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领了江南各地,我不能回原来的中学读书,在家闲居了两年。除了一些旧课本和从祖父的书架上翻出来的《岭表录异》之类的杂书,身边的“新文学”只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和一本上海某野鸡书店盗印的《沈丛文小说选》。两年中,我反反复复地看着的,就是这两本书。之所以反复地看,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别的好书看,一方面也因为这两本书和我的气质比较接近。我觉得这两本书某些地方很相似。这两本书甚至形成了我对文学、对小说的概念。我的父亲见我反复地看这两本书,就也拿去看。他是看过《三国》《水浒》《红楼梦》的。看了这两本书,问我:“这也是小说吗?”我看过林琴南翻译的《说部丛刊》,看过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也看过巴金、郁达夫的小说,看了《猎人日记》和沈先生的小说,发现:哦,原来小说是可以这样的,是写这样一些人和事,是可以这样写的。我在中学时并未有志于文学。在昆明参加大学联合招生,在报名书上填写“志愿”时,提笔写下了“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是和读了《沈从文小说选》有关系的。当时许多学生报考西南联大都是慕名而来。这里有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其他的教授是入学后才知道的。
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各体文习作”是本系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我是都选了的。因此一九四一、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我都上过沈先生的课。
“各体文习作”这门课的名称有点奇怪,但倒是名副其实的,教学生习作各体文章。有时也出题目。我记得沈先生在我的上一班曾出过“我们小庭院有什么”这样的题目,要求学生写景物兼及人事。有几位老同学用这题目写出了很清丽的散文,在报刊上发表了,我都读过。据沈先生自己回忆,他曾给我的下几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要求他们写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我那一班出过什么题目,我倒都忘了。为什么出这样一些题目呢?沈先生说:先得学会做部件,然后才谈得上组装。大部分时候,是不出题目的,由学生自由选择,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课每周一次。学生在下面把车好、刨好的文字的零件交上去。下一周,沈先生就就这些作业来讲课。
说实在话,沈先生真不大会讲课。看了《八骏图》,那位教创作的达士先生好像对上课很在行,学期开始之前,就已经定好了十二次演讲的内容,你会以为沈先生也是这样。事实上全不是那回事。他不像闻先生那样:长髯垂胸,双目炯炯,富于表情,语言的节奏性很强,有很大的感染力;也不像朱先生那样:讲解很系统,要求很严格,上课带着卡片,语言朴素无华,然而扎扎实实。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因为就学生的文章来谈问题,也很难有系统,大都是随意而谈,声音不大,也不好懂。不好懂,是因为他的湘西口音一直未变——他能听懂很多地方的方言,也能学说得很像,可是自己讲话仍然是一口凤凰话;也因为他的讲话内容不好捉摸。沈先生是个思想很流动跳跃的人,常常是才说东,忽而又说西。甚至他写文章时也是这样,有时真会离题万里,不知说到哪里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管不住手里的笔”。他的许多小说,结构很均匀缜密,那是用力“管”住了笔的结果。