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水越来越喜欢回忆了,他开始想起一些早已忘记的事情,那种感觉有时候会让他内心缠绵。每次他和老婆张雯讲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张雯要么沉默,要么讥讽地说:
“你真的开始老了,老得活不出当下的滋味了。”
那时候,任乐水怅然若失,突然间会一阵阵骨骼疼痛,他能感到身体像枯枝一样在缩水。
任乐水和张雯结婚以后的生活,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波澜,他喜欢这种平淡而踏实的节奏。年轻的时候,他总是惊恐万状,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明白命运会是什么样子。只有在他经历了人生种种变故之后,才慢慢找到了一种淡然的生活方式,所有奢望如日落西沉,一切都褪尽了当初的浮华,他开始以谦卑的姿态看待这个世界,爱恋这个世界。
在所有人的眼里,任乐水是成功的。多年的修为,让他不再随性,一切都顺其自然。他不再刻意地追逐些什么了,他的人生好得让自己会在梦中一次次笑醒。他相信人生的转折很多时候是安排好的,就像一种预谋,当你脚踏实地努力开始的时候,其实生活的光芒早已铺满了那扇门前的道路,等待遥远的天际洒满阳光。
任乐水和张雯的生活非常简单。张雯已经退休了,他们散步时,张雯常常会挽着任乐水的胳膊说:“老任,别再干了,早点儿退休,开上车,走遍全中国,踏遍山山水水,也算没白活一场。”自张雯退休以后,就常常这样念叨。
而任乐水知道,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们只有任冰这个儿子。任乐水有自己的打算,在任冰没有结婚生子之前,他是不愿退下来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任乐水要等着儿子走上他人生的正道,那时,他才愿意解甲归田,现在他要在儿子面前做个榜样,不能让自己碌碌无为地生活,引着任冰浑浑噩噩荒废人生。
张雯不觉得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看看周围,人们要么打破头为了位子苦心经营,要么为了钱财奔波忙碌,只有任乐水恍若闲人,沾沾自喜,陶醉在他不当饭吃的名誉里,守着理论大家的清静,一天到晚乐此不疲去基层调研,发表几篇文章,坐在研究院领导的位置上,独守清贫不亦乐乎。张雯有时候非常欣赏任乐水超然物外的态度,有时候又反感他眼里只有工作,不顾家庭、不食人间烟火的呆萌。
今天,张雯突然对任乐水说:“儿子病了,我们春节一起去上海陪陪任冰吧。”任乐水似乎无动于衷,说:“春节,领导都要维稳值班,外出请假太麻烦。”张雯满怀恼怒地再次问任乐水。任乐水明确而坚定地告诉她:“儿子大了,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就得了。”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任乐水嘴笨,一急了说不清想法,伶牙俐齿的张雯吼完了,一摔门走了。任乐水对张雯的态度无可奈何。
刚刚到来的2016年,必将是不平凡的一年。任乐水的关注点一直是当前社会的变化,他内心已经跃跃欲试要报名去南疆驻村了。这些想法他还没有给张雯说。
两年前的2014年,春寒料峭,当大地复苏的时候,轰轰烈烈的“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驻村工作开始了。
任乐水的心思从来都在敏感的社会形势上,他知道一场必将载入新疆历史的重大社会实践,即将拉开大幕。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新疆即将书写一幅壮丽的历史新篇章。任乐水有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亢奋,他渴望着踩着时代的乐符,踏响在历史的足音里。
