出声来:“怎么会有这种土老师!”

苏宗民让袁佩琦注意土老师,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老师,看起来就像个村姑,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圆脸,声音很大,领读很卖力。

“她叫林秋菊,是民师,民办教师。”苏宗民说,“这小学还有一个老师,是她父亲,兼学校校长,原本也是民师。”

“这么好玩?”

这个村子很小,因为离山外远,小孩上学不方便,所以办了这小学,父女两个老师,上六个年级的课,一个班里的学生按年龄程度分三个年段,今年是一三五年段,明年升为二四六年段,老师轮着教,叫做“复式教学”。女老师的父亲,该校林校长时常跑到工地找苏宗民聊天,当年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在本县当县长时,到这个村走过,看到学生们在一个小祠堂里上学,条件很差,回去后拨了笔钱,才修了这些房子。苏宗民的父亲还给了一个名额,让林校长转为公办教师。去年苏宗民来到此地,林校长听说了,特地跑去工地看他。林校长至今认为苏宗民的父亲人很好,死了可惜。见了面还说苏宗民长得跟当年的苏县长一模一样。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袁佩琦打趣。

“主要因为他女儿。”苏宗民补充。

他告诉袁佩琦,林校长已经为自己的女儿做媒,想把他收为女婿。

“这女老师?”袁佩琦指着教室里那位“操时白地赛银先”,难以置信。

“就是她。”

袁佩琦当即变色。

苏宗民说,想来这是他的命。只有在这个林老师家里,他的父亲不会成为问题。他可能注定要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而不是在其他哪里。

他指了指天边。

袁佩琦于当年中午离开工地。苏宗民送她到县城,两人搭一辆拉货的中型拖拉机,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到了县城已是黄昏,袁佩琦没多停留,立刻转搭一辆过路班车,连夜返回省城。

几天后,沈达把电话打到工地,在电话里劈头盖脸,把苏宗民臭骂一顿。

“你小子活该死在那个山沟里。”

苏宗民居然反骂,说沈达也一样,该死。

“怪我把你们家的事情告诉她?”沈达问。

苏宗民说:“不要你多管闲事。”

沈达骂苏宗民臭小子不识好歹,他恨不得立刻赶到连山,把个臭“嫂嫂”按在地上痛打,打他个灵魂出窍,让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后来才知道,那一夜分手后,袁佩琦上了班车就哭,从连山县城一路哭回了省城。半个月后,她居然还从省城给苏宗民邮来一个包裹,给他寄了几件衣服,都是牛仔布缝制的,结实耐用。工地一行,苏宗民的一身破烂一定让她难以忘怀。

一年后她结婚了,丈夫是本院一个年轻医生,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她给同学都发了请柬,包括苏宗民。苏宗民跟同学凑了贺礼,还特地写了信,以自己远在工地,大坝施工进入关键时刻无法离开为由,提前道歉,没有到场。

再过半年,苏宗民也结婚了,妻子就是林秋菊。他们的婚事办得非常简单,没有请客,也没给同学发请柬。苏宗民跟他岳父商量,提到他父亲死后,他母亲吃尽千辛万苦撑着一个家,让他读完大学,出来工作,他应当回报母亲。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目前是家庭主要经济支柱,母亲的药费他负责,妹妹上大学他来供,他的工资收入基本都寄回家交母亲安排,结婚之后,依然还得照料一家老小。岳父这一边也一样,都比较困难,所以结婚还是从简,不要去跟别人比,让自己负债背包袱。苏宗民岳父通情达理,只要这门婚事能成,一切听小女婿的,苏宗民的婚事因此办得悄无声息。小两口回市里苏宗民家住了几天,然后返回山里,给两边亲友和工地同事发了些贡糖,这就圆满完成任务。

沈达不满:“小偷办事也比你们动静大。”

袁佩琦掩面泣归那一次,沈达听说情况后曾经发话,要把苏宗民按在地上痛打,打得他灵魂出窍。待到沈达真的再次光临,已经时过境迁。

当时连山水电厂的土建工程已经基本完成,正在安装机器,即将进入试运行,省局局长带着几员大将到厂视察,沈达是随员之一。老同学再见之际,苏宗民不再是工地上晒着太阳跑来跑去的非洲黑人,已经成了厂业务部门的主要技术骨干。这个人数理基础好,技术全面,动手能力和处理问题能力都强,特别是从土建开始就在工地一线,情况非常熟悉,虽然年纪轻轻,水电厂技术事务,包括处理各种难题,他最能抓住要害,他的话最有份量。

沈达陪局长到了工地,视察机房时与苏宗民见了一面。当时局长在看设备,沈达跑前跑后安排各种事务,苏宗民则跟着他们的领导陈头,协助回答相关技术事项,大家都忙,顾不上别的,两同学只是握握手,没多说话,更不可能谁把谁按在地上开揍。局长一行当晚住在厂区新建的招待所里。晚十点,厂长陈头悄悄把沈达从房间拉到厂食堂的小包间里,请他喝酒,吃夜宵。那时候沈达已经名声在外,全省电力系统大人小孩,个个知道该小子是局长身边一大红人,在局长面前最说得上话,将来更不得了,因此陈头有心巴结。

陈头也让苏宗民出场陪老同学,苏宗民以机房有事为由推辞不去。沈达对厂长说:“别管他,这家伙不吃请不请吃,我知道。”

他还讲笑话,说苏宗民欠他一顿揍,所以当然要躲。

第二天上午局长一行在厂里现场开会,研究水电厂试运行相关事项,中午厂里宴请,下午领导走人。沈达在宴会中途离席,做出门解手状,跑得不知去向。

他去了苏宗民的宿舍,苏宗民正等着他呢。原来这人号称不吃请不请吃,也有例外,这例外只对沈达,老同学光临,不能不稍尽地主之谊,其他时间碰不上,只能借中午逃宴相聚。苏宗民在自己家里,让老婆炒菜,请老同学吃饭喝酒。那时苏宗民的女儿已经出生,一家人住在厂里分的旧库房,条件很差,非常拥挤。沈达看了不满,认为陈头欺负苏宗民,怎么能让王牌工程师住这么差!苏宗民说没事,以后厂里有房子,总得给他。沈达让苏宗民自己找点原因,说苏宗民看起来有些脱离群众,至少脱离领导。苏宗民与众不同,不拉关系不合群,七七八八的事情,人家搞他不搞,人家来他不来,时不时引人猜忌,这对他很不利。

苏宗民承认,情况属实。例如他一向不吃请,也不请吃。

“不是这个。你好像不太懂行情?”

苏宗民也承认,到工地以后,他从没让人“插”过,哪怕一两百块钱额外横财,以所谓“加班费”名义。从领导到伙夫,大家都拿,他不要。

“你弄得有些过头,太特别了。”沈达批评。

苏宗民笑,骂了一句妈的,称自己喜欢这样。

“为什么?”沈达问。

苏宗民说:“不用问,别人不明白,你最清楚。”

“还是你家那笔老账?”沈达问,“你老爸生前郑重交代?”

“说得对。”苏宗民点头。

“真他妈见鬼。”沈达说。

当天下午局长一行离开连山水电厂,厂里干部职工于厂区道路两侧列队欢送。局长在陈头和沈达等人陪同下跟大家一一握手,轮到苏宗民时,局长扭头问了沈达一句:“你说的同学就是他?”

沈达说:“对,苏宗民,技术尖子,业务骨干。”

局长指着苏宗民对厂长下令:“这个人,给我好好培养。”

一星期后,厂长陈头找苏宗民谈话,通知他给换了个大宿舍,还准备提他当技术科负责人,在厂里算中层领导了。苏宗民当场表态,感谢厂长,房子他要,因为得找人管小孩,现在的宿舍已经不够住了。但是不必考虑提拔他,他这人不适合当领导。

“别人争着要呢。”陈头挺意外。

“给他们吧。”苏宗民说,“我适合搞技术。”

“这事还能由得你?”陈头眼睛一瞪。

几天后厂里下了文件,苏宗民成了技术科负责人。苏宗民再次找厂长请求,不想接手。陈头很硬,说省里领导已经发过话了,厂里已经做了决定,苏宗民不干也得干。水电厂技术部门不是可以玩的,责任重大,搞不好出重大事故,要逮捕要枪毙要砍头,第一个,先把苏宗民推出去。

苏宗民软磨硬顶,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极不情愿,硬着头皮接了手。

几年之后,陈头逼苏宗民上阵的硬话居然就兑现了,只是倒了个方向,兑现在厂长陈兴自己的身上。

那一年连山水电厂意外内乱,发端于厂财务科长。该科长年轻,是厂长陈兴的心腹爱将,仗着跟老板关系特殊,胆大包天,挪用厂里巨额公款炒股,不料失手,事发被拘。这人急于立功减罪,将他所知道的厂内不良事项尽行坦白,引发一番彻查,建厂以来,从基建阶段一直到发电运行时期,所有账本全给翻遍。被称为“连山水电厂腐败窝案”的一大案件因此浮出水面,成为当年本省电力系统最大一案。厂里中层以上领导集体落马,统统入狱,只一人硕果仅存,就是技术科长苏宗民。

那时没人相信,如此环境中会有一人那般清楚,哪有可能。调查人员尤其不信,他们下力气狠查,开玩笑形容,查苏宗民个底朝天。结果很服气,真是什么事没有。

事过之后,连山水电厂领导班子被重组,为加强领导,省公司确定一位副总经理亲自兼任厂长,下大力气收拾陈兴一窝人留下的烂摊子,让该厂恢复正常运行。苏宗民被提为副厂长,成为该厂老二。由于厂长是省公司领导兼任,坐镇基层时间有限,厂里的日常工作主要由苏宗民负责,他一上去,实际上已经成了本厂主角。

苏宗民一如既往,拒绝承担重任。这一回尤其郑重,得知消息后,他打了一张正式报告,强调他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缺乏领导能力,请求考虑他的具体情况,让他继续从事技术工作,不要让他去搞管理。他把该报告复制,公司领导人手一份。老总们看了个个恼火,都说这个苏宗民怎么搞的!烂泥巴糊不上墙,真是不能看重。不干算了,想干的人有的是。

那时沈达已经去了调度中心,在老总那里依然很有影响力。他找到老总,说苏宗民没治,就是这个德行,当年陈兴安排他负责连山水电厂技术科,他也是推三托四,直到被硬逼上去。这个人不是装样子,他确实是不想干,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但是逼他一下,终究他还会干的,而且一定可以干好。连山水电厂的情况,再没有谁比这个苏宗民更熟悉,这人的秉性、素质、能力和工作精神,他很了解,肯定是最合适的。

老总问沈达:“那就不管他这个报告?”

