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一年,杜荣林尚未离队,还在部队里当副司令员,有天上午在司令部他的办公室接到陈石港一个电话,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有一个人想见你。”陈石港说,“你想念好多时候的人啦。”
谁呢?罗进,前国民党军特务少校,此刻在厦门。罗与其子同一位港商合股,在厦门投资办厂。他通过美国的关系找陈海军,联系陈石港,称有意在大陆扩大投资,到陈石港他们这边办一个更大的厂子。陈石港在市里管招商引资,听到信息后自然分外重视,专程赶到厦门洽商,一谈,才发现竟是故人,前国民党少校特务。当年罗进率队窜犯大陆,恰是杜荣林和陈石港组织军民将其包围于水车岭。后来杜荣林追查罗进底细,还曾通过陈石港寻找罗进的旧日照片。当年特务因某个机缘回到台湾,如今满头白毛,变成一个台商又到大陆来了。他跟陈石港坦率直言,说除了跟陈石港谈办厂事项,他还希望陈石港引见一个人,就是杜荣林。“文革”时罗进曾沦落此间拾破烂,从大字报上得知杜陈间的关系。罗进说他不是没事找事要找杜荣林叙旧,他有要务。他知道以他的身份,很难进入解放军军营见杜荣林,只能请陈石港代为引见。陈石港觉得这事蹊跷,没有贸然答应。他问罗进找杜荣林到底什么天大的事情。罗进藏头收尾,就是不讲清楚,只说面见杜荣林再谈为宜。
“还有这种事!”杜荣林分外惊讶,“这家伙奇了!”
他说,难得老特务送货上门自投罗网,来得好,他正有许多疑问要找老特务问个明白,多少年没找到,居然老特务自己找上来了!人家敢如此现身,咱们哪能不见?
他们商量了时间地点。以罗进的身份,不能让他深入部队营区,杜荣林定在部队大院外的后勤处招待所见面,约定明天下午,由陈石港把罗进带来。
“老杜你注意啦,”陈石港特别交代了一句,“老特务是老特务,现在他是台商,不是当年被咱们包围在水车岭的那个人了。”
杜荣林说老陈放心,我不给他备绳子,给他备茶,不怕他说得口干。到时候你别走开,咱们一起听他说。假如老特务是打算对我军沿海部队一位指挥人员实施暗杀行刺,也请陈石港帮着缴他的枪。
陈石港大笑:“他哪敢。你别拿枪对着人家就行啦。”
隔天下午,陈石港领着罗进来了。一看走进大门的罗进,杜荣林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他发现已经头发花白的来客似曾相识,他感到很纳闷。他追踪这个罗进足有二十多年,只见过一张光头囚徒照片,从未见过本人,怎么会感觉似曾相识?杜荣林注意到这家伙西装革履,胸脯挺得笔直,神情极为镇定,身子单薄,却不气短,不像东躲西藏潜伏于阴沟然后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只旧日老鼠,倒是来者不善似乎很有些名堂。
“杜长官好。”来客平静道。
杜荣林说:“倒茶。”
一个战士端来三杯茶,放在厅中杜荣林陈石港和罗进三人面前的茶几上。
“不必互相介绍了吧。”杜荣林说。
陈石港说免了吧,都知道的。
杜荣林摆一下手,让他们喝茶。他眯起眼紧紧盯着罗进。罗进打开茶杯盖,吹茶水上的茶末,一声不响。喝过水,他把茶杯放下茶几。
“好,”杜荣林说,“咱们开始。”
首当其冲先查老底。杜荣林问罗进当年率队潜入大陆之前,是否在金门当过特务,代号为021?罗进说杜长官说的不错。他确实在金门呆过七、八年。当时就干特务。他知道杜荣林为什么会问起金门,当年那件事跟他有关,所谓《致杜营长的信》。他在大陆被捕时被追究过,当时他没承认,谎称从未在金门供职。他在金门时还曾参加1953年夏天的东山之战,他带一个情报组进入东山岛,曾从电台里得知杜荣林率独立营登岛作战。
杜荣林对陈石港冷笑:“老陈你看,是不是天花大麻子挺有缘分?”
他问罗进前些年是不是还曾乘渔轮偷渡海峡,在海上突发急病?求救于解放军的巡逻艇?罗进说没错,那就是他。
杜荣林心里更是止不住地惊奇,他想这家伙怎么回事?供认不讳?一件一件事全对上号了?他这是来干什么?
罗进说,他在大陆的其他情况杜荣林一定也清楚。被判了刑,送江西一个劳改农场服刑,“文革”前改判、获释,安置闽南,拾破烂为生。后来因台湾家人千方百计营救,大陆高抬贵手,得以获准到香港,再辗转回到了台湾。回台湾后他开始经商,大陆改革开放后,他让儿子以港商名义投资大陆办厂,较早进入了大陆。
陈石港说:“这些情况我们知道。说说我们不知道的那些事啦。”
杜荣林即点了一句:“我让人查过。‘文革’中有人检举你解放初在大陆当过土匪,你一口否认。当时你说实话了吗?”
罗进说,当时要是他说了实话,世界上早就没他这个人了。
杜荣林眼睛一瞪:“这么说是真的?”
“杜长官还记得云峰山区的九弯吧,还有溪坂?”
不约而同,杜荣林陈石港一起敲了下桌子。
“你!”杜荣林伸手一指,“刘?刘四斤?”
“就是我。刘四斤。”
杜荣林陈石港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震惊异常。
罗进说,“台湾仔”刘四斤就是他。当年入伙匪帮时,他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取谐音,加妻子的姓权当化名。九弯那一仗很侥幸,杜荣林大难不死,他也逃了一条命。他泅水逃出九弯,以后潜往潮汕,再偷渡香港,跑到台湾去了。
杜荣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数十年里他特别注意过刘四斤罗进这两个家伙,没想到俩家伙却是同一个人。更奇怪的还是这家伙今天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当着他和陈石港的面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怎么回事!你说,”杜荣林道,“你该不是专门找我们投案自首讨一颗枪子吧?”
罗进说当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他的身份是台湾商人,他在大陆的活动和投资受本地公开颁布的各项政策之保护和欢迎。只要不触犯现行法律,他不会被搜捕、调查、追究和处置。他自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张扬陈年旧事。但是对杜荣林陈石港例外,他如此供认不讳与另一个人有关,他是为此人特地找上门来的。
罗进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放在杜荣林的面前。却是一张旧处方笺,笺上标有“土门合作医疗站”字样,处方上开的是两支抗破伤风针剂,患者名字是罗进,医生签名是杜山。杜荣林不觉心头一动。
“我流落大陆时她给我看过病。”
杜荣林“啊”了一声。
罗进说,今天他是为她来的。他了解她的许多情况。他曾经专程到上海,去学校看过她,知道她所做的病毒学研究。前些时候他听到她面临的一些困难,特地赶来见她,希望为她提供一点帮助,被她拒绝了。因此他通过陈石港求见杜荣林。他问杜荣林是否清楚杜山面临的困难,她跟丈夫因为何去何从闹得正凶,甚至谈到了离婚。
杜荣林说:“胡扯!”
罗进道:“你回去问她去。”
杜荣林明白情况异常。杜山是自己的女儿,轮不上旧土匪老特务罗进说三道四,杜荣林却没立刻打断罗进,他想搞清楚其中究竟,尽管极不舒服,他还一直忍住,且听其说。难道因为当年杜山为罗进看好了病,让这家伙印象如此深刻,从此记挂不止?或者还有其他缘故?罗进说的杜山困境杜荣林闻所未闻,根本就不知道。此刻杜山恰在家里渡寒假,她从上海回来时什么都没跟杜荣林讲,仅仅轻描淡写吹口气一般提了一下方中华,说:“小方忙着做实验,回不来。”因而杜荣林没有在意。在他看来女儿显得一切正常。
罗进说,目前杜山唯一合适的选择就是出国深造。她出国的所有条件已经具备,拎一只提包就可以走人,她却不,还打算离开上海回家乡工作,不惜跟丈夫分手,毁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为什么?
“因为你,”罗进指着杜荣林说,“你在害她。”
不由杜荣林眉毛倒竖。
罗进却不胆怯。他说千真万确就这样。那姑娘总觉得亏欠杜荣林,非得毁掉自己才算报答。其实她根本不欠杜荣林,反是杜荣林欠了她一辈子。要不是杜荣林,她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些事别人不知道,在座的都非常清楚。
“她姓什么?她本来就不姓杜。”罗进说。
杜荣林不觉火冒三丈,“啪啦”扔下手中的水杯。一旁陈石港也叫:“刘四斤你干嘛啦!”罗进却嫌不够,狠狠再添一句:“她哪里是你杜长官的什么女儿。”
杜荣林“啪”地用力拍了下桌子。守候在门外的两个战士听到响声不对,一起扑进门来。杜荣林把手一挥让他们出去:“没你们的事。”两个战士往后退,杜荣林又发话喊住:“去给我找一条绳子!”
“老杜!老杜!”
陈石港拉住杜荣林,挥手示意战士先退出去。
“刘四斤你找死啦!”陈石港喝道,“你杀人放火那些事够我们毙你几回了,还说啥乱七八糟!你倒是给我个明白,今天你究竟想搞个啥啦!”
罗进忽然静默,一声不出。
“你说!”杜荣林再喝。
罗进摇头:“杀人放火,滥伤无辜,都有。我不敢说自己清白无罪。你们要想抓我毙我,悉听尊便。我敢把这些都说出来,只想让你们听我一句话,给那女孩放条生路,就是你们叫做杜山的女孩。”
杜荣林让他立刻住嘴:“杜山是我女儿,不用你说三道四。”
罗进说:“杜长官你再看看我,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杜荣林略略一怔,仔细再看罗进一眼。
“我是那上尉。”罗进大叫,“你想一想!”
杜荣林愣住了。
“那年9月,你在龙潭山谷伏击,在山坡上。后来我从竹排跳下河逃脱了。”
杜荣林只觉浑身的血一起涌上头来。他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想起枪声平息时高举双手从一堵残墙后边走出来的一伙敌军败兵,还有被通讯员小王抱在手中,正啼哭不止的婴儿。他记得有个用双臂夹着裤腰的俘虏自称是婴儿的父亲,后来俘虏丢弃婴儿,跳水逃跑。末了婴儿变成了杜山。
难怪这人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原来这几十年来他们纠缠不清别有渊源。
“我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为寻找妻子,还有女儿!”罗进叫道。
“瞎话!”
杜荣林指着罗进说他骗得了谁?哪有罗进这种父亲?即使他真有过一个女儿,先抛弃于着火的汽车,再丢弃于渡河的竹排,他还有什么脸自称父亲?
“我是要救自己的家人!”罗进暴叫,“被你一枪打散的!”
杜荣林盛怒。他说一枪打散?应当一枪打死!以命抵命,血债要用血来偿!
那天杜荣林着便衣,什么都没带。他抬起头四望,恨不得立刻从哪里找出支枪结果眼前这个家伙。陈石港见状大叫:“老杜!冷静!冷静啦!”
陈石港一边提醒杜荣林,一边拉罗进。他把罗进的衣襟一提拉起来,往门口推。罗进扭着身子还不想走,陈石港使尽力气,硬是把他推了出去。
门口守着两个战士,还有陈石港的司机。陈石港吩咐他们赶紧把罗进弄上车,送回酒店去:“你们先走,快。我后头去。”
陈石港看着车离开,再返回屋里。
杜荣林直着腰板挺着胸脯端坐椅上,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貌似平静,却大口吐气,是一种气到极至的模样。
“老杜!老杜!”
杜荣林哼了一声。
“老陈,”好一会儿他才说,“咱们拿这家伙怎么办?”
陈石港说这好办,先喝水,喝水啦。
几分钟后杜荣林情绪略显平稳。他还问陈石港拿罗进怎么办。陈石港说好办,把他捆起来,找一棵树吊上去,像当年他们吊死土门村农会主席吴北斗那样。可以吧?
杜荣林说你老人家别瞎扯,我跟你说正经的。
陈石港说,很明白,这家伙敢把那些事告诉咱们,就是有准备让咱们收拾。咱们公开宣布过一条,叫“既往不咎,来去自由”。这一条跟不少人有关,来寻亲的,办厂的,旅游的,不少人因为有这条才敢来。这家伙也是。咱们把这条收回去?
“又说鸟话!”
这时会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竟是杜山。她从家里打电话找父亲,问了司令部值班室,知道父亲在招待所,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这个电话也没大事,就是让父亲早点回家。杜山做了萝卜燉牛肉,凉了不好吃。她还吩咐父亲吃药,因为时间到了。
“爸,小药瓶带在身边吧?”
杜荣林笑:“当然,错不了。”
放下电话后,杜荣林呆坐了好一会,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是个好孩子。”他神情怆然。
现在杜荣林得面对女儿。
杜荣林回想前后,终于明白在自己还浑然不觉之中,罗进早像一支尖利的木楔打进他跟杜山之间。罗进跟杜山肯定早见过面,说起过以往那些事情,所以才有一段时间里杜山情绪的诸多异常。这一次寒假杜山回乡,可能也不吭不声跟罗进见过面了,这一切全都在杜荣林不备中发生。当年在龙潭,杜荣林在对手浑然不觉中发动一次伏击,打散了一支车队,后来在溪坂轮到他遭到一次暗算,损失了一个战士。九弯之仗伏中有伏,胜利的是杜荣林。时过三十多年,当年的对手忽然又对他报一伏击,这一回真狠,一阵乱枪打进他的家中,也打进他的心里。
在寒假剩下的时间里,杜荣林没跟杜山提起过罗进的任何事情,也不问方中华,或者美国的什么事情。杜荣林从旁观察,断定老匪刘四斤也没再跟杜山接触,杜山并不知道几个上辈人发生的冲突,否则她肯定会有些异常举止。杜山始终保持缄默,不跟父亲说自己面临的困境,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天从没塌下来似的。那些日子里杜山认真操持家务,非常称职,每天安排保姆买菜做饭,让全家变着花样吃,特别是星期天一定要挖空心思做菜煲汤,让家人肚圆嘴油。弄得杜路都感到惊奇,说:“我听说姐你们在上海天天吃食堂,火都不生,怎么一回家就这么会整?”杜山让杜路耐心等待,说等她调回家,让大家天天有好吃的。
寒假结束时,杜山乘火车离开家乡,杜荣林叫了辆车,专程送她去车站。在火车站台上,杜荣林突然扬起脸,对从车窗探出头的杜山说了几句话。
“不要你调回来,别跟小方争。”他平静地说,“办手续,去留学。”
杜山愣了。
“我都知道了。”杜荣林说,“你是一个好孩子,碰到事情想着别人,不顾自己,一直都是这样。但是你还是要听话。”
杜荣林说,当年杜山到上海读书,后来读研究生时他都说过,他不需要什么照顾,只要杜山有出息。如果出国留学对杜山的学业发展很重要,她就应当去,绝对不要犹豫,千万不要失掉机会。如果杜山执意不去,他会非常失望,会觉得当年自己把她抱进家门以及为她所做的一切,对她抱有的所有希望全都化成了泡影。
杜山当即哽咽:“爸,这都谁告你的?小方?”
“是刘四斤。”杜荣林看到杜山眼中的惊讶,改口笑笑道,“现在他叫罗进。”
杜山有如猛遭电击。
杜荣林对杜山说,罗进来找过他了。这个人看来很可能真是杜山的亲生父亲而且确实一直非常执着地在寻找当年战场上失散的家人。在为寻找妻女不惜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这一点上,罗进还算像样。杜荣林跟这个罗进已经打了大半辈子仗,至今仍未结束,这是他们这辈人的事情。杜山该怎么就怎么,杜荣林决不会要她生父还是养父非此即彼做出选择,对她今后在这个问题上怎么考虑怎么做也都会充分理解。他相信无论何时,无论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杜山永远都是他的女儿。
杜山低着头,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火车启动,杜荣林看着铁龙消失在远方,心里涌出了一股苦涩,极其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从此失去了一个好孩子。
半年多后杜山夫妇从上海动身前往美国。
3.
1993年春天,杜荣林召集家人张罗一件家事,如杜路笑称:“于关心祖国统一大业的百忙中,抽空主持为外婆做寿。”
杜荣林已经离休,何来百忙?祖国统一那么大的事,他一个赋闲人员管得着吗?难怪杜路笑他。那些日子里杜荣林确实不太闲,能让他这样的沿海部队老军官百般操心的当然就一件事:海峡动态。杜荣林驻守海峡多年,这一片水面的波涛早已渗入骨髓,无数牵挂不会因离职而离去。时台海两岸关系发展浪潮日益强劲,1990年底,台湾当局迫于形势发展,不得不改变“不接触、不妥协、不谈判”的“三不政策”,成立了得到官方授权的与大陆联系与协商的民间性中介机构,称“海峡交流基金会”。隔年我方成立海峡两岸关系协会。1992年10月,两会在香港商谈中,达成了以口头方式表达的“海峡两岸均坚持一个中国原则”的共识。两岸关系迅速发展中,也有若干杂音嗡嗡。杜荣林参加军休所各种老干部通报会、讨论会,研究提供给老军官参阅的《台情摘要》、《台军动态》和电视录像资料,紧密注视各项发展。
他说:“特别要注意那些家伙,看住那几个‘***’。”
这时杜家老人王碧丽迎来了七十九周岁生日,依民间例可做八十大寿。杜家此前并无做寿习惯,杜荣林自己从未过生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生于何时,军人档案上的年龄只是个大略时间,所填生日为八一,是杜荣林入伍后给自己选定的。但是杜荣林的两个儿子提出要给外婆王碧丽做寿,杜荣林即表示同意。王碧丽走进这个家有四十年了,称得上劳苦功高。头十几年帮女儿操持家务,教育哺育孙辈。后十几年杜家多事,秦秀珍不幸辞世,杜荣林起起落落,家中孩子多靠外婆。这十几年大事顺遂,王碧丽却进暮年,身体日衰,得过几场大病。借老人生日之机,给她做个寿,表示一家人对她的情感,杜荣林认为很好。
小儿子杜路说,事情他来操办,不必老爸费心,杜荣林只管忙自己的,记得到时候祝寿宴上坐主位,这就行了。王碧丽寿宴前几天,杜荣林去了一趟南京,探望老领导孙保田。孙保田患胃癌,进医院手术,幸而发现得早,术后恢复不错。杜荣林得知消息,专程前去。待从南京返回,杜荣林觉得家中有些异样,杜路躲躲闪闪,似有什么在瞒着他。
杜荣林问:“你都操办怎么样啦?”
杜路打哈哈,说老爸还是管祖国统一吧,其他事不必操心。
那天晚上,全家人围坐餐厅吃晚饭。晚餐菜肴丰盛,餐桌中心有一个白瓷炖锅,一掀锅盖,香气扑鼻,桌边杜小花杜胜利两个孩子欢声大叫。原来是一炖锅老鸭汤,是王碧丽指导家中保姆精心煲制的。其实也就一样普通家常食物,王碧丽就能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听着两个曾孙欢叫,坐在一旁的王碧丽笑逐颜开。
杜荣林深知岳母脾性,今天她的心情一定是特别好。王碧丽知书识礼,却运命不济,早年遭遇使她相当内向,少言寡欢。她要高兴起来就做两件事,一是教孩子背古诗词,二就是下厨。她下厨的日子总是全家人最高兴的时候。
那天王碧丽破例地说了不少话。她说,报纸上登了,市区开了家新菜馆,叫“菜根香”。早年间杭州有一家菜馆也用这个名字,名字取用佛门梵语,叫“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以经营素菜、素点为特色。咱们这里开的这家不知道菜做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去吃吃看。
她却再也未能如愿。
这天夜间,王碧丽突发心脏病,被家人急送医院。入院后昏迷不醒,送入急症室,经医生全力抢救,人醒过来,病情有所缓解。主治医生却悄悄告诉杜荣林,要他有点心理准备。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这次发病不轻,来势很险,情况很不好。
杜荣林在医院里从半夜守到天明,儿子、媳妇都要他赶紧回家休息。看看王碧丽的病情比较稳定了,杜荣林便先离开。不过几分钟,两个儿子跟着回家,一前一后走进了他的卧室。
“怎么也回来了?”杜荣林很惊讶。
大儿子杜海说,卫红周亦萍两妯娌在医院。他和杜路有一件急事要跟爸爸说。
直到这个时候,杜荣林才知道这两个小子竟把一件天大的事情瞒着他:他们的外公,王碧丽的丈夫秦之川将在今天下午到达。昨晚王碧丽为什么心情那么好,为什么夜里心脏病突发?她激动,因为秦之川的到来。在离散四十多年后,他们终于等到了垂暮之年的重逢。这件事对当事者太刺激,王碧丽的心脏最终没能抗住。
早几年,杜荣林发现小儿子杜路通过一个姓庄的年轻台商张罗寻找秦之川,当即发话制止。鉴于早年的那些故事,杜荣林对该逃台敌军上校没有什么美好情感。后来杜路再不跟他提起这事,直到一年多后才突然告诉他,秦之川还活着,在台北,还托人从台湾给外婆捎来一些东西。杜路说老爸你不让我找外公,你还能不让外公找外婆?人家从台湾找过来了。
杜荣林非常恼火。他本能地感觉到小儿子没说实话,小子肯定不是那般无辜。但是他不能阻碍秦之川夫妻相认,那没道理。这么多年,王碧丽容易吗?杜荣林明白接下来自己得考虑如何面对这个秦之川了。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却没了下文,直到此刻。
两个儿子告诉父亲,王碧丽和秦之川取得联系后,秦之川曾几次打算回大陆相见,却几次没有走成,原因是他在台另有家室,家人有顾忌,以秦之川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能太激动为由,让他不要出门。那边人还说,大陆台湾间尚未直航,通过港澳转机耗时费劲,非常累人,年轻人尚且受不了,上了年纪的怎么行,等“三通”实现,可以直航了再去吧。后来看到秦之川执意要回大陆,他的台湾妻子又提出陪同前往,好随时照料。秦之川担心携妻同往对王碧丽刺激太大,不敢成行。如此一拖再拖。这一次王碧丽做寿,秦之川下决心要回来,他的台湾家人不再阻拦,只安排了一位年轻后辈陪同。按照他们告知的时间,两人现已动身,在路上了。
这件事是杜路一手安排的。杜路担心杜荣林会反对秦之川来,因此闭口不谈。他跟哥哥杜海商量,杜海考虑再三,觉得外婆外公见这一面太不容易了,无论从两岸人民交流还是亲情人伦上讲,都应当促成,这一次不办,今后可能再无机会。因此不能节外生枝,先不告诉父亲,到时候父亲要责怪,两兄弟一起认了。
杜荣林张口就骂:“好啊,两小子合谋,敢蒙你们老头子了!”
