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最新舞台版本:幕启,台上一张双人床,左右上方泻下追光,追光的底圈在床上纠缠,稍许,追光渐灭,幕落……”
笑声。哄堂大笑。鼓掌。热烈鼓掌。
柳柳起身,挤过一排膝盖,到了过道上,绕过那些没占到座位,席地坐在阶梯上的听众,出了阶梯教室。她听见那位名家接着往下发挥的一些句子,似乎在问听众:“……根本用不着演员嘛……这是不是最简洁的表现手法?”因为她“抽签”时磕碰了一些人的膝盖脚尖,有的就对她发出不满的嘘声。但她庆幸自己终于出得门来。门外摆满了自行车,她深呼吸了几下,绕过那些自行车,往校园外疾走……
“……其实,你听完了再来也行。”端端的母亲和蔼地对她说。
“那可就太晚了。他很能侃。”
“侃得怎么样?”
“挺撩人的。可是,仔细一想,也没什么深刻的东西。”
“他正当红啊!今天晚报上还有记者对他的专访,配了好大一张照片呢,喏,你瞧。”
“他可真上相,其实他本人么……”
“是吗?”
“好,端端,咱们开始吧。”她扭头对那上初三的男孩说。
“你先把妈妈给你的点心吃了吧。”端端却还不想马上听她辅导。
她瞥了一眼那只小碟子,里头是一牙花蛋糕,上头搁着一粒红樱桃,那种罐头樱桃仿佛蜡制的,而且飘散出一种类似樟脑的味道。
“咱们还是开始。”
端端谨慎地叹了口气。他妈妈正往隔壁屋走去。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柳柳的妈问柳柳。
“你腰怎么样?”柳柳问妈妈。
“没怎么样。还那样。”妈妈问她:“吃了吗?”见她点头,接着问:“在哪儿吃的?”
她有点烦:“反正吃了。”
“端端有进步吗?”
“难说。一切都有待于期中考试的分数下来。”
“帮他考个好分数吧!”
“妈,你歇着,我给你准备滚水烫脚。”
妈妈脸上绽开了笑纹。
烫脚确实是绝顶的享受。
柳柳的妈在一家四星级大饭店工作。大饭店客房卫生间设施周全。但是,那种从西方传来的洗浴方式,无论盆浴、淋浴还是桑拿,都不怎么特别顾及脚。柳柳妈跟同事议论过,得出一个结论:别看西洋人那么爱干净,一天至少淋浴一次,可是他们不懂得专门烫脚,所以到头来寿短!饭店员工有免费在大淋浴室洗浴的福利,可是那里头没办法烫脚,要烫脚,还得回到自己家里,小板凳上一坐,脚往脚盆里一放,旁边搁一大壶热水,盆里水烫度稍减,赶紧往里头添滚水,那么一烫一泡,能够半个钟头以上,唉唉,那个舒服劲儿啊……
柳柳妈在那大饭店里专管做床。
按说,该叫铺床。但行话管那活计就叫做床。
如今全世界旅馆的床几乎全都一样。无非是木头或金属底座上头,一个席梦思弹簧垫,然后是大白床单,床单上是一层厚毯子,毯子里侧裹一幅大白单子,头上多出来,反叠在毯子头上,这上头再罩上色调雅致的床罩。客人退了房,或者不退房而白天离开了房间,柳柳妈那样的服务员就立刻进去收拾,低档点的旅店一位清洁工什么活儿都包了,从收拾卫生间,补充小牙膏小香皂、小瓶浴液和洗发液什么的,到做床、收拾地毯什么的全干,柳柳她妈所在的那家饭店比较讲究,服务员有分工,做床的专管做床,柳柳妈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床,真是熟练到极点,一张被旅客糟害得一塌糊涂的床,柳柳妈能两三分种就做妥,用过的床单、毯单、枕头套撤下,换上新洗过的,新换的床单四边还都整齐地塞压到席梦思床垫下面,包毯子的那块白单子回折的部分不多不少恰好六寸,如果是白天,床罩罩得整齐清爽,如果是傍晚,床罩会叠得规规矩矩放入橱柜,而枕头旁的毯子会掀开一角,并且在那一角旁会斜放一张印制精美的、介绍早餐品种的大卡片,以便客人考虑明早通过电话叫餐进房。
柳柳妈所在的那家饭店生意兴隆,开房率很高,而且客人流动性极大,所以做床的活路非常重。柳柳妈一个人负责整整一层楼三十六间客房的做床,经常是做得昏天黑地的。直起腰来,能到值班室坐下喘口气时,负责楼层的领班问她这回究竟做了多少张床,她往往只是发愣、傻笑。
“妈,你早点睡吧。”
“我还要再泡泡。”
“水不烫了吧?吆,壶空了,我再给坐一壶吧!”
