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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厂终于被林瑞琪收购了。
林瑞琪在“水乡人家”摆下全鱼宴,宴请市里的名流显要。已经发福了的林瑞琪腆着凸起的肚子,端着一杯白酒穿行在酒席间,不住地和人们碰杯,说些今后多关照之类的话,一脸的春风得意。
袁家梁也在被请之列。林瑞琪发请帖的时候,并没抱希望袁家梁真的会来,但他是真心希望他来的。他不是也要收购七星厂吗?最终怎么样?他希望袁家梁来看看他林瑞琪今天的气派,他已经是一家大厂的厂长了,市里这些人还不都是巴巴地围着他转?
袁家梁却真的来了。鼎鼎大名的“袁爷”今天很低调,微笑着和一些熟人握过手,就找了一个角落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地喝酒,慢慢地吃鱼,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不时看一眼兴奋得脸通红的林瑞琪。
林瑞琪端着酒杯过来了,老远就夸张地招呼:“家梁,你来了?我以为你发了财就不认识我了呢。”
袁家梁也端着酒杯站起来,笑道:“表舅要成就一番事业了,我怎么能不来?我要眼看着表舅你老人家如何功成名就啊。”
林瑞琪道:“有件事我还要谢谢谢你呢,你不让王向杰跟我合作,我一样把七星厂收下来了,不过是少了一个跟我分钱的股东,哈哈。还是你记挂表舅呀,来,喝酒。”
袁家梁淡淡一笑:“这儿的全鱼宴还真不错,你看这条清蒸鲑鱼,得有二斤多吧。不过鱼大了刺也大,容易被卡着,所以吃的时候要当心,不然很可能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被噎死了,你说是不是?”袁家梁笑得很谦和,语气极为客气。
林瑞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端着杯子离开了。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笑着说:“《伊索寓言》里有只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已经被人们笑话了几百年了。”
袁家梁一笑:“我记得《伊索寓言》里还有一只乌鸦,让人家夸了两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一块肉掉了,损失惨重啊。”林瑞琪愣了愣,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悻悻地走了。袁家梁独自笑了笑,坐下来继续慢慢地喝酒,慢慢地吃鱼。
吃过了全鱼宴,林瑞琪就踌躇满志地准备大干了。他在七星厂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说:“从今天起,由我负责七星厂的全面工作。换言之,七星厂已经由田万杰的七星厂变成我林瑞琪的七星厂了。你们这些人,愿意留下的,都给我好好干;不愿意干的,马上就可以走人。从今以后,再想滥竽充数混日子是不可能的。”话说得挺绝,一点不留余地,跟日本鬼子给老百姓训话一样。
这次会开过,林瑞琪又全面撤换了厂里的中层干部,安排上自己带来的人。表面看起来,七星厂似乎在沉寂了一阵之后,又活了起来。但林瑞琪只顾沉浸在当厂长的喜悦之中,竟然把最关键的一件事忽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懂得一个企业最根本的是什么,那就是:市场。七星厂开始正常运转,厂房和设备都是现成的,工人也都是熟练工,生产很快就步入了轨道。但一瓶瓶啤酒从流水线上下来,又堆满了库房,林瑞琪才发现,整个春江市的啤酒市场似乎都被蓝天啤酒占领着,他们的啤酒生产出来,却不知道有谁来喝。林瑞琪有些着急了,夏天正是啤酒的黄金季节,如果他们的啤酒这个时候都卖不出去,几乎就注定了他的命运。他下令暂停生产,所有一线人员全部充任销售员,到市场上去卖啤酒。到了后来,索性连工资都以啤酒代替了。
七星厂的职工大多都是田万杰从村里带出来的,他们对于田万杰死后来的新厂长原本就有一种天生的敌意,现在只让人们上班,却不给发工资,还让大家上街去卖啤酒,人们的抵触情绪就更大了。早有一些明眼人看着势头不对,新厂长无能,纷纷辞职走了。剩下的人在炎炎赤日底下卖了几天啤酒,终于让烈日把火气越烤越高,就联合起来,回到厂里来找林瑞琪。
林瑞琪正躲在有空调的厂长室喝茶看报纸。林瑞琪一来,就占据了田万杰原来的办公室,还在心底骂,他妈的田万杰这小子还真会享受,把个办公室装修的跟五星级宾馆似的。别看七星厂负债累累,田万杰生前却是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他的办公室里一切都是最好的。老板台阔大明亮,靠墙有一排真皮沙发,他自己坐的则是宽大的真皮转椅。色调柔和的窗帘半垂下来,光线恰到好处,不强烈也不暗淡。办公室里边还有一个小套间,里面是一张软床和一个衣橱,还有一个常年放着新鲜水果和饮料的冰箱,做临时休息用。从毒辣辣的日头底下回来的工人们一闯进这间办公室,扑面而来的清凉气息不仅没有熄灭了他们心头的火焰,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愤怒。打头的是田家村的田二,平时人称二愣子,他看着老板台后边的林瑞琪,从头上抹了一把汗水甩在地下,说道:“林厂长,你好自在啊。我们来问问,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啊?”
林瑞琪皱皱眉,说:“不是每个人发了你们十五箱啤酒吗?”
田二嚷道:“我们是做啤酒的,不是卖啤酒的。你看看哪个厂的工人自己生产出来的东西还得自己上街去卖呀?”
同来的工人就附和:“就是,就是,我们不卖啤酒,我们要工资。”
林瑞琪原以为收购了七星厂,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当厂长了。他愿意当厂长,但他不愿意也不善于操心这些具体事务。他不知道厂长并不好当,并不如他想象,从此可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手下人都乖乖地听他调遣。他忘了那些人是要饭吃的,可是他,林瑞琪,并不善于给别人找饭吃。
林瑞琪想,不能对他们示弱,对这些刁民决不能客气,有了一次他们就会有二次。于是他板起面孔,冲田二说:“厂子非常时期,你们这些老工人不说帮厂里分担困难,反倒带头闹事,怎么一点主人翁的精神也没有,啊?怎么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啊?谁要再闹,我扣掉他当月工资。”
田二一声冷笑:“林厂长,我们进这厂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凉快着呢,少在我们跟前充这大尾巴鹰。废话少说,赶快给我们开工资。”
林瑞琪看拥进屋里的人越来越多,不敢再拿架子,苦着脸说:“你们也知道,厂里现在有困难,一时拿不出钱来。”
人群里有人嚷道:“没钱,没钱你还坐汽车,把汽车卖了。”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嚷道:“对,把汽车卖了,把你贪污的钱拿出来。”
林瑞琪头上开始冒汗了。他的屁股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他的皮转椅,站起身来说:“兄弟们,我努力想办法,想办法,尽快给大家把工资发下去,好不好?”
田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就再等两天。限你三天给我们一个说法,否则我们就要罢工了。”
人群静下来,等他表态。林瑞琪无奈,垂头丧气地说:“好吧,我一定尽快给你们解决,大家先回去工作,回去工作。”人们这才慢慢地散去了。
还没等林瑞琪的办法想出来,一辆黑色轿车如黑色的幽灵悄然驶进七星厂的大门,径直停在了厂长办公室门口。银行钱副行长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板着面孔进了屋。林瑞琪察言观色,觉得来者不善,连忙让座倒茶,赔笑道:“钱行长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这儿来坐坐?”说着就递上烟去。
钱行长用手一挡,说:“林厂长,我们来,是来清查一下贷款的。你既然收购了七星厂,请先按照规定,把七星厂欠银行的贷款还了。”
林瑞琪一下子懵了。他在收购七星厂的时候,当然是知道田万杰有几千万的贷款的,但他想的是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田万杰贷得,我自然也贷得。
林瑞琪忙笑道:“钱行长啊,您看厂子刚刚开始投入生产,钱呢,一时没那么方便,是不是可以再缓一阵?”
钱行长皱起了眉头:“林厂长,你既然收购七星厂,就是连带着债务一起收过来的,按照程序,你必须先清偿银行贷款。”林瑞琪对于银行放贷的知识略知一二,他想了想说:“那么,咱们可不可以分两步走?我按照还贷的数目再贷一笔钱,等于我还了再贷,从银行那里过一道手续。”
钱行长笑了一下:“林厂长对我们的业务知道的还不少啊。可是七星厂我们是不能再放贷了,你也知道,现在的政策和前些年不同了,对贷款控制的严格起来了。像七星厂这样的企业,我们年年放贷,年年不见收回,原本属于我们银行工作的失误,现在这错误岂能再继续下去?退一步讲,就算我们可以贷款给你,也不可能按你还款的数目贷给你,那是田万杰历年积累下来的数目,你也知道,那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林瑞琪听着,脑子里急速地在转圈。他不相信事情就像钱行长说的,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如果那样,他林瑞琪一件事情也办不成。有的事还不都是表面看起来铁板一块严丝合缝,背地里却有机可乘有缝可钻?他借故溜出办公室,叫来秘书吩咐道:“快去附近的顺风楼订一个雅间,菜要好。另外,你让财务室准备一万块钱现金,一会儿你悄悄给我放在我汽车的储备箱里。”秘书领命而去。
林瑞琪又回到办公室,钱行长拿出贷款合同,放到林瑞琪面前:“林厂长,这是田万杰的贷款合同,你看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履行手续?”
林瑞琪笑着把那份合同折起来又还给了钱行长,说:“已经中午了,咱们先吃饭,下来再谈工作,好不好?”
钱行长看看表,站起身来:“我们先回去了,你这一两天就要给我们答复,不然我们就要依法进行拍卖了。”钱行长面无表情,话说得斩钉截铁,让林瑞琪心里一惊。他忙赔笑道:“別走啊,既然到点了,饭总是要吃的嘛,我已经在附近的顺风楼订了饭,我们随便吃一点。”
钱行长看他一眼,说:“林厂长,你不如把吃饭的钱省下来把银行的贷款还了,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比吃一顿饭强多了。”说完就招呼两个工作人员一起往外走。
林瑞琪跟在后面:“钱行长,别走,别走嘛,工作要做,饭也要吃啊。”
钱行长不再理他,自顾上了车,就要走。林瑞琪无奈,忙向秘书递了个眼色,然后对钱行长说:“既然您不肯吃饭,我也不勉强了。请您留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您说。”
钱行长看看他,又从车上下来,问:“什么?”
他拉着钱行长进了旁边一间屋子,避开其他人的视线。秘书拿着一个纸包进来了,放在桌上然后又退了出去。林瑞琪拿起那个纸包塞到钱行长手里,说:“您也太廉洁了,一顿饭也不肯吃。中午了,让你们就这么走我实在过意不去,这点小意思您拿上,算我请您和两个弟兄吃饭。”
钱行长接过来掂了掂,笑道:“林厂长,这可远远不够啊。”林瑞琪愣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钱行长又说:“七星厂欠银行好几千万,你这点哪儿够啊。林厂长,这些都免了吧,你还是赶快想办法把贷款还上要紧。”就把纸包重又放回桌子上,转身走了。林瑞琪追出来,看着钱行长的汽车疾驶而去,就愣在了那里。
秘书走过来,问:“厂长,顺风楼的饭……”
林瑞琪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还饭什么饭,人都走了。退掉。”
秘书答应着要走,又被林瑞琪叫了回来:“算了,他们不吃,咱们还不会吃。你叫上几个人,中午陪我去顺风楼吃饭。”晚上回到家里,林瑞琪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没想到一个七星啤酒厂会有这么多问题。而且他分明感到,钱行长就是针对他来的,虽然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无可辩驳,但其实就是冲着他的。他只是想不明白,他与银行素常并无罅隙,银行为什么找他麻烦。现在连市里领导都得买他几分账,小小一个银行居然气势汹汹,这真有点他妈妈的。但是林瑞琪是知道的,从程序上银行一点错误都没有,他如果硬抗,闹不好他费尽财力人力得来的七星厂真的会被他们拍卖,果然那样,他林瑞琪的损失就大了,脸面也就丢尽了。
他琢磨着,先就不寒而栗。
林瑞琪在屋里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然后抓起电话,要通了他女儿林琳家。小保姆接的,说:“大姐出去了。”就要放电话。林瑞琪忙问:“那冯书记在吗?”
小保姆迟疑了一下,问:“你是谁?”
林瑞琪说:“我是林琳的父亲。”
小保姆的口气马上客气了许多:“大爷啊,您稍等,我去叫冯书记。”
林瑞琪有几分吃惊。他并没想到他的女婿冯士英真的在家,这种情况还真不多见。很快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冯副书记的声音,很标准的、不髙不低不冷不热像被钢琴定过音一样的“喂?”
林瑞琪忙说:“冯书记吗?我是林琳的父亲。”关于对冯士英的称呼,林瑞琪是费过一番踌躇的。按道理老丈人称呼女婿,直接叫名字就是了。但冯士英的年龄和他差不多大,身份也在,“士英”两个字就叫不出口,还是称呼“冯书记”。
电话那端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自报家门而热情起来,仍然是不冷不热,淡淡地说:“哦,林琳出去了,她回来再给你回电话好了。”
林瑞琪忙说:“我找你也行。”就把银行催讨贷款的事说了,然后说:“你看,你能不能给市里打个招呼,把这件事给圆了?”
冯士英皱了眉头说:“圆了?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圆?当初我们就告诉过你,收购七星厂就等于背上了几千万的债务,你不听,现在知道事情的严重了吧?”
林瑞琪说:“我原打算生产见到效益以后再慢慢清偿贷款,谁知道银行催的这么急。”
冯士英道:“等你生产创几千万的效益?你拿银行的人当傻子哄啊。这话连我也不信的。”
林瑞琪说:“现在就别说那些了。你看你能不能跟市里说说,我从银行再贷同等项目的款,好还上七星厂的贷款。等于从银行过一道手续嘛。”
冯士英不假思索地说:“这笔贷款数目太大,我不能跟市里打招呼。我总不能刚到任就落一个营私舞弊的名声。”
放了电话,林瑞琪这才真正慌了神。他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田万杰可以拿着国家的钱年年用,他林瑞琪自然也能,谁知田万杰拿得,他硬是拿不得。银行就是认定了他既然收购七星厂,就应该有偿还贷款的能力。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之所以能收购七星厂,是市里看在冯士英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的结果。眼下贷款合同已经到期了,如果他拿不出钱来,银行完全可以封了他的厂子,进行拍卖。看冯士英的态度,他是不肯说话的了,这就等于让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林瑞琪有点怨恨市里的评估中心了,当初他们对他进行验资的时候,对他提供的虚假报表账目佯作不知,糊里糊涂地就通过了。他也有点怨恨银行,当初他们为什么不严格一点,审审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收购七星厂,也省得他现在坐蜡。他最恨的却还是袁家梁,如果当初不是他表现出来要收购七星厂,他林瑞琪也不会起这个念头。他当时就是有点气不过,凭什么袁家梁的生意就越做越大,七星厂是市里的一家大企业,被袁家梁收了,他的势力就更大了。而且既然袁家梁肯收,也说明收购七星厂有利可图,袁家梁是不做蚀本生意的。
可是,他想起来,袁家梁是给他打过电话的,劝他放手。并且说什么“勿谓言之不预也”。他又想起今天上午钱行长那刀枪不入的样子,难道,这一切和袁家梁有关系?他跟袁家梁打了好几年的交道,比谁都清楚袁家梁的手段,当初袁家梁求他办事的时候,就能把你收买得服服帖帖。现在以他的实力,岂不更能让人死心塌地?林瑞琪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既没有袁家梁的经济实力,更没有袁家梁一掷千金的气魄。
林瑞琪想,冯士英是一块金字招牌,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他并不怪他不肯出面,他理解,这种事情,省委副书记怎么好亲自说话。但是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来说话,他的存在本身就很说明问题。而且,女婿是外人,女儿总是自己的,女儿在省委宣传部也算神通广大,可以让女儿出面说说话嘛。在大多数人看来,他的女儿林琳的话,也就等于是冯副书记的意思了。
林瑞琪又拿起电话,要通了林琳的手机。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有气无力,叫了一声:“爸。”
林瑞琪听着不对,忙问:“林琳,你怎么没在家?你这是在哪儿呢?你是不是不舒服?”
林琳说:“我在旅馆呢。”声音就有点哽咽。
毕竟父女连心,林瑞琪就有些慌:“你怎么了琳琳?住旅馆?是不是出差了?去什么地方?”
林琳在那端哭出声来,完全不是平时八面玲珑精明干练的女干部了。她哭着说:“我就在省城的旅馆。我和冯士英闹翻了,从家里出来了。”
林瑞琪忙问:“为什么?你们俩可都是政府官员,尤其是士英那身份,你们可不能意气用事,要照顾影响。”
林琳哭道:“他欺人太甚。他,他在外边有好几个情人。”林瑞琪吓了一跳:“林琳啊,你可不能捕风捉影相信这些谣言,还是赶快回家吧,啊?”
林琳止住了哭,恨恨地说:“我捕风捉影?那女人都找到我家里来了,让我和他离婚,成全他们俩。”
林瑞琪只觉得头嗡的一声,那一刻他不知道是心疼女儿更多些还是替自己担忧更多些。他忙问:“那你怎么说?”“我当然不想便宜了他们。可是冯士英说那女人厉害得很,他要是离不成婚,她就告到纪检委去。要是冯士英这书记当不成,我还跟着他干什么?”
林瑞琪忙问:“那你答应了?”
林琳说:“还没有。不过,我倒正考虑他要是能在经济上满足了我的条件,我就答应了他。反正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林琳已经恢复了她的客观冷静。
林瑞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劝女儿回头还是支持她离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了,这个时候他显然不能再提他自己的事,冯士英也不会再替他说什么话。他又劝了女儿几句,就放了电话。
如果林琳和冯士英离了婚,他的事情就更被动了,他一定要赶在这件事前面把银行搞定。林瑞琪精心策划着,决定从银行行长入手,要不惜代价。如果钱啊物啊这些死的东西不行,就用活的。林瑞琪想起他在达达舞厅认识的那个小姐,那可真是一个尤物,皮肤白得像奶油蛋糕,大眼睛撩人心魄,风情万种,活脱脱一颗肉蛋。想起她来,琳瑞琪还真有点舍不得。每次他去达达舞厅,那小妞儿一准飞奔过来,把他拽进包间,更是像块橡皮糖一样粘在他身上,能把人全身的火都撩起来。他就不信,银行行长是铁打的。只要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就抵不住这样的诱惑。
林瑞琪略略觉得安心,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上午,他刚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桌子上已经放了一份传真。是广州传来的。他拿起来大致扫了一眼,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传真上说,他们公司发过去的乳制品质检不合格,与提供的样品完全不符,要求退货,并赔偿损失。
林瑞琪何尝做过什么乳制品?当初他是为了拆袁家梁的台,从超市买了些国内知名品牌的乳制品,当作样品提供给广州公司的。没想到广州那边真的因此而退了袁家梁的货,订了他的。他为此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但直到广州那边开始催货了,他才急急忙忙地落实货源。为了便宜,他找了一家乡镇企业,那只是一家牛奶加工厂,根本不具备生产条件,也是为做成这单生意,当下购进了一批简易设备,算是凑凑合合地交了货。
广州那是一单大生意,现在已经交付了百分之八十的货款,如果退赔起来,那是很大的一笔钱。林瑞棋瘫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事情出在a省,冯士英就算外边找情人,眼下总还是他的正牌女婿,别人多少总会有些关照。可是这是在广州,人家传真上说得清楚,如果短期内不退赔货款,并支付赔偿金,人家就要起诉了。乳制品的保质期短,所以对方要求短期内立即解决,他们不会等很久的。
林瑞琪茫然地坐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有些弄不明白,怎么事情突然间就都来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又是田二,带着一帮弟兄。田二直直地看着他,问道:“林厂长,我们的工资怎么办,你想好了没有啊?”
林瑞琪正一腔火气无处发作,这时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田二说:“都是你们这些人把厂子搞垮了,不好好干活,光知道要待遇。都给我回车间干活去。”
田二还没说话,他身后一个老工人开口了:“活我们干了,钱我们可是一分没见着。你坐在这儿凉快,还说我们不干活要待遇,你讲不讲理?”说着就伸胳膊挽袖子要上来揍他,吓得林瑞琪急忙绕到了椅子后边,急道:“你,你要干什么?”
田二拦住了那老工人,心平气和地问林瑞琪:“我再问一边,我们的工资到底发不发?”
林瑞琪气急败坏地嚷:“没钱,没钱,发,我发给你们个鸡巴毛。”
田二也不恼,反而笑道:“没钱,没钱好办啊。”他扭头冲身后跟来的几个人使个眼色,大伙一拥而上,就开始搬东西。电脑,传真,转椅,转瞬间就被这些人搬到了门外。就连林瑞琪写字台上放的一只电子台历都被他们拿走了。田二看样子是早有准备,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小客货,就停在厂长办公室门口,人们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东西装了车。一个小伙子看着东西都被稳稳妥妥地装车护好了,走了过来。林瑞琪记起来,这小伙子是被人们称作“秀才”的三车间质检员,平时喜欢点写写画画,挺文静的一个人,怎么也和这些人掺和在了一起?