他说看你们干的是什么好事!你们这是送你外婆的命!
杜海说:“爸,几十年了,你知道外婆等的就这一天。”
杜路说:“她说过,能见一面,死也瞑目。”
“这样就可以弄死你们外婆了?”杜荣林说,“你们没脑子吗?”
他说,两小子敢背着父亲把秦之川弄来,太不像话!他们爱怎么弄怎么弄去。不许把那个人弄到家里来,他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
杜海说:“爸,他是我们外公,也是你岳父。”
杜路说:“他还什么?台湾同胞。”
杜荣林不禁语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天下午秦之川到达,住进市里的酒店。当晚他赶到医院。杜家全体成员在医院病房里见到了这位从未谋面的长辈。秦之川和王碧丽相见的场面相当平静,两个老人在三代后辈的注视下互相凝视,彼此拉了拉手,笑了笑。
“回来了?”
“回来了。”
竟是后辈在平静中眼眶发红,偷偷落泪。
王碧丽坚持了三天,在医院里过了生日。拟议中的八十大寿没有做,因为医生怕刺激病人。那几天里秦之川一直在医院里陪伴她,过完生日隔天,老态龙钟的秦之川已疲劳不堪,家人怕他撑不住,送他回酒店休息,时王碧丽刚好入睡,病情平稳。秦之川走后不久,王碧丽病情恶化,当天中午病逝于医院。
秦之川在发妻火化时老泪纵横,几乎哭昏于地。
安葬完王碧丽后,杜荣林终于收回原议,决定在家里请秦之川吃晚饭。那晚上杜家包饺子,做家常菜。但是这个家,这个世界再没有秦之川想念多年的那份家常老鸭汤了,“吴山青,越山青”已是隔世之音。一家人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晚饭气氛因此特别沉重。杜荣林坐饭桌主位,他挺着腰板,坐得笔直,自始自终冷静礼貌,虽不显热情,对秦之川也照顾周到。饭毕,杜荣林吩咐杜路送外公到酒店休息,他对秦之川说:“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办,我就不送了。”
秦之川说:“谢谢。”
杜荣林没起身,就坐在饭桌边,看着家人送秦之川离去。待门外轿车轰地开走,家人回到厅里,才发现杜荣林大汗淋漓,直挺挺还坐在那里,已经站不起身了。
隔天秦之川离开大陆返台,杜荣林则被送进医院。
是腰伤发作。杜荣林的腰疾本就严重,离休后曾数度复发,近年越发严重,他谁都不说,咬紧牙关自己杠着。这些天事多,跑南京看老领导,照料岳母,接待秦之川,杜荣林连续作战,决不倒下,一直坚持到最后。
医生责怪杜路:“你们家人怎么搞的,病人哪能这样拖!”
“是我不好,老爸要出事我得跳楼去。”杜路感叹:“老爸也真是的,为了祖国统一这么拼命,别说我们,弄得我们家那个台湾同胞都感动得不得了。”
杜荣林道:“你小子胡说什么。”
他说,没什么事,抗过去就好了。让他倒下没那么容易,日本鬼子的军刀,国民党军的大炮,土匪的手榴弹,没用,都没完成任务。他在这个世界还有事要做,他们拿他没有办法,腰痛也一样。
杜荣林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果然又强忍剧痛,从病床上走了下来。
第二年春天,杜荣林的小儿子杜路飞香港,过海峡,踏上了台湾岛。所实施项目不是他家老头子演练多年的登陆进攻,是探亲。杜路的探亲手续是外祖父秦之川安排操办的,手续的整个办理过程和杜路实施入台全都悄无声息,有如当年解放军侦察兵身着伪装吐着水沫从海里摸上小金门一般。如此神秘主要防的不是国民党特工,是杜荣林。与当初为外婆寻亲和邀外公归返一样,杜路对杜荣林封锁消息,动身启程时只说有事出差。一去两个月,回来才向父亲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坦白交代。反正海也下了,岛也上了。”他笑道,“老爸骂也白搭了。”
杜荣林惊讶之至,说:“你小子真是敢啊!”
杜路说:“我在那边可没给你丢脸。我是一路打上去的,从台北打到台中,台南。日月潭、阿里山一起占领,打遍台湾无对手,他们都说,还是人家共军厉害。”
杜路说他在台湾是喝出名了,他们那边的人喜欢喝洋酒,叫什么“xo”,其中有一种“人头马”,是外国名酒,有一股怪味,像下了蟑螂屎似的,一瓶大几千块钱,贵得吓人,可人家就是爱喝。杜路能喝点酒,他自称是北方种,得家父真传,天生有酒量,攻入台湾后几乎天天喝,在酒桌上交了不少朋友。
“爸,眼下咱们拿酒瓶子炸他们,不用手榴弹。”他说。
杜路带给父亲一瓶酒,是金门高粱。杜路对这瓶酒的来历闪烁其辞,说这是正宗金门货,名酒,够劲,老爸肯定喜欢。这瓶酒哪来的?当然是台湾啦,当然跟金门有些瓜葛啦,当然是朋友送的啦。人家朋友自家酒柜的珍藏品,家传宝贝,独一份的老牌真货。管他什么朋友,老爸尽管喝掉就是了。
杜路本想把跑台湾的事完全保密,对父亲一瞒到底,但是不行,外公在台湾交代一件事,他非得跟父亲说清楚不可。秦之川决定让他的小儿子,就是秦秀珍同父异母弟弟到大陆投资办厂,杜路得管这人叫舅舅。秦之川要杜路辞掉工作,不再当机修工,当他舅舅的助手,经理,一起在大陆发展。
“爸,要我看外公这一家可有钱了。”杜路说。
“那不是你的钱。”
杜荣林本能地不想让杜路跟他的台湾外公多掺和。杜路却说他不是瞎掺和,他是在想办法招商引资,把台湾台胞招回大陆,为老爸操心不尽的祖国统一做出贡献。
“这是天意,”他笑,“你老爸让我有个台湾外公,我不缴他枪还去缴谁?”
“你小子正经一点!”
杜路也不争辩,大笑着把手往头上一举:“投降。”
杜路这孩子一向跟父亲嘻皮笑脸,骨子里却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敢这么不说一声玩笑似的就到那边走了一趟,他还什么事不敢做?杜荣林知道杜路他们工厂已经很不景气,这小子正在想办法另找出路。杜荣林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却也很不愿意他跟海峡那边那些人如此缠结一块。
当晚,杜荣林打电话找陈石港,把杜路的事情告诉老友,想听听他有何高见。陈石港管招商,即表态说这好事啦,你让他找我一下。
杜荣林发觉不对,老友情绪不高,话说得有气无力。
“你老人家怎么搞的?病了?”杜荣林问。
陈石港叹气,说还是养女儿好,别养儿子。儿子翅膀一硬,老子的话就跟一个屁一样,不必听,只说臭。杜荣林不觉吃惊,说老陈你做啥?谁得罪你了?你们陈家三军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骂谁呢?
“你不明白,老杜啦。”
很长时间以后杜荣林才知道,谁让老友头痛不已?他们家漂洋过海的老二陈海军,为什么事呢?其中缘故竟与他杜荣林有关,涉及到杜荣林一直分外注意,在大陆台湾间晃来晃去,他和陈石港共同的那位故人。
4.
1996年春天,阴雨不绝,杜荣林腰疼,感觉特别不舒服。有部队领导闻讯前来探望,即安排他去厦门鼓浪屿一家军队干部疗养院疗养。杜荣林打点行装前去,他的行李中有一个大玻璃瓶,满满装着一瓶发红的液体,却是一瓶药酒。这酒是杜荣林的大儿媳卫红从娘家拿来的,浸泡了多种中药,据说为民间秘方,喝一点有助于缓解腰疼。杜荣林试试,竟有些效果。以后每每腰痛,服药之外,他就以酒抗之,出门较长时间亦随身携带。
那天动身,车开出干休所大门,他又让倒车、掉头,开回家门口。
“把我房间收音机拿来。”他吩咐。
家人笑,说还以为忘记什么宝贝了。疗养院什么没有?每个房间都有电视机。杜荣林说电视能随身带着到处走吗?收音机好。
那段时间正值台湾海峡形势震荡,处多事之际。台湾岛内有人否定一个中国原则的共识,破坏双方互信的基础,致两岸关系一再出现波折。台当局不止频发“***”歪论,还大量购买武器装备,连续进行军事演习,恶化海峡气氛。海峡西岸,解放军发布公告,组织导弹发射演习和三军联合作战演习,显示反分裂、反“***”,维护祖国统一的能力和决心。杜荣林密切注视情势发展。
恰在杜荣林离开当天,有一个电话远从美国打来,挂到杜荣林家里。
“爸爸在吗?”
是杜山。接电话的卫红告诉她,爸爸不在家,去厦门了。杜山告诉弟媳,一周后她到日本东京出席一个国际会议,将在会后回国探望家人,请卫红告诉杜荣林。她说,她找爸爸还有些重要事情。
“你们那里情况怎么样?”她问卫红,“会不会感觉紧张?”
卫红说没有太特别的。部队演习,地方上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都正常。
第二天恰杜海回家,卫红把杜山的电话告诉丈夫。杜海说:“行,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时杜海已经离开军部,到前线作战部队当副团长。杜海有老父之风,办事干练,雷厉风行,已经在年轻一辈军官里崭露头角。这人性格倔强,小时候敢跟父亲顶撞,成人后却十分懂事,结婚多年,一家人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他让妻子服侍老人,悉心照料生活起居。自己从部队回家,也一定抽空到父亲屋里说说话。除了聊些日常话题,父子俩还常一起面朝西墙,共同解读墙上军用地图。杜路看了发笑,说有咱们家这两个人,台湾哪有不回来的道理?
杜荣林在疗养院呆了半个多月,寸步不离守在厦门,紧靠海峡,密切关注我军导弹实弹和三军联合演习情况,以及台军和他国部队动态,与一同疗养的老军人们讨论分析,搞得似乎比现役军人还要忙碌。每每躺在床上,让腰痛折磨得左翻不得,右侧不适,忽然新闻传布,报称我军导弹准确击中预定区域目标,他一翻身就爬了起来,顿时生龙活虎,疼痛立消。
那时间里,家人时有电话过来,却从未提起杜山,直到她到来。
这是杜山赴美后的第二次归国。杜山出国的头几年相当艰难,读学位课程之余,得去中餐馆打工,为自己挣学费。杜山本可不必打工,自有罗进资助,但是她选择自力更生,不依靠他人。杜山夫妇去美国的第三年有了孩子,是个女孩,当时杜山已经三十六、七岁,是高龄产妇,幸而生产顺利,母子两代平安。此后杜山一边读书,一边带孩子,千辛万苦。她颇受所跟随的教授赏识,谋得一份实验室助理工作,靠着这份工作一直读完书,拿到博士学位。杜山博士毕业那年曾与方中华匆匆回国一趟,回上海、福建看望两边家人。因为有一个课题在做,没法多呆,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匆匆返回美国。方中华是公派生,回国工作了一段时间,再申请出国与杜山母女团聚。后来杜山在博士后工作站继续跟她的导师做研究,她的名字开始在一些顶尖医学刊物上出现,她的病毒学研究论文受到注意,渐渐有些影响。
杜山去美国之初,隔些时日就给杜荣林写封信,谈谈学习生活的情况。她还给杜荣林邮来一些写着英文地址的信封,要杜荣林用那些信封给她回信,让杜荣林深有感触,明白自己膝下长大的这个女孩是走远了,再不是呆在上海时那般拉拉耳朵就能听到笑声。美国的大学也有假期,女儿拥有的这些假期却再也跟杜荣林无关,因为她根本不可能回家:在亚洲和北美之间繁忙来去的喷气式客机跨越大洋不需要太多时间,但是需要金钱。杜山夫妇尚且需要利用假期打工以筹集在美国生活学习的昂贵开支,回国看看只能是一种梦想。杜山读完博士后有了比较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但是时间却少了,她逐渐不再写信,多用电话跟杜荣林联系。她对杜荣林说,以前打不起越洋电话,现在可以了,却没有时间跟爸爸多聊,因为她的课题研究挺复杂,该做的事太多,家里的事情也不少。
“总想有一天把什么都扔下来,回去看看。”她说。
杜荣林道:“好好做你的事,这边都挺好的。”
能在电话里听到杜山的声音,杜荣林就很觉满足。他知道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正在远方一天比一天有出息,这就够了。杜荣林发觉杜山非常小心,绝不提起任何可能让他联想到罗进的事情。这倒让杜荣林心里有一丝苦涩,因为他明白那个人就在那里,打在他们父女之间,并没有如水汽般在世间蒸发,不管杜山如何避而不谈。
杜山返家那天,杜海专程从部队赶回来等候,在自家客厅“亲切会见了来自美国的客人”,请她在家里吃了一碗饺子,用一辆轿车把她送到宾馆,把她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也全数送回。
他对杜山说,他没把杜山归来的事情告诉父亲杜荣林。为什么不说呢?他认为说了对父亲不好。他们这个家很不容易,风风雨雨过来,如今三代同堂,全家和睦,安享天伦。这种时候,不要给父亲太多的刺激。他知道父亲见了杜山会很高兴,但是回过头会特别难受,因为杜山后边还有那个人,罗进,她的亲生父亲。杜海说,当年杜山生活事业进退两难,杜荣林明确表态让她离开,那种情况下她最终决定接受罗进的安排去美国,在别人看来没有什么不对,谁都无权责怪。但是他不这样认为。他不讳言,因为“文革”和母亲的死,他对杜山有成见,父亲曾经批评过,他也觉得自己应当更有气度,但是杜山如此离去他还是不能接受。套用旧有名词,这是一种“叛变投敌”行为,虽然投的是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毕竟属于敌方,且跟杜荣林有着特别多的恩恩怨怨。他杜海不过间接有关,尚且如此不能接受,父亲直接承受更不用说了。杜荣林一向最疼杜山,疼到末了是这么个结局,老人嘴上不说,心里的疙瘩是特别深的。杜山偶尔从美国打打电话,父亲不会太觉刺激,上门见面就不一样,她会让杜荣林一件一件想起那些事,包括罗进怎么插手把杜山弄走的往事。父亲会有最珍贵的东西被强盗抢夺和洗劫的感觉。她越孝顺越亲近,杜荣林的这种感觉就会越发强烈。
“所以要请你谅解。”杜海说。
杜山说:“杜海你挺坦率。几年不见真是大有长进。”
她问父亲上哪去了?不管杜海说的多么有理,她是专程回来探望父亲的,她想念他,绝对不会这么走掉。她在电话里已经说过,她找父亲还有事情,重要事情。
“真是非见不可?”
“对。”
“你还是老样子。”
杜海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上午,一辆军用吉普开到宾馆,把杜山单独送到厦门。
杜荣林喜不自禁。女儿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落在身边,杜荣林高兴坏了。杜山没有提及杜海封锁消息,还力劝她别跟杜荣林见面的情况,只说她突然前来,是想给父亲一个惊喜。父亲不必中断疗养,她就在厦门陪他几天。
此后五天,杜荣林父女相聚于厦门,每天清晨就一起在鼓浪屿海滩散步、聊天,父女之间有许多话题,只有一个禁区,就是罗进。此前杜海跟杜山讲的那些话让杜山尤其小心。后来杜山总想,杜海肯定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杜山见到杜荣林,他那样行事,更多的可能是预做提醒。事实上杜山哪不清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总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
杜山跟父亲提起了龙潭山谷。她说,当年父亲曾经带她到山谷去过一次,讲了以前的故事,她印象极其深刻。那次回家时她哭了一路,然后对自己说,一却都过去了,那个山谷对她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并不这样,后来她又去了一次,没跟父亲说,偷偷去的。干什么呢?看山谷的一条山涧。据说她的生身母亲是在那里失踪的。
“回来后我再一次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这个山谷对我已经不存在了。”
她说她真是这么希望的。她在那里感觉到一种心里的疼痛。她知道不只她一个人,爸爸,还有其他很多人都一样,他们都感到疼痛。如果这个山谷已经不再存在,是不是就能忘却那些疼痛了呢?
“爸爸一定很奇怪?”她笑着问杜荣林,“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
杜荣林说杜山一定有什么缘故。
杜山说她从小就这样,心里有什么事,只能找爸爸述说,跟谁都不行,全没用,只有跟爸爸说了才会宽下心来。到现在也一样,远在美国,心里感到最亲的还是爸爸,那边也有很多烦心的事情,她跟谁都不想说,只有爸爸。为什么?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是她就想跟爸爸讲。
“我很想发明一种手术,能够把人记忆的一部分切除。”她说,“我最想切除的就那四个字:‘龙潭山谷’。真的。”
杜荣林笑,说:“杜山,其他的我不知道,这事我包你成不了。”
杜山说:“但是爸爸已经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不管我做到了没有,对不对?”
杜荣林点头。
杜山说,人总是在记忆的同时不断忘却。人每时每刻都在接受新的信息,他们不可能把什么都记住。有的东西会在记忆里存留下来,有的则会忘却。人应当学会记住,也应当学会忘却,有的东西应当牢牢记住,有的则应当忘却。
这时杜山才把她要跟杜荣林谈的重要事情讲了出来。她说,她想为杜荣林办一个手续,把杜荣林接到美国去,跟她一起生活。因为研究和工作的原因她目前回不了国,只能用这办法报养育之恩。杜荣林能习惯的话,可以跟她一家一直在美国生活,如果住不惯,呆上一年半截也行,可以到处看看。美国的医疗条件比较好,她自己又搞医学,可以为杜荣林安排检查和比较彻底的治疗,这样对杜荣林的身体会好一些。
杜荣林笑道:“杜山杜山,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杜山也笑:“我知道让爸爸答应挺不容易,可我就是想把你骗到美国。”
杜荣林明白,这孩子心里一定别有苦衷。
第十四章
伤旧追怀
1.
