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阴沉沉的。一向干燥的空气变得湿润,让人的心情也爽朗起来,周天感到非常惬意。在上海,没完没了的梅雨总是让人沮丧,衣服永远是湿乎乎的。而到了新疆,雨天却使人精神,有一种别样的舒适。周天给姬世雄打了一个电话。姬世雄很客气,说要到周天书记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周天知道姬世雄是一种客套,商量好还是周天去姬世雄的办公室。
周天走到办公室门口,听到姬世雄在大声呵斥政府办公室主任。周天等了一会儿,就敲门进去。姬世雄客气地与周天握手,尚未从怒气中回过神。姬世雄的办公室不大,靠东面的窗前摆着一张普通压缩板的暗红色办公桌,左后放着一把讲究的皮制老板椅,进门的墙边面东靠着两个深红色的杨木沙发。由于空间太小,沙发中间甚至没有茶几。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塔河县公路地图,西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塔河地区的水系图。北面的墙角立着一组深红色压缩板的书柜,装满了书。办公室给人拥挤、干净、严肃的印象,只有窗前三盆翠绿的吊兰透出些许温柔。
周天说道:“姬县长脾气大啊,办公室艾主任是民族同志,你这样训他,不影响民族团结吗?”
姬世雄坦然说道:“周天书记,那是两个概念,都是为工作,和民族团结没关系。民族团结是政治原则,批评下属是工作原则,都是中国人,在我眼里都是同志,是下属。身为一县之长不敢批评下属,怎么开展工作?我在工作里不分民族,一视同仁,你们上海人就是瞻前顾后的。”
周天听了姬世雄的话觉得非常刺耳,感受到姬世雄身上一种让人敬重,又咄咄逼人的气势,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于是说道:“你们新疆干部就是直爽,训人像喝凉水,一点不客气。在上海要是这样训人,官早都没得做了。”
姬世雄道:“你说那小子,安排给你们援疆干部装修宿舍,安排给你购置一辆越野车。政府党组会议定了,常委会批准了,到你们来了,什么事都没有办。阿不来提县长为此事给我发了两次脾气。县长平时像个菩萨,都发了脾气,我能不火?援疆干部的事情是个政治任务,别说我不讲政治。我看,你都会对我有看法。”
周天道:“噢,要是为了我就不必了。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干部,这里边也没有那么多政治,将就一下就过去了。呵呵,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你是嫌我来新疆早了,早知道我晚来几天。”
姬世雄道:“好了,不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怪烦心的。周天书记,我也正想找你谈一谈巴亚宛乡到多浪村公路建设的事。”
周天本来想和姬世雄聊聊县上的整体情况,了解一下县上的人脉关系和前几批援疆干部的工作状况,想听听姬世雄对自己工作的建议。但眼前的姬世雄,好像一副正儿八经的县长姿态,没有想和周天套近乎、谈天说地的雅兴,一副一心一意干工作、规规矩矩想工作的架势,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势。周天就觉得一种隔阂和别扭,又生出许多对姬世雄的不满,甚至后悔自己主动上门。
周天淡淡地道:“基层的情况我还不了解,修路的事到以后再说吧,我只是认个门,给你报个到,免得以后到了政府,连喝水的地方都找不到。”
姬世雄没有听出周天的话外之音,以为是周天客气,说道:“你到了政府谁不给你水喝,我撤他的职。”
周天笑道:“做常务好,权力大,撤那些不听话的人的职。但不要为我撤职,我得罪不起人。”
姬世雄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见笑了,也只是说说,哪能随便撤干部。不过周天书记,以后得支持我的工作,我为你保驾护航。修路的事我就赖着你们援疆干部。县里到巴亚宛乡的公路是自治区交通厅投入的项目,二十公里一千两百万,下个星期动工,11月底竣工验收。从乡里到多浪村十公里的乡村道路需要三百万,我就找你周天书记,靠援疆资金投入,反正多浪村是援疆干部承包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点,你得出钱出力做示范。”