“秀才”走到林瑞琪跟前,平静地说:“林厂长,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厂子一时有困难不要紧,我们作为这个厂的工人,有义务和厂子共渡难关。但是您的态度让我们信不过,我们认为我们付出劳动却很可能得不到回报。林厂长,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田二在车里嚷:“‘秀才’,跟那种人废话干什么,快上车。”“秀才”又对他说:“东西我们会留两天,如果能在这期间给我们解决了工资,我们就原封不动地再给你拉回来。”说完也上车走了。
林瑞琪一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秘书走过来,问他:“林厂长,要不要报案?”
林瑞琪回过神来,看看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像是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狠地说:“对,报案,把这帮野人都给我抓起来。”
秘书答应着,就要打电话报案。却发现电话线已经被他们搬东西的时候扯掉了,就蹲下来接电话线。接好了他拿起话筒,林瑞琪却突然摁下了叉簧,叹口气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他们去吧。”秘书诧异地看看他,又放下了电话。
其实,林瑞琪想的是正是多事之秋,拿这些东西把工人们暂时安抚住,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现在银行催讨贷款,广州要求退货,都是火烧眉毛的事。他决定先解决银行的问题,广州那边能拖就拖,最好拖到产品的保质期过了,那时候再打官司他就天王老子也不怕了。林瑞琪又想起达达舞厅那个小妞,这颗炮弹打出去,杀伤力一定很强。
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事不宜迟,他马上拿起电话,要通了达达舞厅。那个小妞儿告诉过他她叫“燕燕”,他当时还想果然应了古诗里的“莺莺燕燕”。但他知道这都不会是她们的真名,现在只好试着说找燕燕,还好,一会儿话筒里就传来了燕燕那略带南方乡下口音的声音:“谁呀?”
林瑞琪松了一口气,赶忙说:“是我,听出来了吗?”
那边迟疑了一会儿,才用不确定的声音说:“是张老板吗?”
林瑞琪的心里居然犯上一股酸意。原来还有个张老板,那一定还有李老板王老板了。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那般柔情蜜意,原来都是逢场作戏啊。但他知道眼下不是犯酸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又说:“是我,我是你瑞哥。”
“瑞哥”也是他让燕燕叫的。舞厅里彼此心照不宣,小姐自然不会暴露真实姓名年龄,客人大多也不会暴露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所以他让燕燕叫他“瑞哥”就是。其实以他的年纪,最起码可以做燕燕的“瑞大爷”了。
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变得嗲声嗲气了:“哎呀瑞哥呀,你怎么好久不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以往林瑞琪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莫名地冲动,眼下却顾不得了。虽然关死了门,他还是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才说:“燕燕,你想不想挣钱?”
燕燕的兴趣来了:“挣钱?做梦都想啊。瑞哥你真疼我,怎么挣钱啊?”
林瑞琪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现在到舞厅对面的猫儿咖啡厅等我,我们见面再说。”
42
就在林瑞琪作打算的时候,银行行长正在“水乡人家”同袁家梁喝酒呢。袁家梁摆下的酒席自然就比林瑞琪那天的高明多了,“全鱼宴”为了这一个“全”字,难免良莠不齐粗精并取。袁家梁则吃得精致,甚至刁钻。席间一道龙虾全须全尾地上来,袁家梁揭开当作盖子用的龙虾背上的壳,看看整齐地码放在龙虾壳里的龙虾肉,皱了皱眉说切得厚了,就让端回去重做。
袁家梁举起杯来:“钟行长,七星厂的事,多谢了。”就不再多说,把杯里的酒一口倒进嘴里。
钟行长一笑:“袁董事长,这话我可听不明白啊。清理七星厂的贷款是我们银行的工作,何言谢字?”说完两个人心照不宣,哈哈大笑。
笑罢了,袁家梁问:“钟行长不怕惹来麻烦吗?这件事林瑞琪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当心,他可是有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女婿啊。”
“他有玉皇大帝做女婿,我按照规定办事,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袁家梁一拍大腿:“好!”他给自己和钟行长又都倒上酒,“钟行长果然义气,我再敬你一杯。”
酒过三巡,话就有点推心置腹起来。钟行长舌头略略发硬地说:“老袁啊,你也不用这么客气。这么多年了,你对我什么样我心里能没个数吗?另外这件事我们确实也早该处理了,你不用领我什么情。”
袁家梁感慨地拍拍他的肩:“钟行长,有你这几句话,你这个朋友我袁家梁没有白交。来,喝酒。”
钟行长就又把就喝了。然后问道:“老袁,你是大企业家,做事肯定是从大局着眼的,自有你的道理,按说我不该问。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你不想让林瑞琪收购七星厂,一开始验资的时候我们严格点就行了,那时候你让我们含糊点,我还以为你要帮他呢。”
袁家梁忙道:“我知道的。一开始就多仗钟行长帮忙啊。”
钟行长摇摇头:“也不全是帮你,我们也是想着落在他身上把贷款讨回来。老袁,你是让他先吃再吐,要弄得他翻肠倒肚啊。”
袁家梁笑道:“林瑞琪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他还以为七星厂是块香饽饽呢,我这是让他见识见识其中险恶,免得他以后再吃亏上当。”
钟行长摇摇头:“不对。老袁,你可把自己说得太善良了。我知道,他整过你,你也要整他一家伙对不对?”
袁家梁和钟行长一起哈哈大笑。钟行长又说:“这没什么嘛。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也不是君子所为。”他醉眼迷离地看着袁家梁:“不过,你这招可够厉害的,这一回林瑞琪损失惨重啊。”
说完又是一阵笑。袁家梁说:“钟行长,你喝得有点多了,咱们让厨房做一锅水果羹来醒醒酒?”
钟行长好像确实有点喝多了,他笑道:“水果羹?老袁啊,你不知道,林瑞琪还给我安排了更甜的呢。昨天晚上,林瑞琪也请我吃饭,还带着一个女人。喝到一半,林瑞琪就出去了,那女的就往我怀里钻。”
袁家梁声色不动,淡淡笑道:“是吗?钟行长好艳福啊。最后怎么样?”
钟行长哈哈笑道:“你说还能怎么样?我是一个男人,我怀里是一个漂亮女人,你说我能怎么样?”
袁家梁看着他,没说话。钟行长继续说:“我只好站起来走人呗。要不然还不是等着犯错误。”说完又哈哈地笑了。
袁家梁笑道:“钟行长赶上柳下惠了,坐怀不乱啊,佩服,佩服。不过钟行长若真有兴趣,改天我倒可以找个女孩子来陪您玩玩,保证是纯天然绿色无污染的。”
钟行长收了笑,正色道:“我知道,我这个人小毛病是有一些的,不过原则性我也是有的。比如这一次,虽然是你老袁的面子,但清理七星厂的贷款确实符合规定,我才会做。否则,你是我亲爹也不行。”说着打开包,拿出一个纸包,“老袁啊,这些年你给我帮忙办事,送我一些小礼物,我都接受了。可是你让白秘书拿过来的这个,”钟行长把那个纸包往前推了推:“性质就有点不同了,我又给你带回来了。”
袁家梁瞟了一眼那个纸包,他当然知道那里是什么,那张纸还是他包上的,他自然认得。他看着钟行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老袁?”
钟行长一笑,笑得很清醒:“好歹,我也是共产党的干部。虽然称不上清如水明如镜,但是做事,还是要大概对得起良心才行吧。”
袁家梁有些动容。他把那个纸包拿过来,装到自己的包里,说:“钟行长啊,我承认,今天以前,我和你交往是想利用你。今天以后,我老袁就拿你当朋友了,今后你钟行长的事,就是我袁家梁的事了。”
钟行长笑了说:“实话听起来总是让人不太舒服,不过我还是愿意听你说这样的实话。好,我们从今天起,就算真正的朋友了。”两个人就重重地握手,然后有些踉跄地走出饭店。
袁家梁回到办公室,想睡上一会儿。他想自己真是老了,这点酒放在前几年,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这会儿就觉出酒意来了。他吩咐白云,三点以前谁来也不见,然后就到办公室的套间里躺下了。
刚迷迷糊糊要睡着,就听见外边他自己的专线电话响起了好听的音乐。他想不去理它,可是电话一直顽固地响个不停,他只好爬起来去接。对方一口南方普通话:“请问是袁董事长吗?”
袁家梁顿时有了精神。是广州厂家的供应科科长。他忙说:“是我。尚科长吗?你好你好。”
尚科长笑道:“袁董事长,谢谢你呀。我们按照你提供的情况,对祥瑞公司的产品进行了严格的检验,质量果然不合格。如果不是你,我们公司的名誉可就要受很大的影响了。”
袁家梁冷笑一下,心想林瑞琪,你拆我的台,也不看看我是谁。他冲着电话说:“我们是多年的老关系了,我总不能看着你们受损失。”
尚科长接着说:“我们已经给祥瑞公司的老总发了传真,要求他退款,并且赔偿我们的损失。”
袁家梁说:“那你们可得抓紧。乳制品保质期短,保质期一过,神仙也说不清楚了。”
尚科长忙说:“是,是,谢谢袁董事长的提醒,我们这就再催他。另外,我们老总让我告诉您,我们还是希望能和蓝天集团合作,不知道袁董事长还肯不肯供货给我们?”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我们是这么多年的老关系了,我的蓝天集团就是靠着广州市场起家的,岂有不答应的道理?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嘛,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尚科长喜出望外:“袁董事长真是大人大量,我先代表公司谢谢你啦。”双方又客气了几句,就放了电话。
袁家梁已经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事情很顺利,都在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银行和广州方面同时向林瑞琪发难,这足以令他不死也褪层皮。凭良心说,他袁家梁在这两件事里都没有做什么手脚,不过是分别给广州和银行提了个醒,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纯属林瑞琪多行不义必自毙。
43
袁一明埋着头正赶一篇新闻稿,电话响了。小许接起来,听了两句然后递给袁一明,冷冷地看着他。
电话是白云打来的,说袁董事长让他去一趟,十分钟后,车到报社门口接他。袁一明放下电话,正碰上小许的眼神,就说:“咱们屋的空调是不是温度太低了,把你给冰镇了?”
小许冷笑道:“我看你还是辞职去你那个富翁叔叔那里算了,何苦还在报社挣这一壶醋钱啊?”
袁一明笑道:“我不是割舍不下与同志们的阶级感情嘛。”小许哼了一声:“你大概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
袁一明笑道:“六月天穿棉祆,多情反被无情恼。”就走出来。他觉得小许这丫头实在是不讨人厌,他越来越欣赏她的直爽泼辣了。如果二叔没有同许秘书长闹翻,这办公室里的阶级感情还没准真能发展出点别的来呢。
刚刚走到门口,袁一明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小跑车。白云从里面把车门给他推开,他坐上去,见就白云一个人,就笑道:“白小姐亲自出马,怕是有重大事情吧?”
白云不理他,也不说话,开车就走。
袁一明闷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冲白云说:“别一脸的民族恨,阶级仇啊。说说话嘛,闷着多难受啊。”
白云看了他一眼:“你二叔那儿这么需要你,你干吗不辞职,还在这个破报社干什么啊?”
袁一明忍不住笑了:“怎么女人都这么说啊?我真得认真考虑考虑了。”
白云又扭头看他一眼:“什么女人?你的女朋友?”
袁一明摇头晃脑故作神秘:“无可奉告。”
白云笑道:“你还真拿自己当碟子菜啊?”
袁一明不想再跟她斗嘴,就问:“我二叔找我什么事啊?”白云轻巧地一点油门,又打了一下方向盘,小跑车“噌”地一下从一辆桑塔纳身边擦过,然后叹了口气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停了一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许行又找事呢,关于你大哥的事。”
袁一明一进门,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头。二叔、大哥、薛剑诗都在。
二叔让袁明达把一叠材料递给他,袁一明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就翻开来看,看到一半,身上已经被吓出了一层冷汗。材料是告袁明达的,上面的事是有些影子的,这件事以前他也有过耳闻。但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料此时又被翻出来,成了别人手里的把柄。他加快速度翻下去,看到后来,说的事情已经不是他知道的那个样子了,变得非常严重。他放下材料,呆呆地看着大哥,替他担心,不知道这材料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袁家梁一直等着他看材料,见他看完了,问道:“知道这个报告是谁写的吗?你在报社,能接触许多人的文字,有没有觉得眼熟?或者,会不会就是报社内部的人写的?”
袁一明又把材料翻了一遍,摇摇头说:“看不出。这件事我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现在报社对我也比较戒备。这份材料是从哪儿弄来的?”
袁家梁说:“别问哪来的,说许行叫一两天内见报。”
袁一明问:“二叔,李明雪社长跟你有些交情啊,你可以先把这件事摁住,我们再从长计议。”
袁家梁苦笑:“许行眼下毕竟是市政府的秘书长,他的话报社还是不能不听的。这不是交情不交情的问题。”
袁一明又一次拿起那份材料,他越看越心惊。
事情其实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袁明达在三中当老师的时候,他班上有一个叫张娜的女学生。那姑娘比起班上其他那些混沌未开的小女孩来,发育得要成熟许多,已经隐隐透出女人的风韵了。后来袁明达发现,每逢他上课,那女孩子的目光就显得很怪异,总是很专注地盯着他。可你说她是在认真听讲吧,她的神情却又显得迷离恍惚。但她既不惹事,袁明达作为老师也就随她去,没有多加理会。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个学期。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各科成绩统上来,最后集中在班主任袁明达那里。他发现,素常功课不错的张娜这回的成绩却非常糟糕。那时候袁明达带的这个班还有一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张娜本来是很有希望的一个学生。按她平时的成绩,保守地说普通学校的本科线应该没有问题。袁明达老师于是有些着急了,这可是关系到一个学生的前途命运,同时也关系到他班里的升学率。
于是袁明达就把张娜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准备和她谈谈。张娜遵命而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把脸涨得通红,眼里还含着泪。袁明达愈发地奇怪了,他印象中张娜是个大大方方的女孩子,爱说爱笑的。就算一次考试靠砸了,也不至于这样啊。他和颜悦色地叫张娜坐下,细细地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是身体不好?高考前夕,一定要养好身体,调整好情绪,准备最后的冲刺。如果有什么事,就对老师说,老师尽量帮你解决。
但任凭袁老师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启发诱导,张娜就是不开口,只是一味地坐在那儿流眼泪。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袁明达,就那么看着他。
袁明达是过来人了,他依稀从张娜的神情里看出了点什么,心里也微微有些慌,神色未免就有点不自在。他勉强平静着自己,又说了些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就对张娜说你去吧。
张娜却不去。张娜说老师,我知道您找我来是为什么,知道您要问我什么,所以,我把答案带来了。说着就把手里一直拿着的一个淡绿色封皮的笔记本递给了他。袁一明翻开一看,原来是这个女学生的日记,就疑惑地抬头看张娜,意思是一个女孩子的这种东西,怎么能拿给别人看呢。张娜脸色通红,眼睛却异常明亮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就转身跑出去了。
袁明达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翻开那本日记,一封信掉出来,展开,不出所料,信是写给他的,满纸都是一些小女孩的梦呓一般的话:
袁老师:
我要先说声对不起。我知道,我在犯着什么样的错误,可是有一句话叫做“情不自禁”,我想我现在就是这样吧。
将近一年的时间了,我无法集中精神,无法正常生活,满脑子都是您。我即使发着高烧也不肯请假,只为了能在课堂上见到您的影子。老师,我知道这很荒唐,可是我却没有办法。
梦到处飘零,没有归宿,爱情让我落泪。考完了,我知道我考得不好,我对不起您,可是整天浸泡在泪水里的心,哪里还能顾及到功课。
是的,我在犯着错误。但我无法洒脱,我认真的几乎疯狂,您在课堂上潇洒的风度,您渊博的谈吐,都是那样牵动我的心。
把该说的说了,我觉得畅快了许多。您不用劝我,您什么也不用说,也许时间终会冲淡这一切。
祝您快乐!
学生:张娜
某年某月某日
袁明达将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又翻开张娜的日记,里边一字字一句句记下的都是对他的情意,对他的相思,对他的欣赏崇拜。那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情,让他没办法不感动,不心动。他毕竟只是个青年男子,对方则是个妙龄女子,如果没有师生这层关系,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表达。
但袁明达毕竟还是一个教育工作者,他很快就平静了自己,让人把张娜找来,做出长者的姿态,平平静静地说:“你的日记和信我都看了,写得很有文采,比你作文课上的作文做得要好。可见,文章要做得好,一定要有真情实感才行。以后,你可以在写作上下下功夫,我看你在这方面很有潜力。明年高考有什么打算吗?我建议你考中文系,你觉得怎么样?”
张娜不说话,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袁明达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发慌,虽然他是老师而她是学生,但这样火辣辣肆无忌惮的眼神仍然令他浑身不自在。他躲开她的眼神,拿出她的日记本说:“这本日记先放在我这里,你就当你从来没记过这本日记,我也当你从来没写过这本日记,好不好?有些事情就像梦一样,不留痕迹地就过去了。”
毫无预兆地,张娜突然就哭了起来。一张粉脸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袁明达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她,张娜抬起泪眼看看他,不接毛巾,而是一把抓住了老师的手,毛巾掉在了地上。袁明达一惊,本能地往后稍,要把手抽出来,张娜却顺势扑在了他的怀里,抽泣着。
袁明达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一个人民教师。容貌俊美,发育成熟的一个姑娘在他的怀里,温热的身体微微抖动着,小鸟依人般柔顺着,依偎着,委屈着,脸上还挂着点点泪花,这让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生硬地一把推开她。袁明达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用手在她的长发上抚摸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表示安慰。
不知道这样相拥着过了多久,直到张娜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她的老师,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脸上也没了泪水,而是焕发着异样的神采。袁一明被吓了一跳,这样的痴迷到了极点的眼神,有点接近精神病人了。他连忙松开她,拍拍她的肩,换了正常的神态和语气说:“你去吧,集中精力好好学习,别再胡思乱想了。作为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对我最好的回报。”张娜这才恋恋不舍地离了他的怀抱,又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事后,袁明达总会想起张娜的眼神,那样的痴狂和迷乱。他越想越怕,最后打定主意,拿起张娜的日记去找校长了。
校长很器重袁明达的,对他一直不错。见他心事重重地进了校长室,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袁明达一语不发,拿出那本日记递给校长。校长疑惑地翻开,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变得严峻,问他:“是你们班的学生吗?”
袁明达点点头。
校长皱起了眉头:“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你打算怎么办?”
袁明达苦笑:“这种事情,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劝劝她,让她别胡思乱想,好好学习呗。”
校长沉思着点点头:“是啊,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办法。”突然他看着袁明达严厉地问:“你没有对她做什么事情吧?”
袁明达心里一惊,想起那短暂的相拥。但他马上摇摇头,对校长说:“我要是对她做了什么,还会来找您吗?”
校长点点头:“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人民教师,一定要把握住自己,不要做出任何有损教师形象的事情来。”
袁明达心中有愧,连忙诚惶诚恐地答应了。说:“校长,这本日记我就是拿来放在您这里的,今后这个孩子万一有什么事,您可要替我作证。我看她有点陷进去了。”
校长拿起那本日记,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们,就是早熟。不把心思放在功课上,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吧,这本日记就先放在我这里,对这个学生,今后你打算怎么办?”袁一明说:“我尽量劝解着她点,等明年高考过后一离开学校,估计她也就淡了。现在不过是青春期综合症。”
校长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劝她,你劝她会给她一种错觉,觉得你是重视她的,心里有她。那样会加重她的情绪。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淡化,除了必要的上课,你最好不要单独接触她,态度要冷淡,记住了?”
袁明达忙说记住了,心想校长不愧是老教育工作者。但他离开校长室,心里还是不踏实,毕竟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么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孩,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回到家,袁明达思前想后,还是把这件事和妻子说了,并拿出那封信来说:“这封信你替我保存着,将来万一这个女孩子闹什么事,或者别人有什么闲话,你可都要相信我。”
妻子接过那封信放到抽屉里,锁上,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女人缘的嘛。你给我坦白,你和那个女孩子有什么事没有?”
