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个男女孩子手握什么东西,站在路灯底下,抬头望着金属柱顶上的玻璃球。那朦朦亮的圆球,随着夜色渐浓似乎缓缓飘向天空。孩子们凝视着那发光体,好像它是辆汽车正升空驶向月球。终于,有个孩子振臂一挥,把一颗小石头抛向发光体,却没打中,划了一个尖尖的抛物线,掉在了地上。以此为射击信号,所有的孩子都开始抛出手中的“子弹”,但大都落空了。他们咬牙瞪眼地寻视地面,找石块继续朝上扔。几声撞击灯柱的“叮铛”声之后,灯“噗”地灭了,右半球掉了下来。孩子们缩起脖子,愣了一下,但随即石块重又窜起,砸落了另一半。于是,孩子们顿脚振臂欢呼。之后,他们朝公园另一头的路灯蜂拥而去。
不高的山坡上,有座旧的二层楼房。旁边有条又窄又破的阶梯盘旋而上。水泥墙上,钉着一块方木板,上面写着:非公用阶梯,如有不测责任自负。在这阴暗、破旧、被杂草侵蚀的阶梯尽头,是条便道。过了便道,便是八车道的公路。六、七个路边酒篷,盖着破旧褪色的尼龙布,紧靠公园排列着。它们正准备营业,几个男子钳着着火的蜂窝煤走到外面,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几个娘儿们,用擦桌椅的手搔着头或伸进脖子抓痒。整座公园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恶臭,一种带馊味的类似阿摩尼亚的刺鼻味道。起因可从公园那头一字排开的路边酒篷得到答案。
每天夜里,醉汉有时还有女人,憋不住满满的尿水,跑出酒篷,越过隔离人行道与公园的矮铁栏,像四周的树木站得笔直,大声地撒尿。乍看来,他们跟他们倚傍的树干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树木矮些,经不起风吹,有些左右摇晃而已。偶尔,有些醉汉走近路灯或电光招牌前,边撒尿边抬头不满地瞅着令他们难堪的光源,像刚才孩子们所干的那样找石子砸它。结果,把裤子都尿湿了。有时,大家边尿尿边攀谈,一见如故,并肩回到酒篷,或者换个酒篷一起用餐。有时,他们没能跨过齐膝的铁栏杆,来了个嘴啃地。就这样,天天从傍晚到清晨,人们撒下的泪水、尿液和呕吐物,成了当地草木的超量肥料,弄得到处都是枯死的灌木。
车道上纷飞着几只鸽子。它们时而交叉,时而齐窜,在几乎撞车的瞬间直冲天空。它们似乎喜欢惊险的空中杂技,为自己能生存在这座被种种公害搞得萎靡不振的城市感到庆幸。它们自编自演着险象环生的新节目:时而紧贴飞车翱翔,时而在飞车之间穿梭。它们知道自身在生理上能应对突然的变化,所以任凭自己去迎接危险盲目的挑战。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得以在车道上穿行,在人们的裤腿之间,不顾自行车轮的威胁,啄食地上的食物求得生存。它们知道现在的人已今非昔比,他们用无关痛痒的冷嘲目光望着它们,甚至引不起孩子们的兴趣。他们的兴趣,只是不由分说地掐死它们。然而,它们的奋不顾身却使司机乘客吃惊不小。每每看到它们扑向前窗,他们会本能地缩进脖子,闭上双眼。他们并不理解鸟类视死如归的求生精神。长此以往,人们心中仅存的一点关心,就变成了敌意,最终枪杀它们或把掺毒药的谷物撒在每条马路上,而鸽子全然蒙在鼓里。好在至今尚未发生过一起由鸽子引发的交通事故,也不曾看到破喙折翅的鸽子躺在地上,或者觅食的猫儿徘徊在人行道和车道上。但这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因为进化到新一代的鸽子,说不定会在车底下穿行,或者冒死飞进这头窗口,而从那头窗口飞出去。
一辆巴士在停车场稍停片刻之后,又上路了。车上,司机把收音机开得忒响。窗外已暮色霭霭,但鸽子依旧像蝙蝠窜飞着。浑身涂着草绿色的大型垃圾车的背影,遮住了整个车前玻璃。翻斗盖虽有粗皮带固定着,但一颠簸,总有些杂拌儿从漏缝中抖落下来。接踵而至的巴士轮子便把它压得扁扁的,或弹出道外,把司机和乘客吓得抓紧把手或靠背。在他们眼里,凡是车皆丢三落四,全然不知随后的车辆压瘪它们。搬场大卡车的后门开了,橡皮绳松了,家具滑落下来,翻斗车沉重的轮子从上面毫不踌躇地碾过,像是开拓新路。一辆小车后面装载的涂料桶纷纷落地,把地面染得斑斓多彩,把尾随的各式车辆也涂得五颜六色,像一串玩具车鱼贯而驰。不仅如此,包括各种巴士、计程车、自备车在内的轿车、面包车上的乘客,不分男女老幼,也都从车后纷纷摔落地上。一辆摩托车灵活地穿行其间。后座上,身穿皮茄克、双手紧抱车手的年轻女子惊恐地摔到地上,年轻男子却全然不知或无暇顾及,照开不误,飞快离去。更有甚者,轿车司机连同方向盘都掉到了地上。于是,车道上尽是左冲右突的无人驾驶车,以及被当垃抛圾抛弃的人们。尾随而至的车辆也重复同样的场面。霎时,被车撞倒弹飞的人像断裂的模特架,头、手、臂、腿、脚、躯干、屁股、假发、皮鞋、破衣,在公路上堆得老高,狼籍一地。他们发出了跟警笛一样的惊叫声,几个头颅并排滚动,速度远胜过车轮。除非彻底封锁,否则街上仍旧车流滚滚。无人驾驶的车辆相互撞击,爆炸起火,烈火冲天,即使模特架的肢体缠绕车轮,夹在车辆之间,却也阻挡不了车流前行。
车内收音机里,配音演员的声音,闹得震天价响。蓦地,从车厢喇叭中传出一个青年男子的绝叫声:你怎么扔下老母走了呢?能这样吗?接着,缓缓传来一个老婆子异常别扭的哭声:英进啊……配音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少妇,戴着耳机,双肩低垂,手拿发皱的台本,紧锁双眉,涂得殷红的双唇紧凑话筒,发出嘶哑的声音。她的哭声搀杂着海鸥的叫声、船鸣声,还伴有许多男女急促而断断续续的语声。接着,通过喇叭里的几句解释,岁月荏苒或时光倒流。男女配音按导演的指挥像饮水器随意开关,不久车厢里满是不冷不热的温水,不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飘浮起来,水漫到鼻子底下,令人窒息。那水温叫人不快到了极点。其间,收音机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喜怒哀乐声。巴士到站,门打开了,乘客被水抛出了车外。
他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过道上阗无一人,只是从过道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轻微的水声。他刚想敲门,却发现门微微开着,便用两个手指轻轻推了一下,门缝就开大了。屋里没有一点动静。他悄悄地走进去。看来,主人已知他来,外出时有意没关上门。他便开着门来回走动着,走到安乐椅那里,却没有坐下,而是仔细察看起椅子后面的书橱来,里面摆着很多书籍。他沿着有无数大小笔记、纸张的大书桌,边走边随目念着上面的文字。
这时,空荡荡的屋子里,突然响起奇妙的“嘶嘶”声。他大吃一惊,止步打量起四周来。那声音分明来自近处,却怎么也寻觅不得,但他很快发现,在书桌与墙之间有一壶沸水。原来,主人为了他一到就能喝上茶水,已放上电壶,并已煮过一次,现在按自动装置,正再次加热。这是无庸置疑的。于是,他重又回到窗前。过了许久,主人仍没有回来。电壶的自动开关也反复了多次。每次开关,都让他一愣,随后安下心来。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化,跟电壶的冷热周期极为相似。沸水声和主人的久久不归,令他感到无聊、沉闷和不自在。他垂着头在屋里快步来回,忽又蓦然止步,呆呆地瞧起电话机来。不久,电壶安静下来。他不觉焦躁尽去,身心皆悠地打量着、抚摸着每一样东西,以至他觉得主人不归也无妨。然而,待电壶一开,他便重又回到先前的状态,所谓不适而从。最后,他为电壶所虏,成了从属于反复无误的电壶的自动装置。水一开他便上火,到头来谁是因谁为果,两者有何关系,也说不清了。但是,他既不能拔掉电壶插头,也不能泡茶喝,这些都为时已晚。因为他坐在那张安乐椅上,不觉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电壶,靠某种外来能源,按周期煮着心中之物。他什么都不能想,也不能动。他蓦地感到疑惑起来:完全无奈的被动心态,反叫他感到有些舒心,这是否正是自己暗中企求的结果?但还没等到下结论,他又变成了电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时而化为墙上的方钟,时而变回电壶。这样周而复始,电壶里的水逐渐蒸发,他心中的无形物也随之消失在空气里。即使主人回来与之相见,也变得无甚意义。该说、该听、该做和该确认的形体动作,也都不存在了。他先前抄着的手放在了膝上,垂眼呆坐,凝然不动。
他从裤兜里拿出了钥匙。他每次站在门前找钥匙,总感到一阵陡然的焦虑,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瞬间,则变得更急不可耐。现在,他正被人追逐着。他用尽全力拼命奔到五楼,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双腿沉得仿佛有千斤重。下面传来追逐者响亮的脚步声,掌铁钉的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撞出难听的声音。要快!额上的汗水流进眼里,又疼又迷糊。他皱眉眨眼,急着从大把钥匙圈里寻找门钥匙。那家伙就要到了,刻不容缓。钥匙不断在汗津津的手里滑脱,他唇焦口燥,浑身萎缩,不时用恐慌的眼光瞧着楼下。
终于找到了。他刚用拇指和食指捏紧钥匙插入锁口,那家伙正好出现在下面楼道口,正抓住扶手快步而上并瞥了自己一眼;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顾扭头转动钥匙。那人“通通”地奔上楼来。通常总是在他被抓住的一刹那,门打开了,刚够他钻进屋里去。他连忙锁上门,背靠门站着直喘气。那人终于没逮着他,每每在门口让他溜之大吉。但那人岂肯罢休,守在门前等他的同伴开门。在他造访别人家摁铃之时,也是如此。总之,不论什么情况,那人抓不住他。他心里清楚对方也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追逐着。
然而,不知何故,这次却发生了意外。也许是用力过猛,钥匙断成两半。他往下一看,那人似已领会,嘴边露出会心的微笑,正缓步拾级而上。半把钥匙插在锁眼里,他拿着另一半茫然失措,垂下头去。他真想拳打脚踢大喊开门。他觉得追逐者会抢先进屋把门反锁。到那时,再折腾也没用了。他感到浑身无力。
后来的事就无关宏旨了。他到家前小商品街上,找了一家铁器店,借了把钳子。店主听了事情经过,徐徐摇头说,他将徒劳一场。但他依然故我,尽管也没抱多大希望。他回到家,用钳子咬紧露在锁眼外的钥匙,反复按顺时针方向旋转。但事有多磨,钳子怎么也捏不住,而且越捏越钝。他更加焦躁了,但没灰心。终于,“咔嗒”一声,门锁一下子打开了。他感到一阵虚脱。他抽出断头,慢慢转动门把。他把门推开一半,往里探进上身,察看着幽暗的室内。现在,那人一定躲在一隅,等他完全进屋之后把门关上。
