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天空湛蓝,棉絮一样的白云在天空悠悠地飘荡着,炫目的太阳高高地挂着,而那些光芒仍然不能驱走残冬的寒意。带了呼哨的群鸽在天空上下翻腾着,哨音若隐若现。
伊里亚尔乡长站在县宾馆的大院里兴致勃勃地望着在天空急速飞翔的鸽群。中等身材的伊里亚尔,穿一件咖啡色的皮夹克,配着细纹的咖啡色条绒裤,脚穿棕红色的休闲皮靴,有一种年轻人的时髦,配着他特有的高鼻梁大眼睛的消瘦面孔,又有一种逼人的英气。此刻,他忘情地仰望着天空中的鸽群。
伊里亚尔喜欢鸽子,小时候,他在平房的屋顶装了一个鸽笼,插一面红旗,再在鸽王的腿上绑一只小小的鸽哨。每天早晨,他会来到房顶,给鸽群喂完鸽食,打开鸽笼。鸽群在鸽王的带领下,缓步走出鸽笼,圆睁着血色的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主人,在主人的手里吃尽最后一颗苞谷粒。伊里亚尔双手挥舞着,嘴里发出嘟嘟驱赶的吆喝声。鸽王飞起来,鸽群飞起来,绕着屋顶的上空,盘旋几圈,然后飞腾开来,鸽哨美妙的声音响起来,鸽群畅快地飞向远处的天空。然后伊里亚尔带着一份好心情,兴高采烈地去上学。
伊里亚尔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鸽群,又一次沉浸在往日那种快乐的心情里。
驻村工作队的领导出来了,伊里亚尔如梦初醒把目光收回来。
他和任乐水在昨天的晚宴上已经见过面。当第一眼相视,伊里亚尔对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这个穿着短羊绒大衣围着格子围巾的中年男人,总是儒雅地笑着,目光里透露出一种包容的情怀,温文尔雅地和每一个人交流,不时地夹杂几句地道的维吾尔语,凸显着他对少数民族同志和少数民族文化的尊重,有一种新疆汉族人身上特有的亲和力和大气。只有常年和汉族人打交道的少数民族同志才能感受到那种相互认同的喜悦。伊里亚尔喜欢任乐水给他的感觉,他暗自庆幸能有机会和这样一个首府来的干部共事一年。
任乐水走上前,伸出右手和伊里亚尔握手,左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伊里亚尔恭敬地双手握住任乐水的手。
虽然任乐水自己带了车,但他还是坐进了伊里亚尔乡长的车,他用无声的语言表达对对方的尊重。
车急速地向喀拉苏村开去。
任乐水闻着汽车里淡淡的气味,看着窗外炫目的阳光,他找回了一种久违的感觉,由于长期生活在城市里,那种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南疆生活过的经历。而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干净明亮的阳光,嗅到那些透着泥土气息的味道,那些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感觉就回来了,那种感觉让他心动,也让他有一种充满活力的青春感。
任乐水感觉到了乡长同志的拘谨,是啊,毕竟自己是个副厅级的书记,而按“访惠聚”的政策规定,要下到村里任一个村的副书记,也就是说伊里亚尔乡长是任乐水在驻村期间的直接领导。
“伊里亚尔乡长,你多大了?”任乐水用维吾尔语问道。
“哦,任书记,您的维吾尔语语调非常标准。”
“也就会几句日常用语,民族同志说复杂了,我也听不懂。”
“我,三十七岁,属蛇,命里带火。书上说我这个属相的家伙坦率正直,容易走极端,个性急,任性。”伊里亚尔愉快地说。
任乐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自己也是蛇的属相,看样子这个乡长和自己有许多相同之处。
汽车驶在乡间的公路上。村与村之间的公路,都已经是柏油路面了。路旁是集中连片的农居,每户人家都有高高的院墙,三角形屋顶,铺着整齐的瓦片,整个农居的风格有了巨大的变化。过去那种平顶篱笆土房子几乎绝迹,零零星星分散居住的模式已经彻底改变了。
任乐水的内心有点儿激动,新农村的样子着实让他感到意外。一个院落挨着一个院落,白墙、红顶、绿瓦,院子宽大明亮,葡萄架从院门口架到住房的门口,大门的雕饰独具民族特色。好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农村。
任乐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路旁的村庄。
伊里亚尔介绍道:“这些都是富民安居房,中央户均补助6000块,我们是贫困县,还加补了2000块,自治区补助8000块,对口援疆省援助1万块,农牧民自筹些,再在银行贷一些,自治区给三到五年贴息补贴。农民花不了多少钱,一栋栋新房子都建起来了,现在的农民真幸福!”