沈达说:“对,不理他。”

老总有些担心,万一一纸任命下去,苏宗民还是铁心不干,死活不接受,拒绝承担工作任务,公司岂不非常被动?沈达认为绝无问题,任命书尽管下发,绝了苏宗民的退路,公司领导下去宣布任命时,他愿意一起去找苏宗民谈话,他可以打包票。

老总按沈达的建议行事。果然如沈达所算计,苏宗民终被逼上梁山。

两同学再次见面,苏宗民骂沈达害人,沈达冷笑,称自己会继续害下去,不把苏宗民害下地狱誓不罢休。

“你小子认命吧。”沈达说,“这是官方遗传,你我没法逃脱。”

苏宗民无言以对,黯然就职。

他一如既往地敬业,任劳任怨守在深山劳作。两年后,连山水电厂走上正轨,公司决定不再由副总兼厂长,苏宗民顺理成章,成了苏厂长。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本质不同,该厂日常工作实际上早就由他全面掌管。

不久,省公司老领导退了,新任女老总齐斌就位,单位权力格局发生变化,在省公司呼风唤雨十余年的沈达开始磕磕碰碰,终于走了麦城,因承担大停电事故责任被免职挂起。苏宗民深居远方山间,与公司上层事务相隔遥远,加上他本人不好事,权力利益欲望不多,基本不受上层变动波及,反而受到新任女老总的注意与欣赏,同学俩的境遇正好相反。

沈达的父亲沈青山去世,沈达回乡奔丧,苏宗民前去吊唁,为什么沈达会意气用事,揪着苏宗民送的毛毯不放,让苏厂长下不了台?这里有个原因:其时省公司正在盛传,沈达被免职后,省公司调度中心主任的空缺,齐总打算用苏宗民顶替。沈达失意之中得知了,一见苏宗民,难免心里不快,忍不住要借机敲打。他也明白哪怕实有其事,也不能怪到人家苏宗民头上,事后免不了有些歉意,所以到了连山县就主动相约,请苏厂长一块喝酒,直到自己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苏宗民送回了省城。

隔天下午,沈达从省城家中给苏宗民来了个电话。

“你厉害啊。”沈达感叹,“我一醒来就懵了,以为是在做梦。”

苏宗民问:“李珍怎么样,还好吧?”

李珍坦白了,说苏宗民有交代,让她对丈夫好点,帮他过这个坎。沈达听了很感动,知道老同学还是老同学。

苏宗民告诉沈达,他知道沈达为什么拿拉舍尔毛毯跟他过不去。省公司领导确实找过他,提出让他去接调度中心,他谢绝了,理由有几条,其中之一是他与沈达为老乡、老同学,他要是去调度中心,肯定要听沈达的,相当于沈达还在当家,不利于开展整顿,改变面貌。这条理由领导像是听进去了。

沈达不禁发笑,说苏宗民真是聪明,哪有这么落井下石的。

“不是因为那个位子原来是你的,是因为我不想干,这个你清楚。”苏宗民说。

“我知道,你老爸生前交代过。”沈达嘲讽。

“你沈达是老大,你厉害,但是眼下旁观者清。”苏宗民说,“劝你一句,该面对的还得面对,躲避不是办法。”

沈达在奔丧之后滞留不归,在家乡四处游荡,吃吃喝喝,拒不回省公司上班,不回自己家,一味逃避,苏宗民对他了如指掌。苏宗民把沈达于醉中弄回省城,问题并不因此自然解决,该面对的沈达依然需要面对。包括单位,还有家庭。

沈达问:“你说我该怎么面对?”

苏宗民说:“你给李珍下跪吧,试一试。”

沈达哈哈:“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那是我干的事吗?”

苏宗民知道沈老大自有主意,那么就面对吧,不需要他来多嘴。

3、

沈达赋闲近半年,终于重新任职,成了省电力干部学校的校长。

电力干校是全省电力系统的一个培训机构,位于省城西郊,校园不大,有一幢办公楼,一幢兼有教学、宿舍功能的培训楼,一个小操场和食堂等附属建筑。在本系统里,干校属冷门单位,没有产量指标需要完成,不产生经济效益,也没有重大责任,以往多安置年龄较大,从一线退下来的公司中层去那里任职。沈达是一个例外,年纪轻轻去了那个地方,在守了近半年空板凳后,坐上了一条冷板凳。

沈达到电力干校任职后没怎么管事,干校里有一个书记,还有一个副校长,两人都已经接近退休年龄,在干校里都呆了两三个年头,上一任干校校长退休后,一直没有另派,缺位已经好几年,日常工作由那两位负责。沈达到位后即宣布,学校里的分工维持不变,两位老领导原先管什么,现在还管什么,各相关事务以前怎么办理,现在依然那么办,找他们两个就行,不必找他。

那么要他这个校长干什么?

沈达声称要考虑本单位的发展战略问题,为迎接未来重大挑战打造基础。因此要深入调研,认真思考,集思广益,多方听取意见,做出长远规划。说得振振有词,大话一堆,却没有一句是真的,沈达实际什么都不干。他自嘲,说自己年纪轻轻,把人家养老的地方占了,这还有什么可急的?私下里沈达自称是“六指”,即手掌上的第六个指头,即是畸形,又属多余。

那年秋天,省公司安排信息工作培训,由干校负责。沈达指定副校长牵头做个方案,报省公司审定。方案送上去没几天,总办打来电话,让沈校长明天一早到公司大楼,随齐总到基层看现场。沈达挺吃惊,不知道是什么现场需要他陪同观看,电话里赶紧问,明白了,原来是培训现场。齐斌总经理对沈达他们做的方案不满意,提出以往干校培训都是老套套,只知道在自己的综合楼里上大课。为什么不换个思路,把培训班办到下边基层去?让参加培训的下属单位干部有新鲜感,也能加强了解,促进基层工作。齐总是急性子,主意一出就着手推行,当时她恰准备下基层调研,培训选点这件事即被列入调研内容之一,沈达因此成为随行人员。

沈达建议总办赶紧调整人员,这项工作由本校副校长直接抓,所以由该同志亲自随同齐总下去选点,有利于工作落实。几分钟后总办即回复:齐总不同意,点名沈校长务必随同前往。

没有推掉,人家盯着呢。隔天沈达只好乖乖跟随,陪齐斌下基层调研。他们去了本省中部山区的一个市,齐总让当地电业局推荐几个可以办信息培训班的点,逐一看过,确定在一座水库边新建的招待所办班,那里山清水秀,环境很好。

齐总问沈达:“这里怎么样?”

沈达说:“不错,水里有鱼,山上有野味。”

“就这些?”

“还有竹笋,这里很多。”沈达说,“吃很重要。伙食好才能学习好。”

齐总即批:“鬼话。”

沈达不吭气了。

办班地点确定下来,没沈达的事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不行。齐总说,加洋水电站在这附近吧?去看看。

沈达明白了,人家领导这回是有备而来,指定让他跟随到此,不仅是为了找什么办班培训地点,更不是忽然心血来潮,要来聆听沈校长介绍野味和竹笋。他们到达的这个水库位于本省中部两市交界山地,翻过几座山岭就是沈达家乡那个市的地界,加洋水电站在山那边,距离这里也就是三十来公里。沈达与齐总间曾经谈论过该水电站。这个电站规模很小,原归县属,因经营困难面临倒闭,卖给了一个私企老板,而后该电站的电卖上了省电网,企业起死回生。有人告发电站老板以钱铺路,贿赂省公司关键人员,才得以一路绿灯。齐总找沈达追查,沈达承认囿于家乡地方领导情面,确实帮助说过话,但是并没有收受贿赂,不信可以查。当时齐总即警告,说她是要查的。

看起来齐总这回是要亲自办案,把当事人押解到案发现场,看一看查一查。人家女老总记性好着呢,她什么都没忘记。此时此刻,沈达不晓利害,领导问东他答西,什么“吃很重要”,明摆的是在发泄不满,消极对抗。惹领导恼火,走着瞧吧。

沈达立即提出建议,认为齐总视察加洋水电站,宜另行安排时间。他的理由是交通。小水电站多建于深山,道路通常不好,加洋水电站不例外,特别是从现在这个水库到那边,道路尤其差,因为两个单位分属两个市,行政区划有别,它们与外界的交通,基本上都服从行政隶属关系,主要对接它们所在的县、市,与不相统属相邻地方的交通则不为重视,断头路为多,能接上也都是土路小道,路况不好,交通困难。所以从这里到加洋水电站,说起来只有二三十公里,实际上要跑半天,很可能还会被阻于路中哪个塌方处,根本就过不去。前几天这一带下过大雨,山区道路损毁情况严重,所以眼下不去为好。

齐斌冷笑,说她要亲自验证沈达是真是假,上车。

齐总在省公司里坐的是一辆新型奔驰,下基层视察她不坐高级轿车,动用了一辆别克商务车,这种车比轿车宽敞,有三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况也比较适合山区跑路。那一回下基层,车没坐满,齐总带的人不多,除了总办主任,就是一个女孩,齐斌的秘书,年纪轻轻,学历不低,是中科大出来的硕士,姓秦,叫秦小萌,公司里都称她小秦。最后一个人就是沈达,“六指”,在本车以至本系统里都有多余之嫌。

他们上了山路,前往加洋。从水库出来,道路情况并不像沈达渲染的那样恐怖,路不宽,也弯曲,但是路面铺有柏油,而且车辆少,车并不难开。直到翻过山,开出水库所属行政区域,到了沈达老家地界,路况并不见坏。两地交界处通常都是道路薄弱地带,过了这个地方就好了。

齐斌免不了追问:“沈达,哪里塌方了?”

沈达依然嘴硬:“前边。”

沈达在商务车里坐最后排,齐斌则在最前排,中间隔着那两位。齐总虽是女流,堪称巾帼豪杰,控制欲很强,坐车永远要在第一排,占领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通常那被称为助手位,是秘书或向导的地盘,齐总却喜欢,认为视线好,能够一路洞察秋毫,因此就把秘书和随员赶到后边通常供领导使用的座位上。

没想到他们居然受阻了,有如沈达所预言,但是并不阻于水毁塌方,是修路。离加洋水电站还有十余公里路程,有一段公路改线,新线路基刚起,旧线已经破损不堪,只能单行,有十数辆车被交管人员拦在路旁,要等对面一批车辆过来后再放行。

他们滞留了十余分钟,而后通过。交管人员说,过了这段路,前边再没有什么大的障碍,一路都好走。

齐斌及时交代:“沈达,你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快到了。”

沈达说:“我没有电站老板的电话。”

“你不是跟他熟吗?”