“你就再坐一壶。真想就这么烫它一夜哩!”
“那就烫熟了。成煮鸭子了!”
“你别管我!你自己快睡!你怎么还要看书?”
“因为去家教,又回家,我已经比宿舍里她们少看多少页了!”
“少看几页就了不得啦?”
“那当然!如今竞争是无处不在!”
柳柳妈叹出声来,但马上又咽了回去。
母女对望了一眼。又都赶紧把眼光移开了。
柳柳妈叫马燕梅,今年才四十五岁。柳柳二十岁。四十五岁的妈妈外貌一点不显老,尤其在夜晚灯光下。常有人认为她们是姐俩。又特别因为,柳柳长相不随妈妈,而随爸爸,妈妈的细眉嫩面她没遗传上,倒把爸爸那粗眉黧皮的特点完全继承下来了,有回在晚上路灯下,人家不仅认为她们是姊妹,更把柳柳猜为了姐姐。
柳柳爸爸叫柳建国。他五年前得肺癌去世了。他的一幅大照片挂在了他们那间平房小屋的墙上,看上去是那么样地魁梧雄壮。
“妈,你怎么非要那么睡?”
马燕梅的睡法确实古怪,她头那儿不要枕头,却把枕头掖在腰下。采取这种睡法已经好一阵了。原来是柳柳不在的时候这么睡,后来柳柳回家时,她也忍不住还这样怪模怪样。有一回柳柳强行把她腰下的枕头薅了出来,她就下床去坐到沙发上,而且打开电视机,那时候许多频道全停播了,只有少数几个频道还有画面,其中一个频道是在推销一种宝石项链,不时闪出热线电话号码,鼓励观众从“电视商场”购买,那价格的表现方式,是把988元字样打上黑叉子,然后注明“只售866元”……她看到就咯咯咯笑了,柳柳就在床上欠起身跟她说:“妈,你腰疼想垫软点我很理解,可是不能光垫着腰,挺着个肚子,头往下控着睡,那非睡出毛病来不可!”,又跳下床,坐到她旁边,抢过遥控器,一阵点换,说:“有天有个频道推销一种磁疗皮带,说是专治腰疼,我看倒真该买条来试试……怎么现在找不着?”她就尖着嗓子说:“只售866元!”柳柳就用肩膀撞她,母女俩就笑作一团……
这回柳柳没薅妈妈腰下的枕头,而是强行把一个枕头塞到了妈妈脑袋底下,妈妈也就接受了。
马燕梅在家里绝不做床。有一回柳柳学着饭店的规矩,把家里的床做得似模似样的,没想到买菜回来的妈妈一见仿佛是成了亡国奴,而柳柳就是汉奸,一巴掌将柳柳推开,几下将“失地”收复——把那些展开铺平的被子单子罩子一顿扯乱,后来柳柳也赶紧过去“改邪归正”,把被子全按老法子卷叠起来,斜放在床铺一角,妈妈这才消了气。
母女俩一起出了门。锁住的屋子里,床铺凌乱,那是故意让它凌乱的,柳柳现在同意妈妈的看法:有这样床铺的地方,才叫家。
柳柳在大学门口意外地看到端端。
“你怎么不去上学?在这儿干什么?”
“你怎么才来?来,咱们离开这些个杂人……”
在一棵大雪松下面,端端把一份家长会通知书递给她:“你给我去!”
“为什么?该你妈妈去呀!”
“你去。这也关系到你的切身利害呀!”端端语气很老辣。
“不行。那天班主任会问,你妈妈怎么不去?”
