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空里弥漫着呛人的沙土味,浮尘起了,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沙尘暴。
远在上海大学上学的夏亚尔,给麦迪亚娜说了好几次,自己的姨夫阿尔法去了喀拉苏村开展“访惠聚”工作,要驻村一年,他让女朋友麦迪亚娜无论如何都得照顾好姨夫的生活。麦迪亚娜不太好意思去,毕竟她和夏亚尔还只是谈恋爱,双方的老人也没有见过面,贸然去看望一个异性长辈,让她感觉别扭。夏亚尔说多了,麦迪亚娜也觉得有些失礼。不就是看望一个长辈吗?再说“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是一群来村里为老百姓干好事的干部,自己作为人民教师,看望一下阿尔法,也不出格。
麦迪亚娜从柜子里拿了些葡萄干,装满一塑料袋。
“爷爷,我去村委会,看望一下阿尔法叔叔,‘访惠聚’驻村工作队驻村好几天了。”
爷爷没有说话,走到孙女面前,从她手上拿过干果袋子。麦迪亚娜非常吃惊,自己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准备去驻村工作队,爷爷竟然不让去。
“爷爷,阿尔法是夏亚尔的姨夫呀,打狗的棒子是给小偷准备的,鲜美的葡萄是给客人留着的,阿尔法应该算我们远房的亲戚了。”
“寡妇的花园留不住花,敌人的蜂蜜再甜都有毒。”
“爷爷,您说什么呀?夏迪亚阿姨只是离婚而已,她怎么算寡妇呢?再说夏亚尔的爸爸自己跑到国外,参加了坏人的组织,干坏事,抛弃了他们母子。他们母子也已经和他脱离了关系,为什么他们也成了坏人?”
“孩子,你还小,不是北山羊不会上雪山。我从来就不同意你们谈恋爱,我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名声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坏了名声的家庭给败了。”
麦迪亚娜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她觉得委屈。爷爷一直不赞成自己和夏亚尔谈恋爱,虽然没有直接反对,但她明白爷爷的心思,她不想伤爷爷的心,一旦说起夏亚尔也是躲躲闪闪的。她以为日子久了,爷爷一定会喜欢雄鹰一样的夏亚尔。而今天,爷爷直接下了禁令。麦迪亚娜失望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独自伤心。
赛麦提爷爷革命了一辈子,视荣誉为他的生命,他坚守着底线:我们和敌人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虽然那种观念在现在的氛围中显得不合时宜,就像一个落满灰尘无人问津的古董,但那就是他的原则,所有的家人都尊重他的固执,从来不去触碰那坚硬的壳。
麦迪亚娜在床上生着闷气。突然有人在院门外叫着她的名字。
一个一身黑袍的女人,影子一样飘进来。麦迪亚娜吃了一惊,心里发慌,紧张地盯着那个黑影。
“黑色的乌鸦还露出丑陋的嘴巴,你是哪家的女人?煤灰一样遮住了我家的窗口。”
赛麦提爷爷不满地问道。
那个女人掀起黑面纱,露出苍白的面孔。那是一张典型的维吾尔族年轻女人漂亮的脸,一身的黑色反衬出一种独特的艳丽,只是目光里闪烁着不安和恐惧。
麦迪亚娜从一瞬的惊惧里醒过来,认出那是阿不拉的老婆。爷爷从来都鄙视他们一家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两个家庭早已互相不来往了。
爷爷坐在沙发上,冷漠地看一眼这个浑身乌黑的女人,继续喝着碗里的砖茶,在他眼里,这个女人像空气一样似乎不存在。
代丽莱拘谨地望着家里的爷孙俩。麦迪亚娜走过去犹豫地拉住代丽莱的手,拉她到自己房间的床头坐下,倒了杯茶递给她。代丽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接过茶杯,内心涌出一些异样的感动。毕竟她们以前几乎没有说过话,而现在却并排坐在一起。
“麦迪亚娜老师,过去我们两家没有来往过,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您是老师,我有一些问题想让您帮助我。”