之前,乌云突然笼罩,阴风四起,新疆南疆乡村社会像患了重病,黑色的面纱蒙住女人的脸,黑色的罩袍裹住女人的身体,年纪轻轻的男人们留着连腮的大胡须,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透着一股异样的味道,服饰怪异、思想极端、行为诡异变为时尚。以分裂祖国破坏民族团结为目的的暴力恐怖事件此起彼伏,天空在燃烧,大地在颤抖。
新疆的问题不是空穴来风。国际社会正处在宗教极端势力、民族分裂势力和国际恐怖势力的淫威之中。以宗教极端面目出现,以“民族独立”为幌子,以暴力恐怖活动为手段的恐怖主义案件层出不穷,企图按照“纯粹教义”建立“纯粹伊斯兰政权”的宗教极端势力,掀起了一个恐怖主义高潮。
作为理论学者的任乐水时刻关心着国际国内局势,思索和探究着里面的缘由。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各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原有的主导思想体系迅即瓦解。一时间,周边国家出现了巨大的“思想文化真空”。而国际上民族分裂势力掀起了民族主义浪潮,聚集起一小撮反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的阴暗力量,从事对主权国家的分裂、分离活动,宗教极端势力在宗教名义掩盖下,传播宗教极端主义主张,煽动宗教狂热,散布异端邪说,介入国家政治事务。
世界面临着严峻的社会政治问题。
那些逆流终于漂到了天山脚下。
在新疆,一场社会稳定的战斗打响了。为应对“三股势力”的猖狂挑战,新疆社会开始开展“访惠聚”驻村工作,全疆机关的干部下乡,一茬接着一茬连续多年驻村入户,围绕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总目标的任务奔赴基层,进行一场维护祖国统一、维护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的坚决斗争。
这些日子,任乐水不再像一个学者,却觉得自己是一个战士,他在时刻准备着投入这场严峻的反分裂斗争中。他表现得惊人的冷静。他对眼前出现的社会变化表现出异常的敏感,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他有一种崇高的感觉,有一种冲锋陷阵的大无畏勇气。他预感到,这场驻村工作必将改变许多人的人生轨迹,每个人必将融入历史的洪流中。
所以,当张雯说到儿子任冰病了时,任乐水并没有忧心忡忡,这让张雯很不满。
“你怎么对儿子这么冷酷无情?”张雯说。
任乐水微笑着,张雯怀疑他老年痴呆了。张雯想起一直以来,任乐水对儿子几乎什么都不操心,对儿子的前途更是不管不问,她心里充满了愤怒。而任乐水总是说,要看清儿子的特质,接受他的不完美,悦纳他的未来,悦纳孩子自在的成长,不要把大人不切实际的未竟理想加在他的身上,让下一代背起上一代的残梦。张雯的心冷到冰点。
张雯出了门,一边哭,一边说:
“你真让我心寒,我得走了,我去陪儿子。国家离开你任乐水一样发展,我们离开儿子就家破人亡,连爱家人都做不好,还谈什么爱国?我没办法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
任乐水被张雯的歇斯底里搞得有点儿晕头转向,内心茫然。
任乐水知道张雯只是说的气话,他在家做了饭菜等她。眼看太阳落山了,没有张雯的影子,任乐水情绪低落,像往常一样去爬红山。
任乐水喜欢这个像火炬一样的山峰。当年第一次和张雯的约会就在这里。
沙砾岩的赭红色山体覆盖着坚硬雪白的积雪,从博格达山峰蜿蜒西下,山脉突断,山头矗起,犹如一条披着银鳞的赤色巨龙,昂首仰望着远处天山的雪峰,乌鲁木齐河已经改道,原来的河谷上修建了高速公路,路的两边铺满冰雪,似一条巨龙挥舞的银链。赤色的红山塔巍然屹立,利剑一样刺向天空,霞光映壁,山红雪白,一片苍茫。