车驶近坡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在平地行驶时,虽说不是风和日丽,但也不乏舒爽,但现在却浓雾当道,四周昏黑。高速巴士的大窗满是白色水汽。接着,开始听到急促的雨滴声。雨不大,像是四周的雾气液化而成,随风敲打着玻璃窗,划着不规则的细条落下窗去。车窗上的雨水,随着加速、减速或拐弯,加上风力的影响,呈之字状或垂直线,有时中途掉落,有时呈对角线,显出精彩的曲线运动。这跟地震仪上的指针对地震作出敏锐反应一样。不断落下的细珠,不时聚合起来,划开白濛濛的车窗玻璃,准确地再现出车速的变化、晃动和风力。
高山天气千变万化。透过雾气雨水,可以俯看到狂风横扫丛林的全景。但一旦翻过山头,在陡落的下坡路上,天气就会趋缓。奇拔的山峰直逼云层,所以气候异常,雨雾交加。重力、惯性和加速度的交错,使玻璃窗上雨痕狼籍,加上窗外紊乱的景像,在观者心里画了一幅凄凉、纷乱和难解的抽象画。如果说这儿的天气是高耸入云的地形所致,那么我的心情又缘何如此支离破碎呢?车子正在盘旋而上。你想接近某物,心里要有所准备,准备去感受它带来的影响、不便和痛苦等等。天气早已安静下来。车子总算通过了雾雨激战的地带。不久,车窗上水汽尽去,而窗外的景致却因雨痕变得妙不可言。
我承认我精神上有病,但不知道在医学上它已达到什么程度。我不曾通过书本或交谈跟别人做过比较,也没有找过神经科大夫。我这是实话实说。那么,我何以这么说呢?因为我平时从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再俗不过的凡人;但有时候,我却意识到我的神经毛病已相当严重。换言之,我没把握。可你见过世上真有人能完全把握自己吗?当然,我跟一般人有相当的不同。试举例说明更好些。
如果有一天我被屈辱和羞耻感所虏,我会长时间地无法摆脱它们,尽管情况并不总是这样。一、两天是常事,有时则超过一个礼拜。每当此时,世上所有的人和事都令我感到屈辱和羞耻。到什么程度?凡是该屈辱的、貌似屈辱的、可能屈辱的、可以不屈辱的,以至不该屈辱的,都统统变成屈辱的了。想必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是说,理该屈辱的,我当然感到屈辱;对那些不太强烈的一般性屈辱,我也自然觉得屈辱;对那些某些人不以为辱、而一般人不以为然、全然不在乎的屈辱,我也同样感到屈辱。结果,连跟屈辱毫不相关的东西,也不得不感到屈辱。在大半情况下,我对人点头行礼、说话用敬体都感到极其困难,即便不得已而为之时,也会当场气急脸红,变得忍无可忍。每当此时,我便意识到自己已病入膏肓。但时间一过,我又回到了平时正常的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这种说法并不仅限于屈辱感,说到虚脱或幸福也一样。虚脱跟屈辱本一脉相通且不说,就拿幸福感来讲,我起先为值得幸福的事情感到过幸福,但经过几个情感回合之后,便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感到幸福了。于是,人们不仅觉得我无聊,而且怀疑我有精神病。当然,他们并不真的相信我有病,但听我这番表白之后,不仅是我,而且你们也该认准我有精神病了吧。
各位听众,请你们通过即将播放的鸟声,确认一下你们拥有的立体音响的分离度。先从左边播放布谷鸟的叫声,而后从右边播出口哨声。现在开始播放鸟儿齐鸣的立体声,请通过调频欣赏无比清晰的立体声响。
“每当这时,我便想到自己是个声道不清的立体音响。说白了,我有一半不正常。因为一般人通过右声道表现正常生活,而通过左声道的低音,有时低到听不见,来表现自己不正常的情形。然而,我却做不到。虽说本该如此,理所当然,但我却不能。当然,在一天的某一个时段,我会左右声道分开行动,其余时间则忽左忽右,左冲右突,完全分不清左右。”
“人不都那样吗?先不说立体声,人在生活过程中常因波长混淆不清而发出杂音,难得有声音清晰的时候。否则,这世界能这般喧嚣吵闹吗?”
“也许吧。不过,这一人生看法未免过于简单。要两头兼顾,必须用调频才好。还是言归正传吧。我近来觉得自己不分声道,自说自话。这肯定叫人感到可笑之至,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连台旧音响都不如。倘若是台调频收音机,倒可以修理或用拳头‘通通’敲几下呢。”
“换言之,你跟酒店的喇叭没什么不同。这儿的喇叭早已陈旧,经常出毛病,厨房里的因为太旧干脆取消了。我早知道这种情况。听,声音不行。我刚关上有线广播,开了调频。”
“但问题是,我这个音响不仅没法修,而且不能像这里的喇叭那样换部件,所以,我只能噪声不断。除非有人把我彻底砸烂,否则我无法止声。我身上没有电插头那样的东西,只有几个调谐装置。有时侯,你也来摸弄它们,弄得我更加糟糕。”
“你刚才反复说,自己的立体声分离度有问题。那么,它非分离不可吗?”
“真是天大的误解。我不是讲分离或区别本身。请想一想,我们有着彼此分开的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但是,看东西时,功能各异的左眼和右眼却合成了一个映象。听觉也如此。然而,我说的跟视听觉无关,只是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双声道的立体音响而已。”
“这不是人有两面性的另一种说法吗?”
“不仅如此,还有更深广的含义。我不是说,人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方面,而是认为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各有其正常和非正常的一面,两者产生立体声共震。人要过有制度的社会生活,就得费神配合好这两者。近来,这种配合叫我感到特别累。因而我对此想得特别严肃。不过,有一点很明确: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其实,我也是非常社会化、制度化的。”
“我们这一席交谈,如你所言像是听有毛病的立体声收音机。你身旁的其他声道没配合好,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本身在摇晃,所以为了跟你配合好,我也得摇晃才行。但是,这纯粹是选择的问题,所以我也没法子。”
各位听众,通过现在播放的故事,确认一下各位拥有的理解力或思考力的立体声分离度。先从左声道播出普通的布谷鸟叫声,而后从右声道播放口哨声,最后通过立体声播出它们的合唱。请欣赏我的调频广播故事和清晰的立体声。
每天早晨,当他睁开眼寻思一天的日程安排时,眼前总会有无数的阶梯重叠或次第排列开来。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千真万确,只要他一睁开眼,就会栩栩如生地看到他上下楼梯——建筑物里的、街上的和车船等乘坐物中的阶梯。但这并不是说,他常疲于上下楼梯,回避或害怕它们,或者曾在阶梯上经历过什么非常事件。当然,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觉得它们只是些琐碎小事,不甚重要罢了。
有一次他上楼梯,走到一半,发现了一团黑布,咋看像是谁扔在那儿的袜子,但其形可疑,便用脚尖踢了踢,瞧了一会。由于外形不洁,他没有弯腰去捡便离开了,后来也就忘了。但第二天,他重上楼梯时发现它仍在那儿,这就怪了。据他所知,这儿每天清扫一次,而且上下者不少,可它过了一天竟还搁在那儿,只是被人踢下了几格楼梯而已。他不觉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一走了之。反复思量之余,他还是捡起了它。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一举动。他一边上楼,一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把它解开,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一条女人的三角裤,镶着花边,橡皮带缩得紧紧的,一块地方似有风干的黏液,硬梆梆的。他立即把它扔到阶梯一角,随后上卫生间洗了手;然而,惊讶和腻味却依旧挥之不去。与此同时,他心中升腾起一种随时会喷发的类似性冲动的灼热感,令他岌岌可危。但这种冲动,并非一定是来自刚才看到的东西。每当他进出空荡荡的非常出口时,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仿佛再努力也到不了楼顶或者楼底下。刚才体验的冲动,也许正是那种无望的终点。但不管怎么说,在这终点置有女人的脏内衣,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感受着全身被碾碎的痛苦,赶紧奔上楼去。
又有一次,他深夜从酒店出来下阶梯,突然听到脚底下有东西被踏碎了,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吃了一惊,忙一看,原来是一盒酸奶。他没想到那小盒会发出如此大的响声,所以,尽管他明白事出有因,仍然愣了好一会儿。脚下的声响,使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意中踩响了地雷,产生了自己粉身碎骨被抛向天空的错觉。他没法挪动脚步,因为他已不觉走进了危机四伏的雷区,直至脚下的地雷声再次响起,他才迈出了脚步。
几天后,在天已大亮的清晨,他拖着被酒和疲劳弄得困苦不堪的身子回到公寓。上楼时他双腿直哆嗦,只能勉强支撑着身子。在楼梯口,他踢到外卖用的碗筷,发出了很大声响,打破了沉寂。他心想着无处不在的地雷,尽力小心地挪动步子。终于,他来到了自家门前。和往常一样,他发现地上放着一盒大清早送来的牛奶,在朦胧晓色中泛着青光。他俯视着它,脑海中又闪过那个隐秘的念头。每当他撕开奶盒一角、俯身嘬上一口时,那模样总令他联想起女人的生殖器来。起初,他对自己的邪念感到吃惊,直摇头,并把牛奶倒在杯子里喝;但他最终认定:那想法很自然,跟邪念无关。所以此时此刻,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俯视那开了口的牛奶盒。但他必须避免作进一步的具体分析和联想,不然,就会没完没了。最后,不仅是纸盒本身的形状和构造,就连上面的奶渍也叫他感到脸红。因为羞愧和邪念、淫乱之间,仅有一张白纸般的微薄差异。他并不想回避邪念或淫乱,只是一盒牛奶就教他想入非非,确使他感到有些无聊。
