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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兄弟 8

文泰和海拉提灰头土脸地回到村委会,做了几天年轻人的工作,默不作声的青年们还是犹犹豫豫,没有人肯牵头把村里团委的工作抓起来。晚饭的主菜是骨头汤,不见一片菜叶。肉汤凉了,盆里漂着一层白花花的羊油。文泰看着恼火,把汤热了扒拉了几口米饭。任书记规定晚餐是四菜一汤,他一走,谢浩杰无心做饭,凑合着熬了一锅汤。

文泰去谢浩杰宿舍,想把这几天的工作汇报一下,毕竟他是副队长。本来文泰的工作就没有什么进展,他担心谢浩杰不了解他们工作的难度,他大茬子嘴一张,惹书记批评。

文泰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推门进去。谢浩杰仰面躺着看书,正读得津津有味,他瞥一眼文泰视若无人,继续看书。文泰点了根雪莲烟,又抽出一根故意扔在谢浩杰的脸上。谢浩杰如梦初醒般惊叫着跳下床,噼里啪啦拍着衣服,仿佛烟火烫伤了他,一副惊惧的样子。文泰一肚子的火消停下来,扑哧笑起来。

“继续演,烟又没有点着,还把你一身狗皮烧了,夸张吧你。”

“没点?”

谢浩杰抓起烟,仔细瞧了瞧,随手把烟点着,陶醉地吐了一个烟圈。

“怎么样?今天又是一个妹陀没有搞定?满哥也搞不定?”

“都说的什么方言,说普通话好不好,咱现在新疆农村都到处推广国家通用语言了。”文泰说。

“‘妹陀’,湖南普通话——漂亮妹子,‘满哥’——帅哥,维吾尔语翻译过来是‘恰来力克克孜芭拉’‘戈里西甘一戈特’。”

“不简单,来了两天会维吾尔语了。”文泰两指并拢,在额头一挥,敬了个礼。

谢浩杰右手抚心口,回了个维吾尔族躬身礼。文泰会心一笑,眼睛扫向床上那本发黄的书。

“文泰,说到语言,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有想通,为什么新疆和平解放60多年了,就没有推行国家通用语言,中国人不学国家通用语言怎么交流?国家认同、中华民族认同和中华文化认同不是空中楼阁吗?”

“学不学国家通用语言,新疆还是中国的新疆,任何一个民族还是中华大家庭的一员,新疆各民族还是中华民族血脉相连的家庭成员。”文泰说。

“哎,亏你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你的这种观点缺少历史责任感。看到一个新闻说我们新疆培养的宗教人士去土耳其访问,他用阿拉伯语和对方交谈,结果土耳其学者用汉语和他交流,他居然一句汉语都听不懂。土耳其学者说:‘你一个中国人,怎么可能不懂你们国家的通用语?真是现代版的天方夜谭!’你说不懂国家通用语言的中国人还怎么谈爱国?谈爱国先从爱国家的语言开始。”

谢浩杰双手挥舞义愤填膺,唾沫星喷了文泰一脸,散发着烟草的臭味。

“别妄议时政,你又不搞政治。”文泰淡然地说。

“我们民族就是少了一些反思历史的人,别人不思考可以,我们这些研究历史和理论的人怎么能不反省?”

文泰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湖南小个子,却对现实和历史有着那么敏锐的触觉。突然间,过去对谢浩杰的厌烦感一丝一丝地在抽离。文泰一向不爱争论,也不怎么喜欢评论时政,他又看了一眼那本发黄的书,是谢彬的《新疆游记》。他知道那个近乎伟大的名字,一个自小树立救国救民大志的“湖南蛮子”,辛亥革命的元老,中将军衔的著名学者,却以文救国,毕生著述二十余种一千余万言,著述了赫赫有名的《新疆游记》,毕生研究边疆的稳定问题,写文著书宣传民族大义,痛斥丧权辱国的大清朝廷,是中国近代著名的爱国学者。

“谢彬是新疆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文泰说。

“何止传奇,你我和他一比就是矮子。”谢浩杰伸出小拇指在文泰的眼前晃动。文泰想笑,心底又浮出对他的厌烦之情,低头翻书,不想再接谢浩杰的话。

“你知道吧,谢老人家就是五百年不出的奇才。”

“五百年才出一个***,谢老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也不至于如此评价。”文泰说。

“你说得对!那就二百五十年的一个人物吧。”