麦迪亚娜不吭声,只是用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拍,算是认可和鼓励。
“‘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来了,让我们妇女摘下面纱,我多开心呀,可是家里人反对,我要是摘了,家里人会打我的,会把我赶出家门的。”
对于戴头巾的事情,麦迪亚娜一向不屑一顾。原来在村里,只是一些奶奶一样的老人用咖啡色的头巾围在头上,那也只是用来遮寒避暑挡风沙的习俗打扮。年轻的姑娘就是大漠戈壁的鲜花,把寂静的乡村渲染得活力四射。可当她再回到家乡,仿佛一夜间,女人穿着黑色的罩袍,遮蔽着漂亮的面容,辨不出年龄,认不出街坊邻居,一群群沉默寡言的女人像黑色的影子黑乎乎地飘荡在村里。成年男人们清一色留起大胡须,就连那些须眉初成的年轻人也虬髯绕堂,目光昏暗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昔日姹紫嫣红的村庄飘动着一堆堆移动的黑影子,搅得麦迪亚娜心神不宁,好像自己成了异类。但多年的都市生活和学校教育已教会了她对美的敏锐感受,她相信曾经爱美如命的乡亲不会一直沉默下去,让诡异沉闷的世风缠绕着他们,这些稀奇古怪的风气只是鱼儿离开河水的最后挣扎。
麦迪亚娜无力改变现状,但她依然我行我素,用吾斯曼草乌黑浓稠的汁液画出柳眉,让充满生机的双眼闪烁着青春的光芒,用口红描出鲜亮诱人的唇形,精心烫染的酒红色的长发瀑布一样从双肩披在腰间,香奈儿香水浸染着她玫瑰的体香,伴着她靓丽的身影把迷人的清香洒落在身后。她像金色的胡杨叶飘摇在枝头,她像鲜艳的红柳花跃动在芬芳的泥土上,她像白杨挺立在湛蓝的天空下。姑娘们暗暗羡慕她,男人们惊诧地远望她。当她从人们的身边走过,女人们低下头躲避着她的目光,男人们似乎被她不合规矩的装扮激得怒火中烧。那些过去的男同学见到她,会尴尬地别过脸,似乎这个美丽妖娆的姑娘让他们蒙羞。更有甚者,一些男人无法接受她无言的抗议,会恶狠狠地对着她的后背大声地吐痰。麦迪亚娜有一种人们无法抗拒的冲击力。每当听到那些吐痰的声音,麦迪亚娜仿佛听到恶狗喉咙里吐出的浊气,她总是回头说:“哎,你病得不轻了,好好治一治呀,会死人的。”她高昂着骄傲的头,继续走自己的路,高跟鞋踩在地上哒哒地响着,消失在路头。麦迪亚娜桀骜不驯的神态气得一帮男人握着拳头直跺脚。
而每当回到家里,她会委屈地告诉爷爷自己受到的莫名其妙的侮辱。爷爷叹着气和蔼地拍拍她的头,然后她会搂着爷爷佝偻的后背哀哀戚戚地哭泣一会儿。爷爷就迷醉在孙女玫瑰的香气里,过去美好日子的温馨一股一股暖暖地从心底荡漾开来。麦迪亚娜抽泣一会儿,会笑起来,那些不相干的人们的蔑视和攻击就像蚊子叮了一下,一瞬间她又变得快乐无比,哭泣让她消除了心中的不快,内心变得更加轻松。爷爷和孙女会不时地经历一模一样的情绪宣泄,他们彼此并不关心那些负面的感受,只是在哭诉倾听和拥抱中享受着弥漫在心底的温情。
麦迪亚娜看着揭去了面纱的代丽莱,那是一张古典的维吾尔族美人的脸,长长的睫毛,蓝色的眼珠,高挺性感的鼻翼,雪白的肤色透出血脉基因的遗传特征,甚至头发都是天然的暗红色,那种美妙的色泽让骄傲的麦迪亚娜赞叹不已。坐在麦迪亚娜面前的是一个绝世美女,以前,麦迪亚娜几乎都没有见过这张美丽的面孔。而此刻,这张美丽面孔透出的全是惊恐和不安。
代丽莱的美丽容颜轻轻地拨动了麦迪亚娜的心弦,她情不自禁地在代丽莱的额头亲了一下,嘴里发出轻微的响声。代丽莱的心融化了,她闻到了姑娘身上散发的玫瑰香味,体味到了一种久违的关怀,她大声地哭起来。
“代丽莱姐姐,虽然我们过去不熟悉,但我还是想说,要不要揭面纱还犹豫什么呢?你有天仙一样的容貌,你把它藏起来,就如星星躲进了乌云。盛开的鲜花要开放在美丽的大地上,你把漂亮的脸蛋让一块黑黢黢的面纱捂住,谁都不知道你是老大妈还是丑女人。女人是枝头的百灵鸟,是报春的喜鹊,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却像被黑衣包裹的移动的影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吗?”
