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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兄弟 9

开学了,喀拉苏小学一片繁忙。拖拉机突突叫着,车斗里坐着叽叽喳喳的学生。

阿尔法和文泰走进校园。男孩子们奇怪地看着两个陌生人,女孩子们远远地观望。男孩子穿着黑乎乎的衣服,女孩子都穿着长裙套着长裤。

“这里的孩子都这么死气沉沉的,好像压力重重。”文泰说。

“是啊。”阿尔法说。

“你注意没有,这里的女孩子都围着黑色头巾,那种围法也不对劲,把额头和脸裹起来,本来花朵一样的女孩子,这扮相就差没有裹着黑袍了。”文泰说。

一种郁闷的情绪浮上文泰的心头。迎面过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根根细微的血管蚯蚓一样爬满面颊,下颌露出青色的胡子找茬,双眼皮在大眼睛上翻动,头发向后梳,面相清爽态度和善,脚下却穿了一双灰色的运动鞋。

他是村里小学的校长罗合曼。他用带着维吾尔族特有发音的汉语和文泰握手问候,文泰心中升起一种亲切感。阿尔法简单说明来意。罗合曼把年轻老师集中到会议室,只有八位老师。

阿尔法一进去,就听到了一声欢快的叫声。

“阿尔法叔叔,您好!”

一个高个子的维吾尔族姑娘热情地握住了阿尔法的双手,洁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一股玫瑰花香飘散在房间里,姑娘激情四射挥洒着维吾尔族人特有的爽气。她一身城市姑娘的时髦打扮,下身着牛仔裤,上身套着大红的蝙蝠袖毛衣,长发披肩。

她就是麦迪亚娜,看到阿尔法突然到来,她有点儿激动。

让文泰没有想到的是,教室里还坐着一个楚楚动人的汉族姑娘,扎着两根小辫,不长不短地在肩上摇摆,白净的脸上还有两片婴儿肥,小嘴微微噘着,一脸纯净天真的稚气,让人生怜,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别样的雅致。姑娘叫良嘉熙,是北京邮电大学的西部志愿者,她刚刚结束四年的本科学业,被学校选拔出来到新疆支教,一年以后,她将回到学校免试读研究生。

商量了一上午,他们商定让麦迪亚娜担任村团支部书记,罗合曼将带着两个姑娘一起做村里年轻人的工作,尽快搞一次团的选举,把共青团支部先建立起来。

文泰的心情无比欢畅,驻村一个月以来,只有来到学校,他才体验到了一种文明的气息。那些身上飘着香气,眼里闪烁着温情的姑娘,让文泰内心兴奋无比,长久困扰他的苦涩感在一点点地退去。

“罗合曼校长,您太幸福了,蜜蜂一样在花园里工作,我们两个换一下吧?”文泰说。

“哎,领导,羊羔子只是生下来吃一会儿奶,人嘛一天只能吃一勺蜂蜜。女人多了头疼得很,一会儿下雨一样地哭,一会儿唱歌一样地笑。”

三个人哈哈笑起来。

罗合曼上的内高班,毕业以后考取了西北民族大学,从小生长在白水市,所以就考了教师岗位当了乡村教师。

“哎,罗合曼校长,您应该知道呀,学生上学不应该戴头巾的,尤其不能戴黑头巾,怎么你们学校的小孩子都那种打扮?您的有些民族女老师也是那样。”文泰说。

“哎,领导,我也没有办法,我每次都说,可是以前上面也没有人管。我们一管,村里的家长就不高兴,经常不让孩子上学。有时候,那个斯迪克还要站在校门口,大家都怕他。我就只能看着苍蝇在抓饭上爬。”罗合曼垂头丧气地说。

“那,你们村里有辍学的孩子吧?”

