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清晨的街头无比荒凉。朴性稿望着像剥了皮一样没有任何生机和情感的、荒漠地挺在那里的周边风景,沉痛地意识到自己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空荡荡。别说是什么想法,连寒碜的一句修饰语都挂不到嘴边上,只能轮流咬着干燥无比的上下嘴唇。
排列在狭窄的单行道两边的酒馆中,还有几家亮着灯,不过被已经开始来临的黎明光亮所冲淡,倒显得比熄了灯的陈列窗和黑乎乎的墙壁还要昏暗、阴冷。偶尔在那模糊的房间里面有人影像幻觉一样晃动几下,走出门时才突然现出实际的样子,一边用糊涂的眼神环顾周围,一边匆忙地挪动脚步。他们中看起来像同行的一帮人,似乎已在酒店里打过了招呼,一上路便头也不回地各自消失在汽车里或漆黑的巷口中。
“我是真的无法把这个时代当成现今时代。对我而言,现在我所生活的时代,是遥远的过去的某一点。我无法码放、更无法叠合自己不得以所处的此刻和一般叫做‘现代’或‘现在’的这个时期。我根本无法认为这二者是相同的。说来就像被关进监狱里度过漫长的囚禁生活之后,或是被流放到非常遥远的异国他乡,好不容易回来的地方居然不是现在,而是遥远过去的某一刻一样。不过尽管如此,这儿分明是我生长的祖国,而我视野中的那些人分明和我是同一时代的人。这么说来,也许我是处于未来而非过去,或者是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的时间迷途中的某一点上?历史并不只是在前进着不是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种想法?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自从那种陌生而可怕的想法占据我脑海的一瞬间起,我就只能像一个迷路的怪物一样,在这生疏的时间带中流浪了。”
一看就是彻夜喝了酒的年轻小伙子,用他那半闭着的红眼珠子盯着他走过来,粗鲁地拧着身体与他擦肩而过。当那个小伙子走过一段路,消失在路尽头朦胧的灯光中时,朴性稿从他的背影中再一次看到左右摇晃的模糊的幻影。就在那一瞬间,那个男子只留下犹如射出体外后不过几秒便会死掉的精子般无力地最后一闪,就完全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举起一只手揉眼睛的同时,低头望着另一只手,因为需要具体地确认什么东西。果然,他的手也只是幻影而已。手指骨的轮廓模糊不清,其周边的肌肉犹如清水般溶浸在强酸性的晨雾之中。他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也是一样。在那一瞬间,无力地垂下两只手的他打了个寒颤,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个轻微的惊吓使自己受到内伤,一边缓缓地挪动身子,影子仿佛在滑行一样,再次开始往前溜走。
片刻之后,当他终于停住步伐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通往地下酒店的阶梯入口。它张大着嘴,用那只使劲提着眼皮的眼睛艰难地仰视着他。入口一边不知是谁吐出的脏物滩了一地,正往阶梯下面流淌着,可是他却无法立刻从那尚未在胃里消化完便裸露到空气中开始腐败的食物痕迹中挪开视线。事实上他都没感觉到恶心。他只是看着那幅情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件事来。他的朋友中一人去世后的第二天清晨时分,他找到安置朋友遗体的某医院太平间。
那天在医院门口下车时,已经接近上午8点,但可能是睡意犹存,也可能是尚未完全摆脱朋友的死亡所带给他的冲击,他感到眼皮沉重,两腿发软,以至于两脚胡乱地在地上迈着步。终于走到近来开始更频繁出入的太平间的入口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于是扶着墙缓慢地往前挪动脚步。突然,他看到水泥地上粘着不知为何物的红色痕迹,而那上面像印章一样印着无数个皮鞋印。盯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而当他从那呕吐痕迹中移开视线的一瞬间,此时已经在棺材中变得冰冷的朋友的尸体,突然变成了分明的现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为自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接受朋友的死亡,对已死去的朋友感到无法抵挡的深深愧疚。
不过与那时相反,现在的他,在酒店阶梯口低头望着挡住他步伐的那滩污物,却没有任何感受。但是,一步一步迈着阶梯,他却莫名其妙地陷入像踏进放着某人尸体的殡仪所之感。室内悬浮的隐隐的香水味和酒与咖啡的味道混在一起,像是在为死者烧着香,到处散坐着的人们的脸,因沉浸在悲伤与疲劳中而显得阴郁。那些穿着素服短裙坐在桌子旁边的女人们,以似乎要跌倒般的姿态和虚妄的表情聚在一块儿。她们哭累了的眼睛周围,黑一块紫一块的,两个脸颊苍白,血色褪尽。他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向角落里放着的尸体。尸体把脸贴在桌子上趴着,两只胳臂长长地伸向前方。
那具活着的尸体叫张号角。他刚刚用醉醺醺地声音给他打过电话,而现在已耐不住酒劲,跟断气儿了一样倒在了那儿。他坐在一动不动的张号角的对面,如焚香一样拿起一根烟,点着了叼在嘴里,然后拉拉椅子挨近他,用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脑勺;接着用两只胳膊抱住他的头,贴着自己的额头。还非常年轻的趴着的那个身体是冰凉的。那天,太平间入口旁散落着的空酒瓶之间,朋友们横七竖八地坐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嘟囔着。“看来,尽管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应该说的话,不过比别人死得早的人,好像都有着某种共同点。我们以为谁都这样得过且过地过日子,然后死去,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过着相同的日子。其中先走的人尽管外人看不出什么,但是,比别人要过得更致密、激烈,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燃尽了自己的生命之火,所以余生就快速地被消耗掉了。就是这样。所以说嘛,耻辱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或许是说这样的话为了悼念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是这样……不,只是因为那些短暂的生命结束了,所以回顾时才感觉其密度显得高呢。尽管无法确认,但十有八九如此。这个家伙岁数也不小了,还那副德行,歪七扭八的样子什么时候才会还原呢?现在已经太迟了。”
抽完烟以后,他把后背转向张号角,一边弯着膝盖,一边把正在苏醒的他那垂着的身体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几乎是扛着他的上半身缓慢地走出那个地方。无数尸体散在他的周边。他的额头和鼻子上挂着汗珠,喘着粗气爬上台阶。即将要迈出门外的一瞬间,他再次感到自己浑身变薄了,薄如美浓纸,透明如玻璃,逐渐地只留下扰乱视野的朦胧的轮廓。他想加快步伐,但无济于事。他脸上挂着的一颗汗珠顺着下巴掉了下来,闪着光芒在空气中蒸发掉了。片刻之后,朴性稿与张号角那模糊的影子就无力地蠕动着消失在晨雾中了。
张号角走在不怎么宽敞的路上、路两旁是服装店和餐厅,橱窗绚烂夺目。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拐到旁边,开始爬多少有些陡的上坡路。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歪着脑袋,几乎成直角地拐弯。他转过不怎么长的两个巷口,再走四五米,路已经变得更加狭窄而陡峭,瓦房或洋房几乎从视野中消失,尽是些破败的、如同被废弃了的木板房,不时挡住前进的路,只在旁边腾出狭窄的通道。他逐渐地感到呼吸困难,喉头发紧,但仍不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弯弯曲曲的路连几米之外的视野都挡住了,因此,如果是头一次找到这儿来的人,十有八九会在那迷宫般的通道中失去方向。他走着,不时会碰上从这边或那边低矮的破墙缝中吵吵闹闹窜出来的一帮居民区里的孩子们,又目睹他们消失在对面或后面的巷口中。虽然天气已逐渐变冷,孩子们却仍穿着又薄又破的衣服,因贪玩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和手,被灰尘弄得又黑又脏。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个像蚂蚁洞似的小巷,至少现在仍然是无与伦比的娱乐场所。
又走过几间临时搭起,却又似乎无人居住的木板房,从敞开的窗户和门周边扔出来的塑料瓶和报纸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这以后,张号角才走到视野宽阔的地方。这么看来,他不走那条新铺的大马路,却总是走刚才那狭窄而陡峭的上坡路,又是一种故意遗忘。小巷的尽头有块宽阔的空地,那儿大约在三周前就成了工地,地上有个相当大的深坑。从工地往遥远的上方,就是说,顺着周围半弧状的上坡路看上去,以低矮而光秃秃的野山为背景,有几座似乎已有了年头的破旧的市营公寓,仿佛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快要挺不住,所以只好把背部以下的部分靠在那扁扁的背景上,半弯着腰俯视着下面。工地附近,从楼里与山上流下来的水,形成了水沟,旁边背靠着水沟有一座不算小的板房,板房烟囱与水沟之间形成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尽管是白天,那个地方总是有一帮看来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地上抽烟,或者光着脚板玩泥。
他们以前曾为让自己的存在多少能被墙壁和烟囱所遮掩而用心,但是,现在却想公然地显露出自己。张号角曾听说过,他们的每句话几乎都带着谩骂,主要谈论跟他们同龄的女演员或喜剧演员。他正要从他们身上转开视线,突然从那边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他们一边骂,一边慢腾腾地起身。可能是走错路的货车或小汽车从烟囱后出现,迫使他们让出路来。果然,一辆小型货车从破墙缝中伸出脑袋的场面出现在张号角的视野中。汽车神经质地继续鸣着喇叭,但少年们却不愿意轻易地给它让路。年长的司机终于忍无可忍,从车窗探出脑袋开始破口大骂。少年们一边贴到路两旁,一边往车轮上吐着唾沫,有的还踢上两脚,这才慢腾腾挪到车后面,转过烟囱走他们的路。
看着他们那副样子,火冒三丈的司机干脆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但也不过是气得无可奈何,马上又跳上车离开了那个地方。
张号角很清楚,刚刚因爬坡而加快的呼吸到这时已经平稳了,可自己为什么还在原地磨蹭。事实上,刚才在工地上看到热闹而繁忙着的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那一瞬间,他便陷入纷杂的思绪中。不过一个月前,在那个地方经历过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浮现脑海,他被那份思绪牢牢抓住而丝毫不能挣脱。