沈达再次说明,他跟老板不熟,当初是当地官员带老板找他的。

“你还真是六指啊。”齐斌说。

她让总办主任打,人家行,起码顶个无名指,管用,齐总要什么就有什么。

沈达脸上表情不改,心里却在忐忑,知道自己这回真有麻烦。齐斌果然厉害,耳听八方,连什么“六指”都知道,肯定有人把沈达的怪话都搬到她那里讨功了。齐斌一定特别恼火,她认为自己对沈达也算网开一面,给了一个干校校长,虽然是冷板凳,毕竟没给处分,也没降级。如此关怀,沈达还不满意,占着茅坑不拉屎,工作敷衍了事,牢骚怪话成堆,这种家伙不痛加收拾怎么行?加洋水电站是个现成题材,电站设施到底怎么?是不是比别家更具备条件?为什么别家上不了电网,这位老板却能大赚一把?一旦发现沈达收受钱物,只要数额足够,就涉嫌经济犯罪,可以立刻动手术,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割除这个没用还碍事的“六指”。

电话打过了,齐斌率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扑加洋,这时出了事情。

公路急弯,恰又是下坡路段,司机路况不熟,偏又开得太快,在前无埋伏,后无追兵的情况下,居然自行失控,商务车在急弯处偏向公路外沿,右车身与拦在路旁的防护石桩刮擦,司机一时慌张,方向盘往回一打,车又撞向道左,那边是一面石壁,由于弯急,加上路窄,一车人还没回过神,车头就径直撞上石壁,而后被惯性甩弹出来,斜穿公路,从另一侧翻下路沟,车翻处是坡地,上下高差接近四米。

司机与坐在其身后座位的总办主任当场毙命。坐助手位的女老总被弹出的气囊挡了一下,没有伤及性命,却在撞击中负重伤,即人事不省。沈达坐后排,当时情急,两手撑住前排后座,不知怎的居然拽住了前排老总秘书小秦的后衣领,结果他俩虽没能躲过猛烈撞击,却多少有些缓冲,成为意外车祸中的幸运者。

沈达第一个清醒过来,当时商务车翻在路坡下,四轮朝天,已经没有车形。沈达从破碎的车窗爬出来,听到了前排小秦的哭声。

“救我。”她喊。

沈达把她拖了出来,女孩满头满脸全是血。

“你没事。”沈达说,“头上是外伤。”

女孩动动手脚,都还灵便,只是浑身疼痛。

他们跑到车头,车头部位严重变形,齐斌和司机都被卡在车里,司机已经没有呼吸,总经理昏迷,但是还有脉搏。沈达要小秦到另一边去,看总办主任伤情如何,他自己则跑到车后头工具箱找应急工具。这时前头哇一声,小秦又放声大哭。

总办主任脖子断了,已经没气。

沈达喊:“别哭,快报警。”

他把工具箱里能用的东西扔到车前,小秦跑过来,跟他一起紧急施救。他们撬开车门,把齐斌拖下车,抬到一旁地上。总经理在昏迷中开始抽搐,看样子快不行了。

“把电话给我。”沈达说。

小秦已经报了120。沈达说,等他们赶到,恐怕又多了一具尸体。

他打电话求救,找的是一家部队野战医院,该医院离这里不远,医院政委恰是沈达中学的同学,他直接挂了政委的手机。

“赶紧把你的战地急救车派来,还有医生。”他说,“可能得在车上手术。”

沈达的这个电话把齐斌救了。十几分钟后部队急救车赶到,她已经濒临死亡。幸好医生和设备都已准备完整,人一抬上车就紧急处置。医生说,只要再晚五分钟,这条命就没有了。

那时沈达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达在车祸时奇迹般逃脱,除了脸上手上几处破皮擦伤,没有更多痕迹,不像另一位生还者小秦满头是血,触目惊心。却不料那一场车祸十足阴险,没给他留明伤,却有重大暗创。沈达从车上爬下来后这边跑那边跳,指挥手下唯一帮手和他一起收拾残局,那时精神紧张,还顾不上其他,待到救援人员赶到,人松懈下来,感觉忽然非常不对,腰部火辣辣疼痛,哪里还支持得住,他往地上一躺就起不来了。

他也被送进部队医院。医生没让他再坐起来,问过情况,立刻开张单子,把他推进了ct检查机房。等到医院政委赶来看老同学,结果已经出来:沈达的腰给撞坏了,用医生的术语,叫做“腰椎压缩性骨折。”

“好好的怎么会断呢?”沈达质疑。

他意思是说,车祸之后他还能跑来跑去,拖这个拽那个。腰断了哪里还能动?

“这种骨折跟其他断骨头不太一样。”政委解释。

老同学把自己的两个手掌握起拳头,拳顶拳给沈达示意,说这好比腰椎上下两节。如果有力量于瞬间从两边猛烈挤压,超过骨头所能承受的程度,椎骨就会变形,损伤,这就是压缩性骨折。说起来沈达也算运气,车祸当时,要是撞击力再大一点,或者撞击方向再偏一点,压迫、伤及腰椎里的神经束,沈达已经半身不遂,从此拜托轮椅了。

“这是说我没事,能好起来?”沈达问。

政委说那不一定,要看伤情发展,以及治疗情况。弄得好的话可以基本恢复,弄不好就很麻烦,最极端的还是瘫痪。

沈达笑:“当医生的都他妈一个样子,不管是军医还是兽医,嘴巴一张往死里说,不说死就显不出能。”

政委警告道:“别不当回事,到时候只怕笑不出来,只能哭。”

“我该怎么当回事?”

人家只讲两条:服从医生,绝对卧床。

沈达打听另一个重伤员,他们公司女总经理的伤情,问得很直接。

“她怎么样?会死吗?”他问。

政委告诉他,齐斌肋骨断了四处,两边肺部重创,还好断骨头没有刺进心脏,否则根本无救。由于抢救还算及时,伤情控制住了。这个人求生意志似乎很强,抢救过程中曾经几次濒死,最后又都缓过气来。以这个情况看,估计可以存活。

沈达感叹,说该领导拼命要缓过气来,除了热爱生活热爱事业,可能还不放心这里有个“六指”,害群之马,不收拾清楚死活不走。

那时沈达才听说,他们出车祸的地点在当地小有名气,附近有个村庄叫“西添”,那面山坡叫“西添坡”,由于坡陡路窄道弯,是一个事故多发地段,当地人称之为送人上西天的地方。省公司女老板虽然强悍,毕竟难与阎罗王匹敌,一车人冒冒失失撞进西添坡,没有一起上西天,还算人家手下留情。

沈达在部队医院住了四个月,而后回到省城家中养伤,治病加上养伤,前后大半年没有上班。有赖老同学的关照,部队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对他很好。在军医们悉心照料下,沈达的伤情稳定下来,没有朝着老同学吓唬他的方向恶性发展,出院时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事实上,如果他愿意,放掉拐杖也能行动,但是他还是坚持拄着双拐,从医院一直拄到家中。在家养伤期间,凡有同事朋友探望,他也都要拿那两个拐子说事,称医生有交代,腰椎受伤与手臂骨折不同,其他地方骨折了可以长合,而且硬度不减,如民间土话形容“打折手骨更结实”。但是腰椎不一样,伤了后无法完全长合,不能恢复到原先的硬度,不能承受以往的压力。所以得格外小心,养伤要靠拐杖避免压力帮助恢复,将来恐怕也还得仰仗两拐,终生不敢放弃,否则只好去买轮椅。

沈达在家养伤期间,有一个晚间,家中门铃被人按响,沈妻李珍跑去开门,外头站着个访客,是小秦,公司总经理的秘书,手中抓着大包小包。

“沈校长在家吗?”姑娘问。

李珍点头,打开门让姑娘进来。不想姑娘让开身子退到一边:原来她身后还有一个人,竟是老板,齐斌总经理,领导亲自上门来了。

齐总回单位上班已经两个月了。这位领导堪称工作狂,车祸当时几乎死亡,情况比沈达严重得多,但是在医院里醒过来,还在病榻之中,她就开始过问单位事务,一边治病一边办公。与沈达不同,她在部队医院只呆了半个月,情况稍微稳定之后就转院回到省城,因为省城离单位近,有助过问工作。身体稍稍恢复之后,她就出院回单位视事,声称一边养病一边工作,实际上于她而言,此时在医院在家都养不了病,只有上班管事才有助健康。这一方面,沈达跟她真是无法相比。

这一天她让秘书领着,亲自上门慰问沈达,那根本不是慰问,是亲自前来审查。此前她曾交代小秦打过电话,询问沈达身体恢复如何,时间已经不短了,总经理本人伤得那么厉害,已经回来上班两个月,怎么他还出不了门?沈达请小秦转告齐总,他的腰伤好得很慢,表面看已经与常人无异,实际上隐患还很严重。目前遵照医嘱,一边坚持吃药,一边小心养伤,在家里行动都靠拐杖。拄着拐杖到公司大楼或者干校去走走,投入日常工作,不能说完全不行,但是有损单位和个人形象,也怕万一骨头再出问题成了残疾,这一辈子就不能再为齐总服务,得靠公司养了。

沈达没想到齐斌会打上门来,亲自查看究竟。

“有一句话叫‘无病呻吟,小病大养’,这说的是什么?”她问沈达。

沈达不承认自己有问题。无病呻吟肯定没有,也不是小病大养。腰椎压缩性骨折,情况很严重的。

“公司里的情况知道吗?”领导再问。

沈达点头。虽然躲在家里,消息还是有的。毕竟在公司工作多年,认识的人多,且眼下通讯发达,电话来来去去,人在家中养,大事能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找我?”

沈达说:“我觉得自己可能不在范围之内。”

“真是这么想的?”齐斌追问。

沈达说:“我不是已经调整到干校了吗?”

那时公司里有一件大事,就是人事调整。齐斌决定大力推行干部交流,对公司中层和各基层单位头头实施轮岗,防止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工作产生惰性,因循守旧,甚至建立起自己的个人利益关系网络,据之以权谋私。中层干部交流轮岗牵动面很大,颇受大家关注,因为部门有冷热之分,有的掌握资源,有权有钱,有的无权无钱,如沈达形容,只掌握个屁。在热门部门当头头的,很怕给交流到冷门部门去,反之也一样,冷板凳坐久了,有机会坐一坐热板凳,难免摩拳擦掌,分外雀跃。这种时候大家都要表现要争取,要找领导反映个人情况,唯恐错失机会。

沈达谁都不找,号称养病,像条懒虫似的呆在家里。实际上沈达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实安静,他对公司里的动态一直保持着密切注视。沈达所在的干校在公司属冷门,往任何地方交流都会更强一些,决不会比现在要差,所以他不着急。他被免掉调度中心主任后赋闲过一段时间,重新启用到干校,时间并不长,不属于“一个地方呆久了”那一类型,理论上说他已经给交流过了,如果领导没打算动他,让他继续坐冷板凳不缺理由。但是他自己愿意吗?他早就发牢骚,自嘲为“六指”,他这根六指并不是天生的,是从大拇指的位置给挪靠边的,心里根本就不服气,哪里不想重现往日之辉煌。他不吭不声躲在家里,只是在耐心等待机会。

现在机会似乎来了。

那天晚上,齐斌慰问沈达,除了批评追问,怀疑其小病大养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呆十来分钟即起身走人。对沈达而言,这十来分钟已经完全足够。

他在第二天给齐斌打了个电话,提出面见领导,汇报个人想法,请求安排时间。齐总很爽快:“来吧。”

“现在吗?”

