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升国旗,村委会大院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任乐水对待每周一的升国旗活动非常重视,简单的升旗仪式,包含了很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怎么让党员干部和群众在日常行为的养成中体现出爱国精神,就需要用一种庄严的仪式来表现,把升国旗仪式作为一项常态工作,让村干部在国旗下宣讲,传播正能量,增强基层党组织的凝聚力和号召力。每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雄壮国歌声响起,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村民们向着国旗行注目礼,任乐水总会激动,心中充满了自豪与骄傲。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怎么每次听到国歌声,眼睛里就满含泪水。那一刻他眼里的祖国就是这面飘扬的五星红旗。任乐水把每周一开展升国旗活动写进了《村规民约》,他要让村民每周一到村委会参加升国旗活动成为一种习惯,成为他们的一种精神期盼。
升旗仪式结束了。阿巴书记带领全体村民进行主题为“携手共建美好家园”的宣誓:“我愿做反分裂反恐怖斗争的榜样,做维护民族团结的榜样,做维护社会稳定的榜样,做预防和遏制宗教极端思想渗透的榜样,追求健康文明生活、艰苦奋斗、团结协作,建设美好家园,热爱祖国、热爱新疆、热爱喀拉苏村!”誓言在天空回荡,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奇怪的是,升旗仪式只来了一大半人。而村子里的伊玛目依不拉音居然被安排站在第一排中间,任乐水的心中恼火,他感到了无处不在的宗教力量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回到办公室,阿巴书记还沉浸在他铿锵有力的宣讲情绪中。
“为什么那么多村民不参加升旗仪式?”任乐水问道。
“忙嘛!人都下地了。”阿巴书记轻描淡写地回道。
“升国旗,也是种地,是播撒热爱伟大祖国、感恩伟大祖国、建设美好家园的精神的种子,国旗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与标志,悬挂着的国旗就代表了我们伟大的祖国,弘扬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没有国哪有家!”任乐水严肃地说。
“外江!书记同志,我的水平嘛在河坝里,您的水平嘛天山一样高,向您学习呢。”阿巴书记说。
“别嬉皮笑脸的,我在说一个严肃的话题,一个爱国的话题。从今以后,每周一升国旗就是村里最大的事情,除了不能来的要请假,必须全部参加。必须把第一排的位置留给党员干部。”任乐水说。
阿巴书记说话一向喜欢说维吾尔族俗语,有时候遇到一些异常的情况,在笑声中就化解了紧张情绪。而今天,他一开口,却让任乐水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他感到我们的基层干部在一些原则面前,有一种轻率甚至糊涂的态度。
“分两组,去每一个村民家,调查一下,为什么不来?以后按照制定的制度,星期一的升旗仪式必须人人参加。谢浩杰你专门了解一下阿尔斯兰,我们去斯迪克家。”
很明显,任乐水盯住了几户重点人员。
去了阿尔斯兰家,才知道,他已经上县城了。
谢浩杰要回去。
“这不行吧,阿尔斯兰的二儿子因参加暴恐组织被关押,他是重点教育对象,找不到人不行。”阿尔法说。
谢浩杰想了想,给海拉提打了电话,坐上车去了县城。
阿尔斯兰内心一直不痛快。二儿子几年前因为参加暴力恐怖活动被判了刑,可是一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儿子被关在哪里,生死不明。儿子犯罪,作为父亲痛心疾首,可是学校、政府没有责任吗?我一个亚克西的巴郎交给他们,中学毕业了,跟着斯迪克念经没人管。后来他在全国各地到处跑,也没有人管。儿子回到家里,我一说他,他就和我顶嘴,甚至连他妈妈做的饭他都不吃了,说家里人没有一天做五次乃玛孜,做的饭不清真。
阿尔斯兰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曾经找过阿巴书记,他说,那是您家里的事情,管不了。他只好找到自己的妹夫拜克库力,他说,斯迪克有学问,会把这些孩子像头羊带羊羔子一样带好的。