罗合曼好像没有听到,低头走路。文泰看了他一眼,知道其中一定有一些他不敢说的隐情。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离开了学校,有点儿恋恋不舍。孩子们站在远处依然惊奇地望着他们,文泰的好心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文泰的电话响了,是任乐水打来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谢浩杰发了一晚上烧,人已经迷糊了,海拉提陪着去了县医院。任乐水让文泰也赶快去。三小队的村民因为春灌和达斯坦争水,双方正剑拔弩张,任书记要阿尔法赶到地里和他会合。

任乐水刚进村,看到村委会门口停了几辆警车。发生了纵火案件,县上成立了专案组,县委副书记徐向阳和乡长伊里亚尔也来了。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案子,但各级党委都把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作为中心工作,严防死守,不愿出事,也害怕出事。有句口号:“一百减一等于零。”是指只要出了稳定的案件,所有工作一票否决,稳定压倒一切!稳定是最大的政治,也是最大的政绩。

勘查了一上午,没有发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县委副书记徐向阳比较年轻,尽管县里来了一批厅级驻村干部,他倒不怎么上心。毕竟村委会是在当地党委的领导之下,县委领导可是名正言顺的地方主官。而那些厅级领导们本来就是来历练品质的,再说见多识广,到了村里就把自己实实在在当了村干部,也脱去了往日的傲气。

“啊,任书记,您终于回来了,看您一走,这就出了乱子,连坏人都怕您。”徐向阳说。

任乐水不冷不热地伸出手,看着忙忙碌碌的警察。

“任书记去自治区要项目,村委会办公室改造和校园危房改造的项目都有了眉目。”伊里亚尔乡长急忙向徐向阳说明情况。

“任书记有水平,你们‘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找项目,上项目,其他事情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们基层组织就解决了。”徐向阳听到要来了项目,抑制不住高兴。

任乐水听了,有些不是滋味。上项目工作应该算为群众办好事里的一块民生工作。而在当地一些干部眼里,维护社会稳定、宣传群众和基层组织建设都比不过上项目,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建设项目被他们尤为看重。

“呵呵,徐副书记,项目的事情我们力所能及,会全力以赴,可是关键的关键还是社会稳定,不把阵地夺回来,把民心聚起来,发展越快问题越多,小马拉不了火车呀。”任乐水不露声色地回道。

徐向阳听出了任乐水的话外之音,尴尬地点点头,扯起嗓子对地区公安局的干警嚷道:“也不是个什么大案子,我的意见你们先回,我们县公安局侦查就是了,回去别说那么严重,让市委担心。”

任乐水的手机响起来。

“任书记快来,三小队因为争水灌地,要出人命了。”阿巴书记大呼小叫地打来电话。

第三村民小组在村庄的北面,是水源的上游,按理说全村的春灌都先从那几百亩地开始,是一个最不会为水发生纠纷的地方。

“亚力坤,开上你的摩托车送我下地。”

亚力坤望一眼乡长,乡长不置可否,毕竟面前站着县委副书记。县公安局长买买提明挥了挥手,说:

“队长下地头,你当然得陪着去,这里有我们。”

亚力坤发动了摩托车,载着任乐水飞驰而去,扬起一层厚厚的灰尘。

徐向阳笑了笑,摇摇头:“现在的干部还就是公仆,那么大个厅官坐辆摩托车下地,就像一个村里的干部嘛,以前来个处长,我都得让出专车跑前跑后地伺候,这才是我们领导干部的作风呀。”

县公安局长接道:“书记,如今您威风了,全县管了六个厅官,一个副专员也管不了那么多大官。”

徐向阳听着高兴,说:“***以后,提出治国理政的新实践,党的建设的伟大探索,农村这样干下去,有奔头,前途光明!”

远处人声鼎沸,黑乎乎的一团人围在一起,在低头争吵。手上的坎土曼在空中挥舞着,一个人正用手推搡着另一个人。

“书记,那个推人的是斯迪克的小儿子,被推的是三小队队长王永富。”

“这村里都是维吾尔族群众,怎么会冒出一个汉族小队长?”

“他以前是个流浪儿,快饿死了,被村里一个孤寡老太太捡回来,养大了上了维吾尔语学校,初中毕业后,回到村里照顾老人。他说一口纯正的维吾尔语,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后来老人走了,他就留下来,开荒种地,他的维吾尔名字叫热西提。”亚力坤说。

“怪不得,以前我只知道三小队有个热西提,原来是个汉族人。那他的妻子是哪个民族的?”

