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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兄弟 17

一个星期过去了,追捕斯迪克的行动一点儿进展也没有。调查了许久,大致的脉络已经清楚,斯迪克为潜逃做了许多准备工作。

几天前,斯迪克笑盈盈地去克里木家。克里木有点儿怕他。

克里木是村里的能人,以前,他走街串巷卖鸽子,家里成了一个大鸽笼,生意红火,后来加入了北京一家民间的鸽子协会,加了微信群,办了协会证和一个鸽棚证,不断交流鸽子的信息,参加信鸽赛事,开始了专业养殖。他的鸽子都戴着全国统一的足环,高贵无比,鸽棚里养着那些纯种血统的赛鸽:体态健美,圆头巨额,颈项强劲的戴盔鸽;脸部粗大,嘴短眼大,身体浑圆,双腿粗大,两翼纯白的蓝鸽;具有持久飞翔能力的李种鸽……

说起鸽子,克里木神采飞扬,他还会说起他还没有养过的鸽种:粉灰鸽,体型精壮轻,小嘴尖眼圆,全黑色的眼环,眼砂多彩,银灰色的羽毛,白玉色的双足,可以夜间飞行;红血蓝眼鸽,一双特殊的眼睛,血红色的面砂和纯蓝色的底砂,无限神秘,体型细小强壮,飞行速度快,善夜行;鼻瘤鸽,鼻部腊膜发达,能在任何恶劣气候条件下飞行……

克里木的信鸽养殖事业做得越来越大,家里盖起了砖房大院,时不时地有内地信鸽爱好者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村间小院拜访他,于是他的院子里总是传来宰羊宰鸡的叫声,夜深人静的时候,刀郎十二木卡姆热烈的弦声不断,跳着麦西来普舞的客人不醉不休。

克里木像个另类一样活在这个气氛诡异的村庄。要知道,那时候喝酒跳舞唱歌甚至抽烟,在村里已经慢慢成了一种禁忌的事情。没有人能找到印在纸上的明文规定,但那些规定却扎在村民的心中,一股黑暗的势力在监督着这一切。克里木依然我行我素,他走南闯北,他的信息和北京的鸽友们联在一起,他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个美丽幸福文明的世界才代表着世界的潮流。他不在乎村里人们的议论,那些拿着国家低保,留着大胡子的人的嘴为他创造不出富裕欢乐的生活。他的老婆几乎不戴那些传统的头巾,而是染着酒红的美发和他一起在社会上抛头露面。

但他不知道,一种危险即将降临在这个幸福的家庭。先是阿不拉来了,说起他老婆不戴头巾的事情,接着拜克库力书记也来了,要他服从管理,尊重村民的习俗。倔强的克里木见多识广,根本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克里木说:“雄鹰飞在天山,耗子跑在墙角,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们有自己的日子,一条河里,立着石头流着水,谁也别挡谁的道,各过各的日子。”他粗暴地赶走了那些上门的说客。其实,那时候克里木的心里也没有底,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处于敌视和危险之中,但没有人告诉他,他的追求是正确的,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支持他的人。那一瞬间,那些笑呵呵领着上级领导去他家,让他介绍脱贫致富经验的干部,也显得无能为力,克里木去找他们,他们说:“入乡随俗吧,现在就是这样的社会风气,慎言慎行,不得罪邻里才能相安无事。”克里木不知道那些干部除了让他介绍致富经验之外,还有什么用?他们一副山羊不管鸡叨架的悠闲。克里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当然不知道,他那种一心一意追求先进文明生活的方式,其实就是在和那些落后愚昧甚至是宗教极端的势力在抗争!他势单力薄孤立无援,他想起了真主的教义。他要在清真寺驱散那些迷雾。

当克里木走进清真寺,人群一片哗然,人们不相信这个一直背叛教义的疯子,怎么就回到了这里。每天早晨,当唤礼的声音响起,他匆匆走向清真寺。那种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是却让他更加迷茫,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些宗教极端的说教,要让每个人放弃所有的权利,回到中世纪的生活,不惜以自己的生命让没有信仰的人走向火狱。他想到有一天,妻子用黑纱蒙起她漂亮的脸蛋,可爱的女儿再也去不了学校,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男人其中的一个老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丰富多彩的歌声和舞蹈,再也不会容忍任何的奇思妙想,他感到害怕。当他们叫嚣要每一个人牺牲自己杀尽天下没有信仰的人而进天堂的时候,克里木觉得恐惧。他有那么多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朋友,他怎么可能向他们举起血淋淋的屠刀,像宰一只鸽子一样掠去他们的生命。