罗进不辞年迈,在台岛大陆间来来去去,因为心有所往,有事想办。
他在过了65岁生日后决定退隐,不再为生意操心。时罗氏集团业务除立足台岛、进入大陆,也扩展到东南亚和美国。吴水坤在罗进支持下放手拼搏,越做越大,收益不凡。年轻人是自己人,特别能干,罗进让他当了总经理,实现了罗氏的交棒。
那一段时间里台湾政局变化迅猛,波涛汹涌。八十年代后期,台湾当局迫于形势发展,宣布开放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台民众西进如潮。进入九十年代后台岛政局纷繁。罗进有个生意来往很多的朋友参选成为“立法委员”,另一个朋友则资助一家刊物,公开声称赞同大陆所倡“三通”,主张中国统一。地方执政的国民党机构头面人物于各种竞选活动中频频上门跟罗进握手,亲切“拜票”,要罗进鼎力助选。罗进对谁都嘻嘻哈哈,心里自有主张。
他不时西望大海,只待时机。
退隐之后,罗进有较多的空闲陪吴淑玲四处走。吴淑玲老来日渐迷信,把对两个离家在外儿子的思念都灌注到日益虔诚的烧香拜佛功课里。罗进耳濡目染,竟也渐有感悟,在陪伴妻子烧香行善之际,恍然觉得似乎心有所归。吴淑玲的宗教观非常宽泛,什么神都信,什么庙都拜,台湾岛上遍地是庙,洋教堂土地庙无所不有,吴淑玲一视同仁,个个都信,绝不厚此薄彼。那年秋天,吴淑玲发愿遍访岛内名山名寺,让罗进陪她四处进香,罗进觉得到外边走走对吴淑玲的身体会有好处,便陪着她旅游,到处烧香并为所到之庙“添油香”也就是捐钱。老夫妻俩足迹遍及台岛南北。
在台南附近乡下一座关帝庙里,罗进意外地碰上了一位故人。这人有一把年纪,穿一身长袍,留两撇胡子,细长干瘦,看上去有些仙风道骨,在该庙当庙公,自称是本庙信众理事会的理事长,颇有些得道之相。罗进开始没注意他,只顾看吴淑玲烧香求签。吴淑玲听说这个庙的签特别准如和尚敲木鱼百发百中,因此求得尤其虔诚。罗进站在一边看得有些走神,忽然穿长袍留胡子的老庙公走到他的身边。
“罗先生?”那人开口道,“罗进先生?”
罗进仔细看了老人一眼,一时竟想不起这是个谁来。
“我是陈汉,”老头笑道,“王汉夫。”
罗进不禁动容,“啊”地拍手一叫。当年的情报站站长,后来的“匪谍”案头!他还活着!在这里!罗进没想到会跟他如此邂逅。当年罗进被吴淑玲营救出狱时曾听说这个陈汉被死命坐实为“匪谍”,送到火烧岛集中营去了,他没想到这人此刻居然留两撇胡子,坐在关帝雕像下边替神仙收钱管账当起了庙公。
“真不好意思。”陈汉说,“我以为要到地底下才能见到你了。”
陈汉无论如何不放罗进夫妻离开,非得请他们到庙旁一处酒馆吃饭不可。他说他几十年里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欠罗进一顿阳间的好饭,担心死了后下地狱被罗进的鬼魂撕成碎片。陈汉说,他那个“匪谍”案的几个同案犯都是他忍受不了刑求,胡乱咬出来的,其中罗进最冤,因为该案中人都是陈汉的同事或者朋友,罗进跟陈汉却了无来往,早年还曾专程接应陈汉逃出大陆,对他有恩,就因为在台北偶然相遇让他记住也成了“匪谍”。陈汉一直认为罗进像他咬出来的某个同案犯一样是在狱中给弄死的,出于对死后被阎罗王下油锅的恐惧,陈汉在刑满离开火烧岛后开始烧香拜佛,希望感动神灵,有朝一日地府判官召他去时能够鼎力相助,让他少吃些恶鬼的酷刑。他没料到地府之事尚未明朗,慢慢地自己竟以玄境为生,靠庙吃庙,干起召集信众,料理神事勾当,一直当到本庙信众理事会的理事长。陈汉这理事长手下不光有人,还有钱,他的信众里一些人很有来头,不乏大官僚、大企业家的父母、夫人和子女,其中一些人为求神明保佑乐于一掷千金,因而理事会积聚的善款数额巨大。
“当年他们逼我招供发展了多少共党特工,组织多大,共产党给了多少钱,我哪有?只好胡扯。”陈汉发牢骚,“现在我又有组织又有经费,他们怎么不来抓我了?”
罗进说:“我知道关公关云长最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你倒好,把朋友罗织为‘匪谍’。你怎么就能给关帝当庙公?真是怪事。”
陈汉苦笑:“罗先生别记仇,我那时实在是没有办法。”
罗进没跟陈汉一起吃饭,他对陈汉的热情款待反胃,说:“上次吃你一碗面差点完蛋,这回再吃一次,也不知道会成什么了。这种事我不干。”
陈汉把两手一拱,连声说对不起:“罗先生,包涵包涵。”
他们互相换了名片,后来便时有联系。有一次陈汉到台中办事,给罗进打一个电话,再次提出请吃饭。罗进说:“现在我见了草绳都怕,你的饭我不吃。”罗进不吃陈汉的饭,却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他让吴水坤操办一桌酒席,自己亲自出场款待。陈汉唉声叹气不止,总说自己欠罗进的情,得让他有所表示。罗进说:“在台中你还跟我争当什么主人?你要是总记着咱们那笔老账,替我老婆在你庙里多烧几柱香就行。”
陈汉说没有问题,每个月初一、十五,肯定照办。
酒宴上,陈汉又夸口他发展的组织和聚集的资金,对当年的案子耿耿于怀。罗进刺他一句,说:“你别在那里吹。你吹破天,也还是台南乡下一个小庙的庙公。”陈汉不服,说:“别小看我的庙,全台湾数我最灵。”罗进说:“再灵还能灵过你的老祖?你见过你们的老祖没有?”
罗进提起海峡对面的东山岛,提到岛上的关帝庙。当年罗进乘渔船潜过海峡,看望亡命躲藏在那边台湾渔民接待站的庄文炳时,曾去过该庙,在那里得知全台各地关帝庙无论大小均认此为祖。罗进对陈汉历数东山关帝庙的情形,讲了他在东山认识的人和听说的事情,陈汉大张起嘴巴。
“好,好,好。”他说。
这人不愧庙公,听风是雨,立刻有了主意。他说,当年潜伏大陆时他去过东山,那会他要不是臭烘烘躲在哪个山旮旯里数解放军的大炮,就是粘乎乎搞什么漆片猪血做他的油漆生意,当时竟不懂得去朝拜一下关帝庙,没准早拜早悟,就少了后来的血光之灾,至今想来真要跌脚。现在他打算组织本庙的信众,联络其他庙会的人,浩浩荡荡组织一个三五百人的跨海进香团,到东山岛去朝拜祖庙。作为一个庙公,陈汉当然知道东山关帝庙跟台岛众关帝庙的渊源,知道朝拜祖庙对信众的特别吸引力。
“我可把你抓住了,”陈汉说,“罗先生,你得帮我。”
陈汉果然会来事。前国民党情报站长加“共军匪谍”双料特务陈汉打算带一帮信徒过海烧香,背着鞭炮和钞票登岛,不是背着炸弹、传单或者发报机去反攻大陆,大陆方面大约不会反对,说不定还乐见其成,罗进心里有数。陈汉的提议还勾起罗进心里一个念头,但他嘴上不依不饶:“陈先生想做什么?再弄三五百人去火烧岛?”
陈汉大叫:“这哪年哪月了!怕啥?”
罗进回家时把事情跟吴淑玲一说,吴淑玲便念起阿弥佗佛,她对这事竟异乎寻常地热心,说:“其实你应当帮他。”
吴淑玲对所有涉及神明的事情都这样,对东山更是情有独钟,那儿曾让她牵肠挂肚了许多时日。如果陈汉真的旅行社导游一般戴顶遮阳帽举起一面跨海进香的小黄旗,吴淑玲肯定跟着戴上帽子,因为庄文炳在海峡那边,还有他们的儿媳和小孙子。
罗进开始谋划。
这年秋天台风频繁袭击台岛,台中大雨不绝,电视里全是大水、房屋倒塌、泥石流和人员失踪的消息。罗进所居一带地势较低,水泄不畅,街道涨水淹没,行人出门过街要脱鞋、挽裤腿如涉溪流。台风过境的一天夜里,罗进所住街头的一株玉兰树被大风吹倒,压断了街道边的电线杆,附近一带街区供电中断,风雨中救援车辆来来去去,警笛呜呜不绝。凌晨时分,还在梦中的罗进被吴淑玲用力推醒。
“好像有个声音。”吴淑玲说。
罗进睁大眼睛。外边风雨大作,噼哩啪啦什么声音都有。他对妻子说下大雨呢,是雨的声音。吴淑玲却说她听到门在砰砰响,不会是谁在敲门吧?罗进说哪会呢,电铃没响。吴淑玲说不是停电了吗?罗进仔细听听,外边哗哗哗响,雨正大着。
“睡吧。”罗进说,“这种时候哪会有谁上门。”
他翻个身再睡。好一阵子,他感觉到身边有些响动,用手一摸,发现吴淑玲不在床上。他睡意顿失,翻身爬起来,这时楼梯那边通通有声,吴淑玲正走下楼去。罗进知道妻子心里放不下事情,她准是怎么听怎么像是有人敲门,因此睡不着觉,非跑去看个究竟不可。电灯不亮,罗时不太放心,赶紧披一件衣服走出卧室,他看到外边天空微亮,楼梯墙角略显轮廓,吴淑玲已经穿过一楼大厅,走到紧闭的门边。
罗进忽然一愣:这时他也听到了一个夹在雨声中的特别声响:“砰砰,砰砰。”
“别急!”罗进喊道,“我来。”
没等他赶下楼,吴淑玲已经拉开大门,雨声“哗啦”骤大,猛然扑进屋来。一个黑影带着满身水气雾气出现在大门口上。吴淑玲顿时僵在门边。
“阿姆!”
竟是庄文炳!庄文炳夹着大风大雨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台中家里。
2.
隔年五月,罗进再次踏上大陆。
他和吴淑玲一起前往。不是两个人形影相吊,也不是一小队人偷偷摸摸有如当年的“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此次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一大堆人马,号称五百之众,合一支加强营,只不过有道士有和尚更多的是老娘们,整个儿就一支杂牌军。军虽杂牌,却也军服严整,全队玄衣素袍,各戴一顶黄帽,手执一面黄旗,胸前一只香袋,手无寸铁,是一个进香团。进香团总团座为庙公陈汉,目的地为东山岛。全团乘包机从台北桃园机场飞到香港,再从香港转飞厦门,到厦门后,租坐十数辆大巴士浩浩荡荡往南,直抵东山。五百信众在东山城关的关帝庙前三跪九叩,举行隆重朝拜大礼,后即于岛上参观游览,当晚于庙前搭台演戏,听当地潮剧团唱潮州戏。罗进小时候在潮州生活,对潮音耳熟能详,老来在离潮州近在咫尺的东山岛再听,百感交集。
庄文炳把厦门厂子里的事情暂交别人打理,自己陪父母随团赴东山进香。进香大礼之后,庄文炳带父母拜见亲家,见了妻子阿彩的父母,然后在岛上游玩。他说,这个岛上的每一条路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需要在这里办的事情,找了他就能办成。罗进发现继子在大陆已经左右逢源,渐成气候。
此次罗进夫妇参与的赴东山进香,就是庄文炳一手帮助办成的。
去年,庄文炳在台风雨中回到台湾,那是他逃亡离台后第一次归返。庄文炳到大陆后曾数次出境往香港,还曾飞到美国跟母亲相聚,却从未涉足台湾,担心老案底发作惹麻烦。随着岛内政治演变,他断定自己的案子已经无足轻重,便精心策划,绕道日本回台。事前,庄文炳一个道行颇深的朋友替他在台湾做了些打点,使他终于顺利回家。庄文炳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他不想让父母为之担心,整个计划秘而不宣,直到父母又惊又喜看着他突然像只呼风唤雨的鸟一般自天而降。
他开玩笑说:“我帮人家‘统战’来了。”
庄文炳在大陆经营多年,熟悉情况,人脉充足,在两边都有影响。起初庄文炳为罗长庚管理厦门的制伞企业,一年多后两人联手再行开拓,在厦门开办另一家工厂,搞小型家电生产,制伞以罗长庚为主,家电由庄文炳挂帅,两个企业都一再扩充,发展出一定规模。办厂之余,庄文炳帮有心开拓大陆市场的台湾人疏通渠道,帮大陆官员联络台商,台商有事找他,大陆官员有事也找他,他在大陆不光办厂娶妻生子,像模像样已经算个人物。庄文炳说他此次顶着台风回家,是想探开一条看望父母的路,免得二老挂念,完了后他还回大陆干活去。他在家住了两星期,每天都有跨海电话从大陆那边打来,一些去过大陆的商人听说庄文炳回家,也悄悄找上门,说的全是大陆办厂的事。罗进颇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我就是讲义气,帮两边的朋友做点事。”庄文炳自己说。
“我这里刚好有一件事。”罗进道。
罗进把庙公陈汉的计划告诉庄文炳。他说,吴淑玲对过海进香很热心,他也打算借这个机会再到大陆走一趟,办点事情。庄文炳在东山呆的时间不短,认识的人多,连自己都算进去成了东山人的女婿,不叫他帮着牵线联络还叫谁合适?
庄文炳说:“这事不复杂。”
罗进交代庄文炳到大陆再帮他探望一个人,共产党官员,陈石港。
“跟他说我有事想找他。”
庄文炳回大陆后不久即打来电话:“你让那个庙公赶紧搞个文案,给我发电传。”
他已经跟大陆的有关官员谈过组团进香的事,人家答应研究。另外他也已经找到陈石港,陈石港还在当引资办的主任,他对庄文炳说:“欢迎罗先生来。”
“老爸你是想干什么呢?”庄文炳问。
罗进说:“我跟他们老账很多。”
于是就有了进香团浩浩荡荡跨海西行。在东山关帝庙进完香后,罗进夫妻与老神棍陈汉及他的五百香客分道扬镳。进香团化做数股,有的往各地旅游,有的洽谈经商,罗进夫妻则住进庄文炳在厦门的寓所,跟儿子儿媳一家共享天伦。
他跟陈石港联系。隔天陈石港来到厦门:“罗先生跟我走。”
陈石港领罗进去了海边。在一个新建的海水养殖区,罗进邂逅了一位老友,是台中的鱼货店老板黄国勇。黄老板在大陆投资搞海水养殖,与朋友合伙租了大片海域,采用台湾开发的新技术养殖鲍鱼,摊子铺得很大,养殖场一派兴旺。他一见罗进即拱手,说这些时日来来去去,好长时间没到府上拜访,想不到在大陆相会,谢谢老哥了。
为什么他要道谢?黄老板投资大陆与罗进有关。当年黄老板帮助罗进搭渔船偷渡大陆,关系很不一般。一年多前罗进听说他有意往大陆发展,即说:“我在那边有个儿子,还有个熟人,是共产党官员,他刚好管着这些事。”他写了封信让黄老板带给陈石港,帮助两边牵上了一条线。
所以陈石港带他到海边看养鲍鱼。陈石港还带他到附近看一片山地,有一位台商在这里包下大片农地、坡地种巴勒,即番古榴。跟黄国勇老板一样,用的也是台湾引进的品种和技术。这位台商同样是罗进的熟人,土生土长台湾本地人,在台南办有一个农场,他到大陆也通过罗进引荐。
陈石港开玩笑:“罗先生,我们准备给你发奖啦,评你当我们的义务招商模范。”
罗进说惭愧,多少是个心意,做点好事吧。
陈石港还领罗进看了他们获批新辟的一块台商开发区,特别指明在该开发区办企业很有利,土地劳力便宜,享受很多政策优惠,适宜搞工业项目,包括制药、医疗器械项目。陈石港意图很明确,罗进只是点点头,没有搭腔。陈石港认真招商引资,也沉得住气。几天里他领着罗进四处跑,每到一处都让当地官员好吃好喝款待。有一天喝了点酒,陈石港兴致大发,跟地方官员介绍说,台商罗先生是他的老熟人,多老?四十多年老交道,那时他们打交道的方式是拿枪互相开火。说是四十多年交情,也就前些年才真正见上面。他们最初的招商洽谈情形特别火爆,大喊大叫,相见恨晚,只差一点就拔枪射击。所有听众全都大笑,说:“陈主任真会开玩笑,有这么招商这么相见恨晚的?”陈石港让大家问罗进。罗进干巴巴道:“有这回事,不过没开火。”
陈石港不再往下讲,不管听众怎么好奇不已总想打听出个究竟。陈石港这人总是恰到好处,既显得跟罗进非常近乎,像是早在四十多年前就一起拜把子入伙了一般,让气氛融洽活跃,同时也不让罗进感到太难堪。
陈石港陪着罗进周游了三天,没谈成任何具体项目。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把罗进送回厦门,一直送到庄文炳的寓所里。
那时罗进才说:“我有一个想法。”
他在厦门请陈石港吃了顿饭,聊充答谢,陈石港欣然应允。那天吃饭不叫其他人,就他们俩,在附近酒楼里叫几样菜,彼此让了让,就吃,还喝了点酒。罗进在吃饭时对陈石港说,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感觉到陈石港是个实在、热心的官员。罗进知道陈石港希望他能到新建的台商开发区投资搞点大的项目,可是这一回他没想考虑这个,他觉得挺不好意思,可只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
陈石港笑道:“我的饭吃也吃了,你的酒喝也喝了,还不想?”
“对。”
“刘四斤刘四斤。”陈石港直摇头,“没关系的啦。”
他说投资什么的当然要大家欢喜甘愿,要用枪逼着谁还会来。他陈石港当引资办主任,既要急功近利,又主张放长线钓大鱼。不管怎么样,投资是投资,交道是交道,多打交道总是比不打交道好。不管有没有项目,还是欢迎罗进常来常往。
罗进道:“说实的我就是奔你来的。”
他说,当年陈石港说过的一句话他记忆犹新。时陈石港刚搞清罗进的来历,说:“除了认你当过土匪,国民党特务,我还认你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可以坐在一起讲中国话啦。”因此罗进认定陈石港坦诚直率,有气度也有眼光,很佩服。罗进想方设法帮助牵线招商,尽一份心意,就是出此感染。这一次不谈具体项目,主要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退隐不做,不愿再多操劳。这一方面的事,他会让儿子庄文炳、内侄吴水坤他们考虑。他台湾有个生意上的朋友,搞铝合金易拉罐生产,实力雄厚,有意往大陆发展,跟他关系又好,回去以后,他会把此间开发区的情况告诉他,介绍老友来找陈石港,谈得妥的话,这会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说到底这不是替谁做,也是有利自身,大家都清楚。这一次他特地上门,是有另外事项相求。他年纪大了,时间不多,想在自己伸腿撒手呜呼哀哉之前做一点私人的事情。希望陈石港能够帮忙。陈石港带他看过台南朋友投资开发的巴勒种植园,他也想要那么一大片地,但是不种巴勒。
“想要那边,龙潭山谷。”
陈石港啊了一声:“哪?”
“当年你们用迫击炮打卡车的那个地方。”
陈石港紧盯着罗进,眯着眼睛笑了。他问罗进怎么如此惦记那个地方?难道他真是不死心,还想把早先没做完的事情接着做下去?当年罗进他们砰砰砰一路射击一路冲锋拼命往山坡上进攻,然后溃败。四十多年后都老家伙了他还要再冲锋,撒出一迭又一迭钞票去最终把那个山头占领?
罗进苦笑道:“我是想在那里搞一个花园,盖几间房子。”
陈石港说那么偏僻的龙潭山谷盖房子干什么?难道是关蚊子去?罗进说他不关蚊子,他要种一些花花草草,搞花圃、草坪,在其中建几个亭子,盖一座追思园。
陈石港挺意外:“这什么意思?”
“不可以吗?”罗进问。
陈石港默不做声。好一会儿,他笑:“罗先生,这事咱们再商量,好吗?”
“行,不急。”
分手前罗进说,他还有几句话。这一次来见陈石港,实话说心里有些不安,所以特地请庄文炳先探探口气,陈石港显得这样磊落大度,他很感谢。
“我还想求一件事。”罗进说,“我知道很冒昧,但是不讲心里不安。”
陈石港说你尽管说。
“儿女的事情,能不能咱们都不再干预,顺其自然?”
陈石港摇摇头:“罗先生,咱们这是办公事,还是办私事啦?”
罗进说,陈石港公私分明,招商是公事,儿女是私事,不混淆,他理解。陈海军罗天丽之事,早先他一知道也是明确反对。后来他听说陈石港得知情况也严加干预,几次三番对儿子叫停,让他们分手,罗进感到特别理解,所见略同。实话说,罗天丽是他爱女,他对她的生活本来另有期待。这两年他是乐观其成,愿意陈石港分开他们。但是看来做不到,小辈人自有主意。其实都是好孩子,再这么拖下去,都会很痛苦的。所以今天他才冒昧相劝,能否双方家长都不再干预,就顺其自然了?
陈石港叹气:“你啦,你啦,这叫我怎么说?”
3.
飞机到达洛杉矶时已近午夜,罗进在机场东张西望,一时只觉满眼陌生,没一张面孔熟悉。正诧异间,有个人影闪到他的身边:“爸爸!”
