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法和谢浩杰要进行草根宣讲。他们把非法宗教的20种表现和宗教极端思想的72种表现编成宣讲资料,精心准备了几天,都跃跃欲试地想一展风采。说好了10点开会,到了12点,稀稀落落地来了些群众。这让谢浩杰非常恼怒。村民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突然按时按点地开会,都特别不适应。
阿巴书记在大喇叭上一遍遍喊人,全村人来了不到一半。谢浩杰急得直跺脚,阿巴书记憨憨地笑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农民嘛,羊羔子一样吃饱了才回圈里,一开会,他们就头疼呢。”阿巴书记说。
谢浩杰看着阿巴书记不紧不慢的神态,气不打一处来。
“你一个党的书记,自己号召不动群众,还说群众落后,为什么唤礼的声音一响,磕头念经的一大堆?你放弃了阵地,所以群众就被宗教极端思想和行为带着走了。”谢浩杰气势汹汹地用手指着阿巴书记。
阿尔法看到谢浩杰发飙的样子,觉得他当着群众的面呵斥一个村支书,非常不合适,他把谢浩杰的手臂压下来。一向憨厚的阿巴书记,看到驻村工作队的干部当着村民的面训斥自己,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上去推了谢浩杰一把,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谢浩杰看到阿巴书记走了,想冲上前把他抓回来,被阿尔法紧紧抱住。
村民们像看电影一样望着眼前的一切。阿尔法急中生智,开始了宣讲,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下来。阿尔法讲得绘声绘色,观众席上不时传来阵阵掌声。宣讲的效果出奇地好。会议散了,大家久久不愿离去,围着阿尔法问东问西,阿尔法耐心细致地解答。
有村民说:“你们以前为什么不给我们讲这些道理呢?以前,他们都是说男人不留胡须,女人不蒙面不穿罩袍,就不是真正的穆斯林。说女人的脸只能让她的男人看,所以村里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女人,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要是你们早点儿说,这不是我们现代维吾尔族人的风俗,我们的女人漂亮的脸蛋会花一样开着。”
阿尔法感到了宣传的力量,非常兴奋。
“其实,村民都是善良的,就是没有多少文化,心里干净得像一个空瓶子,谁的宣传到位了,谁就占领了阵地,谁就获得了群众。过去,是我们丢失了阵地还意识不到,结果极端势力就乘虚而入。看样子‘访惠聚’是抓住了村民关心的问题。”谢浩杰说。
“浩杰,你说得对,所有的工作都要有一个合适的方法。可是,你刚才对待阿巴书记的做法是不对的。”阿尔法说。
“我一个副县级干部,批评一个村干部都不行?你少包庇他,我看着他就来气,打他的心思都有!”谢浩杰满不在乎地说。
“访惠聚”驻村工作开展之初,基层采取“三位一体”的工作机制,就是驻村工作队、村警、村委会要在村党支部的统一领导下开展工作,虽然驻村工作队的队长、副队长,有的是厅级干部,有的是县级干部,队长们也只是担任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开展工作。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16年7月以前。