傍晚的黑幕在毫无觉察之际已大踏步地降落到周围。那天他也正好走完那条窄巷,在这里调整呼吸。那个时候,现在他所站着的地方只不过是施工预留地,尚未展开任何作业。当他站在那里,遥望那些公寓建筑物时,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位中年男子领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也在环顾四周。披着风衣的那个中年男子的穿着,一看就很高贵;而那个孩子的装扮也毫不逊色,似乎受过细致而多少有些奢侈的打理。那个男子好像是孩子的爸爸,舒展双肩,到处指点着什么已经有一会儿了;小孩则静静地听着,用不是摇头就是点头来回答着。妙的是,外表看来他们亲密无间,但仔细一瞧,小孩却怯生生地哭丧着脸,顺着爸爸指的方向移动着视线。张号角对这种别扭的情形顿生好奇心,不知不觉便去倾听那个男人说的话,其语气充满了爸爸的权威感,既斩钉截铁又足够和蔼。
“你看那些又寒酸又肮脏的孩子们,难道你也想跟他们一样吗?那些孩子们住着的破旧不堪的房子又怎样?如果换了你连一天都呆不下去就会跑出来的。可见,你没在那种地方像那些孩子们一样生活,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不过,那些孩子穿着那么肮脏的衣服,过那么穷苦的日子,是他们的责任吗?你认为自己能过比他们好的日子是为什么?因为你长得好看吗?当然不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是遇到了既无能又懒惰的父母,所以只能过那样的生活。而你很幸运地遇上了努力学习和工作的父母,所以才能如此舒服而安逸。因此,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学习,并且偷懒的话,等我和你妈妈老了离开你身边以后,你和你的孩子们也会沦落到这种肮脏而悲惨的境地。我的话你听懂了吗?现在你能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吧?别只知道点头,说说看。没错,最近你根本就不想学习。我真的是很担心你的将来,担心得我无法忍受。好,你再睁大眼睛,把这个地方和那些肮脏的孩子们的样子装在你的脑子里,然后,每当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把那份记忆拿出来想想,并决心不变成那样无能和懒惰的人。这样想怎么样?你长大了要养活他们所有人,要有这样的野心。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说话呀。”
张号角向那个男子边说边指的地方放眼望去:似乎转眼间就会塌下来的板房和破旧不堪的公寓,狭窄的小巷,仿佛是那些事物的自然副产品一样的孩子们,疲惫不堪、正在发火或已喝醉了的大人们,到处都是垃圾的空地和野山,如此等等。所有这些,就像发挥完自己作用的舞台上的小道具一样,被黑暗和寂静压迫着,沉浸在漆黑的阴影之中。虽说到处都亮着灯。可在那男子和小孩的眼中,那份灯光无疑也是被黑暗所压迫而显出穷困潦倒的人生的另一面。张号角观察了一下那小孩的表情,当然,不可能看到小孩的表情。但是单从大概的轮廓中就能猜到他的脸正因为恐惧而发青发白。在那一瞬间,张号角再也忍不住了,他跑过去,推开那个男子,在孩子面前蹲下,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两个胳膊,然后,结结巴巴而又速度很快地说:先好好听我说。他想说,一切并非是那样的。他们之所以过得穷苦,并非是因为他们无能或是懒惰,而是因为资本与社会结构相矛盾。虽然不清楚他的爸爸是否也在其中。但总之,是因为少数富人不放弃他们的贪婪才变成这样,所以那些人不是应该嫌弃或者踩在脚下的对象,更不是敌人。当然,在这世界上存在着竞争,但那仅仅是为了生存的条件而已;反过来,创造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社会,是为了我们人生的条件。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过于突然的情绪激动使他产生有了想说话的冲动,但是他能猜到,自己抓着孩子要讲那些话的行为,不仅是在第三者眼中,即便是对自己而言也是莫名其妙的,甚至是滑稽的。不仅如此,他端详着的孩子的脸,刹那间被漆黑的夜幕笼罩,而且孩子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的感觉,也通过他的两个胳膊,几乎不差毫厘地传递到自己身上。但是他不能放开小孩,在那个地方他可以说服和调解,而且必须要说服、调解的人只有那个孩子。就在这时,可能是胳膊被他抓痛了,孩子一边摇着头,一边扭动着身体;与此同时,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缓过神来的孩子的爸爸,也扑向他并用力推开了他的肩膀。他怕自己倒下的力量伤及孩子,即刻松了手,而后他仰倒在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后脑勺撞到石头还是树根之类坚硬的东西上,才停了下来。头痛欲裂中,他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如果孩子是受到惊吓之余哭出声来了,那么他无意中居然成了那个男子想展现给自己孩子的典型例子。
他怕癫痫病发作,于是,只好躺在那里等待后脑勺剧烈的疼痛消失。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犯着时代错误的怪物。但是,他并不企图忘记那份疼痛,或企图从疼痛中逃跑,而是要把那扭曲全身的疼痛,原原本本地纳入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因为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的和最善的事情。
那天他抱着流血的脑袋,忍着剧烈的疼痛,在医院和警署又折腾了一番后才回到家里。最后才知道,原来陪那个小孩的男子拥有那一带几乎所有的土地,这个事实使张号角更加无法摆脱那份凄楚。那个男子领着作为自己继承人的儿子,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封建时代的贵族一般,巡视着那些地方,而后面对偶然碰见的出身卑微的人,亲自向儿子传授如何树立作为贵族的威严。尽管如此,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仍有一件事无法理解,那就是自己为什么想单方面地全身心去容纳后脑勺的疼痛,而且怎么又会成为可能。若单比拳脚,比那个男子年轻的他,肯定更有优势。这么看来,当时他已充分意识到,自己伸向孩子的说服与调解之手过于突然,甚至有着攻击的味道,因此,最终把孩子给吓哭了。
“当张号角迷茫地望着在工地一侧堆积如山的钢筋,陷入这样的思绪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腿。开始他以为是小猫或是小狗,但吓了一跳的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各抱着自己的一只脚,以羞怯的表情仰望着他。他放松脸上的表情,眉开眼笑地一把抱起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手里握着红色的糖果,融化了的糖果把小脸和小手染得红红的。孩子们比上回抱时重了不少,尽管面孔很熟,但他只知道她们住在那些楼房中的某一栋里,其他的则一无所知了。他用两个胳膊环抱着两个孩子,让她们的身体向前半倾着,顺着那条环绕工地的路,像罗锅一样弓着背开始爬坡。带你们到哪儿去呢,小公主们?你们应该很清楚我并不住在这里,也并非到这里来办什么事情。我现在打算把你们带到某个地方,就是说要拐骗你们。是带到既担心又想念放在家里的你们的父母那里吗?不,不是。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们,你们这么乖,肯定会好好等着的。我是拐骗犯,所以现在就和我一起去那开天辟地的地方吧。当然,当然是这样。”
朴性稿与张号角从傍晚就开始在酒馆里面对面坐着。眼看就要到40岁的朴性稿看着快30的张号角,时而觉得他像自己的同龄人,时而又觉得他比自己小很多。他自己也弄不清,这矛盾的感觉来自何方。换句话说,张号角有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而有时又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总之,张号角以不小的年龄从军队复员以后,在大学同学为骨干领导的社会问题协议会临时上班,因此,要比别人有更多的时间。同样,朴性稿在几年前开始,以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的评论家的名义,在大学讲课或是给报纸杂志投稿为主业,但至今尚没有固定工作。与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不同,他们可以在自己方便的时间没有负担地相互联系,这也正是他们能常常见。
朴性稿递给张号角的酒杯很快就回来了。张号角用双手往朴性稿的酒杯里倒了酒。从开始喝酒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可是他们丝毫没有放慢举杯的速度。在他们旁边坐着一位因业务关系很久以前就熟知朴性稿的女人。她和张号角是初次见面,年龄与之相仿。在喝酒的过程中,朴性稿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了,始终给足有十岁之差的那位女人以过多的关心,说了很多似乎很周到地照顾她心事的话。现在,他轮流看着她与张号角,微笑着说道:“所以我希望你们两个以后走得再近一些。既然是大家在一起过日子,疏忽对方或疏忽自己与对方的关系,或假装疏忽,那本身就有可能是心理上的杀人行为。到最后才说什么不清楚对方的存在或疏忽他了等等,可不能弥补这种罪行。反正先碰碰看,破碎、受伤都是以后的事情。”
张号角正想着要转移他的关心,这时不由自主地抓住他刚才的话,突然说道:“可是无心能是罪过吗?当然,就像你所说的,这个世界上因对对方无心而引起的过失是太多了。不过,将无心的情况下形成的越轨行为断定为暴力和违法,又是多么无心的做法呢?其实,我们有时却因为无心而不知不觉中变得幸福。当然,这和那种情况是否真的能叫做幸福,是否真的能感到幸福是两回事……”
纵容张号角对自己使用“你”这一称呼的人,就是朴性稿自己。他认为,只要彼此能接受,而且感到方便,叫什么都无关紧要。尽管如此,每回听到张号角称自己“你”,还是免不了心中一阵惊愕。不过,现在已不可能重新谈论这个问题,只能彼此熟悉那份称谓而已。这时,一直托着下巴,静静地听他们两人对话的她,仿佛刚刚从自己的梦中醒来一样,以有些无心的语调悄然插话道:
“或许也可以这么想吧。人的幸福不就像那个月亮吗?有时候缺得根本看不见,有时又会再次圆满而照亮一切,然后又不知不觉地重新变缺、变暗。尽管有那样大的外形变化,实际上却丝毫没有改变。那变化的只不过是反射的光而已。对人而言,幸福无非就像那个月亮,我正努力这样想:就算现在我是不幸的,那也无非就是我有些看不见,或暂时看不见造就我整个人生的幸福而已。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成就这么一种信任也很困难。所以,总而言之,幸福这个东西,是否和无心有心无关呢?”