袁明达急道:“人家可是我的学生,这种玩笑不能随便开啊。”
妻子笑了,扑过来在他脸上亲一口,说:“傻样,逗你玩呢。我还能信不过你。”
可是,事情却偏偏不按大家的愿望发展。老校长的谆谆教诲和妻子的信任,包括袁明达自己的决心,都没有抵御住一个青春期女孩子的狂热。张娜觉得事情既然已经挑明了,就更没有躲躲闪闪的必要了,于是开始一天一封地给袁明达写情书,袁明达不理,她就跑到袁明达的办公室去,坐着不肯走,也不说话,只管盯着袁明达看。这么过了一阵,就在袁明达觉得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和生活,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张娜的父母又突然找到学校里来,又哭又闹,说袁明达身为人民教师,却做些令人不齿的事,居然勾引女学生,要求学校给以严厉处分。
原来,张娜的父母眼见得张娜一天天茶饭无心,消瘦下去,起初还以为是准备高考累的。后来发现她的神情也变得恍恍惚惚,时哭时笑时喜时忧的,觉得情形不对,就留了个心,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地翻了她的书包,还真被他们翻出了张娜当天写给袁明达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信。做父母的就闹到学校来找袁明达算账了。
幸亏袁明达早就在校长那里备了案,校长拿出那本日记,让张娜的父母过了一下目,又收起来,说:“我以我的人格和学校的名誉保证,袁明达老师是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遗憾,希望家长能配合学校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顺利地通过明年的高考。”
不料就在家长从学校回去的当天晚上,张娜突然又跑进了袁明达的办公室。那时候袁明达带毕业班,总是备课改作业带自习到很晚才回家。张娜一见他就哭起来,说爸爸妈妈骂她,骂得很凶,说她不要脸,给家里丢尽了人,让她不如去死。她哭着说,那个家她再也不要回了,她受不了那样的辱骂。她泪眼迷离地看着袁明达,说老师,就算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怎么就不要脸了呢?那模样凄惶无助,可爱又可怜。
白天袁明达刚刚领教过张娜母亲的刁蛮,因此对张娜的叙述毫不怀疑,对张娜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也充满了同情。他看着张娜哭的浑身发抖,想着这一切又都是因他而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张娜受到鼓励,一下把头倚在了他的臂弯里,双手就环在了他的腰上。
袁明达一惊,就想挣开她。可张娜抱得很紧,就是不松手,仰起脸来看着他喃喃地说:“袁老师,我只是爱你,这有什么错吗?”
袁明达一个青年男子被一个女人柔软的胳膊环着,耳边又被喁喁情话包围着,一时间难免有些心旌摇动。他不再试图挣脱,而是像上回那样,把手轻轻地落在她的长发上,抚慰着,轻轻地说,父母只是一时的气话,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他们着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当”地一声被踢开了,袁明达和张娜急忙分开,向门口看去,不由得都倒抽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正是张娜的父母。张娜的父亲怒目圆睁,一言不发。张娜的母亲则跳起脚来叫道:“好,好,这就是那个负责任的好老师,你就是这么负责任的,勾引我的女儿?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和你拼了。”说着已经冲过来,伸手就给了袁明达一记耳光。张娜的父亲一看这阵势,也冲上来对着袁明达拳打脚踢,嘴里还叫嚷着:“我打死你这个欺男霸女的老师,看你还敢不敢勾引女学生了。”
张娜傻了一般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这是突然醒过神来,她奔过去用身体挡在父母和老师之间,哭着嚷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跟袁老师没关系,是我不好,是我勾引老师。”她妈一伸手把她推到了一边:“你个贱货,这会儿了你还帮他说话,回家我饶不了你。”
屋里正乱成了一锅粥,相邻办公室的老师们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张娜的母亲一看人多起来更来劲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老师们,我可没脸活了,我的女儿这么晚了没回家,我不放心找到学校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正抱着我女儿不撒手啊。天啊,这可让我怎么做人啊。”
张娜“哇”地一声哭出来,冲出人群就跑了出去。众老师面面相觑,心想这种事被人打了活该,也各个回屋了。张娜的母亲不依不饶,上前拽住袁明达,说:“走,跟我去找校长,咱们让校长评评这个理。”
“谁找我?”校长出现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张娜的母亲扑上去拉住校长的胳膊,哭道:“校长啊,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可让我没法做人了。我刚才亲眼看见他跟我的女儿搂搂抱抱,谁知道他都对我女儿做了些什么呀。”
校长严厉地看着袁明达:“这是真的?”
袁明达面红耳赤,说:“不是这样的,是……”
他话没说完,张娜的母亲就吼道:“你还敢说不是。我亲眼见的,老师们也都亲眼见了,你还敢说不是。”
袁明达垂了头不再说话。他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是说不清楚的,另外他心里也确实惭愧,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并不坚决。
这件事很快就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版本都有,有说当时俩人正搂着亲嘴的,有说袁明达早就对张娜图谋不轨的,还有说当时俩人压根就没穿衣服的。虽然袁明达后来又找到校长,把整个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楚,而且张娜的证词和袁明达的话也完全一致,但人们仍然津津乐道于他们自己编排的故事,一时间袁明达百口莫辩。老校长尽管相信他,却也无法在众人的愤怒面前为他说话,因为那原本就属于说不清楚的事。最后学校决定,要给以袁明达同志记大过处分,袁明达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辞了职来到蓝天集团的。
袁一明翻弄着材料。上面那些事他是知道的,说到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却来了新的问题,而且显然这新问题要严重得多:张娜自杀了!据材料上说,张娜是被袁明达诱奸了,而且怀了孕,张娜想不开自杀了。证据之一,就是在张娜身上发现了蓝天集团的停车证。材料后边是一个调查报告。
袁家梁看着袁明达说:“明达,你跟我说实话,这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袁一明和白云都紧张地看着袁明达,只有薛剑诗抽着烟一声不响,在屋里走来走去。
袁明达涨红了脸:“二叔,怎么连你也这么问,我真的与这个女孩子没有关系。”
薛剑诗摆摆手:“董事长,这件事跟明达有没有关系已经无关紧要。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有人要与我们作对,是不是明达干的,对方都要拿这件事来说事儿。”
袁家梁沉思不语。
薛剑诗接着说:“虽然看不出这个材料是谁整的,但对手是谁已经很明白了,我看,咱们有必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许行也找点事,把他牵制住。这用的是围魏救赵的法子。”
袁家梁看着薛剑诗:“剑诗,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薛剑诗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记得许行的内弟是不是在李英杰的公司做事?”
袁家梁点头:“是。当初还是我给他安排的。”
薛剑诗笑了:“好。”他转向袁明达:“明达,法院那边我正在抓紧活动,这一两天不会传讯你。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他们找你,你态度一定要好,要一口否认,一切事情都要否认,连张娜跟你通过电话的事都要否认。”
袁明达茫然地点点头。
薛剑诗笑了:“你不用这样沮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打起精神来,你还要在一切传媒中露面。”
44
许行秘书长这些天感觉很好,用一个时下流行的词来形容就是“爽”。他觉得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知道了这件事,简直是冥冥中有神灵相助。他想,如果一个副市长出了这样的事,会不会被拿下他说不准。但一个准副市长出了这样的事,就不会再让他当副市长了却是一定的。
说起来也是天助他。他的女儿小许告诉他,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自杀了,报社准备报道这件事。
百十万人口的一个城市,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许行淡淡地应着,不以为意。小许又说,那个女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上学的时候就和老师勾勾搭搭的。对了爸,他的老师就是袁明达。
“哦?”许行的兴趣来了。“就是那个蓝天集团的总经理,袁家梁的侄子袁明达吗?”
小许说就是他。许行沉思着点点头,突然就眼睛一亮。然后对小许说:“这件事先不要报道。”
第二天上班,许行把秘书找来问道:“咱们市里有一个女孩子自杀的事你知道吗?”
秘书惶惑地摇摇头,不知道这件事如何地事关重大。
许秘书长吩咐道:“这个女孩子名叫张娜,你去查一查,然后找一找她的父母,带到我这里来。”
这件事并不难察,张娜的父母很快就被领到了许行面前。许行暗暗打量了一下这对夫妇,心里就有了几分把握。这显然是一个小市民家庭,长期处与社会底层的生活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由于生存以及想要生存的更好的需要,令他们脸上写满了尖刻、自私、争斗,好像随时要和谁抢夺什么。
许行很和蔼地让他们坐下,并且亲自倒上水来。这对夫妇诚惶诚恐地坐了半个屁股,脸上小心地赔着笑,不知道这位平时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大人物要他们来干什么。
许行亲切而又沉痛地说:“听说你们的女儿自杀了,我也很难过,希望你们节哀珍重。”
张娜的父母对视一眼,一时都愣住了。春江市的秘书长,居然亲自过问他女儿的事,还很难过,这让他们如何不感激涕零。张娜的母亲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哭着说:“青天大老爷啊,我女儿她死得冤啊。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把我女儿的肚子搞大了,又不肯娶她,才逼得她走了绝路啊。”
张娜的父亲也闷闷地说:“我女儿死了,那小子连面也不露一下,按说丧葬费应该他出才是。”
许行在心底冷笑了一下,心里更有底了。
秘书长温和地说:“是啊,出了这样的事,真让人遗憾。那个男人他是哪里的呢?”
张娜的父母又对视了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我们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一定要找他算账的。”
“哦。”许行沉吟着,突然问道:“听说,她上高中的时候就被她的老师欺负了?”
张娜的母亲恨恨地说:“是啊,那时候我们家娜娜还小,都是那个不正经的老师把她给教坏了。”
“那么,这次会不会还是那个老师呢?”
张娜的父亲犹豫着说:“这个,大概不会吧。我们娜娜高中毕业都好几年了,倒没见她再跟那个老师有来往。倒是有个叫什么铁头的,前些日子总往我们家跑。”
许行微微皱了皱眉:“那个铁头,他是干什么的?”
张娜的母亲没好气地说:“什么也不是,街上的混混。”
许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刚才说得对,出了这样的事,男方是要负责任的,这责任当然也包括经济责任。”他怕他们听不明白,又补充说:“也就是说,责任人应该从经济上赔偿你们。”
张娜的父母听的眼睛发亮,一动不动地看着许行。但许行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可是,假如对方就是个街上的混混,没什么正当职业,自然也就谈不上赔偿了。”
张娜父母的目光又暗了下去。
顿了一会儿,许行不经意地问道:“当初欺负张娜的那个老师,你们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张娜的父母摇头。许行微微一笑:“他现在成气候了,是蓝天集团的总经理了。”
蓝天集团。作为春江市人他们当然是知道蓝天集团的。他们愣了一下,张娜的父亲就愤愤说道:“哼,他欺负我的女儿,倒还稳稳当当地当起老板来了,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啊。”
许行微笑不语,只是看着他们。
张娜的母亲愣了半晌,突然哭道:“这个挨千刀的,就是他糟蹋了我的女儿啊,秘书长,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许行严肃地说:“人家现在是大企业家,家财万贯,身价不凡。你说话可要有根据啊。”
张娜的父亲也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就是他,错不了的。他经常打电话到我家来,约我家娜娜到他那里去。一定是他让娜娜怀了孕,又不肯娶她,才让她走了绝路啊。我要让他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赔五万,不,十万。许秘书长,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张娜的母亲突然戏剧性地号啕大哭起来。
许行冷冷地看着,待他们平静了一点,才说:“你们说的问题我会考虑的,如果真的是袁明达,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我们会做出严肃处理的,也会要求他给予受害者家属经济赔偿。不过,问题的关键是你们的话要有根据,你们反映的情况要有证据。”
“这个……”张娜的父亲有些语塞,眼神躲开了许行的注视。
张娜的母亲轻轻捅了他一下,连忙说:“有证据,有证据,那个男人和我家娜娜交往得多了,肯定会有证据。我们这就回去找。”
许行微微一笑:“好,只要你有证据,这件事我为你做主。”然许行一副气愤的样子说:“现在的人,有点钱就做这些欺男霸女的事,我一定要主持这个公道。你们回去可以找人帮忙整理一个材料,要详细,说得要充分。”
张娜的父母连连答应,感激不尽地去了。
许行冷冷地一笑。对于这种市井泼妇的手段,他是了解的,所以他也是放心的,无需他再做什么交代,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很圆满。
45
薛剑诗望着袁家梁,笑道:“董事长,您种的树太多,是不是有时候想不起收果子了?”
袁家梁若有所思:“你是说,李英杰?”
薛剑诗含笑点点头,扭头对白云说:“白秘书,你打电话请李英杰来一趟,就说袁先生找他。”
白云起身去打电话。
袁家梁看着薛剑诗:“你打算搞许行?怎么搞法?”
薛剑诗郑重地对袁家梁说:“董事长,这正是我要跟您商量的。许行的人品不佳,但是我们得承认,他的政绩还是不错的,黄超的意思您也看出来了,肯定是倾向于许行的。所以,这一次要扯上黄超,把他们绑在一起,黄超才不好为许行讲话。”袁家梁半晌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想着什么。然后猛一抬头,对薛剑诗说:“搞许行可以,但是不许掺和黄超。”
薛剑诗怔怔地望着他,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白云已经打通了给李英杰的电话,告诉薛剑诗说他马上就到。薛剑诗点点头,然后转向袁一明和袁明达,让他们暂且先回去。他又安慰了袁明达一句:“你放心吧,我们怎么也不会在这么个小河沟上翻船的。现在你们先回去,我想李英杰就要到了,我和董事长要和他谈些事情。”
看薛剑诗笃定的神色和语气,袁明达和袁一明都略略安心,就和二叔打了招呼,走了出来。
袁明达和袁一明走出院子的时候,正看见李英杰那辆林肯车开过来。李英杰在车里看见他们,就把车暂停在路边,然后他那胖胖的身子费力地从车里钻出来,先冲袁明达招呼道:“袁总,前些日子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挺风光啊。”
袁明达笑笑:“李总好。我二叔他们正在里边等你呢,我有事就不陪了。”
李英杰双手抱拳拱了一拱:“袁总,袁记者,你们忙你们的。”就又钻进他的车里,袁明达和袁一明看着林肯长长的车身慢慢拐进二叔的院里。
袁一明随着袁明达上了他的车。袁一明笑道:“李英杰现在大有横向发展趋势啊。”
袁明达笑的有几分疲惫,问袁一明:“我是送你回家还是回报社?”
袁一明看看表:“回家吧。大哥,我觉得你浑身上下都透着累,我看实在不行这副市长咱就别当了。”
袁明达一声苦笑:“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玩累了就回家吃饭。现在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上,就没路可退了。”
袁一明嘟囔道:“我看快赶上马克·吐温写的那个《竞选州长》了。再这么下去,就差有一群不同肤色的孩子抱着你的腿叫爸爸了。”
袁明达笑了,说小明你思想不对头啊,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
袁一明也笑了,说得了得了,还是等你当了副市长再教训我吧。然后突然想起来,问袁明达,说大哥,薛剑诗找李英杰干什么?那个大胖子莽莽撞撞的,我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
袁明达稳稳地开着车,笑笑说:“谁知道,剑诗总有他自己的想法吧。”
46
说到李英杰,倒也真是个人物。
李英杰是东北人,是老家那疙瘩挺有点名气的一个地痞流氓。街上流行的顺口溜里,有一个这么说:广东人什么都敢吃,北京人什么都敢说,海南人什么都敢想,东北人什么都敢干。李英杰就是典型的什么都敢干的那种东北人,凭着敢打敢闯倒也打出了一块地盘,手下也颇有了几个弟兄,是个“小老大”似的人物,每日混吃混喝日子过的还算滋润。但他有一个致命的毛病,就是嗜赌,一天不赌就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赌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大到聚众赌博,小到猜钢镚的正反面,甚至光着屁股洗澡的时候都可以猜肥皂的克数,什么都可以拿来赌。
其实论起来好赌也不是李英杰一个人的毛病,他家乡那个地方压根就赌博成风。离他住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碾子沟村,被人称为“通吃村”,这村子白天静悄悄不见人下地,晚上却鸡飞狗叫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村里无论男女老少,无人不赌,许多人就靠赌博为生,在家里常年设着赌局。经常有外地人慕名而来,有开着小车的,也有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的,但无一例外的是,无论你是谁,兜里都得揣着几捆钞票。有本事的你的钞票带走,再给你装上几摞;没本事的,对不起,就得把钞票如数留在这里了。
李英杰是这里的常客。俗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李英杰虽爱赌,却属于“瘾大牌臭技术差”之流,赌得多了,就难免欠下了些赌债。但李英杰不做贼,他仗着自己有些小势力,赌债欠了便也欠了,老子没钱不还谁又能拿我怎么的?那些被欠的因为是他李英杰,也不能同外地人一般对待,只好认了肚子疼。
有一天,碾子沟他的一个“赌友”给他打电话,说是从南方来了两个人,专程来此设赌局,好像带了不少本,发狠要赢些钱回去。可是几天玩下来,发现那是两个“羊牯”,手又臭,竟是输多赢少,让李英杰快来挣些零花钱去。
李英杰赌运虽然不佳,见机却快,他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傻瓜,“羊牯”敢到碾子钩来,人家那是垂下的钓饵,等着钓大鱼呢,就扔了电话。可过了几天,那朋友又打过电话来,说那两个南方人本都输光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可见确实是两个“羊牯”,李哥还是来试试手气吧。说得李英杰也有些心痒,想不就是两个南方人么,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还能把我剁了当肉卖?就去了。
两个南方人见来了个人高马大的李英杰,先就显得有几分怵了,其中一个连说不玩了不玩了,我们明天就走了,剩下点钱还要作路费呢。另一个就忙附和,说就是就是。然后转过头去问同伴:“咱们还剩下多少钱?够不够路上用?”
另一个马上拿过一个黑色的小皮包,从里面拿出厚厚的几沓钱看了一下,说:“大约还够吧。”
李英杰既然来了,怎肯轻易回去,眼见得他们剩下的钱也有几万元,就不肯离开,缠着他们要玩上一玩,旁边他的那些老赌友也跟着起哄。两个南方人被缠不过,只好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但是那南方人上下打量着李英杰,总觉得来者不善,就说:“论赌,就逃不了输赢。我们是外地人,输了自然不敢抵赖。可这位先生您若是输了呢?”
李英杰怒道:“屁话!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李英杰在这地界上是什么名头,还能赖你们两个南蛮子的账不成?”
李英杰素常的那些赌友便跟着嚷嚷道:“就是就是,还有我们呢,我们都给你主持公道。”
两个南方人看看这一群人,眼里的怯意更深了:“你们,你们都是认识的,哪里肯替我们说话。”
就有人说:“我们东北人都是说话响当当的好汉,说了就算的。今天谁要是欠债不还,咱们都不能饶过他,是不是?”他最后是问向村里的人们的,人们于是纷纷嚷道:“就是,就是。”那两个南方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摸出一副扑克牌,问李英杰:“先生,我们就用这个可不可以?”
李英杰豪爽地说:“随便。”于是把扑克牌交与李英杰验过了,其中的一个南方人就和李英杰撮起了点子。
这天晚上李英杰的手气出奇的好,顺子、同花不断地出,工夫不大,李英杰跟前就堆满了钞票,贏的那个南方人不住地唉声叹气。
赌博的人都是相信运气的,李英杰就相信自己今天晚上的运气格外好,简直是摔个跟头都会捡到金元宝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霉头触的。赢得兴起,他招呼一旁观战的另一个南方人:“你也上,我和你们两个一起玩,我输了输双份,赢也赢你们两个。”
另一个南方人也上了场,情形也没见转机,照旧是把钞票往李英杰跟前送。李英杰越发地相信自己今天的运气了,于是大手一挥:“俺们东北人不耐烦这小打小闹地,咱们玩大一点怎么样?”
两个南方人翻本心切,咬咬牙答应了。可是说也奇怪,赌注开始下的大了以后,南方人的运气似乎也转过来了,连续几把,李英杰跟前的钱竟然又都跑回到南方人那里了。
若李英杰见机的快,此时罢手,还能全身而退。但赌徒的本性就是越输越要赌,越赌还越输。不一会儿,不仅他赢的钱都完璧归赵了,他自己带来的本金也都如数进了南方人的腰包。
两个南方人见他再也拿不出钱来,就要结束。李英杰早已输得眼红,这时一拍桌子,站起来嚷道:“赢了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南方人哂笑道:“可是先生您还拿什么往上押呢?”
