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晚上,就在新宿的十字路口发生追尾事故之前不久,新宿花园街一家名叫“桃子”的酒吧里,两个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争执,互不相让。他们就是相马芳江的哥哥相马良介和未婚夫真下幸彦。两个人都已经喝了不少酒了。此时酒吧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老板娘桃子独自在吧台后面烫着酒。
良介外面罩着一件粗格子花纹的短大衣,里面还是那件黑色灯芯绒上衣,乱糟糟的头发,戴着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幸彦则穿了一件崭新的长款风衣,围着一条漂亮的围巾,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照你这么说,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作品都过时了?”
幸彦从老板娘手里接过刚烫好的酒,一边倒酒一边不满地嘟囔道。
“那是专业画家的常识!你懂什么!你能说出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好在哪里?”
良介已经完全醉了,言语粗鲁。
“我当然知道。总之,现代绘画必须富有时代气息和时代特征。”
“你懂个屁!你所谓的现代绘画就是你那种广告画?”
良介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幸彦。
“就算是广告画,又有什么不好?你那种画不过是孤芳自赏,一幅都卖不出去,还……”
话音未落,幸彦的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
“你干什么?”
幸彦一下子火了。可良介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的外套口袋里插着志摩珍珠商店的广告画册,正是出自幸彦的手笔。这可是幸彦的得意之作,刚才因为得意,趁着酒兴拿给良介看的。现在,他已经后悔了。那家伙肯定会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废纸扔进垃圾桶里的。
他想要把它拿回来。但是还不等他动手,就见良介恶狠狠地盯着他,开口说道:
“我不同意你和芳江的婚事,不同意!”
幸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良介一直对芳江和幸彦的婚事心存芥蒂。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幸彦这个所谓的美术商,却又嫉妒他丰厚的收入。不仅如此,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对妹妹的爱恋,觉得是幸彦把妹妹从自己身边夺走了。幸彦对良介的这点心思心知肚明,但芳江无论如何也想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得到哥哥的祝福,这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于是,三个月前,幸彦开口向良介提亲,结果自然是被良介一口回绝了。后来,在芳江的软磨硬泡下,良介不得已,总算是勉强松了口。但是现在,他似乎又准备反悔了。
借着酒劲,幸彦也毫不示弱:
“你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要继续把芳江留在身边。”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同意!把芳江交给你这种满身铜臭的商人,我怎么可能同意?你竟然说我的画卖不出去?就凭这个,我也不同意!”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满脑子封建思想。你只不过是芳江的哥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否决我们的婚事?我只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才会征求你的同意。不管你怎么说,我们都会结婚的。到时候,芳江就会搬出来跟我一起生活……”
又是一拳,正中幸彦面门,比刚才那拳还要重。幸彦只觉得嘴里一阵温热,原来是嘴角已经被打出血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良介也几乎同时不甘示弱地站起来与他对峙。
“怎么可以动手打人!请别再……”
吧台后的老板娘桃子见势不妙,连忙出来劝架,但为时已晚,烂醉的良介已经扑向了幸彦。
“啊,危险!”
桃子的尖叫声和良介沉闷倒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原来,幸彦为求自保,一把推开了扑上来的良介。没想到良介竟然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他好像昏过去了。后脑好像撞到这个角上了。”
桃子指着旁边的洗手台说道。
幸彦吓了一跳,酒已经醒了大半。他连忙伸手去摸良介的后脑,既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
“喂,醒醒,快醒醒!”
幸彦摇晃着良介的肩膀,大声呼唤着。
桃子端来一杯水,但无论如何也灌不进去。最后,她索性将水泼在了良介的脸上。
良介这才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迷茫地四下张望。当他终于看清是幸彦在扶着他后,一把将他推开,刚要继续发作,突然双手紧紧地抱着后脑,疼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他摇摇晃晃地爬到吧台上,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好一阵子。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出了酒吧。
“他那样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桃子担心地说。
幸彦闻言,也不免担心起来。他毕竟是芳江唯一的哥哥,万一……
“这是他的帽子吗?”
幸彦接过桃子递过来的贝雷帽,掸去上面的尘土,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起来。他急忙结了账,快步走出了酒吧。
虽然还不到深夜,但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这时候,良介已经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高架铁桥下的那个十字路口。
黑暗的角落里,站街的暗娼随处可见,见良介走过,纷纷招呼。但良介对所有这些都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多出了一个女人。
“这么冷的天,又下着大雪,去我那儿吧。”
这个女人看样子只有二十二三岁,长得并不难看,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天很冷,但她竟然没有穿大衣。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腋下竟然拄着双拐。
良介的脚步更加凌乱了,但他还是一把推开了女人。与此同时,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
女人连忙丢下拐杖,把他扶了起来。良介还是不领情,使劲儿拂开她的手,挣扎着起身往前走去。
女人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良介残存的意识只是要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凯迪拉克。只是他当然已经无从分辨这是什么车了。他摸索着拉开后车门,一头撞了进去,又费了好大劲儿才从里面关上了车门。他已经连坐都坐不住了,就那么一滩烂泥似的倒在了后排座位上。
又过了一会儿,省吾从交通岗亭出来了。他快步走到车前,掸去身上的雪花,上了车。
就在他发动汽车的时候,忽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那女人穿一件大红毛衣,浓妆艳抹,却拄着一副双拐。她似乎正在对着这边喊着什么。
省吾无暇顾及这么多了,他甚至连良介身上的酒味都没发现,就那么驾车离开了。
大雪,仍不停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