“维吾尔族的老婆西仁古丽。以前,不同民族成家的事情很多,只是现在人们开始忌讳这些事情了。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孩子的户口都是汉族。”

任乐水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黑瘦的小孩,他隐约记起,小时候在县城上学时,在民族中学,总有一个低年级的汉族小孩,说着维吾尔语和一群维吾尔族同学打闹。他是一个上维吾尔语学校的汉族孩子,所以印象很深。会是他吗?他疑惑地想。

来到人群里,任乐水一眼认出了那个黑黑的小个子,如今还是矮墩墩的,人很壮实,发福的肚子向外凸,眼里还露出从前憨实的神态。看到大领导来了,王永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没有认出眼前的任乐水。他的裤脚处破着,鞋上的血渍已经干了,显然被利器击伤了。

“领导,您来评评理,达斯坦的二百亩地在水源的下游,村里的规矩:按时、按先后放水,可是他却叫了人,在上游家的渠口堵着,非要先放他家的水。上游的地是干的,水一路渗漏,流向下游的水速就慢,结果影响了一个小队放水的时间,眼看后天关闸的时间到了,上游四百多亩地一块也没有灌上,他家的地也才灌了一半。”

王永富一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他的汉语带着浓浓的甘肃口音,说得磕磕巴巴。任乐水听着着急。

任乐水问阿巴书记,以前是怎么解决春灌的。

“一样,都是让着达斯坦,先灌他家的地,别人等他家灌完再灌。”阿巴书记低声说。

“那今年怎么就打起来了?”

“今年,驻村工作队来了,大家都知道有人替百姓讲话了,三小队的农民就不愿意受欺负了,拉着热西提来抢水。可到了地里,达斯坦还是厉害的人,人们又怕他,就守在地头吵架。热西提说了几句,就被他们打了。”

任乐水看看面前达斯坦带的十来个人都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王永富后面虽然围了一圈人,却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阿巴书记,这么不公平的事情,你们村委会都不敢管,难怪农民害怕。你的党员干部都干什么去了?”

阿巴书记嘿嘿笑了一下,看看达斯坦凶狠的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亚力坤,你把村里的协警都派来。阿巴书记,你把村干部和党员都叫来,守在渠边。从上游放水,放完了再给达斯坦家放。”

村民们拍起巴掌叫起好来。因为任乐水说的是维吾尔语,每个现场的人都听懂了任乐水的话。

达斯坦对他带来的人吼了一声冷着脸走了。王永富冲上前,双手颤抖握住任乐水的手,连声说谢谢,一会儿说维吾尔语,一会儿说汉语。突然,他趴在任乐水的肩头失声痛哭,所有的委屈从心底倾泻而出,声嘶力竭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旁的村民也抹着眼泪。一群无能为力的男人曾经遭受了太多的屈辱,那哭声让任乐水揪心,那一刻他想:我们的基层百姓不知道受了这些村霸多少折磨和欺压。他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要坚决地铲除这些欺压百姓的毒瘤!

三天以后,谢浩杰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文泰,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歉意。

“一把火没把房子烧着,倒把你烧了个天上人间。”文泰说。

“那天不是冷嘛,我一个南方人哪里受得了大西北的寒风?”谢浩杰依然嘴硬。

文泰懒得揭穿他的怯懦,给他递了杯水。铃声响起来,谢浩杰打开手机,机屏上显现出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接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愤怒的吼声,谢浩杰任其发泄,最后柔声细语地说:“让儿子和我说句话。”

一阵嘟嘟的忙音,对方挂断了电话。

“哎,这个鸟不下蛋的戈壁滩,打个长途电话,一会儿有一会儿断的,什么时候新疆各族人民才能和内地同步小康啊?”