阿尔斯兰内心困惑,他不知道儿子该归谁来教育,但他感到不安分的儿子已经和自己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了,他预感到有一天一定会有什么灾难降临。他只能希望儿子学好真正的教义,得到至真至善的指引。他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大祸临头,可是,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儿子参加了暴力恐怖组织。
后来,阿尔斯兰就不停地被要求参加学习教育,不停地填写各种信息,他感觉是自己犯了罪,他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他知道儿子被抓进了监狱,可是他不敢问政府的干部,儿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服刑?他变得沉默寡言。更让人生气的是这次评低保户,自己还被力提普顶替了。阿尔斯兰处于绝望中,如今谁都不管他了,家里的粮食又快吃完了。他只有进城继续给人打零工,挣一点儿买馕的钱。
“阿尔斯兰是不是开了个商店?”谢浩杰问。
“是给商店的店主打工,耕地也撂荒着,越穷越没有办法。”阿尔法说。
“你说,我们把他从低保户里去掉,对不对?”谢浩杰问道。
“他家实际就是穷。”阿尔法说。
谢浩杰陷入了沉思。收押人员家属教育疏导转化工作是一个重要的任务。可是遇到具体情况,工作并不好做。严格地说,收押人员家属是我们教育和团结的对象,而实际工作中,我们却总是把收押人员家属当成孤立的对象,像评低保、帮助生产等事情,总是没他们的份儿,日子久了,这些人的心也凉了,工作更难做,搞不好还把他们推向了对立面。真正将收押人员家属教育疏导转化工作做细、做实、做好,最大限度地将他们团结在党和政府的周围,成为“去极端化”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力量,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呀!
见到谢浩杰,阿尔斯兰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现在村里人出门,尤其像他这样的收押人员家属必须要请假。但阿尔斯兰不怕了,反正活一天混一天,自己一无所有,不害怕什么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
阿尔斯兰冷眼望着谢浩杰。
“阿尔斯兰大叔,和我们回村里吧,村里研究了,您家还是低保户,一个月低保收入也1600多块了,可以保证生活需要。”阿尔法说。
阿尔斯兰心头一热。当阿尔法叫自己大叔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在颤抖,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尊重他了。而且自己的低保又重新被评上了,还比以前多了400多块。其实,在这个小店里打工,除去吃喝的成本,每个月也就500块左右的收入。他以为阿尔法和这个汉族干部,一上来会厉声呵斥他,当初,就是他让亚力坤把自己抓到警务室关了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让阿尔斯兰丢尽了脸面,在村里无地自容了。
“大叔,我们接您回去,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吧,地里还有好多农活要做。”谢浩杰说。
当阿尔法把谢浩杰的话翻译过去,阿尔斯兰呜呜地哭起来。这个饱经生活磨难的汉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他需要政府救助,他需要人们关心,他等了那么久,总是无助中期盼着有人给一些笑容,给一些关心。可是他就像高挂在胡杨树枝头的一枝枯枝,任凭风吹雨打,等待着牵挂的树皮最后的撕裂,然后落在沙漠中变成一截朽木。
他们坐上汽车回村。
司机海拉提把车开得飞快,阿尔斯兰不停地倒吸着气,捂着胸口。
“阿尔斯兰大叔,您坐惯了牛车,坐小汽车不舒服了?”海拉提问道。
“舒服!舒服!看到你,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二儿子,他和你一样大。”
“您儿子还好吗?”海拉提问。
“不知道,不知道,被判了刑,但我也不知道关在哪里?”
