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水出院回到村里,谢浩杰心里别扭,自己的领导虽然受了处分,但依然是他的领导,而驻村这一段时间自己却要领导自己的领导,还真是个难题。
“有点儿为难吧?没事,我们都摆正位置,在村里你是我的第一书记,在西域丝路研究院我是你的书记。现在我服从你,我来抓落实。”
谢浩杰激动得只想哭。一见到任乐水书记,当了几天一把手的锐气就减了下来,像老母鸡见老鹰吓得心慌。任乐水身上的威严,不是一纸通知就能淹没了。但见了任乐水,谢浩杰又多了一些底气,好像又找回了主心骨。
任乐水不说工作,却和他谈起中国革命。过去,谢浩杰读党史时敷衍潦草。而让任乐水说起来却精彩无比,就像说一群革命者的传奇故事。
“秋收起义后,***把队伍拉上井冈山,却是共产党领导的有主义的队伍,在敌人力量薄弱的地方生存发展,最后成就大气候。毛泽东思想根植于中国大地。八一南昌起义、秋收起义,革命之初很微弱的力量,就这么星星之火燎原起来,1949年,五星红旗飘扬在天安门城楼。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胆略。”谢浩杰说。
“不对,因为信仰!革命困难时期,只有***看到了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大多数人因看见而相信,只有少数先知先觉者因相信而看见。相信什么?革命理想!一个党的伟大的信仰,改变了一个民族的发展道路,最终让积贫积弱的中国人民站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就是共产党的伟大之处。”
“革命理想高于天,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缺失的一种精神。”谢浩杰说。
“浩杰,我说了那么多,还是要让你理解自己在‘访惠聚’驻村工作中要承担的重任,你说开展这项工作,到底为了什么?”
“文件上都写着呗。是落实党中央治疆方略的重大举措,是落实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总目标的重大举措,是密切联系群众、夯实党在新疆执政基础的重大举措,是改进干部作风、培养锻炼干部的重大举措。”谢浩杰得意扬扬地说。
“你说的都不错,理论考试满分,作为我们搞研究的,要在火热的生活中,找到背后的真理。其实,我们今天做的事情,和当时的革命者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当时他们的理想是为了打下革命江山,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守住革命江山。夯实基层基础的原因,是阵地丢失的问题,被‘三股势力’渗透了,所以要夺回阵地守好阵地,作风的问题实质是重塑理想的问题,为什么作风差?丢失了信仰,丢失了人民的观念。共产党人的使命是什么?就是高举信仰,不忘初心,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这是我们前进的动力。所以要为人民服务,要为人民的幸福生活而奋斗。”
任乐水了解谢浩杰的内心想法,可他偏偏不讲眼前他遇到的困难。论能力,谢浩杰花花绿绿的点子一堆,有时还出其不意。可是在他身上却缺少一种力量,他的那些聪明,一般人比不过,但是面对严峻的斗争形势,繁杂的驻村工作,谢浩杰需要历练。任乐水要用共产党人抛头颅洒热血,革命理想高于天的精神,感染这个没有基层经验的知识分子。一个民族需要有智慧的知识分子,更需要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在历史前进的进程中,不犹豫不观望不懈怠不软弱,与历史同步伐,与时代共命运,撑起民族的脊梁。
在任乐水的骨子里,一直被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而鼓舞,他仰慕那些浩然正气的革命者,每当遇到困扰,他会情不自禁地读史,特别是党史。共产党人因信仰而追求理想,因追求而成就伟业的宏伟气魄,让他内心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所以,当谢浩杰接了他的驻村工作队队长的职务,他是欣慰的,但他更想用共产党人的担当精神激励谢浩杰,让他在胜利和顺境时不骄傲不急躁,在困难和逆境时不消沉不动摇,担起重任。