“中国电信互联星空,光芒因你而聚,让梦想接入现实。没看过电信公司的海报?同步小康的梦想早都接入田间地头了。”文泰说。

“你那是电信,我可是中国移动通信。”

“移动更厉害了:我的地盘我做主,全球通,我能!移动改变生活,世界时刻围着我转!”文泰说。

“书呆子,那是广告呀,是要追求的最高境界,不是现实,我的移动就断裂了我的生活。”谢浩杰又说,在空中做了个坚定的手势。

谢浩杰诡辩着,好像所有的通信公司都在打断他最美好的生活。文泰暗暗笑起来,越发觉得这个虚虚夸夸的男人的可爱可笑。

“哎,文泰,我主持了几天工作,村里就有人放火,你说为什么敌人也怕大官?任书记在,他们就躲起来了?”谢浩杰说。

文泰摸了摸谢浩杰的额头:“没烧呀!怎么还胡话连篇?‘三股势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的破坏活动,所以,文件里一直告诫我们,我们和他们的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激烈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文泰说。

“这种理论是有历史使命感、洞若观火的理论。我同意!”谢浩杰说。

谢浩杰一直隐藏着一种复杂的心理情结。当初,他要来新疆,因为家庭的原因,他的想法变得疯狂,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变奏,他铁了心肠去大西北。他已经失去了家庭,有着无法与人诉说的痛。他的血液里流淌的是湖南人落拓不羁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概,他内心有个英雄的梦。对谢浩杰来说,一切都可以再来,一切都可以选择,一切都没有结束。他读遍新疆的资料,找到了自己同宗爷爷谢彬的《新疆游记》《中国丧地史》,读着读着怆然泪下,那段丧权辱国的屈辱史,让他突然觉得自己活着如草芥,他要像一个血性男儿一样站立在西北边疆,赴汤蹈火,为了这个强大的祖国。谢彬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忧国忧民的豪侠之气,渗透在谢浩杰的骨子里,祖上尚且如此,何必在书斋里牢骚断肠?何必在家里和自己的女人天翻地覆?谢浩杰热血沸腾,义无反顾地报考了西域丝路研究院的博士生,来到了魂牵梦萦的大西北。

到了研究院,他才发现,理想和现实竟然隔着一个巨大的鸿沟。空泛的理论研究,在现实面前就像一个矮子面对着巨人。他只能按部就班,读些史书查点儿资料东抄西凑,搞了几个课题。在他眼里那些理论在现实面前软弱无力。“三股势力”依然嚣张,宗教极端氛围快把农村包围了,我们却束手无策。而只有当“访惠聚”驻村工作开展以后,他深入农村基层,才有了投入一场彻底革命的激烈情怀。要斗争,要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当敌人用砍刀、用炸药在向人民示威的时候,我们怎么可能还在象牙之塔研究那些什么人性呀权利呀平等呀?那些软绵绵的东西,一到现实就头破血流。打击!宣传!堡垒!真枪实弹地干!都人头落地了,还空谈什么?纵观祖国的统一史,就是一部鲜血和利剑的斗争史。谢浩杰的血管里奔腾着一股力量,他觉得自己在一个伟大的时代里前行,他喜欢现在这种实践,让他有一种男儿仗剑走天涯的英雄气概。

“不能因为处在和平的年代,我们就放弃了斗争的法宝。和平和正义必将胜利,而胜利就是不妥协地斗争得来的。”

谢浩杰咄咄逼人的论调让文泰大受震撼。只是他奇怪为什么一把火就吓了个半死不活的谢浩杰,骨子里却有着一种铁汉精神。

文泰做出了开展团委工作的计划书。任乐水对他几天来的工作挺满意。

文泰和麦迪亚娜召集所有青年开座谈会,个别谈话,摸底调查,对青年按照年龄、知识结构分类建档,全村十四岁至三十五岁青年共200多人,有28名团员,其中10名在外务工上学,现有团员为18名,按照“一证一卡一档一信”给每个青年建档立案,摸清了底数。问题非常严重,团的活动开展不了,多以文体活动代替团支部活动,主题团日、青年志愿者服务等活动未开展,更别说学习、就业培训,团员青年缺少就业创业的能力,再加上不懂汉语,许多团员青年整天无所事事。

