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园出来，连胜在门口抽烟，喊了其他人来接他，让余周周跟着小马的车回。
一路沉寂，余周周半躺在后座，假寐似睡非睡。
一个红绿灯，马上转黄，小马放慢车速，刚好转黄的时候到线前，缓缓刹车，后面的车愤怒地按了喇叭。
余周周被吵醒，从后视镜看小马。
小马的车后视镜总是对着后座，余周周总可以轻轻松松地看到正在开车的他。大概这会方便他的上下属交流吧，余周周想。
“抱歉，这个红绿灯有点长，我们得等一会了。”小马向她表达歉意，解释结果的时候目光往外撇。
余周周
摇了摇头，表示她没关系。
良久，小马才开口。
“你真的要和连胜离婚吗？”
余周周很缓慢地睁开眼。
“他让你问的？”
“不是。”
“真的不是？”
“我没必要骗你。”
余周周轻轻地哼笑一声，小马听出其中带着讽刺的味道。她动作轻缓而优雅地拿起画本，像是刚刚睡醒，手中无力而显阴柔地写下：“我离婚，不是你曾经说过的，新的开始吗？”
小马转身，面对着她，语气因为焦急而加快。
“可你不想给他兴国石油。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我是什么意思。讨论这些有意思吗？小马，连胜在墓园的对话你听了吧，那我想问你，当你听到他对祁连的质疑时，你有什么想法？难道你就一刻也没有质疑过连胜对你真的有你以为地那么好吗？”
小马把身子往前探，进一步缩短两人的距离。
“我和连胜的关系与你怎样对待连胜无关。你不觉得你太对不起连胜了吗？他在祁连死后做你的靠山，他在俞家人刁难你的时候自己打自己的脸，他在匆匆结婚后还带你一起体验情侣的关系……他待你不薄吧？”
余周周看了一眼窗外疾驰的车流。
“这句话你是在劝已经做出决定的我，还是在劝不敢忤逆他的你自己？”
“我当然站在连胜这边，但我也是在思考的活生生的人。”
“小马，你还记得那个雨天吗？”
小马转身，目视前方。
余周周嘲弄地笑了一声。
“我顺从连胜的期望，你就对我有好感；我违背连胜的期望，你就立刻跳出来指责我。你和他们都一样，自私，虚伪，胆小，懦弱。你还要装作一副对我很好的样子，装作一副对连胜很忠诚的样子，其实你只喜欢没有灵魂的我，你只忠诚于为你谋利的连胜，现在他不能带给你利了，你就想要背叛他；看见我背叛他的失败，你就想要讨好他。你瞧你，你多可笑。”
“我是自私，虚伪，胆小，懦弱。那难道你就不自私，不虚伪，不胆小，不懦弱了吗？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自私自利虚伪难当胆小懦弱的人？至少，我并没有做错事。”
余周周写完，把画本丢给他，而不是像以往一样轻轻地交在他手上。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对吗？”
“对。”
“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红灯熄灭，小马的车往前行驶。
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已经红灯很久的左转弯道上，一辆载满货物的红色集装箱大货车忽然冲出来，直直地冲着小马的车。
小马忙打急转弯，把余周周所坐的位置往大货车的另一边靠，自己却正对了横冲而来的大货车。
“嘭”的一声——
余周周躺在车里，破碎的车架为她围出一块安全地，她看见小马的胸膛被车架贯穿，面部被横流的血液覆盖，前面是碎成一大片如蛛丝的挡风玻璃，那片蛛丝把他们两人笼罩。
这是她见小马的最后一面。
小马没有死亡，但器脏破裂，心肺受损，毁容加上本就不明姓氏，送去国外医院后再也没有和她见过面。
医院里，她躺在病床上，左腿紧紧裹着石膏，被刚刚吊起。孩子已经拿掉了，腹上空空荡荡，她平躺时很不适应。
小马知道是谁指使的，余周周知道是谁指使的，整个祁连帮的人都知道，是连胜。
没有人来看她，连胜不允许，连照看的护工也只是一天六小时的低薪聋哑人。
每天，她看着太阳东升西落。
太阳在小小的窗户的框里，东升西落。
窗外有树木，有高楼，有鸟的叫声，还有树叶晃动的沙沙声，那是风的声音。好多物体从窗外进来，但又只是在窗外；好多声音都从窗外传来，但又只是传来。她没法触摸它们，没法让整个眼眶都是它们。
她在想，祁连死前看得是不是也是这一番景色？武训呢？武训死前是不是这一番景色？这番落寞、孤单而使人脆弱的景色。
她很想出去看看。
但是没有人能帮她，她自己也不能做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左腿取下石膏，也不用再做那么多检查，可是她还是没有被允许出去。
某一天晚上，护工早已下班，她直起身，呆呆地看着窗户。她想起了在森林医院的那个窗。恍惚间，她往窗走去，站在窗前，看到窗外的景色，特别漂亮，夜里的树木像白天一样亮堂，粼粼的阳光洒在上面，特别温暖，特别舒服——
她砰地一下摔在地上，她的左腿还没有好。
左腿的疼痛刺破了她的窗景。
有一个人把她扶起来。
是连胜。
余周周失落地撇头，被扶起后也不看他。
“为什么不看我？刚刚把你扶起的人是我，你在期待的人是谁？”
余周周不答。
他把画本摔在她的脸上。
“是那个华国的？还是那个送画的？”
余周周默默捡起画纸，收起来，叠整齐，然后放在床头柜，没有写字。
连胜背过身，冷静下来，用一种非常叹惋的语气感慨：
“我们的孩子没了。”
余周周扯过一张纸。
“如你所愿。”
连胜压下去的怒火又冲上颅顶，但这次他反而笑起来。
“余周周，你想去开车吗？”
余周周抬眸。
“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