“还有,为什么说‘访惠聚’是夯实党在新疆执政基础的重大举措?在当前的现实下,‘三股势力’和我们争夺的是群众,丧心病狂要占领我们的阵地。在今天,我们比任何时期都更接近、更有信心和能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但是敌人却在捣乱。我们开展‘访惠聚’驻村工作,就是要让基层各级党组织团结和带领各族人民,应对重大挑战、抵御重大风险、克服重大阻力、解决重大矛盾。这是党的建设伟大工程的新疆实践。”
“我明白了。我们来驻村,对群众进行宣传,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实现中国梦提供坚强的思想保证和强大的精神力量。这好像是一个大课题呀。”谢浩杰说道。
任乐水喝了口茶,说:“你算开窍了。我们是研究理论的,就要站在高处看实践。我们说要坚定干部群众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我们自己要高屋建瓴。从党的建设来说,我们现在在新疆的‘访惠聚’驻村实践,就是在进行一个大课题,也就是在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什么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怎样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时代课题。我们不能拘泥于一事一物,而是要站在新时代的洪流中研究我们的理论。”
谢浩杰有点儿发呆,他的脑门好像被轰开的石门,一束电光射进了幽暗的深处,内心凝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习惯了那种学术的思维方式,去寻找人们智慧思维的缺口,他始终觉得自己是高明的。而任乐水的一席话,让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要站在思想的高处,站在信仰的高处来看待芸芸众生背后的意义,看待共产党人的历史责任。
进入“三夏”管理时期,谢浩杰走访入户遇到了困难,跑了几天,走访到的都是老弱病残。每次找阿巴书记,他总是磨磨叽叽不愿参加走访,谢浩杰以为自己没有任乐水的权威,所以不把自己当回事。
“你怎么连驻村工作队的工作都不配合了?”
“没办法配合呢,乡里天天检查,我不在地里,乡长骂呀。”阿巴说。
“那你就不怕我骂?”
“一样怕。你骂我,一个耳朵进来一个耳朵出去。乡长骂我,两个耳朵进来头上的帽子出去。”阿巴说。
谢浩杰围着阿巴书记转了几圈,气得跺脚。
“人家乡长管着他的帽子,他当然得听乡长的,再说我们在农忙时去人家里,也不是办法,要走到田间地头,一边劳动一边走访一边宣传,不也有一样的效果。”阿尔法说。
谢浩杰猛拍一下脑袋,觉得阿尔法有办法。就给大家分了组派到地里去了。干了几天效果不错,在家长里短的对话中,谢浩杰掌握了许多情况。
那天,帮农民放了半天水,谢浩杰累得腰酸背疼,躺在渠边柳树下闭目养神。阿巴书记大呼小叫地叫他。原来伊里亚尔乡长来了,安排了六十个农民义务工十天的开荒挖渠任务。
乡长伊里亚尔也因为上次斯迪克潜逃事件受了处分,谢浩杰却从他的情绪上看不出一点儿懈怠的表情,内心深感钦佩。
“没问题,乡长!自从‘访惠聚’驻村工作以后,农民可听话了,别说十天,就是一百天,也可以完成任务。”
“太多了,去三十个人行不行?”阿巴书记问。
“阿巴书记,驻村工作队没有教过你,服从上级安排吗?谢队长都答应了,你还提什么意见?”伊里亚尔说。
等乡长走了,阿巴书记来了脾气。
“书呆子吗?我们村里哪有那么多劳力?义务工,农民讨厌得很,你把胸脯拍得女人的一样大。”
“你就是不敢担当,这么点儿破事,组织一下不就完了。”
回到村里,任乐水从修路的工地上回来了。
“书记,这阿巴书记不听我的话,这个干部该撤了。”
了解了事情经过,任乐水说:“阿巴书记是对的,我对农民出义务工早有看法,记得2000年,国务院就发文要逐步取消农民义务工。可是基层的义务工任务还是那么多。地里农忙,有些人外出打工,出不了工就扣钱,这种做法,农民怎么不反感?”
