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自己的啼哭中来到人世,在亲人的恸哭里与世长辞。——写在前面
我一遍又一遍的倒带,按下播放键的手指僵硬的停留,捕捉三岁时的自己在卡带中留下的琐碎声音。那是母亲偶然的试机留下儿时的唯一印记,母亲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续续的念着老旧的故事,背后是我不成词句的咿呀声。
每当我拿着dv拍下大院里孩童的喧闹,或是看到某个关于孩童的电视秀,就不禁羡慕他们的幸运,长大过后,可以看到自己当年的稚嫩,而后和周遭的人轻快的笑过。
“你呀,这么,就这么高的时候,总爱头上批着块毛巾,把毯子围在肩上,转圈转到站不稳,陶醉地大喊自己是白娘子……”姑姑拿手比划在腰间,微笑疼爱的看着我。“这样啊……”我痴痴的笑,然后无法抑制的倾力捕捉片断,但记忆斑驳得无从寻起。
我在没有东西填充生活的空隙里回忆,一遍又一遍的问母亲:“为什么当时的你们不给我留念,让我以后没有可回忆的东西。”母亲总是摇摇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我那个年代,连照片都不敢巴望。”我低下头,母亲说的世界离我太遥远,我只能懂得自己的遗憾,父亲把视线抬高,拿开腿上的报纸,给我说了下面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家里其实还不算农村的穷苦人家,父亲是一间小学校的体育教师,虽然比下有余,但是某夜听到父母为我只分到小口粮而叹气,还是心痛的无法言表,从那以后顾着半碗饭不敢再多吃一口。
男孩子从小爱打打杀杀,我父亲性格暴躁,在教书的时候常常对学生拳脚相加,何况还有自己那块难成钢的铁。一次我和兄弟们花了很大的功夫偷到针线和其他材料,缝成能拽着一头甩的打发时间的——暂且称作玩具的东西,把另一端塞进些火红的碳渣,在晚上指挥着它摆动,对于孩子,看到在自己手中的光亮的东西是很有莫名满足感的。我父亲当晚提早回来,其他的小朋友见了我父亲就一哄而散,而他看到我手里的“玩具”,脱下布鞋就扑过来抽,“你这个不懂事的孽种,烧了屋我看你怎么办……”,那时候的房,多半土砖茅顶,似乎这样的建筑也是一家人的全部。父亲骂得唾沫横飞,我心爱的成果化为一堆废品,被父亲撕得惨不忍睹,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气得自己掐自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眼里,恐怕对父亲一直是敬畏。
直到考上大学,父亲高兴的和孩子一样,洋洋得意之形毕露。有个炙夏我大学后第一次回到家乡,门前的小路依然在这个时节被烤得裂开肌肤,塘里的水干涸冒着气泡,我加快脚步走近,家里的门没锁,我轻轻推开父亲房里的门,看到他在酣睡,蒲扇大概刚落在地上,扬起的微小尘土在阳光里撒欢。我轻轻叫了一声,“爸,”父亲身上一抽,依旧孩子般骨碌一下就爬起来,拿朦胧的双眼打量着我,然后稍稍点头,躺回床上。我那时很大了,心里止不住隐隐的痛,这一次,却是懂得和安稳的痛。而后,娶妻生子,日子越来越来好,在你即将出生的那年,我们花钱买了一台小小的电视,让父亲也见见这神奇的黑色盒子,怎么把东西都装在里面。
在父亲驱车来城里的那天,电视刚刚装好,却没有讯号,父亲不喜欢城里的生活,一个晚上也不愿意等,连夜回到那个安静平凡的村落,他说,装好后我就来。最末,暴躁的父亲却也等不及看到电视,就在车祸中辞世,他匆匆的怕学生们着急等待,让他在参加体育竞赛的学生们,再也看不见那个个性伶俐的老头。
我在遗憾中沦落自弃,偶尔想到我父亲给我说的下面的故事:
父亲大概具有传奇色彩,他祖籍山西,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趴在他膝旁,或是边打着油版(纸制的方块,用手在旁边拍打,油版翻面取胜)听他说谜。“锄头一竖(家乡音‘邓’),横腰一棍,眼睛一鼓,当头一斧。”这个难不倒我,父亲话音刚落,“之乎者也”的“乎”字是也,我不屑的扬头,看着父亲抿一口小酒。
父亲生性好酒,每餐一盏,日子乐得清贫。那时世道混乱,中国经历着新生分娩之痛,到底谁会最后当道,庶民们不知道,也不是他们关心的。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祖父做饭的好手艺被几个游手好闲国民党驻军听闻,他们命父亲送上好酒好肉,父亲不喜也不忧,自得的做上家常菜肴,精致清澈,吃得几个国民党舒舒服服,当即甩出五块大洋,父亲拿钱走人,不说多话。就是这等天降之财,使得父亲留下积蓄,终于用八十块大洋买得我们屋后那片小山丘,我小时,还在上面玩耍,看到过猛虎出入。
我的犀利个性定全不出自父亲,他悠悠的度日,悠悠的糜乱生活,悠悠的吸上大烟。在生命的最末,他只剩难以蜗居的贫困草屋缭绕烟草弥雾,勉强托着他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留守残余知觉。不知他会否在无法自拔的时期遗憾当年的轻狂。
我祖父的父亲是否又会回忆祖辈们的遗憾,我无从知晓。他们,人们在世间行走,轮回,这世界吞咽着多少遗憾,哪管何时,哪管何地,哪管是儿女私情,哪管是国破朝更。给着多少人,抑或勉励,抑或嘲讽,抑或深不可测的暗示。
离岸的乌篷渡到江心,那船头微微雪影中的人向贾政拜了三拜,俗缘已毕,不再回头。人世注定有无尽憾事,不堪回首,却悸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