“现在的政策真好。”任乐水说。
实施安居富民工程是自治区贯彻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的重大举措,为改善农牧区群众住房条件,通过政府补助、对口支援、银行信贷、农户自筹,“十二五”期间,全区每年新建和改扩建了30万户农民住房,五年完成了150万户每户不低于80平方米的安居房建设。祖祖辈辈在红柳编织的耙子墙房子住了一代又一代,突然间住上了亮堂堂的安居房,享受着国家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红利,这在过去,农民想都不敢想。
汽车开到了村委会大院门口。
伊里亚尔乡长有点儿恼火,早就安排村书记阿巴准备欢迎的场面,可是大门紧闭,只有一个村警和几个民兵齐刷刷地站在铁艺大门外。
他们下了车,院子里面倒是热闹非凡,女人的哭叫声男人的怒骂声混着乱糟糟的劝和声。一群人围在外面,背对着大门,观看里面一对男女的争吵。
村里不知又是哪一家在打架,阿巴书记正忙着调解,把迎接驻村工作队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任乐水和乡长急匆匆走向人群。一群姑娘们看到乡长到了,一阵惊呼,立刻在院子的路两边排成两行,没有音乐和手鼓,她们也不知道应该跳起舞还是拍手欢迎,一双双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客人。
阿巴书记看到乡长,脸上挤出一点儿笑容,却又无限的尴尬和惊慌,打算过来迎接客人,却被哭天喊地的那个女人抓住胳膊,旁边的男人拼命地想把哭叫的女人拉走。阿巴书记低声下气地规劝怒吼的男人,一副怯懦的神态,好像随时担心那个男人翻脸打了自己。
伊里亚尔大吼一声,女人不再哭喊,男人也停止了拉扯,但还是紧紧抓住女人的胳膊。阿巴书记脱身跑过来。那个男人却硬生生给了那个女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女人又哭天喊地大哭起来。几个村民赶紧拉住了打人的男人。
阿巴书记说打架的男女是一对夫妻,男的是斯迪克阿吉的儿子阿不拉,女的是他老婆代丽莱。平时代丽莱一直躲在家里戴着蒙脸黑纱巾,今天因为村里的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村委会迎接驻村工作队,代丽莱喜欢这种热闹,于是悄悄摘了面纱,围了个黑头巾来到村委会。黑面纱是斯迪克家女人的标志,也是过去村里蒙面女人的榜样。代丽莱不戴面纱抛头露面就像一枚炸弹在村里爆炸了,一会儿工夫消息就传到了偷偷喝酒的阿不拉耳朵里。阿不拉跑到村委会对代丽莱一顿拳打脚踢。斯迪克家族是村里的大家族,有着说一不二的威势,村里的事情总闪着他们家族的影子。在他们面前阿巴书记也不多言。此时,看到怒气冲冲的阿不拉,他上前好言相劝几句,阿不拉看在他身为书记的分上没有顶撞他,却不依不饶要拉老婆回家。一场欢迎驻村工作队的仪式被阿不拉搅得鸡飞狗跳。
伊里亚尔怒声呵斥阿不拉。阿不拉眼里冒火,看到老婆素面朝天面对大家,而且还来了几个汉族人,仿佛看到自己的女人赤身裸体站在那里,抬脚把代丽莱踢翻在地。
对于阿不拉的示威,伊里亚尔除了大声呵斥,一时还毫无办法。任乐水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愤怒,他没有想到基层的社情都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从乡长到村书记却觉得眼前的事情只是一场家庭纠纷,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也不想深究,只想快点儿把事态平息下去。
“伊里亚尔乡长,这种不折不扣的侵害妇女权益的违法行为,不能打击吗?”
“这是家务事呀,我们只能教育。”
“糊涂!这是宗教极端势力的猖狂表现,不是简单的家庭纠纷,是违法犯罪!”
伊里亚尔一瞬间感觉到一种力量。长年以来,这种事情见怪不怪,想管又好像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下手。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有问题的,但凭一己之力,凭身边几个党员干部,让他时常感到无能为力。而此刻,一个驻村工作队的厅级领导站在他面前,犹如一块巨石支撑起即将倾斜的危墙,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让阿巴书记把大门口的村警和民兵叫过来。
村警亚力坤过来了,迷惑地看着乡长。
“把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依法拘留!”