于是,克里木和老婆商量以后,就准备离开这个从小生活的村庄,他们想逃离这里。

村里很少再有克里木的身影。

一天,在路上,斯迪克迎面而来,目光阴冷。

“你应该把你的脸转向寺门,否则你们全部会在火狱里煎熬。”

克里木不寒而栗,他预感到死亡的气息。

那晚,克里木必须去县城,他北京的朋友来了,要购买他的两对蓝鸽。克里木需要这笔钱,他已经预付了乌鲁木齐的一套房子首付款,后期还有一笔巨大的开支。他以各种理由劝说他的朋友留在县城,他担心朋友的安全。克里木抓住两对蓝鸽,放进小箱子,他做好了打算,骑摩托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县城交易。老婆坐在后座上,他们和孩子告别,说去去就回。大灯亮起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在村头的夜空响起。克里木小心翼翼驾驶着摩托车,终于来到了大道,道路两边立着阴森森的防风林,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那声音犹如鬼哭,让克里木心中聚满惧意,老婆搂紧了他的腰。突然他的摩托被一根粗大的绳索绊住,巨大的惯性把摩托车抛向空中,老婆大声惊叫,他们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老婆被摩托车砸了个正着,克里木口吐鲜血,艰难地爬向老婆,那个心爱的女人无声无息地被压在车下,没有了一点儿动静。剧痛从腿部传遍全身,克里木昏死过去。一会儿,他又在巨大的疼痛中醒来。两个人正在用木棒抽打他。

“救救我!”

“你们全部会在火狱里煎熬!”

克里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又一次昏死过去。

当他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腿从此残了。交警询问了一大堆问题,克里木说他看到了一只狼,由于受到惊吓,开翻了摩托车。

斯迪克走进家门,面带微笑。克里木浑身颤抖。斯迪克握了握克里木抖动的手。

“我以前还欠过你5000块钱,现在来还你,有些账总是要还的,我们要对真主保持诚信。”

克里木被恐惧紧拽着,他大脑一片糊涂。那笔账,斯迪克已经欠了10年,开始,克里木还每年去要一次,后来,斯迪克像权杖一样被人们推崇着,骄横而不可一世,克里木就不再敢见斯迪克了。再说,自己的信鸽生意收入不错,他就当自己的钱送给了斯迪克。而现在凶神恶煞的斯迪克却满含歉意地送还了他的欠款。

斯迪克走了,克里木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看着斯迪克来去匆匆的背影犯着迷惑。这些日子,克里木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斯迪克会还钱?他百思不得其解。

任乐水带着一群干部敲门进来。问了一会儿鸽子养殖的事情。

“我们想办一个鸽子协会,通过你把村里的农民联合起来,一起脱贫致富。”任乐水说。

克里木的眼光闪了一下又黯淡下来。他现在不敢相信别人了,谁知道驻村工作队会不会像风筝一样突然断线随风走了。

“克里木,好好的一个大馕砸在了头上,挣钱的机会又来了,你不高兴吗?”阿巴书记说。

克里木只是笑了笑。任乐水知道克里木有顾虑,但又一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就直接打听起斯迪克的情况。

克里木听说斯迪克带着一家人跑了,担心人们把他和斯迪克联系起来,问所有问题,他只摇头,一问三不知。

“你这人一点儿不老实,明明看到斯迪克跑路之前来过你家!还要包庇他。”谢浩杰指着克里木说。

“浩杰,好好和群众说话,气势汹汹的怎么能了解到真实信息?”任乐水制止了谢浩杰。

想想再隐瞒也没有用,克里木一五一十地把斯迪克还钱的经过说了。

任乐水陷入了沉思,斯迪克的反常举动一定包含着一种目的。

路上,任乐水问:“阿巴书记,我们维吾尔族人在临终前,会做些什么事情?”

“猫死前离家,鹰死前离窝,人死前还债。”

“对了!”