文泰哈哈笑起来。二百五在新疆是骂人的话,谢浩杰却用来形容一个人的伟大,说话怪诞。

“够二的。”文泰说。

看到一向冷若冰霜的文泰开心大笑,谢浩杰来了兴趣。

“文泰,你说,谢老人家伟大不?他出身贫寒,八岁入私塾,受民族主义思想熏陶。年轻时为救国参加武装暴动。武昌起义时负了伤仍战斗到底,浑身都是血性。他追随***加入中华革命党,参加辛亥革命护国讨袁,为第一次国共合作出生入死。北伐战争他任国民革命军参谋部中将参谋长。大革命失败后他开始走上著述和教育救国道路,去湖南大学当了教授,后来当了教育部长。到了晚年却去衡阳船山中学当了小小的中学校长。”

“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文武双全能屈能伸,视浮名如粪土,超凡脱俗。”文泰又被谢浩杰吊起了谈话的胃口。

“孙中山先生想建国,最先考虑的是边疆的巩固,就委托谢老人家考察边疆局势,就有了不朽之作《新疆游记》,他是一个‘不立心做大官,而立心做大事’的大丈夫。”

文泰一直研究新疆历史,知道《新疆游记》是近代史上较早介绍西北边疆政治经济、风俗民情、名胜险要的专著,书中提出的开发大西北、巩固国防发展的理念已经超越了那个时代。

“你知道吗?新疆前前后后因不平等条约,被俄国割走了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河山。我的祖国呀,我何止痛不欲生?当年祖宗留下的这片江山,那些可恶的分裂分子还想把它再独立出去?让他们去死吧!我就是带着这个保家卫国的想法,辞去了长沙的工作投奔新疆来的。”

谢浩杰神情激越,双目圆睁,好像眼前的文泰就是他的仇人。

那种情绪深深感染了文泰,此刻喜怒无常的谢浩杰像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敞开胸怀抒发着忧国忧民的情怀。文泰的心也怦怦急跳,他平静了一下情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哎,谢浩杰,那谢老人家该不是你家祖宗吧?你也是衡山人呀。”

谢浩杰愣了一下,从情感的世界回到现实。

“去去,别东拉西扯,我说历史,你打探我的隐私,你们新疆人就是毛病,问女人岁数问收入多少问死爷老子(父亲)休堂客(离婚)。”

谢浩杰伸手从文泰裤兜里掏出雪莲烟,抽出一根,自顾自吸起来。

“你还不食人间饭尽管神仙事了!要了解一个人,不都是从家庭的具体事情和人物开始。”文泰说。

文泰其实也赞同谢浩杰的观点,只是他嚣张的气势伤到了自己的自尊心,就故意悖着他。

“家事,无可奉告!”谢浩杰说话间目光游移。

文泰的问话把谢浩杰拉回到了现实世界。文泰揣摩出谢浩杰一定有着足以让他不能淡定的家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做派迷惑了许多同事,其实在他内心一定有难言之隐。

“听说,你从湖南来到西域丝路研究院付出了巨大牺牲,抛家弃子,有没有这回事?”谢浩杰的身世,似乎引起了文泰的巨大兴趣。

谢浩杰和衣而卧,仰面看着天花板。文泰想读他那本发黄的书,在那书的扉页上,甚至有谢彬的亲笔签名,那是一个国宝级的文物。眼前的“南蛮”小个子一瞬间变得高深莫测,一扫平时文泰心目中大大咧咧的印象。谢浩杰沉默着,他的思绪似乎飞到了远方,可能是飘荡着他儿子欢声笑语的湖南,也可能是一百年前风起云涌的新疆边陲。

“两个选择,要么讲一讲你的身世,要么把书借我一阅。”

谢浩杰梦醒一般跳下床,迅速把书锁进床头柜,转身用头顶着文泰的胸脯把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防盗门。文泰站在门外,脑袋里一片茫然。这时屋里传来了谢浩杰的哭声,那哭声隔着被子和门窗的缝隙透出来,低沉而悲凉。

文泰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他想起了被他丢弃的北京姑娘。

夜深人静,文泰辗转反侧,他还在想那个才华横溢的老人家谢彬,那个正直高大的君子让他敬仰不已。上大学时,他读过那本书,老人家忧国忧民的情怀和不折不挠的精神,曾经像一股激流冲击着他狭隘的内心世界,那种铮铮铁骨的胆气,胸怀天下的气魄,丧权辱国的悲愤,让文泰觉得自己的渺小,为自己凡夫俗子的苟且而羞愧。特别是他民族平等的思想观念,早已深深扎根在文泰的内心。文泰有时在想,自己能够爱上新疆少数民族风情,最早的思想启蒙应该是这本游记。