周天被姬世雄的一番话语噎得喘不过气来,心中升起一股恼怒。想到要在三年里和这样的人共事,有一种遇人不淑的不快。周天不再接话,抿了口茶水,准备告辞。突然,门被打开了。姬世雄脸上立刻显示出不快的神情,刚想发作,一看是一个维吾尔族农民,背了一麻袋瓜闯进来,姬世雄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农民把瓜放下,弓着腰,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和姬世雄握手。姬世雄站起来,拥抱了农民,拍拍农民的肩膀,农民辨不出底色的短袖上升起一股尘土。两个人用简单的维吾尔语互致问候。农民的谦卑和兴奋与姬世雄的亲昵真诚,让周天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周天的眼前不断闪现着姬世雄在地委领导面前谦和、低眉顺眼,刚才得意自在,现在体贴关怀的画面。姬世雄对农民的热情真诚是周天希望对自己的态度。姬世雄给翻译打了电话。翻译进来和农民握了手,认真听农民讲述自己看望姬世雄的原因,然后翻译过来给姬世雄和周天听。原来,农民有个大学毕业的女儿,一直在农村当代课教师,每月四百元的工资,既养不活自己,又照顾不了老人,于是辞去工作,回到父母身边种地。姬世雄在检查工作时,发现那个村小学没有老师上课,而村小学的校长一直为这个毕业于新疆大学的代课教师惋惜。姬世雄去这位农民家邀请他女儿先给村里的学校代课,并说会尽快解决他女儿的问题。他女儿回到了学校。姬世雄立刻责成教育局调研了全县代课教师的情况,向县委提出建议:全部进行招考,由县财政解决了一百多名农村代课教师的待遇问题。这个农民今天就是特意感谢姬世雄,并且邀请姬世雄参加他女儿星期五的婚礼。姬世雄爽快地答应了农民的请求。老实的农民一边感谢一边抹泪,离开了姬世雄的办公室。
周天也被农民的真诚感动,说道:“你还挺受百姓欢迎的,农民说他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你在县里工作了三年,一定是村村都有丈母娘了。”
姬世雄爽朗地笑起来,说道:“周天书记啊,你可别听人乱忽悠。有个顺口溜说我们这些县长们坐的是牛头,啃的是羊头,搂的是丫头。真要那样,我们不但高血脂,老婆闹,早去纪检委报到了。”
周天笑道:“现在的干群关系紧张啊,社会上不但仇富,而且仇官。当干部不为百姓做实事,老百姓就是不拥护。”
周天告辞姬世雄回到县委。坐在办公桌前回味着姬世雄留给他的复杂感觉。一会儿有人敲门。米拉校长进来。后面跟了一个维吾尔族小伙,也背了一麻袋瓜。
周天就呵呵笑起来,说道:“米拉校长,塔河县是不是到处都是瓜?送瓜是不是塔河县人的习惯?”
米拉穿着西装短裙和短袖,大方地坐下,说道:“周天书记,塔河县是塔河地区纳西甘甜瓜的产地。纳西甘甜瓜甘甜好看,但是产量低,不易储存,是塔河县人送礼的佳品,一般都是到乌鲁木齐办事送朋友的。老百姓平时舍不得吃,也是用来送朋友的。”
周天道:“米拉校长一定是有事找我才给我送瓜,先堵一下周天书记的嘴。”
米拉笑着道:“周天书记像我爸爸一样聪明,就是有事找你。”
周天看着眼前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心里一阵暖洋洋的感觉。他觉得这里的新疆干部是这样可爱和真诚,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就像清澈的河水一眼望到底。
周天道:“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我帮忙?”
米拉道:“其实到你这儿,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哪有见了一次面就找你帮忙的。可是你是我们的援疆书记啊,援疆干部为农村建了好多学校,就是我们多浪村小学没人管。周天书记,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学校都是危房,孩子们在里面上学,老师都提心吊胆的。我今年和明年在那儿挂职,如果我不管,那学校就没希望了。看到你来调研,我就想着,求周天书记为多浪村建一所小学。”
周天有点惊讶,问道:“噢,你也是挂职锻炼的,你原来在哪里教书?”