“随你撒个谎。”
“不能撒谎。”
“现在谁不撒点谎?好比一会儿我赶到学校,第一节课快下了,我犯得上跟班主任实话实说,是找你来了?”
“你这份机灵,要用在功课上就好了。”
“别废话。你去不去吧?”
“不能去。”
“求你了!其实,班主任很可能根本不会跟你特别照眼儿。问到你,你就说是我小姨,我妈的妹妹。”
“我不去。”
“那你也就下岗了。你们大学生现在谁不想找份家教?求职的小招贴都贴到我们楼道里了。可是真被雇上的有几个?这就叫供大于求,对不对?”
“我……”
“别犹豫了。你找到这份工不容易。我总是跟妈妈说你辅导得好。你问问去,还有哪家有我妈给的钟点费高?我可知道,你们家里穷,没这份收入,就应付不了上大学的费用……”
“你这家伙!”
“不是坏家伙!下回我一定听你的,考好点儿,行不?”端端说着把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出场费!”说完转身就跑。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那信封的厚薄。
晚自习以后的宿舍分外热闹。
柳柳把一些盥洗用品搁到桌子上,说:“谁爱用谁用。”那是些小型的香皂、洗发香波、沐浴露,包装上都有她妈妈工作的那家饭店的徽号。柳柳特别说明:“他们那儿重新设计了这些东西,重找了供应商,所以剩下的这批东西就当成福利发给职工了;都没过期,质量是头等的……”
方萍坐在上铺,把双脚吊下来晃荡着,快活地嚷:“嘿,拿点给我!”
鞠语珠就抓些个递给她,笑说:“这就叫——在山吃山,靠海吃海!”
柳柳再次申明:“这可真不是我妈私自拿的,是……”
留个男式分头的陆露就过来,用手指头拨弄那些小玩意儿,尖刻地说:“行啦行啦,越描越黑!现在谁不瓜分点儿!私自拿点又怎么着?这叫风俗!”
柳柳绷紧了脸。
鞠语珠捶了陆露一拳:“就你嘴碎!”
陆露也就捶她一拳:“咱们屋最缺乏的就是坦率!到503室瞧瞧去,鹃子拿来多少办公用品,上好的文件夹子,整匣的tdk软盘,整盒的签字笔、记号笔——还是带荧光的……不都是从她叔叔那个什么公司白拿来的,她们满屋的人,哪个还用自己买这些东西去?反正那公司的资产不是她叔叔祖上传下来的,也不是她叔叔艰苦奋斗自己积累起来的,她叔叔从那么个官位一下来,立马就成了董事长兼总经理,钱反正是从银行里贷的,他也不想在那公司待到还款期满……如今是不坐奥迪坐奔驰,不住限定面积的公寓住单栋的‘号司’……鹃子说得多坦率:小小不言地,也参与瓜分点国有资产……”
方萍语气不像陆露那么激昂,很闲散的样子,吟诗般地说:“呀呀呀,参与参与,瓜分瓜分,在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着柳柳省点盥洗用品费,靠着鹃子省点文具费,靠着公司的叔叔省点求职的累,靠着副市长的伯伯咱们弄个银行信贷科科长当当……”
鞠语珠就把她那晃荡的脚杆一推:“你那副市长伯伯在哪儿呢?谁不知道你爸是三世单传?”
陆露就尖声说:“人家就不兴去认成个干侄女儿?”
方萍用脚去踢陆露,结果没踢着陆露反碰着了柳柳的头,柳柳叫喊了一声,陆露就一把搂住柳柳,高叫:“女士们,咱们难道真的就这么糟糕吗?”
有人从门口探进头来,嚷了一嗓子:“518室柳柳,电话!”
走廊尽头有台公用电话。一二年级的学生使用率最高,毕业班的为求职计一般都配备了手机,轻易不再使用这台机头脏兮兮的电话。
听筒撂在了机座边,柳柳拿起来,“喂,喂”几声,耳朵里却传来忙音,这是怎么回事?
早有在一旁等着往外打电话的,凑到她身边问:“怎么?挂断了?你借个手机给他打吧,我可真有急事……”
柳柳舍不得放弃,还一再地“喂,喂”,但显然那边确实已经挂断,无奈只好把听筒递给了人家。一边回宿舍一边琢磨:谁呢?妈妈?端端家?……他?