然而,至少在那天清晨,他望着奶盒没联想到女人的生殖器,脑海中也没浮现其医学百科全书中的解剖图,而是形状特异、性能难测的地雷直冲眼帘,上面写有“成份未调整”、“两头开启”、“请摁”等字迹。一想到那是地雷,他就感到一种奇妙的逆反冲动:为什么它总藏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在他脚底或屁股下炸开,让他吓一跳呢?又为什么总是他一个人遭这份罪?他也可以让地雷也吓一跳嘛!他咽了口口水,屏息聚气,抬起穿着粗大皮鞋的脚,缓缓对着奶盒正上方,猛地一踩,奶盒顿时裂了个口子,窜出一道奶柱,弄湿了他的裤脚和膝头,同时奶盒也弹到楼梯下去了。这是他对地雷的出其不意的反击;地雷也不甘示弱,及时作了回击。他望着奶迹狼籍的绿色湿裤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无聊。他“通通”地跺起了双脚,腿肚上的奶珠纷纷抖落,裤子上流下乳白色线条,其结局跟无心踩雷没啥不同,就像用自己的右脚无端地踩自己的左脚一样。他感到狼狈得很。
这便是他早晨阶梯上的所见所忆。由此可见,这些事多少都带些性的氛围。或者说,他醒来时,全身敏锐的性感,受到了下意识的刺激,脑中不觉出现了阶梯。但也未必。因为他每天清晨醒来一阵倦怠过后,沉入阶梯之念,接着就清晰地看见自己垂肩弓腰、吃力地登楼的情景,或者晃着双臂、身体前倾、低头无力地下楼的模样。
简言之,他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即使猜个大概也很困难。终于,这也自然成为早晨一景,而且不久也就对它深信不疑了。
鬓脚怎么剪?短一点。露耳朵吗?不,稍稍盖点就可以了。那可不行,因为理发以耳为准,所以既盖耳又剪短就不行。那就让耳朵全露出来吧。你近来气色可好啦,就像,像那成熟的鹌鹑。成熟的鹌鹑有啥好看,偏拿它作比?鹌鹑就是鹌鹑。我就是这么看的。真是,一碗炸酱面打个饱嗝就没了。听着,理发员怎么这样不懂礼貌?炸酱面加洋葱,又贴得这么近,真叫我头疼,受不了。别吃洋葱,不然就刷牙。打嗝,真叫人……大叔一直不吃炸酱面吗?我不是那个意思。一个营业员不为顾客着想,还做什么生意?知道了,稍等,真是的。你这伙计今天是怎么啦?金先生,这个礼拜的星期天借一下以前那个摄像机,我妹妹结婚要用。你会拍吗?那有啥难的?只要扛上肩,眼贴镜头来回摇动,不就行了吗?不那么简单。什么意思?我以前不是拍过一回吗?我是说,结婚摄像一生就一回,要是拍砸了咋办?你哪儿疼?走路的样子挺怪的。昨晚跟老婆吵嘴,一气之下踢了椅子,把大脚趾给扭了,痛死我了,又不能对别人讲。拜托你了,你以后出嫁别折腾老公。我也不想那么做呀。你头发真柔软。所以我担心早脱发哩。头发软跟脱发有什么关系?你瞧那伙计刮脸的模样跟日式餐厅的厨师长一模一样。你说吧,哪儿不刮?我用这刮脸刀给你刮得好好的。好了。怎么样,满意吗?怎么已经好啦?大概我打了一个盹。这位大叔已经穿上短袖啰。
你见过大白天熊熊燃烧的大火吗?我不是问你白天到过火灾现场没有,而是焚烧东西的纯火!也许你嫌我无聊,其实我不是,虽然不能打保票。
那天是休息天。我参加一个婚宴喝了点酒回家,正好路过位于我们小区的小公园。我无意中抬头一看,只见公园入口两旁的路灯亮着,心中感到蹊跷。怎么说呢?那灯分明发着光,却不能向四周发散开去。所以,在我眼里,那光线显得阴郁、寂寥以至悲伤,以至觉得,它马上会“噗”地一声熄灭掉。我被那虚弱的灯光所吸引,愣了好一会,不禁挪步向公园走去,仿佛有什么在勾我的魂似的。不过,我也并没感到什么不快或者狐疑不定。
我走过街灯下,拐过杂木林,走进了公园。但眼前的意外光景却叫我一愣,猛地停住了步伐。那儿没有一个人影,只见一块常见的幕布,一座简易舞台和几个帐篷。舞台四周是标牌,也许几天前市民们主办过什么活动,贴在帐篷前的大张纸上写有全国各地的名菜名肴,但已被雨水淋糊,变得破皱不堪,可见活动是在连日雨之前举行的,且至今未撤。想必这儿曾一度市声鼎沸、人群云集,而今却荒凉、凄清以至萧杀。瞧着那不见人影、光剩下杂乱装饰物的空空舞台,加上刚才所见的路灯叠印其上,你想象一下,棒不棒?在大白天,又破又脏的临时搭建物勉强罗列着,空无人烟;上面两只水银灯,像两只野兽的眼珠子,发出空洞的光芒。那陌生的世界给人以一种颠倒之感,加上,我有点醉了,所以我觉得似乎来到外地一个陌生的城市,缓步前行。那里昼夜不分,人物无别;间或有风,吹动了草木、碎布和我的头发。
我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心里想回家,但腿不听使唤,便在周边无所事事地走动起来。有只猫跳出废物箱,穿过空地,窜入对面的树丛里。显然,它是在觅食途中被我的脚步声吓跑的,不过我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它。一晃而过的猫影,其幻想性和非现实性胜过它的背景。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人们交谈的嗡嗡声,夹杂着“嗒嗒”的相击声。方才我没听见这声响,它来自我身后的帐篷那边。这次诱我前行的是声音而非光线。当时要是有人看见我,准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来到一个大帐篷前,看见靠砖墙的垃圾场前面,围着四、五个男人,地上烧着一堆旺火。在大白天,而且是大热天,目睹这熊熊火焰,我不禁大吃一惊。这要比刚才路灯给我的刺激强一百倍。我像被那无数的火舌摄了魂似的,愣愣地向那儿走去。直冲高空的细长火舌,一眨眼回到口腔内销声匿迹了,随后又化成形态各异的舌头,窜向四面八方。由于阳光太强,火光接近令人不快的阴沉而透明的粉红色,加上是大伏天,格外炎热难耐。我走近后,人们瞟了我一眼,但毫不在意,我心安理得地走到离火最近处停下了,脸格外发烫,尚存的酒气冲上了脸,可见热气之间有种亲和力。我这体内的酒气,其实也是热气。我受不了热气的内外夹攻,不得不退了几步。我周围扔着几瓶烧酒。我坐在就近小箱子上,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望着火焰,蓦地意识到,我正在注视并真切体验着一个实实在在的幻想。
在我看来,他们大概是区政府的低级职员,整理完这垃圾成堆的地方后正在焚烧垃圾。男人们的脸都烤得通红,火焰吞噬着杂物,烧得更贪婪了。透过响亮的燃烧声,可以听到人们在大声谈论:这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在这大热天,这简直疯了。我的内衣全湿了,要脱下烘干才行,真是的。难道你们想把这垃圾全送到焚烧场吗?别说废话,快干吧。我们四点以前得回办公室。别忘了今天是休息天。我们正在遭受年历和生辰八字上都没有的苦难。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有只猫,把它抓来烤着吃,怎么样?没几天就是二伏天了,别看是猫,味道不错,也是最佳补品。我很懂猫的滋味。我在前线工作时吃过好几只猫,那厨房周围有几十只野猫。不过你那慢性子抓得住猫吗?你只管抓,我来烧。
听罢,我自然想起方才看到的猫,想到这一夜行动物白天的目光,像白天开的路灯或火柴的火焰。人们很难相信,它那模糊、阴沉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会闪出蓝色的火光来。不过,此时此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如今俨然存在、如此营生的我,就跟这大白天亮着的路灯、猫的眼睛和篝火并无二致。我并不想把周围的一切变成我自身的情境,然而,一旦沉溺于这种想法,便没完没了,满脑子无他,没法集中精神。眼前,火焰继续发出苍白的红光。我注视着我的手。身子因太阳的照射变得软绵绵的,仿佛到时会一下子变成一张透明薄膜,或者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一直被大石压着、不胜幼稚的杂念喷涌而出。我需要某种留住我的东西。否则,我会立即蒸发掉,或者自投火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脸虽烫却没转过去,像座石像一直坐在那儿。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小心”,一团火焰夹着“噼啪”声,猛地朝我飞来。这是有人往火里扔东西,使火焰反跳的缘故。我一惊,本能地用右臂挡住了。那火团掉落地上,我乘机跳起躲开了。有几个人朝我跑过来,我的手臂已被烫得红肿,听到后面几个人低声说,这是我不帮忙瞧热闹的报应。我的脸更红了。
稍后,一个上年纪的男子,推开别人走到我身边,把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粘土贴在我手臂上。我默默瞧着他的动作。他说道:这样会好受些,因为粘土吸热,痛感会马上减轻。大家都有错,就权当消灾吧。当然,我完全同意他的话。于是,我捂着手臂上的粘土离开了,走到拐弯处,扭头一看:火势已大减,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我离开公园,反复琢磨着那男子的话。究其实,那不是去邪,而是中邪,如果确有邪气和祛邪法的话。所以我刚才做白日梦、几乎失去自我之际,幸亏柴火的冲击才让我猛醒过来。这是否属无稽之谈?也许吧。但从那以后,我随时随地感到自己太虚弱、单薄、轻率和糊涂。这种感受至今还令我痛苦。现在,我无法摆脱我说话太随便的想法。那么,我的手势语言又如何呢?一句话,我的表情含糊不清,步履又很轻佻。外表尚且如此,何况心灵?这是明摆着的。也许心灵空虚自有透明的优点。那么,我是否在自虐呢?不!这只是对自己下的正确诊断。我承认,我稍稍抬高了自己的自尊心,也是出自对同伴的礼貌。不过,这不是礼貌问题。那么是什么?我还剩下什么?趁我像气球升上天花板之前,请你告诉我点什么。我是否太模糊、太单薄,不为人所见?不过,我不担心别人看不到我。那无所谓。问题在于这一堕落的过程。我受不了那一瞬间。不过,从某种角度看,忍受本身也算不得稀奇;只是必须忍耐,这一点叫人难以忍受。这样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就像玩莫比乌斯的带子。不过,且慢,不能割喉自杀。那真的不可能吗?那就且听下回分解。
你若无话可说,可以不答腔,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起刚才说的中邪的事儿。那是不是一种用我们的理论巧妙地缓冲自虐痛苦的心理装置呢?那是不是一种磨平棱角、分散注意力、助长虚伪、叫人迷失方向的小市民失败主义典型呢?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这些……这才是我的思想和语言的出发点。如是说来,我还保留着什么?