“任书记才是村党支部副书记,一样应该归阿巴书记领导,你的定位一点儿不准确,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副县级的驻村工作队成员,归村党支部领导,我们的领导应该是阿巴书记,所以,要定好位,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态度对待领导的。”
谢浩杰被阿尔法噎得说不出话来,看到脚底下围在他腿边的狼狗黑虎,一脚踢上去,小狼狗惨叫一声跑了。阿尔法摇摇头。
散会了,一向不怎么串家入户的副书记拜克库力,入户走访去了。
第二天,任乐水带着大家勘查乡村道路,五公里的修路计划也下来了。任乐水去了一趟乌鲁木齐,打算做的三个民生工程都有了着落,内心有一种满满的自信。任乐水一旦张口求人,所有的项目竟然全部安排了。他知道,每个驻村工作队的队长都在八仙过海,找资金跑项目。和县里的其他驻村工作队队长聊起来,其他人都心事重重,为没能落实更多的项目忧心忡忡。大家都憋了一股子干劲,想在做好社会稳定、基层组织建设和宣传群众的同时,再树些叫得响看得到的业绩,一个个都在奋起直追,默默较劲。可好像天上的一块肉馕就在喀拉苏村的头顶噼里啪啦落下来。任乐水暗暗得意,自己不但幸运,也说明自己眼里的那些厅级领导朋友还真把他高看一眼。
阿巴书记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在村委会办公室等任乐水商量事情。自从任乐水驻村以后,他们立了规矩,每天早晨开晨会,商量一下村里的大小事情,听一下昨天的工作进展。阿巴书记每天早早地来到办公室,等待和任乐水商量工作,那一刻,他这个书记感到工作有目标了,说话干事的底气也足了。过去上班,村委会的干部各忙各的事情,看起来一个个忙忙碌碌,半个月下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撂在他这个书记的肩头,一天到晚累得半死不活,村里的发展还是老样子,在村民中说话还是没人听。只有兑现惠民政策发钱发物的时候,他才能在村委会看到村民难得的笑脸,他才有机会高声大气地说话。自从村里来了驻村工作队,突然间人们喜欢来村委会了,人气旺起来,出门书记进门书记的叫声不绝于耳,老百姓不再躲着他,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他这个书记出面,好像他慢慢成了这个村的大家长。以前,星期五,他要派所有的村干部去宗教人士家中,宣传党的宗教政策,一遍遍宣传法律知识。那些宗教人士麻古麻古地点头,可一回到村委会,村里的歪风邪气依然盛行,穿罩袍戴面纱留胡须依然大行其道。阿巴书记见一个批评一个,说急了男人们会伸出胳膊做一个下流的骂人动作,女人们会把面纱一角掀开吐一口唾沫。阿巴书记无能为力,没有人赞同他也没有人帮他,更没有人把他这个书记放在眼里。
而驻村工作队来了以后,短短的时间里,似乎一下子都变了,村民们开始喜欢他了,村委会成了村里的焦点。阿巴书记知道这不是他个人的魅力。驻村工作队耐心细致,不停地进行法治宣传,不停地进行民族团结教育,已经开始深入人心,就像那些久旱的花朵遇到了春雨,花瓣慢慢舒展迎着风飘扬起来。那些常年被冷落的老干部老党员老教师老模范老军人成了大家尊重的对象,驻村工作队带着村委会干部分批慰问,他们脸上浮现着久违的笑容。驻村工作队的领导像一个熟练的师父一样教阿巴怎么当干部,怎么做群众工作,怎么管理宗教事务,驻村工作队成了他的靠山。现在他在村里吼一声,班子里再也听不到叽叽喳喳的麻雀声,跑腿办事也利利索索。就连那些宗教人士,到了星期五都规规矩矩来到村委会,学习宗教事务管理的各种规定,再不需要村干部一个个登门拜访了,见了他这个书记也不敢再趾高气扬了,村里的大小事情要听他这个书记的意见了。阿巴书记感到了春光潜入的温暖,他有了做基层党支部书记的骄傲,找到了一种尊严。