任乐水判断,斯迪克携全家潜逃是精心计划的,去克里木家还钱,他就没有做活着回来的打算,他在和这个世界告别,斯迪克一定在酝酿更大的暴力恐怖行动。任乐水内心一阵紧张。

回到村委会,把和买买提明收集的信息进行了汇总。在这之前,斯迪克卖光了他所有的家产,还了以前欠人的欠款,还不停地把粮草运出村庄。他们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斯迪克可能潜逃到了山里,而且可能在谋划一次自杀式暴力恐怖活动。

地区“访惠聚”驻村工作办公室王主任陪着地、县纪委的几个干部来到村里。任乐水心里一惊,想起几天前徐向阳说一个星期缉拿不回斯迪克,就要问责。果真县委的行动很快。他们待了一天,查问了对斯迪克的入户重点教育情况,让每个人在笔录上签了字。

“王主任,对重点管好斯迪克的事情,我们从主观上说,认识到了他的危险性,当初做了摸底调查,也列为重点人员,上报了专案组,只是我们一时工作大意,忽视了对他的监控,再说人家是普通公民,我们也不可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任乐水解释道。

王主任显得有点儿不耐烦。早几天,县委副书记徐向阳就专程去地区做了汇报,对任乐水的驻村工作队非常不满意,认为斯迪克的潜逃,就是驻村工作队作风漂浮的表现。最近这一个多月,村里不断出事,队长认识不到自己的责任,对县委的安排根本不积极配合。地区领导也非常生气,就要求“访惠聚”办公室和纪委联合调查,形成报告,上报自治区,建议按照维护社会稳定的追责制度,处理任乐水所在的驻村工作队。今天到基层一调查,还是感觉到任乐水的思想认识高度不够。

“一切工作聚焦总目标、盯住总目标、落实总目标,综合施策、严密防范,让暴恐分子无机可乘。我看你们在认识上没有高度统一,充分认识做好新疆维护稳定工作的极端重要性,把稳定作为压倒一切的硬任务,在思想上没有警惕常在,没有认清当前维护稳定的严峻形势,有麻痹思想、松懈厌战情绪和侥幸心理,在举措上维稳措施没有全面到位,没有抓住重点不放。对重点地区、重点部位、重点人员、重点要素等方面,没有严格落实各项防控措施。”王主任说。

任乐水内心非常震动,王主任一板一眼的话都是上级领导的讲话精神。任乐水几乎每天都要把这些纲领性的文件读一遍,生怕自己政治上糊涂,不能警钟长鸣警惕常在,没有牢牢绷紧维护稳定这根弦。他一点儿也不敢松懈、一刻也不敢放松,甚至在梦里都在安排工作,努力把稳定工作做好做扎实。

“王主任,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如果要追责就处理我吧,我们的驻村工作队队员,可是在兢兢业业落实上级的部署。”任乐水说。

“不多说了,我们现在是严肃严格执纪,按照自治区要求对认识不到位、不坚守岗位、责任不到位、工作不落实,因失职渎职、玩忽职守在稳定方面出现问题的,要依法依纪严肃追责。你的问题,我们还得向上级汇报。”

任乐水非常自责,他怨不得驻村工作队队员,平心而论,大家是努力的,但问题出了,结果证明自己的工作还有差距。他又仔细学习了一遍上级的领导讲话和文件,他深深体会到,必须学好学懂学透自治区党委、政府《关于深入开展“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活动,健全干部驻村(社区)工作长效机制的意见》。中央第二次新疆工作座谈会明确指出,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是新疆的总目标,而自治区深入持久开展“访惠聚”驻村工作,就是落实党中央治疆方略的重大举措,是落实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总目标的重大举措,是密切联系群众、夯实党在新疆执政基础的重大举措,是改进干部作风、培养锻炼干部的重大举措。驻村干部下沉基层就是直接联系服务群众,在强基层强基础上下功夫、在凝聚人心上下功夫,使社会稳定和民族团结有新局面、村级组织和党员干部队伍建设有新加强、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有新提升、乡村经济发展和农牧民生活水平有新提高,进一步打牢维护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的基层基础。

任乐水感到了肩上沉重的压力。可是就在昨天,他还觉得自己做出了不懈努力,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当他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来审视自己的工作时,他感到自己的政治敏锐性不强,责任意识不够,离党员领导干部的要求还有差距。他愿意接受一切追责,只是想到自己所在的驻村工作队队员也要受牵连,内心非常愧疚。他连夜写了一份检查。