在这块地方李英杰何尝受过这样的奚落,当下涨红了脸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把我的项上人头押在这儿,再输了我一刀把它砍下来给你。”
南方人淡淡一笑:“先生的人头我们要来也没用,还是算了。我们看先生也是条一言九鼎的汉子,我们就信了你这次,再输了你打张白条就是,让我们将来有地方去说话就行。”
李英杰闻言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坐下去接着赌,一会儿工夫又打了白条子若干。
如此直赌了一宿,李英杰虽也偶有赢的时候,但总的说来输多赢少,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条子给人家。
按照李英杰素常的习惯,债欠了也就欠了,条子打了也就打了,我也不说不还,但等老子有钱是猴年还是马月就说不准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以往别人碰上他,就只能自认倒霉。
但那两个南方人硬是不同,他们拿着一把白条子,住下也不走了,整天追着李英杰要账。李英杰虽然无赖,却也不敢因为这件事怎么样了那两个人,赌场规矩大了,李英杰也不敢不守这规矩,否则他好容易混出来的场子非砸了不可。更奇的是,碾子沟他的那些赌友居然都肯出来为那两个南方人作证,经常会跟南方人一起来找他,说一些赌场无父子,欠债就要还之类的话。
李英杰因为嗜赌,这些年貌似风光,其实并无什么积蓄。眼下被南方人逼着,又不得不设法凑出些钱来还,日子就越发地窘迫,而所还赌债,还不及十分之一。
最后还是他手下一个兄弟听到消息以后给他透了个气,原来那两个南方人原本就是碾子沟的人们设的一个骗局,李英杰总是欠债不还,本乡本土的人们碍于面子也碍于他的势力不好说什么,就找来两个南方人,再找来李英杰让他先尝到些甜头,然后帮着两个南方人小小地做些手脚,就将李英杰赢了个稀里哗啦。赢来的钱两个南方人取一半,余下的债主们平分。
李英杰气红了眼,就要去碾子沟找他们算账。他那弟兄忙拉住他,说大哥千万去不得,碾子沟的人们是那么好惹的,以前他们对咱们还算客气,是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留些面子,真惹急了他们,咱们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就是论道儿上的规矩,他们设骗局咱们无凭无据,您可是有一把欠条在人家手里握着。
李英杰也被他说得泄了气,就作罢。但对方却不作罢,仍然三天两头的逼债。李英杰眼看家当也被他折腾得差不多空了,债主又不断上门,自己还不能吭气,一咬牙,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简单收拾了行装,登上火车逃到了山西。
他来山西也没有什么计划,赶上的,当时火车站最近的一班车就是发山西的。车一过娘子关,他觉得到了山里了,安全了,就下了车。下车一看,是阳泉,出煤的地方,第二天就搭汽车去了矿区,矿主一看东北大汉剽悍的身材,二话没说就把他留下了,让他下井挖煤。
这倒正合李英杰的意。挖煤工人虽然辛苦,而且危险,简直就是拿命在讨生活,但工人的命不值钱,没有人拿你当回事,没有人注意你,甚至整天在井下,连面孔都是一样地黑黢黢,别人都记不住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李英杰正担心债主会讨债讨到这里来,倒也安心在井下干了一段时间。
这么过了一阵,一直平安无事,也没见有谁追到这里来讨债,李英杰初时的惶恐就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他天生就不是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干活的人,见风声已过,在井下哪里还呆得住。他照常下井挖煤,但上来以后就仔细洗干净,换上雪白的衬衫,笔挺的浅色裤子,故意在一群煤黑子当中显得卓然不群,很快引起了矿主的注意。他再凭借一张利嘴,能说会道又会办事,矿主就把他从井下调到地上,做了矿主所谓的秘书,其实就是跟包。
和矿主接触得多了,随之也就和矿主的老婆接触得多了。李英杰发现矿主的老婆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虽然不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但她确实也能把你笑得意乱情迷。她这么着冲李英杰笑了几次,就把李英杰笑得神魂颠倒了,有事没事总想往矿主家里跑。说是来找矿主,心里却是盼着矿主最好别在家。矿主不在家他也不走,矿主老婆也不让他走,还是那么冲他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有一次他明知矿主不在家,还是去了他家。那天天热,他只穿了一件白汗衫,挺薄,浓浓的胸毛就从里边透了出来,矿主的老婆不住地盯着他那里看,然后说:“我最喜欢胸前长毛毛的男人了,最有男人味。”山西口音软,矿主的老婆慢慢地说了,眼睛一勾一勾地看李英杰,看得李英杰胸前的那团胸毛像要着起火来,烧得他浑身发热,气也喘得粗了,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矿主老婆看。矿主老婆莞尔一笑,走到他跟前来,站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内,轻声问:“你盯着我干什么?想要吃了我不成?”
李英杰伸出胳膊一把就把她揽过来,紧紧地箍在怀里,闭了眼喘息,也提防着一个耳光扇过来。可是等了半天耳光没等到,倒是一个温热的嘴唇凑到了脸上,还伸出小舌头在他耳根轻轻舔舐,舔得他连脚后跟都酥麻起来,手就开始变得不老实,在她身上上下游走,那女人很快就软得像一团棉花了,瘫在他的怀里。
那天他俩没做成什么,因为李英杰不知道矿主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民间有句俗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因为没偷着,弄得李英杰心痒痒的,一直惦记着矿主老婆那软如棉花的身子,和被他抚摸着的时候那颤声叫唤。每次想起来都会想得他血脉贲张,但每次见面俩人至多也就是摸一摸亲一亲,终归不敢在矿主眼皮底下成就好事。矿区本来就是个男人多丑女也是宝的地方,整天不要说碰,见也见不到女人的影子,李英杰就越发觉得饥渴难耐,实在熬不住了就用手自己解决一下。时间长了,这种对女人的饥渴就变成了对矿主的恨,他觉得就是矿主挡在了中间,才让他和那女人倍受煎熬。也是色胆比天还大,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悄悄地酝酿着。
时间不长,矿主突然死了,据说是暴病身亡,心脏病或者脑溢血什么的。其时正是夏天,尸体只停了一天,就匆匆地埋了。矿主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往土里落棺的时候险些要跟着跳下去,人们死拉活拽才拉住了。
也有人觉得矿主死的蹊跷,但既然家属都不追究,别人自然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山沟沟里交通不方便,也没有大医院,执法部门是民不告,官不究,这件事人们议论了两天也就过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矿上也一样,矿主死了,日常的事情总还是要人管的。矿主老婆勉强支撑了几日,就放出话来说自己一个女人家不行,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嫁了李英杰。
俩人成婚之后,矿主老婆,现在是李英杰老婆了,问过李英杰,他是用了什么办法让矿主死的。李英杰连忙堵她的嘴,说乖乖,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乱说不得的。他死了那是他寿数到了,和别人没关系的。但有一次他酒喝多了自己说,谁也别惹我李英杰,谁惹了我我要谁好看。矿主怎么样,挡老子的道,老子照样灭了他。这回轮到他老婆来堵他的嘴了。
娶了矿长的老婆,最直接的益处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这座煤矿的主人,昨天还不名一文的穷小子一下就拥有了万贯家财,李英杰就像被接进皇宫按在宝座上的叫花子一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在经营和攻关上同时下功夫,一年多时间,就把个小煤矿经营的愈发有声有色,很快李英杰就发起来了。很快凭着他的活动能力,又当了县里的劳动模范。后来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当上了企业局局长,最后居然当了副县长。
事业一成功名声就出去了,他那些东北的债主们不知道怎么听到了他发了财的消息,聚齐了跑到山西来跟他要账。李英杰早已不是当年的李英杰了,家里开着矿,自己当着县长,他哪里还把东北地面上的几个小混混放在眼里。只是那点债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值得动用心思了,看着气势汹汹的一班人马,李英杰淡淡地一笑,让他们坐下稍等。然后一个电话打出去,一会儿工夫就有人拎了一提包钱进来。李英杰拉开提包的拉锁,把里面整捆整捆的人民币“哗”地一声倒在桌上,看也不看地说:“拿去吧,连利息。”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没钱的时候,越有人逼着你要钱,惨点儿的是杨白劳,活活地给逼死了。可你有钱了,人们反倒不敢要了,几个东北人一看这阵势,谁也不上前去拿那些钱了,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就有一个打头的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李哥,不,李县长,钱您收起来,我们不要了,您也知道,咱家那儿穷,您在这儿混开了,把我们也提携提携,就让我们留在您这儿混事儿吧。”其他人也说:“是啊李县长,您就想办法把我们留在这儿吧,您有几个家乡人帮衬着也好干事儿不是?亲不亲,故乡人啊,怎么着灰也比土热。”
李英杰轮流扫视着他们,突然哈哈地笑了:“亲不亲故乡人?你们当初是怎么整我来着?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过李英杰倒是有几分义气,他想当初如果不是他们逼我,也不一定有我的今天,这么想着,怨气就消了,就把这些人留在了手下。这些人感恩,更是下死力来做,李英杰在山西的事业是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了。
按说人到了这个份上就应该知足了,可李英杰偏不。他觉得委屈,当初让他那么销魂的矿主老婆,娶到手怎么味道就全变了呢。软如棉花的身子成了破抹布,一勾一勾看人的眼睛周围全是鱼尾纹。尤其是李英杰想到她当矿主老婆的时候就和自己勾勾搭搭,更是浑身不舒服,谁知道他当了我的老婆又去和谁勾勾搭搭。
其实所有这一切都是借口,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当了副县长的李英杰和当矿工的那个李英杰,长得早就不是同一双眼睛了。如今他的身边围着美女无数,都正值青春妙龄,他的老婆纵然有风情万种,他哪里还放在眼中。
在众多美女的包围中,李英杰只是眼花缭乱了一阵子,倒也没真的出什么乱子,李副县长如今不是什么人都没见过的煤黑子了。直到他见到了县委书记的女儿,才像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了。等他缓过神来,就跟自己较上了劲:
我李英杰这辈子不把这个女人搞到手,誓不为人。
其实论年龄,李英杰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但这些年李英杰要什么有什么已经习惯了,他丝毫没考虑这些。也是女孩可吟确实漂亮,不光漂亮,还别有一番气质。可吟爱穿白,素常的打扮是一身白裙配一双坡跟白凉鞋,顺顺滑滑的学生头,唇红齿内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常含笑意。就是这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打扮,硬是把那些庸俗脂粉们全比下去了,有一种天然的超凡脱俗,而不是做出来的,别样地透着纯情和清新。可吟大学毕业没服从学校分配,而是回了家,被书记暂时安排在政府办帮忙,这样就和李英杰离得近了。自从见过她,李英杰的魂就像掉了一块,只想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几句话,到了后来,李英杰也顾不得她爸爸是谁了,一心只想把她弄到手。
但把这姑娘弄到手显然不像矿主老婆那么简单,李英杰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吓跑了她。可吟大学刚刚毕业,社会经验一点也没有,只觉得李副县长平易亲切,对她很好,也就爱往他屋里跑,跟他说话聊天。说得多了,两个人就亲热起来,话题也有工作以外的内容了。李副县长开始诉说自己童年的贫穷,婚姻生活的不幸。小姑娘可吟哪里知道这是男人勾引女人时惯用的那三板斧,心里还对他充满了同情。再聊下去,可吟就觉得这个高高大大、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真是不容易,走的路途真是坎坷,简直布满了血染的石头。小姑娘心中柔软的部分被拨动了,正是容易幼稚轻信的年龄,正是容易迷恋成熟男人的年龄,渐渐地,可吟也觉得一天不见他,心里就缺了点什么。
好像是水到渠成的,一天晚上下班,可吟刚一锁上办公室的门,李英杰也正好从他办公室里出来。他不经意地招呼:“可吟,回家啊?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饭吧,反正我回家也没人做饭。”可吟没有多想也就答应了。于是李英杰开车把她带到一家饭店的小雅间,两三杯淡酒喝过,可吟半推半就地就被他拥在了怀里。
俗话说色胆包天,这话一点不假。自此李英杰就和可吟搞在了一起,全然忘记了可吟的家庭背景。更忘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又有多少人想借机生事唯恐找不到机会。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县委书记耳朵里,书记起初是不信的,报信的人就让书记晚上下班以后到李英杰的办公室去,书记将信将疑地去了,果然就将两个人堵在了屋内。
县委书记自然是大怒。岂止大怒,简直就暴躁如一头老虎。他让女儿出去,喝令李英杰跪下,然后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一件件地向他砸过去。砸到砸不动了,才喘吁吁地喝问他:“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尽管李英杰有些势力,县委书记本乡本土的,在这方土地上根深叶茂,他一个外乡人是无论如何拼不过的。李英杰等县委书记怒气稍平,恢复了一些理智,才血淋淋地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说:“书记,我错了,我实在该死。事情已经这样了,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县委书记不说话,依旧怒冲冲地瞪视着他,李英杰又试探着说:“下回我再也不敢了,这次的事,我赔偿损失,您说个数吧。”
县委书记冷笑一声:“下次?你还想有下次?赔偿损失?好啊,今天晚上,你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李英杰心想这件事这么了结真是便宜自己了,就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转身想走。县委书记又喝道:“等等!你在哪儿落住了脚,你的档案关系我负责给你转过去,但是你绝对不许再踏回这里半步,更不能和可吟再有联系。还有,这事跟别人一个字也不许透露。”
李英杰明白,县委书记是怕他狗急跳墙,那样可吟就别想做人了。其实就算书记不安抚他一下,他也舍不得那么做。可吟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孩子呢。不过县委书记肯这么想那也再好不过,出了这样的事还可以全身而退,这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
李英杰当然没有连夜就滚,他花了不少钱,动用了不少关系,先在春江市疏通好关节,又处理了手里的煤矿,才带着老婆和他的家财来到春江市,按照事先安排的,在春江市企业局当了副局长。
可是这些年来李英杰一路顺水顺风,在山西小县城的那块地面上作威作福惯了,乍到春江市,虽然级别不变,但是在一个局里任一个副职,那感觉完全不同。于是干了没几个月他就干不下去了,凭着在山西积累起来的资金,他索性辞了职做起了服装生意。也许是该他走财运,那些年政策也活,他的服装生意竟然出奇的好。起初不过是租间店面,从广州等地方进点货搞搞批发零售,后来店面有了点小名气,他就势办起了服装公司。不知他从哪里高薪请来一个服装设计师,李英杰服装公司生产的服装永远领导市场新潮流,很快就把蓝天集团的蓝天服装厂挤得利润大减。
初到春江市的时候,李英杰拜码头也是拜过袁家梁的,现在他在春江市有了自己的地盘,有了一家足以和蓝天服装厂抗衡的服装公司,渐渐地也就不大把袁家梁放在眼里了,连称呼都改了,从以前的“袁爷”变成“家梁”了。袁家梁也不在意,照旧笑笑地应承。服装厂的厂长着急,让袁董事长赶快想想办法,袁董事长还是笑笑,说一碗饭而已,谁有本事谁吃嘛。
可是天晓得,本来在暗中还想着和袁家梁斗斗富较较劲的李英杰,一夜之间就对袁家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那是李英杰离了第十二次婚以后,认识了一个市群艺馆的舞蹈演员。开始也许是那演员看上了他的钱,还有几分主动,等到李英杰来了劲儿以后,她又嫌李英杰没层次,又不同意了。李英杰对女人向来就是越得不到的越要得到,这个女人认识这么长时间了都没睡过,现在又主动要跟他分手,李英杰视为奇耻大辱,有些气急败坏了。他就约那女演员到家里来,在给她喝的饮料里做了些手脚,把她弄睡了,就强奸了。那女演员醒转过来之后,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哭,哭完了就恨恨地扬言要告他。
李英杰也不在意。玩了个妞而已,大不了花几个钱就平了。这样的事法院要认真管起来,法官都累死了也管不过来。要是为这就能治他的罪,他李英杰死八回也不止了。况且这个女演员根本就不是处女了,这种事,裤子穿起来,她拿什么当证据?
可是没想到这女演员还真告了,法院频频地传他,据说还要判他。他开始矢口否认,但法官告诉他他们是有证据的,就是女演员当天晚上穿的内裤,那上面有精斑,如果他不承认,那就去化验。当然不用化验,李英杰比谁都知道那上面的痕迹是谁留下来的。他心里暗暗骂这女演员歹毒,但也确实有点怕了。这种事可轻可重,说不清楚,如果女演员肯改改口说他们是恋爱关系,那就没事了。如果她不承认这点,那他就是强奸罪。于是李英杰找到女演员,请求私了,让她撤诉,他付三十万元的赔偿费。但那女演员不仅不答应,还把他臭骂了一顿,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臭钱就想为所欲为,办不到。让他回家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坐牢。李英杰心中恼火又不敢发作,只好不断地往上加码,最后加到一百万,那女演员还是不依。李英杰这才知道她确实不是要钱,他就更怕了,因为他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关口上,有人点拨他,让他去求袁家梁。李英杰还不服,说他袁家梁还不是跟我一样,就是个做生意的。我办不了的事,他能办?那人笑道:“别看都是做生意的,这做生意和做生意可大不一样。人家那做生意的硬是比你这做生意的好使,不信你去试试。”
李英杰踌躇道:“可是这些年我和他竞争的厉害,他肯帮我吗?”
那人哈哈笑道:“袁爷要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还会有今天的事业?”
李英杰就将信将疑地去了,进门就跪在了袁家梁面前:“袁爷,我对不住您,要打要骂随您的便。兄弟遇上事了,还求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拉兄弟一把。”李英杰流氓出身,懂得大丈夫曲中求伸的法则,所以他也做得出来。
袁家梁伸手把他拉起来,笑道:“英杰兄这可言重了,你什么时候对不起我了?遇上什么事了,说来听听,能办的我还能不使劲给你办吗?”
李英杰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然后望着袁家梁,不知道他有多大道行,能不能把这团乱毛线给理顺了。袁家梁微微皱了眉头说:“这事儿,还真不太好办,她要是贪钱倒好了,可现在看她的意思,好像就是要整你这个人。”
李英杰不由得有点失望,心想废话都让你说了,好办我还来找你干什么,看来袁家梁也就是这点本事,就想告辞。但袁家梁叫住他说:“这点事在别人身上是事,放在你身上那还是事吗?有人找你的麻烦,就是找我袁家梁的麻烦。你回去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李英杰抱了一线希望回家去等消息,却也不敢全信了袁家梁的话。谁知只过了一天,袁家梁就派人通知他,事情搞定了。李英杰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他李英杰一百万都搞不定,袁家梁用什么方法一天之内就搞定了?他莫不是骗我?可谁知等了些日子,那女演员果然不再来找他麻烦,托了人去法院打探,说是已经撤诉了,他这才真服了。他找到当中传话的,问袁家梁这事儿是怎么办的,传话的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据说袁爷拍给那女的一万块钱,让她撤诉,那女的乖乖地就照办了。李英杰一下子懵了,对袁家梁的佩服到骨子里去了,他感叹说:“服了服了,袁爷那一万块钱硬是比我那一百万好使哩。”
李英杰摆下酒席,请袁家梁,袁家梁去了。酒过三巡,李英杰感谢的话说了无数,袁家梁也喝的微醺,李英杰就拿过一只皮箱来,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的百元人民币。袁家梁不看,也不问,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变,只是喝酒。李英杰把箱子又盖上,说:“袁爷,我原打算拿这只箱子了结这件事的,您帮了我的大忙,这只箱子也没用上,就送了袁爷您吧。”说着就把箱子推了过来。
袁家梁脸色一沉:“英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箱子里的钱原本是要打发婊子的,你把我当什么了?在我跟前显示你有钱么?”
李英杰有些慌,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袁爷。听说袁爷还为我的事搭钱了,这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袁家梁有些发愣:“搭钱?英杰你开什么玩笑,我是个生意人,不赚钱已经是我讲良心了,怎么还会做搭钱的买卖?”
李英杰问:“难道不是袁爷给了那婊子一万块钱才让她闭了嘴吗?”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我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他那是让你知我的情呢。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她要是认钱,何苦不要你那一百万,反倒要我的一万块钱?”
李英杰想想也是,就挠挠头皮问:“那不知袁爷用了什么办法让她撤诉?”
袁家梁淡淡一笑:“我袁家梁在这地面上,虽然不敢说吐口唾沫砸个坑,但我说句话,人们总还得给个面子。谁也知道我不是那么好惹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盯住李英杰看,看得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过后,李英杰又去请教当初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人。那也是春江市的一个人物,黑道白道都颇混得开。李英杰问他:“袁爷不肯要钱,你说我怎么谢他?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成?”
那人沉思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英杰,你知道旧社会开买卖铺子有个规矩吗?店伙计不做了,走是可以的,但是不许在当地开和主家一样的铺子。也就是说,药铺的伙计不能再开药铺,布庄的伙计不能再开布庄。”说完就看着他。
李英杰愣怔了一会儿,说:“你的意思是……”
那人一挥手:“当然,现在不是旧社会了,你也不是谁的伙计。我的意思是给你指条道,你要报恩,袁爷什么没有?什么事儿办不到?你送东西送钱给他,他能看在眼里?”