任乐水呆望着塔顶,心里涌出一股亲切的感情,他驻足在林则徐雕像前,无限敬仰。这位民族英雄因虎门销烟,被革职贬官,充军伊犁,遍行西域三万里,以全新的态度审视世界,提出了近代先进的“塞防论”国防思想,那些闪光的思想一直鼓舞着为维护祖国统一而奋斗的后人。后人在红山塔侧塑雕像置铜鼎,纪念他。
任乐水耳边响起了这位民族英雄的呼唤: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寒冷的暮色里,任乐水热血沸腾,内心似火在熊熊燃烧。
任乐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张雯一直静静地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任乐水笑了笑,张雯走过来挽住了任乐水。
“我从来都无法离开你。”张雯温柔地说。
任乐水眼里一热,搂着张雯下了山。
寒风呼啸,天空悲鸣着。
任乐水绝望地望着那张损毁的面孔,心在抽搐。他无比虚弱,悲愤的感觉像失去压力的喷射的水,在心底缓缓散开,散成冰粒,悲伤变得刺痛而寒冷。他望着水晶棺里的老同学,红灿灿的党旗覆盖着他冰冷的身体,扭曲的遗容僵冷而苦痛。
他们隔着一米的距离,而这却是黑暗的生与死的距离。
悲恸汹涌着从胸口蹿起,任乐水的泪水决堤而出。
风声哭声哀乐声凄厉交杂,一片悲怆。
三天前,任乐水打开电视,收看自治区开展“访惠聚”驻村工作的新闻。
任乐水的老同学作为第二批驻村干部下乡已经快一年了,七万名驻村工作队的同志按照计划就要回到各自原来的工作岗位,第三批驻村工作队已经开始报名了。
任乐水想起好久没和老同学联系了。
老同学一向较真耿直,愤世嫉俗。经过一年的“访惠聚”驻村工作,他把一个小乡村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在自治区“访惠聚”视频会议上做了典型发言,被绿洲市纳入了干部提拔的后备人选。
电话里老同学热情高涨:“老任,下来干一场,农村大有作为!”情感热辣意气风发。
老同学唤起了任乐水的激情。他所在的西域丝路研究院可谓人才济济,大家谈起世界局势国家大事,纵横天下经天纬地。而真要动了真格去南疆农村,一时间大家又都有点儿犹犹豫豫。党组书记任乐水为挑选第三批驻村工作队员犯了难。一琢磨,这么大的事情派别人带队还真不放心,不如自己下去。按规定一把手一般在家里坐镇,但任乐水写了申请,去做上级领导的工作,他的真诚打动人,组织破例同意了他的请求。那一刻,任乐水百感交集:几十年以后,又能回自己家乡南疆白水市生活一段时间了,而且带动了大家积极报名。
听说任乐水要驻村,老婆张雯心里五味杂陈,在一起时天天嚷着让任乐水滚蛋,真的要分开又恋恋不舍。张雯心里似乎只挂记着儿子,没事就嚷着要去上海陪读,那是故意闹腾任乐水。儿子任冰在上海读研究生,活蹦乱跳的,哪要老妈天天陪?其实,张雯根本就离不开任乐水,但嘴硬得像岩石。“那我就去上海陪儿子了,咱不拖累你。”任乐水看到张雯那种彪悍的神情,恨不得第二天就走。
任乐水万万没料到,那个电话居然是和老同学的诀别。
三天以后,那个鲜活的生命碎裂了。
那天,老同学在做着撤离回家的准备,整理着一年以来的驻村日记。这一年,他没有辜负对他无比信任的组织,没有辜负对驻村工作队充满期待的村民,没有辜负渴望着他平平安安归来的家人。从镜子里老同学望着又新增的白发,眼睛迷离着笑起来,他拉开门,仰望着灿烂的阳光。一瞬间,一个火球从院外飞进,他一定以为那是一道焰火,他没有躲避,在他愣神的一刹那,火焰变成了火光,然后是一声炸响。
暴徒袭击了驻村工作队的驻地!
老同学的生命定格在那一刻。他曾经是那么热爱这块土地。
风呼呼吹起沙粒,打在任乐水的脸上,冰冷而生疼。文泰扶着脚步踉跄的任乐水,坐进轿车。任乐水的眼泪尽情地流,悲伤刻骨铭心。
文泰建议任乐水留下,老同学的家属摆了午宴。
“这种饭能吃得下去吗?”
按照习俗,家属摆宴,算是一种答谢礼仪。可是今天,到底该谁答谢谁?!老同学为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牺牲在第一线!
“他是为国尽忠的英雄,我们该答谢他的家人!”