阿尔法把阿尔斯兰的话翻译给谢浩杰。
“呵,这老汉有主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
“我觉得,我们应该帮他找一找,让他心里有个着落。”阿尔法说。
谢浩杰点点头。
车窗外,路边的钻天杨飞速闪过,枝头碧绿,大地生机勃勃。
距离近一寸,感情增一分。阿尔斯兰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远远地看到村委会门前,停放了许多车,两辆警车闪着警灯,一派紧张的气氛,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任乐水带着阿巴书记去了斯迪克家。敲了很久的门,屋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问了隔壁邻居,都露出茫然的神情。任乐水的内心一直没有平静过,他感受到了这个村庄不正常的氛围后面,一直有一股势力在叫板。那股势力,你看不到,但却在明显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盖子遮在空中、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村庄的当空,缠绕着村民的步履。
他们去了斯迪克的地头,地里的耕地荒在那里,而周边村民的土地已经禾苗吐绿了。
“野鸡春天来绿洲,怎么这家主人还像躲在山里的野鸡,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阿巴书记说。
山里!任乐水的大脑轰的一声,是啊,斯迪克难道跑了?远处的天山深处沟壑纵横,刚来时,地区通报了多起案件,其中有几起就是分裂分子在深山建立基地,然后到平原绿洲实施恐怖活动的案件。
任乐水打通了伊里亚尔的手机,通报了情况。专案小组开着警车呼啸着来到斯迪克家的门口。他们打开了斯迪克家的院门,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人已经离开有些日子了。任乐水内心沉重,他感到了自己的失职。当两个星期前,他把文泰整理的情况报告给专案组以后,他心里就做出了判断,村里的问题一定出在斯迪克家族上。他安排亚力坤秘密地盯防他们一家。可是春播繁忙,贫困户的问题、用水的问题一大堆,他忽视了对斯迪克的跟踪。又担心打草惊蛇,所以对斯迪克的动静,没敢盯得太紧。没想到棋慢一着,让斯迪克从眼皮底下跑了。
“去检查一下他的儿子阿不拉和达斯坦家。”伊里亚尔乡长说。
不一会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阿不拉一家也是人去楼空,小儿子达斯坦一家仍然在村里。
专案组仔细搜查斯迪克的院落。他们在羊圈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地窖。顿时,现场的人们紧张起来。买买提明让驻村工作队的干部离开羊圈,并安排警力把住了院子里所有可能的出口。买买提明向地窖喊话,里面悄无声息,他小心翼翼走向地窖,灼热的空气要燃烧起来,谁家的驴昂昂叫起来,把现场的人惊得肉颤。
地窖不大,里面放置了两张行军床。在床底,搜查出一面黑色的月牙旗帜。一切都清楚了,在斯迪克家里一直潜藏着一个反动的暴力恐怖组织。
任乐水他们回到村委会,县委副书记徐向阳叉腰站在院子中间怒气冲冲。伊里亚尔紧跑几步,上前要去握手,徐向阳却仰头望着远处。
“一帮饭桶!一个臭刨地的,让你们那么多人、那么多枪都看不住!”
徐向阳的架势不可一世,骂着自己的部下,却好像在向任乐水示威。怎么说,乡长在村里群众的眼里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县委副书记当面辱骂他,大家一时回不过神。伊里亚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紧张地搓手,脸上挤着笑。
任乐水把徐向阳让进会议室。
“徐副书记,也不能怪专案组,我们村里的工作做得也不是很实,粗心大意了。”任乐水说。
“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对重点户,你们驻村工作队是怎么做工作的?既不教育也不入户,跑了那么久,今天才发现。”徐向阳厉声质问任乐水。
任乐水本来想给伊里亚尔打个圆场,没想到霸道的徐向阳,把平时对任乐水的不满一股脑儿发泄出来。文泰看得怒火中烧,在他的记忆里,都是任乐水给别人发脾气,怎么到了村里,一个小小的县官也对自己的领导横挑鼻子竖挑眼?周围站着一堆村民,驻村工作队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徐向阳,您是专案组组长,犯罪嫌疑人跑了,第一个要负责任的是您,都说要有担当意识,您带个头好不好。我们‘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是落实自治区党委的要求下来的,又不是来给你们县老爷打工的!”文泰说。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徐向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为了缓和难堪的局面,盯着一旁的鱼缸。鱼缸里养了一群透明的小虾米。徐向阳高度近视,看着水波翻动,却不见里面那群透明的小虾,就问:
“什么都没养呀?空鱼缸嘛。”
“虾呀。”谢浩杰说。
徐向阳一愣,本想找个台阶,还被骂了,背着手出了门。
谢浩杰看着徐向阳乌黑的脸色,追出门,大声说:“徐书记虾呀,徐书记虾呀,徐书记真是虾呀,是真虾呀。”
徐向阳恨恨地说:“都什么东西,我耳清目明!”