文泰昏昏沉沉睡去。突然一声爆响。文泰从被窝里钻出来,看到后窗一片火光,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想起了自己正在叶尔羌乡喀拉苏村村委会的宿舍睡觉,而窗外火光通明。他们遇到了袭击。

“穿衣,拿好警棍,叫大家救火抓坏人。”文泰喊道。

院子里人声嘈杂,每个人都慌乱不堪。

窗户后面是一堵围墙,中间是一块干净的空地,和屋后墙隔着两米远。原来那块空间堆满柴草和伐下的粗大树干,当初任乐水担心安全问题,安排人把所有的杂物都清理出去,只留下一片干净的空地。阿巴书记干着活,嘟嘟囔囔发了一堆牢骚:“兔子窝边长草,院子里面堆柴,那么大一块地方空着,你们住的房子都要打一个太长的领带了……”当时任乐水没有理他,那些木头和柴草总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危险,而村里的干部却习以为常。没想到危情就来了。

因为没有助燃的物体,地面上的大火凶猛地蹿了一阵,就气息奄奄了,很明显是有人点着汽油瓶抛进了围墙。一群人呆呆地望着即将熄灭的大火,内心生出一种恐惧。亚力坤带着乡派出所的干警在墙根寻找物证。

文泰望一眼头顶,黑蒙蒙的天空里几颗星星在闪烁,狗在惊恐地吠叫。

“书记呀,您在哪儿?在喀什?快回来吧,我们遇到了暴恐袭击,他们向我们驻地投放汽油弹,大火冲天。人没事,火也灭了,公安局在现场勘查。好,您最好现在回来。”谢浩杰的手在头顶挥舞,惊恐万状,好像任乐水就在眼前。

一会儿,警车闪着警灯走了,村庄又恢复了宁静。

“浩杰,也没多严重,干嘛兴师动众,半夜给书记打电话?”阿尔法说。

“什么?这是敌人的破坏和捣乱,是打响向我们驻村工作队进攻的第一枪,不,是开的第一炮!你有没有思想觉悟啊,政治敏锐性在哪里?”谢浩杰义正词严地手指着阿尔法。

那一刻,文泰觉得谢浩杰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势。是啊,这是一次敌人的破坏,但是谢浩杰的反应却有点儿像大厦将倾,添加了许多惊恐的气氛。文泰不想说什么,转身回宿舍。

“现在,我命令每一个驻村工作队成员拿起武器,亚力坤带队,在村委会大院巡查值班。”

“浩杰,就两亩地的院子,巡查什么呀,我和亚力坤在大门口守着就是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文泰说。

“不行!我是队长,得听我的安排,我们要防止坏人的再次破坏。”

谢浩杰的情绪似乎更加紧张,给人一种大家一分开就成永别的悲壮。阿尔法还想争辩,文泰拍拍他的肩膀。他们拿着警棍陪着谢浩杰站在院子里。寒气袭来,文泰打了个冷战,他回到宿舍去给其他人拿大衣。当他给谢浩杰披上大衣,他感到谢浩杰浑身颤抖,牙齿发出嘚嘚的碰击声,那一刻,他有一种蔑视,谢浩杰真的被眼前的状况吓得不轻。文泰又一次看到了乐呵呵的谢浩杰心里所掩藏的胆怯。

大家穿了文泰送来的衣服,身体都暖和了点儿,一起坐在门廊的台子上望着天空发呆。

突然,谢浩杰大声吟起诗来: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大家面面相觑,看着谢浩杰手舞足蹈的样子都有些担心。谢浩杰总是乖戾夸张让人不明就里,此刻让大家有点儿毛骨悚然。文泰一愣,细细体味,觉得***的这首《七律》,应对此情此景倒挺适合。只是在这样一个寒风瑟瑟的夜晚,谢浩杰的吟咏却让人有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文泰搂了谢浩杰的肩向他的宿舍走去。谢浩杰有点儿迷糊了,浑身打战,由着文泰拉进了房间,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文泰给他盖了被子轻轻退出来。

东边泛起鱼肚白,雄鸡高唱。

文泰长长地舒了口气。

“文泰,我们要做青年人的工作,应该先从学校入手。”阿尔法说。

“吃完饭,我们就去学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