他们仔细分析存在的问题。

“这个团支部就是瘫痪的,团支部书记没有经过选举就报乡团委,至今没有开过一次会议,组织过一次活动,就像墙头农民画嘛,挂在墙上给人看。”麦迪亚娜说。

文泰觉得青年人之所以带不起来,就是把团支部当了摆设,团支部委员未经过任何培训,不会工作,对团组织各项规章制度,不了解不掌握,团员长期不过组织生活,青年基本处于失控状态。

“共青团是生力军和突击队,村里这样搞,难怪青年都跟着别人跑。别说村里非法宗教盛行,人家在底下还偷偷摸摸拉拢几个人找几个打手,我们整个就是缴械投降。”阿尔法说。

“我看着那些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就来气,一天到晚什么活不干,专跑清真寺,有的还做五次乃玛孜,看到谁家女人不戴黑头巾,就找人家麻烦。都成什么世道了,黑白不分。”麦迪亚娜说。

他们议论了半天,也渐渐理出了头绪,当务之急是改选团委,然后把工作开展起来。

正说着代丽莱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家眼前一亮。代丽莱穿着红色白底的艾德莱斯绸裙,活脱脱一朵盛开的玫瑰,黑亮的眼睛,白净的肤色,凸凹有致的曲线,真是增一分则长,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改往日黑袍遮体黑纱蒙面的压抑。

麦迪亚娜睁大眼睛凝视着她,代丽莱冲过来抱着麦迪亚娜哭泣起来。良嘉熙大眼圆睁,翘翘的小嘴大开,被眼前的代丽莱惊呆了。

“第一次见到代丽莱的真容,原来她这么美!”良嘉熙叹道。

两个维吾尔族姑娘唏嘘了一会儿又破涕为笑。代丽莱拿出团员证。

“麦迪亚娜姐姐,我也是一个团员,我才二十岁,为什么团员开会不叫我呢?”

代丽莱的突然转变,让文泰吃惊不小,她是阿不拉的老婆,她的男人怎么可能让她回到团组织呢?文泰也吃不准,该不该收留代丽莱?而且她怎么就突然脱下了黑袍?

“你家丈夫同意你这样做吗?”文泰用维吾尔语问道。

“他不是我丈夫。他的老婆在和田,当初我在乡里当护士,他盯上了我,那时候,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都不敢说话,一天夜里,他和他弟弟把我强行架到车上,拉了去清真寺念了尼卡,从此我失去了工作,被他霸占。”代丽莱用汉语对大家说。

“原来你们的婚姻是非法的。”文泰说。

大家面面相觑,真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医院的护士突然被劫走,就被当了别人的小三。

“好在我一直偷偷避孕,没有给他生下孩子。”代丽莱大方地说,眼里露出一种难以察觉的骄傲。

良嘉熙圆润的脸上飞起了红晕,一向美丽大方的麦迪亚娜好像没有听懂,低头看着手中的团员证。只有文泰理解代丽莱的心情。虽说维吾尔女孩一向腼腆,但代丽莱是护士出身,说起男女间的隐私本来就没有障碍,特别是当她把这件事情当作斗争胜利的果实来宣传时,她是自豪的。

“好的,代丽莱,你先回家,我们商量完以后再通知你。”文泰说。

“我已经搬出阿不拉的家了,我住到我妈妈家了。我再不会回到那个黑暗的地狱。我要重新开始自己幸福的生活。”代丽莱说。

“可是,你还要和他离婚呀?”从北京来新疆不久的良嘉熙有点儿不明白。

“你们驻村工作队要给我撑腰,我已经不是他家的女人了,他是胁迫我念尼卡结的婚,只要我不愿意,只要你们支持我,我就是我自己了。”代丽莱坚定地说。

麦迪亚娜走过去紧紧拥抱着代丽莱,然后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屋里转起圈来,她们欢快地笑起来,尖叫声亢奋而快乐,荡漾在村委会的院子里。

晚上,任乐水听说了代丽莱的事情,非常意外。

“念尼卡结婚是违法的,是非法宗教干预社会生活,是要打击的,可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现在还是要从揭面纱刮大胡子的宣传教育入手。但既然代丽莱出来了,我们就要支持她,树个榜样,还要防止阿不拉气急败坏狗急跳墙。”