徐向阳走了。上车时,喊道:“一个星期内把人缉拿归案,否则追责,严肃处理。”
任乐水一脚踢在谢浩杰的屁股上。
“少说一句还能哑巴了,追着人家喊‘瞎’,看你是真瞎了。”
买买提明、伊里亚尔、任乐水带着三拨人一起研究了案情,觉得问题严重。不抓住斯迪克,村里早晚还要出事。村里启动了一级响应,专案组也住在村里,开始摸排侦查。
太阳落山了,浓厚的云层包裹着巨大的金盘,晚霞似火一样燃烧,余晖四射,云霞镶嵌了一道透亮的金边,红彤彤的霞光在天际翻腾,如水波摇荡,铺满原野,金色的树梢,橘色的田埂,红色的大地,炊烟袅袅,众鸟归林,驴撒欢叫着,狗闲散地吠着,绿洲一派勃勃生机。
“一起吃饭吧?”任乐水说。
“我回家看看父亲。”伊里亚尔说。
“你——父——亲?”任乐水问。
“著名的赛麦提大爷。”伊里亚尔说。
任乐水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仔细端详着眼前英俊的小伙子。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伊利哈尔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几乎绝交了,所以他再也没有关心过赛麦提爸爸的家务事。
“我走了。”伊里亚尔说。
任乐水点点头,望着伊里亚尔出了大院。
伊里亚尔是赛麦提爸爸向穷人家要来抚养的后代。
20世纪80年代初,社会稳定形势趋于复杂,社会风气突然变了,一些杂音在发着不和谐声响,以民族问题为指向的群体性骚乱多发。1980年的白水市发生了一起案件。这起事件起因于不同族别群众间的一般刑事案件,但是受到别有用心之徒的挑拨煽动,引发了针对普通群众的群体性骚乱。
事件很快平息。
当事人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儿子,一直由当事人的母亲带着,孩子的母亲早已改嫁他乡。
处理善后的赛麦提爸爸,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回去和吐拉汗一商量,就把这个孤儿抚养起来,顺着两个哥哥名字的发音,取了“伊里亚尔”的名字。在上大学时伊利哈尔隐隐约约给任乐水提到过这件事情。但那时任乐水已和赛麦提爸爸断交很久,所以他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而今天,弟弟伊里亚尔就站在了眼前。这些躲也躲不过去的缘分,就一直凝固在时光里,从来都没有离开属于自己的生命,只是当凝结的土壤化冻了,那些岁月的时光又一次洒落下来,它们就像小草一样破土而出了。
那时候,任乐水的灵魂错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民族,他在维吾尔族的养父养母家长大,但他却有着汉族的血缘。在内心,他亲近着这个给他衣食的赛麦提爸爸的民族,可是他却总是被同学们取笑,似乎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不干净的血液,他为此自卑不堪,青春期的世界里,他一直挣扎在一种身份的困惑里。他无人诉说,社会的隔阂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往日一起长大的朋友也开始回避他,尽管他说着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但发小们还是不认同他。任乐水所接受的价值观,是建立在无神论基础上的共产主义教育,他无法闹明白,为什么友谊却隔着一种民族身份的隔膜?他疏远了那些让他思维混乱的朋友,他也疏远了把他养大的养父母。而当他和汉族同学在一起时,他们对他又充满了戒备和好奇,一旦有机会,那些信口开河的同学就会问他一些无法启齿的问题,甚至把他吃汉餐也和他的品德联系起来,那意味着他对养父母的背叛,意味着他是一个没有底线、没有道德的人。任乐水的思想还是一块不毛之地,他无法接纳这些乱七八糟的评价,他痛不欲生,他要隐藏起他18年里奇特的生命轨迹。他断绝了和养父母的来往,而内心,他在想,总有一天,他要去解释这一切,他要给自己的心灵一个解释,他也要给自己的养父母一个解释。
当任乐水考入新疆大学历史系的时候,他如释重负,他要研究新疆这段神秘的历史,研究那些民族融合的生活,他要给自己的生命历程有个交代。
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的伊利哈尔哥哥居然和他上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伊利哈尔上的是中文系。命运弄人。
其实,任乐水一直不知道,看似偶然的相遇,隐藏着赛麦提家族的一个秘密。