米拉道:“我爸爸是塔河政协的离休领导,我在地区九中当老师,后来我老公找了别的女人,我丢尽了脸,和老公离了婚。为了躲避城里人的闲言碎语,就申请到塔河县支教。姬世雄县长是我新疆大学的师哥,很照顾我,就安排我到多浪村任挂职校长。”
周天玩笑道:“哦,你的阿卡很多嘛,哥哥就是喜欢为妹妹办事。”
米拉道:“周天书记,你说话挺好玩的,姬世雄是我的领导,我们是纯洁的友谊。上海干部想事情怎么这么复杂呀。你告诉我帮不帮我这个妹妹呀?”
周天道:“一定帮,你说怎么帮就怎么帮。”
米拉高兴地道:“真想拥抱你一下,上海援疆干部就是好。书记你可是县上的大领导,不能反悔啊,我回去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的多浪村人。”
周天送走了米拉。周天做出京剧的亮相姿势,唱起了样板戏:“穷人喝惯了自己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
雨后的早晨,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薄薄的棉絮一样的白云飘荡在辽远的天空。阳光下,绿色的树叶犹如水洗一般青翠欲滴,建筑物的表面除去了平日的尘土,显得格外鲜艳。成群的鸽子在蓝天飞翔。县城充满了生机。
按照习惯,周天和妻子苏婉接通上班前的第一个电话。苏婉用离婚的方式阻止周天的计划没有实现,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但内心对周天充满了怨气。接到周天的电话,苏婉的牢骚就特别多。苏婉告诉周天,周副院长的病慢慢好起来了,周妈和阿姨在医院照顾周副院长,只是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苏婉要替换一下周妈。过去每个周末是周茜茜睡懒觉,吃妈妈做的可口饭菜的休息日,可是现在打破了这种生活规律,茜茜非常不习惯,人也瘦了一圈。苏婉说着就哽咽起来。周天平时心疼女儿,不表现在语言上,只是尽可能地和苏婉换着花样给周茜茜做好吃的饭菜。女儿把父亲当朋友一样对待,小周长小周短地叫,周天享受着家庭的幸福。从没想到过,在周茜茜还是青春期的时候和女儿有三年的分别。周天有一种爱莫能助的感受,劝了苏婉几句。苏婉想想万里之外的丈夫不易,也不再像过去总是对周天大呼小叫,而是多出了一些温柔。周天喜欢苏婉的变化,想到援疆不但是国家的大事,也成了每个家庭的大事,援疆改变着身边的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
一进办公室,高明通知周天,黄成华副书记已经从地区出发来塔河县检查工作,主要是了解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点的情况和农村基础教育的情况。
周天没想到黄成华这么快就来调研了,着急地问道:“我们的教育援疆计划和社会主义新农村试点方案出来没有?”
高明道:“没有,时间太短。再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了解,好多数据都没有,不找姬世雄副县长帮忙,这个工作很难做,还要过一些时间才能起草好。”
周天思索着,说道:“黄副书记是一个认真的人,到时候一问三不知,我看有点麻烦。”
高明道:“黄副书记第一次来,也只是了解一下情况。政府那边阿不来提县长、姬副县长、金立已经到胡杨林闸口桥头去等了,县长的意思让我们也赶过去。”
周天诧异,问道:“在县政府大院或者县委大院等着就行了,为什么要跑五公里去迎接?又在修路,到处尘土飞扬,何必?”