对团的工作,文泰谈到了他的想法,按照“党建带团建”,先对村团支部改选,形成驻村工作队协助、党支部指导、老党员一帮一的帮建机制。同时,开展丰富多彩的团活动,发展一批团员,培养入党积极分子,党有号召团有行动,让团员在开展“去极端化”教育,抵制非法宗教和宗教极端思想渗透方面走在前面。

“文泰,你干了几天就摸出道道了,搞理论在行,搞实践也不弱啊。”任乐水说。

“那是,看是谁带着走嘛,您不是常说堂堂正正做人,精精彩彩人生嘛?给我一个支点就把地球撬起来,给我一束阳光就让世界灿烂!”文泰说。

任乐水欣慰地点头。

“书记,其实我有时真觉得,我们的理论赶不上实践了,你看这次‘访惠聚’驻村工作,要实现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总目标,如何全力构建专群结合群防群治的铜墙铁壁,是一个现实任务,也是一个实践课题。如期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大的短板在农村,把群众的心思和力量凝聚到勤劳致富奔小康上来,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是一个战略课题。同样,夯实党的基层执政基础,把抓基层、打基础作为稳疆安疆的长远之计和固本之策也是一个重大课题,这里面有许多理论问题,在党的理论实践上有好多文章要做。”

文泰看到任乐水兴致高,急于想表达他的一些见解。

“不急,我们下来,除了实践就是要总结理论,我看建立‘访惠聚’的长效机制就是一个大课题,你在这方面做个课题准备,边实践边思考。现在不必出结果,麦种刚播下,磨镰刀要等一会儿。”任乐水说。

“我看,你们选团委班子,那个代丽莱可以考虑。”

“书记,她能进班子?一个小三?”文泰急道。

“教育的一手要硬,怎么个硬法?你都转不过弯,群众更想不通了。代丽莱身上有典型性,就是一本活教材,她都被培养了,那些极端的家伙不就紧张了?我们的群众就不害怕了!小伙子,甜水藏在深井里,办法都在问题的深处。”

村团支部的新班子方案拿出来了:支部书记由麦迪亚娜担任,副书记由代丽莱担任,一名协警和两名青年民兵担任了委员。

阿巴书记主持会议讨论,大家都非常支持,只是副书记拜克库力对代丽莱担任副书记说了一堆意见。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个女人作风不好。任乐水问了几次,什么是作风不好?拜克库力解释代丽莱平时疯疯癫癫,整天有空就和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不守妇道,以前还经常和老公打架。很明显,在拜克库力的眼里,那些女人就是应该蒙面穿黑袍守在家里低声下气受男人管。

任乐水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平时拜克库力总是任何时候都不表态,好像没有什么主意,关键时候他的思想站位就有了倾向。原来班子里的干部心思都不在一个道上。

谢浩杰突然跳了起来。

“拜克库力同志,我看不是代丽莱的作风不好,是你的思想不好。女人嘛就应该像花一样开着,为什么女人遮住脸,戴了面纱就是作风好?是她男人打她?还是他们两口子打架?我看你的脑袋里是一团乌麻什。”

谢浩杰手舞足蹈地把拜克库力批了一通。拜克库力呆望着谢浩杰。谢浩杰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看着拜克库力空洞的眼神。

“你看着我干吗?我说的话你难道不懂吗?”

拜克库力无奈地摇摇头,大家哄笑起来。阿尔法准备翻译过去,任乐水制止了他。

第二天上午,举行团支部选举大会。除了外出打工的和上学的,村里的18名青年都准时来了。经过一个月的工作,青年的面貌明显有了变化,过去那种冷漠的神情正从脸上一点点褪去,对集体活动生出一种好奇和热情。其中,有两个穿着黑袍的女青年,她们虽然没有戴面纱,却用黑头巾裹着半张脸。谢浩杰看了不是滋味,他拉了阿尔法走到那两个穿黑袍的女青年面前。

“天天动员你们不穿黑袍,知不知道那是宗教极端思想渗透的表现?你们是青年人的先锋队,这么落后怎么当生力军?回去换了。”