入学的第一天,伊利哈尔来找任乐水。任乐水一下子雕塑一样凝固了,他的内心充满喜悦,转而又变成了冷漠。伊利哈尔哥哥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说着维吾尔语,他说赛麦提爸爸、吐拉汗妈妈想念他这个儿子,伊力哈姆能够回到乌鲁木齐,一家人就团聚了,他还告诉了任乐水他的班级和宿舍。整个宿舍的男生呆愣地看着伊利哈尔,他们不知道这个高大威猛的维吾尔族男生在说什么。任乐水一言不发,他非常窘迫,他希望伊利哈尔什么也不要说。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会说汉语吗?”任乐水说。
伊利哈尔五雷轰顶,他不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手拉着手长大的弟弟,他竟然拒绝用维吾尔语和自己交谈。伊利哈尔的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绝望和愤怒。
他扔下一句维吾尔语走了。
任乐水知道那句话的意思:“萨达开提斯孜!”一个背叛了良心的人。任乐水无法原谅自己的冷酷无情,但他需要重新认识自己的灵魂,寻找到自己简单的世界。面对纷乱的社会意识,他无法做出任何举动来抗拒这个社会,在他年轻的思想里,他需要自己身份的定位,他不希望再有同民族的同学歧视他的出身。
同学们问:“你认识这个老乡?”任乐水摇摇头。
那时候,大学的同学大多来自兵团和农村,人们对维吾尔族人的称谓就是“老乡”。
同学们问:“你会维吾尔语?”任乐水摇摇头。
任乐水的内心针扎一般疼痛,他跑进厕所,在外间的水房,打开龙头,让冰凉的水,冲刷他的大脑,他伴着哗哗的水声无声地哭泣。从在水库小学上学时,他就犹如一个外星人一样,让身边的人评头论足,他的内心始终在亲情和背叛中挣扎,他面对养父母,总是羞愧有加,但一看到同学们歧视的眼神,他就痛恨自己的生活。当他来到新疆大学,他希望从此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不想让过去那些阴影,像幽灵一样盘桓在心底,一直伴随着自己的成长,扭曲自己的心灵。
眼看第一学期要结束了,任乐水一直在挣扎,他热爱他的养父母,可是他就是不想回到赛麦提爸爸的家。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背叛良心的人。一天,任乐水等在中文系的红楼门口,下午下课,他就没有吃饭,他跟踪着伊利哈尔哥哥,看着他走进食堂,回到宿舍,又来到红楼上晚自习。11点,该下课了,他看到了伊利哈尔高大的身影,他和同学说笑着走出大楼。
“伊利哈尔哥哥!”
伊利哈尔愣了一下,看到这个弟弟,他立刻忘却了他所有的不是,他搂着他,向宿舍走。任乐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伊利哈尔熟悉的味道飘进鼻孔,只是那味道里多了男人刚强的气息。渐渐地,任乐水拉开了和伊利哈尔的距离。
“我们能不能到体育场谈谈?”任乐水说。
“可以呀,即使到塔克拉玛干,我也陪你,一定想爸爸妈妈了吧?”伊利哈尔说。
他们一路无言,来到了体育场。
“我只想说,我一直感恩爸爸妈妈!”
“那就和我回家!”
“不,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哪一个民族!”
“仅仅因为这个?我们是一家人!”
“你是我永远的哥哥!”
“你就只能在黑暗中说这些话吗?为什么不在阳光下,向爸爸妈妈说,向大家说,向全世界说?”
“你知道我曾经受过的误解吗?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生在汉族人家,却被维吾尔族的爸爸妈妈养大。而维吾尔族朋友说我是没有信仰的人,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畅谈友谊,和姑娘谈婚论嫁。而汉族朋友说,我一个维吾尔族家长大的人,却没有维吾尔族的禁忌和习俗,既不忠诚,也不伦不类。我就是在这样的心灵创伤中,过完了童年,走进了青春。我一次次质问自己,我是谁?我做错了什么?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爸爸妈妈给了我爱,却给不了我答案,他们不能铲除围绕在我身上的歧视,那种歧视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不同的民族。我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受这些折磨?”
“难道爸爸妈妈把你养大,是错误的吗?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一切都在变化,那时我们不懂,但现在我们应该知道,这是历史的选择,这就是跨越血缘的爱,新疆大地,世世代代的民族就是这样融合发展的,这就是最高尚的民族团结。”
“我不想把家人的事情塑造成高大的民族团结故事,我更不想听到人们对我莫名其妙的非议,我只想正常地活着。”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告诉我你背叛了赛麦提家族,背叛了我们父辈生死与共的友谊?你就是一只白眼狼!”