是方中华。方中华戴一副黑框眼镜,西装革履,满脸笑容。罗进注意到他的模样变了不少,人发福了,个显矮了,印堂发亮,脑后稀疏,秃得只剩头顶边有一圈毛。罗进不禁摇头:“难怪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方中华说,杜山忙得要命,在研究所里走不开,只好打电话让他来接机。反正他闲着。他殷勤备至,手脚麻利,帮罗进提行李到了停车场,上了一部福特轿车。介绍说:“这车去年买的,二手货,还行。”
他们驶离机场。午夜,道路上依然车水马龙,灯火耀眼。方中华车开得不慌不忙,一边开一边指点罗进看路旁景致,说:“你没到过洛城,白天再带你好好看看。”
罗进问孩子的情况。方中华说:“挺好的,有个专职老爹守着,当然好。”
杜山一家在一年多年前从纽约迁到洛杉矶。杜山的导师介绍她进了一家著名的医学研究机构,方中华放弃在纽约的一份工作,带着孩子跟杜山一起来到洛城。方中华到洛杉矶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工作,加上女儿还小,需要照料,他们便不请帮工,自己解决问题,由方中华留在家里管孩子,杜山忙她的研究。
“我一到美国就变成火鸡了,跟杜山没法比,她是凤凰。”方中华自嘲道,“感觉不行,老美的面包吃起来总是不对胃口,搞了半天没名堂,要不是懂点扎针拔火罐,在美国还真混不上饭吃。杜山不一样,她天生是搞研究的,课题做了一个又一个,论文一篇篇出,好多研究所都在打听她。”
到达方中华夫妇的住宅时,罗进看到屋里屋外都亮着灯。车刚停稳,“啪”一下房门开了,杜山出现在大门口上。明亮的廊灯照亮了她的脸庞,杜山还是那副样子,身子挺拔,衣着得体,头发做一束扎在脑后,圆脸上一对眼睛闪闪有光,只是眼角略有些发皱,已经留下了岁月的印记。
“嗨,”她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招呼道,“爸。”
罗进的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暖意。
早几年,不管在见面时,还是在电话里,杜山总是下意识地躲避称谓,想方设法回避叫罗进“爸爸”,与罗进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反倒是女婿方中华跟岳父比较亲切。罗进并不见怪,他知道杜山的个性很强,生活经历坎坷,感情上波折很多,彼此适应需要时间。当年罗进通过陈石港找杜荣林,把事情全盘挑开后,还曾再奔上海说服,最终促成杜山接受他的安排,跟方中华一起赴美留学。那时杜山既感谢罗进对她的关心,又明确表示不愿涉及认父归宗问题,她对罗进说:“我叫杜山叫了三十多年,今后我还叫杜山,我不准备改姓,也不准备改名。”罗进说:“没关系,你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两人相处的基调就这么定了下来。罗进生活在台湾,杜山住在美国,相隔大洋,见面不多,缺少感情上的沟通交流,彼此间似乎总隔着一点什么。有一回罗进带着吴淑玲飞到美国看望罗天成罗天丽兄妹,也看望杜山一家,杜山到机场接罗进夫妇时,忽然喊了罗进一声“爸”,罗进当场掉下眼泪。事后他回想缘故,明白那天杜山抱着女儿芳芳来接外公,小外孙女已经牙牙学语,初领人事,杜山不想让女儿有其他感觉,留下阴影。隔在他们父女间的那个东西并不因此就消失不见。对费尽千辛万苦有如从天外找回来的这个女儿,罗进既有一种抱憾,也有一种告慰前妻的情结,因此在所有事情上都不勉强她,还准备为她做任何事情,倾全力相助。杜山却是从一开始就靠自己努力,到美国后从不对罗进提什么要求,因此更让罗进觉得他们之间的相隔。他当然清楚是什么隔在此间。
罗进到洛杉矶的那天是星期五,隔天周末,杜山却还有事,她略带歉意对罗进说:“让中华领你玩,星期天我再陪你。”
罗进说:“你尽管忙去。”
罗进由方中华陪着,跟外孙女玩了一天。芳芳已经九岁,挺会缠人,总把方中华抓着不放,还不断支使外公,中国话美国话叽哩呱啦掺着说,要外公跟她一起玩这玩那。罗进一整天足不出户,陪外孙女玩,相当累,却也十分惬意。女婿方中华一如既往地健谈,跟罗进从老人养身谈起,论题大开。他说罗进年纪大了,有必要多注意养身,可以多求助传统中医中药。中医理论和实践实为中华文化之宝,有研究价值,也有实用价值,开发的天地很大。欧美医界学界,一些有见地者亦在深入研究认识,其根源之所更应注重。方中华身在美国,却一直留心两岸中医药领域研究的各大成果和发展,包括彼此间的交流,他对罗进说,罗氏是从药材行发展起来的,有基础,这方面可发展。两边共同的这条老根上可以长大树,可以枝繁叶茂,他相信这个。
罗进颇赞许:“不愧专家。”
罗进向方中华要女儿家的照片册,他没说明为什么要,只让方中华找给他看。方中华从柜子里翻出几大本,有他和杜山在纽约的,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孩子出世时和每一年庆祝生日的,各种相册都有。
“有早些年的,在大陆时的吗?”罗进问。
方中华搬出他跟杜山结婚前后照的相集。罗进还要更早的,说:“她上大学时候的,更早一些的,有吗?”
方中华挺惊讶,说:“爸,怎么想要那么些老古董?”
罗进苦笑道:“我这种年纪的人,不摆弄老古董还干什么?”
方中华翻箱倒柜,找到了杜山早年的一些照片,全是黑白片,有的已经泛黄,有的受了潮,照片上影像模糊,布满斑点。罗进却如获至宝,翻来覆去一张张认真阅读,如新潮女孩欣赏时装摄影一般。末了罗进从像册中挑出一张放在桌上,是早年间杜山跟一个女同学的合影,照片后边注的日期是“1974”。当时杜山下乡在土门村,照片是在某一个乡村照相馆里拍的,照片构图笨拙呆板,照片上的女孩看上去都有些土,却两眼有神,富有生气。罗进感慨不已,就要这张照片。
“我就在这前后到土门,在那里找到她的。就这个模样,跟她母亲刘小凤年轻时特别像。把这给我吧。”他说。
方中华笑道:“你喜欢尽管拿去。”
隔天是星期天,杜山如约留在家里陪罗进。她自己下厨做菜烧饭,让一家人围在餐桌上用餐。杜山在餐桌上是女儿,又是妻子和母亲,对每个人都要关照,所承担的职责类同于庙里供的菩萨。她给罗进夹菜,让方中华帮着端东西,用餐巾纸给孩子擦掉沾在衣服上的污渍,忙得不亦乐乎,头头尾尾做得十分周到。
她问罗进:“我做的菜吃得惯吗?”
罗进说:“挺好的。”
她询问继母吴淑玲的情况。吴淑玲因风湿性关节炎发作,没法跟罗进到美国来。杜山建议让吴淑玲试用一种新药,她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串英文,对罗进说:“你可以拿这个单子给她的医生看看。”
罗进对杜山说,他准备在明天动身到波士顿看罗天成。罗天成毕业后进了一家美国大公司,当网络工程师,很吃香。他已娶妻生子,妻子是他同窗,华裔。罗进打算在他家住两天就回台湾。吴淑玲身体不太好,他不能在外呆太久。罗进说,他这一次到美国来并非休闲旅游,他有一件事要特地来跟杜山商量。
杜山点点头:“你说吧。”
那时他们已经吃过饭,方中华领着孩子到屋里看电视,厅里只剩罗进和杜山父女俩。罗进从他的提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打开来摊在杜山面前的小几上。这是一张设计效果图,画面上有一座仿古式建筑,还有通道和花园。
“我打算买块地盖房子,让人做了设计。”罗进说,“他们给我画了这张图。”
杜山挺惊讶:“我可不懂这个。要看这得找建筑师,或者房地产商。”
罗进说:“这件事跟你有点关系。”
罗进对杜山说,他打算盖的房子有些特别,其中心是一座追思堂,不盖在台湾,在大陆,在闽南的龙潭山谷,就是四十多年前他们一家失散的那个地方。
“我把你找到了,可你母亲从那时起就不见了,我总在想她。”罗进说,“我要把那个山谷买下来,在那里替她建几间房子,也算记住她,还个愿吧。”
罗进说,这件事他已经筹划了好些时间。去年他向大陆官员提出购买山谷的一片土地,因为情况比较特别,大陆方面尚未明确答应,只要求他先提供项目说明。目前大陆各级地方政府极力吸引投资,跟他们再商谈一番,估计终究会把地给他。罗进找方中华要杜山旧日照片,是想做个蓝本,在那追思堂里给刘小凤塑个像,她们母女特别像。罗进问杜山对此有什么想法。
杜山沉吟许久,她的反应让罗进始料不及。
“有必要吗?爸。”
杜山说,她曾经非常想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最想念的就是她,这种心情,以前她曾经跟罗进说过。她也知道父亲多少年里一直牵挂。思念记挂亲人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么做她还是有些想法。在那个地方做这件事好吗?
“有什么不好呢?”
杜山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爸,要我说,算了吧。”
“为什么?”
杜山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决心把话说了出来。
“我觉得应当把那个地方,还有那些事全部忘了。”
罗进没再说话,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罗进彻夜难眠,翻来覆去总想着杜山的这句话。他明白杜山另有一重考虑,那个山谷还牵涉到另一个人,杜山显然不愿让那个人受到刺激。隔在杜山和罗进间的是什么?就是他,流星一般远在天边,似乎只属于过去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却无时无地不在他们间发生着影响。
这个人就是杜荣林。
第二天上午,罗进离开洛杉矶,他情绪低落,神色怆然。杜山特地安排出时间,跟方中华和孩子一起送罗进到机场。杜山显得很平静,处处周到,却非常坚决。
她告诉罗进,不久后她会到日本东京参加一次国际会议。她准备会后回国一趟。她会到福建去几天,但是不会去那个山谷。她觉得应当把它忘掉,从记忆里完全切除。有些东西应当记住,有些则应当忘却。她不希望那个山谷再折腾出什么事。即使已经无法改变罗进的安排,她还是要说。
罗进怅怅离去。不久他听说杜山确实回国去了一趟,她到了福建,在厦门鼓浪屿一家疗养院住了五天,探望谁了?杜荣林。他们每天在疗养院的沙滩上散步。她在厦门对杜荣林说,应当把那个山谷从记忆里切除,她还想把杜荣林请到美国。
4.
两年后,罗进如愿以偿,进入了龙潭山谷。
这年秋天,罗进由庄文炳陪同从台北飞往澳门,转机前往厦门,专程到大陆参加“龙潭假日山庄”的挂牌剪彩仪式。庄文炳当了山庄庄主也就是企业的董事长,该山庄经营旅游休闲娱乐度假业务,建在罗进始终魂牵梦绕的龙潭山谷西山坡,一直延续到谷底的溪流边。当年这个山坡下有一条简易公路,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仗就在该山坡上打响。后来的数十年间,这个山谷一直僻静得有如树梢上的一个废鸟巢。
修建山庄的计划是后来提出的。在杜山坚决反对之后,罗进进入龙潭的设想停滞不前,他心里极其矛盾,做梦都想一遂心愿,却又不能不顾及女儿的意见。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位贵客来到台中,情况为之改变。
到来的贵客不是别个,是大陆官员陈石港。按台湾当局此时有关条例,共产党现职官员不能获准入台,只是大势所趋,情治部门明知陈石港的真实身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以某个民间联谊会副会长名义进入台岛,在台联络各界朋友。这情形,与全岛大打“匪谍”的时代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陈石港在台湾从北走到南,罗进在台中极其隆重地请他吃了顿饭,这顿饭不能不吃,也不能不隆重,因为陈海军罗天丽已经在美国成婚,两家已为亲家。
谁最终促成了这件难事?竟是罗进的老对头,陈石港的老友杜荣林。杜荣林从杜山那里听说了这对年轻人的事情。追问陈石港是否属实,陈石港说不错,老天做鬼,不干好事,让这两小东西碰到一起了,专给老头子找麻烦,搞得我一看见你老杜心里就发虚。杜荣林大笑,说你什么鸟话!要给你儿子发奖,表彰他,一等功!刘四斤小土匪从我们家抢走一个,你儿子从他们家抢一个回来,这才公平!你老人家做什么梗?咱们这辈人的恩怨别压在他们身上了。
于是好事告成。其中杜荣林的促成,罗进是事后很久才听说的。究竟杜荣林真是那般认为,还是不想因自己让老友陈石港陷于苦恼,就不得而知了。
那一次在台中,罗进宴请陈石港,席间谈起龙潭,罗进告诉他,那件事不提了,因为杜山反对。陈石港问了些情况,说,以他看关键是搞些什么,如果是投资搞开发、建设,那是件好事。
罗进问:“你说我眼下还做哪些坏事呢?”
陈石港笑,说罗进多心了。他还是那句话,要给罗进发奖。不久前,罗进介绍引进大陆的一家大型铝合金易拉罐厂家已经在陈石港的那个台商开发区内动工,罗进堂弟罗长庚也前来洽商,准备投资一个制药企业,这里边都有罗进一份努力。
“你年纪大了,没法跑来跑去,”陈石港对罗进说,“大陆的事委托给你儿子吧,如果想搞的真是好事,你让他找我啦。”
事情因此再次提了出来。罗进让庄文炳到山谷那里看一看,说:“我就是要那山谷。你去看看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就有了修建龙潭假日山庄的计划。
庄文炳居然非常看好那个荒僻山野。他跟罗进不一样,不受以往恩恩怨怨的左右,他看中的不是一个旧日战场,是一片青山绿水,认为适合做旅游度假项目。庄文炳考察龙潭之际,大陆经济虽已快速发展,旅游娱乐度假业则刚刚起步,还未展现多大商机,庄文炳决定先趟一脚水,这个人一向不怕冒险。庄文炳认为大陆这边有钱人很快会多起了,不光台商港商,大陆本地发育起来的有钱人也一天几十几百地冒出来,像雨天林中池塘里的蝌蚪似的。这些有钱人不会把他们的钱都吃进肚子里,哪怕长着一个铁胃,他们也没法消化那么多钞票,到时候他们会把钱花在另一些地方,例如旅游度假娱乐,因而这一单生意可做。
罗进没有多说话。他清楚庄文炳已经算个大陆通,对大陆情况的了解早就超过他人。罗进觉得庄文炳这一辈人做生意办事情有自己的路数,比上一辈人敢干,也能干,在很多时候往往还看得更准,因而他没有多说的必要。罗进给庄文炳提供了一笔资金,让他着手去干。为这项目罗氏特于旗下成立了一个公司,由庄文炳当董事长,罗进为名誉董事长。时台湾岛内浊流起落,当局以所谓“戒急用忍”,对台商到大陆投资百般限制,多方阻碍。还提出“南进计划”和许多引导性政策优惠,引台商到东南亚去。罗进庄文炳不为所动,不改初衷,投资大陆,颇为大陆相关部门赞许,龙潭山庄旅游开发项目因此办得很顺。铺开摊子、项目启动之后,庄文炳通过大陆几家银行又筹了大笔资金,一做就做得挺大。罗进对庄文炳不多干预,只交代多做少说,不事张扬。整体设计方案出来后,庄文炳把图纸交给罗进看,罗进考虑再三,做了一个调整,在山庄西侧山边位置上圈定一个范围,另外加上一点内容。
“这里另行设计,搞个小花圃,盖几间房子,用栅栏跟山庄隔开。”他说,“我这里有一张以前搞的简图,让建筑师参考。”
庄文炳问:“老爸这是啥?”
罗进说:“盖一座追思园。”
庄文炳反复审视图纸,摇头道:“看起来不太协调。”
“其他我不管,就要这个。一开始我想做的就是这个。”
庄文炳不再说话。他带着图纸返回大陆,不几天,罗进电话追了过来。
“我想了好几天。”他声音疲惫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算了吧。”
“老爸,什么呢?”
他说没什么,就是那个图纸,那“追思园”,算了,不搞了吧。
庄文炳说,他已经让设计师根据地形,重新调整了山庄西部的建筑设计,使罗进想要的园子与别墅群间协调起来。看起来没有太大问题了。
“不要。算了。就这样。”
“真不要了?”
罗进叹口气道:“别说了。”
庄文炳哪里清楚,这里牵扯的不是建筑群的协调,是罗进远在美国的大女儿,主张一应人等把这个山谷从记忆里整个切除的杜山博士。
按海峡两岸的通行惯例,项目落成需要热热闹闹搞一个仪式求一个好彩头,图今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辟。庄文炳跨海返台,请罗进回大陆参加落成剪彩活动。罗进的老妻吴淑玲对儿子的事尤其热心,她对罗进说:“我身体没事。孩子要你帮忙你还是去,也用不了几天。”于是罗进由庄文炳陪着动身前往大陆。
他们取道澳门,从澳门转机到达厦门高崎国际机场。罗进在厦门兜了一圈,这些年来来去去,他曾几次驻足厦门,每一次都为这座海滨城市日新月异的变迁感叹不已。他对庄文炳说,厦门已经不比台湾的任何一座城市逊色,再这么发展下去,不要多久,海峡两岸最漂亮的城市可能非它莫属了。
他们乘庄文炳的奔驰车前往龙潭,此时自厦门而出,高速公路已经贯通福建南北,联结四面八方,通行特别方便。庄文炳在车上告诉罗进,他为龙潭山庄的开业庆典发了百余张请柬,客人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捧场的朋友,包括在闽南的一些台商,另一方面则是当地的官员,其中最大的是一位前副省长,这位大人物虽已不在任上,却是树老根深,依然很有影响,他一出场,地方上的官员就会格外重视。
“典礼上安排讲话。”庄文炳说,“先老爸你说,然后客人们说。”
罗进说他不想讲什么话。庄文炳说还是讲吧,他让人起了个稿,罗进照念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讲了个笑话,说有一个从台湾回来的人捐了大几百万在这边家乡盖了间中学,人家搞了个隆重仪式,请来附近驻军的军乐队奏乐。该台湾佬上台讲话,开口就是:“各位长官,共军弟兄们。”于是全场大笑。
“人家这里不叫长官叫领导,不叫共军叫解放军。我让人给你起的稿里没有长官,只有领导,你放心念就是了。”庄文炳说,“其实你是老大陆,比谁都清楚的。”
罗进道:“搞这么复杂干什么。”
“入乡随俗嘛。”庄文炳道。
罗进说:“这事见红大吉就成,也不必太张扬,不要弄得到处都是声音。”
庄文炳笑:“老爸,你怎么像是小偷进宅怕人知道一样。”
罗进想起杜山,黯然无言。
他们的奔驰车穿过九龙江平原,驶入丘陵地带。数小时后,汽车爬上一座浑圆的山岭,庄文炳指着侧前方山腰让罗进看,远远的,数排色调鲜明的建筑错落有致,在夕阳下熠熠闪光。这些新建筑的立面全是用白色、黄色的磁砖敷砌,屋顶漆成红色,楼型各异,一座一座在绿树丛里相映相衬。建筑群中,有游泳池、网球场和各种活动设施散布其间,看上去特别醒目。幽静山谷忽然展现的鲜艳建筑群给人一种虚幻之感,竟有如王母娘娘的瑶台一类世外仙境,让罗进也禁不住吃惊。
轿车快速驶到公路与山庄通道的交叉口,绕过一块花坛,驶上进入假日山庄的道路,这条道路宽阔平坦,水泥路面,路两旁各有一片绿化带,种着精心修剪整理过的花草。庄文炳说,从省道到山庄的通道有两公里长,全部精心绿化。公司从台湾请来了一流的园艺师,假日山庄的环境不说在大陆属上乘,在台湾那边也不多见。
轿车停在一幢别墅前。别墅是欧式风格,有一个尖屋顶有如本地农民头上的斗笠。别墅门边钉有一面“龙潭假日山庄有限公司”铜牌,这是山庄的办公楼。有一个三十来岁,细高个儿年轻人双臂别在身后,叉开腿稳稳站定,不慌不忙守候在门外。年轻人穿件短袖衬衫,衣襟扎在牛仔裤里,精干抖擞。
他对走下车的罗进朗声笑道:“罗先生驾到了?”
罗进说:“麻烦杜公子了。”
哪个杜公子?杜路,本山庄的股东之一,庄文炳聘请的总经理。
第十五章
未了情
1.