他的思想的跳动,给他的小说带来了文体上的灵活,对讲课可不利。沈先生真不是个长于逻辑思维的人,他从来不讲什么理论。他讲的都是自己从刻苦的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之谈,没有一句从书本上抄来的话——很多教授只会抄书。这些经验之谈,如果理解了,是会终身受益的。遗憾的是,很不好理解。比如,他经常讲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你可以作各种深浅不同的理解。这句话是有很丰富的内容的。照我的理解是:作者对所写的人物不能用俯视或旁观的态度。作者要和人物很亲近。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心要和人物贴得很紧,和人物一同哀乐、一同感觉周围的一切(沈先生很喜欢用“感觉”这个词,他老是要学生训练自己的感觉)。什么时候你“捉”不住人物,和人物离得远了,你就只好写一些似是而非的空话。一切从属于人物。写景、叙事都不能和人物游离。景物,得是人物所能感受得到的景物。得用人物的眼睛来看景物,用人物的耳朵来听,用人物的鼻子来闻嗅。《丈夫》里所写的河上的晚景,是丈夫所看到的晚景。《贵生》里描写的秋天,是贵生感到的秋天。写景和叙事的语言和人物的语言(对话)要相协调。这样,才能使通篇小说都渗透了人物,使读者在字里行间都感觉到人物,同时也就感觉到作者的风格。风格,是作者对人物的感受。离开了人物,风格就不存在。这些,是要和沈先生相处较久,读了他许多作品之后,才能理解得到的。单是一句“要贴到人物来写”,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呢?又如,他曾经批评过我的一篇小说,说:“你这是两个聪明脑袋在打架!”让一个第三者来听,他会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明白的。我这篇小说用了大量的对话,我尽量想把对话写得深一点,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事实上,没有人会这样说话,就是两个诗人,也不会这样交谈。沈先生这句话等于说:这是不真实的。沈先生自己小说里的对话,大都是平平常常的话,但是一样还是使人感到人物,觉得美。从此,我就尽量把对话写得朴素一点,真切一点。
沈先生是那种“用手来思索”的人。他用笔写下的东西比用口讲出的要清楚得多,也深刻得多。使学生受惠的,不是他的讲话,而是他在学生的文章后面所写的评语。沈先生对学生的文章也改的,但改得不多,但是评语却写得很长,有时会比本文还长。这些评语有的是就那篇习作来谈的,也有的是由此说开去,淡到创作上某个问题。这实在是一些文学随笔,往往有独到的见解,文笔也很讲究。老一辈作家大都是“执笔则为文”,不论写什么,哪怕是写一个便条,都是当一个“作品”来写的——这样才能随时锻炼文笔。沈先生历年写下的这种评语,为数是很不少的,可惜没有一篇留下来。否则,对今天的文学青年会是很有用处的。
除了评语,沈先生还就学生这篇习作,挑一些与之相近的作品,他自己的,别人的——中国的外国的,带来给学生看。因此,他来上课时都抱了一大堆书。我记得我有一次写了一篇描写一家小店铺在上灯之前各色各样人的活动,完全没有故事的小说,他就介绍我看他自己写的《腐烂》(这篇东西我过去未看过)。看看自己的习作,再看看别人的作品,比较吸收,收效很好。沈先生把他自己的小说总集叫做《沈先生小说习作选》,说这都是为了给上创作课的学生示范,有意地试验各种方法而写的,这是实情,并非故示谦虚。
沈先生这种教写作的方法,到现在我还认为是一种很好的方法,甚至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我倒希望现在的大学中文系教创作的老师也来试试这种方法。可惜愿意这样教的人不多;能够这样教的,也很少。
“创作实习”上课和“各体文习作”也差不多,只是有时较有系统地讲讲作家论。“中国小说史”使我读了不少中国古代小说。那时小说史资料不易得,沈先生就自己用毛笔小行书抄录在昆明所产的竹纸上,分给学生去看。这种竹纸高可一尺,长约半丈,折起来像一个经卷。这些资料,包括沈先生自己辑录的罕见的资料,辗转流传,全都散失了。