久违了,对不起。快有一年不见了吧?因为季节又换了一轮。此间,我只写过两封信,我懒得写信。如大哥所言,那天回家开车到山岗,果然下雨了。我清楚地记得,从山顶眺望对面的山陵,墨绿色的峡谷伸向山脚,含雨气的山岚笼罩其上。不过,如你所料,雨很快就停止了。
在上封信里,我谈到了我的自卑感,觉得自己涉世太浅。对此,您有点惊讶,说我这样讲欠考虑,徒劳无益,要一笔勾销。但我反而觉得,您心里一定真心同意,而且说不定跟我一样痛苦。您认为我有关自卑的思考和行为的认同于我无益,于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随后观察我的反应。我不是在分析您,虽然我们都想极力了解对方,但说实话,我没有这样的时间,我现在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近来,我写信有定时的习惯。尤其给您写信,更要严守时间。但我决不认为,这种写信方式是对收信人的大不敬。因为若不如此,我首先就不会立刻动笔,会在心里搁很长时间;就算静心写,也得花好几天工夫才能写完。因此,倘想减轻一点自身的痛苦,写得又快又多,我就需要这种外在的约束力。不过,我想在此对严守时间作广义的解释。我给您写信定为一小时。过了一小时,不论信写到哪里,就得打住,但在一个小时内则不能中止。从写信本身来看,这可以说是得失相衡。我很清楚我做得有些过火,但我将继续这样做。我之所以执意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您会理解我,而且我涉世太浅。其实在这封信里,我想聊聊涉世的问题。上封信中,我曾对此一笔带过,所以您难以深入理解,尽管您大体上把握了我的语意。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加紧写。可是以前……不,不是。
也许您也如此,给您写信,我感到格外痛苦。我俩通信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具体内容。倘要做到彼此畅开胸怀,通过书信相拥而泣,我们未免太老多病了。因此,每当我给您写信时,我便透视我自己和周围人的本质,从而为生之疑惑与挫折所绊,不仅书信的内容变得阴郁,就连写信本身也变成苦事了。每当我读您的来信,得知您经受的煎熬,并不比我逊色,我的痛苦也便成为同等的快乐。所以,我不顾痛苦继续给您写信;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才得以保持书信的往来。
总之,我上次无端提出涉世问题,而后又嘎然而止,起因正是想决定结束这种痛苦。现在,我想跟您谈这个,并对此作全面的认真反思。
大约十年前,我经常打乒乓球。我喜欢摆姿势,跟对手不紧不慢地打长球。在这过程中,我球打得沉稳了,技巧也长进了。可奇怪的是,每当跟平时不常练球、姿势技巧都欠佳的人比赛时,我总是比预料的输得多。我安慰自己说:这是我打球太认真的结果。有一次,我又意外地输给一个朋友。当时,他告诉我说:你涉世太浅。这句话把我说得浑身透凉。但这确是事实。就拿写文章来说,我以为只要有合适的笔和好纸张,就能写出漂亮而稳当的字,这也是大家公认的事实。然而,间或纸笔不称心,那不管我怎么尽力,我写的字连自己都不信。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仅限于我,但我尤甚。由于实在相距甚远,有时连熟悉我。
但许多人不论何种场合字迹都一个样,这令我不胜惊讶之至。细想起来,这也是我涉世太浅的缘故。我没法矜持,跟外界泰然相对,反而首当其冲,受其支配。倘若我是一颗种子,会受到播种的地理环境的压抑,无从发挥自己的属性,充其量做些巧妙的妥协,最终成为杂种或突然变异的种苗,我是一种突然变异者也未必可知。
我差点忘了,一看表,早过了规定的三十分钟。这又是我涉世浅的证明。可现在为时已晚。我只能继续展示涉世浅者的面目。在这生活过程中,我想,即便是对我有利的风土,也会变得不利。这种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彻底打垮。我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索然乏味和冒冒失失,变得乏力,没有生气。也许您以为,我正在用涉世浅来对一切现实的困难,做着巧妙而徒劳的掩饰。当然,这也有可能。简言之,涉世浅是说我没把握、重心不稳。这也是事实。不过,这样理解下去,那么迄今为止我说过的所有话,便成了一个谨慎男子的自相矛盾的自我辩解。是否如此,全由您定夺了。根据您平时所见,对我做出结论吧。
言归正传。到现在为止,我只是从个人和日常的角度谈了谈涉世的问题。然而,这种角度自然超出了个人范畴,巧妙地深入到大家的内心深处。更合理地说,我在同环境的斗争中,常常输给环境。一般情况尚且如此,何况是包含超乎个体的地理气候学在内的广义社会学角度而言呢?我这种人岂不渺小?腐烂之后为风土所吸收,或者被活埋?我真害怕自己即刻化为乌有。念及这是我涉世浅的结果,我感到彻底绝望,感到自己已有一半陷入泥淖中了。
那么我自救的手段是什么?首先,我有可能被环境所同化或者干脆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但我决不能那么做。因为每每为环境所屈时,我真切地意识到与之斗争的必要性。那么,我最后的堡垒是什么?那不是让我成为风土的一部分,而是要通过我自身的意志,使我与环境协调一致,最终使之成为我的环境,从而全盘否定和颠覆环境本身。但展现在我眼前的条条道路,无不渺远漫长,而且在路途上,我会被觉悟的岩石绊倒,走上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以慎重为由尽力回避。我将涉及每一种令我驻足的环境。若有必要,我会割下我身躯的一部分,像手臂或脚什么的,埋葬在那里,然后继续前进。那样的话,也许可以让破土而出的幼苗,避免突然的变异。不过,这对我依然是一种奢望。
已超时多时了。尽管时间的限制无甚意义,但再拖拉的话,我就会为寄不寄这封信而苦恼了,故到此搁笔。
哼,那小子悠着呢。他那披着招摇过市的算是衣服吗?我知道这些家伙的脑瓜子里满是啥东西。几天前,我曾在草洞搭载过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当时大概是凌晨三点,我让一个去满村的女客坐上后座,刚要开车,一个家伙硬是打开前门上了车,并转身直视那女子。我扭头一看,她习以为常地、默默地望着车外。我只得开动了汽车。在去满村的路上,那家伙醉醺醺地朝后座胡言乱语,那女子则一言不答。我听下来,她原先跟他一起喝酒,后来她想回家,就离开了酒店,他便跟着上了车。我从后视镜中不时观察她,但看不出她是干什么的。如今的人们凭外表能看出个啥呢?真是好世道呀。见鬼,这儿堵车。每当人们一字排开,像一群蜉蝣一拥而上,嚷着要上哪儿哪儿时,我总会想到他们会不会无端地冲到我跟前,臭骂我一顿。偶而,撞上他们往里直视的目光,我会全身发毛,直到我开车上路……总之,我们不久到了满村车站附近,正打盹的男人猛醒过来,往兜里寻找什么,殊不知那女子早已付钱下车了。他也想下车,我叫他付钱,他说他俩是同伴不必付钱。我岂甘罢休,便冲他说别开玩笑了,照我看你们不认识,谈不上是同伴,那女子也不会认你。不付钱甭想下车。他还想争辩什么,但见那女子消失在巷子里,便递过钱下车了。这时,我又添了一句:“喂,少爷,你放她一马回家去吧。”他恼怒道:“你知道个啥?她真的是我爱人。”真是扯蛋。我回嘴说:年青人,干嘛为这等事浪费时光?别装模作样了,我很懂得你们这些人。他没回我的话,也无话可说,因为我把他看得很透。于是,他嘴里说着什么讨饭鬼啦,瘟神什么的,直奔那女子消失的巷子去了。正值我没客,便独自含笑呆在原地。因为我预感那小子准会空跑一趟。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他哭丧着脸又出现了。他发现了我的车,便上车嚷道,是我让他丢了那女子。我便奚落他说:你还死撑她是你爱人?但他说:他俩确实是爱人关系,原定今晚搞定,不料全给你砸了。一听此言,我倒心里一惊。可你知道她要去哪儿吗?他要回草洞,而且一路上忿忿不平。其实,他俩是否相识与我无关,但同为男子,我觉得他年纪青青的,其所作所为也未免太无聊可怜,所以给他吃点苦头罢了。但不管怎样,我得到了双倍的车钱,得利颇丰。然而等他下了车,另载客人行驶时,却听见乘客在嘀咕,回头一看,不禁呆住了,原来座位被刀割破了!不知那小子是啥时候弄的?幸好就割了一个座位。后来,我一见这类家伙就火冒三丈。世风日下呀。快到了,别睡着了。朝右拐吗?