收拾卫生间的同事已经出了那间客房,马燕梅抱着洗过的单子枕套赶着进去做床。这时房门按规矩虚掩着。
客人忽然回到了房间。马燕梅觉得有股浓郁的酒气从身后飘来。她迅速把床做妥,立起身,这时那客人从她两臂与身体之间的空隙飞快地伸过手去,按住她乳房就使劲地搓揉。马燕梅立刻抗拒,使劲去掰开那两只粗大的手掌,但她却并没有叫嚷。她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情况下叫嚷并不一定能引出好的结果。
马燕梅奋力扭过身子,与那男子面对面,那男子的双手现在握住了她的双臂,她挣扎着要离开,那男子把喷着酒气的嘴往她嘴唇上贴,她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挣脱,往门外跑,那男子一把拉住她右臂,跟她说:“我一住进来就让你迷住了……我是真的追求你……不信你看,这是特意给你的……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马燕梅被他扯到身前,那男子右手紧紧地控制住她,左手从西服兜里掏出一条金手链,在她眼前晃……
马燕梅像鲤鱼打挺般一跳,脱离了那男子,跟他说:“没门儿!”
那男子没听懂她这句表示坚决拒绝的北京土话,以为她态度有了松动,没再抓握她,脸上是一个赤红的笑:“门?门我关好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外头了……我也不想太勉强你……今天先让我香几下就好啦……可以再商量,好好商量啦……”
马燕梅冲到门边,迅疾打开,跑了出去。
走廊那边,搁放更换物品的推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她朝推车跑去,推车附近的客房里出来了收拾卫生间的同事,一点也没感觉到她的异常,漠然地跟她一照脸,从推车里取出些物品,又往另一间客房里去了。
大学校园有一处地方叫赛香山。那是一个土坡,上头栽满黄栌树,每到秋天叶子变得绯红。赛香山一侧的通道旁,有个公共告示牌,上面总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各色告示,比如这天就有一张粉色纸上写着:“割爱高档复读机,祈赐200元,形同奉赠,联系请早!电话:……”另一张下面带“刘海”的纸招子上则打印着:“介绍家教,落实迅疾,佣金合理,诚信为本。×××科技咨询服务公司。”纸招下面的那些“刘海”是些供谋求家教者撕下的联系电话。也有与生意无关的如业余京剧社活动通知什么的。柳柳恰好在那告示牌旁迎面遇上了董蛟。
“你刚才往我宿舍打过电话?”
“没有呀!”
“你现在往哪儿去?”
“找你呀!”
“谁信!”
“别不信,我急都急死了!”
“你不是没死吗?”
“还不到死的时候!现在是急着活!要活出个大痛快来!”
董蛟拉着她胳臂把她引到黄栌树深处。
她就知道董蛟还是那一套。果然,董蛟的“话语瀑布”,喷溅出的唾沫星子,使她脸上仿佛爬上了苍蝇。总而言之,董蛟铁了心,要辍学创业,发誓要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扬言只要拿到风险投资,一年站稳脚跟,两年即可上市。
董蛟的两手像钩子般地拉住她的两只手,一边说还一边晃荡。
“你的手好热!”
“这说明我浑身贯通着创业的激情!柳柳,你为什么就不能痛下决心,跟我跳进同一条战壕——”
她没等董蛟把“并肩战斗”说出口,便抢着说:“——同归于尽!”
董蛟把脚一跺:“你这人说话怎么总这么不吉利!”
她脱开董蛟的手,稍微退了一步,说:“我要给你一个忠告——”
董蛟扬起眉毛:“好呀,好呀,你说,快说……”
她就郑重其事地说:“你要创业也好,但是,请你先从一件事情做起——每天要把牙齿刷干净!”
董蛟咔嚓撅断一根树枝,一些卵形叶片落到柳柳身上。
马燕梅在饭店内部的自行车棚里转悠了好一阵,愣找不见她那辆自行车。不是什么好车,已经骑了五年,谁会偷它?再说,上了锁的,饭店后门也有保安站岗,谁能把锁住的车在保安眼皮底下端出去?那锁可是好锁,有回丢了钥匙,想撬开,几个男子汉轮流帮忙,硬是撬不开,直到把柳柳从学校叫来,拿来她那儿的一把钥匙,才算解决问题。今天可真邪门!