李英杰连连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种话放在以前或者他还不以为然,如今他是领教过了。他甚至想,即使没有人提醒他,他的服装生意也不能做了,看来以前袁家梁没有整他,真是仁慈呢。
李英杰很快改行做了皮毛生意。他是东北人,对皮毛懂行,又天生就善钻营,是生意场里的虫子,加上资金雄厚,一两年时间他的皮毛生意就做得不小了,成了春江市的明星企业。自此与袁家梁相安无事。只是他再也不敢把袁家梁不放在眼里,每到逢年过节,必要亲自登门拜望,对袁家梁一直充满了感激甚至敬畏。
李英杰当然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和那个女演员的事,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圈套,一个早就设计好结尾的故事。而这个精彩故事的导演,自然就是袁家梁了。袁家梁的服装公司少了这个强大的对手,利润马上就上去了。袁家梁不仅轻而易举地就让对手缴械投降了,还让对方对他充满了感激。一个伟人问另外两个伟人:猫是不吃辣椒的,用什么办法能让它吃辣椒?一个说,把辣椒放在肉里;另一个说,硬给它往嘴里塞。这个伟人哈哈一笑说:“都不好。要把辣椒给它抹在屁股上,它屁股被烧的疼了,自然就会用舌头去舔,这样不仅把辣椒吃进去了,猫也觉得舒服了。”袁家梁就是让李英杰不但吃了辣椒,还觉得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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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报星期刊的一版,把袁明达和张娜的事见报了。署名是张一,大概是仗义执言的意思。
袁一明当然也见到了这篇文章。但报社的人们见到他,脸上都是尴尴尬尬的样子,点点头就过去了,显然都回避同他谈这件事。袁一明就暗暗觉得有些感激,心想人们还是善良的。
回到编辑部,小许也回避着不提这件事。但从那文章的语言风格上,袁一明看得出那就是小许的风格。
他坐下,看着对面的小许:“那篇关于我大哥的文章你看了吗?”袁一明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小许笑道:“哪篇文章?”脸上的神色很无辜,显然是在装傻。
“张一的文章。”袁一明特别强调了“张一”两个字,然后看小许脸上的变化。
小许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笑道:“看了,你认为怎么样?”她把球又踢过来。
“不怎么样。事情没有结果,就这样搞,只能说有人别有用心了。”
“大概因为当事人是你大哥吧?你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对不对?可我就是生气,怎么现在有点钱的人,总要干欺男霸女的事呢。”小许有些激愤起来。或许她知道袁一明是知道这篇文章的出处的,索性亮明了态度。
袁一明淡淡一笑:“这不好吧。怎么又回到‘文革’时候了,乱扣帽子,乱打棍子。这事执法机关还没结论呢,写文章的人怎么倒有了结论了。”
袁一明是相信他大哥的。大哥说这事不是他做的,那自然就不是他做的。都到这关口了,大哥哪里还敢对二叔等人说假话。况且,袁一明想,就算大哥真的要找女人,身边也多的是,何苦回头去找那个女学生。
小许冷笑:“你还能不让人民群众说话不成?”
袁一明也冷笑:“真是人民群众吗?只怕是触犯了哪位当权者的利益了吧?”
小许“腾”地一下就把脸涨红了,怒道:“袁一明,有话你就明明白白地说,不用在这里含沙射影。”
袁一明很无辜地笑了说:“我含沙射影了吗?没有啊,我只是在说事情。”
正说着,传达室的小齐走过来,扔给小许一个纸包:“小许,有人送钱给你,说是你爸那一份。好家伙,人家说是一万块,你爸做什么买卖呢?现在当市领导的也做生意啊?”小齐不进屋,靠在门框上说这话,故意把嗓门提得很高,袁一明想,相邻的办公室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小许急了。袁一明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摇摇头,心想这丫头从来就是这么沉不住气。小许跳起来冲小齐嚷:“你胡说。我爸从来就没做过生意。”
小齐冷笑一声:“不做生意就有人给送钱啊?还是当领导好啊。”说完就转身走了。小齐跟小许一向不对付,看起来送钱的人也摸清了这情况。
袁一明看着小许笑道:“好。许秘书长也有第二职业呢,是不是要攒点钱为你置嫁妆啊?”
小许顾不得理他,把钱塞进抽屉,抄起电话拨通了许行的手机:“爸,我是毛毛,我问你……”
袁一明不便再听,就起身走出屋。他明白,是二叔他们开始行动了。不是在市报发了稿子吗?手榴弹自然也要往报社扔一颗。但袁一明决定不把稿子是小许写的告诉二叔。他和小许斗斗嘴是可以的,但他不希望二叔他们对小许有所动作。其实小许并不一定了解许多情况,是很无辜的。袁一明想,就像他自己虽然也参与了一些事,但同样是很无辜的一样。说真的,如果不是二叔和许行的矛盾,他倒有些喜欢小许这不管不顾的劲头。
走廊里,小齐正跟几个编辑低低的声音在说什么。袁一明扫了一眼,往相反的方向去了。他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议论许行。
再回到办公室,小许已经不在了。他就给二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大哥和张娜的文章见报了,二叔说已经见到报纸了。袁一明问二叔怎么办,二叔轻松地说没关系,屎怎么拉出来的,过两天我还让他怎么缩回去。袁一明知道这是行动方案已经定好了,就放了电话。
确实,每一步薛剑诗都精心策划过了。这步棋今天刚刚走出去,但棋子却是早几年袁家梁就布在了那里的。
许行的内弟杜强前些年从农村进城来投奔姐姐姐夫,许行见他既没学历也没本事,也不是国家干部,没办法往机关等地安排,就跟袁家梁打了声招呼,让他去了蓝天集团。袁家梁留下他,知道他也干不了什么,就给了他半年时间,由公司出钱先让他考了个驾驶本。本子考回来,袁家梁又马上安排他去培训微机,微机班都是本期学不会者,下期免费再学,袁家梁告诉过他,学多长时间,花多少钱都无所谓,但一定要学会。杜强连学了三期,才把微机等级证拿到手。随后,袁家梁又花大价钱从一所高校给他弄了一个工商管理的本科文凭。这三个证拿到手以后,已经快过了两年时间了,杜强等于一天班还没有上过。袁家梁找到许行,说:“杜强的底细我们公司的人都知道,就算我给他安排了职务,下边的人也不服。如今准备工作做的差不多了,我给他另找一家企业,让他做一点管理工作,比在下边当工人强些。”
许行当时很感激,认为袁家梁考虑得周到,事情也办得漂亮。就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让袁家梁去看着办。袁家梁就跟李英杰打了个招呼,说你的皮毛厂正是蓬勃发展的时候,需要人才,我忍痛割爱,把我们公司的干将支援你一个。然后又很掏心地低声对李英杰说:“这是许行秘书长的小舅子,我让他来你这里,是为了你以后办事方便。”李英杰一听哪里敢怠慢,但生产、财务、销售、人事等重地暂时不敢让他插手,就安排杜强当了总务科长。许行自此果然也为李英杰提供了不少方便,因此过了一阵,李英杰又让杜强当了主管销售的副厂长。
当初煞费苦心地安排杜强,袁家梁是把他当作了联系它和许行之间关系的一条纽带。但许行既然不要纽带,袁家梁也完全可以把他变成一颗炮弹。
48
那天李英杰接完白云的电话赶到袁家梁的别墅,见白云正往外走,他贪婪地盯了白云几眼,搭讪道:“白小姐去哪里呀?”
白云含笑客气地说:“李厂长来了。快进去吧,董事长他们都等着呢。”
李英杰又盯着白云的背影狠狠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屋。见袁家梁和薛剑诗都在,就直接问道:“袁爷这么急着把我叫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吧?”
袁家梁让他坐下,笑道:“英杰是个爽快人,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还真是有点事让你老兄帮忙。”
李英杰用他那东北大嗓门嚷道:“这不扯呢么,袁爷还有事用得着我啊?说吧袁爷,我李英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薛剑诗在一旁笑道:“没那么严重,赴汤蹈火是不必的,这件事在李先生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英杰就看着薛剑诗。薛剑诗问:“杜强还在李先生手下吧?”李英杰点点头。薛剑诗又问:“好像现在是副厂长了?”李英杰又点点头。薛剑诗笑了:“好。他干的怎么样?”
李英杰看看袁家梁,说:“袁爷,你当初不是哄我呢吗,说什么那小子是你们公司的干将,我看他是面酱还差不多。嘛都不会,还挺拿自己当回事。我要不是看袁爷您的面子,早就不留他了。”
袁家梁这时候已经在拿着一张报纸在看了,看也不看他们俩。听李英杰如此说,就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说:“英杰啊,这话我可不敢领情。我看你十有八九是看他姐夫的面子吧。”
李英杰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他姐夫的面子我看,袁爷的面子我更得看。”
薛剑诗接过来说:“那就好。我问你,杜强在经济上有什么问题没有?”
李英杰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现在手里有点权力的,谁还不捞点好处?有些事是明摆着的,我也不去追究。杜强是主管销售的,咱们闭着眼想想也知道他干什么了。”
薛剑诗眼睛一亮:“李先生,今天请你来就是为这个。你回去搞搞清查,把杜强的经济问题弄个数字出来,然后写封举报信,给纪检委。”
李英杰迟疑道:“纪检委,管不到我们这些私营企业吧?”
袁家梁从报纸后面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难道也管不到市政府的秘书长吗?”
李英杰吓了一跳:“袁爷您可别害我。我不比您根深叶茂的,我这外乡人是浮萍柳絮,人家动动小手指头就能把我打到地狱里去。”
薛剑诗笑道:“李先生您紧张什么。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又不是让您去杀人放火。杜强当了这么些日子的副厂长,就没有得罪下谁?”
李英杰露出气愤的神色:“那小子,仗着他姐夫的势力飞扬跋扈的,人们意见大了。”
这都是薛剑诗预料之中的。他微微一笑说:“那就是了。有些事情不一定你亲自出马啊。”见李英杰愣愣地还不明白,就又说:“没准你告了他,还能让许行对你另眼相看呢。事情过了,你可以开除一两个工人嘛。”
这回李英杰听明白了:“薛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找两个替罪羊?等事情闹起来,我再把那两个人开除了,以示我对秘书长的忠心?”
薛剑诗笑道:“李先生果然是明白人。”
李英杰沉吟道:“可是……”
袁家梁放下报纸:“英杰,我知道你有顾虑。放心,许行假如真的要追查这件事,他也不会亲自出马,至于那些办事人员,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按我的意思去说。谁都知道,按我的意思办,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按我的意思,那就……”袁家梁停住了不再说,又拿起报纸来看。
李英杰听着这话不由得浑身发冷。薛剑诗在一旁又说:“李先生确实不必有顾虑,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实事求是地反映杜强的经济问题,再把许行扯上就行了。开除的工人,我们蓝天集团可以接着。”
李英杰看看薛剑诗又看看袁家梁,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和许行过不去?”
薛剑诗说:“李先生肯帮这个忙,我们会很感激。至于为什么,您就不必多问了。”
袁家梁哈哈一笑:“告诉他也无妨。英杰,你知道袁明达袁总要竞选副市长吗?这一来他就成了许行的竞争对手。公平竞争也罢,可许行使尽了手段,陷害诬蔑,所以咱们也弄他一弄。”
李英杰露出气愤的神色:“那该弄,该弄。”接着又换了神情说,“可如果万一出了事,袁爷您可得替我兜着。”
袁一梁看他一眼:“我有过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吗?”正说着,白云从外面进来了,李英杰的眼光登时有些发直。袁家梁看在眼里,暗暗发笑,心想这小子在女人身上栽过跟头,还是这么色。就又问了他一句:“英杰,我们刚才说的事,你到底什么意思?”
在漂亮女人面前,李英杰的豪气顿生,当下拍了胸脯说:“袁爷,我李英杰也是条汉子,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
袁家梁轻轻击了两下掌:“好!我果然没看错你。不过英杰你虽然义气,咱们毕竟都是生意人,生意场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有机会我是要还的,不然坏了规矩。”
李英杰一听心中一喜。他知道袁家梁这句话的分量,这就意味着下回他再有什么事找袁家梁,袁家梁定然是义不容辞。
袁家梁抬腕看了看表,李英杰马上站起来告辞,说:“那我这就回去准备。”就要往外走。袁家梁站起来,和李英杰握握手,然后对白云说:“你去送送李先生。”
白云含笑答应了,冲李英杰优雅地作了“请”的姿势,说:“李先生请前面走。”就随着李英杰走了出来。
走了几步,白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只极为精致的红丝绒盒子,递到李英杰手里:“李先生,这是我们董事长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您笑纳。”
李英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块劳力士金表,顿时明白了白云刚才为什么离开了那么久。他笑道:“这,这也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啊。”
白云浅笑:“李先生客气了。这点东西您自然看不到眼里,不过是我们的一点意思罢了。”说着已经走到了李英杰的车前,李英杰就跟白云握手:“再见了白小姐,我们多联系啊。”这话很有深意,握着的手也不肯松开。白云装作浑然不觉,笑着说:“好的,李先生走好。”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
李英杰看着白云,惊奇造化的神奇,怎么会造出这么漂亮同时又这么有气质的女人。他终是舍不得就此离去,就又说:“我是个爱交朋友的人,我们今后就是朋友了。白小姐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我会为朋友舍命去办的。”
白云轻轻地笑:“看得出来李先生是个够朋友的人,我哪里敢求您办什么事,我们董事长的事您给办妥了,也就是拿我白云当朋友了。”
李英杰胸脯拍得山响:“没问题,既然白小姐都托付了,你就看你李哥的吧。”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成了白云的“李哥”了。
白云笑着点头,替他拉开车门,他这才恋恋不舍地上车走了。
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了那块表,忍不住拿出来看。表是纯金的,在表盘上镶满了细小的水钻,透着说不出的尊贵典雅。他把它戴在手腕上,左看右看真是不同凡响。难怪说男人三件宝,皮带、皮鞋和手表。李英杰自嘲地想,自己多有钱也是个土财主,不服不行,在这些地方永远也不懂得讲究。其实这块表也就是十几万块钱,不是买不起,就是想不起来拿这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49
星期天上午,袁明达给袁一明打电话,说要请他吃饭。袁一明一边接电话一边盯着电脑,说:“不去,我在家赶稿子呢。”对于大哥的饭局,他越来越失去兴趣了,没完没了的计谋,没完没了的行动步骤,他觉得没意思,也没意义,想起来就烦。
袁明达坚持道:“你还是来吧,不是我请客,是大姐。他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今天她就在家里做几个菜,咱们一起坐坐。”
听说是大姐叫他,袁一明才恋恋不舍地松了鼠标,对大哥说:“好吧,我这就过去。”袁一明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大姐了。姐弟三人他最小,大姐对这个小弟弟从小就疼,母亲去世以后他的衣食起居一直是大姐照顾的。
到了大姐家,大哥已经到了。袁一明打过招呼坐下来,就想起一件事,赶紧问袁明达:“大哥,我们报上的文章你见了没有?”
袁明达的神色很无所谓:“见了。文笔挺犀利,写得还不错呢。”
袁一明看他的神色,不由微微奇怪:“大哥,对你没影响吗?”
袁明达笑了笑,未置可否。顿了顿说:“今天法院的传票也到了。”神色依然平静,像说别人的事,跟那天袁一明在二叔家见到大哥时的尴尬慌乱判若两人。
袁一明的观念中,进法院总是件事情了,就问大哥:“去法院会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想到了结果没有?”
袁明达摇摇头:“这只是必要的程序而已,薛剑诗都安排好了,结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是无辜的。”说这话的时候袁明达充满了自信。他倒是相信,大哥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无辜的。
正说着话,运生进来了。袁一明上次见运生还是运生找他借钱的那一回,他还记得在望友楼见到运生的时候,运生一身的西装革履,好像刚从国外下飞机回来。但这一次运生却又黑又瘦,感觉灰土土的,刚刚放出来似的。袁一明站起来,拉住运生笑道:“怎么?从旧社会回来的?”
运生苦笑道:“差不多吧!”
大姐在厨房正收拾一条鱼,这时搭话说:“运生刚刚从南方回来,做药材生意呢。”运生冲袁一明挤挤眼,袁一明就知道他这话是骗大姐呢。就笑道:“好啊,现在卖假药的贼赚钱,运生你赚了多了?”袁一明和运生心照不宣,他是想问问运生用那八十万都干了些什么。
运生摆摆手:“败军之将不谈勇,赔了。”
“赔了?”袁一明脸上微微变色。赔了,那八十万该怎么办?运生看出他脸上神色不对,就低声笑道:“放心,也就是下个月我就连本带息的都还你。”
袁一明也低声问:“赔了你还拿什么还我?”
运生说:“这批货走得不顺利。不过又有一批货,我把手里的货赔着钱出手,去弄下批货。那货紧俏,稳赚。”
袁一明道:“你可别越陷越深啊,这可是潭浑水。”
运生叹口气:“现在我想退都退不回来了,硬着头皮往前走呗。”言辞间也露出些悔意。
正说着,袁明达从外屋走进来了,笑道:“你们俩鬼鬼祟祟地嘀咕什么呢?”
袁一明正色道:“我们俩正在商量如何解救全世界的受苦人,大哥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袁明达哈哈笑了两声,问运生:“都说你赚大钱了,是不是啊?看样子你身上有二叔的遗传,天生就该做生意。”
运生也笑道:“我赚钱也不如大哥要当副市长来劲啊。”袁明达忙说:“那可不是我的意思,是二叔非要这么干。”运生大笑:“我爸那人就是有了几个钱就天天胡思乱想。”大姐进来了:“行了行了,二叔也是好意。来,吃饭吧。”保姆就端上菜来,五粮液也开了瓶,大家就开始喝。大姐给大家布菜,笑道:“都多吃点啊。来,吃鱼,这鱼是我亲自做的,没让保姆动手。”说着给袁一明夹了一筷子鱼。运生在一旁笑道:“显见得是亲姐弟啊,我这没人疼的只好自己动手了。”也夹了一块鱼。
大姐等他们把鱼吃到嘴里,才笑眯眯地问:“你们别光吃,谁知道这是什么鱼?”
袁一明等人见问,都把头凑到盘子边上去看,见这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扁扁的,也不很大。但似乎确实是没见过的,就都摇摇头。
大姐见状笑道:“那你们吃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没有?”袁一明和运生互相看看,耸耸肩,又是摇摇头。袁一明说:“姐,你卖什么关子,不就一条鱼嘛。”
大姐的脸上微微露出些失望的神色:“好东西让你们吃,真是喂狗了。告诉你们,这是鲥鱼。”
鲥鱼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一时间人们纷纷下箸。袁一明奇道:“大姐,鲥鱼主要产在南方,在咱们这里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好像连海鲜馆都没有。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大姐笑道:“为了请你们吃饭,我特意请一个海鲜店从南方买来的。为了保证新鲜,鲥鱼活着的时候就赶紧塞在一个装满猪油的桶里,然后坐最近的班机空运过来的。”
袁一明咋舌:“这么一折腾这哪儿还是鱼啊,赶上龙虾了吧。”
大姐笑道:“好容易请你们上家里来吃顿饭,总得有点新鲜样的吧。小明,味道怎么样?”
袁一明笑:“让我说实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袁明达忙说:“小明属猪八戒的,人参果也吃不出味来。请他吃饭啊,西红柿打卤面就对得起他了。”
大姐笑吟吟地说:“你们吃吧,吃到鱼肚子的时候还有奥妙呢。”
袁一明等不及:“鱼肚子里还有什么鬼?我看看。”就一筷子挑开了鱼肚子,然后就从鱼肚子里拽出一长串东西来,仔细一看,却是鱼鱗。袁一明挑这串东西,脸上的表情稀奇古怪,“大姐,鱼在被吃的时候,也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肯让人糟蹋一点吗?”
大姐笑道:“不懂了吧,这鲥鱼最精华的地方就在于鳞,鳞下含脂肪很丰富,只有鱼鱗才能熬出特殊浓香的金黄色鱼油来。南方人吃鲥鱼都不去鱗的,可是带着鱗吃又不方便,我就把鳞刮下来,小保姆整整闲了半天呢。”
袁一明摇摇头:“姐,你可真是越活越精致了,看来这生活质量跟钱真是关系密切啊。”
运生把筷子反过来敲了他的头一下:“一桌子菜也堵不住你的嘴。吃糠咽菜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怎么年纪轻轻的这么跟不上时代呢?”