女人一说完,朴性稿就夸张地点着头,一边喃喃自语:没错,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看得见也并不是全部。因为,人生并非是平面的。可能是被这句话所刺激,女人以既然开始就索性一吐为快的带着醉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在现在这样喝酒的场合里,与两位不同,作为女性的我,有件事情让我特别难以忍受和痛苦不堪。现在这儿的气氛还可以这样勉强维持着,但过了子夜,等到凌晨的时候,各个酒桌就会被弄得乱七八糟,而那种混乱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发生,不,应该说上演得更为淋漓尽致。人们醉得越厉害,卫生间里越不堪入目。坐便器里不用说,连洗脸池里都是随手扔的烟头。磁砖墙壁上,甚至镜子上,到处都粘着唾沫。不过,仅仅这些还可以忍受;对只喝啤酒的我来说,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是,当我感到尿意,为了方便而进卫生间时,看到坐便器上及其周围满是男人们的尿迹。男人们没喝醉时几乎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可是,一旦脑袋因醉意而晕晕忽忽的时候,就来不及把坐便器上的马桶圈抬起来便撒尿;就算是抬起来了,也不留意着办事而把坐便器和周围都弄得湿漉漉的。我们女人为了坐在上面,只好用卫生纸之类的东西擦干那些尿渍。这时,我总会陷入不可言喻的复杂心情之中。在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情绪从坐在坐便器上开始,直到洗完手走到外面为止,没有丝毫消失的意思。这么看来,所有人对其他人而言,就像一轮月亮一样,有看得见的部分和看不见的部分。现在我所说的,就是两位所看不见的,或者说被叫做女人的我所遮住的阴暗的部分。我是不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用这些话来扫两位的雅兴呢?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快快忘掉吧。说实在的,人活着那副德行不就是拉完擦,再拉完再擦吗?尽管谁擦掉谁的或许会成为一个问题。”
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朴性稿始终以似乎受到感动的表情,望着她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张号角对朴性稿那样的反应和态度,从心里感到反感。本来他以给两个人敬酒、倒酒等方式,好几次试图唤起他们注意到是三个人一起在桌上喝酒这一事实。但是他们毫不在乎他的努力,却更加紧密地贴在一起,每回都打破了张号角的企图。无法不往心里去的张号角,来不及隐藏不悦的神情,当他默默地把酒杯举到嘴边时,正在说什么的朴性稿,突然暴笑着说道:
“没错,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有必要训练办完事之后绝不往坐便器里面瞟的功夫。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勇敢。所谓勇气不过如此嘛。”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举起手,指着张号角,用提高了一节,并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硬梆梆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你正嫉妒着什么呢?到底是妒忌我,还是妒忌她呢?究竟是哪一边,请明确一下态度。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
“妒忌”这个词比想象得要强烈,使张号角感到受了惊吓。尽管是在做恶作剧,但听完那句话后一想,说不定自己对那位整个占据了朴性稿的女人真的怀有妒忌心。看着他愣愣地一言不发,朴性稿仍然笑着,撇开受惊的他,起身走向卫生间。
在卫生间方便完,朴性稿突然感觉醉意弥漫到了头顶,于是去洗脸池边清洗手和脸。忽然,他想到刚才她所说过的话,于是转身看了看坐便器。坐便器周围已经肮脏不堪,但在白炽灯光下,坐便器的纯白色依然耀眼。那一瞬间,他感到那矛盾的强烈白色,有力地拽着自己的错觉,紧接着有一种想把脑袋扎进那里面的冲动。是因为尽管有几处沾着斑斑污渍,看起来却那么纯洁,还是因为最肮脏的东西,所以才有可能最干净,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是不管怎样,他没有想抵抗吸引自己的那个诱惑,反而能清楚地感知到内心种种恶俗的东西所强烈显现出的排斥感。越是那样,他越以有力的步伐缓缓走向那里。不管怎样,趁现在这个机会,哪怕用这种方式,也要翻开自己瞧瞧。
朴性稿在卫生间里与醉酒的自己展开这样的斗争时,张号角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他感到朴性稿方便所用的时间过长,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但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轻轻地转动手柄的同时推开了门,就在那一瞬间,他从门缝里看到朴性稿用两只手扶着坐便器,似乎正要把头塞进那里面的情景。但他并没有感到惊愕,相反,他沉着而平静地把门重新关上,回到了座位上,然后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用低而干的声音,对正在仰视着他的女人说道:
“朴先生不会回来了。我把他塞进坐便器里去了,我把他塞进坐便器里去了。”
她以被吓得愣愣的表情一跃而起:他把朴性稿的脑袋强行塞进坐便器,把他溺死了!他的手上沾着水,还挂着几缕发丝。为了让那女人重新坐下,张号角用杀人的手,抓着她的肩膀往下摁她。但是她顽强地抵抗他的手,闪到一边。那么现在该轮到她了。他打算举起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
但就在那之前,他被桌子绊住大腿而摔倒在地。脑袋被摔到长椅一隅的他,满嘴都是犹如水中冒出的气泡一样的泡沫。
“是,我是张号角。这么晚打电话,打扰您,非常抱歉。”
“不要紧。可是刚分手不过几个小时,还有什么话想要说啊?”
“刚才你说要像战士一样活着。我想请教一下,有关那样的人生态度的几个问题。即使没有携带杀伤性武器,但从其激烈程度和战略性来看,能说是战斗化的人生可谓有的是;可是我的耳边只有巨大的枪炮声和刺鼻的火药味,弄得我根本无法清醒;况且种种敌人在我眼前到处乱蹦,而我却连动弹手指的劲儿都没有……”
“那真是过分夸张的比喻。可就算如此,请教又从何谈起?我能教你什么呢?把人生看作战场,不已经很充分了吗?或许你对战斗化,或稍稍夸张一点,对作为战士来生活这一点持有什么误会,要不然哪有什么请教啊什么的?况且,正如以前在智异山等地展开游击队扫荡作战一样,最近外面对那些所谓战斗化的人们正展开搜索作业,难道你不知道吗?”
“扫荡啊搜索啊,那些陌生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我不太清楚;你非得要嘴上衔着游击队这个词,我也不太能接受得了。”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不是跟那些没什么区别吗?”
“当然。如果是比喻的话,我也明白在当今世上,像一名战士一样生活和那些游击队在山上过寒冬一样艰难。”
“到那个程度就够了,充分得都要溢出来了。况且,你不是有毫不犹豫地称呼所有人为‘你’的勇气吗。”
“好。但目前看来,也没什么我可以做的。为了让自己变得战斗化,我首先把你当作我的偶像吧。”
“偶像?莫名其妙!那又是什么怪话?”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朴性稿感到不知是不安,还是不快的一种的情绪。因为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偶像”之类话语的人,不但对自己引发的某些问题非常之迟钝,说不定还会置之不理或置若罔闻。他几乎确信这一点。如果对于自己的判断或理论没有盲目偶像化倾向或者是苗头的话,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把别人当作偶像呢?他似乎多少能触摸到,这位叫张号角的仍然有些陌生的男人的内心。这位陷入精神性不安,并为此而彷徨不已的青年,因某一次情绪化的冲动,正鲁莽地决定把别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于是,他对那个人单方面地宣布自己的立场和想法,而后会寸步不离地跟随在自己选择的偶像身后,并努力模仿关于他的一切;进一步还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获得他的宠爱。在这一过程中,甚至不排除他会做出某种破格的奇行。如果有一天,他的偶像对于他某些过分的行为表示反感,则他自己会对那位偶像说出如下的话,——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我把您当成我的偶像,尽一切力量忠诚于您,努力学习有关于您的所有东西,可是您为什么不但对我不宽容,还要如此冷淡和疏忽呢?
那一瞬间,仿佛在短暂的沉默中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一样,张号角用比刚才还要低沉的声音说道:
“也许是你误会了什么。就算不是非要战斗化地生存下去,但如你所说,这个人生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战场。因此,我才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战士,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面前,并还能抵抗于你。所以我想把你当成偶像,因为不能说你不是我的敌人。而且你所说的战士的真正含义也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是否那样想,纯粹是你自己的事情。这么看来,你已经是一名战士了。但我不喜欢带着编神话苗头的话语,因为它会紊乱战斗的方向性。‘偶像’这个词就是典型,而那些话语又是我的敌人。我的想法不过如此。”
“有意识地想,从我们的人生中排除神话,这种态度是否终究会让这世界变得过于荒漠呢?况且,战斗啊,战争啊之类,并不是可以从非人性化的神话中获得的。难道没有神话的世界能存在吗?”