代丽莱哭成泪人,麦迪亚娜说出了她不敢说出的痛苦。这个躲在黑面纱背后的女人,她每天都急不可耐地想揭开面纱,让自由的风吹动她美丽的长发,仰着双眼看日出日落看夜幕星辰,享受人们欣赏的目光,耳朵塞满赞叹的尖叫声。可是罩袍和面纱把她捂在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里,整天被看不清的世界烦恼着。
突然门外传来阿不拉恶狠狠的叫声:“代丽莱,你这只飞不回笼的鸽子,谁让你到处乱跑了?”
刹那间,代丽莱脸色灰白,迅速把面纱缠到脸上,惊惧地看着卧室的门。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麦迪亚娜不安。村里没有人敢惹阿不拉,而现在他冲到家里来了。麦迪亚娜匆忙给亚力坤打了个电话。
赛麦提爷爷迈着缓慢的步伐,打开了院门,支着手杖站在门口。
阿不拉愣了一下神,犹豫着是否要冲进去。
“我老婆跑出来了,村里人告诉我,她到你家来了,做饭的时间到了,不懂规矩的女人想饿死我。”
赛麦提爷爷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浮着沙尘,一片昏黄,一群黑鸟急速从天空中划过。这种专吃沙枣的黑色鸟,人们叫它黑宝,是农村常见的鸟儿,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平时在棉田边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孩子们拿着弹弓把它们当解馋的美味。而现在它们却成为村庄里最有生气的风景。
阿不拉从一瞬间的犹豫中缓过神,搁在平时他总是回避着这个威严的老头子。此刻,他已怒火烧心,眼前的老人几乎又聋又哑,没必要理他。阿不拉绕过老人走向麦迪亚娜的房门,门从里面反锁了,他啪啪拍着门。
“代丽莱,你出来,看我不把你当羊羔子一样宰了。”
瑟瑟发抖的代丽莱紧紧抱着麦迪亚娜不松手。噼里啪啦的拍门声,激起了麦迪亚娜的怒火。麦迪亚娜突然打开门,站在门中央,咄咄逼人地看着阿不拉。麦迪亚娜的红发在微风中飘动。阿不拉的心抽搐了一下,然后大嚷起来:
“你自己是一个不守规矩的野姑娘,还要让我的女人不守妇道,让全村男人肮脏的眼神虫子一样在我的女人脸上爬来爬去吗?”
麦迪亚娜怒目而视。阿不拉想伸手拉开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姑娘,他的手伸出来,又放下去,斜着脑袋咒骂躲在屋里的代丽莱。
一根手杖压下了在孙女面前乱舞的手。
“请你离开我的家门。”赛麦提爷爷平静地说。
阿不拉转身来到窗前,用力拍碎了窗户玻璃,鲜血从他的手掌流出来。
“贱女人,出来吧,难道要你的血从脖子上流出来吗?”
代丽莱吓得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她不敢迈步,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结果。阿不拉总是像打一头驴一样对她拳打脚踢。
“阿不拉,你要干什么?出去!”
阿不拉回头看到了高大的威风凛凛的亚力坤,一根警棍正指着他的脸。亚力坤全副武装,腰间别着一支五四手枪,枪把从武装带上的枪套露出一角,寒光四射。后面站着瘦瘦的谢浩杰,他的手里也握着同样的一根长长的带刺刀的警棍。
“我叫我老婆回家,我犯了什么罪?”阿不拉心虚地大嚷着。
“阿不拉,你以为还是从前,可以胡作非为,还敢冲到老厅长家闹事?”
阿不拉蔫了。
是啊,以前,赛麦提是村里最有威望的大人物,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村里人的言行。只要见了他,人们都会远远地站在原地,等老人走过来问候一声,行了躬身礼目送他远去,然后再走自己的路。冒犯这位老人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老人是村里的荣誉,神圣得不可侵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渐渐开始疏远他。那些留着长长大胡须的野阿訇总是高昂着被白布缠裹的头,一只手摩挲着长胡须,一只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扬地在村中穿梭,熟视无睹地从躬身行礼的村民前走过。赛麦提老人感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变化,痛心不已,可是他无能为力,连村干部都在宗教人士面前点头哈腰,自己能改变什么?