不知打何时起,他随时随地有一种视自己为旅人的错觉或习惯。在一般出差途中,他会蓦地感到自己是旅客,人生地不熟,停留时间无多,继而深信这种错觉,并开始按旅行者行事。有时侯,他觉得自己刚来到一座未知的城市,比平时更频频地看表,检查手册里的日程表,走路也莫名其妙地左顾右盼。有时,他把兜里的家门钥匙当成了公交车终点站候车室里个人保险箱的钥匙。他得经常记住火车、高速巴士、船和飞机的始发或到达的时间,注意保管信用卡和现金。他也不忘随身携带存折和图章,以便万一收到通兑汇款时用。
他突然只身来到客地,自然孤苦零丁。不过,人际关系也就变得很轻松。他什么人都不认识,别人也不晓得他,彼此无法约定下一次的见面。他可以同女人保持多样的关系,这种关系中除了生疏不便之外,仍能感受到质与量两方面的巨大自由。但他始终忘不了对当地人来说,他是异乡人和异教徒,他时时感到回家的冲动。每当他路过巴士终点站、机场或码头附近时,就恨不得立刻坐上巴士、飞机或船归家;然而,他却一刻也不曾忘却,他已无家可归。他离开了故乡,而故乡也离开了他。尽管如此,他也得离开,非离开不可。即便他所抵之处是陌生地,他也须离开。惟有他没完没了地不断走向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才算回了家。体验离乡的切肤之痛,便是思乡的惟一途径。同时,他难以接受无处不在的宾馆旅社里,总有空房待宿的事实。那无数的小房间,就像数不胜数的又小又寻常的故乡,令他迷茫上当,忘了大的故乡。偶尔,他会在露天或候车室里打盹,梦见海和鲸鱼,而梦醒之后,他会来到广场,像只模样褴褛的老狐狸,瞧着远方的山峦。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完全丧失现实感。他只是殷切盼望自己有身处客地的念头,实际上他也心血来潮,为上路外出的冲动所虏。所以,在他家最显眼的地方,常常放着一只准备停当的旅行箱。他就这样常常徘徊在自己的欲望或冲动与现实之间,无所适从。特别是当他喝醉时,总觉得有人为了摧毁其身心,至少分裂他,而朝他跺脚大闹。他是一名患者。
直到他止步,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提着一个深褐色的包。他站在一座银行的台阶下环视着周围,感到头晕眼花。他背对建筑物,眼望大街,确认自己已到了市内最繁华的地段。他放下包,合上了双手。掌上全是汗。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放在掌中使劲擦着。行人在眼前熙来攘往,他决心跨前一步开口说话,但唇焦口燥。他想用口水润润嘴,但口腔像行将枯竭的喷泉,干巴巴的,津液已失去了自我调剂作用。他转身走到巷间,进了一家店铺,在那里买了一瓶可乐。他开了盖,不要店主递过来的吸管,右手捏着瓶颈回到原处。他举瓶喝了一口,又凉又甜的味儿,让舌尖发麻,直达喉头深处,口腔两边咸滋滋的。他反复回味,使劲播弄舌、齿、唇和喉,直到双眼发直。他认为自己在呐喊,其实他的声音并不大。人们只有经过他身旁,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们瞟了他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继续走他们的路。他竭力提高嗓门,但徒劳无益,无非张大嘴巴吸气吐气而已。不过,他确实在讲话:
“请停下来听我说,听我说吧。我不是传道师,也不是募捐者,更不是大众运动者。这世界上有的是大嗓门的人,但我的声音微弱。但小道通捷径,小声中蕴含着真实。”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走题,又感到唇焦口燥,便停了停,寻视四周有无其他人在叫喊,因为他讲的并不是原先想说的话。他喝了一口可乐,继续说道:
“请听我说,请别忘了我们的舌头是舌尖尝甜、舌尾尝苦酸。喝烧酒不就那样吗?舌尖与下喉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从中可以悟出人生的一个奥妙。”
他又打住了。他意识到,这话来自刚品尝的可乐味,并为自己幼稚夸张的说法感到吃惊。他感到脸红耳热,恨不得马上逃走;但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他受制于跟现实相悖的规则。他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如果有人自始至终听他讲话,那么那人可以看破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幸好他没有碰到那样的人。大家忙着赶路,听到的只是片言只语。这就是说,他把自己的话扯成一片片分给了他们。他不时地鼓起下沉的勇气。两个小女孩站在车道树下,令他感到不安。她们注视着他,一面舔着什么东西。
“几天前,我到过一座外地城市。我因私事来到一块学校与住宅小区相邻的地方,沿着小巷上坡,一转弯,出现了一小块空地,看来那儿不久也要造住宅楼。吸引我视线的是,那里竟种满了蔬菜,长势良好。那条路直通坡对面的国民小学,所以来往行人肯定不少,但白菜、萝卜却长得那么好,叫人不胜惊奇。但随即我怀疑起我的眼睛来,因为田边的墙头上贴着一张上光道林纸,上面用涂料写着‘注意,本田地使用了大量农药’等字样。由此可见,保持这些农作物完好极为简单,只需存表败里,或把事实公诸于众即可。但在责怪张贴这张告示者之前,请大家换个角度想一想,这种情形在人际关系中何其多也。人们在社会中为了标榜、展示和保存自己,不也在自觉地使用农药,而且大剂量使用吗?惟有如此,别人才会怕他,不会贸然算计自己。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使用农药武装我们的里里外外。诚然,我们不得不按种种社会价值生活下去,可这价值已超出了让我们尊立的阶段,而彻底奴役着我们。那些价值并非为了共存,而是成了一种为利己的自尊而施的农药化肥。我们天天忙于喝更多的农药,上更多的化肥,因而受农药之害最多、变质败坏者便成了社会上最成功的人。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喝的饮料是农药,身上洒的是农药吗?收起农药吧,别吹捧洒满农药的蔬菜——自己了!”
他又停住了,他全然不知自己现在为何要这么做。不觉间,围上几个人望着他,大都脸带好奇的笑容,晃动着身子。其中一、二个则表情严峻而真诚,有的还带着明显的犯愁思绪。就这么几个人,他感到心绪不佳。他想赶他们走,更想停止自己的表演,但只要他们在场,他就得完成自己的表演,继续讲下去:
“几天前,我用苍蝇拍打死了一个苍蝇,按原样压得扁扁的。第二天,我看到它已干瘪,再仔细一瞧,头和躯体已全然破碎,但双翼却完好无损。我瞧了一会儿,觉得它不宜继续留在那儿,便用拍子推了一下尾部,它就掉了下去,而且是全尸。因为双翼是舒展着的,所以它像花瓣一样飘然而下。我一惊,忙缩头躲开,只伸出一只手。说它是一片花瓣,倒不如说它死而复生朝我飞来。当时我真地吓了一跳。我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不管何种理由,我实际上是一个妄想症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性变态,而后者在此并无讨论的必要。总之,我是一个受虐妄想症患者。刚才,我大谈农药也是我被害意识的产物,所以请大家不要在意。若有影响,请回家消毒就是。说实在的,我蔑视那些在琐碎之中找意思、赋逆境以真义、浑身挂满意义的人们。尽管如此,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想过随遇而安的生活,可我不能。因为当今这个世界已深深浸染了受虐意识,进而又把受害意识换作受害妄想而加以怜悯,并乐此不疲。”
有几张冷冰冰的脸贴近了他。他想看清它们背后的另外一张面孔,但时间已到。然而他不能就此简单地从梦中醒来,他得继续说下去,即使人们嘲笑自己,怒视自己,即使说得唇焦口燥、背痛腿软。如同在现实中他企盼梦想一样,眼下他正殷切希望这不是黄粱一梦。他怨恨自己脱离现实而站在梦与现实的分界线上,而最重要的是,他将朝哪个方向转身?他朝左徐徐转过身去。
从栏杆向下一望,下面停着一辆大巴士,离车顶约有两米远。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光抓着栏杆没动弹。可瞧,那家伙已经奔上台阶了。没辙,我一闭眼从栏杆往下一跳,落到车顶上,身子一个反弹。因我穿皮鞋有些滑,我好容易才站稳,然后朝后走到什么方向灯、车尾灯那儿,像抓住屋顶塑管似地滑到地面上,朝对面昏暗的小巷拼命奔去。我边跑边听,却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全无他人追逐的迹像。也许那些家伙没想到我有这一招,所以望而却步了。过了许久,我停下,双手按着双膝直喘气,我的左脚踝也抖动起来。
我真睏了,在山里我也竟然入睡。一觉醒来,四周已变得黑黢黢的。诚然,我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孩,东张西望之余,离队迷了路。我急急忙忙下山,约过了五分钟光景,见到了人影,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正当我在石阶拐弯时,看到岩隙深处有样可疑的东西,便转身望了望,那似是一个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著洋装、带领带的青年男子。他背靠岩石坐在地上,头耷拉在左肩,黑边眼镜滑到鼻尖上。我起初以为他醉酒睡着了——对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人,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我看到垂在腿边的手腕,不禁吓了一跳:手腕上结了厚厚一层血。再一看,上衣、衬衫、裤子都斑斑血迹。显然他割了腕动脉。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不得而知。但看来像是自杀。说实话,我当时真想一走了之,因为照一般想法,这是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但我走了几步之后,又不得不返了回来。
首先,我想确认他的死活。但我已不必把手背放在他鼻下了,因为我看到了他徐徐起伏的胸口。天色晦暗,但仍能看清他死人般苍白的脸。他手腕上结的血块,原来是饱浸血液的化妆纸一类的东西。大概他之前已有人见状,做了一番应急措施。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曾止过血。我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犹疑了一下,觉得急于搬动他属鲁莽之举,加上一拐弯便是卖酒菜的所谓山庄鳞次栉比,这就更不必要了。最要紧的是联系医院叫辆救护车。于是,我就不理解他干嘛要离居所这么近?或许有人扶他下山,到人们容易发现之地之后,便一走了之?总之,我决定暂时留他在原处。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庞:一张轮廓鲜明的脸。
这时,我看到他上衣胸前挂着一样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庆贺四月初八的标识。然而,佛祖降生之日已过多天,他干嘛还带着它在山中盘桓数日呢?多种疑问令我发晕。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了他胸前的标识,把它带到了山庄,心想这也许是一把揭秘的钥匙。我走进一家山庄亮处细看:一轮厚纸上,画着一尊披着绿色长衣、站在莲花上的小菩萨,画工粗劣。小菩萨脑后是一轮佛光射向四方,上面用汉字写着:天下唯我独尊。而两根细带子上写着佛祖诞辰字样。翻过来一看,那小块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一下,我给抄下来了。听着:天一亮同巢一枝的鸟各飞一方,我们的人生也如出一辙,缘何洒泪沾衣裳。又题《觉悟之声》:钟声一响,烦恼尽去,悟心填空,抛开欲望和固执,你我菩萨心。说得有点幼稚。