“不知是否如此。反正我觉得与其站在压迫人的石塔中间,还不如披一身荒漠的风沙。这才是我的战争。关于神话消失后的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如果我的这种想法成为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那么你就用石头砸,再越过我。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腿脚。”
“也许吧。不过以现在的立场来看,很明确的一个事实就是,你还不是我的敌人。不,或许没有什么是明确的。也许我们面前只有可以在任何一瞬间重新开始的大大小小的战斗。那么就这样,我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不,是结束我们的战争。以后再联络。”
电话那边传来啪嗒放下话筒的声音,而朴性稿仍然把耳朵贴着话机,愣在那里。紧接着,话筒中传来土蜂飞舞似的噪音,通过那个噪音,他仿佛看到了站在那边的张号角的样子。在六七平米左右、连灯都没开的阴暗而狭窄的小屋里,张号角的眼前放着作为与外界的惟一通路的电话机,坐在地上抽着烟。黑暗中他的双眼闪着奇妙的光芒。每当他把烟雾吸入肺中时,闪耀的烟火就使他的眼睛变成三只,然后很快又变回两只,即刻又重新变成三只。终于,其中一只完全消失了光芒而死去。从那死掉的眼睛喷出的微绿色气体,散发着恶臭盈满整个屋子,把剩下的两只眼睛也杀掉了。那么看来,死掉的并不仅仅是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上环绕着犹如小指粗的钢筋一样的电话线,舌头都挂到了下巴底下,但是他并没有死。他作为受绞刑的老战士尚未断气,于是,不时扭动着两只脚。
朴性稿在街头报摊上买了一张体育报,边走边读。报纸的演艺栏,仍然以《真相》为题,特别报道最近发生过的某一个事件。前些日子引起过轩然大波的那个事件的主人公是某一喜剧演员(gag-man),所谓的女喜剧演员(gag-woman)。借用报纸上的话来说,她最近几个月在电视喜剧节目和夜舞台节目都具有旋风般的人气。她的特征是脸长得不错,体型却不像女人,在运动方面是万能型,特别擅长跆拳道和合气道,且具有相当水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传言那位女演员不仅是体形,实际性别就是男人。这传言丝毫没有淡化的迹像,反而越传越厉害。于是,报社不得不出面搞清真伪。原来那位女演员真的是一位男性。当这一事实被曝光时,人们一边感到不可思议,一边又忍不住惊异万分。因为不管是民营还是国营,作为大众媒体应该以正直和符合伦理为行业道德,广播局却一再背叛和愚弄了观众。根据最后的澄清,广播局一开始也不清楚事实真相;后来她,不,他的人气慢慢开始上升时,才有几位演员与导演看出破绽。但是其收局之策并非简单,加上观众的反映实在是太好,于是在内部保密着左拖右拖,结果最后把那一盆水完全给弄翻了。因此,他上演的所有广告都被终止播出,警察署还要对他和导演以及几名相关人员追究法律责任,并要对其处理方式慎重检讨。不过,他的为人可真与自己所搞出的乱子相符,比起外貌来,显得十分有胆量。在一次记者采访中,他对着麦克风说出一番似乎是模仿某人、却又非常一针见血的话来:
“事实上我谁都没骗,我骗的只有我自己。人们无非就是从我身上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某一荒唐的模样而已。可见骗子是你们,是你们自己正在成为骗子。”
那张报纸把作为女人的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演节目的照片,和作为英俊男人的名片照并排登在一起,并在报导的最后引用了某一专家的话作为结尾:
“这么看来,他异想天开地从女人摇身一变,成为男人,虽非本意,却不愧为喜剧演员,最后再次决定性地逗乐了我们才离开。还有,为了解释这个事件而汗颜的广播局,也希望我们大笑一场后尽快忘掉此事。当然,对这场他与广播局共同引发的风波,我们可以一笑而过,但我们不可能完全忘掉。他和广播局已经开始显示出一副彼此守护义气、紧紧贴在一起的印象。说不定他还会受广播局的鼓舞而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呢。但是,尽管我们会依然收看广播电视,并按他们的意愿又哭又笑,却决不会忘记这一事件所带给我们的冲击。从事广播事业的人们不应该忘记我们始终记着它的事实。”
由于总受迎面走过来的人妨碍,朴性稿闪到路边上站着看完了那篇报道,又把报纸折叠起来,插进上衣兜里继续往前走。尽管路是逐渐宽了,但是行人也随着多了起来。在他刚刚转过银行大厦一角时,眼前出现了意外场景。那里的路边上,平常总有一位年近五十的盲人戴着墨镜边弹吉他边乞讨,可现在他却一只手举着吉他乱晃,嘴里还在大喊大叫。那是一连串朴性稿闻所未闻、也根本听不太明白的谩骂与方言。再往下,重复的哭骂变成了怒吼:“全都杀杀杀、狗崽子!先放一把火,然后我也咬舌头或用石头砸脑袋,你们中有几个也得跟我一起死!”然后他开始用脚踹包括扩音器在内的所有周围的东西,而一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动静,就仿佛真的要抓一样,张着胳膊冲过去。他的额角挂着一缕鲜血到处乱蹦,人们惊叫着闪开,嘴角却挂着似乎在玩捉迷藏游戏一样的轻微笑意。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大白天突如其来的喜剧场面。
看着这副情景,朴性稿突然想到,最近这位盲人一直没有唱歌,只是一动不动坐在马路边上。尽管如此,他却没怎么注意那位盲人,因为无法洞悉他藏在墨镜后面的表情。如今看来,就像他自己喊的那样,近来这位盲人也感到了忍无可忍。凉风飕飕地吹过来,一阵寒意袭上腰背,就在那一瞬间,那位盲人不由自主地受某种强烈劲头所驱使,抱着从他前面大踏步走过的某个男子的一只脚,倒在了地上。被吓了一跳的行人,先是想要用手拨开他,但马上又神经质地抬起另一只脚踢向他的脑袋。像不太熟的西瓜或南瓜,他的头当然被踢裂了一个口子,随之他便淌着血滚在地上;而那个行人则以唾弃般的锐利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愤愤地离开。
盲人暂时晕了过去,等到再苏醒过来,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认为随着自己的头破血流,一直战战兢兢地维持着的一切,也被打破了。于是,他一把抓住吉他的脖子愤然而起。但是,他既看不到前方,又什么都抓不到,他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使劲吼出自己知道的所有脏话。谁在听无关紧要,反正他是在向着所有人破口大骂,或是只对自己瓢泼那些谩骂,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既然这样,就算所有的人都充耳不闻,他自己也会乐意倾听。不,如果按照那位喜剧演员的理解方式,无论何时,人无非就是在骂自己而已。
片刻之后,朴性稿离开筋疲力尽地坐在马路上的盲人,慌慌张张地想沿没有信号灯的人行横道线穿过大马路。就在这时,一辆快速行驶过来的汽车与他擦肩而过。司机把脑袋探出敞开的车窗,以快速的语调骂了句“你找死啊!”,然后再次提速,而仍然以高分贝留在那儿的辱骂的余音,使他变得浑浑噩噩。但是,在他昏昏沉沉的头脑一隅中,分明感到某种东西逐渐清晰地明亮起来。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谁,都会为了排解自己心中的郁闷而隐身无名,然后胡乱挑选其他匿名的不特定的对象,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既然听的人不是特定的对象,而是属于某一大类以至在场的所有人,因此,就可以毫无负担随心所欲地痛骂一顿。若听众中有谁想要抗议,那就权当均匀分配给众人,以这样稀释掉的方式逃脱。再说,从抗议的立场来看,别人都沉默着,唯独自己站出来,无疑是把那些谩骂所附带的嫌疑,往自己的脑袋上扣,因此,只能尽可能地忍耐。冲着行人大骂的出租车司机和商店摊位的主人如此;酒桌上胡乱骂人的酒鬼如此;动不动就说国民的意识水准如何如何的行政人员如此;诽谤演艺人员,并以同样的伦理把反保守派一棒出卖的那无数轻薄的嘴,也是如此。所有这些都一样。他们并不清楚,谩骂在离开嘴的那一瞬间就已泯灭掉了,甚至还没来得及跳出嘴巴,粘着粘着就突然会堵住自己的嘴,整个儿好比是平躺着往上吐唾沫,与骂自己没什么两样。这么看来,漂浮在空中的所有话语似乎都是谩骂。不过这是我思想方式的弱点,在某个地方,只要有何感想,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与其相似的情况。尽管如此,现在传到我耳朵里的所有声音,毫无例外地都像是挖苦和引发是非的脏话和辱骂,甚至连汽车鸣喇叭的声音在我听来也像冲着我破口大骂。我该如何处置以这样的方式敞开着的耳朵呢?走路的行人私下里究竟怎么得罪那些司机了呢?当然,那帮家伙们肯定会说,他们的辱骂与个人毫不相关,但那些话不是辱骂又是什么呢?