“那我这个第一书记,还不得听乡里的。”谢浩杰说。
“听呀。可是要讨价还价,你一口答应下来,一点儿余地不留。”任乐水说。
“基层组织没有战斗力,就是因为没有纪律,不服从组织。”谢浩杰说。
“两码事,基层工作要实事求是,能让农民少出工,才是你的本事。”任乐水说。
第二天,谢浩杰让阿尔法在喇叭里通知了一遍又一遍,只来了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还是让阿巴书记发通知吧。”任乐水说。
阿巴书记直摇头。
“任书记,难的事情都让我干了。你们这样文绉绉说话,羊羔子叫一样,谁听?让拜克库力通知吧。”
拜克库力拿起话筒:“村民们,现在来开会,布置义务工的任务,点到名字的一家出一个劳力,不来的扣钱,灌溉时最后放水。”
拜克库力声色俱厉喊了三遍。一个小时后,村委会聚满了村民。
谢浩杰内心受到巨大冲击。一直在说改变工作作风,可是农民还就吃村干部这一套。阿尔法讲了半天出义务工的重要意义,不如拜克库力喊扣钱断水。
“这就是方法呀。虽然他们的做法不足取,但是既然要解决当下的问题,简单的做法胜于干涩的口号。但根本的问题是要彻底取消农民义务工的问题,农民不愿来说明做法不得人心,那么干部就用最野蛮的方式直接解决问题,群众和干部的隔阂就是这么来的。”任乐水说。
“任书记,那么明天您带队和文泰一起下去吧,我还要走访,第二遍才走访了十几户。”
任乐水愣了一下,没想到谢浩杰直接把球踢了过来。
第三天,集合好队伍,二组的克里木、三组的阿尔斯兰和力提普都没有来。
“阿巴书记,怎么办?”
“扣钱呀,他们钱多,不出工也可以。”
“一天扣三十,加起来一个人三百,农民哪来那么多现金?这不是变相乱收费么?难怪基层的干群矛盾这么大。”任乐水说。
“套马拉车宰羊吃肉,农民嘛出义务工,从我记事就是躺在爸爸出工的牛车上。”阿巴书记说。
一会儿,三组组长王永富垂头丧气地过来,说:“阿尔斯兰到监狱看儿子去了,力提普陪老婆阿斯艳去医院了。”
“穷池之鱼,失林之鸟,雪上加霜,我们失职呀。”任乐水说,心情沉重。
拜克库力抱了两只鸽子,匆匆忙忙跑来。任乐水皱着眉头,不知道他又唱的哪出戏。
“克里木去城里卖鸽子了,打电话说回不来。刚好谢浩杰队长在他家入户走访,谢队长说,任书记带队出工,大家都不去怎么支持他工作?就让我拿了两只鸽子,卖了抵账。”
那对鸽子,一看就是一对赛鸽,鸽头赤黑,虹膜金黄,眼色明亮,两翅灰羽,腰尾黑羽,下体纯白,趾红爪黑,羽毛紧密,身形矫健。
“拜克库力,你要克里木干一年活吗?这是一对雪鸽,市场上卖1万块钱,比赛时远远地飞,一次飞500公里呢。”阿巴书记问。
“谢浩杰真能胡闹,把鸽子放了。”任乐水说。
拜克库力嘟嘟囔囔把鸽子抛向天空。两只信鸽在空中翻腾一下,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蹿上天空。
“任书记,这样不行,那样不让干,出工的活,你干吗?”拜克库力气呼呼地说完,坐上拖拉机走了。
晚上,任乐水筋疲力尽,躺在床上读苏轼的诗词。大凡有文艺情结的官员,都非常喜欢这个大学者,有些家国情怀,还有些风趣浪漫,官场失意,诗文成就千秋伟业。
当初,苏轼被贬黄州后,一次和好友佛印和尚泛舟江上,忽然手往江岸一指,笑而不语。佛印顺势望去,只见一条黄狗正在啃骨头,顿有所悟,遂将手中题有苏东坡诗句的扇子抛入水中。原来,他们在对一副哑联。苏东坡的上联是:
狗啃河上(和尚)骨。
佛印的下联是:
水流东坡诗(东坡尸)。
一次与王安石散步,见一房基松动,墙面倾斜,王安石出了上联戏东坡:
此墙东坡斜矣!
苏东坡仰头大笑,反讥王安石:
是置安石过也!
任乐水笑起来,一群高智商的志同道合的人,总会让普通的时光打上烙印,历久弥新。其实,生活里哪来的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倒是这些小情调让枯燥的生活充满诗意。
谢浩杰气哼哼地敲门进来。
“书记,我对您有意见,那些该出工的人都不去,怎么才能把村民组织起来?”