阿巴书记欲言又止,亚力坤犹豫了一下给阿不拉戴上了手铐。伊里亚尔给乡派出所打了电话,不一会儿,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至。
在警车关门的一瞬间,阿不拉对着伊里亚尔大喊了一声。任乐水听懂了,阿不拉说“你等着”!伊里亚尔紧握拳头做了一个示威的姿势。看着眼前的一幕,村民们默默地摇头。任乐水不明白村民是在为乡长担忧还是对乡长的举动表示异议。一种压抑的气氛弥漫在村委会的上空。
阿巴书记抹了抹额头,任乐水奇怪地发现,在这个寒气逼人的残冬,村书记的羊皮帽子边生出一股白雾,两行热汗顺颊流下。阿巴书记吆喝着让村民排起队,站在两旁的姑娘们拍起手欢迎工作队。嘈杂的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任乐水让谢浩杰整完队,他们跟着阿巴书记和伊里亚尔乡长从拍手的姑娘中穿过。
文泰说:“南疆的姑娘就是漂亮。”
阿尔法不屑一顾,说:“按我们维吾尔族的习惯,欢迎,就要吹唢呐,跳维吾尔麦西来普,可是眼前却是一群垂头丧气的女人,像丧了魂魄。”
文泰感觉村委会里发生的事情都疙里疙瘩的,比乌鲁木齐曲里拐弯的街道还复杂。心里有一股气堵着,懒洋洋地拍着手跟着队伍进了宿舍。
宿舍是村委会的办公室改造的,任乐水住一间,谢浩杰和文泰各住一间,阿尔法和海拉提住兼着厨房的套间。床是全新的钢架床,被褥也是新的。上厕所要到院子一角的旱厕,和果园隔着一堵不高的危墙,有点儿让人不放心。宿舍的炊具一应俱全,堆了一袋面粉和一袋大米,没有准备菜。
伊里亚尔乡长提议到门口的饭店随便吃点儿。文泰从行李箱拿了两瓶伊力小老窖,任乐水没有制止他。奔波了一天,来到村里又别别扭扭闹了一场,心中实在烦,再说驻村工作队第一天进村,喝点儿酒也算庆贺一下。
阿巴书记刚想开口说话,瞥一眼乡长,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跟着出了村委会。到了门口,村警亚力坤立正敬礼,任乐水挥挥手算是回礼。亚力坤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文泰手上的酒瓶,手依然端正地举在脸侧。
饭店在村委会大院旁边,脏兮兮的大门上挂着招牌,用维吾尔文和汉文两种文字写了店名:“库伦克亚的饭店”,艺术体的维吾尔文,潇洒飘逸,汉文则歪歪扭扭,横竖撇捺像搭了几根木棍。
掀开门帘,一股呛人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几乎把任乐水呛倒。谢浩杰用手在鼻孔前扇着,说:“阿尔法,我们回到了你的故乡。”任乐水瞪一眼谢浩杰,大家都不再说话。
店主库伦克亚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盯着进来的客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三三两两几个村民在低头吃拌面,发出哧溜哧溜的响声。屋里灯光昏暗,文泰大大咧咧地把酒瓶放在饭桌上。库伦克亚看到酒瓶,一脸惊恐,想说什么,看着眼前的村书记,欲言又止。
伊里亚尔用维吾尔语问了一句:“有肉吗?我们一会儿在这里喝点儿酒。”
库伦克亚不知道怎么回答,神秘兮兮拉了阿巴书记到门外,嘀嘀咕咕说了许久。阿巴书记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好像训人又好像在恳求什么。大家尴尬地坐在那儿,跑堂的小姑娘当作无人一样,在看黑白的电视。伊里亚尔让她给客人倒水,小姑娘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泡了砖茶。在新疆,无论走进哪家饭店,都是先给客人倒了茶水,再点饭菜。而乡长带来的客人,显然受到了轻慢。
谢浩杰嘟囔了一句:“这里的人都有毛病,看谁都像看小偷一样充满戒备。”
伊里亚尔等得不耐烦,大声叫阿巴书记进来。
阿巴书记急匆匆地进来,说:“抱歉得很,村里一般没有几个客人,库伦克亚店里的羊肉卖完了,做不了饭。”
伊里亚尔叫库伦克亚进来,没有回音,阿尔法出去一看,库伦克亚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任乐水站起身,大家跟着他出了饭店。最后一个出门的谢浩杰,走到冰箱旁,随手打开,里面塞满了新鲜的羊肉。
谢浩杰像有了重大发现,嚷道:“书记,店里明明有肉。”
任乐水不说话,在门口的马路上站了一会儿,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驶过。
“乡长同志,你这里宗教极端氛围很浓呀!今天这酒是喝定了,去阿巴书记家,饭他来做,钱我来掏,大家一起喝,一个不能少。我看驻村的第一个事情要解决村民不敢喝酒的问题。”
早在从乌鲁木齐出发之前,驻村工作队的队员听说,宗教极端势力在南疆农村很嚣张,婚礼不让跳舞,葬礼不让哭,男人不能喝酒抽烟,女人必须蒙面。大家都以为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死人哭嫁人舞,大碗肉大杯酒,本来就是南疆农村人的习惯,不可能因为一些宗教极端思想的蛊惑,人们悖着本性做事。而驻村工作队来到叶尔羌乡喀拉苏村一下午,耳闻目睹了身边的一切,所有的现象仿佛一下子聚集在这里,等着驻村工作队到来的这一天肆无忌惮地表演一下。任乐水内心无比沉重,迈着缓慢的步伐一言不发地去了阿巴书记家。
不胜酒力的任乐水,当晚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