“怎么啦?”有人大声问她。是电工鲍哥。鲍哥的大名没人记得清,饭店里的人要么叫他鲍哥,要么叫他鲍爷。
马燕梅把右手捏成拳头,伸到身后捶腰,告诉鲍哥:“邪门透顶,什么贼,我的破车也偷!”
鲍哥笑:“那不叫偷,叫顺,兴许有什么急事,摸到哪辆顺哪辆,先骑上再说。”
“准是咱们内部的人!”
“咳,那不就是借吗?明儿个你再来,准又在这儿了!”
“他倒方便了,我今儿个怎么回家?”
鲍哥推着他那辆加重车,接近她,笑嘻嘻地说:“我驮你家去!”
鲍哥的笑容里有种让她喜欢,而且可信任的魅力。
“让警察逮着,你交罚款!”
“咱们干什么让人逮着呢?这会儿交警也都往肚里填食去了……再说,咱们专钻胡同,大路口你下来腿几步,那不结啦?”
也是。鲍哥家离她家不远,顺路,而且确实能基本上钻胡同解决问题。
她就让鲍哥驮她回家。
所穿的一条小胡同路面不平,颠簸起来,侧身坐在后座上的她,就紧紧抓住鲍哥外套的下摆。
又穿一条胡同。在一个拐角处,鲍哥刹住车,说是要买包香烟。她跳下车,鲍哥支起后轮支架,去一户人家打开后墙开的小杂货铺买烟,她站在车旁,忍不住又用拳头去捶后腰。鲍哥买回烟,走拢车前,点燃一支,望着她说:“狗日的饭店……早该添做床的了,愣不添,看你累的……”
她不言语。只是默默地跟鲍哥对望。他们的视线有好几分钟粘连在一起,谁也不回避。
他俩知根知底。鲍哥媳妇有癫痫病,属于家族遗传,搞对象时隐瞒了。鲍哥两口子没生育,抱养了一个闺女,如今也是大学生了,不过考上的是外地的一所学院。鲍哥望着她眼睛的时候想到些什么,她猜不出。她却想到了一件事,同事从客房捡到一本香港印的《蛇年运程》,撂在值班室里好多天,大家没事时翻着玩,她属猴,柳柳属鸡,那流年运程她查了个烂熟,然后呢,她就偷偷查了属龙的运程,鲍哥属龙,在“肖龙婚配吉凶”一栏,她发现“龙猴相配为大吉”,而“龙狗相配为大凶”,掐指一算,鲍哥媳妇正属狗!当时只觉自己脸热,突突心跳,后来也就淡忘,但此刻查运程那一瞬的情绪竟又油然于心……
到了她家院门,她随口说了声:“进去坐坐,喝口水。”鲍哥就推着车,跟她进了院,把车支在她那屋外,又跟她进了屋。
也不知道进屋以后都说了几句什么,先头两人是怎么个站位姿势,等到两个人都略微明白点的时候,已经靠得很近地对站着,她感觉到鲍哥的胸脯在大起大伏,鼻息里的烟气氤氲到她脸上,眼光却落在她的胸脯上,而她的胸脯,起伏得比鲍哥更剧烈。她朦胧感觉到鲍哥在咬牙,两只下垂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忽然一把抓起鲍哥的双手,将它们按在自己的胸脯上。鲍哥的手忍不住搓揉起来,她就爽性解开衣扣,让鲍哥的手接触到她无遮拦的乳房。鲍哥亲她,先是脸蛋,后是嘴唇。鲍哥猛地把她抱起来,往床边挪,她看到了床,立刻惊悚地挣扎,鲍哥松开她,她站在鲍哥面前,泪水簌簌地落下来。鲍哥有点手足无措。她哽咽地说:“不是,我不是……”鲍哥就离开她,但没转身,倒退到门口,说:“你累了,歇着吧。”
鲍哥走了,她像落叶般坠到沙发上,掩面痛哭。
柳柳把那“出场费”原封递给端端。
端端不接:“我妈一回来我就跟她说,你根本就不称职!”