“难道还缺拐杖?”老总说,“去找支扫把。”

沈达叫了辆车,立刻前往公司。没拄拐杖,当然也不好携带一支扫把,拄着前去登门,如总经理所挖苦。

沈达找齐总汇报个人想法,开门见山,当面做深刻检查。沈达在该领导面前,确实有很多东西需要深刻反省检查,例如检查自己心怀不满,牢骚满腹,或者检查自己曾经是前任领导红人,对新领导心怀抵触,不服从不尊重。再诚恳一些,可以翻一翻加洋水电站老账,承认有所失误,恳请领导批评。但是沈达没有提及这些,一讲讲到牛年马月去了。

他告诉齐斌,自己当年在省城上大学时,年幼无知,自控能力很差,作风不检点,犯了一个生活错误,涉及男女关系,至今想来脸红。事情发生在学校外头,一个小商品市场里,他陪班里一个女生去那里挑东西,在一个小服装店碰到一个售货员,是个女孩。女生试衣服时,他跟售货员说了几句话,女孩即在发票上写了个电话号码给了他。那以后两人开始交往,关系时断时续,时好时坏,彼此间屡起风波,持续十多年,一直闹到前些时候。

“是不是抱个女孩闹到公司来的那位?”领导问。

沈达承认,就是那个人。当年她在家里的服装店卖胸罩内衣,眼下还以经营一家小店为生。结了婚,有个家,却不时找他纠缠。女的很泼,激动起来很疯狂,但是骨子里怕他,他在场的话不敢闹,要闹总是挑他不在的时候。这个女人到公司闹过两次,造成一定影响,大家都知道,连齐总都听说了,他是脸面尽失,感到非常痛心。自己青年时代不检点,所犯错误至今还影响公司形象,想来很惭愧。

齐斌问:“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啊?”

沈达称没什么意思,公司正在做中层干部交流轮岗,他担心自己受这件事影响,所以要深刻检讨,让领导知道他的态度。

齐斌当即驳斥:“这是假话。”

女老总果然眼睛雪亮,不明底细却能辨真假。事实上沈达早已摆平了自己的那位旧情人,采用的是比较超常的办法:沈达的朋友多,有一位熟人当派出所长,卖胸罩的女子及其丈夫的户口恰在该所辖区之内。沈达让所长出面,把女子的丈夫请出来,找了家高档酒店,一起喝了次酒。女子的丈夫早先是街头混混,如今做小买卖,曾因诈骗被抓过,派出所所长请酒,还有沈达一起喝,他很自豪,表示从此一定管好自家老婆,不让她惹事生非,免得给沈达添麻烦,也给自己丢脸。事情就此了结。

沈达没跟齐斌总经理说实话,齐斌也没有一追到底,她不让沈达进一步深刻检讨,直截了当,痛加批评。她说沈达的毛病很多,不在于年轻时候作风不检点,或者现在还有一个卖服装的女人纠缠不休,主要的不是那个,是他的个性,秉性。公司上下,都说沈达这种官家子弟是大爷,要她看,不止是大爷,还是大公子大少爷。这就是沈达的毛病,沈达所有毛病里边的毛病。

沈达连连点头,说领导眼光真是敏锐,一针见血。

“别给我装。”齐斌根本不买账,“言不由衷。”

不禁沈达发笑:“领导水平这么高,对话太困难,所以不能怪我不敢找。”

“你的胆子那么小吗?”

沈达承认,他这人胆大包天,没什么不敢的。他确实是大爷脾气,还有大少爷的骄横,简直都是天生的,从遗传里来,领导把他看透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改也困难,真让他改掉,那就变一个人了。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深刻检查。

齐斌也让他说笑了。

这以后对话就容易多了。齐斌不待沈达打探,干脆把话挑明。她说,考虑到沈达的实际情况,虽然已经作过调整,她还打算再把他动一动,能够用其所长,让他能够发挥点作用,免得老是躲在家里讲怪话,发牢骚,小病大养。沈达在调度中心主任任上出了点事,从那里出来,再回去不好。她准备把沈达排到基建处去当处长,那是个要紧岗位,她觉得沈达可以胜任。

沈达心里暗暗吃惊,他没估计到齐总会如此打算。在公司里,基建处是个大头,绝对的热门,丝毫不比调室中心热度低,不是让老板放心的可靠人选,不可能往那里安排。沈达再会做白日梦,以往也没敢往那里去想。

“去好好干,打好基础,今后就有其他可能。”齐总说。

老板是在暗示前景。听从安排,认真努力,有朝一日机会到了,他还可能再上,从公司中层进入上层。

沈达却拒绝了。如领导所批评,他是个大爷。如他自己所诚恳检讨,天生的毛病,真是改也困难。

他请求领导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离开省公司,也离开省城,到基层去任职。其他地方不必考虑,他要求让他回家乡去。他被免掉调度中心主任职务时,他父亲还活着,当时老人家提出让他回家乡,在市经委想办法给他安排个副主任,他没听,说自己在哪里摔倒,还要在哪里爬起来。现在他提出要回去,并不是后悔没听父亲的话,回心转意要图个地方官做,他父亲已经死了,想要那个已经不太现实。此刻他想下基层,回家乡,并不是要离开本系统,依然还是在哪里摔倒,在哪里爬起来。他恳求老总关心,把家乡电业局那一摊交给他,他会将它视为自己的新生之地,努力工作,全心全意经营好,做出成绩,给父老乡亲和全系统干部职工看一看。

齐斌非常意外:“那个局情况可不好,排在全公司后头。”

沈达很清楚,改变落后单位可以出成绩,更有表现空间。

“你怎么会打这种主意?”

他是希望自己有一个大的改变。他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省局,以后是省公司,一直都在机关部门转,到基层去干一段,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有好处。包括他向领导检讨过的那件事,年轻时作风不检点,留下苦果,他一走,那个女人就不好再到公司闹腾,使公司形象受损。

“还是假话。”齐斌照样批驳。

沈达笑,说齐总真会打假,毫不留情。

他又陈述一个理由:因为家庭、个人方面的缘故,他个性有缺陷,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当回事。好出头,不愿在人之下,高兴了就服从,不高兴就不听话。这种脾气让他吃了很多苦头,总改不了,让领导一再批评。在省公司当中层处长,他怕自己还会犯毛病,磕磕碰碰,让领导不高兴。到下边去,给他一块天地,说不定倒好,可以增强责任感,也会调动所有本事把单位搞好,绝对不居人后。

齐斌摇头,认为沈达依然没说实话,如此坚决要回去,一定另有隐情。

沈达求情:“齐总饶了我吧,再这么检讨下去,我祖宗三代都变坏人了。”

不由总经理发笑,不再追问。沈达请求她帮助支持,她表了态,愿意再考虑一下。

两天后,一个不速之客忽然光临,于晚间按响沈达家的门铃。

却是苏宗民。

沈达车祸负伤后在部队医院住院,苏宗民曾经去看过他两次。沈达回省城养伤后,苏宗民有到省城开会,也都会抽空到家里看一看,时间都不长,没什么事,坐一坐就走。老同学老交情,从当年旱冰场打斗开始,到连山县城野味馆灌醉了塞进车送回省城,彼此之间不必多说,见一见面握一握手,心照不宣,这就够了。

这天晚上苏宗民上门有些突然,因为苏宗民通常无事不登三宝殿,除了到省公司开会,平时很少跑省城。那几天公司并没有相关会议,他却来了。所以一见苏宗民,沈达感到挺意外,瞪起眼睛上下看了看,笑道:“原来也知道找了。”

苏宗民问:“我找什么?”

沈达把手指头往上头比了比。

苏宗民明白了:“不是那个。”

沈达说的是找省公司领导。公司正在筹划中层干部们交流轮岗,相关人员都在找人,所以苏宗民突然跑到省城,沈达就联想起那件事。苏宗民以往并不找人,他从小技术员干到厂长,基本上都是官帽子找他,他自己未曾去找,眼下忽然活动起来,免不了让沈达觉得意外。苏宗民明白沈达的意思,当即予以否认,称自己到省城另外有事,与公司的干部交流轮岗无关。

“找那个干什么。”他说,“不让干算了。”

沈达说,看起来全公司上下就这么两大懒汉,一个是他沈达,天天在家睡觉,一个是苏宗民,操着手四处乱跑,该找不找,等着好事从天上往下掉。他们怎么会这样?看起来跟遗传有关,官方遗传。从小有人罩着,事事不求人,这就变成大爷了。

“你是。”苏宗民强调,“我不是。”

“你不是也是。”沈达说,“你到省里干嘛了?”

苏宗民称自己来办案。

“瞎话。”沈达说,“当厂长办什么案子。”

苏宗民笑笑,表示当厂长不妨碍办案。现在他上门来办老同学的案子,查一下沈达怎么回事,小病大养,敷衍塞责。

沈达说:“行,查吧。”

他们闲聊,苏宗民忽然问起一个叫刘健南的人,打听沈达是否了解。沈达想了半天,记起当年大学里跟他有过一段故事,被卖胸罩的女孩揪过头发的刘佳,刘佳有个叔叔叫刘健南,当时是省领导。苏宗民点头,说自己问的就是这个人。

“他现在怎么样了?”苏宗民问。

沈达不清楚,只知道刘健南当过省政协领导,退休十多年了,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以及刘佳等等,恐怕已经没有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你问他干什么?”沈达了解。

“打听一下,没什么。”

苏宗民不愿多说,沈达也不追问。他们谈起公司的事情,沈达把自己与女老总“对话”的情形告诉了苏宗民。

“原来。”苏宗民即发表看法,“你算计人家。”

沈达发笑,说苏宗民怎么搞的?老同学彼此了解,他有这么丑陋吗?

苏宗民说,沈达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睛里,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你一眼看穿。”沈达挖苦,“是你老爹的真传?”