然而,就在昨天,那个说着不标准普通话的谢浩杰,就为村民参加会议不准时,居然当着村民的面,指着鼻子呵斥他这个堂堂正正的书记。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平时说话把谁都不放到眼里,上天入地,像羊肉的膻味一样飘来飘去,总让人捧腹大笑。有时候,他还蛮喜欢那个说话不知深浅的小个子男人。可就是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玩笑话。阿巴书记觉得屈辱,更重要的是在村民面前丢不起人,他索性关了手机去了自己的棉花地。
阿巴书记不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看看时间已晚,任乐水带着其他人去查看公路施工情况。从村委会通向居民区的主干道,是一条整日尘土飞扬的土路,人在上面走一截儿,鼻子里就灌满了灰尘。住得远的村民家,离村委会好几公里,村民不愿意去村委会。倒是去清真寺的路面,铺成了石子路面,常年洒水碾压,成了一条牢固的硬面路。
谢浩杰拿出昨晚写的村民开会制度给任乐水看。大家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土路上,飞起的沙土呛得人心烦。
“你消停一会儿行不,让书记看你的文件,还是吃你扬起的尘土?”文泰说。
“哎,你不学习上级文件呀,文件说要接些地气,多些土气,去些官气,脚上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有多少真情。你这年轻人一点儿政治都不讲。”谢浩杰用手中的文件挥赶着眼前的尘土说道。
文泰听着他酸溜溜的话,气不打一处来,扬起脚把一片尘土踢向谢浩杰。谢浩杰跳开去,扬起更大的灰尘,大家捂着鼻子快速避开。
“你简单说一下,怎么个管理办法?”任乐水心情好,没有阻止他。
“包干,一个村干部包几个村民小组,每次开会时,村干部分片督促,保证90%的到会率,到不了的扣工资。”
“他们村干部哪有工资?一个月不到2000块钱的补贴,这种扣法,一个月的补贴扣完了,谁还愿意当干部?”文泰说道。
“你别插嘴。要么你包干挨家挨户去催?一个月如果到会率不到90%,就扣阿巴书记的一半工资。”
谢浩杰说得斩钉截铁。任乐水想了想,觉得眼前也没个好办法。
“扣补贴,显然不合适,你知道村党支部书记拿全乡人均gdp的1.5倍,村干部是1.2倍,一个月多的拿1800块,少的拿1500块,每个月干那么大的工作量,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少100块钱,对村干部都有巨大的警示作用,扣一半补贴显然不合适。那么,不参加会议的村民怎么办?”任乐水问道。
“也扣,一次扣10块。”谢浩杰说。
“不现实,农民又没有收入,怎么扣款?扣小麦补贴?棉花补贴?”阿尔法问。
“就从补贴款中扣呀,还是你阿尔法比文泰有脑子。”谢浩杰大声夸道。
“你脑子让水泥糊了,农民的补贴是国家专项补助,你直接扣了就是违反政策,你多一些法治意识好不好。”文泰说。
“浩杰呀,农民的利益是不能随意伤害的,农民不来开会,一方面说明我们基层组织的治理能力差,一方面说明那些落后习惯在起作用,需要我们做大量的细致工作,扣农民的专项款,政策不允许。是不是改一下思路?我们拿出一些资金,改罚款为鼓励,给前十名来开会的人奖励,一次奖励一公斤油或者十公斤面。花不了多少钱,但可以树立大家的荣誉感。”任乐水说。
谢浩杰突然栽倒在泥土路上,扬起一片尘土,众人大惊失色,急忙去扶他,他一下子站起来,又扬起更多的灰尘。