而今天,阿不拉居然粗暴地冲进了赛麦提的家,几乎要把他肮脏的手打在老人视若生命的孙女的脸上。
“麦迪亚娜,让代丽莱出来,回家吧,他男人不敢把她怎么样。”谢浩杰说。
麦迪亚娜劝了一会儿,代丽莱出来了。
阿不拉冲过去,代丽莱慌忙躲到亚力坤的背后。
“阿不拉,我警告你,从今天起如果你再打你老婆,不要怪我不客气。”亚力坤拍了拍别在腰间的手铐。
阿不拉张了张嘴,对代丽莱吼着:“好吧,你是个厉害女人了,我不打你了,你必须现在给我回家。”说完他转身走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亚力坤陪着代丽莱走了。
“坏流氓!”麦迪亚娜愤愤地说。
谢浩杰对赛麦提爷爷说着什么,老人似乎很累,无心理他。
谢浩杰尴尬地望一眼麦迪亚娜,准备离开。
“驻村工作队的领导,您别在意,爷爷年龄大了,耳朵背,不太喜欢说话,进去喝杯茶吧。”
谢浩杰感到的却是一种别扭,不说话和不打招呼是两码事。
“是啊,我失礼了,应该我给老人打招呼,你看看我这个长头发的脑袋。我叫谢浩杰,是驻村工作队副队长。”谢浩杰用手捋了捋他的长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客厅。
“亚克西姆斯孜!老人家。”谢浩杰说了一句刚学会的维吾尔语问候语,夹杂着半句汉语。
老人把手在心口捂了一下算是回礼。
“我说汉语,你爷爷能懂吗?”谢浩杰小声问麦迪亚娜。麦迪亚娜嘴角一抿咯咯笑起来,笑容灿烂无比,谢浩杰的心悸动了一下。
“您说维吾尔语我听不清,您就说汉语吧。”老人慢条斯理地说。
一口热茶从谢浩杰的嘴里喷出来。谢浩杰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擦去茶几上的水渍。仿佛是天外来音,身旁的老人居然说着一口标准的汉语,字正腔圆,比他自己带着湘音的普通话水平高多了。而刚才他的孙女还在说爷爷耳背。
“阿不拉一直仇视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他的爷爷在上世纪60年代末,参加了南疆的反动分裂组织,进行反****,被镇压了。这场反分裂斗争一直没有结束啊。”老人目光突然亮起来,缓缓地说。
谢浩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老人,这个老态龙钟的看似糊里糊涂的老人,竟然说出这么一段充满严正立场的话。在谢浩杰的眼里,农村的老人都是老实巴交的没有文化的农民,可眼前这个严肃得近乎痴呆的老人,分明说着一个政治家的话。
看着发呆的谢浩杰,麦迪亚娜扑哧一声笑起来。
“谢大哥,您不要吃惊,我爷爷是老革命,离休后回到村里20多年了。”麦迪亚娜快言快语地说。
赛麦提爷爷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的家族是被称作“塔兰奇”的到伊犁种地的维吾尔族人,二百多年前,爷爷的爷爷们,从戈壁环绕的塔里木盆地的喀什、阿克苏、拜城、乌什,迁移到水草丰美的伊犁河谷。赛麦提的父亲记住了祖上的叮嘱,他们的家乡在南疆白水市,回到故乡白水市是赛麦提父亲家族的理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他偷偷地离开了伊犁河谷,一路乞讨,隐姓埋名,来到迪化,在山西巷为一个山西来的汉族毛皮商做杂役。聪慧的父亲脚勤手快,汉族商人把家里的丫鬟许配给他。商人的生意兴隆,久经考验之后,商人让他成了驼队的头人,把自己的驼队托付给赛麦提的父亲。后来就有了一群孩子,唯一的儿子赛麦提在驼队中慢慢长大。在迪化,赛麦提学会了汉语,他成为父亲得力的助手。他们往来于兰州、迪化,他们已经不再是种麦子的塔兰奇一族了,他们已是一支丝绸之路商队的商贩,日子过得艰辛而幸福。
只是当1944年冬季来临,人们对未来忧心忡忡,许多人惶恐不安。山西的毛皮商人变得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准备撤离。从远方不断传来叔叔穆萨的消息,他托人从冰天雪地的河谷带来了一件绿色军呢大衣。