苏宗民说:“可能吧。”

苏宗民看穿什么呢?欲擒故纵,他认为沈达在玩花招,从那场车祸开始。

对沈达来说,那场车祸可谓一次意外转机。车祸之前,由于沈达的种种表现,齐斌对他的恼怒接近顶点,隐隐约约,似乎已经有意对“六指”痛下重手。哪里想到前往加洋水电站途中,司机一个失手,送掉两条人命,却把沈达打救了。沈达命大,挺过了那场车祸,而且还救了人。当时齐斌已经昏迷,不知道沈达所作所为,事后她不可能不做了解,一了解她一定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如果沈达不把她从车里拖出来,或者不吭不声,听其自然,让她躺在地上等着地方急救车赶到,她已经死在西天路上了。沈达于紧急中动用个人关系,求助于部队医院,抢回了齐斌的一条命,实为人家的救命恩人,立有大功。齐斌到任后一直跟他过不去,事到临头,他能这样行事,对方不能不感觉意外。但是事后沈达自己从不说及,更不拿它讨功,似乎英雄救美,羞于启齿。齐斌也从不跟沈达交流车祸感想,一个谢字都不说,但是心里对该同志的看法实已发生根本改变。公司酝酿中层干部交流,沈达面临一大机会,他有理由拿那场车祸为自己讨点好处,要求论功行赏。齐斌肯定也有足够心理准备,只要沈达提出,她不能不有所考虑。沈达心知齐斌会为之所动,却不去找,一声不响,只当没这回事,自在家中小病大养,苏宗民认为他这是欲擒故纵,让齐斌觉得这个“六指”确实难得。

“但是她也可能根本不理睬你,谁让你不去找呢。”苏宗民说。

沈达不在乎。不理睬又怎么?算了。咱们不是大爷吗?看得起就给咱吧,看不起就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苏宗民说:“我得劝你一句。”

他反对沈达回家乡电业局任职。他的连山水电站与市电业局是兄弟单位,都归省公司直管,但是相处在同一个市的地界,彼此有不少业务联系。如果沈达到市局当局长,老同学相聚于家乡,两个兄弟单位彼此关照支持,对他是件好事。为什么他不赞成沈达回家乡?因为那对沈达自己未必是件好事。

“怕我玩不转?”沈达问。

没有什么事情沈达玩不转。他到地方后肯定一片红火,搞得轰轰烈烈,不要多久就会非常显眼。但是不好。因为什么?就是沈达自己那个胡扯:官方遗传。

不禁沈达发笑:“现在轮你胡扯。”

苏宗民知道沈达为什么想回乡,所谓“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在下边管一个局,权力在手,说话算数,办事方便,这是一大好处。沈达当过省公司的中层,却缺乏基层单位主官的经历,在下边当一段局长,经历比较全面,今后有望重用,进入省公司领导层,这是又一个好处。凡事有好处就有坏处,省公司的处长有人管着,齐总目光炯炯,不敢乱来。到下边当局长,自己说了算,天高皇帝远,没有谁管得着,只怕一不留神就要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

“你这是咒我吗?”沈达问。

苏宗民说:“咱们彼此都清楚。”

苏宗民对沈达感叹,说自己跟沈达不一样,谁都没找,并非欲擒故纵,是没心思。他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在连山水电厂,他打算在那里呆一辈子,不准备离开。必要的话他可以辞掉厂长,回头干他的工程师,靠技术吃饭。

沈达说:“这不对,你没有那个命。”

“怎么说?”

沈达嘲讽道:“你有遗传。”

两个老同学说东道西,聊到深夜,苏宗民告辞走人。

几天后,齐斌把沈达找去谈话。经过多方考虑,也个别征求了公司其他领导意见,她准备同意他的请求,把他排进方案,让他回乡当局长。

“挺可惜,我还是希望你去基建处,现在你改变主意还来得及。”齐斌说。

沈达感谢领导,说他决心已定。

“那就这样吧。”领导有些失望。

齐斌还让他谈谈对省公司中层干部配备的看法。沈达在公司时间长了,情况和人头都比较了解,现在既然要离开,不需要太多考虑个人因素,可以客观一点,哪个人哪方面行,哪方面不行,可以在哪个位子,不好在哪个地方,有什么说什么,尽管畅所欲言,供她参考。

沈达谈了些情况,他知道人家有些信任了,自己还得掌握好分寸。

谈话中,齐斌问起了一个职位,公司的监察部主任,沈达觉得谁比较合适?公司监察部为监督机构,与公司党委纪委合署,虽然不掌握具体人权财权,却是一个要紧部门,没有足够份量,当不了那个主任。

沈达忽然想起了苏宗民,想起了那天晚上苏宗民到他家“办案”的情形。

“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他告诉齐斌,“问题就是他自己。”

4、

苏宗民回到市区家中。

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工作,回市区的机会不多,通常回家看母亲得利用节假日,或者是到市区办事、到省公司开会路过市区的时候,平时只能打打电话。这一天苏宗民回家有些特别,不是开会路过,也不是来市区办事,是专程回家来的。进屋时是黄昏,母亲在厅里看电视,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老人一个在家。

母亲说:“你妹妹出差去了,后天才回来。”

“你晚上吃什么?”苏宗民问。

母亲说她已经吃了,中午多煮一点,晚上也就有了。

苏宗民的母亲已经六十大几,身体状况很差,心脏有毛病,是先天性的。当年苏宗民父亲去世时,她赶到现场看遗体,眼睛一闭往地上一倒,人事不省,差一点就跟着走了。后来她身体一直不好,没法正常上班,早早办了病休。二、三十年间,她曾经几次老病发作,都奇迹般生还,一直坚持到现在。有时候病歪歪的人比体壮如牛者还能持久,真是一点不假。

苏宗民告诉母亲,今晚他住在家里,跟母亲说说话。

“你有事?”母亲问。

苏宗民想跟母亲问件事情,关于他父亲的。

“都死多少年了,问那些干什么?”

苏宗民说:“最近有些情况。”

母亲说:“厨房的灯坏了。”

苏宗民进屋找工具,给厨房换了个电灯泡。

苏宗民母亲和妹妹还住在当年一家人生活的房子里,这房子位于市政府宿舍大院内,是一幢两层砖楼,住有两家人,分别拥有小楼的东西两侧,苏家位于西侧,他们这座楼被称为“五号楼”。还有九座同样规格的砖楼分布在他们家附近,这几幢小楼在大院里自成体系,原称“小灶”,是当年行政公署专员、副专员等领导们的家庭生活区域。“小灶”之称源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时实行供给制,一般干部按规定吃大灶,主要领导吃小灶,生活区域有所相隔,所以领导们的家庭生活区有了“小灶”之名,后来供给制取消了,“小灶”之称谓却还留着,过了数十年才不再为人提及,只有当年的大院伙伴还偶尔记起。“小灶”区域当年环境很好,道路整洁,路灯明亮,四周安静,一幢幢红墙小楼隐隐约约掩蔽于绿树丛中,很是气派。时过境迁,如今这里的往日辉煌已经不再,小楼的外墙已经色彩退尽,由红转灰,周边道路坑坑洼洼,路旁杂草丛生。苏家的五号楼里边,居家设施已经显得非常落后,客厅几乎就是过道,卧室面积很小,厨房和卫生间管道布满锈迹,门窗上油漆脱落,斑斑驳驳。这里早已不属于领导们,绝大多数小楼都已经易主,有两幢成了市政府管理局的集体宿舍,从当年一直住到现在的只有一户人家,就是苏宗民的母亲。

当年,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成为行署副专员后,一家人搬进了这一幢楼,其后不久苏世强就过世了。苏世强属非正常死亡,因牵涉腐败案跳楼自杀,人死之后,家属再留在“一号区”有所不宜,管理部门提出让苏家搬离五号楼,给他们在旧宿舍区安排一间带厨房的平房,让他们到那边生活。苏宗民的母亲坚决不搬,她到处申诉,一直跑到省城上访,最终管理部门不再逼迫,迁房之议不了了之。当年苏宗民母亲坚持不搬的理由只有一条:苏世强死亡之际还是行署副专员,没有任何文件将他免职,按照行署机关宿舍安排的规定,机关干部住房,干部本人死后,遗属有权继续居住,直到死亡干部的配偶过世,管理部门才可以收回房子,同时还需协助安置好其子女居所。苏宗民父亲的情况相当特殊,他有问题,涉嫌腐败,畏罪跳楼,他的死亡让案件无法再查下去,因此也就无法对他做一个明确认定和处理,从理论上说,他最后的身份还是本行政公署的副专员,因此苏宗民母亲可以据之力争。苏世强死后留下孤儿寡母,家人最是可怜,曾经与苏世强共过事的一些人包括领导们也感到不忍,主张不要那么急着收房,慢慢来吧。苏世强跳楼自杀,明明是有问题的,让他遗属继续居住在“小灶”很不合适,所以管理部门不再逼迫,也始终没有收回成命,苏家留在五号楼处于一种非合法状态。事情拖了几年,随着小楼日益老化落后,领导们陆续迁出,搬进新的住宅区域,苏家用房问题渐渐不再为人注目,后来机关公房进行房改,“五号楼”西侧房屋终于正式归属苏家,这时房子已经破烂不堪了。苏宗民曾经跟母亲商量,打算找个条件好点的房子,让母亲搬出机关大院生活,母亲不同意,说已经住惯了。

苏宗民知道母亲是不愿离开跟父亲共同生活过的房子,这个五号楼于母亲而言,几乎相当于父亲。父亲死后,一家人惶惶不安,栖居于此,而后儿子女儿相继离家到外边读书,只有小楼始终陪着母亲生活,走过了这二、三十年。该房子在一家人心中的位置非常特别。有时苏宗民甚至猜想,父亲之所以会去跳楼,可能也是为了这个房子:当时他父亲牵扯重大案件,面临审查,审查如果认定有罪,他将被撤职、逮捕、判刑,旧日苏副专员成为囚犯,他的家属就失去了继续生活于“小灶”的资格,他们一家人将被扫地出门,搬到某一个旮旯里,日后的艰辛可以想见。他父亲赶前了一步,在自己还是苏副专员的时候跳了楼,他的死亡让案件陷入僵局,让若干人松了口气,也让自己的家人继续留在这幢五号楼里。

此刻苏家房子里住着苏宗民的母亲和妹妹。苏宗民本人大学毕业后去了老家连山,一直在深山里工作,结婚后把家安在单位。苏宗民的妹妹读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进了市区一所中学工作,已经有了男友。如果妹妹婚后搬走,这里将只剩母亲一人,与父亲留下的房子相伴终老。

当晚苏宗民住在家里,他向母亲问起一个叫马文献的人:“妈还记得他吗?”

母亲说:“那个做建筑的?”

苏宗民点头。

“他给抓走了。”母亲说。

苏宗民告诉她,当年这个马文献给判了无期,后来减刑,早几年释放了。母亲说,她听父亲说过马文献的名字,但是苏宗民的父亲并没有提起什么具体事情。

“我爸谈到过美元吗?”苏宗民问。

母亲摇头。苏宗民的父亲死后,办案人员曾经找过她,翻来覆去追查一笔美元,听说数额很大,她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从没听丈夫讲过。

“我爸出事前说过些什么没有?”

母亲很诧异,不知道苏宗民为什么会特地跑回来问这些。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提它干什么呢?