“哈哈,还是书记水平高,真是让我顶礼膜拜。”
原来谢浩杰是故意摔倒,大家一阵哄笑。文泰看着谢浩杰的滑稽样,自顾自走在前面,那种小丑似的表演让文泰生出许多厌恶之情。
一股更大的尘土扑面而来,几个村民拦住了任乐水他们的去路。亚力坤紧张地冲到前面。原来是上访的群众大呼小叫地拦住人群,递了一份状子给任乐水。状子上按了几十个人的手印。阿尔法接过来,那告状信是举报谢浩杰的,说他破坏民族团结,不尊重基层干部,昨天甚至打了阿巴书记,希望驻村工作队把谢浩杰送回原单位,村民们不欢迎他。
任乐水看着密密麻麻的手印,意识到问题不简单。阿尔法用维吾尔语简单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经过。任乐水仔细琢磨着,谢浩杰一向说话不注意方式,做事比较由着性子,即使批评阿巴书记几句也还是工作方法问题。再说,阿尔法的宣讲效果很好,现场的群众也没有说什么。可过了一夜,还是那群受教育的群众,怎么就突然纠集起来,要赶谢浩杰走。任乐水读出了一点儿味道,一股子挑衅的味道。
劝走了上访村民,任乐水带着驻村工作队成员直接去了村东头的棉田。几百亩棉田,整整齐齐,机播的地膜,一垄一垄地铺开,大地白茫茫一片。村民们都在地里除草,阿巴书记窝着个大肚子、撅着屁股在地里忙碌着。看到任乐水书记,阿巴书记扔下坎土曼快步跑过来。
“哎呀,书记,地里的草嘛花一样长着,棉花一点儿营养也没有,所以我上午来锄草了。”
阿巴书记的地里,打过了农药,干干净净,就没有什么草。谢浩杰快步跑到隔壁的地里,从农民手中借了几把坎土曼,走回来,给任乐水他们一人发了一把。
“来,我们一起锄草。”谢浩杰说。
阿巴嘿嘿笑起来。
“你嘛,我一点儿不想理你。我老婆让我生气了,我一个星期不和她说话,我今天还是不想和你说话。”阿巴书记说。
“你晚上把老婆子便宜占了,白天就不理人家。”谢浩杰说。
“地里的草没有了,我们回村委会吧,任书记一定遇到大事情了。”阿巴书记说。
“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我带着浩杰给你道歉来了。”任乐水说。
“哎,任书记,牛尾巴扫苍蝇,甩到人脸上了,小小的事情不要道歉,你让我打他一巴掌就行了。”
阿巴书记看到谢浩杰的那一刻,气已经消了大半。谢浩杰一愣,意识到任乐水对他昨天的做法还是很在意的。
“阿巴书记,我昨天态度不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真诚道歉!”
“浩杰,你得写一个深刻的检查,在全体村民会议上道歉,村民们要求驻村工作队严肃处理你。”任乐水说。
“太夸张了,我不就是对阿巴书记说了几句重话吗?还不至于严肃处理吧?我走总可以吧。”谢浩杰无所谓地说。
“还让你说对了,就是有人想让你走。”任乐水严肃地说。
谢浩杰一脸委屈和茫然,他愤恨地扔下坎土曼扬长而去。阿尔法要去追他,被任乐水制止了。
“任书记,事情没那么严重,怎么刮了阵小风就当沙尘暴了。”阿巴书记看着远去的谢浩杰,又替他辩解道。
“是啊,阿巴同志,昨天的事情其实就是个态度问题,但就有人挑头要赶浩杰走人,他是驻村工作队副队长,赶他走是什么意思?而且还上升到民族团结的原则问题,我们就是来做民族团结工作的,用这种理由赶驻村工作队,背景不简单。”任乐水语重心长地说。
任乐水安排阿巴书记和亚力坤、阿尔法做深入调查,一定要查出幕后的背景。
吃晚饭时,谢浩杰没有来。
“文泰,通知一下,明天开村民大会,让谢浩杰做出深刻检讨,然后让他休假十天,回乌鲁木齐冷静一阵再回来。”
文泰去了谢浩杰宿舍,谢浩杰正蒙头躺在床上,文泰事不关己轻描淡写地说了任乐水的意思,谢浩杰突然跳起来,随手把桌子上的一杯水猛地泼到了地上。
“滚出去!”