沈先生是我见到的一个少有的勤奋的人。他对闲散是几乎不能容忍的。联大有学生,穿着很“摩登”的西服,头上涂了厚厚的发蜡,走路模仿克拉克·盖博,一天喝咖啡、参加舞会,无所事事,沈先生管这种学生叫“火奴鲁鲁”——“哎,这是个火奴鲁鲁!”他最反对打扑克,以为把生命这样地浪费掉,实在不可思议。他曾和几个作家在井冈山住了一些时候,对他们成天打扑克很不满意:“一天天打扑克——在井冈山这种地方!哎!”除了陪客人谈天,我看到沈先生,都是坐在桌子前面,写。他这辈子写了多少字呀。有一次,我和他到一个图书馆去,在一排一排的书架前面,他说:“看到有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的书,我真是什么也不想写了。”这句话与其说是悲哀的感慨,不如说是对自己的鞭策。他的文笔很流畅,有一个时期且被称为多产作家,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十年中他出了四十个集子,你会以为他写起来很轻易。事实不是那样。除了《从文自传》是一挥而就,写成之后,连看一遍也没有,就交出去付印之外,其余的作品都写得很艰苦。他的《边城》不过六七万字,写了半年。据他自己告诉我,那时住在北京的达智桥,巴金住在他家。他那时还有个“客厅”。巴金在客厅里写,沈先生在院子里写。半年之间,巴金写了一个长篇,沈先生却只写了一个《边城》。我曾经看过沈先生的原稿(大概是《长河》),他不用稿纸,写在一个硬面的练习本上,把横格竖过来写。他不用自来水笔,用蘸水钢笔(他执钢笔的手势有点像执毛笔,执毛笔的手势却又有点像拿钢笔)。这原稿真是“一塌糊涂”,勾来画去,改了又改。他真干过这样的事:把原稿一条一条地剪开,一句一句地重新拼合。他说他自己的作品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出来的”,这不是夸张的话。他早年常流鼻血。大概是因为血小板少,血液不易凝固,流起来很难止住。有时夜里写作,鼻血流了一大摊,邻居发现他伏在血里,以为他已经完了。我就亲见过他的沁着血的手稿。
因为日本飞机经常到昆明来轰炸,很多教授都“疏散”到了乡下。沈先生也把家搬到了呈贡的桃园新村。他每个星期到城里来住几天,住在文林街教员宿舍楼上把角临街的一间屋子里,房屋很简陋。昆明的房子,大都不盖望板,瓦片直接搭在椽子上,晚上从瓦缝中可见星光、月光。下雨时,漏了,可以用竹竿把瓦片顶一顶,移密就疏,办法倒也简便。沈先生一进城,他这间屋子里就不断有客人。来客是各色各样的,有校外的,也有校内的教授和学生。学生也不限于中文系的,文、法、理、工学院的都有。不论是哪个系的学生都对文学有兴趣,都看文学书,有很多理工科同学能写很漂亮的文章,这大概可算是西南联大的一种学风。这种学风,我以为今天应该大力地提倡。沈先生只要进城,我是一定去的。去还书,借书。
沈先生的知识面很广,他每天都看书。现在也还是这样。去年,他七十八岁了,我上他家去,沈师母还说:“他一天到晚看书——还都记得!”他看的书真是五花八门,他叫这是“杂知识”。他的藏书也真是兼收并蓄。文学书、哲学书、道教史、马林诺斯基的人类学、亨利·詹姆斯、弗洛伊德、陶瓷、髹漆、糖霜、观赏植物……大概除了《相对论》,在他的书架上都能找到。我每次去,就随便挑几本,看一个星期(我在西南联大几年,所得到的一点“学问”,大部分是从沈先生的书里取来的)。他的书除了自己看,买了来,就是准备借人的。联大很多学生手里都有一两本扉页上写着“上官碧”的名字的书。沈先生看过的书大都做了批注。看一本陶瓷史,铺天盖地,全都批满了,又还粘了许多纸条,密密地写着字。这些批注比正文的字数还要多。很多书上,做了题记。题记有时与本书无关,或记往事,或抒感慨。有些题记有着只有本人知道的“本事”,别人不懂。比如,有一本书后写着:“雨季已过,无虹可看矣。”有一本后面题着:“某月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前一条我可以约略知道,后一条则不知所谓了。为什么这个大胖女人使沈先生心中十分难过呢?我对这些题记很感兴趣,觉得很有意思,而且自成一种文体,所以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藏书几经散失。去年我去看他,书架上的书大都是近年买的,我所熟识的,似只有一函《少室山房全集》了。