一向和风细雨的任乐水有点儿激动。司机哈萨克族小伙海拉提一时搞不清是留是回。
任乐水心中充满怨愤。情同手足的兄弟惨死在这里,截断了他们32年细心呵护的友谊。任乐水想在第一时间离开这里,他不愿见到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厌恶。他感到一种邪恶的氛围包围着四周。
文泰想起绿洲市的领导还要和今天来的厅局级领导开个见面会。
“下午,还要开会介绍案情。”文泰说。
任乐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毫无反应。
汽车驶向城外。
寒风扬起戈壁上的沙粒和雪粒,打在车上,嚓嚓地响。路边的防风林,齐刷刷地向一边歪斜着,干枯的树的枝桠伸向天空,狂乱摇动。这些奇丑无比的树木,常年裸露在风口,被巨风摧残着,从戈壁褐色的土壤里探出根芽,倔强地生长,艰难地长成苗,长成树,长成绵长的防风林。每一株树都向着风向歪斜,早已失去了对笔直的念想,但它们依然站立在厚厚的积雪中,根连着根,枝搭着枝,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
任乐水看着眼前的树,突然有一种特别震撼的感觉。
任乐水无数次看到过这些歪歪扭扭的树,他一向鄙视这些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怎么这样一片穷山恶水的地方,甚至连一棵普通的树都长得龇牙咧嘴,自卑得一览无余,让人心生厌弃。树的丑陋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让任乐水时时怀有一种轻蔑的感觉。
而此刻,任乐水却突然被那些丑陋的植物所打动。
在冰雪之中,在戈壁之间,在狂风之下,它们低头弯腰,任凭雪打风吹,当冰雪消融,当狂风停息,它们还会在春天发芽,还会在阳光下摇曳,还会焕发出无限的生机。
任乐水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
空旷的原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
“文泰,你的博士生录取通知书到了没有?”任乐水突然问道。
文泰的心里一揪,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初,作为交换条件,文泰不得不答应做完和书记合作的一个自治区级研究课题,待课题验收后再考博。任乐水爱才,文泰对他的研究思路心领神会。随着研究的深入,文泰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走在了一个高台之上,他需要充电需要深造。而任乐水要完成一个里程碑式的重大课题,要在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在“一带一路”的理论研究上取得重大的突破。
所以,当中国社科院开始招博士生通知下来以后,文泰一次次向书记申请。任乐水陷入一种矛盾的境地:研究院的未来一定要靠一批热爱新疆的年轻的高级知识分子来支撑,面对当前的新疆困境,在社会问题,在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发展问题上,需要有一拨具有国际视野、知识能力更强的年轻人来巩固研究院的理论阵地。
最后,任乐水说服了自己,勉强同意了文泰的申请。文泰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只等最后的通知了。
“录取通知很快就到了。”文泰说。
“不去了,今年和我下南疆。”任乐水冷冰冰地说。
文泰心中升起一种愤怒和绝望。
“书记,这事关我个人的命运,怎么这样轻易说变就变?”文泰说。
任乐水没有说话,他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对文泰是不公的,可是有一种理智告诉他,我们的理论研究已经与复杂的现实有脱节了。新疆到底怎么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理论如何成为一种人人认同的共识?而我们这些研究理论的同志对基层的情况了解并不深入。他想,基层政权的软弱涣散不只是管理不到位那么简单,也有理论滞后跟不上实践,造成了误判形势的原因。
文泰难以遏制地伤心。
“看你那几分出息!”
任乐水强烈地意识到,新疆面对的问题是一场关乎祖国统一、民族兴亡的大事,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反分裂斗争。理论研究者必须去一线,掌握第一手资料,认真总结好坚持依法治疆、团结稳疆、长期建疆的实践理论。“访惠聚”驻村工作不但是治国安邦的战略举措,也是一个治国理政的重大理论课题。
“新疆反分裂斗争的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只有走进一线,收入实践,才能解决好重大理论课题。”
“可是书记,我一个理论研究者去村里能有什么作用?”
“幼稚!我们的理论要用来指导实践,而我们理论工作者连南疆的现状都不了解,出来的理论就是没有根的浮萍。科学的理论必须是大众的理论,必须是来自实践的理论,必须是可以指导实践的理论。民族的安危都受到了挑战,国家的统一都受到了威胁,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和共和国一道同患难共生死?”任乐水掷地有声地说。
“那我辞职!”