那一年,杜荣林没有如杜山所请去美国。杜山自己讲了,要说动杜荣林实不容易。杜荣林当然知道杜山是一片真心,这女儿从来跟他最亲。但是杜荣林不会远过重洋到那边去。除了大洋彼岸那个国家曾长期充当海峡对岸当局的支持者和盟友,致杜荣林空怀期待,两岸未能统一外,美国还让杜荣林想起罗进。谁把杜山拉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家伙。
杜荣林不想伤杜山的心,他说,以后找到机会,他一定去走一趟,没别的事,就是看看杜山一家。但是眼下还不行,身体没问题,可部队里有事。
杜荣林已经离休,哪有什么部队里的事呢?如杜路开玩笑,杜荣林赋闲后心里只操心一事即统一祖国,杜荣林所谓部队里的事还真与此有些关联。那段时间里,杜荣林的老上司孙保田组织一批老军人收集历史资料,撰写本部队的海峡战史。孙保田也已退下,属“发挥余热”,他让杜荣林一起做这方面的事。虽然没有太多任务,杜荣林还是很当回事,他这人一贯认真。这也成了他谢绝女儿盛情邀请的一个理由。
这一年春天,闽南阴雨不绝,杜荣林腰痛,难受,心情不佳,每顿饭只吃半碗,唯靠饮药酒对付。杜海星期天回家,一看情况不好,对父亲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用自己的车拉父亲去散心,去哪呢?部队,他的团里。杜家可谓知父莫若子,杜海是军人,知道自己老军人老爹的心态,他让父亲到部队转一圈,看看装备和士兵,看看部队里星期天仍坚持不懈的训练课目。时杜海已任团长,他指挥的部队是一个由传统步兵与坦克兵合编组成的装甲步兵团,配备坦克、装甲车等大量新式陆军装备,是沿海野战部队中火力最强大,战斗力最强的团队之一。部队驻地附近的大片山地被辟为坦克车队的训练场,战士们昼夜练兵,只听马达轰鸣,黄尘遮天,几个黄土山包几被坦克履带碾平。
杜荣林看得兴奋不已。
他提个了要求:“到海边走走。”
杜海陪同父亲去了沿海,没惊动沿海边防部队单位,就在杜荣林十分熟悉的一些海防地段转了转。杜荣林让杜海把车开到一些荒僻海角,沿着一些荆棘丛生的荒坡爬上海边小山包,从那里远望。台湾海峡上空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雾气迷茫。
杜荣林指着海天相结的远方对儿子说,1949年进军福建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海峡”。于立春在一张报纸角落写了“台湾海峡”四个字让他认,解释说,所谓海峡就好比一条胡同,小巷。胡同两边是房子,中间是通道,而海峡两边是陆地,中间是海水。为什么比做胡同呢?因为如果相隔很宽,那就不叫海峡,是海洋,或者是大洋了。就像中国和美国两个大陆中间隔着大片海水,只能叫太平洋,不能叫太平海峡。
“几个月后他就牺牲了。”杜荣林感叹,“我跨了那么多年,没跨过这个胡同。”
他说,陈石港当年讲过,这里有一块大伤疤、老伤疤。当时他问陈石港,为什么你们福建跟台湾间有这么多事?陈石港如此解释。现在想来还远不止此。于立春是河北人,赵波是山东人,他的连队里还有河南、安徽、江苏和江西的兵。这块大伤疤不只在沿海两地,是在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整几代人的心里。
那一刻杜荣林突然决定回北方走一趟。不为自己,为了早已牺牲的战友,要去看看于立春等人的家人。杜荣林早动过这种念头,却总未成行,一来因为自己赋闲前一直陷于各种事务,难有时间。二来总想他拿什么对人家交代?当年从王锁柱那里知道,于立春死前说连长会替他们报仇,把他们的骨头拾回老家。老战友的遗愿没在杜荣林手里实现,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隔海遥望,想起于立春他们一大批人还在那边,埋骨异乡。特别难受之余,杜荣林还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再没机会,他要是不去找一找,就可能再不会有时间了。
秋天里,杜荣林感到身体好了很多,他决定行动,即登上火车,开始筹划已久的北返探亲。杜荣林的家人都忙,他也不让他们陪,只让有关部门帮他打打电话,由军休所一位年轻助理员陪同,动身北归。随同杜荣林出行的助理员姓汤,为人踏实稳重,办事清楚周到,一路上,安排日常活动,联络地方部门,件件落实。每到一处,当地武装和民政部门都提供帮助,一些地方负责领导还出面看望、接待,让杜荣林此行走得相当隆重。
他们先去了河北邯郸,找到于立春的老家。杜荣林记性很好,于立春邯郸人,某乡某村,在他心里记几十年。到了地方找民政部门了解,于立春的那个村子已经不存在了,因建造水库搬迁。民政部门帮杜荣林在城里找到于立春的一个侄儿,于立春牺牲后,家人把他哥的一个孩子过继给他,侄儿便有了于立春儿子的名份。他在水泥厂工作,娶妻生子,家境不错。
这人管杜荣林叫“叔”。他说,于立春离开家乡时他还没出世,听长辈说于立春在村小学当过教员,当八路走了后再没回来,死在金门。他没想到杜荣林如此有心,这么多年了,这么大年纪了,还走这么远的路找上门来。杜荣林听了止不住难过,说我是心里有愧,我没把他们的骨头带回来。
离开邯郸后,杜荣林去了山东,到烟台,劳而无功。杜荣林本想去看本连一排长的家人。一排长姓齐,大个子,进军福建后曾用手枪击毙一条潜伏在粪坑里的蛇。这人于金门牺牲。杜荣林记得一排长是烟台人,也依稀记得某乡某村。到了烟台一问,没有,没有这个乡,也没有这个村,从来没有。杜荣林愣了,他想是我记错了?
杜荣林在山东还找二排长赵波的家人。赵波跟于立春他们不同,他没有走到金门。当年在龙潭山谷伏击敌军,于立春带二排迂回到一旁小山头,他担心杜荣林太冲,特地把赵波留下来,让他跟着连长行动。战斗中敌军扫射,赵波用肩膀把杜荣林撞开,自己中弹牺牲。杜荣林找赵波也费了老大劲,当地烈士名录里查无此人,村里参军入伍未归者也没有这个名字。当地民政部门的同志帮助查了半天,才发现这人在家叫“狗剩”,可能是参军后改了名字。
杜荣林见到了赵波的母亲。老人家已经九十高龄,身材瘦小,几乎走不动路了,头脑却依然清楚。她有三个儿子,赵波是小儿子。她的两个大儿子都已辞世,留有不少孙辈,家境在村里数上乘。家人告诉杜荣林,老人家这十多年里大病过几回,每一回都以为她不行了,要走了。家人把寿衣备好,定下葬礼吹鼓队,她却一次又一次活转过来。老人自己说,她恍恍惚惚知道自己走在黄泉路上,末了总是忽然想起小儿子狗剩还没消息,于是又走回来,醒了过来。
她还真的等到了小儿子的消息。她对杜荣林说,当年日本鬼子扫荡这一带乡村,沿途烧光杀光抢光,她这个村子叫鬼子一把火烧成平地,村人能跑的都跑了,没跑脱的妇孺老人全被打死,一个活口没留。赵波的爷爷被鬼子用刺刀开了膛,肠子流了一地,死得很惨。此后村中活着的青壮汉子几乎全当了八路,赵波就是那时走的。他要娘等着他,打完鬼子,他就回来尽孝。抗战胜利后他没有回来,解放后也没有。后来有消息说他死在南方。老人始终不愿相信。
杜荣林拉着老人的手,眼泪落了下来。
“我应当早来看看啊。”他哽咽,“我让你老人家等了这么久。”
他情绪冲动。当晚回到县里,住进宾馆,竟一夜不眠。第二天随行的汤助理员发现他脸面发黑,气喘,情况异常,赶紧把他送进医院。他在当地县医院住了三天,身体稍稍正常。而后不得不提前结束行程,踏上南下归返的火车。
在火车上,杜荣林躺在软卧车厢铺位上,一路无言。列车到了江西,即将进入福建,时为半夜,他从自己的铺位上爬起来,打开车厢照明灯,把一个笔记本摊在车窗下的小几上,戴上老花镜,连夜往上边写。
汤助理醒过来,不敢睡了。
“杜副司令,您身体刚好一点,别累着了。”
杜荣林说没事。他忽然想要开个名单,当年他那个连队干部战士的名单。
像以前那样,他认起真来了,他这人一认起真来就非干不可。当年任连长时,他能叫出每一个战士的姓名,哪怕该战士上个月刚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连里干部战士的籍贯他也基本了解,他的记性很好,对此他免不了时常自夸。不料那天,在火车上,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行了,他记得本连参加金门战役的干部战士有八十七名,但是回想许久,那张纸上只写下七十六个名字。
他大惊,他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再这么过几年,可能这些名字也记不住了。
汤助理说:“没关系,回去我帮您,总能在哪查到的。”
杜荣林说家里应当有,当年他记下来过。
他摸着自己额头右侧的伤疤告诉汤助理,他这个连队组建于抗战后期,1944年。连队刚组建不久,就在山东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打得只剩十几个战士,他这个伤疤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鬼子一个小队长用军刀劈伤的。当时双方肉搏,他手中只剩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一刀劈到他头上,刀锋削开皮肉,立见白骨,血即糊住右眼。鬼子扑过来再一刀往他头上劈,要不是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他就不是头上留条疤,是让鬼子劈成两半了。
“十多个人没有不带伤的。”他说,“后来大都打到福建,牺牲在金门岛。”
杜荣林北归的这年是1999年。他和他的连队随大部队南下福建,进军台湾海峡已满五十周年,于立春等战友牺牲也整整五十周年了。杜荣林说,足足过了半个世纪,能把他们忘了吗?不行。这些战友是为什么牺牲的?当时说为了消灭敌人,今天看来,他们也为了一件大事,国家民族的一件大事:反对分裂,统一祖国。
几年前,杜荣林参观沿海边防连一间荣誉室时,在墙上一面锦旗中看到了罗进的名字。如此一个土匪特务以“台商”之名混进我军一个基层连队的荣誉室,让杜荣林极受刺激。现在他联想自己的连队,这个组建于抗日战争,历经百战的连队永远不会有自己的一间荣誉室,金门战役之后它的建置已经不存在了。但是那些名字是不应该永久消失的。他们的连长杜荣林因为一个特殊机缘没有参加那一仗,至今活在世上。多少年来他一心再打上去,以胜利迎战友魂归故里,他没能如愿。不能为他们拾骨,他也应当把他们的名字留在这个世界,留在海峡的这一侧,让人们记住他们,记住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这事该怎么来办?
2.
杜荣林让军休所派一辆车,独自前往龙潭山谷。
他在深山里大吃一惊。当年他和杜山一起走过的公路已经辟为省道,修成四车道水泥路,通行极为方便。进入山谷的旧便道已经失修,无法再走,进出龙潭须改道行驶。新建的这条通道从另一山口绕行,竟比省道还要宽敞平坦,通道两侧绿化良好。远远的,杜荣林看到山坡上大片屋顶于绿树间出露,五颜六色,阔气、洋气。
“这他妈干什么?”
杜荣林让司机直闯山谷。车到一个极其阔气的大门前,才知道这里是“龙潭假日山庄”。山庄保安将杜荣林的车拦在门口,询问客人是否已经预订了房间?杜荣林问:“我找你们老板问些情况,在吗?”
杜荣林的车挂的是军用牌照,保安不敢怠慢。他打了个电话,即回头了解:“我们山庄的杜总在。他说了,请问是哪个部队的?”
杜荣林这才万分惊讶地得知,本山庄杜总究竟是谁?杜路。杜荣林自家小儿。
不由他哈哈大笑:“好!巧了。”
事后回想,杜路下龙潭,也不是毫无声响。
杜路那年从台岛探亲回来后,按其外祖父秦之川的建议,辞去了机床厂的工作,开始在商场闯荡。起初他去厦门,跟外祖父派来的小舅舅一块搞一个电子设备厂,不多久不干,回来了,只说台湾佬好色加吝啬,认钱不认人,不管假舅真舅全他妈小舅子生的。具体情况他没跟父亲说,显而易见跟那个人搞不到一块。此后他东一枪西一枪,玩过车皮,搞过建材,和朋友合股办过鞋厂。杜路的外公秦之川在八十八岁那年于台湾终老,临终前留给杜路一笔钱,供他发展,杜路做各种生意,最初的本钱就这个。因为担心父亲反对,杜路总是闪烁其辞,从不细谈自己究竟干些什么。杜荣林弄不清楚他怎么回事,管不了,也就不见为净,不听为清。他没想到这小子会跑到老头子的当年战地龙潭山谷,像模像样居然管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假日山庄。杜荣林记得早先杜路曾经含含糊糊跟他打听过情况,有一回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杜路问他龙潭山谷是不是有一处温泉?杜荣林摇头说哪有,他记得那里有一条小溪,水是凉的,没有温泉。杜路便笑,说:“你说呢,还真有!一片热沼泽,旁边钻个眼,温泉咕噜咕噜就冒出来,水热得能给鸡褪毛呢。”杜荣林眼睛一瞪,问杜路怎么会想去那里干杀鸡褪毛的勾当?杜路说:“我是拿那里的热水给人褪毛。那不是温泉,是财水呀。”
他还跟父亲提起过,说他这一段忙得很。杜荣林问他干嘛总不在家?来来去去总是三更半夜?他大笑,说老爸应当给他记二等功,至少三等。他真是当了劳动模范,为了工作没日没夜,革命精神赶上一心考虑祖国统一的老爸了。杜荣林问你小子能干什么正经事呢?他说他当小老板了,搞的是度假村。火得很呢。
原来他真是到这里当了总经理。他在这里抽地底下的热水给人洗澡,像搓油泥似的从客人的身上搓钞票,如此杀鸡褪毛来了。杜荣林到龙潭意外一遇,立刻感觉到对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得刮目相看。这孩子在家时总是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在龙潭这里却是穿衬衫系领带,收拾得整整齐齐,跟员工说话略拖点声调,大有派头。杜荣林最感奇怪的是他在此地还戴了一副大黑框眼镜,像是完全变一个人了。
父子意外相逢,杜路不觉发笑:“老爸怎么忽然跑这里来了?”
杜荣林说这下好了,不找别人,找你小子。
杜路告诉杜荣林,龙潭假日山庄是家外资企业,老板是他朋友,请他来当总经理,也让他参点股。他觉得干这活有意思,同时也因为朋友有求,不好不来。干了大半年了,情况不错。山庄生意很好,准备扩大经营。一期工程完成后,打算上二期。他说自己戴副眼镜纯充派头,并未近视:“一回家就赶紧摘下来藏在包里。在家里给爸爸当儿子,给儿子当孙子,挺没劲。在这里当小老板,得有点威风才行。”
杜荣林在假日山庄杜路的办公室左看右看。他把杜路叫到后窗边,指着度假村围墙外头,高耸在远处的山头说:“看那地方,山头那个位置,长杂草灌木的地方。”
杜路说他看到了,风水不错。
“就那里。我要。”杜荣林说。
杜路叫,他说老爸你身体好着呢。你要有点毛病就是腰痛,喝几口酒也就对付过去了,不行的话让大哥派两个连给你操练一下,感觉就好多了。最大不了到时候给你备个轮骑吧。多少子弹都没把你打死,你坐在轮椅上也能活一百岁,没准我们都得死你前边。你操心那些事干嘛呢。
杜荣林骂,说你小子就是乌鸦嘴,我可不是给自己找地埋,是正经事。
他说就在那儿,他要在那儿建一个亭子,立一块石碑。
杜路不禁发懵:“什么?亭子?”
“可以叫它纪念亭。”
谁的纪念亭呢?杜荣林当年的那个连队。杜荣林要找一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在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建一座庄重肃穆的亭子,亭里立起一块石碑,将牺牲于金门战役的本连八十七位干部战士名字刻写于碑上。自北上探望几位当年战友家人后,杜荣林就一直想做这件事情。连队早已消失,除了他这个连长、幸存者,本连还留下谁了?因此这件事只能归他。纪念本连队的这个亭子这块石碑应当立在哪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金门?目前看来还做不到。当年连队登船渡海进攻之处?时惨烈参战的何止这一个连队。还有什么地方?
龙潭山谷。
于是杜荣林驱车前来。
杜路把原由听明白了,他笑,说:“行,交给我了。”
他问父亲要不要在他这里洗个热水澡?再吃饭?杜荣林说你干嘛?儿子便告罪,说不敢陪老爸多说话,有重要客人马上到,他得赶紧去张罗。当小老板不容易呢。
杜荣林一摆手,坐上车打道回府。
几天后杜路回家,杜荣林抓着他再讲纪念亭。杜路这才笑嘻嘻说,当时他是有事急着脱身,怕给杜荣林抓着不放,所以有什么都先应承下来。那一天父亲在龙潭一说事情,他立刻想起什么?他想回头赶紧跟嫂子说一声,让她帮助安排父亲去医院全面体检一下。父亲该不是患了那什么毛病?老年痴呆症吧?
“都什么时候了!那什么事啊!”他说,“老爸你操什么心呢。”
杜荣林眼睛一瞪:“啊?你骗我?”
杜路大笑,说他哪敢,但是这事的确是没法办的。
他坐下来,十分认真地给父亲摆了下情况。他说,以他看来现在做这种事毫无必要。但是他也清楚,父亲心里总有这件事,站在父亲的立场,或者父亲这辈人的立场看,这件事有意义,应当。问题是办不了。为什么办不了?钱从哪来?这不是在什么地方立一块墓碑,是建一个纪念亭。眼下立一块墓碑起码几万,一个纪念亭更没的说,总得有个样子吧?要有个设计方案吧?要选好点的材料吧?加工要精致些吧?少说也得买下几亩地吧?这都需要经费,好大一笔钱,上哪要去?政府和部队能拨款给每个战争中打掉的连队搞一个纪念性建筑吗?不可能,太多了,从红军开始,有多少啊。不靠政府,父亲自己建,他有多少个离休费呢?明摆的是这样的。
杜荣林说,钱的事不用考虑,他来想办法。当兵这么多年,没给自己留下什么财产,留了许多人,有上级有下级有同事有战友,不信办不下这件事。
“是不是还有其他问题?”杜荣林问,“跟你那个山庄有瓜葛?”
杜路叫道:“老爸你眼睛这么毒啊!什么都躲不过你!”
他承认是这么回事。上次父亲到龙潭时,他说过假日山庄准备上第二期工程。眼下他正组织员工着手拟订第二期具体方案,主要方向是后山,包括父亲指的那个山头。这一大片土地的征用手续已经政府批准,公司已付定金,理论上已归属假日山庄。
杜荣林点头。说他猜到了。他说这一回到龙潭,忽然看到那里建了个假日山庄,像模像样,他挺高兴的。外商赚钱就让他赚点,带动山区开发起来,荒僻山沟发展成旅游度假地,是好事。发现杜路办正经事了,感觉不错。度假村办起来,路好了,人多了,更有意义。大家爬山累了,可以到亭子里避风躲雨,休息休息,同时看一看石碑上的烈士英名,一起来纪念他们。杜路在山庄当头管事,最好。因为他杜荣林已经老了,没法多跑动,杜路管着山庄,可以把这事一起关照到。杜荣林也考虑到山头跟山庄靠得很近,弄不好可能彼此有争,怎么办呢?有杜路在那协调不就得了。杜路提到山庄自有规划,地已经征掉,这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变更调整。一个纪念亭要不了太多地。需要的话,他杜荣林出面请当地政府部门来帮助解决,办得到的。
“老爸,山庄不是咱们家的!”杜路叫道,“你儿子是给人外商打工的!”
杜荣林让杜路跟他的老板好好商量一下。他也可以出面直接谈。
“你那老板是谁?”
杜路笑,闪烁其辞,说老爸你以为人资本家是你的手下排长,你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现在谁大?钱最大。人家有钱是大爷,你别搞错了。
杜荣林说:“他要不听,我找政府。他那个二期工程总还有些什么得批准吧?”
杜路说老爸你又想打伏击了?你忘了?这山庄咱们杜家也有一份嘛,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打?
“别跟我嘻皮笑脸。”杜荣林把脸一板,“告诉你我是认真的。我那连队的事早跟你们说过。没有于立春和他们我早死了,也没有你们。我宁愿不要你这儿子,也要把这事办起来。明白吗?”
杜路把手举到耳朵边,敬礼,笑:“明白。”
杜荣林还是不放过他。杜荣林抓起桌上的药酒瓶,倒一小杯,让杜路把它喝下去。
“给我说实话。你要是不想办,或者办不了,弄不过你那资本家外商老板,尽管讲。”他说,“我另想办法,不勉强你。就一句,如果你还想姓杜,别骗你老子。”
杜路脸色变了。他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天后,杜路回家,找父亲谈了次话,非常严肃,嘻皮相一扫。
“爸,你得给我点时间。”他说,“但是我肯定要把你这事办成,不要你搞地搞钱搞批件,都交给我。你不要多管,到时候只管剪彩,怎么样?”
杜荣林挺惊讶:“你这是说真的?”