任乐水呜呜哭泣起来,他要向伊利哈尔宣泄这种复杂的情感,这个世界,只有伊利哈尔了解他,只能向伊利哈尔表露心声,他为这种情感所折磨,他几近崩溃。
伊利哈尔推搡着任乐水。
“你滚吧,走得远远的,当我们从来就没有吃过一个馕坑的馕!”
任乐水号啕大哭。伊利哈尔狠狠地踹了一脚任乐水。任乐水双膝跪地,捂着脸痛哭。伊利哈尔走了。
回到宿舍,任乐水身心疲惫,一天里遇到了各种意外,他的思绪一会儿回到村里,一会儿飘向遥远的乌鲁木齐,一会儿看着眼前,一会儿回到遥远的过去,他头痛欲裂。他吞咽了几片阿司匹林和降压药,迷迷糊糊倒头睡去。
谢浩杰整理完一天的驻村日记,读了几首苏轼的词,他喜欢历史上那些传奇人物。苏轼生性放达,为人率真,屡屡陷入官场恶斗,一贬再贬,心情郁闷,却成就了千古名作,疏浚西湖,建立三塔,筑“苏公堤”,发明“东坡肘子”,词开豪放一派,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成就斐然。苏轼的豪迈气魄,深深感染着谢浩杰,他暗自赞叹:人生豪迈如东坡,死而无憾了!
谢浩杰在笔记本上抄录下《蝶恋花》,激动得直拍大腿:一千多年前的词啊,人去楼空,可是那种春意、那种情调却历历在目,如沐春风,真是千古文章,千秋伟业!
谢浩杰心绪难平,眼前浮现出良嘉熙盈盈的笑脸。突然膀胱有了尿意,起身出门,看看黑黢黢的院子,心中生出一股怯意,头皮发麻,他咚咚敲开了文泰的门。文泰手里拿着油画笔,迷惑地望着谢浩杰。
“陪我去趟厕所。”
文泰看了看画架,放下笔,陪谢浩杰走过墙根,来到背后的旱厕,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两个人不说话,一起咝尿。谢浩杰放了个响屁,屁声传了很远,两个人都有点儿胆寒。
回来,谢浩杰折身进了文泰的房间,文泰继续画他的油画。
看到油画的肖像雏形,谢浩杰的心头咯噔一下,分明画了一个活脱脱的良嘉熙。强烈的醋意打翻了谢浩杰的五味瓶。他一直隐隐约约感到良嘉熙和文泰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可是他们在人前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但就是好像有一种默契,像浓稠的胶汁把两个人粘着。
“好小子,还藏了这一手,会画油画。”
谢浩杰左右踱步,装模作样地欣赏着画,内心被火炙烤一样难受。
文泰不理他,画笔在画架上飞动。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城府深。”
谢浩杰看着文泰冷漠的神态就窝火,再看一眼画上的美人,张口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句。文泰听出了弦外之音。
“疯狗没事才会整天田间地头乱吠。”
谢浩杰特想破口大骂一顿眼前这个不温不火的大个子男人,想了想却说:
“刚才读苏东坡的词《蝶恋花》,你看人家多牛,形容自作多情,这样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文泰转过身,冷眼端详着谢浩杰。
“嘿,我说,浩杰,你别是开了酱油铺吧,怎么就有点儿杂味。在这里傻了吧唧念叨起诗了。”
门口一阵乱吼。
“我去看看,乡里明察暗访的干部又来了。”
文泰望着谢浩杰的背影,心里嘀咕起来,那天谢浩杰硬拉了良嘉熙去动员学生,自己心里泛起不舒服的感觉,当时还觉得自己小家子气。看今天的情形,那谢浩杰还真打上了良嘉熙的主意。文泰的情绪一下子坏了,扔了画笔。
暗访组的干部问了一堆问题,谢浩杰流利对答,暗访组非常满意,看看村里的值守情况良好,走了。
谢浩杰招呼完暗访组,向宿舍走,抬眼望天,夜空深邃,星光闪闪,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袭上心头,嘴里念叨着: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一股清泪从眼角滑落,谢浩杰呆呆地望着天空,任泪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