文泰淡漠地笑了笑,说:“看你那熊样,一点儿破事,死去活来地干嘛?明天检查!不然滚蛋。”
第二天,谢浩杰做了检查,收拾了行李。出发前,他在亚力坤的办公室泡了半天。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那个活宝一样的人物,又想着闹什么新花样呢。谢浩杰出了门和谁也没有道别,坐上亚力坤的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书记,这浩杰伤心欲绝地走了,不会想不开吧?”阿尔法问。
“放心,浩杰平时咋咋呼呼,打这个踢那个,胆细着呢,回到乌鲁木齐,读几本书休息几天就乖乖回来了。”文泰说。
“难说,又不知道会演一出什么戏!文泰,他买的哪一班航班,你问问研究院办公室。”任乐水说。
文泰一查,傻眼了,谢浩杰根本就没有买回乌鲁木齐的机票,手机也关机了,闹得大家忧心忡忡。
亚力坤一回村,阿尔法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亚力坤说谢浩杰要了牙生儿子吐拉洪的身份证号码,了解了一些吐拉洪老婆的情况,什么也没说就去了长途汽车站。
任乐水想起来了,关于解决牙生老人问题的事,自己曾经交代过让谢浩杰负责,难道他去了和田?这也太不合常理了。每个队员都把休假当作一次难得的机会,大家会回到乌鲁木齐探望久别的亲人,会到各厅局汇报一下工作,跑跑项目,但很少有人会跑到南疆更远的地区,毕竟这是一次休整的机会。无论如何,在南疆开展“访惠聚”驻村工作,打破了人们日常心理、生理的平衡。作为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许多压抑在心头的难言之隐和冲击着心理的巨大反差,有太多的不适应,这些驻村干部需要一段时间的调整。而谢浩杰却有可能去了南疆向南更远的地区,而且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有点儿疯癫的村民?任乐水左思右想理不出个头绪,内心对谢浩杰的安全生出许多担忧。谢浩杰的所作所为,再上纲上线都是作风粗暴的问题,而一向对政治不太敏感的村民,突然把这些事情上升到民族团结的原则问题,看似理由充分,却让任乐水感到有人在暗地里打来了一记黑拳。他让谢浩杰做检查,一来可以教育一下驻村工作队,杀一杀谢浩杰身上的野气,另一方面可以安抚一下被挑动起来的村民,更多的是换取一些时间,调查深层次的问题。敏锐的政治修养,总是让任乐水从闹哄哄的表面去寻找问题的根本。
夜里,警笛大作。亚力坤慌里慌张地敲开任乐水的宿舍门。第三村民小组的一户人家起火了,民兵都已经组织起来去救火了。任乐水来到现场,着火的人家就是第三村民小组的组长,被称为小队长的王永富家。火已经被扑灭了,院落里的柴棚已被烧尽,院子中央,一张白色的床单刺眼地盖着什么。
任乐水的血压飙升,一阵晕眩。
“任书记,王永富的一个儿子被烧死了,他的老婆昏迷了,已经送往医院。”阿巴书记带着哭腔说。
王永富算是命大,当天去县城和一个水果商商谈秋季果品采购的事情,谈得兴起喝了几杯白酒,稀里糊涂睡在了酒店。在县城做生意的小儿子,每到春天都要回来帮助父母在地里做一些体力活,眼看着春播结束了,准备第二天回去,因为父亲去了县城,就留在家里陪母亲,下半夜,听到屋外狗叫,拎了根木棍去看情况,人一出来就被人砍了一砍刀,然后被浇了汽油,扔到柴火垛上烧了。躲在屋里的母亲,眼看外面火光冲天,束手无策,到村民来救火时,大火已经烧进家门,好不容易捡了条命。
一场飞来横祸,王永富家毁人亡。
王永富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好人,对左邻右舍照顾得周全,春天先紧着村民灌白地,春播时帮乡亲们跑前跑后买种子办贷款,秋天来了帮助乡亲销售果品、卖棉花,小队的事情就是自己家里的事。因为是维吾尔族妈妈领养的孩子,慢慢地,一切习惯和爱好都变成了维吾尔族人的样子。老妈妈给他说了亲事,娶了同样没有父母亲的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维吾尔族姑娘,成了家。