袁一明就笑笑不再说话,埋头吃菜。
运生喝了几杯酒,想起来说:“你们知道吗?蔡老黑给抓起来了。”
袁一明吓了一跳。蔡老黑前些日子还来找二叔谈什么大买卖呢,再说,他也算是一方名人了。而且他在报社,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就问大哥:“抓起来了?怎么市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袁明达点点头:“是,我也听说了。也是老黑叔闹得太不像话了,有人诚心要整他。”
饭桌上的话题就开始围着蔡老黑转。蔡老黑是春江市福临镇的镇长,挺能折腾,上台以后,把福临镇的一家企业搞成了一个联合公司,还把福临镇闹成了一个亿元镇,一时间闹得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呼呼地刮风似的来。但蔡老黑能力虽有,脾气却大,干了些年,跟几个副手都弄不到一起。这种人都是以为天下就是老子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高兴就把镇里几个干部都挤走了,换成了自己的几个亲戚。那些人当然不服,就告状。可告也白告,市里有人压着。
袁一明忍不住愤愤地说:“这世界就是给有钱有势的人准备的。”
袁明达看他一眼,神情有点奇怪,袁一明就住了嘴不再说。袁明达于是接着说,那些人告状告了好几年告不下来,这回有了翻身之日了。今年开春,蔡老黑把一个企业的厂长叫到他办公室里训话。他也是没事找事,因为那厂长是唯一一个敢于跟他对着干的人,据说后台也挺硬。但那厂长不服,在办公室里俩人就吵起来了,蔡老黑什么时候受过这个,过后越想越气,当天晚上蔡老黑就喊人把那厂长绑了,弄到一间屋子里去打。蔡老黑放出话来,只管打,打出事来是他的,那帮亡命徒就不管不顾了,结果打到半夜把人给打死了。
袁一明一拍桌子,筷子跳到了地上。他怒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运生和大姐的神情倒都淡淡的,像听故事。
袁明达接着说。那厂长也是有背景的,家人自然不依不饶,就开始告状。市公安局的人去调查,都让蔡老黑给轰出来了。
袁一明简直像在听天方夜谭。这可是个法制化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样的事听起来太不可能了,一个人,他敢把警察轰出来?然而看大家的样子,这似乎又很正常。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会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
袁明达看他一眼,似乎觉得他问得幼稚。说:“怎么不可能。最后省里派了武警进驻,调查才得以正常进行。”
运生接着说:“前天把蔡老黑拘留了。据知情的人说,这些年光让蔡老黑强奸的妇女,就有一百多。”
这一下大姐终于愤怒了:“这不成了恶霸了吗?!”
运生笑笑:“也难说。备不住是那些妇女看他有钱有势,自愿的呢。”
运生这一说,袁一明就想起在二叔家里碰上的凌雪,和那个穿吊带睡衣的女人。他记得他只给了那个女人十块钱的打车费,凌雪似乎也不是为了钱,就觉得运生说的有些道理。运生苦笑一声:“其实,我爸和蔡老黑又能差多少。”
袁明达不高兴了:“运生,你别这么乱说。”
运生笑:“其实你们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你们也就是嘴上不承认,我理解,谁让你们在他手下当差呢。我爸从根儿上讲,就是一个发了财的土财主,有几个钱还想让大哥当副市长,这不是开玩笑吗?其实是他想当副市长。”运生好像喝得多了,脸红红的高声嚷嚷。
大姐拿过运生跟前的酒杯,说:“运生,你喝多了,别喝酒了,吃点菜吧。”
运生哈哈一笑:“我喝多了?也许。可是我喝多了讲的都是清醒的话,你们清醒着却光说醉话。”
袁一明在旁边一直不吭声,可他感觉运生讲的都在理。袁明达站起来,冲大姐说:“我还得见个客户,得先走了。”说着又冲袁一明和运生点点头,就往外走。脸上倒是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袁一明知道,大哥有点不高兴了。他明白,大哥其实很喜欢二叔给他设计的这条路。
袁一明送大哥出来,问他:“那女孩子的事到底怎么处理的?”
袁明达笑笑:“没事了。真的。”就上车了。开动之前放下车窗来冲袁一明笑着招招手,脸上的神色很自信,和那天的疲惫茫然完全不同了。袁一明相信,这是真的没事了。
袁一明回到屋里,大姐正在和运生抢酒瓶子。大姐一见袁一明,忙叫他劝劝运生别再喝了。运生冲大姐说:“大姐,到你家喝酒,你还不管够吗?你要是不管够我就自己再上街去买一瓶。”
袁一明走过来夺下酒瓶子:“运生,大姐家的酒你愿意喝一会儿拿回家去喝,随你拿多少都行,现在就是不让你喝了。”运生抬头看了袁一明一眼,眼神分外清醒:“小明哥,连你也说我喝多了?这真是世人皆醉我独醒啊,哈哈。”
大姐已经倒了茶进来,袁一明就在自己和运生的酒杯里都倒上茶,说:“咱们都不喝酒了,以茶代酒,咱说会儿话。”
运生也不再坚持,眼神愣愣地看着袁一明,说:“小明哥,你说,机会有吗?有,都是给那些手伸得长的人预备的。你看不起那些人,你不伸手,就没你的份。蔡老黑这么多年就研究了一门学问,就是厚黑学,可他照样吃香喝辣的,就算他明天死了,这辈子也值了。”
袁一明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心想运生大概就是站在圈子边缘的人,迈进去,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某些时候往前走一步是要以人格为代价的。不进去,看着圈里人的花天酒地又心有不甘。可是袁一明不知道,运生还能坚持多久呢?毕竟人格这个东西,它的价值是很难量化的。你拿它当回事,它就是回事。你不拿它当回事,它就是狗屎一堆。
运生醉眼蒙昽地看着他:“小明哥,咱们家读书人不算少,可是还像个读书人的就你一个了。大哥也是读书人,可是大哥身上哪儿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意思。现在居然跟着我爸胡闹,要当什么副市长。”
毕竟说的是自己的亲哥哥,袁一明有些不快,虽然也得承认,运生说的是有道理的,但还是忍不住说:“大哥也有他的考虑吧,他是想趁年轻干点事。比起那些贪官污吏来,大哥真当了副市长对春江市人民也未必准是坏事。”
运生哈哈笑起来:“我的小明哥啊,要不是我还算了解你,我就要说你不嫩装嫩了。你是真不明白啊还是装傻啊?就算大哥当了副市长,那副市长怎么当,是他说了能算的?你以为大哥真是想当人民公仆?他死盯准那个位置的人,是想让更多的人给他当公仆。”
运生的长篇大论完了,低下头去喝茶。袁一明忙趁这工夫站起来,对大姐说:“运生确实喝的有点多了,你让他躺会儿吧。”
运生推开大姐的手,嘴里含混道:“小明哥,要说醉,现在就你还醉着,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袁一明听他的话确实不像醉了的人说的,就淡淡一笑说:“我醉着又怎么样,我不伸手,虽然东西没拿到,但起码还有自由吧。”
运生哈哈地笑了:“自由。你以为自由是给你这种人预备的?大哥想当副市长,他想出国,找个理由就去了,他看谁不顺眼,一脚踢开就是,你行吗?你想进报社,不还得我爸说话?我爸他们那才叫有了所谓的自由。”
袁一明默然。他想运生说的不是没道理。可是让他也去伸手?袁一明摇摇头。
50
张娜父母告状的事,正如袁明达所说,薛剑诗把所有的步骤都设计好了。此刻他正静静地等着袁家梁表态,不催促,也不追问。但他知道,袁家梁最终是一定会按照他的意思办的。
果然,袁家梁揉碎了三根烟之后,淡淡地吩咐白云:“你给林铁民打电话让他马上到我这里来,再告诉秀芬多做几个菜,中午留他吃饭。完了你就先回去吧。”
袁家梁养了二十几个小伙子做他的随从,都会些功夫。袁明达当了总经理之后,袁家梁就送他一个小伙子做随从,叫林铁民。
林铁民很快就到了,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叫:“董事长。”
袁家梁笑笑,让他坐过来。林铁民看着满桌的饭菜,不由有些奇怪。袁家梁看他的神色,笑道:“铁民,今天咱们喝两杯。坐吧。”
林铁民迟迟疑疑地坐下,不知道董事长意欲何为。他不相信叫他来只为了请他喝酒。但袁家梁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劝酒让菜。
喝了一会儿,袁家梁不经意地问:“你知道华荣道的故事吗?”
林铁民点点头:“看过电视剧。关羽挺重义气,把曹操放了。”
袁家梁摇头:“其实关羽放曹操是跟刘备商量好的。杀了曹操,接回汉献帝,那刘备只能当皇叔。留下曹操废掉汉献帝,刘备才能当皇上啊。关羽是为他大哥顶雷,才落下千古的责备啊。”
林铁民愣了愣:“董事长看得深刻。”
袁家梁笑笑:“妄说妄说。”
又喝了几杯,袁家梁说:“现在有人陷害明达,明达一时又没有脱身的办法。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会影响明达的形象。其实明达如果不想当这个副市长,他也敢接过这个官司。”袁家梁停住话,看着林铁民。
林铁民干了一杯酒,站起身来说:“袁爷,我跟了您多年,有什么事您就只管吩咐吧。”
袁家梁叹口气,却又不说了。他拉林铁民坐下,又给他斟上酒,却自己先干了。然后看着林铁民说:“日子真是不禁过,一转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啊。”
林铁民看着他,不说话。
袁家梁说:“其实我想说什么,你也明白了吧?”
林铁民点点头:“袁爷肯把这件事托付给我,起码证明袁爷还信得过我,这就行了。我别的没有什么,家父死得早,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妹妹,还求袁爷关照。”
袁家梁点点头:“铁民,如果让你的母亲和妹妹受一点委屈,我袁家梁就太没人心了。”
薛剑诗从楼上走下来:“铁民,你只管放心。你的母亲和妹妹,就是我薛剑诗的母亲和妹妹。”
林铁民握住薛剑诗的手:“谢谢薛先生了。”
薛剑诗的眼泪就落下来:“好,铁民,你跟我来,我与你细细讲讲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林铁民随薛剑诗到了二楼,薛剑诗说:“现在死者的父母咬定是袁总经理干的,现在人死了,这属于有口说不清的事,外边的传言对袁总很不利。我们只好吃个哑巴亏,找人把这件事认了,才能把袁总脱开。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认的人必须往严重里认,才能引起民众关注,才能让大家都注意到袁总是无辜的,也才不至于令人产生怀疑。”
林铁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薛剑诗眼睛又湿了:“铁民,主意是我出的,也是为了整个蓝天集团的利益,你要怨,就怨我吧,董事长其实也是不忍心这么干的。”
林铁民艰涩地笑了笑:“薛先生不必说了,我也是董事长身边的人,分得清轻重。我这就回家去准备。”
第二天一早,林铁民就来到公安局,说是来自首的。公安局的人拿出本子准备记录,问他什么事,林铁民说,就是张娜的事。
张娜自杀的事因为牵扯到本市最大公司的总经理,已经嚷嚷得人们都知道了。公安局的同志和上本子,上下打量着林铁民:“你说的是那个怀孕自杀的张娜吗?”林铁民说是。
那警察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他可能对这个案子有几分好奇。他问林铁民:“是你干的?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林铁民说他跟张娜谈恋爱,发生过性关系,后来他不想再继续这种关系,张娜就自杀了。
公安局的人站起来一挥手:“你跟我来吧。”把林铁民带到另一间屋里,里面坐着几个警察,这个警察笑道:“处长,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张娜的案子有人来投案了。”
屋里的几个警察眼睛都是一亮。林铁民心想,薛剑诗的判断是对的,这样的事情在公安烏实在应该算不了什么,他们这么感兴趣,一定是上面有人发下话来了。
接下来的审讯很简单。林铁民坚持了几句自己和张娜是恋爱关系,但在公安局干警强大的攻势下,很快又承认张娜是被自己强奸的。他还强词夺理说:“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她和那么多人发生过关系,谁知道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这句话使他最后丧失了警察对他的心理支持,认为这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当天就没能再走出警察局的大院。
当天晚上,市电视台报道了林铁民自首的消息。
51
袁家梁给袁一明打电话,让他马上到他那里去一下。袁一明以为又是什么文字性的东西要弄,有些无可奈何地去了。
袁一明进门一看,立时就愣在了那里。马小莉正站在客厅中央,但和前两次见她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脸上的神采全无,虽然穿着依然时尚,但似乎也透出了一种破败。他的身后站着两条汉子,看形势是看着她的,但脸上的神色却悠闲,显然没把这个小女子放在眼里。袁家梁悠然地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一种好玩的神情,似笑非笑时不时地看一眼马小莉。秀芬也在,脸上静静地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忙着自己的事。
见袁一明进来,马小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原本抬着的头倏地低了下去,神色也由刚才的不屑一顾满不在乎霎时变了样,羞塊、委屈让她有些惨白的脸变得通红。但袁一明哪里还注意得到她神情的变化,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整个人傻了一样,半天搞不清楚马小莉怎么会出现在二叔的客厅里。直到秀芬招呼他坐下,他才回过神来,眼神从马身上挪开,去看二叔。
袁家梁笑笑地招呼:“小明来了。你们老同学见见面吧。”
袁一明顾不上细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走到马小莉跟前,问:“你没出事吧?突然你就没了消息,我一直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马小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虽然他说的诚恳,但此刻在马小莉听来,无疑是对她的嘲讽。袁一明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只好走到二叔身边,挨着二叔坐下。
袁家梁接过来说:“出事儿?小明,你有没有搞错,是你的钱被她拿走了,她怎么会出事儿,是你出事儿了。”
袁一明的脑子里这才清晰了关于三万多块钱的事。他疑惑地问二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家梁反问:“当初拿走你三万多块钱让你买保健品的是不是她?”
袁一明看看马小莉,老实地说:“是她。”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说过,我一定要让事实告诉你咱俩谁对谁错?在我袁家梁眼皮底下耍花活,她还嫩了点。”
袁一明觉得不管怎么样,此刻让马小莉在中间站着都显得残忍了点,有点像小时候老师罚站,让人难堪的不是双股颤颤,而是面子。他忍不住说:“小莉,你坐下,咱们慢慢说。”
马小莉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仍然低头站着不动。袁家梁仍然似笑非笑地神情,也不接他的话。袁一明叹一口气:“小莉,你真的是骗了我?”
马小莉不说话,袁家梁在一旁笑道:“她岂止骗了你,你们有点身份地位的同学都被她骗到了。不过她要不是这么猖狂,我的人一时还抓不到她呢。”
袁一明惊愕地张大了嘴。这么说来,马小莉竟是一个职业的骗子了。他再次打量面前这个文文弱弱的女子,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袁家梁在一旁看到了,说:“怎么,你不信?从上回你从我这里拿了三万五千块钱,我就开始让人査这件事,一直到现在才有了结果。你这个老同学确实在南方开过公司,赔了。现在又开了一家空手套白狼公司,狼不敢套,专套你们这些傻兔子,按说,这倒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袁家梁转向马小莉:“可是马小姐,你既然要干这行买卖就应该学会见好就收,贪得无厌就只能导致你今天的下场。”
袁一明看着马小莉,她仍然是低了头不坑声。再看看二叔,脸上带着猫抓到耗子以后既得意、胸有成竹又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忍。他觉得自己的是非观念实在是有些问题,就咬着牙不吭气。可是忍了一会儿,他还是无法眼看着马小莉就那么站在中间,被两个大汉看着,还受着二叔的奚落。他终于忍不住对袁家梁说:“二叔,算了吧,咱们这不是私设公堂吗?”
袁家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他:“你的意思是把她送到公安局去?那是些光吃饭不干活的家伙,指着他们,猴年马月也办不成事。”
袁一明也是一惊,他好像刚刚想到马小莉已经触犯了法律。袁一明不假思索,很快地说:“二叔,别人要送她去公安局,我们管不着。但看在她和我是老同学的分上,我们就别这么干了。”
袁家梁看着袁一明,眼睛慢慢地瞪圆了:“小明,你脑子进水了怎么着?她是犯罪,你这就是包庇犯罪。”
袁一明笑了:“二叔,我们不至于这么原则吧。”他心里想的是,这些话对别人也罢了,对二叔你可就是黑色幽默了。有外人在场,这些话就没有说出口。
袁家梁像打量稀有动物那样打量着他。虽然他知道这个侄子有些书生气,但袁一明的这一要求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生意场上待得久了,他已经习惯了一报还一报。
袁一明继续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他。
袁家梁躲开他的注视:“小明,你可要想清楚,就是她骗了你三万多块钱。”
袁一明说:“二叔,有些人三百万三千万地拿,也能找个理由让它合法化,我们何苦揪住这三万块钱不放?”
袁家梁看着他良久,然后对马小莉说:“好,既然我的侄子还顾念着同学情分,你把钱还给我,我也不再难为你了。”
袁一明就看着马小莉。
马小莉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说:“袁爷,干我们这行的,有今天没明天,钱到手哪里还能让它过了夜去。你若让我还钱,只好先放我出去,我再做成一笔生意好还你。”袁一明忍不住喊了一声:“小莉!”
袁家梁又看他一眼,意思是说怎么样,就是这种人。然后对马小莉说:“马小姐这笔生意若是到天涯海角去做,我还追着你去讨账不成?我老了,追不动了。既然如此,钱我就不要了,还是让公安局他们看着办吧。”
马小莉冷冷一笑,又不说话了。
袁一明却看得出来,马小莉的不在乎里其实有着很深的恐惧。她说得潇洒,但一定是真的没钱还二叔。袁一明说:“二叔,算了,我们何苦逼她,钱让她慢慢还就是了。”
这一次连马小莉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眼里霎时涨满了泪。
袁家梁突然火了:“小明,你还有没有一点立场?你当初要是没地方借这三万多块钱,就能把你逼得上吊你知不知道?她替你想过没有?我用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她,今天你让她出了这个门,还指望着她自己走回来?”
袁一明怔怔地看着马小莉,马小莉仍然低着头,眼泪扑扑地掉在地板上。袁一名就叹了口气说:“反正你也不是为了那三万多块钱才找她的。二叔,我承认我当初错了,你这堂课的教育意义已经起到了,毕竟我们还是同学,二叔您就高抬贵手吧。”
袁家梁愣了愣,缓和了语气说:“我确实不为那三万块钱,可是我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让人坑啊。”稍顷他严肃地对袁一明说:“小明,你也知道,那三万五千块钱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从你拿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着让你再拿回来。可是,既然你要为她开脱,那这三万五千块钱就要落在你身上,限你一个月之内,拿三万五千块钱来还我。我要让你知道,轻信和仁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袁一明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一个月之内解决三万五千块钱,他的同学们也都是一群穷哥们儿,他借都不知道该找谁借。但看眼下的情势,他不答应显然过不了这一关,就胡乱地点点头。
袁家梁看出他在敷衍,严厉地说:“小明,在这件事上我不是你叔叔,我是债主,你到期不还,我会让你继续付出代价。”
袁一明只好答应:“是,二叔,一个月之内我还你三万五千块钱。”
袁家梁这才对马小莉说:“马小姐的运气实在太好,受骗的人为骗子讲情,这种事我还真没遇到过。不过我既然答应了他,就只好放了你。现在你可以走了。”说完冲那俩大汉一挥手。
马小莉愣了一下,没容她反应过来,两个大汉已经一人一只胳膊把她拖到了门外。袁一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跳起来,匆匆对袁家梁说了句:“二叔我也走了,我有话要问问她。”就追了出去。
袁家梁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话来,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袁一明跑出大门,见马小莉正低着头在前面慢慢走,就三步两步地追上她。但走在她旁边,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就默默地陪她走了几步。马小莉像是刚刚发现他,扭过脸来冷冷地问:“干什么?刚才看我的笑话没看够,还追出来看?”
袁一明惊愕不已,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世道哪里出了毛病,怎么骗人的比被骗的还有理。又走了几步,他向:“小莉,你为什么干这个?”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挺没劲,有一点居高临下要拯救什么的意思,可是他能拯救谁?他倒是觉得自己眼下急需被拯救。
果然,马小莉一声冷笑:“为什么?袁大少爷,你听好了,”马小莉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没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叔叔。你要是也曾经让债主拿着刀子追的你满街跑,你就不会问为什么了。”
袁一明就愣在了当地。马小莉不理他,快走几步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小莉已经拉开车门了。她在车门口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袁一明,眼神突然间变得柔和了:“一明,谢谢你。你记着,我那天在咖啡厅里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说完不等他说话,就钻进了车里,汽车蹭地一下从他眼前开走了,腾起一股细细的烟尘。
袁一明就怔在当地。他知道,这个女人是永远驶出他的生命了。袁一明也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随便。司机奇怪地看他一眼,也不敢多问,一踩油门就跑了起来。
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逝去的景物,袁一明就像看着飞快逝去的岁月。他不知道时间可以令一个人改变多少,但路旁那一棵棵被不断甩在身后的绿树,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昨天穿一身泡泡纱蓝裙子梳一条马尾辫的马小莉,光脚穿布凉鞋,让人看着就从心里往外心疼。他脑子定格着一个镜头:在他已经起跳的时候,马小莉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手为他扫掉踏板上的沙子。
“袁一明,你信不信,我上学那会儿还暗恋过你呢。”马小莉对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仿佛还就在眼前。可是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个为了一小摞白纸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马小莉,袁一明真愿意她还为此而跟他发生争执啊。
想着这些,袁一明对马小莉的怨恨好像少了一些。袁一明“嗨”了一声,捏紧拳头狠狠地向车门擂了一下。
司机惊惧地看他一眼,减慢了车速,提醒道:“先生,您在哪儿下车?”