高明道:“周天书记,这是当地的习惯,也是一种不成文的迎来送往的规定。听说修路之前要到十六公里处接,那是塔河县和地区的分界处。有一次一个领导看县上没人接,就直接回了。”
周天摇摇头,说道:“这里的官场文化比上海发达嘛,那么咱们也入乡随俗吧。”
周天带着高明向胡杨林闸口赶。公路上尘土飞扬,汽车颠簸前行。看到周天的车到了,在汽车里躲土的阿不来提县长下车和周天握手。刚好有一辆汽车经过,灰尘就落了他们一身。
阿不来提看着周天,说道:“周天书记,上海水多,新疆土多。所有上海人雪山一样白,新疆人煤炭一样黑。”
周天笑着道:“县长,我长得黑,你长得白,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援疆干部,我是新疆干部。”
阿不来提道:“我们现在都是塔河县干部。你们来要吃一马车的土,辛苦了。”
姬世雄没有从汽车上下来,周天就感觉到姬世雄的无礼。即使周天不在,县长下了车,姬世雄也不应该坐在车上。不一会儿,两辆丰田牛头车疾驶过来,在远处停下。浓雾一样的尘土扑向空中,在明亮的阳光里飘散。
黄成华副书记和陪同的上海援疆的地区教育局副局长、地区建设局副局长一同下车,与塔河县的同志一一握手。姬世雄一副谦和的样子。黄成华副书记告诉阿不来提县长,他要去巴亚宛乡看看中学,去多浪村看看村里的情况。由于自治区建设厅还要到塔河县调研,阿不来提县长前去陪同他们,就由姬世雄和周天带着相关同志陪同黄成华副书记下乡。四辆越野车一路颠簸前往巴亚宛乡,车队扬起巨大的尘土。
巴亚宛乡党委书记和迪力夏提乡长在进乡的闸口桥头把黄成华副书记接上,就直接带车队来到了乡中学。黄成华副书记瘦高的个子,极少说话,说话也低声细语,除了脸色比较黑,一副儒雅的上海干部做派。黄成华副书记对乡中学的基础条件比较满意,只是发现学生辍学现象严重。在地区,黄成华副书记分管教育。
黄成华道:“没想到乡里的办学条件还不错。香港影星也援助过这所学校,有点不可想象,就是学生辍学太严重了,会影响明年自治区‘两基’验收。”
姬世雄道:“我们县是全地区‘两基’工作走在前面的县,验收不应该有问题。”
黄成华点点头,问道:“周天,全县有多少学校?适龄儿童入学率是多少?初中适龄少年入学率是多少?青壮年文盲率多少?”
周天一时语塞,只是嘿嘿笑了笑,场面有点尴尬。黄成华没有再说话,眼睛看着周天。周天看看金立,明显想让金立替自己解围。
其实金立对此也没有什么准备,却从容不迫地接过黄成华副书记的话,说道:“全县有一百一十多所学校,八所初中,五所高中。这里由于是少数民族地区,入学率都比较低,适龄儿童入学率90%,初中适龄少年入学率80%,青壮年文盲率8%。”
金立不紧不慢、镇定自若地回答黄成华副书记的问话。姬世雄听完金立的回话,几乎气晕过去。对于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这样的数据简直是对姬世雄几年工作的否定。
姬世雄刚想开口说话,又听到黄成华副书记在问:“不对呀,全地区的适龄儿童入学率、初中适龄少年入学率分别达到95%和88%,你们分别低了五个点和八个点,青壮年文盲率地区是5%,你们又高了三个点。据我了解,塔河县是地区‘两基’工作先进县,而且在自治区的‘两基’攻坚会议上还做过经验交流,这样的水平不可能是地区的先进。你们对县里的情况掌握不到位。”
黄成华副书记立刻指出了金立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但语句非常和缓,好像是自言自语,没有批评下属的意思。周天本来肤色较深的脸变得更黑了。黄成华的几句话,就显出了作为地委领导的工作水平和工作状态。周天怨怒地看了看金立。这时候觉得金立手腕上戴着的沉香木手串那么刺眼,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形象。
金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接着用上海方言回答黄成华副书记的问话,说道:“黄副书记,基层的数据都不可信,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大都造假,数据和实际距离老大,这里的干部作风比阿拉上海,不好比的。”
金立自己不知道塔河县的教育情况,作风漂浮,倒用这种方式全盘否定了塔河县的工作和干部,姬世雄简直怒不可遏,再也忍不住了,怒道:“你小子放屁,一派胡言。塔河县是地区‘两基’先进县,是自治区的典型经验推广县,没有实实在在的发展业绩怎么可能取得先进?你援疆才几天,就发现我们造假,地区领导、自治区的专家都发现不了?没有你水平高?你自己不了解情况就老老实实给书记说,不要耍小聪明。塔河县适龄儿童入学率是98%,初中适龄少年入学率是96%,青壮年脱盲率是97%。你给我记好了,这是塔河县各族人民共同奋斗的结果,不是吹出来的,不是靠你们几个援疆干部指手画脚弄出来的!你要是塔河县本地干部,我今天就建议县委免你的职。”
黄成华副书记对姬世雄掌握数据,对工作了然于胸的状态十分欣赏。掌握全盘、掌握大局是一个领导干部的基本素质。他对金立顾此失彼、巧舌如簧的做派非常反感,而且金立的话明显地表现出对本地情况不了解,对本地干部不信任,对本地干部不尊重的心态,也根本没有把姬世雄放在县长的位置上来看待。常务副县长在新疆县一级班子里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老百姓眼里是一个权高位重的人物。金立不但表现了自己的无知,而且触犯了常务副县长姬世雄的威严。但同时,黄成华也觉得姬世雄的语气咄咄逼人,对金立的批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
黄成华道:“姬县长说得对,批评得好,就是语气重了,有理也要声音低。你是不是可以听懂上海话?”
