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薛剑诗死了。
薛剑诗死得意外,是被一辆大卡车撞死的。后来查明,那辆大卡车是朝着袁家梁去的,那时候袁家梁刚刚为自己换了车,他事后为自己那一点小小的虚荣懊悔不已。他的那辆凌志买得早,后来袁明达他们开的都是奔驰了,他就为自己换了一辆本特利。薛剑诗的那辆蓝鸟曾大修过,已经不好开了,袁家梁就把自己的凌志给了他。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辆黑色的凌志送掉了薛剑诗的性命,那辆大卡车是林瑞琪手下的人开的。
这一切都是一年以后才弄清楚的,当时,只是按照普通交通事故处理了。
蓝天集团两千多人为薛剑诗送行。这些人可能大多都不认识薛剑诗,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薛剑诗,知道这个谜一般的人物。知道蓝天集团今天的兴盛和这个人物的密切关系。
追悼会在市殡仪馆开的。省委几个领导和市政府市政协的几个领导都送了花圈。这当然是袁家梁安排的,否则蓝天集团的一个高级职员的死,牵动不了这么多人的神经。花圈排出去一公里多,场面很大。
薛剑诗的妹妹从北京赶来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完全被这个打击弄懵了。她喃喃地说,她从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她说,父亲是一个老研究员,一直希望薛剑诗埋头学问,可是哥哥却不肯安分,他的聪明和才智都不是属于学问的,而是天生的对于人情事理有着一种通透,这些年总在飘来飘去。于是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了来往。薛剑诗有时候会寄钱回家,全家一直以为他在做小本生意,不知道他在蓝天集团做事情。
火化前,从薛剑诗死后就一直沉默的袁家梁再也把持不住,他扑到薛剑诗身上,放声大哭了。集团里的职工悲声大放。
谁也没有料到,薛剑诗的死,会改变了蓝天集团的发展方向。
追悼会的第三天,袁家梁亲自打电话,叫上袁明达和袁一明,说要请他们在望湖楼吃饭,有事情商量。
袁一明去了。到了预定的雅间,发现袁明达已经先到了,一个人站在窗边,正在透过窗子看街雨。
楼上很清静。窗外是望湖,天上落着细雨。袁明达转过身来,兄弟俩点点头,谁也懒得说话,他们都还没有从薛剑诗的死带给他们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两个人相对枯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的全是薛剑诗。袁一明想起一件事,就对袁明达说:“薛剑诗生前还托我一件事呢,他也没催过,我也不愿意提,就这么搁下了。谁知道他去得这么早。”
这时袁家梁进来了,身后跟着白云。让袁一明和袁明达略感吃惊的是,秀芬也来了。秀芬平时是不参加这种场合的。
袁家梁坐下,白云和秀芬分别坐在他的左右。袁家梁看看袁一明:“我听你正在说薛剑诗生前托你办一件什么事,是什么啊?”
袁一明反问二叔:“薛剑诗缺钱吗?”
袁家梁意味深长地笑了:“那要看跟谁比。”
袁一明就说了薛剑诗托他跟袁家梁商量买房子的事。然后说:“我一直就不明白,薛剑诗会没钱买房子、装修?薛剑诗那么一个人,会为这点事嘀嘀咕咕,所以我一直也没跟你说。”袁家梁长叹一声:“小明,你真的应该早点跟我说啊,不然辜负了薛剑诗对我的一番心思。”
所有的人都听得愣了。
袁家梁苦笑:“那是薛剑诗的幌子啊。”
人们不懂。
袁家梁说:“薛剑诗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你们想想看,他的农贸公司,占着蓝天集团总资产的近一半,我能对他完全放心吗?但薛剑诗是聪明绝顶的一个人,他知道这点,所以他通过你对我提出这种请求,是为了让我相信,他也是一个俗人,也常常惦记着自己的一些小事,而且会为这些小事费尽心机。他也不无贪欲,是个俗人,他这是告诉我让我放心啊。”
人们都点头。大家心里都在想,薛剑诗显然把功高不能震主的意思弄得透彻了。他虽然被袁家梁视为心腹,却丝毫不敢放松自己,一直极为小心地处理着与袁家梁的关系,想方设法避开与袁家梁之间可能发生的猜忌和矛盾。他让袁一明对袁家梁提出想挪用公司的款项买房子的要求,实在是煞费苦心让人可佩可叹啊。
袁家梁振作了一下:“今天来的都是我身边的人,我想说几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身边的人其实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气氛就又有些低落。
袁家梁大声招呼服务员,哈哈地笑着,让他们推荐特色菜。谁都看得出,袁家梁是在努力地掩饰他的情绪。
菜很快上来了,摆满了桌子。袁家梁亲自给每一个人倒上酒。除了袁一明,其他的人都连忙站起来,双手擎着杯,很不习惯的样子。
喝着酒,袁家梁问袁明达:“明达啊,薛剑诗的死,有没有教会你一点东西?”
袁明达看着二叔,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二叔要说什么。
袁家梁叹了口气:“他没有教会你一个道理——人生无常吗?”