袁一明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计程表,已经蹦到二十多块钱了。他掏出钱夹,抽出折叠着的一张二十元纸币,顺手打开要递给司机,手却突然停在了那里。他发现,纸币中间赫然躺着一枚已经干枯了的小花,一朵丁香花,一朵五瓣丁香。袁一明有些奇怪,这朵丁香还是他最后一次和白云约会的那天随手留下来的,他记得是这朵花主动落到他的脸上的,他把它夹在纸币里放进了钱夹。可是怎么居然这么久他都没有花掉这张纸币?袁一明把手缩回来,对司机说:“掉头,去报社东边的秋水饭店。”
司机没说话,打转方向盘带着他离开了这里。
袁一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见到这朵丁香,想起的竟然不是白云,而是小菊。那天他跟白云分手,就去了秋水饭店。然后呢?然后他做了什么?袁一明只觉得血往上涌,那是羞愧和激动相互交替着在折磨他。就像这朵花已经快被他忘记了一样,小菊似乎也不再被他想起,已经淡化成他生命中模糊的背景。可丁香花的突然出现令他迷惑,他怀疑自己是有意识地不去想小菊,而不是真的忘记了她。那天晚上他真的醉了吗?他又想起小菊圆润饱满的指甲,乌黑健康的长发,还有那瓶葡萄酒,小菊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给了他啊。袁一明问自己,那天晚上我真的醉了吗?还是希望自己醉一下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理由?如果真的醉了,何以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楚?
但有一点袁一明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一刻他想见到小菊。经历了马小莉的事情之后,他突然觉得厌倦,这厌倦从他见到那朵五瓣丁香以后变得异常强烈起来。他厌倦马小莉,也厌倦白云,厌倦大哥,厌倦二叔,连带着也厌倦他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他们中间去的,但这一刻,他只想去见见小菊。小菊的妆化得不好看,小菊还带着家乡口音,但那有什么要紧?小菊不骗他,小菊像一株来自山野的清新的植物,在城市的虚幻的霓虹里,袁一明分外觉得这股淳朴山野气息的可贵。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秋水门口,袁一明付钱下车,汽车一溜烟儿地就跑了。袁一明苦笑了一下,他想司机一定是被他神经兮兮的样子吓坏了。
走进饭店,服务员迎上来,是袁一明从来没见过的一个女孩子。以往他来这里,只要小菊见到他,就会抢先过来的,袁一明有些奇怪,就放眼打量了一下,没见到小菊的影子,周围的服务员有新来的他没见过的,也有他看着眼熟的,但除了小菊,别人他一概叫不上名字来。袁一明只好先坐了,服务员问他要什么茶,他的惆怅就更深了。以往小菊也会这么问他,他总会胡说八道一通,说什么南海龙王喝的龙王茶,王母娘娘喝的娘娘茶什么的,然后小菊就抿嘴一笑转身离开,给他端来赠送的花茶,告诉他这就是龙王茶或者娘娘茶。现在,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对这个一点也不亲切的服务员说:“赠茶。”那服务员瞥了他一眼转身去了,那意思仿佛说我知道你也就是喝赠茶。
上茶的时候,袁一明忍不住问:“请问,小菊今天是什么班?”
那服务员愣了一下:“小菊?我们这儿没叫小菊的。”
袁一明有些急了:“没有?不可能,前些日子她还在这里的。”他看着服务员无动于衷的神情,突然想起小菊提过一个人名叫芳芳的,就问她:“那芳芳在不在?”
服务员看了他一眼,就跑到楼梯边上冲着二楼喊:“芳芳,有人找你。”
很快就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姑娘,边跑边问:“谁找我?”服务袁冲袁一明那边一扬下颏,芳芳就走过来,等走到近前看清是袁一明,突然就愣住了,猛然停住了脚步,眼神里也有了一点不自在。直到袁一明先同她打了招呼,她才勉强笑道:“是你呀。你好久都没来了。”
袁一明点点头,然后问:“芳芳,小菊呢?她不在这儿了?”芳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小菊,是,她不在这儿了,她走了。”
袁一明奇道:“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不干了?”
芳芳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转身跑了。
这让袁一明更加费解了。餐厅的工作人员流动性本来就是非常大的,来也罢走也罢都很正常,但看芳芳的样子,小菊的走似乎有什么隐情。正这时一个服务员从他身边经过,袁一明认得,她也是秋水的老服务员了,就叫住她。她看到袁一明就笑了,说你好,好久不来了。这让袁一明觉得有几分亲切,就问她:“小菊为什么不干了?”
那服务员意味深长地笑笑:“不是她不想干了,是老板不让她干了。”
袁一明更奇怪了。小菊在这些服务员里长相是上乘的,待人也亲切,老板怎么会开除这样的人。那服务员看他不可置信的样子,又说:“她在雅间里和客人搂搂抱抱,让芳芳看见了告诉了老板,老板就把她开除了。”
袁一明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不用再问,也知道肯定是自己害了小菊,难怪芳芳见到他像见了鬼一样。可是他弄不明白,芳芳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服务员和小菊素来亲厚,见有人打听小菊,不由得话就有些多:“芳芳比小菊来得早,可是小菊比她漂亮,比她有人缘,她气不过,早就想把小菊弄走了。”
袁一明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想,我害了小菊了,不光害她没了工作,还让她背了一个不光彩的名声。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就是天大的委屈了,可是,她是知道我的工作单位的,也知道我姓袁,出了这样的事,她竟然不去找我,一个人默默地受着。袁一明觉得感激,觉得羞愧,也暗暗觉得庆幸。如果小菊真的找到报社去,就又是一条可供人们咀嚼几日的桃色新闻了,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人们看他的眼神是如何的暧昧和意味深长。想到此他浑身打一个激灵,他一个男人都害怕的东西,让一个女孩子如何承受?他抬起头对服务员说:“去把你们老板叫来,把芳芳也叫来。”
服务员预感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很兴奋地答应了一声,就去了。
工夫不大芳芳来了,站在他面前垂着头问:“您需要什么?”袁一明使劲地看了她两眼,说:“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一会儿老板也来了,赔笑道:“先生,我是这儿的经理,您有什么要求?”
袁一明说:“我是小菊的男朋友,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开除她?”
“小菊?”老板翻着眼睛,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人。
“就是李爱菊。”芳芳在一旁小声的提醒,让袁一明松了一口气。老板如果问他,他还真不知道小菊的大名叫什么,可是哪有不知道自己女朋友名字的人。
“哦,你是李爱菊的男朋友?”老板的眼神变得不那么恭敬了,颇不友善地说:“我是开饭店的,我的员工我想让谁干就让谁干,不想让谁干谁就得走人,你的女朋友我就不能开除了?”袁一明不想吵架,而且他认为老板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人家当然有权决定用谁或者不用谁。他于是解释说:“我听说是因为他在雅间里和客人搂搂抱抱,可是那个客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她的男朋友。老板就为这开除她,有点不公平吧。”说完他看着芳芳:“你那天看到的是不是我啊?”
芳芳低低地应着:“是。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她的男朋友。”袁一明又松了一口气。他想如果芳芳不承认看到的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那也是死无对证的事。他摇摇头,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复杂起来了,爱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他就看着老板,等他表态。
老板冷笑一声:“就算是你,我把她开除了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用她了,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袁一明静静地说:“你开除她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在饭店给她一个解释,否则这里都是认识她的人,你让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做人?”
老板不屑地笑笑:“笑话!我开除一个服务员还要什么解释。”
刚才去叫老板的那个服务员一直也站在一旁,这时凑到老板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老板疑惑地打量了袁一明一眼,眼神变得平和起来,问道:“先生是报社的记者?”
袁一明知道肯定是那服务员刚才对老板说的。老板平时不到前厅来,所以对老客人的了解远不如服务员。袁一明点点头:“我是报社的。”
老板顿时客气起来:“报社是我们饭店的大客户了,既然李爱菊是你的女朋友,那你让她回来上班就是,我不了解情况,得罪了。”
袁一明自然没地方去找小菊,但如果真有一天碰到小菊,总算对她有个交代了。他知道,很快饭店的人们就都会知道今天的事,小菊真的要回来,也不是不可以了。就对老板点点头:“我告诉她吧,看她的意思,先谢谢你了。”他坐下来,转向服务员,简单地说:“菜单。”
老板又连说了几句对不起,离开了。袁一明简单点了两个菜,然后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因为喝得快,他很快就觉得恍恍惚惚起来。马小莉和小菊的影子不断交替出现,他想人啊,人。却不知道人怎么了,后边还该想些什么,就憋得慌,就喝酒。他是想把自己灌醉的,可是越喝却越清醒,他试着分析自己的头脑里现在在想些什么,结果分析的清清楚楚,他想今天晚上是醉不了了,头却疼得厉害,就把杯里剩下的半杯酒一扬手从肩膀后面泼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服务员招招手:“埋单。”
他掏出钱夹,又看到了夹有五瓣丁香的那二十元钱。他毫不犹豫地首先把它抽了出来,交到服务员手上。那枚被夹得扁扁的五瓣丁香忽忽悠悠地掉出来落在他的脚边,他看都不去看。他心想,五瓣丁香那浪漫的传说,世上所有的爱情,所有虚幻美丽的东西,离开了钱都苍白得很啊。今天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报社的人,不是因为报社是秋水常年签单的大客户,饭店老板肯对他说对不起吗?他当初无意中把丁香花夹在了钱里,似乎就暗示了什么。
52
袁一明早晨一进办公室,传达室的小齐就跟了进来。她悄声说:“知道吗?今天又有人送来一份钱,还是给小许的。我看秘书长也做买卖呢。听人说,举报中心接到了举报,说是小许的舅舅……”
小许走进来,小齐笑笑,转身要走。小许拦在门口,挡住小齐的去路,冷笑道:“说得那么热闹,怎么我一来就要走啊?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小齐不肯示弱:“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吗?”
小许哼了一声:“不就是那些谣言吗?我知道你们说什么,不就是我父亲做生意,我舅舅被举报了吗?”
小齐拖长了声音:“呦,有这事儿?秘书长做生意?秘书长的小舅子被举报了?这可真是新鲜事。”
许多办公室的门口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了,袁一明忙把小齐拖走,然后回来对快要哭出来的小许说:“我要是你,就不跟她斗嘴,这不是屎不臭挑起来臭吗?”
小许叫起来:“我不怕,我爸爸说了,他根本就没做生意,没影儿的事儿我为什么要怕。”
袁一明笑笑:“我信,可是别人不信。”袁一明想,许行确实没做生意,这一点只怕他比小许本人还信些。
小许看看他:“你信你还听小齐那些闲话。”
袁一明笑道:“你不要这么风声鹤唳好不好?什么叫闲话?你听到了?”
小许瞪了他一眼:“小齐这两天四处跟人说我爸爸做生意,我舅舅有经济问题被举报了。”
袁一明摇摇头:“你干什么要对我讲这些?我没兴趣听。”小许又是一声冷笑:“你没兴趣听?不会吧,你对这种消息应该兴趣浓厚才对呀。”
袁一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袁一明。李主任走进来,嚷嚷说:“林瑞琪住院了,你们听说了吗?”说着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小许顾不上再理袁一明,急着问:“怎么了?李主任,林瑞琪怎么了?”
李主任说:“听说昨天晚上林瑞琪在四海饭店吃饭,跟几个痞子发生了冲突,被人家打了。说是被捅了几刀,现在还昏迷着呢。”
袁一明忙问:“抓住了吗?”
李主任摆摆手:“公安局正在抓,我看也够呛。这种事好像都有人安排好了,不然这帮痞子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打架呢?我觉得背景挺深的。”
袁一明笑着看小许:“小流眠扎了副省长的老丈人,公安局还不得炸了啊。”
小许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是啊,林瑞琪怕是有什么仇人吧?”
袁一明也硬硬地回道:“是啊,怕是他被人家当枪使了还不知道呢。”
李主任轮流地看着他们两个,纳闷地说:“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最近不吃饭都改吃炸药了?”
袁一明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不熟,就走到外边按下了接听键。那边竟是袁小五。袁小五粗门大嗓地在电话里喊:“小明弟弟啊,你快点过来,我在海鲜城门口等你。”袁一明答应了一声,就放了电话。放了电话他又有点发愣:袁小五找我干什么。
袁小五是袁一明老家的首富,论起来也是七拐八绕的亲戚。老家因为出了个袁家梁,这些年闹腾得挺火暴,就像村里有一个人卖血整个村子就成了卖血专业村,有一个人在城里的工地上打工一个村子的男爷们儿都去工地上活泥搬砖一样,自从袁家村出了个袁家梁,村里办厂的就多起来。加上这些年市里征地,可耕种的地几乎没有了,手里却积了些卖地的钱,人们就用卖地的钱开了大大小小好几家工厂。袁小五也这样发展起来,他起步早,也有些头脑,把事业做得挺大,手底下有好几个企业,在那方土地上名气不小,牛得很。但是他服袁家梁的气,甚至有点怕他,这倒不是因为袁家梁比他的事儿干的还大,而是他总觉得袁家梁身上有一种慑人的力量。有事没事,他总爱到袁家梁这里来。袁家梁也肯帮扶他,去年帮他在市里开了两家公司。
袁一明来到海鲜城,发现就袁小五一个人在等他,他常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女秘书也不在。他老远就看见袁小五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呢,样子有点傻乎乎的,就走过去笑了:“五哥,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袁小五那厚厚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搡地拥着他进了海鲜城的大门,高声嚷嚷着说:“想我兄弟了呗,今天咱哥俩儿好好喝他两杯。”
袁一明笑着在他的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别在这儿忽悠我了,袁大经理没事儿能想起我来,打死我我也不信。”说着两个人已经进了雅间,服务员照例问他们上什么茶,袁小五诈诈唬唬地嚷嚷:“问什么问,把你们最好的茶上来。”然后对袁一明笑道:“我今天来是来找你大哥的,可你大哥不见我,我就想,跟我小明弟弟呆会儿吧。”
袁一明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不是专程来请我吃饭的。不过我大哥的架子可没那么大,是不是你坑了他,他生你的气呢?”
袁小五“嘿嘿”一乐:“他上午真是没空,见客户呢。不过他架子大点也对,不是要竞选副市长吗,副市长哪儿能谁说见就见呀。”
袁一明笑了:“怎么这消息都传到老家去了。八字没一撇的事,五哥你让他们可别乱说呀,对我大哥影响也不好。”
袁小五咧咧嘴:“我知道。我能干对你大哥有影响的事吗,他当了副市长那也是咱们袁家的骄傲啊,以后再办点什么事不就方便多了。”
袁一明觉得跟他也说不清楚,就笑了笑不再说话。
点的菜陆陆续续上来了,铺满了一桌子。袁小五挥手让服务员出去,把门关紧,悄声对袁一明说:“小明弟弟,我把林瑞琪送进了医院。”
袁小五的神色很得意,接着说:“你说我能干对你大哥有影响的事吗?他妈的这小子才想对你大哥有影响呢,我先灭了他再说。”
袁一明吓了一跳,同时有些生气。他没想到林瑞琪真的是他们的人打伤的。他压低声音说:“五哥你犯混呀,这是犯法的事。”
袁小五不以为然:“法也是人定的,你五哥不怕。这点事儿要是真闹出来,咱二叔还摆不平?谁让林瑞琪这王八蛋给咱二叔挡路。”接着,他就兴兴头头地把怎么收拾林瑞琪的事跟袁一明讲了一遍。
袁一明下意识地向门那儿看了看,赶忙拦住他的话头:“行了行了,咱们喝酒吧。”
终于,他把喝得大醉的袁小五送到宾馆,就赶忙去了袁家梁那里。袁家梁正在办公室里和袁明达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的神色都很愉快。袁一明也顾不得自己的消息会让他们不愉快了,急急地讲了袁小五的事。袁家梁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这个混蛋,净给我惹事,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袁明达听二叔如此说,脸上也变了色:“小五子现在在哪儿?”
袁一明就说了袁小五住的宾馆,袁明达就忙着要去。袁家梁喝住他:“你干什么去?你现在去了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这么大人了总是沉不住气。”
袁明达就站住,看着二叔,脸上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袁家梁早就恢复了镇定。他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按下钮叫白云进来,简单地吩咐说:“你到财务室取三万块钱过来,再让高翔到我办公室里来。”
高翔是袁家梁的司机。为了方便,没有场合的时候袁家梁大多时候自己开车,高翔闲着的时候多。白云听见让叫高翔,不由有些奇怪,她看看袁家梁,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转身走了。
高翔很快来了,问:“董事长,出车?”
袁家梁摇摇头。这时白云也进来了,袁家梁从白云手里接过厚厚的三捆人民币,递给高翔说:“你去火车站,买一张最近的南下火车票,随便哪个城市都行,越偏远越好,然后去迎春宾馆311房间,找袁小五,告诉他在南方一天花一千块钱,把这三万块钱花完了再回来。”
高翔转身走了。袁家梁冲仍然有些发呆的袁明达笑道:“小五子这一手虽然添了点乱,倒也从根本上把问题解决了。不然他仗着他那个女婿,不定又兴起什么风浪呢?”
袁明达也微微一笑,恢复了儒雅从容。袁一明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想这究竟是人命呢,就故意说:“二叔,听说林瑞琪伤得挺严重,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袁家梁哈哈一笑:“他死不了,充其量是和小流氓打架打伤了,公安局找一阵子找不着,也就算了。”
袁一明心里仍然不舒服,但他想想,其实他也不希望为这事儿真把袁小五抓起来,就不再吭声。
白云又敲门进来:“董事长,王向杰电话,给您接进来?”
袁家梁愣了一下,赶忙说:“接进来。”就拿起桌上三部电话中的白色那一部,冲着电话笑道:“向杰,总没你的消息了,忙什么呢?”
王向杰没接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家梁,林瑞琪是不是你打伤的?”
袁家梁一怔,很快地说:“我也是刚听说林瑞琪让人打了,伤得重吗?”
王向杰是直肠子,见袁家梁如此说,就信了几分:“伤得不轻,我刚去看过,还没醒过来呢。家梁,你我记得你说过你会还手的,但是不能这么还手啊。”
袁家梁打了个哈哈:“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呀?”
“我都担心。”
听王向杰说得恳切,袁家梁神色郑重起来:“放心吧,还手我早就还过了,你没发现林瑞琪现在已经狼狈不堪了吗。至于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我现在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王向杰松了口气:“那就好。”然后两个人拿着话筒,都有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袁家梁叹了口气,先放了。
袁家梁手扶在电话上愣了一会儿神,神情有些落寞。良久转过身来对他们几个挥挥手:“你们都去吧。”
白云看着他,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关切。她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又看他一眼,只好和袁一明他们一起出来。
袁明达似乎有些心事,心不在焉地往他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甚至忘了和袁一明打招呼。
袁一明看看白云,笑道:“白小姐不请我去你那里坐坐?”白云这一次没有一点为难和不悦,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似乎她也正想着这件事。她的办公室紧邻袁家梁的办公室,和袁家梁屋里的豪华气派比起来,袁一明有一种进了闺房的感觉。虽然也是办公场所,但几盆绿色植物,窗帘和沙发巾的色调,不经意就营造出一种温馨。白云给他倒上水来,袁一明笑道:“劳白秘书亲自倒水,不敢不敢。”
白云素常是不理他这些话的,但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也笑道:“能为袁大记者效劳,荣幸荣幸。”
说罢白云请他坐了,自己也坐下。袁一明望着白云,心情有些复杂。他和白云的事早已成为过去,袁一明知道再无追溯的可能。每每静下来,他也想其实白云并不适合自己,尤其是现在的白云和现在的自己,仿佛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已经越走越远了。但是当他面对白云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升腾起某种情绪,那情绪一半缘自回忆,一半当缘自眼前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白云。
眼下和白云同处一室,袁一明就又有了某种情绪。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了白云的手。白云微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向门口看了一眼,笑道:“什么时候学得偷偷摸摸的了?”袁一明刚张嘴要说什么,白云已经把手抽了出去,示意他坐下。
袁一明只好退回原位坐下,微微有些尴尬。白云却不以为意,仍然笑眯眯很高兴的样子。袁一明就释然道:“是不是今天出门捡到钱了?还是有人表示要娶你了?怎么这么高兴啊?嘴老合不上当心漏风。”
白云笑笑说:“你还是那样,嘴里就没点正经的。”然后问他:“小明,听说马小莉坑了你一下?”