“靠扣钱的办法谁都会,我看你的水平就和村民差不多了。”
“可我得完成乡里的任务呀,您这个厅级干部不支持,我这个队长没法干。”
“农民出工是乡里在无偿使用劳动力,劳动力是有价值的。这样干就不对。”
“您的意思,我们还要给农民钱?”
“当然,农民田间的夏管任务重,这次出工,我们驻村工作队出钱雇人出工。”
“我是驻村工作队队长,我不同意。我要从您的‘访惠聚’补贴里扣除三个村民不出工的工钱,900块。”
“假如我不同意呢?”
“硬扣款!”
任乐水有点儿恼火,谢浩杰眼睛盯着脚尖,不敢看他。
“好吧,你是队长,我服从,但是我作为书记,给你一个课题,写一篇关于取消农民义务工的调研报告。这事得从根子上解决。”
谢浩杰急了,说:“书记,革命工作,您怎么能讨价还价?”
“西域丝路研究院安排的革命工作,你一样不能讨价还价。”
谢浩杰张了张嘴想发脾气,看一眼任乐水的冷脸,没了底气。看到任乐水手上的《苏东坡词集》,谢浩杰眼前一亮有点儿意外。
“书记,您也喜欢文学?”
“散散心,还是比较喜欢读些历史。”
谢浩杰一时来了兴趣。
“书记,看历史书时,有时候明明觉得作者的观点是错的,但就是认可他的观点,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有的事情,都要掌握方法。我们讲唯物史观,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方法论和价值观,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突出经济活动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主要活动,强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是人类社会的根本矛盾,社会在解决这种矛盾中发展。那么从学术的观点来说,我们还可以借鉴其他的历史观。比如文明史观,把人类历史发展看成是不同文明的发展,以及关注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联系;全球史观,不是孤立地考察个别地区或国家的历史发展,而是把人类历史发展看成一个整体,注重不同地区之间的人类活动的相互联系;现代化史观,把人类历史发展看成一个现代化的过程,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变迁过程,必将引起社会生产力、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思想文化乃至人们的社会生活、价值观念和心理态度等各方面的全方位变革;社会史观,考察人类历史活动不再以重大历史活动和著名历史人物为主线,而是以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习俗为主。”
谢浩杰如沐甘霖,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现在和‘三股势力’做斗争,为什么首先要批判他的历史观,揭露他的反动本质?因为他的理论、他的分裂思想来自虚假的历史和错误的历史观。科学的历史观,首先要用事实佐证,理论必须能解释客观存在的现象,预测的结果必须符合未来的观测结果,从事实出发。‘三股势力’从无法验证的假设出发,也就是我们说的打着宗教的旗号,从真主出发,是神学,他的手段又是反人类反文明反社会的,所以他们逆历史而动,是在欺骗社会和群众,在让历史倒退。当然,科学理论也不是绝对真理,要符合科学精神——自洽、符合事实与简洁,不是永恒不变的,随时可以被新理论充实和发展。所以说中国共产党发展了马克思主义。”
“什么叫自洽?”谢浩杰迷惑不已。
“简单地说就是按照自身的逻辑推演,自己可以证明自己至少不是矛盾或者错误的,这就是简单的自洽性,科学研究本身就是遵循自洽性的,一个不能够满足自洽性的理论或者方法显然是不攻自破的。”任乐水说。
“我明白了,现在我们批判分裂主义势力的反动历史观,就是批判他的原教旨主义理论,在他们看来,所有历史事件的目的都是为了宗教里的真主的光荣,所有历史事件的原因都是真主的意愿。他们从这个观点出发,歪曲历史,传播宗教极端思想,误导群众。所以说他们打着宗教和民族的旗号,干着倒行逆施的勾当。难怪,我们天天讲要树立马克思主义的国家观、民族观、历史观、文化观和宗教观,就是要把人类社会这个特殊的自然现象,摆回到与其他万物一样的位置,丢掉面对‘上帝造物’的敬畏。”谢浩杰说。