维吾尔族老妈妈看着他们幸福地生活,没了牵挂,衰老的躯体日薄西山。老人病倒了,她自知不久于人世,她对死亡并没有太多的恐惧,而让她唯一难以放下的就是自己领养的汉族儿子热西提。热西提娶了维吾尔族妻子,而他儿子的族别却写着汉族,她担心在自己离去以后,会有人欺负这个老实的外家人。那个星期六,她病倒了,但她不肯去医院,她说,老辈子人说:“周五病倒周六起,周六病倒何时起?”无论病再重,都不能在周六去医院。儿子热西提无法说服老人,他泪流满面地跪在自己的养母床前,老人只是摇头,眼看着病情一点点加重,老人还是固执地坚持着她心中的原则。当老人昏昏沉沉睡去,王永富开着拖拉机把老人送进医院,医生们已无回天之力,给老人下了病危通知,老人的生命迹象只有一两天的时光了。老人一次次昏死过去,然后又睁开双眼,不舍地看着眼前的养子,看着绕床蹒跚的孙子,眼里充满爱恋,她舍不得他们。老人把自己欠邻里的账目一笔笔在王永富的耳边说完。最多的欠账是欠了一只羊,那是养子结婚时从村里人家借来为养子做婚礼抓饭的。她要毫无牵挂地离去,不欠这个世界一点儿外债,轻轻松松地离开。她让养子把阿巴请到床前,立下遗嘱,把她那间五分地的笆子墙院子和五亩承包地留给了养子王永富。她在这个世界只有这一个最亲的人了,她了无牵挂,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这个异族养子一家今后的生活。交代完后事,她开始安静地等待,病魔一次次把老人推向黑暗的门口,但她顽强地等待着一个大日子,她要等到一个好日子。她终于等来了星期五,老人停止了呼吸,上天收走了她的苦身,她彻彻底底安静下来。
王永富号哭着,在老人的床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按照村里的习惯,给老人净身穿殓衣,把她安放在生前的卧室。他以儿子的身份,把老人抬上灵床,让怀着小儿子的老婆绕床走了一圈。在村民的眼里,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奶奶在天之灵的祝福,能很快学会走路。这个孤寡老人得到了村民太多的尊敬,几乎一个村庄的男人都参加了老人的葬礼。王永富和乡亲们一起埋葬了自己的养母,那个一生积善、备受尊敬的孤寡老人。王永富把老人埋在她家族的墓园。王永富像儿子一样,穿上维吾尔族长袍,头戴皮帽,腰扎白带,脚穿皮靴,认认真真地给老人服丧,就连家里的照明灯都是按照村民的习惯七天不灭,家里四十天没动烟火,大儿子足足吃了四十天的开水泡馕和奶粉。王永富像一个儿子一样送自己的维吾尔族养母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截路。村民们已经完全把王永富一家当成了自己的族人。村里人已经忘记了王永富的族别,都把他当成维吾尔人热西提。这个汉族人已经完全被村里人当成了亲人,他那两个混血的儿子,说着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人们几乎忘记了他们的族别,只是在户口本上,才能够查出来他们的汉族族别身份。他们一家和这里的村民就像沙土里的芨芨草和骆驼刺的根,深深地扎在干涸的戈壁里,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泥土下的营养,一起成长着。
苍白着脸的王永富失魂落魄地赶来,他呆呆地看着包裹着小儿子的尸布,慢慢地揭开盖在儿子面部的一角,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捂着双眼,呜呜悲泣起来,一种强烈的悲伤,从压抑着的沙哑悲凉的嗓底透出来,呜呜噜噜地,一派凄凉萧瑟。
任乐水走上前扶起他,王永富的双腿瘫软,几乎扑在任乐水的身上,他伏在任乐水的肩头放声大哭。王永富的泪水浸透了任乐水的衬衣,悲伤的情绪迅速传遍任乐水的全身,泪水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拥抱着王永富。王永富发疯一样抓住任乐水的双肩拼命摇着,悲愤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眼神里的绝望喷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