袁一明皱皱眉:“您老人家说点别的成不成?我正为这事儿闹心呢。”
白云不理他,接着问:“董事长居然听了你的,没追究她,把她给放了?”
袁一明苦笑道:“白小姐很灵通啊。”
白云沉默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说:“董事长现在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袁一明不以为然:“怎么着马小莉也是我的老同学,我不能让她从咱们手里进了公安局。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这么下去,自然有人惩罚她,这算什么人情味?”
白云摇摇头:“你不知道,你二叔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私下里总说慈不经商,义不理财,商场上讲究的是锱铢必较恩怨分明,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成就不了今天的事业。”
袁一明没说话,他在想白云的话究竟有几分道理。白云接着说:“还有,你看他今天接了王向杰的电话以后,神态就变了。我觉得,他是开始在王向杰面前觉得有愧了。”
袁一明定定地看着白云,心里恍然大悟,原来她让他到她办公室里来,是想同他谈二叔的。他看着白云俏丽的脸庞,不由有些疑惑:“这个姑娘,如花似玉,难道是真的爱上了那个老头?”
白云看他愣愣的样子,嗔道:“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袁一明回过神来,笑道:“我正想用什么手段才能打动姑娘的芳心呢。”
白云脸红了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你二叔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袁一明反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他的变化?”
白云脸又红了,神色间露出些娇羞,和平时那个干练的女秘书全然不同。她随手翻弄着桌上的一本什么书,说:“不,他这样让人觉得更可亲近了。”眼神幽幽的,话说得很轻柔。
袁一明看着她,心想老话说得不错,爱情能让人变得愚蠢。人一旦爱上什么,她这方面的表现就近乎于白痴了。看白云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有一点弱智,起码像个十六岁的少女。这么想着袁一明也是一惊,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白云会不是为钱为势单纯因为人就爱上他的二叔。而且他还发现自己,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应该有一点酸涩的,但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却找不到酸涩的滋味。
白云没注意他的表情,叹了口气说:“也许,董事长是老了。”
袁一明想,这就对了,她的智力恢复正常了,起码可以正常思考问题了。他也叹了口气。不错,二叔是老了。
53
一大早,电话铃就把他叫醒了。袁一明翻了个身,想好容易歇个大礼拜,谁这么不识趣,就不理它。但电话铃一声接一声地响得很固执,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他又等了一会儿,见电话铃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只好闭着眼睛抓起话筒,含含糊糊地“喂”了一声。
“小明啊,我是你二婶。”电话那端的声音很急。
袁一明有些清醒了。居然是二婶,他的记忆中,二婶这是头一回给他打电话,而且这么早……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住了他。他直接对着话筒问:“二婶,怎么了?”
二婶哭起来:“小明,运生出事了。”
袁一明脑子里一片空白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不用问,他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很快地对着话筒说:“二婶,你别着急,我马上过去。”
二婶正坐在床上抹眼泪,运生的继父陈叔远埋着头使劲抽烟。见他进来,老两口都站起来,二婶给他搬来椅子,袁一明看到二婶的脚步已经有些蹒跚了,忙自己接过来。
袁一明急着问:“怎么回事?”
二婶哭着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来了几个人,亮了证件,就把运生带走了。运生走的时候说让找你,说你知道情况。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那儿占线。后来太晚了,我们就等到今天早晨才打。小明,这到底是怎么了?”
袁一明犹豫了一下:“二婶,事到如今就不能瞒你们了,运生可能参与了一场走私活动。”
二婶和陈叔远霎时变了脸色,失声叫道:“啊?”
袁一明忙说:“你们先别急,运生在这里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顶多从中分点货想挣点钱罢了。”
二婶又哭起来:“运生他是看着这个家穷啊,他是不想委屈了他妈他妹妹呀。”
陈叔远低了头不作声,把烟抽得更凶了。
袁一明说:“二婶,这话先不要声张,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没弄清呢,是不是这件事也不一定。”
二婶连忙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我听你的。小明,下面该怎么办?运生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关着呢。”说着就又哭。
袁一明沉吟着说:“我肯定帮不上大忙,现在只能找一个人,他没准能把这件事摆平了。”
二婶急忙问:“谁?小明你说,我磕头也要把他磕来。”
袁一明看了陈叔远一眼,然后缓缓地对二婶说:“我二叔。”
二婶愣了一下,也去看陈叔远。陈叔远抬起头来说:“小明说的是,我也正想让你去找找家梁,可我又怕你这脾气,我说了也白说。”
二婶还在犹豫,脸上的神色十分为难。袁一明说:“二婶,现在别的都是次要的,弄清运生的情况是最要紧的。连叔叔都这么说了,你还犹豫什么?”
二婶露出绝决的神色:“好,我去找你二叔。”
陈叔远看看袁一明:“小明,你陪你二婶去吧,我在家等消息。有什么需要我办的,就打个电话回来。”
袁一明点点头。就想起运生说的:“我继父是个好人。”可是这世道,好人有什么用呢?运生不是也说,这个世界是我爸爸他们的世界吗。
二婶换了衣服出来,催袁一明快走。袁一明想想,今天礼拜六,二叔应该在家,就打车直奔二叔家里。
秀芬仍然是一副不惊不乍的样子,见袁一明带来一个女人,她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将他们带到客厅坐下,就去二楼通知袁家梁。袁一明刚从二婶局促的小屋里出来,再坐到二叔欧式的大客厅里,就生出许多感慨。他看了一眼二婶,二婶显然没心思注意这些,她紧皱着眉头,还在为运生的事情费思量。
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接着就是袁家梁的声音说:“小明啊,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儿啊?”说着话,人已经到了跟前。
二婶那一瞬间显得有点紧张,她下意识地抿了抿自己的头发,站了起来。但她不用担心她的这一点紧张被袁家梁察觉,袁家梁显然比她还紧张,袁一明在一旁看着,第一次形象地理解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他还从来没见过从容镇定得袁家梁什么时候如此慌乱过,印象中的二叔总是胸有成竹挥洒自如的,自信得有点漫不经心。可眼下二叔却全然乱了方寸,他用手拽了拽衣角,又摸了摸胡子,才想起来说话:“你,你怎么来了?”
如果是平时,二叔的这副样子会让袁一明笑起来。现在他没有笑的心情,拉二叔坐下,说了运生的事。
袁家梁听着听着,听出了问题,他的眼神锐利起来,盯着袁一明问:“提货需要现钱,运生是哪里来的?另外,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问题都问到了关键处。袁一明想含糊过去的,但二叔既问,袁一明在这时候就不能不实话实说了。他低了头老老实实地说:“是运生找我,让我帮他从大哥那儿借的钱。”
袁家梁紧接着问:“借了多少?”
袁一明的声音更低了:“八十万。”
袁家梁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非常平静地说:“好,现在第一,你借了蓝天集团八十万,你要负责还回来,我给你半年时间。第二,你知道运生在做违法生意而不拦住他,那么现在他出了事你是有责任的,你去打探他的下落,你去把他给我弄出来。”袁家梁从始至终声音都不高,袁一明却听得浑身发冷。他想二叔如果是认真的,他就只有去上吊了。
二婶突然哭起来。对袁家梁说:“家梁,这么多年了,我也没为我自己的事找过你,可是运生他是你的亲儿子啊,小明要是能打听到他的下落,我们就不来找你了。”袁一明发现,二婶哭的时候不像别的中年妇女那样呼天抢地的,她哭得很动人,很抒情,很婉约,像梅子黄时雨。然后袁一明就觉出自己在走私,就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胡思乱想,气得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但是很奇怪的是,从见到二叔,他一大早的紧张情绪就缓解了,尽管二叔冷着脸让他还八十万,让他对运生负责,他还是紧张不起来。潜意识里,他就是觉得这点事放在二叔这里算不得什么。
果然,面对哭泣的二婶,袁家梁一下就软了下来。他苦涩地笑笑:“这些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啊,还有小明,这孩子要是不让他长点教训,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都是问题。”
袁一明壮起胆子说了一句:“二叔,你教训我的机会还多呢,不能拿运生当教材啊,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受罪呢。”
二婶哭得更响了。
袁家梁颓然坐下,冲二婶说:“你别哭嘛,我想办法就是了。”语调是从来没有过的柔和。
二婶抽抽噎噎地说:“运生也是为了那个家,也是为了不让我受委屈啊。”
袁家梁眼底掠过一抹凄凉,拦住二婶的话:“我知道了。”
袁家梁站起来,皱着眉头习惯性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然后抄起电话,稍顷对着电话说:“白云,你到公安局赵局长那里去一趟,运生出了点事,让他们的人带走了,你去问问……”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然后对着话筒说:“算了吧,我自己问。”就放了电话。他的手按在电话上停了一会儿,又拨了一个号码,说:“赵局长吗?袁家梁。哈哈,你好……”
袁一明看看身边的二婶,见二婶正紧张地看着二叔,一双手紧紧地绞握在一起,就想二婶还是不大了解他前夫的能量啊。他想安慰二婶几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又抬头去看二叔。袁家梁的电话已经快打完了,正对着话筒说:“那就有劳赵局长了,改天咱们喝两杯。好,好好,再见。”
袁家梁扭过头来对他们说:“赵局长知道这个案子,但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他答应给打听打听,摸清情况咱们才能行动。”然后语调低下来,单冲着二婶说:“你不用担心,赵局长一过问,起码运生眼下不会受罪。”
二婶止住了哭,看着袁家梁:“真的?那以后会怎么样?”袁家梁淡淡一笑:“运生如果杀了人,有受害者家属在后边盯着,那就不敢说了。现在不过弄了点货,没有妨害到谁,我想问题不大。”
二婶不敢相信:“问题不大是什么意思?”
袁家梁笑笑:“问题不大的意思,就是顶多半个月,让运生回家去。”
二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可能么?你当初……”二婶突然住了嘴不再说。
袁家梁把眼睛看向窗外,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是啊,他当初,他当初为几辆破汽车,还有一个当副市长的哥哥在背后运作,仍然没逃脱坐牢的命运。可是如今已经不是他当初了不是吗?袁家梁又是淡淡一笑,说:“你放心吧,运生也是我的儿子呢。”
二婶眼圈一红,就站起来:“那我走了。”
袁家梁一怔:“你,这就走?多坐一会儿,吃了午饭再走。”二婶摇摇头,就往外走。袁家梁愣了愣,追上去说:“你等等,我开车送你。”
袁一明想可能二叔想和二婶单独呆会儿,就坐下来,说二叔你送二婶,我在这儿等你。也不知二叔听没听见,他紧随着二婶出去了。
过了十来天,有一天中午袁一明正准备下班回家,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号码,竟然是运生的手机号。当下来不及多想,连忙听电话,果然是运生,听上去精神还不错,说小明哥,我在秋水饭店门口呢,你快过来吧。袁一明有许多话想问,又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就匆匆地赶过去了。
运生穿一件红格子衬衫,看上去很精神,而且比上次在大姐家见面好像还白胖了点。袁一明一把拽过他来,上下打量了几眼,松了口气说:“好像没怎么受罪。”
运生笑着说:“还真是没受罪,没人打,没人骂,伙食也不错。我知道肯定是我爸跟公安局打招呼了。”
袁一明问:“哪天出来的?”
“今天上午。我回了一趟家,就上你这了。”
俩人走进饭店,袁一明想在大厅找地方坐下,运生不由分说拽着他上了二楼的雅间。坐定以后袁一明说:“今天给你压压惊,想吃什么自己点,我认宰了。”
运生笑道:“我在里边,着急上火的是你们这些在外边的人,今天我请小明哥,你就放开了点。”
袁一明笑了:“口气大了啊。我看你不像是从看守所,好像是从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里回来的,捡着宝贝了?”
运生笑而不语,看着袁一明点菜。见他点的都是家常大众菜,就拿过菜单,大致翻翻,一口气报了几个高价位的菜名,挥手让服务员下去了。
袁一明惊讶地看着他:“进去了一趟想开了?不过了?”运生笑笑:“小明哥,不瞒你说,这一回我赚了你问问大哥他们公司的账号,我明天就把那八十万给他打过去。”
听到那八十万有了着落,袁一明也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奇怪起来:“没怎么样你也就罢了,怎么钱也算你的?”
运生神秘地一笑:“我那个伙伴把我护起来了,他把我的事全算到他自己身上。这也是我们事先说好的,他还等着我出来以后想办法把他也弄出来呢。”
袁一明疑惑地问:“你行吗?二叔把你弄出来行,这种事你让他再往外拽别人他肯干吗?”
运生胸有成竹地笑了:“要不然别说我赚钱,那八十万就也扔里了。你说我爸会舍弃那八十万吗?”
这时候服务员敲门上菜,运生就住了嘴不再说。袁一明给一块偏口鱼择着刺,对运生说:“你趁机会和二叔缓和缓和关系吧,关键时刻还是你亲爹。”
运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父子间的关系还需要什么缓和吗?”
秋水的鱼做得不错,袁一明开始专心致志地吃鱼。他已经学会了不让自己动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运生越来越没有默契了,但那不是人们都变了,是他还没变,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吃好一点的贵一点的菜难道有什么不好吗?难道他愿意看着运生吃窝头?鱼不错,吃鱼吧。
54
白云敲开袁家梁的办公室:“董事长,许行的电话找您,给您接进来?”
“许行?找我?”袁家梁愣了愣,然后吩咐白云:“接进来。”稍顷,袁家梁又叫白云进来,脸上阴阴的:“明天中午许行请客,是私人请客,你跟我去一趟吧。另外你给小明打个电话,让他也去。”
白云答应了出来,就给袁一明打电话。袁一明看小许一眼,连忙拿着手机跑到男厕所里,才放开声音说:“你搞错没有?他请你们客?我感觉他现在恨不得想杀了我二叔。”
白云笑笑:“我猜他可能是要跟董事长化解一下吧。”袁一明放了白云的电话就给二叔打电话:“二叔,你明天真去?你不怕那是鸿门宴啊?”
袁家梁冷笑一声:“他还能杀了我卖肉不成?鸿门宴绿门宴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袁一明顿了顿:“那我就别去了,人家请您我算干什么的?我这人见到领导腿就拌蒜。”
袁家梁说:“你私人身份是我侄子,陪着我去参加他的私宴没什么不妥。另外你还是记者,他想说什么做什么多少会有些顾忌吧。”
袁一明这才明白了二叔的良苦用心,只好答应了,由白云明天中午来接他。
第二天中午,白云带着袁一明来到了宴园楼,袁家梁的车很快也就到了。就规模而言,宴园楼是本市最大的饭店,是原来市政府招待处改造的。改造后承包给了一家企业,后来这家企业不做了,又由市委一个退下来的老同志承包了。
袁一明很意外地在楼下碰到了小许。他记得小许比他先离开办公室几分钟,没想到也到这里来了。小许也愣了一下,她显然也没料到袁一明会来。但那惊讶只是一闪而过,小许很有礼貌地冲袁家梁和白云点头微笑,然后看看袁一明:“你们上去吧,我父亲在上边等着呢。”
袁一明看她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就笑道:“你去哪儿吃?在一起吃吧。”
小许凄然一笑:“你肯陪我吃饭吗?”
小许平时总是带几分张扬,这一笑里就让袁一名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他和二叔白云走进电梯,二叔问:“刚才那个是许行的女儿吧?”
袁一明还在琢磨小许刚才的笑,胡乱点点头。
白云笑道:“长得真漂亮。”
袁一明也笑道:“不及白小姐漂亮。”
袁家梁哈哈地笑起来,白云瞪了袁一明一眼,不再理他。
穿鹅黄色旗袍的服务员小姐候在电梯边,微微鞠躬,笑容可掬地道一声“欢迎光临”,就径直走在前边引路了。袁一明在后边看着她旗袍里隐隐露出的大腿,想旗袍之于女人真是相得益彰。只是他不太明白,颜色这么浅这么娇嫩,怎么可以在饭店里穿。
没等他结束他的胡思乱想,服务员已经把他们引到了一个宽大的雅间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退到了门边。袁一明随着二叔进去,见许行已经等在里边了,正站起来和二叔握手,并冲他和白云点头打招呼。他和二叔两个人都笑笑地,握手握得也很亲热,简直看不出他们心里已经恨得滴血了。
凉菜已经上来了。虽然还没有见到热菜,从凉菜的数量和品位上看就知道这桌酒席的丰盛程度。袁家梁坐下扫了一眼桌面,就笑道:“秘书长今天是不是公款请客啊?”
许行很郑重地摇头:“我今天准备动用我四个月的薪水。”袁家梁耸耸肩,脸上露出几许滑稽的表情。
大家就喝酒。袁家梁频频跟许行碰杯喝酒,喝得很酣畅,好像就是来赴朋友的宴,什么也不问。
喝了几杯,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许行终于说道:“袁先生,我今天请您来是想对您讲一句话,您不要再逼我了。”袁一明想起楼下碰见小许时她那凄然一笑,觉得心里的预感正在变成现实。
袁家梁怔了一下,哈哈笑了:“秘书长啊,我们可是朋友,你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啊。我怎么会逼你呢?我能逼得动你吗?你是什么?正正经经的国家干部,堂堂市政府秘书长。我呢,一个个体户。你说到哪儿去了啊?”
许行苦笑道:“你看,你又在不讲实话了。”
袁家梁没有再说,他看着许行。
许行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似乎心里很不平静。他抬起头看看袁一明和白云,袁家梁冲他们两个一摆手:“你们出去。”许行顺手拽住袁一明的胳膊:“坐下。我没有什么要背人的话,你们听听也好。”
袁一明看看二叔,见袁家梁没有再让他们出去的意思,就坐下来看着许行,他不知道许行想干什么。
许行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里,端详着自己的指甲,缓缓地说:“袁先生,我今天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吧,那时候他们,”他指指袁一明和白云,“恐怕才这么高。”他用手在桌腿处比了一个夸张的高度。
袁家梁笑笑:“是啊,时间真是快啊,转眼咱们都快老了。”许行叹口气:“就是这句话啊,老了。死去元知万事空,那陆游其实悟得也不透,但悲不见九州同,他还是心有挂碍。你死你的,九州同不同与你何干呢?”
袁家梁笑道:“秘书长什么时候开始参禅悟道了?”
许行不理会袁家梁话里的意思:“禅这东西,在你得意的时候你永远参不透,这就是为什么人受了打击以后才容易出家。”
袁家梁不说话,似乎想着什么。
许行笑了笑:“家梁,我知道肯定是你做了些手脚,现在纪检委开始查我了。不过我想了这些天,我倒要谢谢你,整天在那个位置上,容不得你静下心来想点事儿,现在强迫你离开岗位,才发现以前做的许多事都没什么意义。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
袁家梁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深思地看着许行。
许行仍然自说自话:“而且你说得对,咱们都老了。思想也跟不上了,体力也跟不上了,剩下的这点精力,大概只够养花钓鱼的了,活还是让年轻人来干吧。家梁,我跟你说真心话,我现在真的不再想当这个副市长了,开始我挺恨你的,现在不了,其实你的考虑是对的。你想让你的侄子当这个副市长,很好,其实我对袁明达同志没有意见。”
许行端起杯子,深深喝了一口酒。袁一明在旁边看着,很惊讶。他早听小许说过,许行身体不大好,平常不喝酒的。
袁家梁也端起杯来,同许行隔着桌子照了照,陪了一口。
许行看看袁一明:“袁记者,今天我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和你二叔喝酒,说的话也都是朋友间的话,你这个记者可不能借此做文章啊。”
袁一明点头:“那是那是。”
许行就又对袁家梁笑道:“家梁,这次咱俩斗法,我还是没有斗过你啊。我明天就休息了,真的,你大可不必再拿我当对手了。”
袁家梁愣了:“秘书长……”
许行摆摆手:“我这个人我知道,毛病不少,不过太大的把柄纪检委也抓不着,不是我不想,是不敢。这次下来,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想清楚了,我的政治生命也就到头了,早晚也是这么回事,现在下来还能全身而退。”
大家就无话可说,许行就端了杯子招呼:“来,喝酒吧。”这时,袁家梁的电话响了。他先同许行喝了酒,然后抱抱拳,道了声“对不起”,就接了电话。然后脸色突然变了,他呼地站起身,声音都颤了:“什么时候?现在在什么地方?好,我马上到。”
许行看看他:“家梁,出了什么事情?”
袁一明和白云也都紧张地看着他。他们都从来没有见过袁家梁的这副样子,他们都被吓坏了。
袁家梁脸色苍白地说:“秘书长,实在对不起,公司出了事,我要马上走。”
说这就站起来往外走。袁一明和白云冲许行点点头,也匆匆跟在后面。雅间里只剩下了发呆的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