沈先生对美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对美的东西有着一种炽热的、生理的、近乎是肉欲的感情。美使他惊奇,使他悲哀,使他沉醉。他搜罗过各种美术品。在北京,他好几年搜罗瓷器。待客的茶杯经常变换,也许是一套康熙青花,也许是鹧鸪斑的浅盏,也许是日本的九谷瓷。吃饭的时候,客人会放下筷子,欣赏起他的雍正粉彩大盘,把盘里的韭黄炒鸡蛋都搁凉了。在昆明,他不知怎么发现了一种竹胎的缅漆的圆盒,黑红两色的居多,间或有描金的,盒盖周围有极繁复的花纹,大概是用竹笔刮绘出来的,有云龙花草,偶尔也有画了一圈趺坐着的小人的。这东西原是奁具,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带有汉代漆器的风格而又有点少数民族的色彩。他每回进城,除了置买杂物,就是到处寻找这东西(很便宜的,一只圆盒比一个粗竹篮贵不了多少)。他大概前后搜集了有几百,而且鉴赏越来越精,到后来,稍一般的,就不要了。我常常随着他满城乱跑,去衰货摊上觅宝。有一次买到一个直径一尺二的大漆盒,他爱不释手,说:“这可以做一个《红黑》的封面!”有一阵又不知从哪里找到大批苗族的挑花,白色的土布,用色线(蓝线或黑线)挑出精致而天真的图案。有客人来,就摊在一张琴案上,大家围着看,一人手里捧着一杯茶,不断发出惊叹的声音。抗战后,回到北京,他又买了很多旧绣货:扇子套、眼镜套、槟榔荷包、枕头顶,乃至帐檐、飘带……(最初也很便宜,后来就十分昂贵了)。后来又搞丝绸,擅服装。他搜罗工艺品,是最不功利,最不自私的。他花了大量的钱买这些东西,不是以为奇货可居,也不是为了装点风雅,他是为了使别人也能分尝到美的享受,真是“与朋友共,敞之而无憾”。他的许多藏品都不声不响地捐献给国家了。北京大学博物馆初成立的时候,玻璃柜里的不少展品就是从中老胡同沈家的架上搬去的。昆明的熟人的案上几乎都有一个两个沈丛文送的缅漆圆盒,用来装芙蓉糕、萨其马或邮票、印泥之类杂物。他的那些名贵的瓷器,我近两年去看,已经所剩无几了,就像那些扉页上写着“上官碧”名字的书一样,都到了别人的手里。
沈从文欣赏的美,也可以换一个字,是“人”。他不把这些工艺品只看成是“物”,他总是把它和人联系在一起的。他总是透过“物”看到“人”,对美的惊奇,也是对人的赞叹,这是人的劳绩,人的智慧,人的无穷的想象,人的天才的、精力弥满的双手所创造出来的呀!他在称赞一个美的作品时所用的语言是充满感情的,也颇特别,比如:“那样准确,准确得可怕!”他常常对着一幅织锦缎或者一个“七色晕”的绣片惊呼:“真是了不得!”“真不可想象!”他到了杭州,才知道故宫龙袍上的金线,是瞎子在一个极薄的金箔上凭手的感觉割出来的,“真不可想象”!有一次他和我到故宫去看瓷器,有几个莲子盅造型极美,我还在流连赏玩,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这是按照一个女人的奶子做出来的。”
沈从文从一个小说家变成一个文物专家,国内国外许多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似乎尚无先例。对我说起来,倒并不认为不可理解。这在沈先生,与其说是改弦更张,不如说是轻车熟路。这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原因。但是五十岁改行,总是件冒险的事。我以为沈先生思想缺乏条理,又没有受过“科学方法”的训练,他对文物只是一个热情的欣赏者,不长于冷静的分析,现在正式“下海”,以此作为专业,究竟能搞出多大成就,最初我是持怀疑态度的。直到前两年,我听他谈了一些文物方面的问题,看到他编纂的《中国服装史资料》的极小一部分图片,我才觉得,他钻了二十年,真把中国的文物钻通了。他不但钻得很深,而且,用他自己的说法:解决了一个问题,其他问题也就“顷刻”解决了。服装史是个拓荒工作。他说现在还是试验,成不成还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填补了中国文化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空白,对历史、戏剧等方面将发生很大作用,一个人一辈子做出这样一件事,也值了!