“你不光大哥一个儿子。”杜路说,“还有我。”
他这回是认真了。他跟父亲约了时间,派来山庄的车,把杜荣林拉到龙潭山谷。父子俩从山庄后边的围墙出去,从山坡一直走到山顶。杜路让父亲确定一下位置,说,定下点之后,他会把它划进他的山庄二期工程具体方案里。
“跟你们老板商量过了?”杜荣林问。
杜路笑了笑:“我没告诉他。想个名堂把他胡弄住,搞起来再说。”
杜荣林啊了一声,说:“杜路你不能这样,别又耍你那个小聪明。光明正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路笑,让父亲别管了。他说,他知道怎么办。他立志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双料劳模,除了认真帮外商赚钱,也为祖国统一做点贡献。
杜荣林知道小儿子虽然嘻皮笑脸,骨子里挺有种,可以信任。他兴冲冲归返。
3.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台岛政坛震荡。“百年老店”国民党在“大选”中以微弱之差落败,由执政党变为在野党。此后政局越发纷繁,岛内纷争多端,言辞异常激烈,新闻镜头里频见不同党派的“立委”在会场上大打出手。杜荣林隔海相望,心潮起落,大有看法,特别是台岛一些人否定一中原则的歪论,一再让他气愤不已。
他说:“那几个简直他妈汉奸。”
陈石港打来电话,说你老杜别着急,无论那几个人怎么说怎么跳,大势所趋,没有谁挡得住。
陈石港在家里,躺在床上。这人管招商多年,情况熟,朋友多,到龄离休后依然很忙,到处跑。前些时候参加一个外商投资项目剪彩,不小心葳了脚,动弹不得,只能用电话跟杜荣林说事。那天打电话来,是因为他们家老二陈海军回来了,他想让孩子看看杜叔叔。他问杜荣林有空吗?什么时候去好?
杜荣林很高兴,说我什么时候都有空。让他来,好多年没见,还真想看看你这个能干的二小子。陈石港说二媳妇也回来了,一起去看看你?杜荣林大笑,说原来如此,你老人家担心什么呢?你宝贝儿媳当过土匪杀过人吗?当过土匪杀过人的尚且让他来,你还怕我拿枪对着她?
两个晚辈来了。这两人已在一年多前从美国回到中国,住在上海。上海及周边地区经济发展势头强劲,吸引了数十万台商,已经形成大陆最大的台商投资区域。陈海军罗天丽夫妻几经考察,多方商议,下决心从美国回来,两个留美博士双双成为“海龟”。他们多方筹集资金,在上海的高新科技园区上了一个项目,生产高级医疗设备,年轻人一个懂技术一个懂管理,联手经营,已经在高手如云的上海站稳了脚跟。
罗天丽给杜荣林的印象很好。姑娘纤细秀气,性格开朗,善解人意,长着两道弯眉毛,讲“国语”尾音发软,典型的台湾味。这姑娘当然清楚她父亲罗进与杜荣林的恩怨,跟“杜叔叔”说话时很小心,绝不触动敏感区域。
她特意提到杜山,说:“姐姐鼓励,我们才跑到上海去的啦。”
不由杜荣林想念起远方的女儿。他知道此刻杜山不在美国,到非洲去了。她的那家研究机构跟世界卫生组织合作开展一个医疗项目,研究非洲一个小国突然爆发的一种烈性瘟疫的病理与防治。杜山作为领衔专家率队进了非洲,在非洲的工作区域主要在丛林中,条件非常艰苦,电话联络都十分困难,许多时候只能依靠步话机同外界联系。杜山只在到达非洲时来过一次电话。
陈海军跟杜荣林谈台商大举进入上海的情况,还联系台岛的政局。他说,那么多台商在上海投资兴业,而且越来越多,亲身感受一下就知道“***”绝无可行。
两位年轻人给杜荣林带来一个新式腰托。罗天丽从杜山那里知道杜荣林腰不好,特地买来。她说这是新产品,从资料上看疗效不错,杜叔叔可以试一试。
杜荣林从不用此类物品,但是他欣然收下。他意外地发现年轻人用一个塑料广告提带装该礼品,提袋上印有“龙潭假日山庄”字样。他指着问:“你们去那了?”
陈海军说去了。天丽她爸前个月到那住过,打电话交代她抽空去看看。山庄正在上二期,规划管理都有一些需要。
罗天丽赶紧用脚跟碰丈夫,提醒他留心、住嘴,但是已经迟了。
杜荣林哈哈笑,和颜悦色。他说,谢谢两个孩子来看他,今后回福建,一定都要来一下,哪怕几分钟,别像这样带礼物,上门就行。他很喜欢他们。
待两个孩子离去,杜荣林一刻不拖,立即打电话,找杜路,也不多说,要他马上回家一趟,有事情。
“我这忙呢。”杜路叫,“老爸啥事这么急?祖国统一也还得有点时间嘛。又是那亭子吗?有些麻烦,我在想办法呢,你别管,交给我就是了。”
杜荣林说:“马上给我滚回来!别不当回事,小心我把你从家里赶出去!”
两个多钟头后杜路进了门。他赶回来了。这人聪明,他明白情况异乎寻常。
杜荣林对他用力拍了桌子:“你给我老实交代!”
直到此刻杜荣林才把种种迹象串在一起,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原来龙潭假日山庄里的老板不是别人,就是刘四斤,也即罗进。杜路拿谁的钱为谁干活?就这家伙。这罗进隐身于后,让他一个姓庄的继子活动于前,以台商开发旅游项目之名,用大把钞票买下旧日战地龙潭,搞了假日山庄。罗家的这个继子早在数年前就到了大陆,跟杜路结识,杜荣林曾在自己的家中见过此人,当时只知他来自台湾,却不知道出自罗进之门。罗进为什么在大陆台湾间晃来晃去?为了龙潭山谷。两个月前他还来过,住在山庄里,他有个“二期工程”,对该山谷另有图谋。期间杜荣林的小儿子杜路就在一旁点头哈腰,提供优质服务。杜路为什么总是闪烁其辞,不讲他的老板是何方神仙?就因为这个。他怕杜荣林产生疑问,追查出究竟。
杜荣林在自己家中提审杜路,杜路对有关情况供认不讳。他又是嘻嘻哈哈那副模样,说老爸这是干嘛?私设公堂?敌人打进我们大陆,我们再打进敌人内部,这就对了。要不我还怎么助老爸一臂之力?杜荣林气得噼哩啪啦直拍桌子,话都说不出来。杜路大叫,喊人,虚张声势,要嫂子卫红,妻子周亦萍一起上楼,扶杜荣林躺下,给他量血压,吃救心丹,让赶紧打电话给军休所所长,要求立刻派车送杜荣林去医院。
杜荣林大骂:“你给我滚!”
杜路笑,说:“好的好的,有气就行,没事就先不上医院,我先滚。”
小儿子溜之大吉。
这以后整一个月,杜路采取躲避战术,早出晚归或者彻夜不返,绝对避免与父亲打照面。家中俩儿媳密切关注杜荣林动态,悉心照料,绝对避开任何敏感话题,不刺激他,并安排各急救措施,随时准备应急。杜海也屡屡从部队赶回来探视。杜荣林那些天足不出户,天天呆在家中,从早到晚一句话都不说。陈石港闻讯,拖着尚未痊愈的伤脚,柱着拐棍赶了过来。
杜荣林对老友掉了眼泪,说:“你看我这小儿子这么不争气。”
陈石港开导杜荣林,说老杜你跟儿子生什么闲气?你和那个罗进是老对头,你们两家的儿子倒是老朋友。他们当朋友的时候哪知道老头之间怎么回事?老天就是这么会安排,你有什么办法?其实全赖老天也不对,说到底,把他们两个下辈人搞在一起的还是杜荣林自己。要是当年杜荣林不娶一个逃台人员的女儿为妻,当今杜路就不必去结识台湾佬以求寻亲,所以天下事自有机缘。这一对年轻人在龙潭开发旅游,干的并不是坏事。就杜路而言,也就是朋友间互相帮忙,最多是合伙投资、受聘打工,不是叛变投敌。
杜荣林说:“要我看就这个。”
杜荣林认起真来了。他说龙潭山谷谁去都行,就这个罗进不行。罗进在大陆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能到这个山谷。杜路跟哪个老板干都可以,香港美国台湾,跟谁他都不管,无论如何就是不该跟这罗进,特别不该跟他跑到龙潭。罗进这家伙为什么别地方不去,盯上龙潭山谷?因为当年。当年这家伙在山谷挨了伏击,拼命往上冲,给打下去了,最后大败,投降了。现在他回来了,花大钱买下,为什么?他是想占领山谷,用这种方式把当年输掉的赢回去?杜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这么跟着走,不是叛变投敌是什么!
“我放不过这小子。”杜荣林说,“我也放不过那老家伙。”
陈石港说:“我给你说说这老家伙好不好?”
罗进老家伙有什么好说的?敌军军官、土匪、特务、大不了加个台商,是不是?以前他陈石港也就知道这些。现在发现不止啊。杜荣林额头右边有一条伤疤,罗进也有,藏得深些,在左肩膀上,长长一条。谁搞的呢?跟杜荣林一个来历:日本军刀。罗进生在台湾,小时候举家迁回广东潮汕,为什么?不愿接受鬼子的“皇民化”。这家人跟鬼子有仇。甲午战争后日军开进台湾,他爷爷和大伯参加台湾民众起义,被日军打死。抗战中日军打到潮汕,他一家“跑日本”跑到贑南,父母都死在逃亡中,他在香港的姐姐一家也因日军轰炸,流失于战乱。因此这人投军抗日。1944年9月,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干线”,调集15万余人,从湖南、广东两方面向广西进攻,11月初,10万日军围攻桂林,罗进所部在桂林拼死抵抗,浴血巷战十天,两个中将、一个少将殉国,罗进在与日军肉搏混战中被鬼子的军刀砍伤,几乎丧命。
“那时你在北方,他在南方,一致抗日,同仇敌忾嘛。”
杜荣林说:“但是后来他做什么了?杀人放火!”
“我们就不许他悔过吗?现在就不能共同做一些事情?比如祖国统一?”
“跟他?跟这家伙?鬼!”
陈石港摆手:“不说不说。你还得找人算账啦,别先把自己气死。”
没劝下来,陈石港有些不安,临走前他让卫红特别注意,说:“这回看来厉害。”
几天后,一个遥远的电话打到杜家。却是杜山。
“爸爸,爸爸!”
杜荣林拿电话听筒的手一抖,嘴巴一咧,笑了:“杜山。你在哪?非洲吗?”
此刻杜山在南非约翰内斯堡。她说,她是赶了两天路,跑出来跟父亲通话的。
“我让中华带芳芳到北京,从北京回去看你。”
她说,她很想自己亲自回国。但是手头上的事多得要命,一时真走不开。万般无奈,只好让方中华走一趟。方中华父女恰在亚洲度假,可以就近回国。方中华是医学博士,对中医中药有研究,杜山让他给杜荣林好好检查一下身体。
“爸,我是真想去看你啊,爸爸。”杜山在电话里忽然哭出声来。
杜荣林笑道:“杜山你怎么回事?谁跟你说什么了?”
原来是陈石港。陈石港想方设法,通过罗天丽把消息传递给杜山,要她赶紧给杜荣林打电话。杜山非常担心。她安排方中华回国看望,特地让他带上女儿芳芳,因为老人特别喜欢这外孙女。她打电话把方中华父女归国告诉杜荣林,想让他宽点心,同时另有话说:她已经知道了此间发生的事情。
“爸爸,都怪我,你别生气。”她说。
怎么会怪她呢?杜山说,当年父亲带她去龙潭山谷时,她曾经发誓把那个山谷忘掉。但是她没有做到,后来偷偷又去了一次,没跟父亲说。为什么呢?因为母亲。她在知道自己亲生母亲失踪前的情况后,觉得应当去看一下。杜山心里一直有两个名词,一个是“妈妈”,那是秦秀珍,妈妈把她养育成长,教导成人。小时候不懂事,总闹意气,以为妈妈偏心眼。成年以后,特别是自己也当了妈妈之后,回想往昔才越发觉得妈妈多么可贵。杜山心里的另一个名词是“母亲”,以往想起这个名词她会觉得神秘,还有怨恨,因为亲生父母怎么能抛弃女儿?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母亲。母亲非常爱她,为了她可以付出一切,当时战地情况错综复杂,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她们母女失散。据她所知当时母亲也没有死在龙潭,她失踪了,从此再无消息。
“她叫刘小凤,那年才二十二岁。爸爸,她挺可怜的。”
杜山在电话那边抽鼻子。她说,生了芳芳以后,有时候下班回家,一眼没看到,心里就会跳个不止,怕孩子跑丢了,不见了。当年,如果她母亲真的没有死,忽然发现孩子不见了,肯定是痛不欲生。这种痛肯定会痛彻终生。五十多年过去了,有时她还会想,如果母亲没死,还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她多么想翻遍整个世界,把母亲找出来,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告诉她别再心痛,一切都过去了。
“我错就错在告诉他,没告诉爸爸。”她说。
杜山把事情全部搅在自己身上。她说,由于她屡次述说自己对母亲的思念,所以罗进才会想买下龙潭山谷。她曾经动员杜荣林到美国来,除了想跟父亲一起生活外,也是怕父亲一旦知道罗进的行为会饱受刺激。当时没把父亲请来,这会害父亲气成这样,她后悔极了。为什么杜山认为自己没把对生母的思念告诉杜荣林是一个错误?因为她一向最信赖最依赖的就是父亲,小时候她跟父亲述说自己有什么愿望,父亲总会想尽办法满足她。有个夏日晚间,她跟父亲一起在院子看天上的北斗。她淘气,要父亲为她抓一颗下来。父亲说:“闭眼,转身,现在看。”她掰开父亲紧握的一个拳头,那掌心里真的画着一颗星星。
“我要是早告诉爸爸,没准爸爸一抓真给我抓出个人来。”她说。
这当然只是玩笑。
她说,她知道父亲会理解她,不会责备她。父亲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从来都会想办法帮她排解。某个叫做刘小凤的人本来跟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用不着理会,但是如果她是杜山的生身母亲,那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杜荣林笑,说:“好了,杜山,我知道了。”
他交代杜山照顾好自己,其他的不要多想。他知道杜山在非洲工作很艰苦,非常不容易的。等忙完了就回家看看。他这里其实没什么事,陈石港叔叔就这样,会鸟叫,喜欢夸大其辞。爸爸好着呢,什么问题都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你一定注意保重,”杜山说,“等着我。”
她说,不管碰到了什么事情,父亲都不要上火、生气。等她回去,所有事情她都会跟父亲一起去做,和许多人一起做,肯定能够做好。
杜荣林不禁发笑:“杜山想跟爸爸做些啥呢?”
她说她清楚的。两项,比较小的一项是在龙潭的山上建一座亭子。对于这件事她有些想法。她觉得有的东西应当记住,有的东西应当忘却,她说过很想把“龙潭山谷”这四个字从大家的记忆里切除。现在她觉得自己说的可能不准确,她说的不是忘却,是另一个意思。爸爸牺牲的那些战友如果地下有知,今天他们会期盼什么?战争,火焰,复仇,分离?不是,不会是这些。创伤应当平复,眼光应当放远,纪念过去是为了将来,爸爸心里想的肯定比一个纪念亭大得多。
杜荣林不禁感叹。他问杜山想跟爸爸一起做的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杜山说还会是什么?统一祖国。一项过去,一项未来,其实是同一件事情。
杜荣林大笑:“我们杜山从来就不只是个医学博士。”
接完电话,杜荣林走出他的房间,开始发号施令。他吩咐两个儿媳收拾一间房间,让方中华父女住,要找一些好玩的玩具,适合女孩的。还有吃的,用的,缺什么补什么,赶紧准备。另外就是提前准备车辆,时候一到,他要亲自去厦门机场接方中华,还有小芳芳。
家人面面相觑,忽然间一起松了口气。
4.
那些日子杜荣林忙碌起来。频繁离家外出。起初早出晚归,一天来回,渐渐地一去一两天,两三天,直到一连五六天不回家,让家人习以为常。
杜荣林出门有一辆专车,是他喜欢坐的旧式北京吉普车,挂军牌,由一位佩中士肩章的司机驾驶。吉普车和驾驶员都是上级为杜荣林临时调配,放在军休所供他使用。前军官杜荣林能够享受如此厚遇,是因为他所参与的部队战史编写工作受到特别重视。杜荣林长期驻防沿海,亲历过一些战役,是该战史编写组的特约联络员,上边特交代将部队更新下来的一辆吉普车作为工作用车配给,在这段时间里,供杜荣林跑部队、访战友,收集核实有关资料。所谓特约联络员带更多的荣誉性意味,联络联络,咨询咨询,本不需太辛劳费心。杜荣林却把自己整个儿卷进去,东奔西走,忙得有如忽然履新,以一个赋闲老兵之身被重新起用担当要职,掌管起某个战略部队一般。
跟当年在职时一样,杜荣林极其严密地安排和实施自己的行动。杜荣林卧室西墙挂有一幅本区域军用地图,他在那地图前研究作战计划,用不同颜色的小旗做各种标志,仔细琢磨后发布作战命令。此刻杜荣林指挥的全部军事力量就是一个士兵,加一辆旧吉普。杜荣林的司机姓张,既是本部司令部的驾驶员,也当杜荣林的秘书参谋和传令兵。杜荣林率这位全职下属杀向战地,实施作战计划,不亦乐乎。事实上退役军官杜荣林的作战行动已经没有多少复杂内容,不是攻击敌占岛守住滩头阵地那样重大。他让小张干的无非是打几个电话,把他们准备于何时到达何处告知某个合适的人,如此万事大吉。作为一个行伍人员,杜荣林军事行动的圈子毫无例外始终跟新旧军装缠结一体,依赖的是海峡西岸建立并运行了数十年的军事和准军事动员体系,从军分区、武装部、预备役机构直到山村里的民兵班,这一体系的各个环节都联结着一些人:现役军人,转业军人或者复员退伍军人。他们像沙子一样洒落各地,覆盖了每一个村子,没有任何一个人群聚居之处会出现空白,杜荣林的军事行动因此有了一个蓬勃的空间和巨大的纵深。这些人中不乏杜荣林的旧部或者老相识。常有某一位五十年代初在他手下当过兵,而后退伍还乡,现已六十大几,脸面皱得像一团树皮,衣冠不整,住在一间老屋,膝下儿孙成群的老头突然从一张旧藤椅上站起来向他敬礼,热泪盈眶称他连长或营长,这时杜荣林总是异常高兴而感慨。
杜荣林跟这些人谈话,或者通过他们找到另外一些人谈话。杜荣林把他们交谈的结果用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类似天文坐标的符号记在一些小旗上,再把小旗插上自己的军用地图。他卧室墙上的大幅军用地图很快就布满小旗标记,有的角落稀稀疏疏,有的地方则密密麻麻,只有杜荣林知道其中的究竟。
那段时间时他非常辛劳。时常远远钻入深山,跑到无路可走再弃车步行,前往某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村落,找到他要找的人。如此操劳,他的身体居然出奇地好,不像在家看电视听广播时,总为海峡彼岸某个政客的逆流鼓噪气愤难耐。他出门时连药都不带,只带一只酒瓶,里边装的是大儿媳为他配制的药酒,每顿饭后都要喝上两盅,就这样把自己的老腰痛搪塞对付过去。儿子儿媳们开始时不太放心,特别是对杜荣林的身体不放心,慢慢地发现老头子好得很,他们便不再多管闲事,听凭杜荣林坐着他的旧吉普车四处出击,早起晚归,直至数日不回。
陈石港对杜荣林的频频出游感到不解,问他究竟怎么搞的,兔子般如此跑动就跟当年打仗一样?杜荣林开玩笑,说他真是在“印经”打仗,于广大范围内迂回包围,扫清外围,占领制高点,清理各村落,搜索所有可疑的山沟和密林,如同当年搜捕“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十来个小毛贼一样。陈石港说你老家伙一个,身上到处是洞,这个时候不在家里“印经”睡觉,保养身子,安度晚年,跑什么跑?杜荣林说祖国尚未统一,大家都要努力,哪能睡觉。
“当年我在医院醒了过来,秦秀珍给我喂汤。我说我死不了,我还有事要办。”他说,“现在怎么说?我有幸还活着,事情还得再办。”
杜荣林感叹自己可能真是老了,这些日子经常想起从前的人和事,特别是秦秀珍,她的言语和笑容又时时在他眼前晃动。
初冬时节,杜荣林率领他编员一兵一车的战略部队再次出门,继续他的军事行动。有如以前,家人均不知老人何往。几天后,杜海带团里一个通讯参谋,一个司机,开辆军用吉普急匆匆连夜从部队赶回来。进家门后,杜海即刻上楼,直扑父亲的卧室。
“爸爸走时说过些什么吗?”