朴性稿加快了脚步。无数辱骂粘附在唾沫与痰中,脱离了人们的口腔,分散成微小的粒子漂浮在空中,随意粘在某人的鼻黏膜上,偶尔聚在一起形成大气球那么大的漂浮物,幽灵般阔步在人们之间,于是,他被辱骂挡住前进的路而不得不停下脚步。每当此时,他也只好从嘴里吐出同样大小的辱骂。他一边这样做,一边想淡忘关于辱骂的思绪,但是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们却以仿佛看一个疯子或怪物一样的眼神,停住步伐凝望着他独自低声嘟囔着,而此刻,他们怪异的眼神无疑是辱骂本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到处胡乱碰撞着,并以更大的声音重复那些辱骂。那些辱骂撞上沿途的行人和物体,即刻反弹回来,让他感到如同被狗咬了那样的疼痛。
天空上乌云密布,似乎眼看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或许是顾虑使行人的表情或多或少地阴暗起来,带着莫名的警戒色彩互相瞟来瞟去。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会,朴性稿感到有些难为情。要找到张号角似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本以为那里会很冷清,不料却到处是人,不仅占满人行道,甚至站到了车道上,扰乱了交通秩序不说,还影响了人行的通畅。汽车鸣着喇叭从人群中穿过,而人们却不轻易让道,自顾站着,从前面的肩膀后面长长地伸着脖子,似乎在争着观看什么。他看到车道一边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看来是发生了一起足以引起人们注意的事故或事件。他想,说不定张号角是故意把他约到这儿来的,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先给他瞧瞧这个场景。
如果是这样,他就没有必要费劲去找张号角。因为很可能他马上就会发现自己,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何况他自己也丝毫没有掺和到人群中,给那份混乱助一臂之力的欲望。
路对面的建筑物里也有很多人从窗口伸出脑袋俯视着下面,其中有一位老人的面孔格外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眼球。也许那位老人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他抬头仰望着那位老人。老人像掉了魂一样,呆呆地盯着地上的某一点。突然,他有一种自己已通过那位老人的脸,目睹了某一未知的刑事案件的感受。那张歪曲而布满皱纹的老脸,似乎足以引发活生生非比寻常的恐怖感觉。这种既吓人,又荒唐的想法攫住了他抬着的脖颈。
片刻之后,一副担架被抬进了救护车,周边人们的夹缝中,便衣警察和几个人混成一团上车的样子一晃而过,之后围观的人各自走开,于是道路也逐渐通畅了。随即,他就看到脸上有些泛红的张号角,从那边向自己走来。他一走到坐在长椅上的朴性稿前面,就仿佛要倒出忍到现在的满肚子话似的,用因有些激动而变得不流畅的语调开口说道:
“看看,大白天在马路上发生了杀人案件!一个老男人用刀捅了一个他侄辈的小伙子。被举报后还坐在一旁拿着酒瓶喝酒。尽管还不清楚事发原因,但一看就有警匪片的味道吧?这样站在杀人现场,可以感觉受惊吓的心脏砰砰乱跳。不过一琢磨就没什么可惊愕的,也用不着如此兴奋。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凶器。不必说你拿着的雨伞,连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小石子、几滴雨水,以至你的一根头发,都可以随着用法不同而成为凶器;甚至我的太阳穴的一条毛细血管破裂,都会使我兴奋到极点而成为扑向你的致命武器。不是吗?何止如此,在我们生活着的这个琐碎的世界上,某一瞬间想杀掉或是被认为应该杀掉的人是多么的多呀!刚才顶着我肩膀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如果我对他怀有杀意的话,难道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吗?到现在还不离开这里、磨蹭着环顾四周的那些人,突然可恶得都想杀掉,难道对我是全然不可能的吗?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周围是不是始终存在着凶器和被杀的对象?可是,如果我们从这无数的凶器中随机选择一种,又意外地杀死那无数所憎恨的对象中的某一人,又会怎么样呢?当然,在我手里受害的人死去,而杀人行为形成的那一瞬间,作为凶杀者的我的人生也就失去自由,就此结束了。因此,我们与其总是怕某人会杀害我们而战战兢兢,不如常常以‘我自己会不会冲动地、意外地杀害其他什么人’这种不安的心情,不懈地警告自己。因为如果我们稍微一松心而杀害了某人,我们自己也会同时死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担心谁会突然杀害自己而使自己的人生就此终结。所以在目前,由于我们彼此每一天都在颤颤巍巍地走钢丝,生活与耍杂技已没什么区别,这简直是焦虑之极腿弯儿都要发软的一件事情。”
他的话大致要结束的时候,朴性稿从长椅上站起身,转过他的肩膀开始一起走路,等他说完以后,才慢慢地开口道:
“是啊,我也经常有类似的想法。特别是,我从小就容易因摔倒、被碰撞而动不动就受伤。尽管我努力地小心翼翼,但事情总是会一眨眼功夫就发生在眼前。所以我的身体几乎始终是伤痕累累。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茫然地想,我的身体不按我的意志移动。直到现在仍然会这样想——不,应该说,走过这些岁月之后,这种想法反而更加强烈了。我认为人一开始并不存在意志这个东西,就是说,只存在引发问题的每一瞬间我自己和周边现实之间微妙的妥协,而人们只是想给这种妥协冠以‘意志’这样的称谓。我相信是这样。不过对人类而言特别悲哀的是,当这种妥协或是意志引发争端时,一般会犯所谓的罪行;而这种罪行的尽头,绝对会存在监狱这个事实。人类是不是因为创建了监狱,而使一切自由意识不得不在那里宣告终结呢?更何况这个时代犹如你说的一样,是凶器与犯罪的时代。因此,那所谓的意志之墙变得越来越薄,一碰即塌。可见监狱离我们实在是太近了。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自己反而使这个世界正在变成监狱呢。”
“或许人类是怕自己不知在什么瞬间会引发争端,所以才以罪行的名义把其他引发争端的人关进监狱,来实现对自己的无意志化压迫,并顺便享受心理上的排泄效果呢。”
“很有可能是这样。再说,人为了限制自己对他人的攻击性欲望,就是说想杀别人的欲望,往往会利用制度的力量剥夺他人的自由,并随时可能杀掉他们。那明摆着是替代杀人。”
“那么尽管是琐碎的事情,但每当发生什么时,一边努力地掩饰着好奇心,一边照样聚集起来的那么多人,也可以认为是期望着别人替自己引发自己无法引发的某种破坏性事件,并为了目睹和确认那一情形而踮着脚尖,使出浑身解数呢。总之,人类似乎是很喜欢观望什么的动物,这会不会是我们的脑海中总沸腾着对犯罪的想象力的缘故呢?”
“并不一定是犯罪事件。有一次逛百货商店的时候,不知是谁从电梯上摔下来了。在那一瞬间,有尖叫声,还有沉重的摔落声,于是很多人为了看个究竟而聚集起来。当然,临近的卖场瞬间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就像一团线一旦弄乱了就很难把它重新解开一样,简直是一模一样。当时我退到一个角落望着眼前的乱局,想起了曾经在哪里读到过的某个故事:飞过英国近海的属于鸭科的某种季鸟,在成群结队迁徙的过程中若听到猎人的枪声,则已经飞到前面的鸟也会感到好奇而往回飞。因此,伤亡更加惨重,几乎濒临灭绝。所以人类会取笑它。可是,人比之于那些鸟又有多大区别呢?人是因为始终觉得自己有不安全感,所以才以好奇的眼神偷看别人呢,还是在生理构造上就无法不被好奇心这恶魔所俘虏?这么说,我们所相信着的自己究竟又是什么呢?能否自信地说,越过围墙打探别人家院子或是居室,时而哭丧着脸,时而嬉皮笑脸的并非是我们的人生呢?打探别人家的当儿,孰不知自己的家园都荒废掉了。我是不是过于跳跃化了?”
我的小说有着不可逆的运气,将以连载的形式继续进行下去。介于短篇和长篇之间的连载形式有高效率和互动性的一面,却也免不了有缺点和局限性。关于这一点,在小说各个部分的积聚过程中,随时会有新的话题形成。如果称这样的小说为非小说,将从何说起呢?套用最近流行的词,在作为小说的对象当中,是否存在小说无法侵入的圣地?如果继续固执己见地讲述理论色彩浓厚的故事,喜欢小说里某些情节的读者,最终恐怕也会忍无可忍地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将载有这部小说的刊物抛到九霄云外。我并不介意自己的小说被扔掉,问题是如果因此将连累到众多的其他作者,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作为同行,我也许拥有对那些人不用感到愧疚的最小限度的权利,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权利,反而会让我陷进更大的负疚感里。这可怎么办?
所以,正如读者们所估计到的一样,我会按我的方式,尽量避免过激地触碰他们的神经。这是我的真心。但我也非常清楚,一片真心并不能保证另外的一片真心或者对真心的理解。对于我来说,唯有慎重再慎重,当这种慎重形成一定的空间时,读者们才可以真正地理解或是能批判我的真心。但我并不会因此来请求读者们不要扔掉这本书,相反,有必要的话,我倒想劝他们这么做。因为,尽管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喜欢扔书,但我也时常这么做。我喜欢读能让我产生疑问的文字。疑问所带来的痛苦,常常是在我觉得与我现有的观念背道而驰时产生的。某篇文字因多种原因与我发生冲突时,我将移开视线,欣然地把书扔掉到近处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强迫压制内心的矛盾而继续试着读下去,只会让我产生倦怠感,或是在中途失去精力而放弃阅读,或是眼睛在看字,但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因此我确保这本书在没有破损的情况下被欣然地扔掉。此时这本书被扔掉的地方和我的距离,与我从这本书中所感觉到的疑问成反比。然后我采取最舒适的姿势而一阵子不去理它。然后,再过一阵子,我会悄悄地靠近它,重新捡起来继续读下去。这是我读书的方式之一。
听我这么说,读者们可能会觉得我在暗中具有另一种傲慢,即我会自负地认为,即便读者们扔掉了我的小说,也总有一天会重新捡拾起来。如果读者们真这么想的话,那绝对是个误会。事实上我的做法本身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因为扔掉书后,也许压根就不会再看一眼,或是当初就把它扔进了火堆。当然,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说什么样的话,读者们都会按自己的意愿扔或是不扔,留给我的只有淡淡地去接受。就像我对别人所做的那样,读者们也可以扔掉我的小说,对他们来说,我的小说在那一瞬间将完全结束。