“唯物主义历史学的全部内容就是探索历史规律。如果我们通读史书,面对连续的政权灭亡,人民受苦受难,国家积贫积弱,我们就要思考,是一种什么样的原因酿成了这种灾难?要有一种什么样的机制能拯救中国?为什么说共产党伟大?因为它有一个信仰就是共产主义,因为它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人民服务,因为它有一个目标就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因为它选择了历史发展的正确道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历史选择了共产党,是历史的必然,所以共产党抓住了历史机遇,书写了辉煌历史。我们总结五千年的中国兴衰的历史,探索让中华民族复兴的道路,最后共产党领导人民承担起了历史使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就是唯物历史观的一条科学结论和现实道路。所以教育宣传群众,我们一直强调在各族群众中牢固树立正确的祖国观、民族观,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增强各族群众对伟大祖国的认同、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认同,就是要说清这个道理。”
“书记,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谢浩杰问道。
“因为责任感和使命感使然。只要我们站在民族大义、国家前途的角度思考和处理工作,我们就会登高望远。‘访惠聚’驻村工作任务那么重,仅仅是一个工作任务吗?不仅仅是!在新疆,这项工作关系着党的执政基础,关系着民心走向,关系着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也关系着国家的未来。”任乐水说。
“是啊,我们要参与和创造历史,就要在人类文明的漫长发展中,找出自己的定位、看到光明的未来。我们教育群众感党恩听党话跟党走,就是要让老百姓知道,是历史的发展规律选择了共产党,让他们明白,一个见过光明的人,绝不能重回黑暗无明之中,也不能回到毫无方向和希望的荒野。”谢浩杰说。
“革命者就必须褪去身上的甲胄,承担起书写历史的职责。浩杰啊,‘访惠聚’驻村工作担负着历史的责任!”任乐水说。
“书记,有时候我觉得听您的,是因为您官大,原来您不但官大,还确实比我们有学问,有使命感。”
“你以为组织部都是吃干饭的?选出来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精英,要靠他们肩负民族、国家和未来的重任。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后面还有一句话:现在是我们的。”任乐水笑起来。
“那我回去开始研究取消农民义务工的课题?”
“当然!研究时先看看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
谢浩杰忙里偷闲,在办公室研究制定鸽子协会的方案。在村里选择50户村民,覆盖全村的一小半,驻村工作队给每一户投资5000块钱,总共是25万块钱;成立肉鸽养殖专业合作社,引进500只白羽王和落地王种鸽,总共是5万块钱;然后让农民签订入社合同,年底分红,一年农民增加收入5000块钱。这就是他考虑的精准扶贫之路。
他查资料,一条条写。
总则:加入自愿、退出自由、民主管理、盈余返还,提供养殖产前、产中、产后、市场咨询、技术指导及饲料、兽药产品。
主要任务:统一建设、统一养殖、统一销售、统一注册、统一开展法律服务。
经费:首批投资由“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筹集。
社员:主要以贫困户并愿意从事鸽子养殖的50户农民为主,可以扩大对象,执行社员大会决定,严格履行合同,互帮互学,参加盈余分配,承担亏损责任。
组织机构:设立社员大会和理事会,采取“党支部+合作社”的运作模式,把农村基层党组织的政治领导、政策引导、发动群众的优势,同合作社在技术、信息、市场、资金上的优势有机结合起来,实现“党建”与“富民”相融共进。
谢浩杰写了20条条款,把能考虑的问题都考虑了进去,有许多感想,觉得只要有心,农村的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特别佩服自己的智商,美滋滋点了根烟。
突然门外,一阵大呼小叫。