黄成华副书记平和地看着姬世雄。姬世雄的气还没有消,也没有听出黄成华副书记善意的批评。
姬世雄说道:“黄副书记,你看这几个援疆干部,来了几天,不下基层,不了解情况,对新疆干部全盘否定。难道新疆的快速发展都是靠吹出来的,我们这些县长就会吃大块肉喝大碗酒。别不把村主任不当干部。”
周天感觉姬世雄不但在给自己这个塔河县上海联络组组长、塔河县县委副书记一个下马威,而且对地委副书记黄成华也非常不尊重,有一种飞扬跋扈的气势,便道:“我们刚来不到一个月,对工作不完全了解,也正常。金立的话说得不对,有些看法是金立个人的观点,也没有必要把事情上升到援疆干部和新疆干部的关系上。要让人说话,我们现在也是新疆干部。你不尊重我可以,对塔河县援疆干部有看法也可以,但你也别全盘否定上海援疆干部。黄副书记是地委领导,又不是你的下属,批评金立是你的权力,对黄副书记是不是要多些尊重。发那么大脾气,发给谁?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和领导说话的下级。”
周天说完,扭头朝自己的汽车走去。
黄成华道:“咦,这文绉绉的周天来新疆几天也开始有脾气了。姬县长,其实大家都为了工作。都是一个共同目的,不要计较,下来好好交流一下,以后还要支持援疆联络组的工作。你的工作作风比较干练,周天也是个开朗的同志,以后还要长期共事,别放在心上。”
姬世雄被周天一阵奚落,既恼怒,又感到自责。自己也就是对金立胡说八道不满意,火气一上来,说话就有点不知轻重。对黄成华副书记,姬世雄是从内心尊重。姬世雄一直想向黄成华副书记汇报一下塔河县的工作,争取黄成华能对塔河县的援疆项目给予重点倾斜。没想到批评了金立几句,不但得罪了周天,也给黄成华副书记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初次印象。姬世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点尴尬地说道:“黄副书记,刚才我的话有点过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会和周天书记交流,我也会支持他的工作。”
黄成华没有回答,转脸问乡党委书记:“中午在哪里吃饭?”
迪力夏提忙道:“安排在一个村主任家,已经杀了羊,按农村习惯欢迎黄副书记。乡班子的成员都在村主任家等着。”
黄成华道:“这么复杂?这不是搞成一场欢迎宴了?不行,就到乡里的食堂吃个便饭,吃你们的拉条子和抓饭。”
乡党委书记和迪力夏提都不同意。黄成华就看着他们微微地笑。
伊利哈姆道:“姬县长,接待远方客人是巴亚宛人的心意,黄副书记一定要去。”
姬世雄道:“羊肉你们留着自己吃。按黄副书记的要求,吃便饭,找一个干净的饭店,不要苍蝇比人还吃得多,走吧。”
乡政府大楼的背后,一条水渠自西向东,饭店是建在水渠南岸的一排平房。正门的上方用维吾尔语和汉语写着饭店的名称:“努尔东的妈妈饭店”。平房和水渠成九十度直角,房门向西,正对着尘土飞扬的侧街。沿着渠两边种植着护堤的柳树,成排的柳树自然弯曲着,垂落在灰色的渠水中的柳枝随波摇曳。饭店门前,沿街种植了一排垂柳,有些年份的垂柳枝叶茂密,修长的枝叶在阳光下微微晃动。
凉风习习,树下,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维吾尔人家常用的大板床,床上铺着毛毯,摆着一个低矮的长茶几。黄成华、周天、姬世雄和乡党委书记围着茶几,盘腿坐在大板床上。迪力夏提乡长张罗着茶水和饭菜。其他同志就进到饭店的包间里。
黄成华道:“这个饭店的位置好,依水而建,绿树成荫,很有江南的味道。
迪力夏提道:“麻雀把窝建在阴凉的屋檐下,享福的人把房子建在河边。这条英艾日克大渠是巴亚宛乡的生命渠,可以流二十个水,能灌溉二十万亩农田,很多农民都把房子盖在离岸不远的渠边,这也是巴亚宛的特色。”
黄成华问道:“二十个水是什么意思?”