还有一点也需要坦白,就是我现在能如此公然地作为一个小说家在明处写小说的原因,除了前面所表明的以外,另有某种动机。稍微绕个弯子讲故事的话,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有一个理想的读者,他对我的小说和有关我的一切都讳莫如深,同时对我的人生和我的小说又有着很深的理解。但这个理想的读者并非是现实存在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他才可能是完美的。不过他也并非是完全虚幻的存在。从具体地认识小说、阅读小说到开始写小说,不知不觉中理想的读者已占据了我的内心。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经验的积累,通过各种契机,这个人物拥有了实际的具体的外官。面对评点我小说的批评家们,面对读完了我的小说后开玩笑的友人或前辈们,面对我的亲人们,面对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们,面对很多来电话的陌生的读者们、邀请我接受采访的报社杂志社的记者们时,令我印象深刻的因素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我内心里过滤,然后被这人物吸收,使他拥有了现实的容貌,能用两条腿直立起来。此时我从人们那里获得的这些因素是如此的丰富多彩美妙绝伦,人物外貌的小小部分,一个表情或一个姿势,就是一句话或一个短语,从另一方面说,就成了一种精神能量。
如此看来,我写小说的过程无非就是和这个人物的谈话过程。有时某人对我的影响很大,此时写小说,那个理想人物就会以某人的外形出现。每当这时我都会绞尽脑汁想摆脱他。但这种情形极少,在大部分情况下,那个理想的人物采取既抽象,又普遍的姿态。首先他是女性化的。因为他不是现实中的人,所以无法定义为男性或是女性;但如果坚持要分清的话,我宁可认为他更接近女性。不过我不想把这个人物称为“她”。因为我一直想让这个人物有更加自由的空间——当然是东洋人的模样。但身体上却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坦白地说,在我内心深处他是美丽的,但我不想把他定义为美丽。由此看来,我是不自由的。
用老一套的说法说,每当我写作的时候,他就像幽灵似地游荡在我的周围。因为他拥有惊人的变身术,所以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当我走神的时候,他会变成书桌上的烟灰缸、烟、修正液或笔架上的任何一件东西。只要我的手一碰到它们,他就会惊恐地脱离物体,一溜烟飞向空中。这样一来,为了找到那个东西,好半天我都会东张西望。但我丝毫没有为之不耐烦的感觉,相反我会从我的小说中走出来,悠闲自在地探索周围。这时我能恢复一点几埋在小说中的我和写小说的我之间的均衡感觉。
朴性稿说完后,两个人默默无言地低头看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朴性稿无力地垂着两个胳膊,像上好的弦正在松弛一样,单调地挪动着脚步。两只手插在衣兜里的张号角,意识到走在旁边的朴性稿郁闷的步伐。于是,拉紧下巴埋到怀里,一边用脚尖胡乱踢着什么,一边走路。突然,他对刚刚踢开一块扁石头的自己的脚感到奇异万分。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因为在他眼睛里,自己那只好端端的脚,正在莫名其妙地变成可怕的凶器,变成了边缘尖锐且有刃的铁钩模样的东西。惊愕万分的张号角环顾着四周,生怕被别人看到而尽量不让裤腿乱飘,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幸亏连朴性稿都没在意。他想用那样的脚步走得快一些,但很快就开始大腿酸疼,气喘吁吁。这时突然从两侧肩膀灌进来一股力量,两只胳膊即刻凝固成硬直而坑坑洼洼的角木;而后,转眼间变样的两只胳膊和腿脚,被一种自己所无法控制的强硬的力量所左右,俨然一副大战前的斗犬或斗牛的样子,气焰升腾,咯吱咯吱乱舞。于是,转眼间一半变成武器的他,为了躲避从面前走过来的人挑逗自己或是出其它什么问题,不得不让身体左右闪避,或是悄悄后退。
他害怕进入视野中的所有的人们。因此,此时作为凶器的并非是武装成凶器的他,而是他们。他们似乎非要剥夺他的自由一样,接二连三地涌到他的面前。他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胳搏和腿脚,甚至为了自己弄断自己的四肢而努力地穿行于他们中间,可是终于无法再招架下去。浑身满是铁钩和角木的他,几乎瘫倒在朴性稿的身上。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回头看自己的朴性稿的脸上,两只细长的眼睛像火焰一样燃烧着,顶起上嘴唇的锋利的两侧犬齿之间,乌黑的瞳孔深不可测,像大张着的嘴。他像断了脖颈的山羊一样,抬起自己的胳膊和腿脚交给了他。
连休前的星期六下午,周围的风景一点点变得喧嚣而杂乱。该是时候了。果然,有比平时更多的电话打进张号角那里,于是自然成就了一场约会。他需要在几个朋友会面的场合中露一下脸。傍晚时分,他走进与朋友们约好的茶座。狭窄的地下室里已经有无数的人在拥挤着。他找一个角落坐了一会儿,看到朋友们进来,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边让他们转身往外走,一边说还是到外面去吧。这时在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泼辣的声音:“喝完免费茶就走人,那哪行啊!”,仿佛脊椎中间脱位似的感觉传遍全身,张号角心中在平白无故地萌生出负罪感的同时,隐隐然冒出火气。但他努力忍着,低头爬上阶梯。
与此类似的状况在晚饭时分再次发生过。他和朋友们进了一家餐馆,却不知该吃什么,争论了好半天,最后意识到以这样的方式很难达成一致,于是改去一家附近的韩食店。可到那里找好座位,翻了一下菜单,净是些又辣又咸的食物,也没办法决定吃什么。于是,又打算再找一家。他们刚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旁准备记菜单的四十左右的胖女人,就一边不满地唠叨着,一边用夸张的手法把桌子上的木筷和茶杯重重地扫进托盘里。他们被胖女人粗鲁的话语和行为所震住,几乎像被赶出去一样。
也是巧在了一起,那晚不快的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为了和朋友们在某一家酒馆会合,他们哥仨急急忙忙找了一家饭馆,就着米酒凑合吃完晚饭后,马上往约定的场所赶。他们中认得那个酒馆的只有张号角,因此,只好由他来带路。可是本来就是路盲的他一到密集着酒馆的那条小巷里,便认错了门,走进了另一家酒馆。他们一进去,像老板娘似的女人就把他们领到宽敞的座位上,亲自拿来消毒湿巾分发给他们,并问要不要点菜。张号角一边用消毒纸巾仔细地擦手,一边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地方。感到难为情的他只得对那个女人说明情况,并连声道歉,然后悄悄地把用脏了的纸巾推向桌子一边,半直着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半站着,以似乎挡住他的姿势,不悦地说道:“就这么走可怎么行啊?刚开张就这样,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啊?又不是挖土的人卖酒,再忙也该付纸巾的钱吧!不是我们做得过分,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嘛。”
听到这种极其世故而又显露出生意人本质的话,张号角突然感到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就算是同样世故地回答她“你以为我们是铲些土作为酒钱倒出来吗”,也不见得能消气。可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因为那条湿巾就绑在那里喝酒吧?他回头看朋友们,他们居然以“看你如何处置这尴尬的场面”的表情微笑着,若无其事地把眼神转向旁边。他一时不知所措,低头看了一眼湿纸巾,而后终于用拇指与食指捏住那有些变黑的一角,抬到眼睛那么高的地方问那个女人:“好,那这块纸巾到底值多少钱?”他一说完,所有人的眼神就一起转向那如同不知原形的怪物一样吊在半空中的纸巾。那女人也愣愣地盯着默不作声。此时张号角接着说道:“不是问你这条纸巾是多少钱吗?知道价格我们才能结算费用走人啊!”他一说完,站在一旁的朋友们便哄堂大笑起来,笑声中不知是谁说,一块纸巾多算点给一千块钱吧。就在这时,正与他们一起笑着的张号角,看到酒馆老板娘的表情,嘎然停住了笑。她涨红着脸,用冷酷的眼神瞪着他,而他也面无表情地迎着她冷冷的视线。一会儿,张号角把纸巾扔在桌上,边说“会再来的”边起了身。将要走出门时他回头瞟了一眼,老板娘仍然以那样的姿势茫然坐在那儿,盯着前方。或许她正经由这小小的冲击反省自己何时起为了赚钱而如此匆忙。当然,也许她并不是在反省,而是思忖着如何安慰自己受伤的自尊心。说不定他们一从视野中消失,她就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为了拿洒在门口的盐而奔向厨房。想到这里,张号角突然感到一种苦涩的悔恨涌上心头,说不出的沉闷。刚才他以极其轻薄而无聊的方式展开事件,并自得其乐地嘻嘻哈哈了一番,然而却依然没有卸掉丝毫的人生负荷,相反,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的自责感更深地浸透到了内心里。
当张号角在朴性稿屋里与他面对面坐着,不厌其烦地讲述那长长的故事时,朴性稿把手放在桌子上,用两个手指轻轻描出张号角的话使自己联想到的东西的轮廓。用手指画轻易就能成形,可是要想把它们再用笔描到纸上,却怎么也不行。手指在光滑的白色桌面上翻来覆去,画出的轮廓奇形怪状,既像植物,又像动物。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终于手指画的主人公从鼻子中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瘫在了那里,这时张号角也结束了他那冗长的故事。他一直在期待着朴性稿作出反应,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直到他难以忍受那别扭的沉默而起身走向窗边,朴性稿才以敷衍的语气说:
“并不是旁敲侧击地说你,养小孩可以观察到他逐渐长大而学会一个个人间世故和禁忌的过程,但观察本身是件痛苦的事情。另一方面,通过观察又可以感到成长的可爱、让人欣慰。事实上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悬挂在我们的头顶和周边的密密麻麻的禁忌之网,在不断地让我们受挫的同时,又让我们从中感觉到自我。你的故事只是被完全围困在禁忌之网中,认清是何物将自己围困而己。”
“乍一听到这些话有些让我糊涂。我想说的或想听的并非是这些,只是在刚才为止我们的对话脉络中……”
“在我看来,那天你所经历的只不过是各自自我立场的相互碰撞而已,所谓各自的立场就是指对大人而言复杂多端的禁忌。因此,极端地说,谁都不能借口社会化,或是制度化的善行,给任何人定罪。那不过是一堆臭狗屎。不过你不会是想说,包括那个老板娘在内,世上所有的人都像那块脏兮兮的湿纸巾吧?”
“当然不是那样,因为那终究还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如果说谁是湿纸巾的话,那也就是我自己,而且是一次性的。不过现在你弄得我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尽管起初让我说话的是你自己。”
“没错。那么,总之一句话,你是自尊心受到伤害了。”
“也许吧。可是如何能那么轻易地下定论呢?”