谢浩杰望去,以为眼睛花了,仔细揉一揉眼睛,分明看到张雯扶着大肚子的阿米娜进了村委会。
“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你们这一群大男人,把我们女人往乌鲁木齐一撂,不管我们是喝空气还是捡垃圾活着,难道还不让我们看看你们怎么享受的?”张雯快言快语说。
“哎哟,我的祖宗,我们一天焦头烂额,都快为人民牺牲一切了,哪有什么享受。”
谢浩杰接过她们手里的行李箱,上台阶时脚下一绊,行李摔了一地。
“生活是有点儿困难,饿得都拿不动行李了。”张雯咯咯笑起来。
小女孩姑丽且木高高举着一张纸,燕子一样飞进院子,叫着谢浩杰的名字。蓝色的运动校服,宽宽大大,一点儿也不合体,胸前飘荡的红领巾,把她的脸映得绯红。
“谢浩杰老师,把我的信给任乐水爸爸。”姑丽且木说完跑了。
“哎哟,不得了,来了半年把女儿都养大了,怪不得不愿意回家。”张雯说。
“嫂子,这不搞一帮一,民族团结一家亲么,姑丽且木是贫困户力提普的女儿,她的妈妈长期患病,她一直辍学,后来,任书记就认她做了干女儿,还答应,以后一直管到她上大学。”谢浩杰说。
张雯展开那张纸,看到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亲爱的任乐水爸爸:我好想念你,在你的关心下,我妈妈已经不坐轮椅了,我家的后院,有羊了有菜了,我爸爸说以后庭院的果园结果子了,就可以每年挣好多钱,让我上大学了。村里的路也快修好了,小学校也快修好了。老师说,驻村干部就是最好的共产党员,是我们的亲人。我真心地喜欢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大家都认为汉族人不好?大概是我们村里的人以前没有见过汉族人吧!现在我和我的同学都说你们是天下最好的人,都喜欢你们。
张雯眼角泛起泪水。
“哎,凭空多了个女儿。”张雯说。
“这里的村民可真好呀。”阿米娜边说边抹眼泪。
任乐水听到张雯来了,心里一阵激动,他没有想到她会来。
张雯一向大大咧咧,不把他这个老公放在心上。有时候任乐水躺在床上,会更多地想起儿子。张雯在中学教物理,天生就比较理智,任乐水内心一直希望她来看自己,尤其在自己受处分以后,在人前他要意志坚定地克制住自己的软弱,他要做驻村工作队干部、村干部甚至村民的工作,但夜深人静时他也感到自己多么需要人来安慰,他没有奢想老婆能来安慰他。
任乐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急急忙忙赶回村里。见了张雯,任乐水呵呵笑起来。
“我这儿这么忙,你来不是添乱吗。”
张雯不吭声,一直在收集任乐水的脏衣服。她终于抬起脸,端详着黑瘦的任乐水,再也止不住眼泪,扑进他的怀里哭泣起来。任乐水双眼一湿,泪水噗嗒嗒落下来,两个相濡以沫的亲人纵情宣泄着内心的依恋。
清凉的月光从窗口洒落进房间,静谧而安详。
“我妈妈血糖一直比较高,住了医院。可是我就想来看你,放心不下呀。我们驻村干部家属都加了自治区‘访惠聚’公众微信平台,去了解政策和动态,看到自治区那么多干部和你们一起工作在农村,心里也安慰了,可是每次听到暴力恐怖事件,还是担心,家属们都提心吊胆的。”
“哪有那么玄乎,不都是好好的。有共产党在,那些蟊贼是夏蛹冬虫,乱不了大局。”
“大方向是这样,可是你们在斗争前线,我们家属怎么不担心?你不是被处分了么?我就担心你想不开。”
“泰山压顶不弯腰,受点儿处分算什么,井冈山革命时期,***还被撤销中央临时政治局候补委员,***还三起三落。只要理想在,打不垮。”
“看你能耐的,以为自己是谁?”
他们不再说话,任乐水的手在张雯身上张狂起来,平时张雯最讨厌任乐水这一手,而此刻却溢满激情。
第二天,阿尔法和阿米娜道别,继续陪任乐水去义务工工地。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阿尔法都让你占了。苍天呀大地呀,什么时候管管我。”谢浩杰伸着双手望天说。
张雯拉着任乐水小声说:“浩杰该不是抑郁了吧?”
“他就那样不靠谱,平时在机关个性都藏起来了,来到农村就原形毕露了。”
“人家阿米娜妊娠反应大,阿尔法的姐姐夏迪亚又照顾不了她,所以她干脆请了半年假,到白水市父母亲这儿,等生完孩子再回乌鲁木齐。”
“这‘三股势力’还真是能捣乱,大家的生活都被搅得乱七八糟。”
“发什么牢骚?我看你们干部下乡就是好,要不然总是在机关当老爷,连基层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不是小瞧你们,你们研究院那些学究研究的东西只能用来评职称,对治国理政就帮不上忙,国家养着也是白养。”
“你怎么这样评价我们理论工作者?”