山西商人最后把驼队托付给了赛麦提的父亲,他希望世道平静以后,再回到新疆。赛麦提的父亲只有一个心思,过富足的日子,寻找一个没有伯克欺压的社会,攒足可以买一个果园的一袋子银圆,回到先人出发的白水市。他带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往返于兰州、迪化,继续他们的生意。1949年春天,兰州解放了。赛麦提的父亲知道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穷人要当家做主了,他要回新疆,于是贩卖了所有的家当,准备回到南疆白水市。
那一年,匪患不断,不时有朋友的驼队一去不复返,但赛麦提的父亲铁了心,要回到他梦牵魂绕的故乡。穿越了星星峡,再过几天,他们的驼队就要回到迪化。那天早上,他们突然遇到了另一支马队,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商人神秘莫测。商队的马背上除了砍刀和冰冷的枪管,空空如也,他们自称从关内做完生意回家。
走南闯北的赛麦提的父亲立刻看出了蹊跷,他紧张异常。那个马队自称去内地做生意,但整个马队里却没有一个懂汉语的翻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赛麦提的父亲用汉语对赛麦提小声说:“我们不幸地遇到了劫匪。”他悄悄把几块银圆藏在赛麦提的贴身口袋里。
赛麦提突然肚子疼起来。他跑到远处拉稀,整个驼队停下来等他。那个骑马的商队急不可耐地等着驼队。赛麦提父亲一次次建议马队先走。而那个黑苍苍满脸长满钢针须髯的大胡子男人却并不急于赶路,他说路上土匪出没,他坚决要和赛麦提父亲的驼队结伴而行。大胡子望着远处沙丘后拉稀的赛麦提,眼里聚满凶巴巴的焦躁神情。赛麦提父亲的驼队一次次停下来,等待赛麦提一次次拉稀。
太阳偏西了,驼队和马队静静地呆立在戈壁,天空湛蓝,酷热的地气熏得人口干舌燥。
父亲不耐烦起来,大声骂赛麦提:“上套的懒驴只有两张嘴的功夫,上面嘴吃草,下面嘴拉屎。”
赛麦提的父亲拉来驼队里最矫健的枣红马,那匹马总是高昂着头颅,哪怕千里跋涉,所有的骆驼都疲惫地倒卧,它也总是神采奕奕。
“没出息的小子,我们今晚会露宿在五十公里外红岩山口的夫妻胡杨下,一直向北,就到了。你处理完溲物来追驼队。”
赛麦提的父亲随手扔给赛麦提一个羊皮水袋,吆喝着驼队出发了。
驼队在尘土飞扬的天际一步步远去,赛麦提眼含泪水,长啸一声,扬鞭策马,向嘉峪关飞驰而去。赛麦提哀号痛哭,空旷的漠野马蹄哒哒,撕心裂肺的生死诀别!这一别,成为赛麦提和家人的永诀,赛麦提从此成了孤儿。
那以后,赛麦提在嘉峪关遇到了急奔星星峡的王震大军。赛麦提精熟的汉语让他有了用武之地,他参加了解放军。离休之前,赛麦提已经当了人民政府的一个厅长。一辈子的四处奔波,让赛麦提老人疲惫不堪,他回到了父亲当年出生的地方,那也是他后来当县长的地方。散发着玫瑰香味的老伴,早已埋在村里的墓地,他要回来等自己百年以后和老伴埋在一起。
谢浩杰闭上吃惊的嘴巴,鸡啄米似的点头。老人居然是一位离休的厅长,谢浩杰无比震惊,在他眼里,南疆农村贫瘠愚昧,原来却藏龙卧虎。
“老人家,那您给我说说,为什么非法宗教把村里污染成这个样子?”谢浩杰急吼吼地问老人。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安静极了。谢浩杰转头朝老人望去,老人闭着眼睛,头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似乎睡着了。
谢浩杰用手指指老人,对着麦迪亚娜挤眉弄眼。麦迪亚娜捂着嘴克制着笑意,竖起食指,做出安静的示意。谢浩杰不甘心地望一眼老人,眼前的长者让他充满敬意又琢磨不透,他悻悻站起身出了门。
“再见了,爷爷老糊涂了。”背后传来麦迪亚娜愉悦的话音。
谢浩杰没有转身,只是把手在头顶挥了挥,算是告别。
麦迪亚娜看看爷爷,情不自禁地在爷爷额头轻吻了一下。
爷爷睁开眼,看孙女,目光里满是幸福。
“爷爷,我就知道您装睡。”
“阿不拉不会善罢甘休的。孩子,要注意安全。”爷爷说。
谢浩杰回去查了资料,了解到新疆和平解放以后在1968年发生的历史上最大的一起反革命集团案的情况。阿不拉的极端行为原来有着历史渊源。
谢浩杰非常佩服这个老人,看似糊里糊涂的赛麦提爷爷心里明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