检查

我是塔河县喀拉苏村驻村工作队队长任乐水。在重点人员斯迪克潜逃案件中,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检讨认识的差距、工作的漏洞、作风的不实,深感愧疚,特向组织做出深刻检讨。对发生的问题,我作为驻村工作队队长负主要责任。

我带队驻村后,把社会稳定作为第一责任,与当地干部同劳动,走访入户,动员群众,扶贫攻坚,取得了一点点成绩,乡村面貌在改善。但是我在具体工作中是有缺失的,对始终把反恐维稳作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重于泰山的政治责任认识不到位,在抓早抓小抓快抓好,持续开展严打专项斗争,深入开展“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驻村工作上落实不到位,在加强完善社会面防控体系,健全反恐维稳工作机制上工作作风漂浮。在具体工作中,我对政策学习不深入,政策理解不透彻,驻村工作思路不清晰,入村入户宣讲针对性不强,因此酿成了这次责任事故的发生。

对照自治区党委对党员干部提出的五点要求:要热爱新疆、甘于奉献,要求真务实、真抓实干,要一心为民、服务群众,要奖惩分明、弘扬正气,要树立典型、凝聚力量,我还有巨大的差距。

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严肃处理,变压力为动力,扎扎实实地做好今后的驻村工作。

最后提一点建议,为了保护基层干部的积极性,对所有的驻村工作队、村委会、村警务室干部以批评教育为主。

任乐水

2016年5月11日

清晨,外面一片昏暗。任乐水想起昨晚的血色黄昏,那种辉煌灿烂的落日,让他痛快淋漓,可好像又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果然,开春后的第二场沙尘暴如期而至。

任乐水赶在上班前,去县委找徐向阳副书记。看到任乐水,徐向阳有点儿意外,一时间内心有点儿窘,当时在地委给领导汇报时,他没说任乐水一句好话。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厅官,到了我的地盘上,头昂得像博格达峰一样,说起话来阴阳怪调,一点儿也不照顾一个县委副书记的面子。当然,他在领导面前越是多说任乐水的错误,才可以逃脱上级对自己的追责。后来他的话被地区的一位领导打断了:“徐向阳同志,驻村工作队是在县委领导下开展工作,驻村工作队负有主体责任,当地党委负有领导责任,事情都要一分为二,追责是为了教育同志,不是一棍子把人打倒。”徐向阳听懂了领导的意思,处理干部是教育干部,对任乐水的追责也不会一下子打倒。眼前,看到彬彬有礼的任乐水,徐向阳对自己说了那么多他的不是,有点儿心虚。

任乐水递上了检讨书,徐向阳装着十分平静的态度,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随意翻阅了一下检讨书。

“任书记,也没有多大事,就是期望引起你们重视。”

“组织上怎么处理我都可以,只是希望对驻村工作队干部、对基层干部手下留情。”

徐向阳点点头。任乐水总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没话说。徐向阳点了根香烟。

“任书记,村里那点儿事没多大,这样的事情基层层出不穷。我觉得你还是发挥作用,跑几个项目,扎扎实实做一些老百姓看得到的事情,农民脱贫致富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农民嘛,就看重眼前利益。”

任乐水就看不惯徐向阳这种官油子作风。平时,他大会小会都在讲总目标,讲动员群众,那些道理虽然都是上级的讲话和文件要求,但让他讲出来,还真能鼓舞人心,可一遇到具体工作,怎么他就老跑调,说一套做一套。

任乐水并不赞同徐向阳那套农民脱贫致富了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的观点。在任乐水看来,徐向阳的政绩观走偏了方向,维护社会稳定才是最大的政绩工程啊。如果基层的干部还在维护社会稳定上存在糊涂认识,这基层还会出问题!难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新疆群众的生活水平在下降吗?粮食棉花补贴,贫困户低保、五保户、医保年年落在农民个人头上的国家补贴不下5000块,乡村油路、水利工程、富民安居房、在南疆实施免费教育,哪一项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不是国家拿真金白银真真切切给农民的福利?可是“三股势力”消灭了吗?没有!

“现在问题的原因是我们的目标不明,丢掉了基层阵地,丢掉了宣传的阵地。民生项目肯定要做,但那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的一切工作还是要从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出发。”

“别在我这儿讲道理,这些谁都明白,要你们驻村工作队来做点儿实事,还有错了?”

“这不是做事的问题,这是一个政治原则的问题,这是政绩观的问题。”

“你那儿稳定上不是出了问题吗?”