“还理论工作者?南疆的形势那么糟糕,你们谁研究过这些活生生的现实?尽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文章,搞妥协,躲在故纸堆里掐指算命。你以为南疆的问题都是基层干部基层一线的问题?你们在意识形态领域反分裂斗争中就不作为。”
张雯的话刺在了任乐水的痛处。
“对了,老任,任冰休学了,研究生要毕业,闹了场师生恋,最近情绪不稳定,学校让他休学半年。”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听你说?”
“你不是在驻村嘛,又帮不上忙,以为没多大点儿事情。前两个月我去上海干什么?就是做他思想工作,办他休学的事情。”
“好了吗?”
“他喜欢的老师人家有老公,任冰又是割腕又是跳楼,闹得满城风雨。又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没给你说,怕你担心。这次来,想商量一下,让他来陪你在乡下待几个月,你们父子也有六七年没好好交流了。”
一路上,尘土飞扬,大家有说有笑。任乐水却心乱如麻,想到自己阳光帅气的儿子,突然不伦不类地喜欢一个大好多岁的女人,精神快要错乱,内疚无比,郁闷得想仰天长啸。
张雯和阿米娜没闲着,嚷着让谢浩杰带她们去了小学,要看他们家各自认养的女儿。阿尔法认养的是阿尔斯兰的小女儿茹仙古丽。看到两个孩子,大人直流泪。两个小姑娘面色暗黄没精打采,倒是姑丽且木甜甜的笑容让她们心中有了些许宽慰。和老师商量了,第二天她们要带两个小姑娘去乡里体检。
晚上,任乐水听说要单独给小姑娘体检,心里不快,说:“村里有那么多孩子都结了民族团结一家亲的对子,特殊照顾这两个孩子,村民怎么看?”
“你就是形式主义,既然当了我们的女儿,就要真心关怀她,这孩子一看就有病,你给点儿钱,别人叫一声爸爸,就团结了?哄人嘛!”
第二天,张雯她们带着孩子去了医院,检查时,阿米娜看到两个小姑娘长裤里都没有穿内裤,一阵脸红。忙活了一天,结果出来了,孩子都有尿路感染,肌酐指标不达标。医生说,就是营养不良,不讲究卫生。
“知道这些孩子为什么病怏怏了吧?你这个当爸爸的不管吗?我看全村的女孩子都有营养和卫生的问题。”张雯说。
“那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管女孩子这些事情吧?”任乐水说。
“当然得你管呀,搞个卫生公约,你们不是喜欢用数字‘说话’吗?比如叫‘1112妈妈关爱成长工程’,好记好用。每天孩子吃一个鸡蛋,准备一个牙刷、一个洗身体的盆子、两条换洗的短裤,让学校的老师安排,村里的妇女干部和女团员每日检查、督促。这才是民生的事情,别习惯了官僚主义那一套。”张雯说。
任乐水还真佩服张雯。
张雯安排阿米娜到白水市的父母亲家住下。阿米娜舍不得张雯离开。
“嫂子,谢谢了,您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情,又要照顾我们。”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驻村工作队亲友团就是一家人,男人在一线和‘三股势力’斗争,我这个嫂子就得管弟妹的事情。”
阿米娜抱着张雯哭,张雯也默默流泪。张雯又回到县里,给儿子任冰租了一套单身宿舍,把钥匙留给谢浩杰。
“嫂子,不跟书记说个再见?”
“哪有心管他了,我妈还在乌鲁木齐二医院躺着,告诉他,把我儿子照顾好,出了差池,我和他没完。”
“我们任书记挺关心您的。”
“浩杰,在你眼里,他是你们的一把手,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外人,工作狂,一辈子没管过家,没教育过孩子,想起来就不想和他过下去。”
“您不看一看任书记的爸爸赛麦提老人?”
“那是他的事情,他忘恩负义,恩怨还没有解决,我去唱哪一出?”