卫红周亦萍两妯娌,老保姆,杜小花杜**,没人说得出究竟。
这天是杜荣林本次出发的第五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杜荣林已经赋闲,出门用不着打报告,可以率性而行,自由往来,谁也管不着。他没配手机,因为累赘而无大用,通常也没有什么军国要事需要联络叨劳他这种老人。因此一旦有急,摸他个杜荣林还真像大海捞针一样。
杜海把父亲的房间打开,到里边仔细搜索,想找出父亲行踪的蛛丝马迹。床头桌脚找了半天,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墙头一张军用地图上,这是张略有污迹早已过了时的本区域军用地图,同类文本大概早都进入垃圾焚化炉,难得杜荣林把它当作稀世珍宝隆重收藏并悬挂于卧室的墙上。杜海拉张椅子坐在地图前认真研究。杜海是军人,熟悉军事地图,性格气质跟杜荣林相像,特别是常与父亲共同读图,格外心灵相通。他从地图上的小旗以及上边标注的符号里读出一些体会,判定了方向。第二天一早他带上自己手绘的一张简图,率他的通讯参谋和驾驶员开车动身。通讯参谋随身携带一架最新式军用电台,随时保证团长与部队的有效联络。
他们撞大运一般前往一个叫“草寮”的山区小村,寻找那里一个叫林木辉的人。此地名和人名均来自杜荣林卧室西墙地图以及上边的小旗。该地图和小旗标有无数地名人名和杜荣林特制的符号,杜海凭着数小时的琢磨比较和自己的直觉确定方向,只要有一丝不和,他跟父亲的真实去处可能就是南辕北辙。
结果他居然找对了。他们开了六七小时车,从国道到省道再到黄土村道,一步一步深入丛山,于黄昏时分来到藏在深山密林之中的草寮村。这个村子稀稀拉拉只有十来间房屋,毫不起眼如林间的几个蚁窝。杜海在村中找到了林木辉,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复员军人,曾在杜荣林部当过班长,复员回乡后当过民兵队长,有严重胃疾,现卧病在家。林木辉告诉杜海,三、四个月前,杜荣林曾到草寮来过,几天前翻山越岭第二次前来,不辞劳苦有三国时刘备三顾茅庐之状。杜荣林让老兵的儿子带路上山,去了青竹岩。青竹岩离草寮还有二十几里山路,其中的五里路可以通车,再往上只能步行,通常走走停停要耗去整整一天。
杜海问林木辉:“青竹岩什么?风景区?”
老兵说那不是什么风景区,连个村落都不算。那就深山密林里一个住人的地方,有大片竹林,一条山涧,几间农家小屋加一座小庙,老老小小住着十数口人。
“有个复员军人吗?”
“就一些娘儿们。”
杜海颇为感叹。眼下还有谁能如老军官杜荣林般敬业,搜集某种军事史资料一直搜到了深山老林这类去处?由于天色已晚无法动身,杜海一行在村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沿着父亲走过的路进山。
他们没走到青竹岩,在半道上就跟下山返回的杜荣林一行意外相逢。
杜荣林明白情况特别。他挺镇定,问:“出什么事了?”
“你跟我们走,要快。”杜海说。
他们急奔出山。走黄土路,上省道,进国道,入高速,一路疾行。前往东山岛。
时一场重要军事演习正在东山岛进行。演习期间,一批沿海部队老领导被请进岛,观看部队演习,并受前来视察的总部高层领导接见。杜荣林在受邀之列,却找不到人,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几经周折,末了是杜海团长接到上级直接下达的命令,让他务必找到父亲,用最快的速度送往东山。
路上,杜荣林问儿子:“你们团上去没有?”
杜海说,他们团奉命保持警戒,未直接参加演习行动。
“部队情况怎么样?”
“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状态很好。该打的时候没有谁挡得住。”
杜海说,部队驻防沿海,官兵们感同身受,意识特别深切。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大陆和台湾同属一个中国,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不容分割,中国绝不能分裂,中华民族绝不能分裂,这一观念官兵们早已刻骨铭心。大家知道求和平、求稳定、求发展是两岸同胞的共同心愿,以和平方式实现祖国统一最符合两岸同胞的根本利益。也清楚针对外国势力干涉中国统一和搞“***”图谋,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非常重要,加强国防和部队建设,同样是为了促进祖国和平统一。
杜荣林说:“你不错,看问题大处着眼。”
杜海不动声色,插空也小处着手,跟父亲说了一件家务事:“杜路去上海了。”
杜荣林一声不吭。
自遭杜荣林痛骂之后,杜路一直取避实就虚,躲闪回避之策,唯靠大哥杜海不时与父亲沟通信息。杜海告诉杜荣林,杜路跟那边摊了牌,为了龙潭山谷后山头。杜路对父亲承诺过,一心想办好这件事。迟迟没有结果,他一怒之下辞职走人。陈石港让他到上海找陈海军,参加管理那边的企业。
“他说,他已经另想了办法,不管跑哪去,不会忘了办这件事。”
杜荣林哼了一声。
“想起这小子心里就发痛。”他说,“不舒服。”
杜海说,杜路做事情其实也还有谱,大的东西他心里明白。
“不说他了。”杜荣林说。
他告诉杜海,这些天他老想陈石港说的那些话,还有杜山那些话。
“早先我一直想修一座纪念亭。”他说,“现在想来不够,不一定就是个亭子。”
杜海说他觉得也是。
杜荣林说,有些东西是不可能忘记的。但是可以超过,或者说可以超越。
第十六章
心同此痛
1.
罗进得到了龙潭山谷。但是心愿未了,他还有所打算。
龙潭假日山庄筹划二期工程之初,庄文炳问罗进有何交代,他说没有,你们怎么想就怎么办,最后定下来前跟我说一声就行。度假村项目从一开始就这样,交庄文炳一手操办,罗进不多加干预。庄文炳已经得道于大陆,那边的事情他比罗进清楚。首期工程建成运行后情况不错,项目相当成功,且有后劲,表明他确实行。因此罗进乐得继续只挂名,管出钱。
庄文炳说:“还有什么想做的,老爸你告诉我吧。”
罗进说有一点,没大事,到时候再说。
按庄文炳的设想,第二期工程建成后,龙潭假日山庄规模扩大近一倍,将成为当地最大了一个温泉度假村。庄文炳看得很远,在兴建一期工程时已经把二期考虑在内,跟当地政府签的合同已经把下一步框架确定下来,双方形成共识,互有承诺。二期工程规划做下来后,庄文炳带着图纸到台湾,请罗进过目、认可。他问罗进要不要到大陆实地看一下,罗进说不必了。草草浏览图纸,罗进忽然发现问题。
“这什么?”他问庄文炳。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圈。庄文炳看了看,用手比划一下:“这后山山峰。”
罗进说知道。就是这里,这个圈是什么?打算在这里做什么?
庄文炳拍拍脑门,说糟糕,这好像说过的。
他立刻打电话,直挂大陆,找到龙潭山庄,从杜路那里把情况问明白了。
“老爸,这是制高点,特地留了块地盘。”他笑道,“搞什么还没最后定。设想是弄个标志性建筑,例如灯塔什么的。”
罗进摇头,问这谁的主意?庄文炳说杜公子啊,二期规划是他牵头搞的。
“杜公子有头脑。”罗进说,“怎么会奇奇怪怪,搞灯塔?”
他说这不是在台湾海峡,没有海浪和波涛,哪需要灯塔定位?
“这个算了,其他的可以。”罗进最后拍了板。
庄文炳回大陆后不久,给罗进打来一个电话。他说,后山山头上,他们意见还是要有一个标志性东西,那么大一片山坡上散布了那么多房子,最高处有一个建筑,看起来醒目,有气势,挺有用。客人进山庄时远远一看,知道到地方了。出山庄时回头一看,就再也忘不了。这能提升假日山庄品味,也有利于山庄经营。
罗进笑:“非要那什么灯塔不可?”
庄文炳说也不一定是灯塔。还有其他选择,例如仿法国巴黎的艾菲尔铁塔,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原子球,总之搞那么一个东西吧。
“又是杜公子的主意?”罗进问。
庄文炳说他觉得杜公子说的也不错。杜路对这个挺坚持。
“他说那个点风水好,干嘛放空呢。”
“我说过了,不要。”罗进说,“你跟他讲。”
这时罗进才跟庄文炳透了底。他说,对这山头他早有考虑。早先庄文炳给他看图纸,他为什么一眼就注意到山头上那个圈?就因为他心里对个地方自有想法。本来他觉得山庄现有建筑还在山腰以下,第二期工程搞得再大,也还到不了后山山头。反正地已经圈下来了,想做的事眼下也还不急,时候到了想办再办。他没想到杜公子那般能干,也性急,没等下边铺开点就打算一路冲上去,把这山头给占领掉。
“他还真没说错。我也看那个点风水好,留着吧,我有用。”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差不多了,庄文炳杜路都不好再讲什么。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不料半个月后庄文炳又来了次电话,支支吾吾,竟然还是为了那个灯塔,或者什么稀奇古怪的原子球。
“老爸,你是打算在那上边干些啥?”他问,“你会是想把自己埋在那里吗?”
罗进说你小子怎么回事?问起这个来了。庄文炳便笑,说可不是嘛,老爸你的寿数肯定长,哪需要犯这心思。再说了,即使想找个百年归宿,也得在台湾找,跟老妈一块不是?这里风水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
罗进问:“阿炳你奇怪了?怎么回事?”
庄文炳把缘故说了出来。却是杜路犯毛病了。这小子表面嘻嘻哈哈,样子亲切随和,骨子里很有主意,敢想敢为。也不知为什么杜路盯住了后边山头,非要在那里做点什么不可。杜路说,其他事好商量,这件事得听他的。这人甚至把他在假日山庄的股份拿出来说,他可以用那些股份换后山那块地。
罗进有点恼火,说这杜公子不对嘛,这谁是老板呢?
庄文炳说他挺为难。杜路是他朋友,挺讲义气,两人交情一直不错。杜路到山庄当老总是他请来的,他在厦门那个家电企业越做越大,确实抽不开身,山庄这边基本上交给杜路管理,人家干得挺好。没有杜路,山庄不会这般红火。为了山顶上那一小块地干什么,闹得大家不高兴,他觉得不值得。以他看,老爸似乎也不必非在那儿跟杜公子过不去。那什么地方?一个小山头,风水再好,也不是纯金打的嘛。
“别替他说。”这一次罗进不含糊,“不管杜公子多能干,要是真不懂规矩,请他另谋高就。我们礼送,叫他走人。”
庄文炳叫起来,说:“老爸你还真是!”
罗进说不错。他罗进想干什么?就要这块风水。不把骨头埋在那山头,他也要在那里放一顶他的旧帽子,一条围巾,或者一条旧军用皮带。从早到晚,从那里看下边的山谷。这事他早想定了,让杜公子少插杠子。
“这事你不能听他,只能听我的。”
电话挂断之后,罗进冷静下来,回头自己又往大陆挂电话,找到庄文炳。
“这样吧,你不要把话说绝,把这山头先搁下来,以后再说。”他告诉庄文炳,“杜公子那边你想办法安抚,这么多年的交情,也不容易。”
庄文炳松了口气,说:“老爸,这回我真让你吓坏了。”
争端暂告平息。一个月后,罗进与吴水坤等人到厦门,应邀参加“九八厦门投资洽谈会”,这一投洽会已举办十数年,一年一度,时间为每年九月八日,规模不断扩大,已经成为各国客商与大陆各省经贸洽谈的重要平台,罗进的企业集团通过该投洽会寻找合作伙伴,谋求在大陆的发展,有几个成功案例,因此特别重视。罗进已经交棒,他到厦门只是出面一下,具体事务还是由吴水坤处理。参加完投洽会开幕式后,罗进直接去了龙潭假日山庄。跟庄文炳、杜路见了面,后山头的事项谁也没再提起。不多久小女儿罗天丽夫妇从上海到福建,罗进还从台湾打电话,交代她到山庄,关照一下山庄管理事项。此后山庄二期项目如期开工,一切正常。其间罗进听到了一件事:杜路的父亲杜荣林大发雷霆,因为得知罗进买下龙潭山谷并建起了山庄,杜路受聘罗氏,几乎被其父赶出家门。
“反应非常激烈。”庄文炳告诉罗进,“杜路伤透脑筋了。”
罗进说,这人家家务事。
仅此而已吗?哪里是。
几个月后,庄文炳打来电话,报称杜路已经辞职走人了。
“老爸,你赶紧从台湾给我物色一个管理人员,先来应急。”
“怎么回事!”
庄文炳哎了一声:“还不就那个。”
庄文炳终于把杜路的底细合盘托出。他说,杜路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坚持,不惜一切,导致最后甩手走掉的念头是什么?杜路是想在山庄后山头上搞个东西,什么灯塔原子球那都是托辞,人家一开始心里就非常清楚,他是要建一座亭子,为谁建?却是为他们家老头。杜路说他们家老头喜欢一座亭子,当年老头子在那上边打仗,打得汗如雨下。半个世纪了,建座漂亮的亭子,老头子爬山爬累了,可以坐下来歇歇气,擦擦汗,欣赏欣赏山下美景,包括龙潭假日山庄。杜路就想干这个,连图纸都弄好了。他对庄文炳不隐瞒,很坦率,只说,这事咱俩自己知道行了,不必跟你家老头说。
“要么他只给你说一半,要么你只给我说一半。”罗进说,“哪会光是这样?建个亭子只让他们家老头歇气?”
“反正就那么个东西嘛。”庄文炳嘿嘿笑,“老爸咱们说实话,这人能干,走了太可惜。你从台湾派十个人来,顶不上他一个。”
“别看扁自己。”罗进说,“他走了少麻烦。那山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庄文炳叫了起来,他说老爸这不行!你缓一缓,该留下来的先留下来,好不好?实话说我答应杜路了。你不管我不管杜路,你能不顾他家老头吗?人家什么人你知道的,咱们惹谁也别惹他呀。你要是连这个也不管,你还得考虑一下杜山不是吗?
罗进只觉被一棒击中,好长时间一声不响。
2.
罗进发现自己有可能再次失去女儿。
杜山不跟罗进联系,几乎断了来往。这女儿跟罗进间本就时隐时现隔着一层膜,眼下尤其严重。她曾非常明确地要求罗进别盯住龙潭山谷,把那些事忘掉,罗进最终没听她的,让庄文炳去龙潭大兴土木搞假日山庄,还把杜荣林的小儿子杜路拖了进来。当年庄文炳请杜路管山庄,跟罗进商量时,罗进曾有些犹豫,后来一想,杜路与庄文炳联手,到时候可能还有助于消解来自杜山,或者杜荣林那边的不快。他没料到这一安排一直弄到杜荣林父子反目的程度。杜山为了平息杜荣林的怒火,把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但是却从此迁怒罗进和庄文炳。罗进曾给杜山打过几次电话,想把情况跟她沟通,杜山一直反应冷淡,只说:“我不想听那些。”
罗进心情沉重。他知道自己得做些什么。
罗进跟吴水坤商量好,拿出大笔资金,在罗氏集团旗下开办一家医药研究机构。他给杜山的丈夫方中华打个电话,力邀他到台湾参加并主管新成立的这家研究机构,哪怕只是开头几年时间。罗进说,当年在上海初见,方中华的专业水准就让他印象深刻,前些时候在美国,方中华谈过中医药研究发展的话题,他觉得很有见地。吴淑玲在美国的姑父也告诉他,方中华给他看过病,美国这里文化背景不同,不像大陆和台湾,方中华在这里的发展空间小,有些屈才了。
“你来台湾也是帮罗氏一个忙,”罗进说,“罗氏是我的,也是杜山和你自己的。让芳芳到台湾读几年书没什么不好的。你跟杜山商量一下。”
他说,杜山在非洲可能还得呆一两年。到时候落脚哪里都不要紧,怎么都行,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方中华父女就别在美国耗了。如果有必要,方中华也可以先到台湾考察一下,然后再做决定。
方中华喜出望外。方中华在美国一直不太顺,杜山去非洲后,他到一家华人开设的超市里当管理人员,工作不如意。罗进提供的这个机会对他非常有吸引力。一星期后他来电话说跟杜山商量了,杜山让他自己决定,可以先去看看,如果他认为这样安排比较好,她不反对。
罗进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这件事,显然方中华比杜山要热心得多。杜山可能并不情愿,但是她也不能不为丈夫的事业和发展着想。
于是方中华独自从美国来台湾考察。方中华发现罗氏新成立的这家医药研究机构天地很大,对他这个医学博士而言确实大有用武之地,当即表示加入。考察后他先回美国,讲好秋天后,芳芳学期结束,即一起到台。
这年三月最后一天,下午近三时,台湾全岛震荡,一场大地震突然发于东海,震源较浅,全岛震感强烈。大地震造成台北松山区国际金融大楼的脚手架倒塌,起重机从天而降,当场压到多辆轿车,起重机司机和数位民众死于该事件。气象部门预测台岛未来两周还可能有相当规模余震发生。岛内民情紧张。
罗进朝香港、美国和大陆打去几个电话,召呼儿子女儿和亲友们到台湾来。他说,该震的都震过了,别怕。台湾闹地震不稀罕,三年前那场大地震死了二千多号人,今年小意思,回来吧,它震它的,咱们过咱们的。
从这年年初起,吴淑玲身体时好时坏。前些时候医生给她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在她的ct片上发现左肺叶下端有一块异常。老朋友悄悄对罗进说,吴淑玲像是凶多吉少,可能要预做准备。罗进心情非常沉重。时恰逢吴淑玲生日将至,罗进决定把儿女亲友们叫来,热热闹闹给吴淑玲做一次寿,照一张全家福,否则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于是,在报纸上灾情起落,人心惶惶之际,庄文炳带着妻子和儿子取道香港,飞回台湾。在美国的两家人也在同一天到来。罗进的二儿子罗天成夫妻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罗进让他们先到洛杉矶跟杜山一家汇合,再一起返回。罗进还特地安排先到达的庄文炳留在台北,接美国回来的这两家人,再一起到台中。
庄文炳接机后给罗进打了电话,报称一切顺利,美国来的两家人安抵台湾。
“他们都好。”庄文炳说,“天成他们,还有中华父女俩。”
罗进的心情为之一沉。
杜山没有回来。
罗进清楚,杜山在非洲的研究事项已经进入后期,她在美国和非洲来来去去,似乎已经不妨碍她抽空与家人一起到台湾几天。但是她裹足不前。方中华说此刻她带着研究组在非洲,脱不开身,她就这样,沾上什么病毒,一钻进去就什么都不顾了,只能让方中华父女代她到台祝寿。方中华带来一件非洲木雕工艺品,雕的是一群栩栩如生的象,说是杜山特地从非洲寄来送吴淑玲的。罗进本能地觉得这件礼品出自方中华之手,与杜山不一定有关。
事实上从一开始罗进就预感杜山可能不会返台。杜山是罗进的亲生女儿,跟吴淑玲虽无血缘关系,接触不多,却一直相处友善。让她止步不前的不是吴淑玲,只可能是罗进自己,还有庄文炳,因为龙潭山谷,还有杜荣林家的那些事情。罗进请杜山一家回台湾给吴淑玲过生日,也是希望借机略事沟通,修补父女感情篱笆上的破洞。罗进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难题,只要彼此见见面,坐在一起说说话,亲人终究是亲人,血比水浓,该过去的不快总会过去。偏偏杜山不领情,宁愿呆在非洲与面目狰狞的什么病毒为伍,就是不回台湾。罗进很觉难过。
最后是罗天丽和陈海军从上海专程赶到。罗进用闽南土话,说小女儿夫妇“近溪搭无船”,责怪他们到得最晚。罗天丽叫屈,说大地震吓得没人敢飞,就怕台湾天上一架一架掉起重机,她和陈海军两人这么勇敢,老爸没给嘉奖,还舍得骂。说得大家都笑。其实罗进见了小女儿夫妇比什么都欢喜。罗进老两口最钟爱罗天丽,有她开朗一笑,罗进心中因为杜山不归造成的阴影顿时消解了大半。
一家人热热闹闹为吴淑玲做寿,吴淑玲高兴不已,大人小孩喜气洋洋。一个电话突如其来飞越海峡。
“罗先生给地震震着没有?”打电话的人在海那边问罗进。
罗进说:“台中这边还好,不是太厉害。”
打电话的却是陈石港。他打哈哈,说罗进不必操心,台湾闹地震,再怎么厉害,搞不到罗进头上,因为人家地震有道理的。为什么台湾老地震?因为有那么几个家伙,数典忘祖,胡说八道,老天爷不高兴,所以就地震了。
罗进知道陈石港的意思。这段时间两岸关系不断发展,春节期间,台商期待已久的金门厦门间的直航得以首航,两岸民众所称的“小三通”由此开始。两岸包机直航的呼声亦越来越高。但是台湾当局小动作很多,一会儿对8吋晶圆厂商到大陆办厂多方设限,一会儿宣布在台人员的护照上加注英文“台湾”单词,不一而足。所以陈石港要骂。
陈石港打来电话,也不只是关心地震灾情和骂“***”,他找人。找谁呢?他的二儿媳妇,罗进的小女儿罗天丽。陈石港说,他有事情。
“在吗?”