袁明达有些愣了。
袁家梁没理会他,自管说下去:“他确实教会了我。也许,因为我是一个老人了,对这些东西的领悟要快一些。”袁家梁的声音充满了苍凉。
他又看向袁明达:“明达啊,这两天我想过了,什么东西都是过眼云烟。我看,你就不要去宦海里挣扎了,那都是空的,没用,退下来以后尤其凄凉。”
不光袁明达,连白云和袁一明也傻了。许行已经宣布退出了,前期工作也作得差不多了,怎么又变卦了呢?
袁家梁不理会众人的神情,他突然转向白云,很突兀地说:“其实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白云的眼睛湿了。他知道,原来他都知道,可是,他这一刻说出来,却让白云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袁家梁的手。
袁家梁很苦地笑了一下,就把手让她握着,并不拿开。其余的人只有秀芬神色如常,袁明达转开了目光,袁一明就看得有些尴尬,想走出去。袁家梁没有看他,只简单地说:“小明,你坐下。”然后看着白云继续说:“我知道你想嫁给我。可是孩子,那不可能啊。”
袁家梁把手从白云手里抽出来。
白云呆住了。
袁家梁叫了一声:“秀芬。”
秀芬答应着,就站起身来。
袁家梁说:“你坐下。”等秀芬坐下,袁家梁平静地说:“秀芬,你跟我结婚吧。”
秀芬愣了愣,浅浅地笑了说:“好的先生。”
这一问一答之间,就像袁家梁平时吩咐“秀芬,去给我打扫打扫卧室”,秀芬的神情也没什么两样,也是这样淡淡地说“好的先生”。
袁家梁冲着秀芬,也冲着所有的人说:“这两天我已经让人在乡下买好了房子。秀芬,那可就是一处普通的农家院子,和现在的别墅完全不同了,你住得习惯吗?”
秀芬又是淡淡一笑:“先生,我只是伺候您,只要您习惯,我就习惯。”
袁家梁笑了:“那好。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
秀芬站起身,静静地离开了。丢下一屋子人在这里发傻。袁一明想,这个女人,她其实是很智慧的,够得上“每临大事有静气”了。
白云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她显然没有秀芬的沉着,突然对袁家梁说:“您为什么不挑我去跟你住在乡下?”
袁家梁看着她笑笑,眼神里有些宠爱:“白云啊,谢谢你这些年帮助我,我知道,公司的职员中,你是最没有私心的一个。其实我想过让你离开公司,离开我,但作为秘书你实在太出色了,我又舍不得,希望你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娶你,我们之间相差太多了。”
白云突然落下泪来。
袁一明在旁边看着,心中一颤。他是了解白云的,到此时才明白,白云的确对二叔动了真情,这是掩饰不住的。袁家梁摆摆手:“白云,你先走吧,我跟我的两个侄子还有话说。”
白云流着泪走了。
袁家梁轮流打量着袁明达和袁一明,长叹一声:“我真是累了。干了这么多年,我也想休息一下了。薛剑诗这一死,让我明白了不少事。明达啊,我决定把公司彻底交给你了。小明,你也从报社辞职过来吧,再把运生找回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几个捆绑起来一起干吧。”
袁家梁今天做出的这些决定,他当然是考虑了许多天了,但袁家兄弟被他这一个接一个的决定弄得晕头转向,每一个决定都出乎意料。袁明达结巴道:“二叔,这,这……”
他是真的有些没底。他的感觉里玩转偌大的一个集团比当好一个副市长恐怕还要难些。
袁家梁摆摆手:“就这么办吧,你们也不要劝我了。我也许真是一个过时的人物了,薛剑诗这样说过我的,他没说错。”袁家梁深深地喝了一口酒:“记住,蓝天集团今后就是你们的了。蓝天集团没有了袁家梁,也没有了薛剑诗,你们弟兄几个相互搀扶着向前走吧。风急浪大,当心点就是了。”他给袁明达和袁一明倒满酒,“你们俩把这杯酒干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袁家梁也倒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拍着袁明达的肩膀,突然哈哈笑了。
袁家梁笑得满脸是泪。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一顿饭竟然吃了一个下午。叔侄三人在饭店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都有一点不知何去何从。夕阳在天上一动不动,沉静地注目人间,三个人抬起头来看着它,像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56
几天以后,袁家梁搬到乡下去住了。袁明达搬进了他留下的那座别墅。
袁家梁的身影从春江市消失了。
春江市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蓝天集团的大楼依然在那里矗立着,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把那一面海洋蓝的玻璃照得闪闪发光。
那天,袁一明有事去找袁明达,袁明达正在跟一屋子的人谈话。袁一明突然发现大哥的言行举止,有些像二叔了。袁一明心中一阵怅然,二叔毕竟不在春江市了。二叔只是在这个城市里留下了关于他的传说。其实何止是二叔呢,包括薛剑诗、许行、黄超、白云等等这些人物,都已经成为春江市的传说。
袁一明坐在客厅里等着袁明达。他打开了电视机。电视刚刚播完了新闻,正在播天气预报。预报说,明天有大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