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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两个人 19.游戏

19.游戏

2003年5月的一天,我突然被停职了。

2002年初,我经过竞聘,当上了广西文学杂志社的主编。我当时四十岁。在《广西文学》五十年的历史上,是最年轻的主编。

2002年底,我在《广西文学》上编发的一篇文章,先后被《今晚报》、《杂文选刊》、《读者》转载。2003年5月初,《读者》转载后没几天,因此篇文章牵涉到民族宗教问题而被收缴。当晚,消息通过个人传到南宁。第二天早上,单位领导把我召到办公室,告知我要暂时停我的职,让我反省。我说好啊,没事。我还以为会有领导来找我这个当事人谈谈话,调查了解,但都省了。我倒是省了这份心。

此时离我上任主编刚好是一年。我也是《广西文学》历史上最短命的主编。

我当时就没把这事当一回事。我想,我不杀人不放火,不强奸不盗窃,不贪污不受贿,能有什么事呢?可以说,我向来对工作很认真,很卖力,完完全全对得起那份工资。但我又把工作上的得失、对错当作游戏。就像一个运动员在运动场上,犯规了,裁判要罚你就罚;教练叫你上你就上,叫你下就下。你想当运动员就得遵守规则;你当不了运动员,就当观众。

我上大学时当过校队的足球、排球运动员,我懂比赛规则。

其实,很多事情都很简单的。

我说过,无论富贵贫贱,只要自己开窍了,就一切应对自如了。

停职了一个多月,闲了没事,就去上石。当时,中国刚刚发生过令世人恐慌不安的“非典”。因怕传染,大家已经多时不敢外出了。

上火车前,经过了体温测试。上了车,发现旅客比以往少了许多。闷得慌,就想跟谁聊聊几句。

突然想起了柳州的那个女同学阿红。

在大学时,她与我关系甚好。她这个人,随和,心善,开朗,能随便开玩笑,男女同学都喜欢她。毕业后我们久不久都有来往。她先是分配到柳州师专当教师,后跟随丈夫调到其家乡岑溪市,在公安局工作。当时岑溪开发开放甚热,前景看好。但没几年,就没声息了。他们又重回柳州。她还是在公安局工作。

电话打通,我一开口就说,我出事了,现正被公安押解到外地。她开始当然不信,还跟我打哈哈,后来见我很认真,就严肃起来了:不会吧?我说是真的,我编发了一篇稿子,出问题了,公安现在把我押解外地,进行审查。

她半信半疑了:真的?我说骗你干嘛,你听火车的声音,我正在火车上呢。火车正在开动,她一定听见车轮轰隆轰隆的震响。

她信了:怎么会这样呢……然后沉默了。

我就哈哈大笑起来:亏你是干公安的,这个常识都不懂!我真的被收审了,还让我跟你通话吗!

她那边沉默了一下,突然就嘤嘤地哭了:你……干嘛这样骗我……

我才意识到我把玩笑开大了。

我知道,这个事情出来以后,对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人绝对是没有的,毕竟我们都是文化人嘛。但希望你平安,这样的人是有的。

我当时真的很感动我同学的这份真情。

后来,北海的一个朋友、女作家谢凌洁也知道了我停职的事。我以为她会叹息一番,怎知她连连说,好啊,真是上帝造就你了呀!你的机会来了!一个挫折,一座山,都是上帝给你安排的,我都妒忌死了……

——在这一段时间,只有她一个人是为我庆贺的。

我隐隐约约感到了我将与这座山会发生什么。

到了止嚣庐,看见山顶上新种下的桉树已经长有一米多高了,一棵棵整整齐齐,绿油油,一派朝气蓬勃的样子。但我并不感到欣喜,我甚至感到憎恶。老伯的坡地与那片桉树林之间,还留有一排原来种的杉树,作为分界线,看上去十分的显眼。但总给人一种感觉,界线以上是富裕区,以下是贫困区。那些桉树就是富裕的标志。

再看那个水池,真的彻底干了。茂密的草丛完全把水池盖住。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出这儿曾经蓄过水。

吃完了饭,我便告诉老伯,我刚被停职了。

老伯吟哦道:怪不得,今天见你话不多。我说没有的啊,我话本来不多嘛。

老伯把手伸到烟袋里,哆嗦着摸出烟丝和烟纸,要卷烟。他既不看我,也不看手里,直视前方,一字一顿地跟我说:这样也好,让你有个教训,也让你从此认清更多的人。

说话间,老伯把烟卷好了,放到嘴巴转一圈,用口水把烟纸粘实,然后点燃,吸出了浓浓的一口烟。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干不干也无所谓,亚伯这里有地,可种红薯、玉米,饿不死。

老伯以上这些话,都是我从日记里原文摘下的。不用加工,也加工不了。

《小窗幽记》云:“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箪食豆羹之间。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每一个人,我是无法看清的。清与不清,不用看透,各自都会在各自的言行中暴露无遗。

老伯有所不知,我是不至于被开除的,还不到种地的地步。

但老伯只有土地,只能用土地来为我壮胆。“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他大概是认了这个理。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到,我与老伯,似乎都是为对方而生的。我们已经成为一种亲缘关系,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老伯的话,也让我感到土地的亲切,土地的温热,土地的宽厚。人与人为了一寸土地可以争得头破血流,国与国为了一寸土地可以大动干戈,除了个人利益和国家政治,应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人出于对土地的情感。

在这座山里,我对老伯和土地,开始产生了依赖。

第二天杀鸡。我切下一截鸡肠,用一根细绳绑住,拿到水沟边钓螃蟹,钓得一只。

两个月后,杂志社领导将我的手机费停了。我对给我下达通知的人冷笑了两声。随后,我被调离到别的部门。很快,人事部门就把我从事业编制转为公务员。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我相信,这是文联领导对我的关照。

公务员工资高。很多人都想从事业编制里往公务员编制调。

后来有人跟我说,你是因祸得福了。我说,没祸,福倒是得了。

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古人云: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生花,花生果,须知福生有因。

哈哈,我倒捡了个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