“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一起玩儿得好好的,突然有一方说不想再玩儿了,或者要回家,另一方自然会因自尊心受损而冒火,可是又不能缠着不让他走。”
“可那是一起玩儿的时候,当然很可能会那样。”
“不过说句玩笑话,不能因为‘一起玩儿’就得一辈子陪他玩儿。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提出那种要求。不管是在偶然碰到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之间,还是命中注定相遇相爱的男女之间,道理是一样的。世上哪有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要形影不离的道理?只不过是我们自发地相随而已。”
张号角一边听着朴性稿的话,一边站在那里,将桌子一侧的书一本本拿过来堆在自己面前,这时他停住手看着朴性稿说道:
“这并不是单纯的娱乐或爱情问题吧?就拿现在你和我同处一个空间来说,也有一个主导权的问题。对我而言,活在世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与主导权问题有关,因此,我透彻地了解到,不管是什么人,特别对主导权的方向敏感的那一类人,他们出于本能地会为任何事情规定大势,对远离大势或是被置之门外的人都毫无余地地以冷漠的态度对待,而对那些离大势只有一步之遥的人们,则采取巧妙的价值保留态度。因为尽管现在处于弱势,但是未来会怎样还是未知数。对他们而言,主导权的争斗就是人生。这一类人或者是实际握有当前主导权的集团,或者为了获得主导权而正在努力的集团,或者是二者的混合。当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而只是作为局外人持观望态度的那一类别中,同样也可能存在这种人。如此看来,在某种意义上主导权这个词语本身过于非伦理化,因此,把它挂在嘴边上也可以是极其非伦理化的行为。”
朴性稿把水壶里的水倒进空咖啡杯里,等杯底的咖啡痕迹一融化,便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水比想象的要烫一些。
“没错。不过现在你是想说真实偏向于主导权这一老掉牙的话题吗?我们的对话是怎么转到这儿的?看来现在的主导权掌握在你手中啊。到底什么东西让你把那些非伦理化的词语挂在嘴边,并最终使你不得不发动虚无的自我意识来结束它?或许弄清这一点才是最重要最伦理化的行为。”
“难道你还不懂吗?主导权这句话公然被议论,是因为那里的风气虚弱,存在一些已成为痼疾的问题。还有,在某种意义上我现在正怀疑你。我一直在旁关注着你,确认你身上频频隐现的类似领袖气质的东西。”
“领袖气质……哦,我无意辩解,我只不过是在处理事情时尊重了集体的效率并稍稍强化了它而已……况且,我对人类拥有资质的平等性持有信赖态度,特别是在阅读有关伟大历史人物的故事时……”
“那就是领袖气质的本质吧。承认人人平等,但其中却俨然存在着主导权。是否该这样说呢,尊重个人的立场,但也决不能忽视比之更宏大的立场。你所说的气质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是张号角没有回答他,反而拉过椅子坐到朴性稿的桌子对面。他身边高高码放着的书塔令人感到紧张。他沉默地望着朴性稿,嘴角露出似隐似现的微笑,举起手把手掌贴在书堆最下面,慢慢施加力量。书塔前后摇晃了一下,便倒向了前方,撞在桌面上四处迸散。桌子上的茶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水壶也流着水弹到地上。有几本书落在朴性稿的膝盖上,但他却纹丝不动地只凝视了它们一会儿,而后抬眼看着张号角。
他认为张号角会涨红了脸大吼“干嘛老用这些提问来弄脏我的嘴!”或是用手指随便捏起一本书,以挖苦的语气问“这些书全部加起来能值多少钱?”但意想不到的是,肇事者张号角的表情反而深深地凝固着,同时不安地左右摇晃着。朴性稿望着他半低着的怪怪的脸,心里产生了一种预感:总有一天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他眼前的张号角突然张开嘴巴大喊大叫,涨红着脸,紧接着一手举着火把似的东西,走近一座新建的高楼,点燃了写着“庆祝竣工”一类字句的条幅。挂在建筑物四周的条幅瞬间被包围在火焰中。从大楼门口处跑出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扑向他,围着他滥施拳脚。他被打断了两根手指,脸肿得高高的,还被他们拖着走。水泥地上滴下他的血,片刻之后他的样子从朴性稿的视野中完全消失。
朴性稿直到张号角走出警察署正门又过了马路,都没有暴露自己。他知道张号角为了打电话会去有公用电话的马路对面。几天未见,他的样子似乎有了整体性的变化。他像一个大白天从洞穴中跑到外面的野生动物,用有些弱视的目光环顾着四周,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不知所措。当他走到电话机跟前时,朴性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别扭地笑了一下。张号角一愣,随即放弃了打电话,毫无表情地转身离去,片刻后没入了一个巷口。也许心中已经决定了要去的地方,他的脚步毫不犹豫。朴性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马路没多久,出现了气派而密集的住宅区,路口到处都有小小的店铺从高墙之间探出狭小的入口。他们走过被严重污染、流着黑水的水沟上搭着的小桥。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前面的张号角,停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门口,小酒楼紧挨着水沟的路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朴性稿,随即拉开玻璃推拉门钻到了里面。
朴性稿走近一看,张号角正站在门口愣愣地环顾着巴掌大的空间。左侧墙角上只有三张桌子挨在一起,好不容易维持着平衡。右侧用来烹调的操作台上放着一把大大的菜刀和一个粘着食物渣的菜板,旁边放着一台相对室内空间而言过大的冰箱,半掩着通向后门的狭窄的过道。朴性稿轻轻一拉门旁生了锈的铁椅子,马上就有比想象要大得多的刺耳的噪音从地面传来,随即桌底下窜出一只大灰猫,绕过他的脚冲出门外。
这才听到动静的主人拉开从入口对面不过三四步之遥的门伸出头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看到张号角就那样屁股贴着炕坐着,嘴角浮出微笑。可是因为皱纹又深又多,哪张脸尽管是笑着的,看起来却像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张号角微微点头致意后,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老婆婆收回那毫无弹性可言的脸皮上好不容易浮现出的微笑,用那瞬间皱回去的表情,一边把一只脚抬出门槛,一边说道:
“干嘛还站着?快坐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张号角拉着长长的话尾,有些不高兴地用别扭的方言答道。朴性稿能听出张号角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舒服的情绪,艰难地说了句玩笑话。桌子好赖还有三张,他却夸张地说不好找可坐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座儿脏啊?”
老婆婆似乎挺认真地接续着她的话。张号角只好以泄气的表情嘟囔道:“这是哪儿的话?玩笑话也接不好,看来老奶奶真的是老了。”老婆婆随即用毫不相干的话回应了一句。张号角按老婆婆刚刚回应的话,一屁股坐到门前的那把椅子上。
他们点了猪血醒酒汤和简单的小菜、一大酒盅饭酒,然后开始慢慢地边吃边喝。朴性稿一坐下来就请老婆婆拿来一块生豆腐给张号角,但张号角连碰都不碰,任其搁在那里。老婆婆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号角随便敷衍了几句,感到心乱如麻、烦躁不已。看着他那副样子,朴性稿也感到郁闷;瞟着那块豆腐,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心的失误。他连干了几大盅酒,直到了酒精松弛了他的神经,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以唤起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张号角的注意力,使之重新回到饭桌上:
“听到你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以为你是作为纵火犯被逮捕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毁坏了条幅和海报。不管怎样,这事情这样结束也就万幸了,现在也没必要再说来说去。不过,我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行为和你的作风根本不相符的想法。不要听不进我的话,在我看来那实在是过于琐碎而消耗性的战争。”
张号角一声不吭,朴性稿默默地吃着东西。朴性稿能看得出他的内心根本不接受自己的话,不过也说不定他正想洗耳恭听。想到这里有些不高兴。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和生硬,但既然开了口,就干脆让嘴里含着的词语和饭粒一起蹦到外面吧。张开嘴唇的那一瞬间,比话语先蹦出来的米饭粒跳进他和张号角的大酒盅里,旋转着浮出酒的表面。
“把你连累到那档子事上,可见贫穷真的是一种政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号角就抢着说道,“那么说政治是肮脏的,所以世界上最肮脏的猪是吝啬的富豪。”
听到这句话,朴性稿感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于是暂时保持沉默。张号角刚才跟他说的话,用的并非是恭敬的语气;不过他并不感到不愉快,只是有些惊讶。于是他想暂且抛开语气什么的,哪怕是用玩笑话也应该把张号角多少过激的情绪波动给平复一下。因此,他以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的微笑,咧着嘴把张号角的话拿过来玩味:
“如果这句话没错,那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头猪就是傲慢的乞丐了?”