正当我在山庄楞楞地看那东西的时候,一名男侍者迎上前来,我便带着严峻神色告诉他:上面有个流血倒地的人。不料,他马上接口说:是吗?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回答,我无以可对。我磨磨蹭蹭地应道:那么……正当我俩相互傻瞧着的时候,里边走出了女老板。我向她细说了情况,求她打电话给医院或派出所。那男侍者乘机溜之大吉。电话终于打通了,不久从下面传来警车的鸣笛声。我告诉女老板大致位置之后,便抄旁道悄然离开,径直到了山脚下。由于到山庄是公路,我跟警车擦肩而过。当时,我眼前叠印着几个影像:第一是男青年昏迷的脸,第二是刚才那侍者嫌我给他找麻烦的表情,第三便是我自己——起先对侍者无以可对光傻站着,而后逃之夭夭。究其实,这三张脸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他们都一样没一点生活的余地,像塑膜或黄板纸那样光滑平坦,也像发泡塑料一样松软,虚弱无边。打那以后,我很难摆脱当日的记忆。后来,我突发奇想:像现在这样跟别人说说那件事,并把我抄在手册上的诗句念给大家听。所以我讲了这冗长的故事。这不是说我想干点什么,只是想说说而已。在这来去匆匆的人生中,常讲些这样的插曲,也算是一种寻回失落的余地吧。
“我的心绪能好吗?按我的脾气,我怎会弃之不顾呢?可又咋办?只能随他去了。但不论怎么说,心绪不佳是事实。我不禁感到肩头沉重,腿发僵。我心想,如此下去会闯祸的。因为我的车刹车不灵,又喜欢高速行驶。由于心绪难平,所以对速度的感受差,直到进了隧道,我才决心振作精神。平时我每进隧道,总免不了一种不祥之感。隧道两旁是人行道。当我尽力静心开车到中途时,看见右行道上走着一对青年男女,相互紧搂着腰,全不在意那喧闹、狭窄而黑黢黢的空间,悠闲地走着,就像夏夜里走田埂一样。突然,他们的背影叫我火冒十丈,原本憋闷的心情,也像气球一样炸开了。当车开到他们身边时,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猛按起喇叭来。即刻,整个隧道里震天价响,要知道我车上的喇叭特厉害。从反光镜里,我看到那女子魂飞魄散,放开搂着对方的手臂朝里倒了。男方惊慌地扶起她,怒视着我的车。这时,你知道我怎么着?翘起嘴角暗笑。在那一瞬间,什么歉意呀、自责呀,全给置之脑后了。因为当时我非那样笑不可。但是,当我再次瞧反光镜时,轮到我大吃一惊了。车出隧道的刹那间,我见到那对男女,不知怎么搞的,与刚才判若两人,全没了惊恐,照旧相拥而行。因为是一瞬间,所以我想是否看错了,或者是种幻觉;但我脑中一片浑沌,没法思考,因为我不知道刚才我见的两幅情景,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而我又不能倒车去确认。我心情复杂,背脊有点发凉。总之,我最终尝到了背叛自己的滋味。我的心绪、感觉和想象力浑然一体,对胡作非为的我举起了造反大旗。我失去了重心。就大而言,我的自我已悄然离我而去。首先,我作弄了行人还暗自蚩笑,其次是我眼中产生的幻觉也可以说明这一点。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虽然有点可笑,但我觉得还有点自信。我为自己找回失却一时的平衡、驱逐了先前的我而感到高兴,为自己复位而重归宁静。浑沌的心变得热乎乎的了。”
在路灯下,一个长满胡子的男人正在“啪啪”地打一个孩子。那瘦猴已经第五次用石块打碎了路灯,不论怎样劝告、打骂都无济于事,毒打屁股也不流一滴泪,紧锁双眉咬牙忍着。那男人是离路灯最近的酒篷的老板,也是孩子的父亲。他无法理解跟自己捣乱的儿子,因为砸了路灯多少会影响他的生意。然而,孩子已经反复干了五次,或许孩子自己都没法理解自己呢。
约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到外面解手,碰巧第一次目睹了儿子振臂砸灯的情景。儿子的脸上闪着青悠悠的荧光,正在专心致志地扔石块。儿子奇怪的举动令他大为震惊,默默走开了。孩子依旧忙着在脏地上找石头,热心地向空中抛去。父亲回到酒篷分装烧酒,听到了“卟”一声灯泡破裂的声音,但他没有出去,也没唤孩子回来。他手中的瓶口抖得更厉害了。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察到儿子变得怪怪的,少言寡语,不怎么笑,也不认真吃饭。几天后,路灯第二次被砸。父亲看见儿子回到酒篷,十岁稍大的孩子满脸疲惫,凶巴巴地瞅着父亲。父亲原想视而不见,但突然意识到孩子正在深刻体验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从而觉得自己更是如此,便二话没说,把他带到后院热热闹闹地揍了一顿。可是,他很快就打碎了第三只灯泡,父亲再次打了他的屁股。当他第四次、第五次重复同一件事时,父亲担心电力公司发觉,便打得更狠了。前几次挨打,儿子都不善罢甘休,但这一次儿子却向父亲保证改过。所以孩子热切盼望装上新灯泡,却不能保证自己不故伎重演。但不论怎么说,灯泡装得越快越好,只有这样,父亲干活才方便得利。孩子心里虽然这样想,手指却仍在口袋里捏弄着石块。
每每写日记,我总感到困惑。一天还没过完,就要写成文字,究竟有何意义?那不是日程表或纪录体又算什么?过上几天,对事情反复思量之后,才能说和写嘛!可我却想把不到两小时前的事情搬上日记本。这不过是一种旨在记忆的原始行为。我是为了铭记不忘才写日记吗?那么铭记不忘又为什么呢?写自传倒也罢了,至少可以到耄耋之年靠回忆打发时光。我明白,我现在的意识爱跑极端,我的思考惯于在极端之间摇摆,我在放纵自己。依我看,人类反正要掉进自身招致的监狱或陷阱里去,故往返两极多少能扩大那监狱或陷阱的容量;或者投机地说,把玩两极也许能保持平衡;再不然,干脆以空心为圆心绕着圆周跑。总之,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想写未满二十四小时的事情。相反,我想借写日记的形式,反省前些天反复思量的事情,或构思属于未来的事物。为此,我尽力不去想我在写日记这一事实。因为日记虽是现在式,但本质上属于过去,我更希望使用肯定的完成时态。
随着生活的进展,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讨厌什么?我所厌恶的究竟为何物?随着年齿渐长,人们一般会与世事妥协或做观潮派,以确保和维护人世间自己喜欢的部分;对年轻时所恶之事因熟习失去了反感,或者为了避免现实的困难,有意逐渐抛弃了它。也许眼下有不少人自信能驳倒我,那么干脆就这样说吧:人们以各自的方式逐步理解这世界,并具有从善弃恶的倾向。其实,对善的执着与对恶的追求都可能属于同一种行为,只是我从极端情绪化的一面来谈这个问题而已。
不过,为了赋予前提一点客观性而谈这罗嗦多余的前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正俨然写日记吗?对,我正在写日记。总之,抛开一切笨重的话题开始谈点轻松的吧。而且,除了坦率承认自己利己的立场之外,别无他法。
我在人生途中逐渐明白了我不喜欢什么。近来,凡我认定厌恶的东西都被编成目录,以供我细细体会我是如何逐个嫌恶它们的,同时认定哪些是不可接近或不可重复之事。当然,这一决定不是非遵守不可,但是,每当我做与之相悖之事时,便可确认自己的厌恶程度。现在,我已编好第一部分。在我这年纪专列厌恶之事算不得正常,不过立刻放弃却也不能。有时,我甚至想,我是否在靠厌恶感跟这世界抗衡?而这一倾向,是否首先来自我病态的被害意识呢?
实际上,我也可以另作这样的说明:迄今为止,我未能按自己的喜恶、避嫌就轻地生活,并自以为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然而,那是一种错觉。一般地说,那也是为自己往后无所顾忌地干坏事所做的准备和自欺欺人。因此,不知从何时起,我沉湎于这样的欲望:说自己的话,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常常过着违心的生活,有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虚度年华。终于,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开始探讨比较具体的实践方法。结果,我列出了一张有关我真心厌恶之事的一览表,从而更加厌恶我所厌恶的事,加强我所喜爱事物在我生活中的比重。换言之,我在实践心中一个隐秘的欲望。
但问题并非那么简单。诚然,清楚恨什么,也就清楚爱什么。但恨得有个界限,不然豆大的被害意识将败坏整个的爱。考虑到这一矛盾和忧虑,我的结论是:极力使爱憎两极分化,而且把这两极一同锁在我心里,任凭他们对我施加电刑。这样,我就可以在感受苦痛的同时,获得另一极的快乐,从而使我逐渐拥有兼顾两极的视野。但对此,我还没有一点信心,只是全身心地感受两极相撞发出电花而已。
由此可见,我实际上并不怎么喜欢写日记,或者不如说讨厌它。但我承认写日记的必要性。那怎么办?首先,按各自情况对其必要性作些分析如何?我心里明白:一刀切是一种既可笑又危险的思考方式。
电车启动了,柱子一一闪过。那一根根柱子,像融化的饴糖粘在车体上,随后抵不过力量和速度,逐个脱落而去。他念道:今日幸运方位,月日(阴历月日)。若按幸运方向走或谋事,则事事顺利。按诸葛孔明的奇文遁甲法,将获得地球的运转带来的好运气。若一个月里三次朝幸运方位旅游,既能改变情绪,也能碰上好运气。坐车须100公里以上,步行则公里以上,并在那里呆10小时以上才能见效。东西南北方是0度范围,东北、东南、西北、西南方0度范围。今日的日辰是日(月),戊辰,阴历月日。不义之心是百事不成的征兆,切切留意。傲慢无礼为官灾,爱情有受挫之兆,过度贪婪会遭损受辱,须安分守己。贵人是戊生。虽有小利,但暴行堪忧。背信弃义会前功尽弃,故勿忘界限。变动是吉利的前兆,望循序渐进。吉方在北。此外,处世要避免积极,应随波逐流。当心有火灾和暴饮事故。家人有不测,勿东行。有收支不衡之虞。私事要谨慎,公事须果断。
他举目察看窗外。站名被人遮住了,看不见。他举手瞧了瞧手表。随后,重又埋头阅读起来。首都地下商家的通风状况很糟,污染严重。这一情况,在最近发表的论文《地下商家的通风状况之研究》中得到了披露。研究小组对首都二十四家地下商家所作的调查结果表明:通风和污染的指标,二氧化碳已超过建筑法规定的室内基准1000ppm,并大大超过众人常住所允许的浓度700ppm。灰尘超过了两倍。一氧化碳达~9ppm,直逼限定基准10ppm。最近,地下商场猛增,顾客和常住人口急剧增加,但地下通风环境仍未得到改善。通风不良的主要原因是……
他眯起眼,朝先人导师所指的幸运方位望去。于是,电车抖动着身子驶向他所视的方向,接着像龙蛇般蜿蜒驶去。不久,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骑在龙蛇身上,想去哪儿就可以去那儿。他像牛仔竞技表演,身子弹上弹下,左右乱晃,但也摆脱不了没有通风设施的地下空间。他和电车在地下打转转,搅得尘雾弥漫,一片灰白。
他在步行途中遇到了那男子。他先眨了好一会眼,随后显出好容易想起的表情,抓起他的手直晃。那男子依旧穿着油腻腻的绿色工作服。他问那男子近况如何,他“嗤”地一笑,拿起手中的工具包给他看,另一只手撩起了上衣,里边依旧挂着一串串工具。甭说不便,就是重量也够沉的。他从中取出一个大十字螺丝刀,微笑着在空中装出拧螺丝的样子。看来他现在仍在拧呀拆什么的。他话不多,但有口才,一开口,便让对方百听不厌。他的话颇有超然的戏谑味,引人入胜。见男子缄口不语,光做着无言的动作,他就说:
“你还是一样勤劳,不见一点疲惫的神色呢。”
“现在,我边劳动边想很多事情,可算是我的一大能事。一般的活儿我驾轻就熟,全自动化,所以有时间沉思默想。”
“想什么呀,一旦失手咋办?”