任乐水猛一下坐直了身体,斜着脸望一眼,文泰满脸委屈。
任乐水让司机海拉提将车停下来。
“你下车。”
文泰跳下车。
任乐水把自己的羽绒服扔出车外。
文泰痛苦地蹲在地上,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慌忙把羽绒服抓住套在身上。
“任乐水,我——恨——你!我——恨——你!”文泰狂吼着。
十分钟以后,任乐水的汽车来到了一个休息点。
任乐水故意下车,上个厕所。
机敏的司机海拉提掉头去接文泰。
海拉提说:“用辞职吓不住任乐水,他从来是吃软不吃硬。”
这一天,有太多的情绪让任乐水应接不暇。一向内心淡定的他,被一桩桩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心神不宁。
那夜,他为自己的同学写下了一篇祭文:
新疆,我们不哭泣——祭英灵
那些黑暗的影子
以恶魔的名义
让尖刀如雨
让恶之花爆裂
那片土地
时光如冰凝滞
无辜的人啊,再不能言语
不瞑目的双眼写满爱意
怎能舍弃啊,永远的亲人
没有说出啊,爱你的昵语
而肉体已被一刀刀撕裂
而头颅已被一片片炸碎
来不及道别
来不及哭泣
如花如云凋落消逝
无数家庭在悲愤中战栗
无数亲人在悲愤中痛泣
浩瀚的大地
充满悲伤的记忆
新疆,我为你悲泣
我们是同根的种子
长出的绿地
我们是同一条河流
流淌的水滴
我们是同一支血脉
养育的生命
我们是五十六朵花蕾
不同色彩的美丽
而你们
那些恶魔的影子
企图以爆炸发出梦呓
企图以刀光改变历史
企图以毒瘤遮蔽大地
企图以死亡威胁正义
看到了吗
十三亿人民的铜墙铁壁
五十六个民族同仇敌忾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反恐阵地
太阳的光芒
必将扫尽阴风戚戚
太阳的光芒
必将让黑暗灭迹
无辜的人啊
我们为你哭泣
什么时候能再看一眼亲人的笑意
什么时候能再叫一声亲人的名字
什么时候让人类的良知唤醒记忆
什么时候用魔鬼的血液在坟头奠祭
五十六个民族啊
让我们挺起
以中华的名义
向宇宙宣誓
毁灭的是一具具躯体
不死的是永生的灵魂
撕碎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不死的是民族的意志
那些恶魔的影子
还能猖狂多少时日
那些恐怖的幽灵
还能叫嚣到几时
我们以英雄的名义宣誓
消灭你们
我们将前仆后继
新疆,我们不哭泣
西域丝路研究院的送行座谈会开得有点儿悲壮。
任乐水请来了所有要去南疆驻村的干部的家属。大家一个个表态。
任乐水老婆张雯的发言干净利索,一点儿不含糊。昨天晚上,任乐水给她上了一晚上的课,他想把在培训班上学来的知识,一股脑地灌到老婆的脑袋里。
任乐水躺在张雯的身边,仿佛在说教,又好像在复习培训班的讲课内容:
“几年来,下乡干部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勇于负责、敢于担当,夜以继日、舍身忘我地工作,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智慧和汗水,有的甚至献出了生命。现在新疆社会稳定形势依然极其严峻极其复杂,新疆反分裂反恐怖斗争已进入比以往更加复杂更加尖锐激烈的新阶段。我们就要围绕总目标,进行一场历史的较量,任重而道远呀,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
任乐水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升起一种生死离别的悲壮感。张雯早已轻轻地打起了呼噜。任乐水内心失落,明天就要去南疆了,虽然已经老夫老妻了不再卿卿我我,但老婆好像一点儿留恋的意思都没有,而且明天她要代表家属率先表态,说错话了老脸搁不住。
任乐水恼怒地推了推老婆:“哎、哎,我明天要离开家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怎么一点儿关心的意思都没有?你明天还要发言,我给你讲讲政策,你怎么听都不听?”