苏宗民说:“不管多久,一直都在心里啊。”

在他们家里,父亲之死是个痛苦话题,家人间通常都会绕开,很少涉及。父亲去世时,苏宗民尚未成年,除了震惊、疑惑和失落,实无从了解,也无法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上大学,毕业回乡工作,年龄逐渐大了,阅历比较多了,父亲那些事情渐去渐远,虽然阴影尤存,如苏宗民所形容,一直都在心里,但是家人们总是尽量不去提起,把那些往事共同放置于竭力淡忘之列。为什么忽然之间,苏宗民要来翻这个老账,重提母亲特别不愿意回忆,他本人也特别不好受的往昔故事呢?

因为马文献与苏宗民邂逅相逢。

苏宗民以往并不知道这个马文献,他们相逢很意外:那一年夏天,连山水电厂一带下了场暴雨,一条厂内通道发生几处塌方,影响了通行。暴雨过后,苏宗民安排一位副厂长负责找工程队,赶紧修复道路。因为只是修修补补,数额很小,副厂长叫了附近一个乡镇的包工头,双方说好价钱,这就动工修补。那位包工头叫周炎火,已经在水电厂揽过几次活,都是砌面护坡补围墙之类小项目,做得都不错,没有偷工减料,也能按时完成,大家比较满意,有活就交给他做。

却不料那一回与前几次不同,路修了一半,施工忽然停了,包工头周炎火拿着图纸找到厂里,提出图纸要改一改,有一个地方可能得加一个涵洞,否则坡上的水一下来,恐怕还得冲坏。做涵洞用工用料都多,需要多开点钱,工期也会拉长一些。副厂长不敢自己做主,带着周炎火找到苏宗民汇报,苏宗民跟他们到现场看了看,发觉人家讲的有道理,被水冲坏的这条路是前年新修的,原设计主要依靠路边的排水沟排水,看来不太够,在周炎火提出的位置增加一个涵洞确实比较解决问题。

苏宗民表扬了一句:“不错,你挺懂行。”

周炎火提到他们村有一个老筛,算起来是他表叔公,以前做过很多工程,现在年纪大了,时常帮他点忙。他做工程都要请该老筛瞧瞧,加涵洞就是人家教的。

所谓“老筛”是土话,即“老师傅、老把式”之意。

几天后,中午时分苏宗民下班回家时,步行经过那段工地,工程队正在做涵洞。周炎火跟苏宗民打招呼,问苏厂长有什么交代?苏宗民没说什么,让他们注意质量。周炎火说没问题,老筛在这里看着呢。

有一位老者蹲在工地上,原来就是包工头的表叔公,那位老筛。苏宗民跟老者点点头,发觉该老筛目不转睛,正盯着他看。

当天下午,苏宗民从厂宿舍区去办公室上班又经过工地,跟老者再次相逢。老者还是那样,目不转睛紧盯着他,突然问了一句话:“苏厂长是连山人?”

苏宗民说:“是啊。”

“是苏副专员的公子?”

“苏世强是我父亲。”

老者感叹说,苏宗民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苏宗民不觉得奇怪。无论在连山还是在市区,苏宗民已经屡屡听到类似评价。遗传就是遗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筛认识他?”苏宗民问了一句。

老者说他叫马文献,原是市区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为了当年那件事,苏宗民的父亲死了,他在监狱里关了快二十年。

苏宗民没有回应,一声不响。

几天后道路施工结束,苏宗民没再见到那位老筛。

不久到了周日,苏宗民轮休,他让司机开车,把送他到山下那个乡镇。他在镇上找到周炎火,周炎火把他领到了马文献的家里。

苏宗民已经掌握了一些底细。老筛马文献是本镇人,当过兵,转业后去了市区一家建筑公司,当时是国有企业,他在那里从施工员一直干到公司副经理。后来企业经营困难,濒临破产,他出面承包,当了老总,几年后企业转制成为民营,他成了私企老板,是当年市区建筑业一个重量级人物。因为同为连山老乡,马文献与苏宗民的父亲当年多有来往,两人联手打造了当时市区一幢标志性建筑,就是让苏宗民的父亲风光无限,也让他备受质疑,最后供他纵身一跃,跳楼身亡的地区工商局办公大楼。这座楼由苏宗民父亲一手筹划,由马文献的建筑公司具体承建。工商大楼属当时的高层建筑,对承建单位的资质要求较高,马文献公司的资质还不能达到,本地只有一家省属建筑公司符合规定条件,马文献有办法,与该公司联手,由那家公司出面标得项目,再将主要建筑工程转包给他,成为工商大厦事实上的承建者。在这一曲线夺取过程中,苏宗民的父亲给了马文献强有力的支持。很多人说,苏世强一开始就内定把工程交给马文献,招标转包等等,都只是合谋策划,做做形式,障眼法而已。

后来的案子就从这位马文献身上开始。工商大楼建成了市区标志性建筑,当时很多人提出质疑,因为工程耗资大大超过预算。马文献的解释是施工期间材料费用普遍上涨,加上为使大楼更美观更醒目,外观设计做了多次修改,增加了成本。这一解释并未服众,由于反映较多,上级派专人做了初查,初查中发现马文献提交的账本不实,断定可能做有两本账,确定立案查处。很快,案子从马文献手下财务人员身上突破,发现了马文献工程作假,利用各种名目大量侵占公家基建款的线索,马文献因此落马。马文献入案后交代出许多情况,提到其中一些隐密款项是提供苏世强用的,由他提出现金,直接交给苏世强,没有办理任何手续,苏世强也没为此留下片纸只字。

调查因此继续延伸,苏世强在祸及前夕跳楼身亡。

现在马文献从狱中出来,恢复了自由。已经垂垂老矣,再不是当年合纵连横,搏奕于地方建筑市场上的时候,马文献没有选在市区终老,独自回到家乡,在镇上买了一幢小楼安度晚年。苏宗民进马文献家门时留意看了一下,发觉这座小楼挺新,样式相当洋气,外墙砌磁砖,在周边民居中相当显眼。楼里厅堂房间都十分宽敞,家居功能设施齐备,装修很精致,家具全是新的,不说豪华,也显气派。相比而言,苏宗民的父亲纵身一跳,为家人换下的居所简直就如一块抹布。

马文献自称房子是儿子给他弄的,其子在市区,也在搞建筑。他本人已经告老还乡,乡间建筑工程队的技术力量比较弱,亲戚相求,加上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所以才答应出来给小辈当当“老筛”,指导修修涵洞,只动口,不动手,也算发挥余热。

他对苏宗民上门并不感觉惊讶。他说万事都有定数,人在世界上怎么过,以前碰上谁,以后又碰上谁,那都不是偶然的。

苏宗民说:“我想知道当年那些事情。”

他说:“都过去了。”

苏宗民摇头:“并没有都过去。”

他向马文献了解当年,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疑团,从未解开,一想起来就让他寐食难安,所以特意上门。他父亲跳楼后,很多人说他建楼时贪污巨款,数目惊人。但是他父亲死后,没听说办案人员从哪里起获传说中的那笔钱,他们一家人更是从来没见过什么巨款,从那时候到现在,一家人一直过着非常普通有时还是很拮拘的日子。因此他心存疑问,马文献或许可以帮助解疑。

“事情早都过去了。”马文献还是那句话,“提他干什么。”

苏宗民说,对死者而言,人间所有事情确实都过去了。对他来说却不一样,从那时候到现在,事情一直都在他心里,所以还想了解清楚。时间过去这么久,已经没有人为这个案子操心,说出真相已经不会对任何当事人产生后果,不会给马文献自己产生任何麻烦,所以希望马文献能如实相告。

“我父亲到底拿钱没有?”苏宗民问。

他回答毫不含糊:“拿了。”

“数额很大?”

累积起来,在当时算得上很大。不是一次拿走,是在整个大楼建设过程中分数次索取,理由是“有急用”。最大的一笔是美元,当时折人民币近二十万。马文献让手下人到黑市上找倒卖外币的,用人民币买了那些美元。

“事情都是真的,我早都交代了,说的不是假话。”马文献咬定。

“钱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消失掉?”

马文献摇头,他不知道。当年苏宗民的父亲从不提起钱的去向。马文献猜想可能有些特别用途。例如美元,也要得很急,但是当时显然苏家自己用不上。

苏宗民怅然而返。

他依然无法释怀,于是回家,找了母亲。

母亲并没有更多的情况,当年父亲很少谈及工作上的事情,她也从不问起。在母亲的记忆里,父亲嘴巴特别密,很难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所以干脆不问,他觉得什么事该让她知道,他自会告诉她,她听着就是了。父亲说过,单位里的事情他自己处理,家人知道多了多操心,无助于事,反而不好。

“你爸爸很自以为是。”她告诉苏宗民。

苏宗民感叹说,他骨子里也一样,自以为是。

他了解当年父亲的交往,特别是跟上层人物的交往。母亲说,他父亲人缘不错,很会拉关系。每次去省上办事,小车后边塞得满满的,都是东西,主要是本地的土特产,有时连地瓜也成袋成袋往里塞,说是人家喜欢这个。

“这方面你不像他。”母亲说。

苏宗民问,当年彼此走得近,交往比较多,对方身居高位,对父亲为官办事都很重要的人物有哪些?父亲建那座楼,提拔当副专员都需要支持,其中比较关键的是谁?类似情况通常不需要刻意对家人回避,或深或浅,随口都会提起,父亲应当也说过。

母亲没有否认。苏宗民父亲交往面很宽,当然也会有人近些,有人远点。他比较经常找,对他比较重要的人物有几个,虽然母亲不认识,基本上都没见过,但是她记得名字和身份,因为父亲屡屡提到过。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恐怕早都不在了。”母亲说。

苏宗民说:“总有一些还在。”

他告诉母亲,事情早已过去,了解这些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他并不打算也不可能去重办父亲的案子,但是他还是有心了解一下旧事,给自己找一个答案,也许可以让他从此把那些东西彻底放掉。

母亲说了她记得的那些名字。有的名字脱口而出,有的想了好久,有的很不确定。

母亲还提到了沈青川,是另外一种情况。她知道沈达与苏宗民的关系,以往并不多说与沈家的瓜葛,那天她告诉苏宗民,当年沈达父亲与苏宗民父亲之间存有芥蒂,彼此共事过,相处不好。沈青川职务高,压着苏世强,苏世强被查,沈青川是管查的。