“是出了问题,难道是今天一天形成的?去年县里还把喀拉苏村定为放心村,怎么就那么放心了?”

任乐水走了,他突然间感到自治区做出的决策是那么英明。尽管南疆的基层干部非常辛苦,但在这些涉及大局的问题上,极个别干部还是短视,实用主义,在对待敏感的问题上急功近利,搞绥靖搞妥协,难怪问题这么严重,许多人还在一片叫好。但他也知道,今天算是彻底得罪了徐向阳,他就等着处分决定的下达了。

晚上,饭桌上的气氛紧张,似乎谁都没心思说话。任乐水以为是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大家。

“今天的抓饭不错,是浩杰做的吧?”任乐水说。

一向叽叽喳喳的谢浩杰只顾吃饭。

“米硬得扎胃。”阿尔法说。

“不吃,喂狗啊,门外的黑虎还饿着呢!”谢浩杰站起来走了。

“什么状况?”任乐水问。

阿尔法看看一旁埋头吃饭的文泰,又看一眼门外,夹一块羊肉送进嘴里。

任乐水有点儿恼火,知道自己去县委以后,村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说说看。”

司机海拉提说:“良嘉熙要回学校。文泰用了下车送她,回来浩杰不愿意,就和文泰吵了一架。”

上级三令五申不让驻村工作队员私自驾车,要专职司机开,避免出车祸。

“一定是私自驾车了吧?文泰,有制度就要执行,纪律是胜利的保证。不用说,浩杰是对的。文泰得写检查。还有你,海拉提,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办好自己的事,汽车只能你开,下次再犯,一起走人。”

任乐水说完,走了。任乐水一说起工作就这么严肃。海拉提睁大眼睛对文泰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

下午,上完了国家通用语言课,良嘉熙要回学校。平时都是文泰和大家一起送她。可自从发现了谢浩杰的小心思,文泰平静的内心被打破了。以前,他一直默默地欣赏着这个姑娘,她的说话声,她袅娜的身影,还有她身上淡淡的体香,都深深吸引着文泰。自从那天良嘉熙发了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微信,文泰就有点儿魂不守舍,每天都在想念着这个文静美丽的姑娘。文泰知道,那不是一种爱恋,他只是在欣赏一幅风景,犹如走过旅途,看到一处别样的景致,你会驻足,体味那些爽心悦目的感觉,会为那些瞬间即逝的美景而流连忘返。文泰一向理智,他分析过驻村的处境,他和良嘉熙只能相处半年的光景,她在7月就会结束这段支教生活,他们不可能有结果,即使会有火花,也会烟花一样绚烂,然后就会消失在夜空。但他还是挪不开自己的目光,在这个边远的乡村能看到亭亭玉立的姑娘,是一种享受,有时候会觉得,那些飘零的情感有了一些寄托。

文泰了解自己的感受。人永远是具有独特精神世界的动物。只是一天天的教育和社会的管理,让人的动物性掩藏在深处,让人成为社会的人。但在内心深处,人的动物性从来没有放弃过和人性斗争,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人们都在欲望和伦理、放荡和节制中挣扎。年轻的文泰,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自己敏感的内心的变化,他像一个猎人一样,观察和体味着内心的变化。他看到一匹静默的狼在身体里乱窜,他让它疯狂让它呼啸,当它寂静下来,他又微笑着迎接自己的重生,他的灵魂又走进阳光下,灿烂无比地欢唱,然后他又以一个翩翩君子的模样,投入到生活里,做好自己的角色。文泰理智而敏感,无论内心有些什么变化和挣扎,一旦走进生活,他都镇定自若,让人看不出一点儿内心的变化,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细细地体味那些狂野的情愫,他把敏感脆弱的心思埋藏心底。

下了课,文泰就有一种冲动,渴望和良嘉熙单独处一会儿。可是一边的谢浩杰却大呼小叫要大家一起送她。

早在中午,文泰找到海拉提。

“海拉提夫康,下班时我要用一下车,把车钥匙给我一下。”

“你不怕长发毛骂人吗?”

“他算哪根葱!有机会请你喝酒啊。”

“酒就算了,长发毛骂人时,我就说你把钥匙从房间拿走的,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呢,女人嘛,谁都喜欢,大太阳的时候,见到水塘子,光说水塘凉快不行,就要跳下去好好游一会儿。”

“别胡说。”

“男人嘛,不喜欢女人还找男人?总不能公驴爬公马吧?”