《服装史》终于将要出版了,这对于沈先生的熟人,都是很大的安慰。因为治服装史,他又搞了许多副产品。他搞了扇子的发展,马戏的发展(沈从文这个名字和“马戏”联系在一起,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从人物服装,断定号称故宫藏画最早的一幅展子虔《游春图》不是隋代的而是晚唐的东西。他现在在手的研究专题就有四十个。其中有一些已经完成了(如陶瓷史),有一些正在做。他在去年写的一篇散文《忆翔鹤》的最后说“一息尚存,即有责任待尽”,不是一句空话。沈先生是一个不知老之将至的人,另一方面又有“时不我与”之感,所以他现在工作加倍地勤奋。沈师母说他常常一坐下来就是十几个小时。沈先生是从来没有休息的。他的休息只是写写字。是一股什么力量催着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这样孜孜矻矻、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的呢?我以为:是炽热而深沉的爱国主义。
沈从文从一个小说家变成了文物专家,对国家来说,孰得孰失,且容历史去作结论吧。许多人对他放下创作的笔感到惋惜,希望他还能继续写文学作品。我对此事已不抱希望了。人老了,驾驭文字的能力就会衰退。他自己也说他越来越“管不住手里的笔”了。但是看了《忆翔鹤》,改变了我的看法。这篇文章还是写得那样流转自如,毫不枯涩,旧日文风犹在,而且更加炉火纯青了。他的诗情没有枯竭,他对人事的感受还是那样精细锐敏,他的抒情才分因为世界观的成熟变得更明净了。那么,沈老师,在您的身体条件许可下,兴之所至,您也还是写一点吧。
朱光潜先生在一篇谈沈从文的短文中,说沈先生交游很广,但朱先生知道,他是一个寂寞的人。吴祖光有一次跟我说:“你们老师不但文章写得好,为人也是那样好。”他们的话都是对的。沈先生的客人很多,但都是君子之交,言不及利。他总是用一种含蓄的热情对人,用一种欣赏的、抒情的眼睛看一切人。对前辈、朋友、学生、家人、保姆,都是这样。他是把生活里的人都当成一个作品中的人物去看的。他津津乐道的熟人的一些细节,都是小说化了的细节。大概他的熟人也都感觉到这一点,他们在沈先生的客座(有时是一张破椅子,一个小板凳)上也就不大好意思谈出过于庸俗无聊的话,大都是上下古今、天南地北地闲谈一阵,喝一盏清茶,抽几支烟,借几本书和他所需要的资料(沈先生对来借资料的,都是有求必应),就走了。客人一走,沈先生就坐到桌子跟前拿起笔来了。
沈先生对曾经帮助过他的前辈是念念不忘的,如林宰平先生、杨今甫(振声)先生、徐志摩。林老先生我未见过,只在沈先生处见过他所写的字。杨先生也是我的老师,这是个非常爱才的人。沈先生在几个大学教书,大概都是出于杨先生的安排。他是中篇小说《玉君》的作者。我在昆明时曾在我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的案上见过他写的一篇游戏文章《释鳏》,是写联大的光棍教授的生活的。杨先生多年过着独身生活。他当过好几个大学的文学院长,衬衫都是自己洗烫,然而衣履精整,窗明几净,左图右史,自得其乐,生活得很潇洒。他对后进青年的作品是很关心的。他曾经托沈先生带话,叫我去看看他。我去了,他亲自洗壶涤器,为我煮了咖啡,让我看了沈尹默给他写的字,说:“尹默的字超过明朝人”;又让我看了他的藏画,其中有一套姚茫父的册页,每一开的画心只有一个火柴盒大,却都十分苍翠雄浑,是姚画的难得的精品。坐了一个多小时,我就告辞出来了。他让我去,似乎只是想跟我随便聊聊,看看字画。沈先生夫妇是常去看杨先生的,想来情形亦当如此。徐志摩是最初发现沈从文的才能的人。沈先生说过,如果没有徐摩,他就不会成为作家,他也许会去当警察,或者随便在哪条街上倒下来,糊里糊涂地死掉了。沈先生曾和我说过许多这位诗人的佚事。诗人,总是有些倜傥不羁的。沈先生说他有一次上课,讲英国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大烟台苹果,一边咬着,一边说:“中国是有好东西的!”