“你知道就好。”母亲说。

苏宗民没有吭声。

他悄悄了解情况,采用的调查方式简单而原始:翻翻旧资料,问问过来人,不动声色,旁敲侧击,点点滴滴,断断续续。母亲提及的人物当年都很有份量,如今早都退出前台,有几位已经过世。在依然存活的若干人里,苏宗民慢慢注意到一个老者,叫刘健南,这人与苏宗民父亲苏世强的关系比较特别,两人曾在一个县里搭档,刘健南是书记,苏世强是副书记,当时关系一般,据说开会时曾经当众争执,彼此脸红脖子粗。后来刘受到省里领导赏识,调到省里工作,一步步上升,待苏世强当连山县长时,人家已经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主任。那时候两人的关系有变,来往开始频繁。刘健南曾经在本地工作,离开后对本地一些土产念念不忘,特别是地瓜,当年苏世强到省城开会,小车后边塞着一袋袋地瓜,那多半都是送给刘健南的。后来苏世强调到市工商局,主持盖大楼时,刘健南给了他很大帮助,那时刘已经当了副省长,恰好分管这一块,说话极有份量。苏世强成为副专员也得益于他的帮助。待到苏世强出事,跳楼后,刘健南还曾帮过苏的遗属一把:当时机关管理部门决定让苏家搬出五号楼,苏宗民的母亲跑到省里哭诉求助,找的就是这位刘副省长。刘健南给地区领导打了电话,让他们注意稳妥,不要操之过急,事情这才缓和下来。

“当时你怎么知道要去找他?”苏宗民问母亲。

母亲原本认识刘健南。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出事前夕,感觉自己可能有麻烦,也曾交代过,万一有事可以去找刘健南。

眼下刘健南已经退休多年,退休前为省政协副主席。苏宗民从旧日大院伙伴张光辉那里得知,刘健南的大儿子经商,目前在省城搞房地产,得益于老头子的关系,拿的都是好地块,几年里发展迅猛,已经是行内有名的大款。这位刘公子是留洋回来的,有一张美国大学文凭,通过一些公开资料,苏宗民注意到该刘公子出国留美时间,恰在马文献让人到黑市兑换外币的那个时段之后。

这个发现并不能证明什么。没准当年办案人员已经注意到两个时段的重合?但是没有意义,苏世强一跳身亡,再也无法开口,那一笔美元是不是替刘公子交了美国学费不得而知。没有哪一个案子可以不凭有力证据,只靠猜测和推想去办理。

苏宗民跑到省城,找老同学沈达打听刘健南,自嘲是在“办案”。其实他没有资格,也根本办不了这个老案子,他情不自禁地搜寻旧日痕迹,只因为心中郁结始终挥之不去。苏宗民听到一个消息:刘健南身体状况不好,突发中风住进医院,可能不久人世,见见这人的念头油然而生,苏宗民到省城所谓“办案”,其实就是想见一见此人。当年要人刘健南已经不久人世,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时候,也许他已经少了顾忌,会愿意吐露真言,给当年死者的后人一个真相?

他去省立医院行政科找袁佩琦,事前没打电话,突然上门求见。袁佩琦看见他出现在大门口,惊讶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认不得了?”苏宗民问。

她骂苏宗民该死,怎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苏宗民说:“有件事求你帮忙。”

他请袁佩琦帮助了解一下刘健南的床号,他是病人,住在这个医院的高干病房。

袁佩琦没听过刘健南的名字,但是这件事对她易如反掌,当着苏宗民的面她打了几个电话,情况就清楚了。

“这个病人怎么啦?让你这么费心?”袁佩琦问。

苏宗民告诉她,病人是他父亲的故旧,跟他们家以前的事情似乎有些关系。

袁佩琦即责备:“怎么还这样?陷在里边出不来?”

苏宗民苦笑着附合:“是啊,怎么会呢。”

他给袁佩琦带了一大袋花生,是他们连山的土产,风味独特。袁佩琦当场表示不满,说苏宗民真小气,知道她喜欢什么,偏偏不给她带。苏宗民不禁感叹,说那种连山贡糖太甜了,如今当地人都不太吃,想不到袁佩琦还记着它。回去他就给她寄来。

“寄的我不要,要你给我带。”袁佩琦说。

“行,没问题。”

那几年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问彼此情况。

苏宗民去了高干病房,按照袁佩琦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刘健南。这位病人占据了病房中一个套间,按照他曾经有过的权力和级别,以及眼下他们家大公子的财力,他有足够资格享用厚待。但是病房大了也显得冷清,苏宗民进门之际,除了坐在套间外头沙发上看电视的女护工,以及躺在里屋病床上病人,再没有其他人影。

苏宗民告诉护工,他从外地来省城,听说刘主席在这里住院,特地前来探望,想跟病人说几句话。护工觉得他眼生,加上他空着双手,不带花篮,也没有果盒,模样有些奇怪,于是满腹狐疑。

“你是哪里的?”她问。

苏宗民说,病人跟他们家是老交情,几十年的关系。

“你跟他说吧。”护工不再追查。

苏宗民进了里屋,病人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盯着苏宗民,眼神茫然。

“刘主席记得我吧?”苏宗民问,“认出来了吗?”

病人目不转睛,却不吭声。

“我是苏世强。”

病人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以前那些事情不会忘记吧?”

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苏宗民站在病床前,看着病人的眼睛,病人也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对视许久。苏宗民始终没有从对方眼睛中看出任何明确的意思,无论是认识,或者不认识,想起什么,或者想不起什么,在他的眼神中似乎都不存在。

突然之间,苏宗民觉得非常乏味,当年那些事情,包括马文献那些美元的来龙去脉,顿时变得没什么意思了。他点点头,从病床边走开。

女护工把一个本子递给苏宗民,让他留下姓名和住址。到这里探望者,都有权在该本子上写有一行,以备病人及其家人掌握、审阅。苏宗民接过本子,写下他父亲的名字,单位住址填写为老家工商大楼的901室,当年他父亲就是从这个房间跳楼的。以旧日死者的名义问候今日的垂死者。苏宗民签下“苏世强”三个字时心里非常坦然,假如有谁对这位拜访者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把他留下的签名拿去与他父亲早年的签字笔迹核对,他们肯定难辨真伪。

他父亲死亡之后,高考前整整一年多时间里,他读不下书,几乎崩溃。除了在附近一些电器铺子间游荡,他情不自禁,还沾染一个隐密嗜好,经常偷偷描着父亲的一个笔记本学父亲的字体,“苏世强”那三个签字形体让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没有人能够分出真假。他从未有过任何机会展示这一本事,这一次例外。

苏宗民的“办案”过程就此告一段落。心中的那个结子并没有消失,显然有些东西属与生俱来,有如遗传,人永远无望摆脱。

他没想到自己这次所谓的“办案”竟然成了一个先声。

省公司人事处打来电话,通知苏宗民于下周一到省公司,有领导找他谈话。苏宗民在电话里问了一句:“是什么事?”通知者说:“是任前谈话。”苏宗民不觉诧异:“要调整我的工作吗?”对方不予明确答复,只说来了后,领导会跟他讲。

苏宗民这才感到着急,接连往省里挂了几个电话,很快得到证实,果然是要调整他的工作,居然是调进省公司,让他到监察部去当主任。

他给沈达打了电话。沈达哈哈笑,说自己也是刚知道消息,公司领导昨天研究确定了中层干部交流调配方案,一批动了二、三十人,他下去老家当局长,苏宗民上来公司当主任,是方案里的两例。

“你别装,你肯定有份!”苏宗民追。

沈达承认自己有一份。齐总曾经问他谁搞监察合适,他提到苏宗民会办案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

沈达毫不在意:“我就是这么说。”

“你还得再帮我说,那事我不能干。”

沈达笑:“算了,你别折腾了。”

当天苏宗民写了一封信,复印若干份,给公司领导各送一份。苏宗民在信件里提出辞去连山水电厂厂长一职,也推辞到省公司任职,希望留在厂里担任工程师。主要理由两条,一条是家庭困难,父亲早亡,母亲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很差,妻子一家都在乡村,负担很重,他家庭生活的基础在本地,一旦离开,困难极大。另一条理由是不适应,他大学毕业后到了连山水电厂,从工地技术员开始,直到当厂长,始终没有离开。本单位情况熟悉,当厂长勉强胜任,去省公司任职就不一样,机关工作他从未做过,确实勉为其难,由于一些个人原因,他搞监察尤其不合适,因此上书力辞。

他把信件封好,让厂办主任亲自送上省城面交各位领导,交代主任周一一早到公司处理,此前不要惊动。送信时就说厂长生病发烧,无法赶到公司,请领导原谅。

他没有按通知要求前去接受任前谈话,因为担心一去就无法摆脱。

苏宗民居然用这种方式拒不服从,公司各位领导特别是齐斌总经理非常意外,也异常生气。周一上午,电话一个接一个从省公司打来,下令苏宗民立刻动身前去听训。苏宗民在电话里反复检讨,但是咬紧牙关,始终不松口,报称自己病了,无法前去,接受领导批评,也愿意接受任何处理,他是自作自受,不会有任何意见。

第二天,一辆轿车从省公司飞驰而至。

沈达来了。

“奉命前来探望。”他跟苏宗民打哈哈,“看看苏厂长是不是快要病死了。”

苏宗民哪有什么病?健康状况良好。

沈达给苏宗民带来一份任职文件,苏宗民列名其中,已被任用为监察部主任。他写信请辞,托病拒不前去谈话,都没用,文件已经下发,任职已经生效。

“看来身体还行,那就执行第二条命令,押送归案。”沈达说,“公司领导发话了,要我把你带走。”

“我不去。”苏宗民骂道,“就是你搞鬼!”

沈达承认不错,当时他多了句嘴,推荐过苏宗民,所以现在齐总下令让他跑一趟,收拾苏宗民这个屁股。他沈达一向敢说敢当,绝不讳言。但是苏宗民不能只怪别人,不思自己。苏宗民为什么会给调到省公司管监察?沈达一句话就管用了?放屁。最关键还在他本人,有史以来,苏宗民一尘不染,身边许多人栽于金钱美色,他能独善其身,不吃请不请吃,不拿不送,干部群众中口碑极好,几乎被认为是刀枪不入。这种人可以往中纪委推荐了,小小一个省公司监察部算什么?苏宗民不去监察部就职,难道去腐败干部中心当主任?

苏宗民还说自己哪里都不去,报告里他都说清楚了。沈达骂那个报告算个屁,公司领导个个愤怒不已,苏宗民如此不识好歹,这还了得!苏宗民再不听话,十八层地狱哪里够?领导会立刻找包工头给他挖第十九层,齐总已经决定了,活埋苏宗民,经费没有问题,电老大不缺这个钱。苏宗民又不是刚毕业的小屁孩,哪能不懂?这种事不是想要就要想辞可辞的。谁越想要就越不给谁,谁越不想要就偏要给谁,都这样,爱你没商量。说起来,干那个活确实也是苏宗民最合适。

苏宗民恳求说:“沈达你清楚的,我真是不能去。”

“我知道,你老爸生前有交代。”沈达说,“你倒是跟我说清楚他怎么交代的。怎么说?‘别到电业局。别当监察部主任’?这不鬼话吗!你老爸去世时你上高二,他哪能知道你学电机搞电业?他要能未卜先知,会给你算命,早哪去了?怎么就不能给自己算算,非得弄那个下场?”