朴性稿看到自己的话还没结束之前的某一瞬间,张号角的眼睛里有一道小小的波纹闪耀着光芒。无疑那句话比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刺激了他。果然,因白天喝酒而脸涨得又红又难看的张号角,嚼着满嘴的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嚷嚷起来:
“刚才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古怪的胡言乱语?啊,没错,我找到了,原来最丑陋和最庸俗的猪就在这里!非道德的伪善者,用自己的话来弄脏自己、却全然没有觉察到的可怜的猪!我找到了肮脏的猪。叫出声来听听,让我听听哪怕是哼哼的声音。”
朴性稿无法认为他醉了,但是张号角仍在不停地叫唤着诸如此类的废话。忍无可忍的朴性稿从座上一跃而起,环顾四周,发现了某个白色而有棱角的物体,就冲动地抓紧了它。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刚才点的生豆腐,张号角一直没有动过筷子。朴性稿来不及反应,不知不觉中五个手指用力一抓,于是豆腐从指缝中流溢出来,其中一部分就像排泄物一样掉在了地板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用手掌感受着,突然心中一愣,被某种不快感或是不洁感所包围,仿佛掉进潮湿的猪圈里,而且这种感觉让他即刻陷入自己真的变身为肮脏的猪的可怕的错觉中。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庆幸他并非是真正的猪,然而那种不快感依然清晰地从手掌一直传到胸口。是猪在舔着他的手掌,他为了甩掉猪的舌头,好几次把右手举到头顶上啪啪地拍打。豆腐甩到了四面八方,手指头又麻又痛,但是他仍在使劲不停地抖动着胳膊。
张号角见状,不禁摸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朴性稿住了手,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张号角,而张号角仍在任性地狂笑,不肯轻易停住。原封不动地用耳朵接纳着那刺耳的笑声,朴性稿突然感到浑身开始发烫:张号角的笑声从某一瞬间起变成了火焰瓶,飕飕地向他飞过来,似乎还夹杂着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口号声。从张号角大张着的嘴里不断飞出来的盛着油的火焰瓶或与他擦肩而过,或掉落在他身旁,玻璃碎片和火星溅到了他身上。但是他却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根本就没有办法躲闪。于是他干脆闭着眼睛等待着火焰瓶正面砸向他的脑袋。
朴性稿拧着身子边往后看边向前走,不时因为脚绊脚而摇晃个不停,所幸并没有摔倒在地。张号角默默地跟在后面。在他们常常光顾的酒馆里,他偶然地遇到了朴性稿。朴性稿醉得非常厉害,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朴性稿一个人回家,可朴性稿坚持拒绝和他同行,但是他不管,一起上车、下车,一起走路。于是朴性稿火冒三丈,为了赶走他而大喊大叫。现在,张号角为了不让朴性稿发现自己,只能远远地尾随他。他打算等朴性稿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后自己再回家。进入更加狭窄的路口,他更难把握住身体的平衡,只能紧靠在墙上,边往前擦着自己的身体,边挪动杂乱的步伐。左侧肩膀和胳膊随时撞到或刮到坑坑洼洼的墙上,摩擦和撕破塑料布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朵。如果就这样走下去,过不了多久,他的衣服恐怕就要磨坏了。但是张号角对此丝毫不在乎,他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搓着墙,执着地走向小巷的尽头。他边走边大挥着一只胳膊,含含糊糊地大声嘟囔着:
“你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种,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忘了根本,干脆就不知道根本是什么的废物,想保护自己就等于把自己关进保护装置中。理念性地主张什么,就等于掉进那个陷阱之中,你们根本就不懂这些。就那副德行,都是些什么东西?连根都没有的卑贱的东西,连简单的一次方程都不会解的东西,胆敢对我说那种话。”
朴性稿好不容易才听清他的话,对于那些莫名其妙的“根本”啊,“根”啊等似乎与出身有关的词语感到疑惑。张号角把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小市民和排他性的倾向,在喝醉时胡乱暴露出来了。他不断确认着窝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不到出口、却又不断膨胀的一直以来自己极力否认的那复杂而隐秘的自我意识。张号角醉得与朴性稿差不多,思绪也同样紊乱。在完全理解朴性稿这件事上,仍然有着种种障碍。从后面看,摇摇晃晃走着的朴性稿低垂着脑袋,他光光的脖子和身子的棱线平平地形成了一条直线。
突然,朴性稿的身体被墙弹开。说不定裹着肩膀的衣服被撕开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也被墙刮破了。他正要迈到路中间时,哪家扎啤店立在门口的牌匾却挡在了他面前。结果,张号角都来不及阻止,他就抱着那个障碍物摔倒在地上。张号角匆忙跑过去一看,还好,他似乎没怎么受伤,正一边扶着牌匾,一边左右摇着头。灯箱广告里的灯已经灭掉,好在夜已深,静悄悄的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店里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了扶他起来,张号角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一瞬间朴性稿像一只惊弓之鸟,一只手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采取了防御的姿势,同时缩了缩身子。看到他那副样子,张号角也惊诧不已:当然,他可能根本就没想到抓他胳膊的是张号角,但是对陌生的存在本能地做出的反应,为什么非得是防御的姿势呢?不过,朴性稿在醉意朦胧中仍然艰难地认出了他,这才放松身体,屁股贴着倒在路上的灯箱广告蹲在那儿,然后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你居然一直跟我到这儿,真不可思议。这么看来,尽管现在是格外地有那种感觉,平常看着你的时候也常常感到惊诧,你不像你那岁数的人,会经常脸红。每回看到你那种样子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不过,另一方面,你又不像你那岁数的人,变得实在厚颜无耻,以至我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旁边看着你蜕变的反应,整个过程让我都感到眩晕。当然,以你自己的立场,那是为了采取符合当时状况的最合适的态度吧?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年轻的你的东西又会是些什么呢?”
张号角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无法断定他已经清醒过来还是仍在醉醺醺地胡说八道。他久久地盯着朴性稿的眼睛,可是朴性稿耷拉着眼皮让他无法找到焦点。他被那恍惚的眼神迷惑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正要看看他左侧的肩膀时,朴性稿甩开他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再次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他只好任由朴性稿,再次跟在后面。他们之间玄妙的同行关系穿过短暂的中断,继续延伸向前方。走到坡路口时,张号角看到朴性稿还算正常地爬上了陡峭的阶梯,于是认为对他可以不必再担心,便停住了脚步。
他远远看着朴性稿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正要转身回返时,突然想起还有一些需要立刻对朴性稿说的话,于是又昂着头,急匆匆地跟着跑上阶梯,伸手抓住眼看就要拐过漆黑路口的朴性稿的肩膀。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他的右下巴上,他被那份冲击和突如其来的疼痛所迫,不得不托着下巴往后退,可是没退几步便被墙壁挡着了后背。当他找回平衡抬起头时,紧握双拳狠狠盯着他的朴性稿正扑向他,用力抓住他的脖领子,用头顶住他的下巴。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努力不抵抗,只是挺在那里。眼角闪着泪光的朴性稿在他的脖领上加了好一会儿劲,随即累得松开了手,然后一边大喘着气,一边把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两个人就以那样的姿势互相倚靠着站了许久。
张号角看到朴性稿湿润的两眼周围在黑暗中反射着亮泽一样朦胧的光。你有没有用拳头砸过砖头?砖被击碎和没被击碎,哪种情况你的手更疼?你知道相比被击碎,砖没被击碎你的手反而更疼的事实吗?要劈开砖的力量没来得及全加到砖头上,反而留在了你的拳头里,回过来击向你自己,你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吗?击向砖头的那一瞬间,只要精神稍不注意,或心里哪怕有手指头大小的恐惧,结果就会是那样,你明白这一点吗?现在你所经历着的痛苦很有可能也是相同的,你明白吗?你现在卤莽地把自己投放到世上,被从那里反弹回来的两倍或者三倍的力量所伤害,为此而痛苦而感到绝望,你能承认这一点吗?你会裹着自己受伤的拳头,换脚来踢那些砖头吗?你或许还意识不到,那又是多么怯懦的做法!又或许,会以“这世上还有没有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的方式陷入空虚中,会是这样吗?
他们乘坐的汽车穿过二次线国道,正顺着田间的一次线水泥路进入清静的乡村景观中。山也矮,房顶也矮,周围全是平面化的,因此汽车跑了半天,窗外的风景都没有什么改变。
“是,没错,我是俗物。就算我自己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俗物。在你的眼里,我或许是个比谁都要俗的俗物吧?可是,某一个人说别人是俗物时,那俗物的概念能成为对彼此都正当而正确的指称吗?说白了,人本来只能是俗物。厚颜无耻地说别人是俗物或自己说自己是俗物,那个时侯的俗物与一般意义上的俗物是截然不同的。因为俗物的根性双重重叠而不在乎其他东西,它自己形成里和外。”
“太难了。非要把简单的事情解释得那么复杂,似乎只有这样才感觉更加正确和清楚,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因为自己是俗物吧?制造又密集又细微的无数皱纹,然后想把自己夹进它们中的某一个缝隙里,那些话语中就有着这种意图。当然,立体的空间里可隐藏的地方更多。对你来说,这个世界过于复杂而美妙,但是你周围的人们又过于单纯而明了,你在内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你的这些话中还掺杂着某种即使被我否定也无所谓的傲慢。看来你对我已形成了固定的判断,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个话题呢?”
“你需要明白这个事实:你到处说自己是俗物,你在以这样的方式辩解自己的俗物性。我知道自己是俗物,但是这个世上哪有不是俗物的人呢?既然如此,诚实的告白我是不是就少一点俗物性呢?但是以那么单薄的辩解,俗物又怎能摆脱掉那俗物的壳呢?公然告白自己为俗物的人终究也是出于另一个层面的俗物根性。说不定那种做法会留下更严重的俗物的烙印,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半夜下得不是时候的残雪一块一块地留在田垄两侧的草丛中,明明被太阳照射着,却依然没被融化掉。看来草丛间那凹进去的小小空间能玄妙地保持着原来的温度。若那里面放进温的,那会一直保持是温的;若那里面放进凉的,则会一直保持是凉的。朴性稿从窗外收回视线,转向临座的张号角说道,“那么,难道你以为暂时把自己诱避到这种地方来,就能从俗物根性中脱离出来吗?我们来这个地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是对‘我在这样的地方,所以这一段时间别来找我’这种意思的逆向性的表现吗?”
但是张号角不理睬他的那些话,只顾凝视着前方。那种沉默持续了很久。静寂中朴性稿开始后悔随便跟他一起出来。静寂开始拷问朴性稿。首先他被张号角扒光了衣服,这种静寂很快紧接着又往他的身上轮流倒着冷水和热水。他的身体因烫伤而变成火红色,随即又冻得发青。皮肤因冻伤而发痒,因烫伤而不可言喻地刺痛。张号角从下面伸出手抓住他的阳具,像抻皮筋一样抻着。他尽管没被捆绑,却不能做任何抵抗。从两腿间伸出来的角木使下身发麻,让他感到似乎就要凝固成一座石膏像,肚子和脑子都变得空荡荡。除此之外,还有种种他根本就不知晓的拷问,在他眼前仿佛用碧光闪闪的刀刃割肌肤一样,按部就班地依次进行着。在这一过程中,终于忍耐到极点的他,不得不开口道:
“是的,我承认因为我这类人的存在,最先是像你这样的人们、随即是这个世界将会毁灭掉这一事实。与其说是承认,不如说是我自己有着那样的预感。因此,可以说是我是人魔的杀伤性武器,而你是我的安全阀。你是我的安全阀”。
张号角回头看着他,彼此对视了良久,然后彼此一点一点地在对方眼前都变成了连在梦里都没见过的怪物。他们一边晒着从车窗洒进来的温暖的阳光,一边重复着不知何时会终结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