柳柳说:“那我直接退给你妈吧。”
端端一把抢过那信封,从信封口抖出票子头,用手指头数了数,再把票子抖回去,麻利地将信封塞到了裤子屁兜里。
柳柳说:“就算让你妈错过了家长会,班主任也会跟她联系的。”
端端说:“只要那天没缺席,班主任不会再打电话给家长的。”
柳柳说:“你妈就不会主动给班主任打电话吗?”
端端说:“这阵她炒股炒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你不知道上周全线下挫吗?她回家就拿我撒气。对了,谁让你脸皮薄呢,你的工资拖了一星期了吧?你要再不问她要,她才懒得给你开呢!”
正说着,单元门猛地开了,端端妈妈先笑吟吟地进屋,然后引进三位太太,个个珠光宝气。端端妈妈朝端端那间屋瞥了一眼,便扭身对那三位太太说:“我们里边里边……孩子功课要紧要紧……来来来来……”
那边一声门响,然后就静了下来。柳柳侧耳,端端跟她说:“你听不见搓麻哗啦声的,我妈那麻将桌上铺的绿呢子比这本书还厚。”又说:“看来是熊市转牛市了。她那张脸我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行情。”
柳柳用指弯敲敲桌子:“好啦好啦,咱们进入正题!”
约摸半小时以后,那边一声门响,立刻飘出太太们的说笑声。端端妈妈大概是往那边先送去了点心茶水什么的,然后飘然而至,端来照例的一牙花蛋糕,放在柳柳跟前,仿佛柳柳问了她什么似的,笑着说:“不过是偶尔的,小来来,小来来……”
那牙蛋糕上搁着一颗蜜制的绿樱桃,柳柳立刻觉得鼻孔里钻进了类似樟脑的气息。
饭店大堂的洗手间堂皇富丽,洗手台上放着鲜花制的花插。马燕梅很少进入那里。按规定本饭店职工一般是不允许到大堂消费和方便的。只是因为这晚她有事要找趟前台经理,才来到大堂。办完事,她顺便进入洗手间。白天在里面伺候客人的那位大妈已经离去。有位年轻的女士在镜台前补妆。马燕梅也没在意。她解完手,也去镜台前的水池子洗手,一瞥之间,她觉得旁边那张脸有点面熟,但又不大敢认。那年轻的女士似乎觉察到她在观察自己,便也扭过脸来看她。这下她可认清了,忍不住唤出声来:“方萍——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会——”她把后半句“这么个打扮”咽了回去。那年轻女士先是倨傲的表情,很鄙夷她的样子,后来眉毛忽然使劲往上一挑,睁圆眼睛,生气而又慌张地说:“谁?我不认识你!你别瞎认人呀!”说完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马燕梅呆呆地站在镜台那儿,肚子里仿佛有个车轮在转悠。饭店里总有些个那样的女人出现,特别是在大堂里头。也听说有的竟是女大学生,会英文,专找老外。她做床时常会遇到用完的安全套,床单甚至枕头套上有时会有明显的精液渍、阴水渍甚至血渍,以至于让她当晚吃不下饭,回到家睡到床上,也总觉得身子底下有什么没弄干净的污渍……但万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方萍,没错,她绝没看走眼,不管那身打扮跟女大学生有多么错位,那包装里的真人肯定是跟柳柳同宿舍的方萍!她!天哪!远在南方的父母能想象到她会这么身打扮在这么个时间出现在这么个地方吗?……呀,柳柳她——不会不会绝不会!……可是,几次到柳柳宿舍见到方萍,都是那么温柔清纯,那么天真可爱……
马燕梅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饭店后门附近,把鲍哥吓了一跳,逼近问她:“你怎么了?喝醉了?病了?”她抓住鲍哥手腕说:“快,借我手机……”鲍哥为了下班后揽点私活,刚买了个手机没几天,忙掏出来递给她,她推开,说:“你给我拨号,通了再给我……”
她报出一串数字。是柳柳她们宿舍走廊里的那台电话的号码。
董蛟一到柳柳面前就嘻开嘴巴。
“你什么时候成了兔唇?”