苏宗民苦笑:“别的人不清楚,你最知道我老爸是怎么死的。”

沈达确实最清楚,苏宗民给公司领导的信里含含糊糊,称由于一些个人原因,他搞监察尤其不合适。所谓个人原因是什么?指的是他父亲。沈达批评苏宗民:“你老爸怎么死关你屁事?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接受不了?老是陷在里边出不来?”

“他出的是那种事,我现在怎么好去干那种活?”

“为什么不行?”

沈达还是那句话,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当年几乎还穿开裆裤时,他已经教导过苏宗民了。现在话说回来,也许还得加一句,父亲还是儿子的父亲,儿子还是父亲的儿子,血缘遗传,你不认也得认。就是当年老爸出那种事,如今儿子才格外一尘不染,修炼到家。当年老爸干那种活,现在格外需要他儿子来干这种活。因为有苏世强,所以才有苏宗民。苏世强干过那个,所以苏宗民该干这个,以前老爸让人查,现在轮儿子去查案办人。挺有趣,是吗?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

“你命该如此,知道吗?不服不行。”

苏宗民不听沈达歪论。沈达有办法,还是帮个忙,别让他去干那个。帮他其实也是帮沈达自己。沈达马上要到本地电业局高就了,权力在握,为所欲为,只怕老是要跟上边监察部门过不去。要是他苏宗民真去干那个事,有朝一日万一老同学撞上了,难道老交情毁于一旦?

沈达不怕。他们俩小屁孩的时候就打过架了,旱冰场撞了一场,彼此知根知底。今后撞到别人手里,真不如撞到苏宗民手里,是不是?彼此说好了,到时候不需要老同学手下留情,有问题该查就查,该办就办,这还不行吗?

沈达对苏宗民有办法,一向如此。多年来苏宗民屡次调职,哪一次没有推过?最终还得乖乖就范,沈达很清楚。公司头头们知道他俩的关系,这一次还把他派来,直截了当,连吓带劝,软话硬话,好话坏话,酸话狠话,无一不说。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成命难收,个人不可能与单位抗衡。苏宗民还能不服?

他就是不服。

沈达发狠道:“我沈达算老几?还能没你办法?”

沈达拉着苏宗民,让他跟着走,到外头找个地方喝茶,继续谈。苏宗民悻悻然上了他的车。沈达下令司机出发,哪杯茶都不喝,直奔省城。

“苏主任老实点。”他警告说,“今天我是执行公务,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苏宗民硬是被沈达押上省城。所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真是不假。几年前曾经有一回,苏宗民把沈达灌醉,塞进越野车,连夜长途奔走,送回省公司宿舍区。今天人家沈达更牛,勿需用酒,只拿嘴巴,连哄带吓,提了就走。

苏宗民无奈,黯然就任。

第三章

主任查案

1、

苏宗民查沈达的第一个案子很小,“含金量不高。”那本来不算什么事,只因为苏宗民力主要查,才成其为一个案子。

沈达所在的电业局有一片旧库房,房前有块空地,位于城市南郊,为早年地区供电公司所辖电杆厂旧址,后来几经变迁,终于荒废,成了该市电业系统杂物废品的堆放场。沈达的一个朋友看中了这片旧库房,租去办厂。这位朋友搞塑钢家具,生产民居卫生间使用的塑钢门,工艺不复杂,却需要比较大的场地,正规厂房费用太高,沈达这个旧库房正合适。有人向省公司写了封举报信,说沈达到任不久,一手遮天,利用职权,未经研究,擅自处置,假托“租用”,将国有地产无偿转交私人朋友办厂牟利,从中谋取好处。这封信显然出自知情者之手,直送省公司领导。公司总经理齐斌批了几个字,很简单,没说怎么办,只让公司监察部苏宗民阅处。

于是就“阅处”。苏宗民让本部相关工作人员将该信件及领导批示登记造册,让大家传阅,并讨论处置意见。讨论中几个干部都说,该举报信为匿名,可以管,可以不管。举报信提到的事项很小,牵扯的只是一块空地,几个租金,电力单位家大业大,几个租金实为零头之零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该举报情况属实,也算不上什么案子。如今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家都会读书写字,举报信满天飞,如果信里有些啥都拿来查,哪里对付得了,只能抓住大案要案,集中力量办理。

“你们意见是不管?”苏宗民问。

当然不能不管。管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先放下来,等一段时间,如果还有进一步反映,可根据新情况再考虑。另外也可以把信件摘要一下,转请基层电业局自查并反馈,把反馈情况报告领导,材料存档以备查。这都不违背领导要求,在举报信上,齐总批的是“阅处”,并没有提出具体意见。

苏宗民摇头道:“不行。”

他自有主意。几天后他拿着那封举报信找到齐总汇报,在总经理室的候见室里坐了两个多钟头。总经理日理万机,事务繁多,加上女领导又是女强人,工作狂,管得很具体,事情便格外多,每天她往办公室一坐,总是电话不断,汇报、求见者川流不息。苏宗民这件事与齐总当天需处理的诸多重要工作一比,实属非常一般,因此他排不上趟,在总经理室外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茶杯守了几个小时。老总的女秘书小秦里里外外,出出进进,不断往苏宗民茶杯里继茶水,还问他是不是另找时间再来?苏宗民锲而不舍,坚持不走。

一直等到天黑,下班时间早过了,电话稍息,上门者止步,齐总终于办完各重要事务,让小秦把苏宗民叫了进来。

“苏宗民你还让不让我吃饭?”老总嘴一张却是质问。

苏宗民说:“是齐总不让我吃饭。”

说得老总也笑:“你还赖我?有事快讲。”

苏宗民汇报“阅处”举报件的看法,说他们监察部几个人商讨,有些不同意见,考虑再三,他觉得举报的事项虽然不大,还是应当查一查,有问题可以及时发现处理,没问题也能还沈达一个清白。他们准备派人下去市局了解一下情况,请求领导指示。

老总很明确:“你们认为该了解就去吧。”

苏宗民点头:“行,我来安排。”

“你安排谁去?”老总问。

苏宗民准备让监察部的副主任田如山带个干部去走一趟。齐斌总经理一听,即明确表态:“不要,还是你去。”

苏宗民表示,不是他推,是有些不合适。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他跟沈达是老乡、老同学,事情牵扯沈达,他自己出面可能不好。

齐总说:“这个不是问题。”

她一定要苏宗民亲自办理。她说沈达这个人看来还有办法,调到下边任职不久,工作开展得不错,搞了整顿,单位面貌有很大改观。搞整顿抓工作难免得罪人,有人告状不奇怪。有人告当然需要了解,该查要查,有问题要处理,但是查和处理都得把握好,不能搞出问题,所以要苏宗民亲自去办。老乡老同学不是什么问题,不属于需要回避范围,领导充分信任,苏宗民尽管大胆工作。

苏宗民坚持:“还是另派个人好,毕竟我跟他关系比较特殊。”

“就是要你这个特殊。”齐总说,“也让你回家住两天。”

苏宗民说,回家问题不大,上个月刚回去过,家中老小安好,不需要太操心。

“你怎么搞的?”领导忽然质问,“调你上来时说过,公司帮助你安排家属工作,房子也给你解决,为什么你自己拖拖拉拉,总是一个人在食堂晃来晃去?”

苏宗民说:“齐总也一样啊,食堂里老见面。”

“你还向我学习?”

苏宗民苦笑,说真是辜负了领导一番好意。不是他有意向领导学习,或者喜欢吃食堂当单身汉,是家里确实有些困难,情况比较特殊,不容易下决心。

“听说你爱人很会读唐诗?”老总忽然打听。

“谁跟齐总胡说?沈达?”

齐斌点头。当初打算调苏宗民到省里来,她问过情况。沈达告诉她,苏宗民的妻子在乡下小学工作,结婚时还是一个民办老师,几年后才成为公办教员。齐总感到奇怪,问苏宗民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对象?是小老师很好,长得漂亮?沈达说人不错,长得不怎么样,有点矮胖。当年曾经有一个大学女同学追苏宗民,是省城人,长得真漂亮,很把苏宗民当回事,曾经跑到连山工地找他,但是最后不敌对手,输给了乡下小老师。为什么?因为乡下小老师很纯朴,特别擅长读唐诗,把苏宗民给迷住了。

齐斌听了很不以为然:“会读唐诗就赢?”

沈达笑:“我也纳闷呢。以后齐总可以问问他。”

齐斌问起苏宗民家属情况,想起了这件事,果然追问读唐诗典故,弄得苏宗民一脸尴尬。苏宗民告诉齐总,他妻子是他老家那地方人,讲土话,口音很重,教小孩子读李白的诗,把“朝辞白帝彩云间”教成“操时白地赛银先”,让外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夸她会读唐诗纯属调侃,是沈达在笑话他。

齐斌当即哈哈,乐坏了。

苏宗民不想跟老板多谈家里事情。看看齐总心情不错,他还想把事情再扭过来。于是又争取了一次,说沈达这件事怎么办呢?还是让田如山去处理吧?

“不要,就是你。”齐斌却不松口。

“我跟他确实是……”

齐总不耐烦了:“天都黑了,让不让我吃饭啊?”

没有办法,苏宗民悻悻而出。

隔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苏宗民在宿舍接到了沈达的电话。

“苏主任惨啊,”沈达开玩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宗民没好气道:“沈局长耳朵真长。”

沈达在电话里吹牛,尽管他离开省公司,去了偏远地,公司里的声音还都听得到,不说其他的,苏宗民在齐总办公室里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那声音隔山隔水,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苏宗民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一封举报信,没啥好东西,柜子里一丢行了,了解个屁,劳民伤财。苏宗民抓着不放,非拿举报信做点文章,还不想自己出面,要派田如山上场。人家齐斌总经理有水平,逼着苏宗民自己上。瞧,苏宗民这么搞,不只给沈达找麻烦,给自己也找了麻烦。

苏宗民发狠道:“行,听你这么一个电话,下决心了。这回一定给沈局长找点麻烦。”

“没问题,欢迎。”沈达问,“什么时候来搞?”

苏宗民说:“我还能告诉你吗?”

对方大笑:“你还瞒得过我?”

苏宗民不笑:“行了,时到花便开。”

那几天单位里正好还有点日常事务需要处理,苏宗民没急着动身。过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早晨到单位上班,苏宗民把大家叫到一起开会,布置一周事务,然后指着一个年轻干事,让他一起走,有点事。年轻人跟苏宗民到了大楼下的停车场,一辆轿车已经守在那里,上车时年轻人问苏宗民这是上哪去?苏宗民才告诉他是要出差,离开省城去会一会沈大局长。

年轻人挺吃惊,因为事前没有通知,连个笔记本都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