“讲那么多都是废话,对你,不死就行了,你也死不了。对国家,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要学好政策,好好为国家分忧。国家养你们一大批官员,关键时候就顶上去呗。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先有责的应该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否则,国家的好处全让你们得了,荣誉拿了,好吃好喝的弄完了,该出力了,下个南疆好像要死要活的。南疆的干部群众不都在那儿任劳任怨地工作吗?下去就是换个环境,做一年的南疆干部,挺好的,给老百姓干点儿实事,带着老百姓跟党走,别把自己搞得轰轰烈烈悲悲切切的,应该的!我睡了,明天早晨还要起来给儿子打电话,我让你们父子俩搞得都神经衰弱了。”
张雯翻过身,一个肉乎乎的屁股对着任乐水。
任乐水无可奈何辗转反侧,他起来,呆呆站在窗前。
光明路的大街上,稀稀落落的汽车飞驰着,万家灯火,一派安详宁静。
任乐水想起了文泰。
文泰回来以后打了辞职报告。那天,门被敲得咚咚响。任乐水批完文件抬起头,文泰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以前他进来总是叫一声“书记”,直接打断任乐水正在进行的工作,汇报自己的事情。任乐水特别喜欢这个长着微卷头发的瘦高的新疆小伙子,白里透红的脸上,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五官端正,对人彬彬有礼,干事利利索索,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很多女孩子似乎都暗暗把他当作自己的香菜,可是他对女孩子不远不近的态度,总是让联想颇多的女孩子多了一些困惑。任乐水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模样里干净的气质,更多的是因为他做课题时的那份灵气,有时让他这个资深的理论家有一种后生可畏的感叹。可是仅仅因为任乐水不让他读博的决定就彻底改变了文泰的脾性,他硬碰硬地写了辞职报告递上来,不免让任乐水怀疑起自己识人的眼力。
任乐水看到“辞职报告”四个字,火气直蹿脑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手微微颤抖。文泰看到了书记情绪上的细微改变,内心发虚。任乐水深深地吸了口气,老练地平复一下情绪,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文泰,一下一下撕碎了文泰的申请报告。
“明天就要出发了,不再开党组会议。”
文泰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他等着任乐水劈头盖脸的训斥,或者是长篇大论的教育,然后自己会激昂慷慨地陈述辞职的理由。而这些在想象里一次次发生的场面一个也没有发生,老成持重的书记只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粉碎了文泰长久的预谋。文泰知道和书记顶牛闹别扭,几乎是鸡蛋碰石头,他只是想以这种激烈的行为提醒口口声声爱护人才的书记,当真正需要组织给年轻人培养机会的时候,不要总是一副叶公好龙的样子,他在无声呐喊。撕裂声是那么刺耳,告诉了文泰一种现实:任乐水就是不可动摇的高山,要想越过去,犹如登天。文泰低着头走出了任乐水的办公室,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脚下一阵虚软,几乎跪倒在办公室的门槛上。
任乐水的眼前一遍遍浮出文泰的影子,百感交集,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座谈会开始了。任乐水扫了全场一眼,特意看看英俊的文泰,嘴角露出不经意的微笑,开始做动员。
“同志们,今天我们‘访惠聚’驻村工作队就要奔赴南疆一线。‘访惠聚’驻村工作,是落实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的总目标的重大举措,主要有六项任务:践行群众路线,转变工作作风;加强民族团结,增进民族互信;突出文化引领,促进宗教和谐;落实民生建设任务,增加农民收入;强化群防群治群控,维护社会稳定;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夯实长治久安基础。落脚点就是长治久安和社会稳定。大家在学习班里都已经明确了工作任务,因为有家属在,我就不多说了,下面每个家属都表个态。表完态以后,驻村队员签一个‘访惠聚’驻村工作责任书。”
张雯咧了咧嘴,轻松地说:
“今天你们几位在老任的带领下去南疆工作一年,我双手赞同,我说说我的想法。现在社会上说,这几年民族之间有隔阂,有吗?有点儿。我们家老任小时候出生在南疆,还是在县上的一个维吾尔族人家长大的,后来上的大学。那时候民汉一家,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谁和谁都不分彼此,哪有什么民族之分,而现在,好像不太对了。我有时候去买个馕,还有不怀好意的家伙问我不吃馕会不会死?现在搞得穿衣服也要清真,那个黑乎乎的吉里巴甫服满大街跑,魔鬼一样的。我看这就是不正常。我也有看法,怎么办?那就要靠你们驻村工作队的人把党的声音带下去,把好的作风传下去,把老百姓的心紧紧拧在一起,凝聚在党的周围。所以我坚决支持你们去南疆。”
会议室噼里啪啦响起一片掌声。任乐水装着没有反应,其实,内心还挺佩服这个退休的中学物理老师。
“还有两层意思要说。”张雯看了看任乐水。平时张雯一说话,任乐水就皱眉头嫌她啰唆。现在张雯看出了任乐水的鼓励。
“‘三股势力’搞分裂?痴心妄想。你们都是搞理论的,理论我不懂,数字我懂。上下五千年,新疆自公元前60年成为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稳当当地到现在,世界四大文明里唯有中华文明维系了五千年的大一统国家,还有哪些文明能办得到?清王朝那么腐败,左宗棠一样带领六万大军收复边关。国民党那么无能,分裂分子在新疆搞独立,也未能得逞。现在,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外汇储备世界第一,工业品出口第一,有强大的人民军队,有八千八百万党员,基层政权设在每个村庄和社区。那些闹分裂的家伙,是蚍蜉撼树白日做梦。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会永远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任乐水没有想到平时精于理科知识,对国家大事不闻不问的老婆还有这一手,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呵呵,我们家老任,你们的任书记回去又会说我婆婆妈妈了,没办法,大家就要分别了,平时也没有机会谈政治,那么离别前说些心里话。最后,我想说的一点就是,‘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是一个团队,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家庭,你们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理解,互相支持,要特别特别注意安全,兢兢业业工作,平平安安回家,一个不能少,也一个不能多。”
大家哄笑起来。任乐水知道老婆藏着的女人心思。
“怎么胡说开了?”任乐水乐呵呵地说。
“我哪里胡说,你们副队长谢浩杰三十多了还单着,文泰也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海拉提老实人一个,怕老婆,不用担心,阿尔法刚结婚,老婆的一大堆姐妹在白水市,是不是阿米娜?”