“遵照您的忠告,我现在是先刷牙,再创业。”
“算了吧,现在多少公司都跟牙膏沫似的,热闹不了多少工夫,转眼就灰飞烟灭。”
他俩上了空调专线公交车。
“这车真不错。人人有座,干干净净,温度适人,才收两块钱。”柳柳下车后说,很是满足。
“哪能老坐公共!咱们公司一开张,至少有辆本田……你怎么还不抽空考本子去?那个什么端端,还是正正,辅导他干什么,能挣几个小钱?别再提篮小卖了!趁青春血热,咱们发财要赶早!”董蛟还是那么一种口气。
“创业,发财……小心落进深坑里爬不出来!”
“那也强似在平地上讨饭!”
董蛟是带她去一个大饭店,见一位深圳来的大老板,据说此人手里有大笔游资,是投往电视连续剧制作业,还是it业,尚未拿定主意。董蛟好不容易够着这么个关系,带着自己的计划书,去投奔这位大款,希望获得风险投资,圆他的创业梦。柳柳虽不以为然,但还是陪他前往。
“还好这位大款住的不是我妈他们那一家。要是我妈看见、知道我进大饭店,非数落我不可。”
“那为什么?等我们注了册,进出大饭店,那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了嘛!”
“她最近真是越来越神神叨叨的了。那天晚上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头一句话就问我在哪儿呢,我说你打的这电话不就是我们宿舍的吗?我在接听,还用问在哪儿?我问她跟哪儿打的电话,她说用的手机,这更奇怪了,就算借了个手机,神州行的收费,一分钟六毛呢,什么紧急的事情值当这么花费?问她究竟有什么事,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跟我说,千万别去大饭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
董蛟没怎么在意她说的话,望着马路那边,抻她衣袖:“快看,那边怎么了?”
那边一座体育馆,临时用来举办一个人才招聘会,门口人头攒动。
“有什么稀奇的,凡这号活动总这么人头汪洋汪洋的;这还是外头,进去更挤不动,稍微好点的公司摊位,能把台面挤塌了。”
“看,吵上了,咦,那个攀到铁栅栏上的……是陆露吧?她怎么也来凑热闹?你们离毕业还有三年呢!”
“那有什么奇怪的,这叫鸡鸣早看天——呀,真是她,她那是干什么呢?”
两人就赶忙过马路,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许多人觉得上了当。打出的招牌是一百强联合招聘会,二十块钱一张入场券,买票进去一看,原来摊位只有几十个,勉强够谱儿的机构不足十个,所以一些人就跑出来到售票口退票,看来陆露成了个临时领袖,正一只胳臂攀住售票口旁边的铁栅栏,比别人高出大半个身子,另一只胳臂挥舞着,激昂地嚷:“不光要退票!还要主办方负责人出来给个说法!”
人群发出一片呼应声:“退票!退票!”“出来!出来!”
柳柳要往前头去接近陆露,董蛟硬把她往离开的方向拽:“不能耽搁了咱们的正经事,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柳柳边跟着董蛟离开边扭头回望。董蛟死死拽着她胳臂不放松:“快,快,咱们跟他们不一样,以后即使去这种地方,也是咱们租个摊位,招聘别人……”
开了家门,打开电灯,发现妈妈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妈妈惊悚地醒来,揉眼睛问:“你今天……辅导端端不是该明天吗?你去哪儿了?这么晚!”
柳柳说:“跟大蛟在一起。没想到,他那么个破策划,还真有人愿意考虑给他风险投资!”
妈妈对大蛟印象一贯不错。对他辍学创业的雄心壮志也还欣赏。只要柳柳不辍学,他们俩交朋友,她不反对,也挺放心。
柳柳脱好外衣,问:“你怎么睡沙发?该到床上睡正经觉。”
妈妈说:“别提床。就跟别跟我提羊一样。”
爸爸在世的时候,就听爸爸妈妈一起说起过,他们在内蒙插队的时候,那年冬天大雪封路,绝了饲草,连人吃的粮食一时也运不拢,只好宰羊吃,喝羊血,啃羊肉,开始还觉得香,连续好多天,弄得后来一闻见羊油羊肉味儿就恶心。所以他们回城以后,绝不吃羊肉,柳柳打小也就随他们,从不沾羊。
“可是床不是羊呀!人离了羊能活,离了床怎么行?”