尽管阿尔法翻译得很婉转,两个女青年还是流着眼泪,跑了。

任乐水远远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

当新的一届团支部班子宣布的时候,年轻人欢呼雀跃迸发出少有的激情。麦迪亚娜的演讲让每个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未来:参加青年志愿者队伍,举办青年致富培训班,选优秀团员去培训学习。

年轻人的眼睛一亮,不时鼓起热情的掌声。

文泰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麦迪亚娜的一举一动。

麦迪亚娜穿着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双腿修长,臀部微翘,曲线丰满,上身着碎花的蓝色衬衣,套了一件金黄色的马甲,长发披肩,笔直的鼻子衬托出白皙面庞的冷艳,线条饱满的嘴唇,红润而性感,深陷的眼窝里,蓝色的眼珠熠熠生辉,下巴微微上翘,仿佛一个绝美传说中的西域美女,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透出典雅和骄傲的神态。

文泰被她的美丽深深打动。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阿不拉冲进了会场,要去抓代丽莱的手。代丽莱站起来怒目而视,用双手推搡着眼前的男人。阿不拉挥起右手。麦迪亚娜冲过来,紧紧抓住阿不拉举起的手。

“姑娘们,把他赶出去。代丽莱就不是他的女人,从今以后,阿不拉欺压女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麦迪亚娜喊着。

人们犹豫了一下,姑丽赛乃姆上来抱着阿不拉的腰,几个姑娘纷纷把阿不拉围住。

“阿尔法,给他说,今天驻村工作队宣布,他们的婚姻是违法的,代丽莱是个自由的公民,以后他再殴打侮辱代丽莱,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阿尔法把任乐水的话翻译过去,在场的年轻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不拉,你听着,驻村工作队来了,这是共产党的领导,你过去霸占了我两年,我们念尼卡的婚姻是无效的,你在和田已经娶了老婆,我不会给你做小老婆的,从今以后,我回妈妈家,你那里是你自己的窝,我一辈子不会再踏入你的家门。”代丽莱理直气壮地说。

现场一片惊呼,在人们的心里,代丽莱应该就是阿不拉的老婆,大家都怕阿不拉,没有见他们举行过婚礼。长舌的老太太说,乡里那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女护士,因为贪图阿不拉家的财富辞去了工作,嫁到了村里最有势力的家门。也有人说,阿不拉过去的老婆去了内地,他们离婚以后,阿不拉看上了美丽的护士代丽莱。但让村里人奇怪的是他们结婚居然没有举办一场广而告之的婚礼。新娘就像一只溜进家的老鼠,从此阿不拉的院门里就多了一个蒙着面纱、穿着罩袍的女人。可是入门两年,那个奇怪的女人却没有给阿不拉生下一个孩子,倒是他原来女人生的三个孩子在院子里跑进跑出。只是夜里,总会听到从那个大院里传来的哭声,还总有人看到一个穿着罩袍的臃肿中年女人神出鬼没。人们猜测着阿不拉深宅大院里怪异的事情。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今天一下子揭开了谜底。

掌声响起来。有年轻的男人高喊着让阿不拉滚蛋,大家七嘴八舌地嚷起来。阿不拉灰溜溜地走了。这是代丽莱在人群中第一次没被阿不拉打骂。

代丽莱伏在麦迪亚娜的肩头痛哭起来,她把几年来的委屈和屈辱宣泄出来。现场的年轻女人也哀戚戚地抹着眼泪。

麦迪亚娜走到台前,握着拳头说:“兄弟姊妹们,从今以后,我们要团结起来,和村里的恶势力、极端势力做坚决斗争,我们要把文明的种子播在喀拉苏村的田间地头千家万户,让我们一起迎接一个美丽而光明的未来。”

当人们陆续散去,麦迪亚娜和代丽莱最后离开村委会,两个美丽的维吾尔姑娘肩并肩走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活力四射的背影,一个穿着红白相间艾德莱斯裙飘逸的背影,像一幅剪影一样,慢慢消失在村委会的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