海拉提哈哈笑起来。文泰就喜欢海拉提的豪爽,就像塔克拉玛干的天气,晴朗时阳光明媚无限灿烂,阴沉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痛痛快快的,把人们不敢说的情感一句话就点透了。文泰重重地在海拉提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拿上了车钥匙。

趁谢浩杰上厕所的当口,文泰发动汽车,一脚油门冲出村委会大院。

“浩杰大哥还没有来呢。”

文泰不说话,把车缓缓开上公路,汽车后面扬起一股巨大的尘土。

谢浩杰看到远去的汽车,暴跳如雷,冲着海拉提吼起来。

“我的车钥匙在床头放着,怎么就到他手上了?”

海拉提显得十分委屈。谢浩杰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海拉提训斥着。海拉提笑起来。

“外江,浩杰阿卡,桥,搭一下嘛。让文泰和良老师说会儿话,你心里疼吗?你的心眼,针一样的小。男人嘛,有什么想法就做嘛,你不喜欢良老师?头羊恋母羊,男人爱姑娘。”

谢浩杰的怒气一下子熄灭了,内心生出一股复杂的感觉,刺得心疼。他想象着文泰一边开车,一边拉着良嘉熙的小手,多少次他都有一种冲动,摸一摸那双凝脂一样雪白修长的双手,而此刻她却成了文泰的菜。

文泰开着车不说话,腾出右手握住了良嘉熙的左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一股电流击中了两个人的心脏。汽车急速行驶,他们都不说话。已是黄昏,天色匆匆暗下来,不时有摩托车迎面疾驰过来,车灯晃得驾驶室忽明忽暗。良嘉熙显得越发秀美,文泰面容清瘦,越发冷峻。他们都沉默着,谁都不想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到了学校,良嘉熙说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匆匆跑进去。迎面,下班的麦迪亚娜拥抱了一下良嘉熙,向文泰招手。麦迪亚娜坐进汽车。

“仙女一样漂亮的良嘉熙,真让人喜欢,帅哥难道你不喜欢吗?”

文泰的心脏一阵急跳,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没有说话。

“我要是男人就去追她,那么漂亮文静的姑娘,却从北京来到戈壁滩上支教,好可怜,还没有人爱,就像鲜花开放在沙漠上,没人欣赏,慢慢枯萎。”

“我们驻村工作队有纪律,再说人家小姑娘还要回北京的。”

“老天让人相聚,总是有原因的,活在当下,一段情感就是一段生命,但也不一定是一段姻缘呀。”

文泰的心呜啦啦碰响,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转头望一眼麦迪亚娜,姑娘的侧面,眼窝深陷,鼻翼高挺,棱角分明,长发瀑布般遮掩着冷艳的面庞。每次看一眼麦迪亚娜,她的美丽都让文泰惊叹。汽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玫瑰的香气。文泰心神荡漾。

“说说你吧?有没有男朋友?”

“他?太远了,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在一起。一直有联系的,是你们阿尔法的外甥。我爷爷不喜欢。”

文泰心里一惊,想起麦迪亚娜刚才的话“老天让人相聚,总是有原因的”,怎么这么小个村庄,就和人千丝万缕地连着,而且还是和阿尔法,而阿尔法却又来到这里驻村。

“说说你们的故事吧,怎么那么大的世界,你就和阿尔法家有了一段情缘。”