“我们单身汉应该可以谈恋爱吧?”谢浩杰说。
“谈不谈是你的事情,但不可以自由主义,不可以做违背社会主义道德的事情。”张雯说。
“好了,张雯同志就说到这里吧。”任乐水乐呵呵地打断她。
“没说完,最后一句,我们都是一个家庭的驻村兄弟。”
任乐水皱了皱眉头。
“不能这样说吧?我们党内是不称兄道弟的。”
“工作随你,我管不了,可是家属后援团,我来管,今后在乌鲁木齐的家属,我就是你们的大嫂,有事我会随时出面照顾你们,别像以前老把我当书记老婆。”
任乐水大大方方地转过脸望了一眼老婆。在任乐水的眼里,老婆平时在家里婆婆妈妈的,但有一种不问政治的超脱,在人群里总有一种冷眼旁观看世界的清高。而今天,张雯的话却那么能打动自己。任乐水觉得张雯做思想工作的水平要比自己高出许多,每说一层意思都能抓住要害,都能深深地打动人心。
“张雯同志说的有道理,以后在单位我是你们的领导,到了南疆,到了村里,工作之余我们就是驻村兄弟。”任乐水饱含深情地说。
会议即将结束,驻村工作队的队员要签订驻村工作责任书。责任书有十条,谢浩杰一条条地念。
“第十条,严格按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对党忠诚,积极开展‘访惠聚’驻村工作,与‘三股势力’作坚决斗争,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谢浩杰念完了。会场气氛凝重,大家都有一种悲壮的情绪。是啊,“访惠聚”的前线并不是安宁的,时有驻村工作队队员牺牲的消息,而要去的白水市也不太平。
阿尔法的妻子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张雯走上前去,搂着阿米娜。
“孩子,不哭,有我们家老任在,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
“嫂子,你刚才还让我们喊你嫂子,现在又叫阿米娜孩子?串辈儿了!”谢浩杰说。
“对对对,你看她一哭,我就蒙了,阿米娜妹妹,有你大哥任乐水在前面担当着呢,别伤心。他们要功成名就地回家,要平平安安地回家,我们明年要迎接每一个活蹦乱跳的大英雄。”
张雯说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在内心深处对任乐水的安全非常担忧。任乐水的同学刚刚牺牲在一线,那个一天到晚嫂子长嫂子短的朋友仕途上郁郁不得志,当他向任乐水夫妇报告他即将被提拔的消息时,任乐水两口子是那么替他开心。而就在几天以后,任乐水却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这样的变故,让人有一种晴天霹雳的痛苦,也有一种人生无常的惶恐,更有一种对家乡恶化的稳定形势的担忧。
一瞬间,任乐水有些伤感,眼睛潮湿。
文泰经过和任乐水的一番交手,骨子里更加佩服任乐水钢铁一般的意志,内心多了许多对书记的敬畏。看到任乐水发潮的目光,他能感觉出书记还没有从失去好友的悲痛中走出来。
“书记,一点半的飞机,我们该去机场了。”文泰说。
“走!去机场,去反分裂斗争的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