“那跟看闲眼或放任截然不同。复杂的活儿,要有精确的手的动作,动作越细密,我心里就越烦,像发红的灯泡丝。人们不是边干活边哼歌吗?我却代之以思考,所想的都大同小异。从我拿出工具干活的瞬间起,思考就占据了我的心。我也就算到位了。我常觉得自己手持一个螺丝刀或扳钳,被孤零零地抛到一个零部件构筑的世界里。机器按原定的指令转动着,有时因故障或事故彼此磨擦、火星四溅;有时相撞、折断或者倒塌。一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就奔到那儿拆呀,拧呀,敲打什么的,没完没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虚幻,只有我来回不断的奔忙才是真实的存在。在这气喘吁吁、东奔西走之中,我的活儿结束了,我的意识才缓过气来。”
“所以,我总看见您手持螺丝刀走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处是千疮百孔的机器部件,不是吗?”
“不完全是。总之,我走在路上一见到螺丝,就会松开或拧上。当然,见了钉子也钉上或拔掉。在我看来螺丝或其他零件,可以分成在其位或不在其位两种。在其位便是善者,不在其位则属非善之列。我没什么明确的客观标准,只是按手和意识的协调结果办事:不善者除之,善者坚固之。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因我而起的交通事故或安全事故还不少呢。这样看来,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盲目的恐怖分子。听说这词近来挺流行的,是吗?”
“这样看来,目前宇宙飞船空中分解事件,也是搞错几颗螺丝钉的缘故吧?”
“那倒不是。富国朝空中抛洒巨款,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别忘了,我不只是制造事故,也防患于未然。在我看来,肇事与防患没差别,但我没混淆不清。干脆叫我精神病患者,我倒没话可说。而所谓精神病患者就看怎么定,只要有人想给他扣帽子,那他也就自动背上了黑锅。这很机械而且有效。每当我看见别人眼中闪烁这类隐秘需求时,就会沉入不同往常的遐想:我四周发出金属巨响、眩人眼目的无数机器,一下子全变成了无数人群,且毫无例外都患上了各类精神疾病。一般可分为精神分裂症、妄想症、感情障碍之忧郁症、躁病、人格障碍、全质性疾患、梅毒所致的疾病、精神生理性障碍、性障碍、酒精中毒精神障碍、肝病、神经衰弱等。不过,其中没有分类者和被分类者。他们身上都有一、两颗螺丝松了,或者拧得过紧。我就拿一把螺丝刀置身其中。当然,我也是个患者。我们周围是又高又宽的墙。风刮得很大,人们一律穿着直筒衣,有的嗤嗤地笑,有的大声呐喊,有的吃泥巴,有的对打。拿头撞墙、呜呜哭者有之,不断反复同一行为者有之,乜眼悄悄溜之者亦有之。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大叫着,又笑又哭。我手持螺丝刀追赶他们,他们就尖叫着逃跑。最终我抓住了他们,把螺丝刀贴在他们身上一个劲儿地拧,心狠手也狠。这时,不知谁抢过我手中的螺丝刀就跑,吓得我没命地追他。但我刚要逮住他,他就把螺丝刀扔给了另一个男子。他接过螺丝刀就往人群中跑,我得逮住他。他在奔跑途中,把螺丝刀悄悄丢到一个坐在地上发愣的男人膝头上。我有些放心了,因为那男子只顾瞧着前方,表情凄凉。然而,当我小心翼翼来到他跟前时,他却顽固地一笑,攥起螺丝刀,一跃而起,奔将起来。人们跟在我俩后面跑着。我咬紧牙关紧追,因为找不回螺丝刀就要出大事故。跑不动了,大家就拍手激励我们。不一会儿,围栏内全成了一群猴科动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也抓不住拿螺丝刀的人。当我被石头绊倒再站起来一看,他们也全都不跑了。他们都背着手,挤眉弄眼,大摆迷魂阵。螺丝刀看不见了,我不知所措地到处找。我笑容可掬或满面愁容向他们一一打听。他们面带着困惑的表情说不知道。终于,我蹲在地上揪发大哭起来,直到我有活儿为止。”
“您说话突然用了一种专家的语调。换句话说,是专为自己的专家。不过,心也挺软的,您是手拿螺丝刀的专家,不赖。可是,您自己身上松开的螺丝谁来拧?又是谁松开你拧得过紧的螺丝呢?”
“看来,您还没完全理解我的话。我对自己拿螺丝刀干的活儿,不觉得有多大意义。就是说,我有顽症,平时也多病缠身。因此,每当身体安康时,我反而感到不安,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我常讲一种谬论:人得有一种疾病,才能过上人样的生活。人有没有肉体真实的痛苦,两者的生活可有相当的差异,当然,那不能是慢性病;然而即便是慢性病,要想理解自己和生活,有病比没病好。照此类推,我身上松开的螺丝跟拧得过紧的螺丝都该原样保留。当然,世上不少人不断松开或拧紧螺丝,勤奋地生活着。可我不行。螺丝松得我身子松松垮垮、四分五裂,或者紧得关节僵硬以至折断,对此我没办法,也不想有办法。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如果有谁强行松开或拧紧我身心的螺丝,那我将完全丧失自我。那样的话,我会真的在大白天手拿螺丝刀追逐人们,随心所欲地往他们身上乱拧乱拆,最终被关进牢里,也傻笑着拿螺丝刀朝自己身上拧,也就是说,我想拧就拧,而不管自身、别人或者什么东西。当然,我不是为了他们,或者改善他们。所以,我刚才说自己是个盲目的恐怖分子。”
“懂了,我大体上明白了你近来的所思所想。现在,请拿开螺丝刀,不然要戳着我了,是不是突然看见我身上有螺丝可拧呀?”
我每天洗脸格外小心,因为一不留心就会倒霉。每当我用双手捧水抹脸时,就像自闭症患者那样头脑空空,只顾长时间反复着上下抹的动作,而且用力在掌心。故一有疏忽,手指准会戳到鼻尖或鼻孔里,由于水或肥皂的润滑作用,也会戳在嘴里的硬腭上,痛得格外厉害而持久。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专心盲目地抹脸,而且天天如此,毫不马虎。但可以肯定,这不是因为我特别爱干净,我并不喜欢洗漱。我干嘛要扯这些?现在,我像是在向谁写报告或投稿。每当我送走一天、想当日之事时,貌似平常的一动一行,似乎都饱含着极为深刻的戏剧性;即便再琐碎的事,只要你事后冷静地认真反思,瞻前顾后,做一番三维的立体思考,就能看到惯常的紧张、冲突和令人惊讶的戏剧性。那么,现在,我大谈我的洗脸习惯,是否想揭示某种隐蔽的真实或事实呢?
直到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我并不认为生活中单独存在着另一种本质的真实,它比谁都更强烈地意识到我生活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倒不如说,我更接近乐观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我从寻常中寻思另一种不同的寻常,无非是想寻找维持我生活的最低乐趣罢了。在我看来,所谓寻常不过是一种颠三倒四,而忠实完成这一过程,便成了我生活中的惟一价值。这正符合我想过得原汁原味的意志。
那么,我刚才所言的洗脸之中,是否有寻常的另一层含义呢?且慢。因为凡事未必一目了然、明白如画,需要有一定的耐心拭目以待。这正是我反复讲写日记这一无常行为的理由。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上述的一切行为,其实就是要把自己置于寻常之中。
洗脸一事已说完,我正想着口腔受伤的事儿。除了脸上,我的口腔里也常有伤口。吃饭咬舌是常事。上下犬齿咬舌头,痛得我大叫,舌根发麻,心情变得沮丧。即便最无意识的咀嚼食物行为,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
今晨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早餐有牛奶、蔬菜和面包切片。我把夹着蔬菜的面包片送进嘴时,烤得焦黄、坚硬的面包片顶到了软腭上。我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咬了一大口这所谓三明治的东西。一阵剧痛直抵牙根,吓得我忙吐出,伸手一摸,指头上沾着血。我感到惊慌失措,却也无可奈何。我手拿三明治惘然瞧着前方。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鳄鱼,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食物的情景,但那口中物巧妙地逃跑了,代之以一根长杆子竖在上下腭之间。垂直的木杆使鳄鱼合不上口。它为了吐出木杆挥尾捣脚,疼痛不止,诸如此类……也就是说,我的情况跟怎么也合不上大嘴的鳄鱼并无二致。我口中虽无木杆,但口腔两旁的疼痛如同那木杆叫我闭不上口。我嘴里流口水,却提不起下巴。如果我是条强壮的大鳄,那么,我也许能使劲折断木杆;但我却被这意外的一击打垮了,尝到了唾液里的血腥味。
这事现在该如何倒过来看呢?或者它如何把我倒过来?我眼前蓦地闪过那翻鱼肚白的死鳄鱼。那么我怎么样才能像它那样断气,泛着鱼肚白飘浮在寻常之上呢?这并非易事。因为我一般都半死不活地沉在水底下挣扎。
早上的事暂告一个段落。那么下午到晚饭前发生过什么事?我脑海中闪过种种记忆,犹如走马灯、电影和流水,没一个场景是静止不动的。稍等,刚有一个记忆频道卡给住了。那是一桩琐事:四点左右,我有了件意外事,便跟人合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后面坐着一个年青女子。我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在一个十字路口朝司机说了一句话;但我上车时忙于道谢,之后又只顾看前面,加上早下车,所以我没看清那女子的脸,直到下车转身之际,才意识到这一点。等我转身望去,车已跑了,只看到后窗里她的后脑勺。直到车子拐弯、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才醒过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纠葛,像海滩之水直捣我的心田,随后又“唰”地退回海中。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一个出租车司机曾对我说过:尽管他整天开车,却常记不住乘客的脸。回想他的话,我才捉摸到我正体验的情感波澜。如果我刚才下车时,那女子扭头瞅我一眼的话,那么现在我也许忘了她的脸,只记得她的飘发。总之,我感到怅然若失。偶尔,我坐在车后可以看到司机通过反光镜瞥你一眼,不知何故,我现在似乎懂得了他们小心无趣的目光所含的意味。总之,我虽然与她共处了一段时光,却连几个小时,不,几分钟也未能记住她的脸。一种失落感占据了我的心,唯有她颇有个性的语声,在我耳际缭绕不去。我留心观察周围来往的行人,觉得他们的一张张脸,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当然,那些脸将会随着时光而流逝。但所谓忘却,原是人类生存的一个先决条件,实属无奈。可至少于我而言,不知和忘却之间却有着质与量的巨大差别。忘却较之不知,具有不断求知的精神,是对付我们自身条件的一个方法。洪大的人流通过我的跟前,为了记住他们,我左顾右盼,忙得不亦乐乎。当然,这是我不可胜任之事,而对他们来说,我或许完全是个未知数。