沈先生常谈起的三个朋友是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梁思成后来我在北京见过。林徽因一直没有见着。他们都是学建筑的。我因为沈先生的介绍,曾看过《营造法式》之类的书,知道什么叫“一斗三升”,对赵州桥、定州塔发生很大的兴趣。沈先生的好多册《营造学报》一直在我手里,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被“处理”了。从沈先生口中,我知道梁思成有一次为了从一个较远的距离观测一座古塔内部的结构,一直往后退,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林徽因对文学艺术的见解是为徐志摩、杨今甫、沈从文等一代名流所倾倒的。这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的“沙龙女性”,一个中国的弗吉尼·沃尔芙。她写的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别具一格,和废名的《桃园》和《竹林的故事》一样,都是现代中国文学里的不可忽视的作品。现在很多人在谈论“意识流”,看看林徽因的小说,就知道不但外国有,中国也早就有了。她很会谈话,发着三十九度以上的高烧,还半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聚谈文学艺术问题。
金岳霖是个通人情、有学问的妙人,也是一个怪人。他是我的老师,大学一年级时,教“逻辑”,这是文法学院的共同必修课。教室很大,学生很多。他的眼睛有病,有一个时期戴的眼镜一边的镜片是黑的,一边是白的。头上整年戴一顶旧呢帽。每学期上第一课都要首先声明:“对不起,我的眼睛有病,不能摘下帽子,不是对你们不礼貌。”“逻辑”课有点近似数学,是有习题的。他常常当堂提问,叫学生回答。那指名的方式却颇为特别。“今天,所有穿红毛衣的女士回答。”他闭着眼睛用手一指,一个女士就站了起来。“今天,梳两条辫子的回答。”因为“逻辑”这玩意对乍从中学出来的女士和先生都很新鲜,学生也常提出问题来问他。有一个归侨学生叫林国达,最爱提问,他的问题往往很奇怪。金先生叫他问得没有办法,就反过来问他:“林国达,我问你一个问题:‘林国达先生是垂直于黑板的’,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后来在一次游泳中淹死了。金先生教逻辑,看的小说却很多,从乔依思的《攸里色斯》到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无所不看。沈先生有一次拉他来做了一次演讲。有一阵,沈先生曾给联大的一些写写小说、写写诗的学生组织过讲座,地点在巴金的夫人肖珊的住处,与座者只有十来个人。金先生讲的题目很吸引人,大概是沈先生出的:“小说和哲学”。他的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红楼梦》里所讲的哲学也不是哲学。那次演讲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讲着讲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说:“对不起,我身上好像有个小动物”,随即把手伸进脖领,擒住了这只小动物,并当场处死了。我们曾问过他,为什么研究哲学——在我们看来,哲学很枯燥,尤其是符号哲学。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我觉得它很好玩。”他一个人生活。在昆明曾养过一只大斗鸡。这只斗鸡极其高大,经常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同吃饭。他又曾到处去买大苹果、大梨、大石榴,并鼓励别的教授的孩子也去买,拿来和他的比赛。谁的比他的大,他就照价收买,并把原来较小的一个奉送。他和沈先生的友谊是淡而持久的,直到金先生八十多岁了,还时常坐了平板三轮到沈先生的住处来谈谈——因为***告诉他要接触社会,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的约好,每天坐着平板车到王府井一带各处去转一圈。