“书记说,您来了和您一起看老人的。”
“唉,这些事情太复杂,我帮不上忙。”
张雯简单说了一些任乐水和他养父赛麦提过去的事情,谢浩杰大张着嘴巴,吃惊不小。
以前,谢浩杰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任乐水父子的瓜葛,也觉得任乐水有点儿不近人情,甚至让人可恨。今天,他从张雯的嘴里知道,十几年前,任乐水曾经有一次专门来喀拉苏村看望赛麦提爸爸,可事不凑巧,那时赛麦提爸爸去了北京看儿子。任乐水在吐拉汗妈妈的坟头哭了一场,觉得这就是命,回去以后就再不提往事了。
原来,任乐水一直在悔过和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挣扎。
张雯走了,谢浩杰站在路边,看着班车在视野中消失,眼睛一阵潮湿一片模糊。他以前一直觉得任书记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次张雯来,一改平日温柔贤惠的样子,情绪焦躁心思烦厌。谢浩杰非常疑惑,怎么任冰要来村里,他学的是航空机电专业,到这穷乡僻壤调个哪门子研?
下午,谢浩杰去机场接任冰。
任冰留着一头长发,眉清目秀,高高瘦瘦,上身着一款墨绿的t恤,穿牛仔长裤,脚蹬棕色休闲皮鞋,朝气勃勃。
谢浩杰张开双臂拥抱任冰。
“浩杰哥,我就喜欢你这味道,真诚、地道。”
谢浩杰甩一下长发,勾手摸了一下任冰的长发。
“呵呵,村里有两个长发毛了。”
“浩杰哥,你是长发毛,我是长头发。”
到了出租屋,任冰洗漱了,打开平板电脑,抽起烟,看电视剧《九州·海上牧云记》。
“不去看你爹了?”
“明天吧,他在乡里演魔幻剧,我看我的魔幻电视剧。这片子潮,说九州大陆上古时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忠君爱国风流倜傥的传奇故事。”
谢浩杰笑了笑,想起良嘉熙有一次也说起过这个剧,说九州大陆上古时代一群人的命运纠葛,轰轰烈烈恓恓惶惶。谢浩杰断断续续看了几集,那些魔幻的人物、怪诞的剧情让谢浩杰云里雾里,实在无法投入剧情,理解不了当下年轻人怎么就和现实世界撇得干干净净?他罢了再看的心思。每当良嘉熙说起故事里的恩怨,谢浩杰只是不置可否默默听。
谢浩杰感觉出了距离,现在的年轻人都古灵精怪,不关心时事,对神话般远古的事情非常上心,好像现实生活就是吃喝玩乐,烦闷时,在虚拟的上古,找一些腥风血雨的故事消遣自己。谢浩杰眼前浮现出良嘉熙的影子,一下子有点儿泄气。
和任冰说了再见,谢浩杰上了海拉提的车准备回村委会。车启动起来,海拉提摇下车窗。
“关上,外面都是土。”
“你脚上的味道,羊圈一样。”
谢浩杰低头看一眼看不出白底色的旅游鞋,上次良嘉熙也让他勤换鞋,他当时就臊得脸红。下乡时他就带了一双鞋,一忙就想不起买鞋,有时晚上脱了鞋把自己熏得捂鼻子。一摸口袋没有带钱,就让海拉提去银行,一会儿到了。谢浩杰冲下去。
“路上停车违章,警察来了要罚款的。”
“警察来了,你叫我。”
谢浩杰进去,东张西望想找一台自动取款机,慌里慌张。
突然海拉提跑进来大声说:“快跑,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在银行里的顾客被吓着了,以为是两个劫匪,一下子四处奔逃。大堂里警铃大作,谢浩杰正要和海拉提跑出去,被几个保安按倒在地,一会儿几支乌黑的枪口对在谢浩杰的脑门上。
谢浩杰非常恼怒,大骂:“海拉提你个勺子,乱嚷什么?”
一个警察一枪托打在谢浩杰脸上。
“闭嘴。”
折腾了一个晚上,谢浩杰鼻青脸肿回到村委会。任乐水一直在等儿子,看到谢浩杰的狼狈相,吃了一惊。
“把海拉提那个勺子明天就开除,开除!”谢浩杰恶狠狠地关上宿舍的门。
海拉提搓着手,看着任乐水憨憨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