此外,在我记忆深处,还留着几个场景:一天黄昏,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从哪里“嚯”地飞来一只小鸟,停在我身边的一棵街树上。我扭头一看,是一只小麻雀。望着它晃着脑袋抖擞身子的模样,我没来由地想:鸟儿之所以穿过行人飞上树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想法令我趣味盎然。如今想来,那未必。因为我打算比眼观麻雀更进一层,是想通过麻雀的行为反照自己。我同时特别意识到:观察麻雀这一琐事,通过有意无意的反思,可以获得惊人的逆向变化。所以,抬眼望那引起我注意、并为此摆弄身躯的鸟儿,叫我兴奋不已。也许,我有一种夸张癖令我感悟令我兴奋吧。然而,所谓夸张,却是向寻常造反的关键所在。所以,我不大在乎那一点。如果说有什么需要我长年牢记并引以为戒的,那就是:凡事不可公式化,固定化。
第二个场景,印像强烈至今还栩栩如生:一个男青年躺在一辆小型合乘车里,放下椅背直躺着,双腿交叉伸进前座间,睡得死沉死沉,两裤腿卷至膝头。我偶然站在车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内的这一光景。他歪着头,发出低低的鼾声。车里的烟灰缸中,留有燃到过滤嘴的烟灰。手指头因尼古丁呈深黄色。半开的嘴里露出黄牙。嶙峋的肋骨下面,肚皮有规则地起伏着。这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动了动,猛地睁开了眼睛,并欠起了上半身,眨了几眼之后,又马上躺下,一只手按住了前额,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他揉着眼睛,剔掉眼屎之后,蓦然坐起并回过头来。我本能地转移视线,立刻离开了。我边走边想,这个头发蓬乱、满脸困倦的家伙,正以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背影。不一会儿,从后面传来汽车多次启动的声响。耳闻汽车声,我眼前浮现出他那瘦削的前胸。
这件小事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像,以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但我已经不能做更深入的思索了,而且也改变不了什么。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因此,我需要耐心等待。从中我再次确信写当天的日记,从诸方面看是何等无理。既然一样等,那么写下再等就大可不必了。
那么,把现在退回过去如何呢?为此,我现在得谈谈未来。由于我步入了未来,所以,现在和今天便相应地流逝而去。简言之,我脚踏现今,嘴衔未来。
总之,和往常一样,明日早晨我醒来,就有一种错觉:有人在说话。但等到我看清四周,人声就消失了。我翻了个身,压住被子,感受着一种隐秘的快感,躺了好一会儿。我看到头发夹进枕套扣里,就一一拔出,而后走到冰箱前,开门取出昨夜过滤的凉水,一口气喝了两杯。当然,我是关上冰箱喝的。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猥琐的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先后体验着众多杂感,但它们凌乱无序。然后回家在睡前写日记。我先回顾几天前或再之前的事儿。可因诸多理由,我又回到了现今。但是,现今变得变化多端,五彩缤纷,叫我无所适从。因此,我又从现今转向过去。但为了尽快理清过去,我又不觉跨入未来,并从未来透视现今,可是……
他会不时地突然怀疑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在整理自身材料的过程中,或把材料输入电脑时出了差错,俨然觉得自己不知打何时起开始过着别样的异己生活,这事他完全插不了手,而且全无知觉,像一个突发事件神使鬼差,而且已完全弄假成真。换言之,如今他已生活在一个不可捉摸的冒险世界里。既然他已不是他自己,那也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履行原属异己的义务。但言行举止中,仍免不了尴尬、别扭和不自然。这在上酒店喝酒喝到深夜时尤为突出。每当他醉酒时,都会突然问自己为何来此与人同饮?我是谁?跟这些人在聊什么?结果竟一无所获。于是,他要么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要么悄然离开回家或者上其他酒店。有一次,他正跟朋友们共饮,喝到一半,突然受不了坐在那儿的自己,就避到了外面。冷风一吹他就醉了,便独自默默走在夜路上,不知道自己是谁,陷入重重疑惑中。他觉得自己应该跟朋友们继续喝酒才是,但回去又太别扭,便蹒跚着招出租,边怀疑自己是否是自己。不管他如何环视周围,也看不到自身在哪里,既然他没上天入地,那分明站在那儿脚踏实地。因此,他需要探视的是自己的内心,而非四周。于是他屏住呼吸没动弹。
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片的场面,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恶魔正在支配着他的灵与肉。平时,他认定它是自己本身,只有在它打盹或游离身外时,他才能找回自己的灵魂。由于这事不常发生,所以他感到尴尬难堪。他一面被自身的疑惧弄得毛骨悚然,一面更频频向来往的车辆招手。必须在恶魔返回或者苏醒之前下手才行。他发现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便奔过去上了车。车疾速离去,但他并不安心,变得更焦躁不宁了。他感到肠胃不适、四肢僵硬发麻;他望着司机的背影,甚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司机,而是坐在后面的乘客,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恶魔即将返回或苏醒过来了,他的思绪益发混乱起来。他找不到自己继续坐车的理由,便不出一个街区就下了车。他贴近夜色冥冥的墙头,拉下裤裆的拉链方便时,他仍在困惑不解:自己为什么站着而不像女人那样蹲着解手?他看见高高的树顶上有个喜鹊窝,便学着里面的雏鸟,叽叽叫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一种借酒醉装疯卖傻的超常奇行。然而,不断怀疑自身,即不时视自己为他人、他人为自己的错觉,其实是跟自己盼做他人,或者既是自己的同时又是他人的欲求有密切关系。深究其性格,就可以得到充分的确认。一言以蔽之,他的性格极为复杂多端。但这不是说他个性强。而只是说,像忧伤或快活那类的心理倾向在他身上维持不了多久。他会简单容易地、不知不觉地卷入曲折起伏的感情旋涡之中。因而,周围有人说他有躁郁症,而心思单纯的人,则干脆说他性格反复无常。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思想并非完美而理所当然,并尽力铭记这一点。因而,他在内心深处总害怕自己停止不前,不可避免地沉沦、挣扎,最终为其伦理所俘虏。他需要不断的变动。他那不安分的性格,跟这种思考方式有很大关系。他只有在自身情感的脉络得以切换之时,才能确认自己还真正活着。
渐渐地,他拥有了更大的欲望。他一直关注自己内心的变动,当然这一关注不能原地踏步。他自然希望来个兜底翻。所以一有机会,他就尽情地、自发地怀疑自己,以至走到错视自己为他人、他人为自己的地步。并且,这种把自身植入他人之中以至威胁自身存在的做法,也是一种切换脉络的准备过程,只是他没有具体意识到罢了。对他而言,当前的每个瞬间本身都是完备无缺的。他不认为往后会存在更重要的事情。在从这意义上,他跟儿童没有两样。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当他恢复神志时,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意识到他刚通过一条黑黢黢的通道。他瞧了瞧自己:手上满是黑斑,衣服又脏又破,脸上沾着不知名的稠物,粘乎乎的。原来,他是用双手爬出来的。里面到处是荆棘和铁丝网,撕裂了他的衣服,划开了他的皮,长长的伤口上,滴滴干血就像血色铃兰花标本。他的皮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卟哧”作响,直往外溢水。他过的也许是下水道,怪不得身上有股浓重的潮气和不快的气味。他每走一步,就在路石上留有一个鲜明的湿脚印,随后变浅,皮鞋也渐渐发干了。但脸上粘乎乎的感觉,不断骚扰着他的神经。他摸了摸脸,专心思索着手感。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样东西。它模糊、无色无臭,像气体来去无踪。他感到焦急,但屏息耐心等待着,终于在某个瞬间抓住了一点头绪。
他在一个地下河川或下水道,不然便是被弃置的坑道中疾跑,后面跟着许多陌生人。地面溜滑,布满高低不平的岩石,石面石缝间淌着水。他不时地跌倒,掉进水里;他顾不上划破的肌肤,摸索着全力前行。时不时地,有一种又细又粘的东西直贴脸面。他怎么抓也抓不住,也挥之不去,惟有飞虫不断碰脸的感觉还算分明。当他和跟随者到达亮处时,彼此关心地打量着。接着他们对他“嗤嗤”地笑了起来。他搞糊涂了:大家不都一样面目全非吗?他疑惑地察看自己,后来看到一个后到的男子看到他的脸也笑了,他这才明白自己脸上满是蛛网。他是开路先锋,把无处不在的蜘蛛网全黏在他脸上了,后来者自然无物可黏。蜘蛛网把他的脸和脖子弄得黑乎乎的,叫人联想起殡仪馆里的死人的脸。其他人的脸虽汗水淋漓、通红,却还算干净。他用手掌抹了抹下巴,苦笑了。
这便是全部。他搜索枯肠,却无更多的记忆。他感到腰、背和大腿来回抽痛。他是否遭到过某些人的集体殴打?看来他还没完全回过气来,呼吸伴有口哨似的声响。因此他尽量用嘴呼吸,嚥口水,有时还中断呼吸,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放弃了。他手心无力,指关节软绵绵的。不觉间,手臂上的瘀血像淡墨水扩展开来,手腕上出现了指甲痕,小块肌肤上有月牙印。他是否往死里掐过某人的脖子?对方曾拼死反抗,而且还可能是个女人。如果这一点属实,那么留在女人手指甲里的他的皮和血液,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他看见桌上有个沙漏,圆椎型玻璃体中的沙子可计十分钟时间,但现在是静止的。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把沙漏翻了个身,当时约流了两分钟的沙,就不再流了。他望着连绿荫、细沙都通不过的沙漏颈,觉得自己的颈子也被一双强劲的手掐住了,渐渐透不过气来。如果抖它几下,沙漏会重新计时,但很快也会停止漏沙。
他摸了摸口袋,如果找到从未见过的钥匙或者名片,就可以成为帮助他追忆的好凭证。然而,他的五个口袋全都空空如也,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没有,只有干泥块和草根。他大概滚过泥地,抓过泥巴,可就是记不起来。
他又重新瞧起了沙漏:它不走了。既然时间不走了,那他也什么都干不了了。他环视周围,看不到任何东西表示时光在走,连窗都关上了。太阳也罢,月亮也罢,星星也罢,全无踪影。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冷冷的白墙上。他无所事事地抚摸着墙,留下他毫无价值的指纹,而那堵墙并不存在。
这时,他猛地醒悟过来:他并非记不住什么,也不是回忆不起来,只是时间在停滞不前。就在这停滞的时光里,他的意识在孤独地蠕动着,但他哪儿也出不去。他像迷路的、失去方向感的老鼠,徒劳地徘徊着,探头探脑,寻找出路,却不断地撞到自己的内壁上。他蛛网满面、衣破体伤,却不能像那时间那样裹足不前。他想不断探看前行,但思想却在行动之墙前已经无力地坍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