姬世雄解释:“是指这条渠最大可以通过每秒二十平方米的水流量。‘英艾日克’在维吾尔语里是‘新渠’的意思。这个乡还是缺水,它处在多浪河的下游,如果再有二十个水,还可以灌溉二十万亩农田,巴亚宛还有将近三十万荒地没有开垦。”
黄成华点点头。其实黄成华自从第一次见姬世雄,就非常欣赏他。中等个子的姬世雄总是穿着白净的短袖、纯棉的蓝色的休闲裤、棕色的皮鞋,看上去清爽利落。英俊的面堂,高鼻大眼浓眉,仔细看有点明星的味道。除了有时急躁,还有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有一种西部干部特有的自然天成的洒脱。
黄成华看看饭店的牌匾,说道:“他这个饭店的名字有意思。”
姬世雄道:“这是我们维吾尔族同志起饭店名的特点。‘努尔东’的意思指饭店是努尔东开的,‘妈妈’的意思是指这里的饭是做得像妈妈做的饭一样好吃的家乡饭。”
周天说道:“我还以为是努尔东妈妈在这里开饭店,难道爸爸就不会做饭了?”
大家就笑起来。周天表现得很大度,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姬世雄。姬世雄本来没有理周天的意思,但看看周天幽默的问话,自己也笑起来,说道:“在农村,维吾尔族男同志一般不做饭。吃肉,喝酒,干活养家是男人的事,操持家务大多是女同志的事。你要挂个爸爸的饭店,别人不但笑话你,也没有人来吃饭。”
周天笑道:“在新疆做男人多自在,除了下田、吃饭,就是生孩子。哪里像我们上海,家务事都是男人承包了,一个个大男人都是好厨师。我回上海也要开一个饭店,叫:周天的妈妈饭店。”
大家都笑起来。
饭是家常拉条子、抓饭、烤包子、烤羊肉,肉多菜少,味道鲜美。特别是拉条子,手工拉的面条,又细又精,拌上可口的各色炒菜,美味无比。
周天用自己带来的筷子吃饭,用自己带来的杯子喝水。黄成华进到餐厅里发现金立也是像周天一样的习惯,他们的行为和本地干部的做法显得格格不入,大家都觉得别扭,但没有人想捅破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吃完饭,黄成华带着大家又走访了多浪村。除了大漠戈壁,远处的胡杨林也给黄成华留下了深刻印象。多浪村让黄成华非常失望,除了歌声,找不到刀郎文化的一点影子。那种满村都是刀郎歌舞、刀郎宣传品、刀郎艺人、穆塞莱斯作坊的情境只是黄成华内心的想象。如果不是大家介绍这是刀郎人的故里,黄成华觉得多浪村就是一个普通的、沙漠边缘胡杨林脚下的一个小村庄。破破烂烂的村小学不堪入目,怎么都不可能和地区“两基”先进县的称谓联系起来。
黄成华皱着眉头说道:“上海援建社会主义示范村放在这里合不合适?这里的基础也太差了。三年的时间是不是投入太大?而且产业结构太单一,就是种棉花,三年调整结构的难度也比较大。姬世雄、周天,你们县委、县政府要好好调研一下,做个调研报告,以便援疆指挥部及时立项,如果有问题,就尽快调整,不要拖延。”
姬世雄解释道:“我们的意见援疆示范点还是放在这儿,因为……”
姬世雄话没说完,黄成华打断道:“不要轻易下结论,我也没有否定县上的意见,今天你也说不清楚,不要再说了,我要看到你们实实在在的调研报告和可行性研究报告,不是一厢情愿的建设愿景。回去吧。”
黄成华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姬世雄的解释,带队向县城赶,车队在尘土中前行。
黄成华以看看周天的办公条件为名,来到周天的办公室。周天给黄成华倒了杯茶水,把黄成华请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黄成华道:“周天同志,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想就有些工作提一些要求。”
周天拿出笔记本认真地做记录。黄成华继续说道:“虽然来这里只有短短的半天多的时间,但我还是发现了许多问题,如果我不说,你这个联络组组长就不会意识到,今后既影响工作,也影响你的成长。”