“哎,我就宁愿睡沙发。只是咱们家的破沙发,形状太差。要能像个蜗牛壳似的,钻进去蜷着睡个痛快,还微微晃摇,那有多好!我就成仙了!”
“好姐姐,你也太浪漫了!”
“怎么着,我就不兴浪漫吗?我离五十都还早呢!”
“你就尽情浪漫!不过,我先坐壶水给浪漫大仙烫烫脚才是正经的。”
其实马燕梅已经烫过脚了。但她顾不得阻止柳柳。她从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发有些蓬松,脸颊绯红。她从浪漫这个字样想到了一个人一些情景,她用双手十指梳理头发,感觉到血脉中有贲张的激情在涌动,泪水倏地糊住了双眼,她就又赶紧用指弯去揩揉眼睛。
“柳柳,你的信!”
柳柳还从未在学校收到过信件。
陆露把信递给她的时候,方萍照例坐在上铺,两只脚晃荡着。方萍眼尖,看出了信封下面红色的字样,是某某证券公司,不由得打了个唿哨。
柳柳感到意外。她接过信,没在屋里拆开,拿着信到走廊里去了。
柳柳出了屋,方萍就摇头晃脑地跟陆露说:“嗬,人家可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陆露说:“八仙过海嘛。你不也新买了手机吗?”
方萍撇撇嘴说:“咳,二手便宜货,凑合着用罢咧。”又问:“你们那天大闹招聘会,晚报报道以后,又有什么续闻?”
陆露说:“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北京骗不动,再往别处去骗呗。”
方萍的手机奏出《致爱丽丝》的调子,她几下落到地上,拢上鞋顾不得提妥后跟,把手机贴拢耳根,蹿出屋去。
陆露望着她的背影说:“这才真叫动若脱兔呢。”
那封信是端端妈妈写来的。不打电话,而以书信方式,约她在下回辅导前三小时到她家去面谈,那意图很明显。无所谓。也不可惜。大蛟的话不无道理,提篮小卖,究竟意思不大,钱多钱少还在其次,为那么点钟点费付出许多的尊严代价,实在不值得。
她准时到达。约那么个时间,为的是端端还没放学回家。
好说好散。端端妈多给了一回的钱,还照例让她吃那一牙花蛋糕。以往她吃掉蛋糕,只留下那颗搁在上面的樱桃。这回她没吃,并且老实不客气地对端端妈妈说:“这上头的樱桃一定用了超量防腐剂,千万吃不得。”
端端妈妈正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忽然门铃叮咚响。
端端妈妈皱起眉毛去开门。没马上把门外的人让进来。似乎是在问约的不是这个时间,怎么早来了。门外似乎在解释,说中介公司通知的就是这个时间呀。门外又说要么我过一小时再来,端端妈妈就说既然来了,那就先进来坐吧。
本来门外的人声就很可疑,及至进来,啊嗬,果然,是同宿舍的鞠语珠。
柳柳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鞠语珠微笑。鞠语珠却顿时脸红,垂下眼皮,仿佛做了不得体的事情被人当场觑破。端端妈妈却浑然不觉,先把柳柳送出门。
柳柳在人流如过江之鲫的大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进了好几家商场、商店,问有没有那么一种磁疗腰带卖,竟都没有。
走到一家有很宽阔的落地玻璃窗的商店外,一眼看到窗里陈列着一架摇椅。马上觉得它很像半个蜗牛壳。当然,它能微微摇晃,很浪漫的。于是马上进了那商店。一问价,要1160元。倾囊所有,仍差一半左右。坐上去试,非常好。店家经理、店员围着她转。说是今天如果没带够钱,一周之内都给她保留。这种样式的摇椅存货不多了。而且下批货什么时候来还没准信。欲购从速,以免失爱。她就问能不能借电话打。当然可以。请请请。她给大蛟打去电话,让他马上来,来风险投资,投资额不大,600元就行,两个月后保证收回投资,还有丰厚红利。
这天妈妈没下班,柳柳先到家。那家商店派车把摇椅给送到了屋里。
柳柳坐到摇椅上,微微晃动着,闭着眼享受。
等妈妈回来。
这不是羊,不是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