麦迪亚娜转脸看一眼文泰,一股热潮冲上面庞,她知道自己羞得脸红,但还是大大方方说出了他们的故事。

阿尔法有个姐姐叫夏迪亚,也是个美人胚子,上大学时异常活跃,热衷于公益,在大学学生会认识了上哲学系的师兄库兰齐,他们陷入爱情的旋涡不能自拔,库兰齐独特的思想总是让夏迪亚痴迷。大学毕业以后,他们互诉着忠诚,走进了婚礼的殿堂。夏迪亚入了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库兰齐留在大学继续深造读研究生,又上了博士。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他们的共同语言却越来越少,有时候,库兰齐的一些极端言论让夏迪亚害怕,她不知道为什么库兰齐受了越来越多的教育,思想却变得越来越不融于社会,甚至是反动的,和她在机关里受的党课教育南辕北辙。于是他们开始无休无止地争吵,夏迪亚彻底绝望了,她不能看着一个家庭的毁灭,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提出了离婚。人们对她为什么要离婚不知原委,家人也觉得莫名其妙。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夏亚尔在上海读研究生,小儿子伊尔凡在上海上内地高中班。在外人眼里,那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只有夏迪亚知道,丈夫的存在意味着家庭的危险,总有一天,丈夫会像一颗炸弹一样在屋檐下爆炸,把一个家庭炸得粉碎。夏迪亚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和库兰齐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的政治信仰不同,他们无法走向共同的道路,他们水火不容。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夏迪亚的判断。库兰齐在一次出国讲学的过程中弃国不归,留在了美国。社会上常常传来库兰齐的奇谈怪论,他一步步背叛了祖国。夏迪亚庆幸自己的敏锐和决断,她不再生活在胆战心惊的日子里,她带着两个儿子,踏踏实实地生活。

“夏迪亚就在我爷爷以前工作的民政厅工作,所以,我们两家比较熟。我和她的小儿子伊尔凡是上海内高班的同学,他的哥哥夏亚尔现在在上海念研究生。”

“那你和谁在谈恋爱?”

麦迪亚娜笑起来。

“文泰哥哥,你让人太害羞了,当然是哥哥夏亚尔了。”

“我以为,你喜欢小的。”

“我喜欢成熟的,像你这样帅气成熟的。”

“没见夏亚尔来过,一定像白马王子一样帅气,能让我们麦迪亚娜公主入眼的小伙子不多呀。”

“真让人害臊。是很帅气的。”

“你们维吾尔族青年谈恋爱,就是敢爱敢恨,你看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塔克拉玛干大漠边远的村庄。我们汉族人讲门当户对,非常现实。比如上海,你也在那里学习过,浦西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浦东的小伙,就只隔着一条江而已。”

“爱情是不分地域的,只要爱了就到天涯海角。其实我们维吾尔族在谈恋爱时,不太讲究地域界限,天是一个天,人是一家人,但如果成家了,两个人是不分开的,你看好多在内地上过大学的小伙子,学历很高,有一些都回到了南疆。有时候,汉族朋友问,为什么维吾尔族人那么离不开故土,好好的大都市不留,偏偏要来南疆那么艰苦的地方工作。其实,有故土难离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家庭原因,爱了一个姑娘,成了家,又无法调动到身边,就辞去原职,调动到人才较缺的南疆陪老婆,在这里安家立业,幸福生活。”

“多好的爱情观,我们汉族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生活里,许多人两地分居,各在一地守空房,用维吾尔族朋友的话说,一个人和一套房子活在一起。”

“其实,无论哪个民族,只要是中国人都保持着一种爱的传统,只是习惯方式不同。”

文泰慢慢开着车,他们一路说着,快到村委大院了。

“麦迪亚娜,我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任书记去看望赛麦提爷爷,却被你拒之门外,还把礼物也扔出来?”

一阵沉默。

“我们不应该在背后说人坏话,可是有些事情,坏人做的坏事,说出来就是坏话。你们任书记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文泰非常震惊,那句话的震撼力足够强大,他呆望着麦迪亚娜。突然对面汽车大灯闪烁,喇叭轰鸣,文泰一下子惊醒过来,急打方向盘、踩刹车,汽车在路边的桥沿边停下,保险杠被蹭了一块漆。

麦迪亚娜用手拍着自己的心窝,文泰一脸惊恐。

回到村委大院,谢浩杰正在大门口等着,他远远看到了刚才惊险的一幕。还没等文泰下车,他一把拉开车门,把文泰拉下来。

“你怎么敢明知故犯违反纪律,看刚才多危险。”

文泰没有理他,向院子里走去。谢浩杰不依不饶拉住文泰。

“你得说清楚,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什么事情都敢干?”

谢浩杰话里有话,他看着文泰那种不屑一顾的嚣张样子就来气,村里的漂亮姑娘都在学校,他偏偏就敢一个个献殷勤。还有良嘉熙,也不知道文泰会在车上对她做些什么!他文泰喜欢良嘉熙就可以像发表宣言一样,旁若无人地追她,而我,一样看到良嘉熙就心乱神迷,可却无处与人说。他还把车蹭了,一句歉意的话也没有。谢浩杰就想着闹哄哄一阵让文泰丢丑。

“把手松开,无聊。”

谢浩杰一愣,文泰迈着大步走进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