周天恭敬地说道:“黄副书记,你批评,我认真听。”
黄成华也不客气,说道:“今天你和你们联络组的同志表现出来几个问题,要引起高度重视。第一,工作没有进入状态。援疆的要求是不辱援疆使命,奉献援疆事业。援疆必须政治上坚定,牢记使命;态度上无私奉献,不辱使命;工作上努力拼搏,成就援疆伟业。三年是一瞬即逝的时间,也是再创人生辉煌,为稳疆固边不断奉献的人生经历。我们没有理由虚度年华,必须以一种神圣的使命感、百折不挠的气魄、扎扎实实的作风努力工作。可是你们的表现,没有投入援疆的工作状态,四平八稳,不紧不慢。你是塔河县援疆联络组组长,要站在历史的高度、大局的高度研究援疆工作,制定援疆措施,为援疆事业书写新篇章。这是上海市委的要求,故乡亲人的期待,新疆各族人民的期待,要好好体会。第二,要与当地干部一起努力,把塔河当成我们的第二故乡,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新疆干部。团结上,要做到民族团结一家人,要寻求当地干部的理解和支持,不要有局外人的个人主义倾向,更不能有上海干部比本地干部高明的片面想法。第三,要有好的文明的生活方式,也要尊重当地的风俗,学习当地干部吃苦耐劳的踏实作风。今后工作中和干部群众交流不能讲方言,下基层要和基层的同志同吃同住。带杯子,甚至带筷子下基层,就是对当地群众的不尊重,就是不想融入现在的工作环境的表现。总之,援疆事业是历史赋予我们援疆干部的责任,要对得起党的培养、人民的期待、家人的期待。”
黄成华副书记的声音不高,但每句话语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周天的心上。周天非常汗颜,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本来,周天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但听完了黄成华副书记的一席话,周天不得不佩服黄成华的政治责任感、使命感和大局意识。周天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
周天面带愧色,说道:“黄副书记,请你放心,我周天也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我一定牢记使命,不辜负书记的教诲,带领塔河县援疆联络组扎扎实实工作,为援疆干部争光,让塔河县的援疆工作走在前面。”
黄成华点点头,说道:“这才是你周天应该有的认识,我相信你一定会创造优秀业绩。”
周天又恢复了往日神色,笑道:“嘿嘿,黄副书记到时候不要光给别人挂红花,你也要把项目向塔河县倾斜,也要给我戴红花。”
黄成华道:“那要看你周天三年的业绩,在我这儿,六十一个援疆兄弟都在一个天平上。”
周天想了想,说道:“黄副书记,这个姬世雄相处起来还确实困难,一天到晚,搞得我心烦,今后和他相处我还是不痛快,有机会,你提醒一下。”
黄成华道:“其实姬世雄是属于比较直率、没有心计的那种人。他说话也好,批评人也好,都属于心直口快,没有恶意,别小瞧这个干部,有文化,有实践经验,水平不在上海干部之下,拿到上海也可以干一番事业。他的作风适合当地的区情,你要主动和他交往,这只会对你有益,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个干部是个干事的料,以后反而好相处,我欣赏这样的干部。你是多了点水性,他是多了点石性。不过他这样横冲直闯,工作没问题,就怕小人作怪,会吃亏的。木秀于林,也不是好事。”
周天道:“我多学习吧,尽早适应这里的环境。”
谈完话,黄成华执意要返回地区。周天打算送黄成华副书记到胡杨林闸口桥头,黄成华拒绝了,说道:“免礼,要学习当地优秀的东西,这种繁文缛节就不必学了。”说完,自己坐车离开了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