和沈先生不多见面,但多年往还不绝的,还有一个张奚若先生、一个丁西林先生。张先生是个老同盟会员,曾拒绝参加***召开的参议会,人矮矮的,上唇留着短髭,风度如一个日本的大藏相,不知道为什么和沈先生很谈得来。丁西林曾说,要不是沈先生的鼓励,他这个写过《一只马蜂》的物理研究所所长,就不会再写出一个《等太太回来的时候》。
沈先生对于后进的帮助是不遗余力的。他曾自己出资给初露头角的青年诗人印过诗集。曹禺的《雷雨》发表后,是沈先生建议《大公报》给他发一笔奖金的。他的学生的作品,很多是经他的润饰后,写了热情揄扬的信,寄到他所熟识的报刊上发表的。单是他代付的邮资,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前年他收到一封现在是解放军的知名作家的信,说起他当年丧父,无力葬埋,是沈先生为他写了好多字,开了一个书法展览,卖了钱给他,才能回乡办了丧事的。此事沈先生久已忘记,看了信想想,才记起仿佛有这样一回事。
沈先生待人,有一显著特点,是平等。这种平等,不是政治信念,也不是宗教教条,而是由于对人的尊重而产生的一种极其自然的生活的风格。他在昆明和北京都请过保姆。这两个保姆和沈家一家都相处得极好。昆明的一个,人胖胖的,沈先生常和她闲谈。沈先生曾把她的一生琐事写成了一篇亲切动人的小说。北京的一个,被称为王姐。她离开多年,一直还和沈家来往。她去年在家和儿子怄了一点气,到沈家来住了几天,沈师母陪着她出出进进,像陪着一个老姐姐。
沈先生的家庭是我所见到的一个最和谐安静,最富于抒情气氛的家庭。这个家庭一切民主,完全没有封建意味,不存在任何家长制。沈先生、沈师母和儿子、儿媳、孙女是和睦而平等的。从他的儿子把板凳当马骑的时候,沈先生就不对他们的兴趣加以干涉,一切听便。他像欣赏一幅名画似的欣赏他的儿子、孙女,对他们的“耐烦”表示赞赏。“耐烦”是沈先生爱用的一个词藻。儿子小时候用一个小钉锤乒乒乓乓敲打一件木器,半天不歇手,沈先生就说:“要算耐烦。”孙女做功课,半天不抬脑袋,他也说:“要算耐烦。”“耐烦”是在沈先生影响下形成的一种家风。他本人不论在创作或从事文物研究,就是由于“耐烦”才取得成绩的。有一阵,儿子、儿媳不在身边,孙女跟着奶奶过。这位祖母对孙女全不像是一个祖母,倒像是一个大姐姐带着最小的妹妹,对她的一切情绪都尊重。她读中学了,对政治问题有她自己的看法,祖母就提醒客人,不要在她的面前谈叫她听起来不舒服的话。去年春节,孙女要搞猜谜活动,祖母就帮着选择、抄写,在屋里拉了几条线绳,把谜语一条一条粘挂在线绳上。有客人来,不论是谁,都得受孙女的约束:猜中一条,发糖一块。有一位爷爷,一条也没猜着,就只好喝清茶。沈先生对这种约法不但不呵斥,反而热情赞助,十分欣赏。他说他的孙女“最会管我,一到吃饭,就下命令:‘洗手!’”这个家庭自然也会有痛苦悲哀,油盐柴米,风风雨雨,别别扭扭,然而这一切都无妨于它和谐安静抒情的气氛。
看了沈先生对周围的人的态度,你就明白为什么沈先生能写出《湘行散记》里那些栩栩如生的角色,为什么能在小说里塑造出那样多的人物,并且也就明白为什么沈先生不老,因为他的心不老。
去年沈先生编他的选集,我又一次比较集中地看了他的作品。有一个中年作家一再催促我写一点关于沈先生的小说的文章。谈作品总不可避免要谈思想,我曾去问过沈先生:“你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属于什么体系?”我说:“你是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沈先生微笑着,没有否认。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