“你等会,我让她来接。”
陈石港没说有啥事要找罗天丽,罗进也不问。凭着一种本能和直觉,罗进断定这是一件急事,一件大事,一件不宜跟他罗进提起,却又不能不追到他家里来的事情。
罗天丽接完电话,对父亲说:“出事了。”
杜荣林于昨日突然重病住院,病情危急。
陈石港急于找到杜山,以告知杜荣林的病况。他到处打电话,无处可觅,追到罗天丽这里。罗家人里,数罗天丽跟杜山最好,她们有血缘关系,同父异母姐妹,在美国时来往最多,感情比较深。罗天丽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杜山,有时比方中华还要管用。
罗进一声不吭,静静看着小女儿忙碌,叽哩咕噜讲英语,把电话打到美国,连到非洲。杜山又带着她的小组进了丛林,没法直接联系。罗天丽拐弯抹角,想尽办法确保信息传递过去。联络间隙,她忽然看了父亲一眼,说了句话。
“爸,我知道你很想姐姐。”
“什么?”
“你好像可以做点事。”
杜荣林一声不出。
罗天丽说,以前听说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她老在心里偷偷想象,不知道那个杜荣林怎么的青面獠牙。前年跟陈海军一起回福建,特地登门拜访,才明白自己很可笑。
“说实的,这人挺让人敬佩。”
罗进摆了摆手。
其实不用她说,罗进已经做了决定。
他带着庄文炳在第二天离开台湾,经香港飞往厦门。罗进告诉吴淑玲,儿子有件生意上的急事需要他出面,他得离开几天。父子俩悄悄离家。罗进父子乘坐的这班飞机在香港稍停,即转飞厦门,与往常一样,航班座无虚席。除了罗进这样的老人,庄文炳这样的中年男女,还有一批年轻孩子,他们要去周游大陆,不是旅游,是去看大学,打算接下来报考大陆名校,清华、北大、复旦,各有向往。
有个孩子问罗进:“老人家也到大陆?”
罗进说是的到大陆去。
“年纪好大了?还这么跑?”
罗进说是的,还这么跑。
“不累吗?身子受得了?”
罗进说人有时就这样,受得了受不了都得走。所谓“相欠债”,没有办法啊。
3.
罗进赶到杜荣林所住的市医院,庄文炳公司的一个职员奉命提前守在那里,了解情况,静候老板到来。
他说,杜老先生在特护病房,进来时已经不省人事。
发病前,杜荣林没有特别症兆。发病那天,杜荣林下乡,坐一辆旧军用吉普到海边一个村子去。他到那里找人,不料所找的人有事离村,杜荣林扑了个空。离开村子时还早,杜荣林提出到海边看看,司机把他送到海边一座山下,因为无路,不能再走了。杜荣林下了车,独自沿小路徒步上山,说看看就下来。司机在山路上倒好车,坐在驾驶座上等杜荣林,左等右等没见他下山,有些着急了,锁了车门顺小路往山上走。那山不高,小小一个山头,一会儿也就到了山顶。司机一看,杜荣林还直挺挺站在山头上,面对大海出神。那天海上有风,多云天气,海面迷迷茫茫,能风度不高。司机不知道杜荣林在看些什么,怕风凉把老人吹坏,隔老远就喊他,喊了几声,杜荣林才有反应,身子转了过来。也不知怎么搞的,站着还好好的,一转身就坏事了,整个人一歪摔在地上。老人身下刚好是个坡,摔倒后就从坡上往下翻滚,一直翻滚到一丛灌木边,被灌木枝条卡住。司机急了,连攀带爬扑上山坡,扶起老人,那时已经迟了,老人只哼了一声,很快就昏迷,人事不省。
“一句话都没留。”
有一个动作。当时司机大叫,呼唤。他看到老人头上有擦伤,翻滚中衣服多处撕破,不知道身上哪里伤了,连问老人“哪里痛?哪里痛?”老人抬起右手,极其吃力,朝自己的心口指了一指。
进医院后他一直处在昏迷中。
罗进和庄文炳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此前庄文炳的人已经跟院长接洽过,院长在办公室里专候罗进到来。这所医院占地满大,规模不小,院长是个高个头中年人,外科医生,言语不多,表情沉稳。
“病人情况很不好。”他说,“看起来难以逆转。”
罗进请求院长千方百计想办法,请最好的医生会诊,用最好的药,稳住杜荣林的病情。院长说:“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
杜荣林这类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物在大陆被称为“老干部”,备受尊崇,生病看医生自有很好的安排,不必罗进操心。罗进却是无论如何要挤进来插一手,狠加一码,务求保证。他对院长说,罗氏在台湾从事的是医药一行,今后很希望能够与院方加强合作,愿意竭尽所能。今天他找院长纯粹是私人原因,由于往昔的一些交往,他非常关心杜荣林的病情和治疗。
罗进不顾庄文炳劝阻,提出自己也要住院,就近守候。医院在疗养病房给了他一个房间,罗进一住进去,就让庄文炳去忙厂子的事情,只留下一个职员陪伴。
他问了庄文炳一句话:“杜公子那东西,那什么亭子的图纸还在吗?”
庄文炳略一怔,赶紧说,他找一找,应当还在。罗进摆了摆手。
“准备好。到时候你交给她,告诉她。”他说。
庄文炳点头,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罗进说的是谁。
罗进足足守候了四天。医院的疗养病房跟杜荣林呆的特护病房相邻,有一条走廊连通,走廊上安有几条长椅,罗进选中其中一条,总坐在那长椅上。除深夜回房外,他只在吃饭和如厕才从走廊上离开片刻。罗进一直守候,没有跨进杜荣林的特护病房一步,只从身边匆匆来去川流不息的医护人员以及患者家人亲友的表情动作里感觉里边的紧张。他穿病员服,戴墨镜,像个不治之症缠身眼看就要报废无所事事聊度时日的老病号般静坐于侧,没有受到哪个人包括陈石港杜海杜路诸人的特别注意。
他在安静守候中一遍遍回溯以往,心思飘摇。五十多年了,他和病房中近在咫尺的杜荣林彼此间往事多少,其中关联难以尽数。当杜荣林渐渐远去之际,罗进心里有一种痛切,还有悲伤,说不清是为杜荣林,为自己,还是兼而有之。杜荣林曾经一枪打散罗进的妻女,被罗进视为仇敌,此刻平心而论,世间像他那般英勇坚定、疾恶如仇,又高尚公正、襟怀宽广者有多少?罗进遗弃之女蒙谁善待?罗进渡海遇险蒙谁相救?罗进来往行止可曾遭逢私怨击打?相比而言,罗进自己如何行事?报复杜荣林之外,曾伤及多少无辜?溪坂村祠堂被割喉暗算的解放军战士,吊死在土门村头树上的农会主席,云峰山区饮弹冤死的农人,还有多少?罗进从不扪心自问,不知自己孽债之深吗?亦非如此。此间人们对他高抬贵手,特别是杜荣林未对他严加清算,未阻拦他来往穿行,他能不心怀感激?此刻想来,为什么他不辞辛劳在海峡两岸奔走,投资办厂,帮助招商,也许竟也因为他们如此对他,让他希望能够有所补偿旧日之愧疚?但是病房里那人能接受这些吗?能知道此刻坐在长椅上的这人心里的痛切和悲伤吗?
这一天黄昏,病房走廊外相对冷清,除护士轻手轻脚来去外,几无其他人影。罗进坐在长椅上忍不住打起瞌睡。忽然有一阵轻风拂过脸面,他猛醒过来,只见一个留着短发,戴眼镜穿风衣的高个女子步履急促,匆匆穿过走廊,一阵风似的从罗进身边飘过。罗进情不自禁举起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免得忍不住喊出声来。
是杜山,杜山回来了。
如罗进所料,不管她去了哪里,是非洲、天涯海角还是月球,她终究会听到消息,然后就丢下一切,跨越长空,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现场。
杜荣林没能再挺过来。医院和医生想尽办法,回天无力,杜荣林在杜山到来的两天后于医院特护病房去世。他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有苏醒。
罗进听到特护病房的哭声,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里边那个跟他有着近半世纪恩怨的老人已经过世。他没有走进病房,他觉得自己出现在死者面前可能是不合适的。
罗进与杜山在杜荣林的病房外见了面,杜山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只是看了罗进一眼就把头低了下来。罗进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我们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罗先生也非常关切。”医生对杜山说,“通常情况下,病人撑不到这个时候。”
杜山低着头,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她对罗进说:“谢谢。”
“我想他活着。”罗进说,“我敬重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讲出的是藏在心里的一句最真切的话。不管他和杜荣林曾经有过多少恩怨,不管他守候在这里还有其他什么缘故,这句话百分之一百是真的,它把他心里的一切都包容了。
罗进没有参加杜荣林的葬礼。他知道葬礼会很隆重,这个人属于过去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他做过的事,还有他的为人,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许多尊敬他的人。
罗进在杜荣林走后依然留在医院,没有急着离开,只为一事:等候杜山。罗进为什么非得跨越海峡,守候于杜荣林病房之外?就为了这个。
那天晚上杜山来到罗进的疗养病房。
罗进知道她会找他。罗进让庄文炳找出杜路为杜荣林谋划的纪念亭图纸,交给杜山,就是要把这事留给她,也留给罗进自己。事关杜荣林遗愿,杜山不会置之不理,无论心里存有多少芥蒂,她都会找上门来,出面向罗进请求。罗进已经决定完全满足她的要求,他将放弃自己的所有考虑,把那个山头从龙潭山庄划出来,单独交杜山全权处置,修路建亭,无论做什么,由她做最后决定。这是为了重新得到这个女儿。杜荣林已去,女儿并不因此就重新归回。这孩子身上流着罗进的血液,灵魂却别有依归。此刻不是别人,只有杜荣林,杜荣林可能是罗进与女儿修复关系的唯一机会和途径。
却没想到杜山还另有事由。
罗进问杜山是不是要离开大陆了?杜山摇了摇头。罗进问她非洲那边的事了了没有?杜山还是摇头。罗进感觉到杜山非常异样。这个已经是知名科学家的女儿眼角拉出几丝皱纹,模样却依然年轻,腰杆挺得笔直,脸容严肃,含着一种哀伤。
“我想让你看件东西。”她对罗进说。
杜山从随身带的一只公文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档案袋,把它放到罗进的面前。罗进看到档案袋上有几个粗大的炭笔字:“交女儿杜山”。他稍一怔,立刻想到这一定是杜荣林的遗物,有一把年纪且多病的杜荣林对自己的后事一定早有安排,如同当年安排战后的战场清扫一样,他肯定要给他始终十分钟爱的杜山留下一些什么。
档案袋里只有一个物件,非常小的一个饰物:十字架,银质,略显发黑,时日久远之态。小十字架所系的银链已经破损。
罗进把十字架抓在手中,两手忽然发起抖来。
“哪里?”他抬头问杜山,“哪来的?”
杜山问:“这是什么?”
罗进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抓起档案袋使劲抖,想从里边再抖出些什么。档案袋里没有掉出任何东西,罗进便把它撑开,对着窗户的光往里看,似乎要看看里边有没有某种秘写字迹。他看到袋里什么都没有。
杜山说:“看背后。”
罗进把档案袋翻过来。纸袋背面下方果然有东西,是三个用碳素笔写了小字,字迹跟档案袋封面相仿,字为“青竹岩”。
杜山说她已经问了。在龙潭山谷三十里外,有一个小村叫“草寮”,从小村往深山走,有一个地方叫青竹岩,那儿有一座小庙。这一段时间杜荣林曾几次去过那里。前些时候,有一回部队领导有要事,杜海奉命急找杜荣林,就是在那一带找到他的。
“他不信神不信鬼。”杜山说,“我从没听说他进过什么庙。”
罗进浑身打颤。
杜山说,杜荣林发病前,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山间海畔跑动,为他原属部队做有关战史收集编撰方面的事情。家人说,这事本不必杜荣林跑东跑西,他可能更多的是借机到外边走走,访一访旧日战友部下,排解心绪。本来以为他也就是跟他们聊聊当年战友之情,哪知他还非常认真地了解一件特殊的往事。杜荣林是军队指挥员出身,头脑清楚,行事周密,还有一个庞大的,覆盖了此间城乡各地的旧部、军事和准军事机构可以提供帮助。一旦认真起来,他什么事办不成呢?
“当时我跟他提到母亲。”杜山神色黯然,“我告诉他,我一直想念她,很想找她,她让我止不住心疼,我总幻想她还活在这一带山区的什么地方。”
“啊啊啊啊。”罗进说。
他们在第二天动身前往青竹岩。上车时罗进略略一怔:司机是位军人,他们坐的是军用吉普。这竟是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安排的。杜海送他们上车,表情平静,没多说话:“让我的司机送你们。他跟我去过,知道地方。”
他们到了草寮村,找到了林木辉,林木辉让自己的儿子领罗进父女进山。罗进年迈,难以疾行,一路走走停停,黄昏时才到了深山里的那个去处。青竹岩与世无争地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四周全是竹林,有一条清澈的小山涧从山谷流过,山涧旁散落着几间残破的农舍,农舍后边有几间石砌小屋,却是一座小寺,小寺就叫青竹岩。小寺里的摆设很平常,看上去跟普通农家没太大区别,就是正厅里供着一尊观音菩萨,有一些简陋的佛事设施。小寺的偏房里住人,有四、五个孩子,还有两位事佛人员,住持年约五十,徒弟三十左右,两位都是当地人所称的“菜姑”,即尼姑。
罗进把杜荣林留给杜山的小十字架拿给住持看,她说:“阿弥陀佛。”
住持颤颤行走,把罗进一行人领到偏房,推开一扇门让他们进屋。那屋里摆着两只旧式木制农家木柜,到处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是一种陈年旧物留下的古老气息。
住持指着木柜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罗进跪在木柜前翻查里边的物件。旧衣服烂布包中掉出了一张小照片,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二十年前的物件,照片中一位中年妇女神色悲戚,与罗进面面相觑。
罗进老泪纵横。
他说是她。照片上的人不会错,轮廓脸形神态都对,是她。十字架是她的,当年她信教,小十字架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的,她总把它挂在脖子上。有一回在赣州匆匆分别,回返战地时,她曾将他一把抓住,含泪在他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
五十多年后,在青竹岩,罗进终于与刘小凤邂逅相逢。
住持领着罗进一行去了小寺后山,指着一个小土丘说,这是师傅的埋骨之所。她是四年前去世的。罗进垂首站立在小土丘前,木然无言。
“爸,”杜山泪眼迷蒙,“这些年咱们哪去了呢?”
罗进号淘大哭。
“我为什么今天才来?”他说,“她怎么就不能多等几天?”
他在刘小凤坟头跪了下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直到一个跟头仆倒于地。
“爸爸!爸爸!”
“痛啊。”
4.
青竹岩小寺位居深山,它最初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
离青竹岩最近的村落就是草寮。草寮村的老人说,深山里的青竹岩小寺怕有三、四百年历史了。据说早年间小寺极简陋,连个遮雨的窝棚都没有,当时就一个老尼在林子边的山洞里修行。后来有人在竹林里搭了一间草屋,让修行者有了居所。直到七、八十年前,青竹岩茂密的绿竹林中也还仅此草屋。民国初年,一个富人之妻婚后无子,到青竹岩烧香许愿,答应如能生个儿子,一定捐资建庙,竟一愿得成。富人得子后还愿,修建了现在的石墙瓦房小寺。从有寺以来,青竹岩一直是纯粹的佛门地域,除了小庙外别无建筑,直到“文革”后期,才有十数俗家男女从山外的草寮村来到青竹岩,在附近山间开荒种茶,于寺侧盖一排简易农舍居住,当时称之为“耕山队”。十数年后耕山队不再存留,农舍荒废,只有青竹岩小寺依然寂寞地独守青山。
在人们的记忆里,青竹岩小寺从来都是尼姑庵,庙小人少,多则三、五尼姑青灯相伴,少则一两个人形影相吊。尼姑们在小庵里念经,在寺旁挑水种菜,聊以为生。青黄不接时节,尼姑们就下山化缘,从乐善好施者那里讨一点米,加几块咸菜,亦为乡民操办一些小型佛事。在漫长的岁月里,小庙被雷电焚毁过,因瘟疫死灭过,兵荒马乱时节还被山匪洗劫过,可是到头来总是慢慢又燃起香火,断断续续,代代相传。
五十多年前,青竹岩小寺住持是一位人称“老菜姑”的老尼。时兵荒马乱,山间匪患炽烈,小寺最为破败,仅老菜姑一人独自生活。有一年夏天,老菜姑到山下化缘,回山途中碰到一个女疯子,女疯子二十多岁模样,衣裳褴褛,只会哇哇叫,不会说话,老菜姑看到她时,女疯子正趴在地上,像只山羊一样啃青草,吃得满嘴绿汁。老菜姑连说阿弥陀佛,连哄带劝,牵着手把她带回青竹岩小庙。女疯子在庙里吃了老菜姑两块地瓜,坐在地上不走了。后来女疯子一直在青竹岩附近窜来窜去,饿极了才跑回来找东西吃,时常莫名其妙地发疯,大哭,哇哇乱叫。有一天她一反常态,安静无比,坐在小庙偏房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参禅入定一般。老菜姑过去一看,女疯子的怀里抱着个用破布包裹的女婴,不知是在哪捡的。女疯子竟因此魂魄安定,从此不再发疯。
后来女疯子也成了尼姑,被山下人称为“亚九姑”。土话里“亚九”是哑巴之意。亚九姑从不在外人面前说话,但她却不是哑巴,她只是耳朵聋,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因此难与他人交流。被收养的女婴后来起名叫“捡来”,管老菜姑叫“阿婆”,管捡她的亚九姑叫“阿姆”,三个女子俨然祖孙三代,一起在青竹岩生活。那时天下已经太平,山间已无匪患,三代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平和无虑。后来小寺曾在“文革”期间经受风波,一些年轻学生跑上山来,以破除封建迷信名义砸了青竹岩小庙,庙中祖孙三代被迫迁到草寮村生活,给生产队拾粪,赚工分为生。“文革”后,三个女子又相携返回青竹岩种菜念经。后老尼去世,亚九姑主持小寺,她多做善事,广积阴德,让自己的小庙收养弃婴,抚养她们长大,培养她们读书,在四乡渐成美谈。眼下青竹岩小庙住着五个女孩,大者十一岁,小的才六岁,都是她收养的弃婴。这些孩子都在山外草寮村小学上学,平日寄宿于学校,只在周末才相随回寺。小寺颇有善声,山外村民和政府民政部门都时常予以资助,以褒奖小庙拾弃哺幼之举。
四年前“亚九姑”去世,埋骨寺边山岭,与当初收容她的老尼相伴。此后小寺由“捡来姑”主持,就是当年被疯女人拾到并抚养成人的女婴。
青竹岩小寺一向独处偏远,平淡无奇,林间一粒细砂般不受外界的注意。忽然有一天,一位老人在一个年轻人的陪同下翻山越岭从草寮来到青竹岩。老人自称姓杜,北方口音,到青竹岩寻访旧迹。老人认真打听亚九姑的来历。住持对杜姓老人说,她的阿姆是个非常善良的老尼,观音大士般慈悲为怀,操持小庙,做过许多好事,生前几乎不说话,从没讲过她什么来历。杜姓老人说,三代人曾经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她们不可能什么都不说的。住持说,当年她是个孩子,大人的事她不知道。
杜姓老人悻悻而归。谁想不多久后他再次来到青竹岩,他说,住持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她只是不想说而已。老人提起很久以前发生于附近的一场战事,以及战争中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在战场上的女孩。老人说,这个女孩心里有一块伤疤,时时作痛。为了这个女孩,住持权为善举吧。
住持很觉心动,她把自己所知都告诉了老人。实际上她确实没知道多少事,她只是听说阿姆到青竹岩之初疯疯颠颠,只在抱养她之后才不再发病,在后来的岁月里,她也一直不很正常,尽管不再发疯,思维和意识却有异常人,包括不愿讲话。
住持给老人看了一个小十字架,这东西并不属于佛门。她说,阿婆讲过,这是她阿姆也就是亚九姑流落此地时,脖子上戴着的东西。
杜姓老人点头。他说,在草寮村听说了这么一位亚九姑,心里立刻就有直觉,认为她可能就是他在寻找的人。老人从了解的情况推测,当年这女子受过伤,可能还因意外惊吓、亲人失散刺激强烈而神经失常,直到一个弃婴弥补了她的丧女之痛。她的耳朵可能是被战场上的枪炮声震聋的。她的失常和失聪使她跟往昔隔绝,深山里的小寺也使她像个水泡似的消失于世,让谁都没法找到。直到她告别人间。
老人给小寺留了点香火钱,把小十字架带走。他预告说,以后会有一位女子带着这个小十字架重返小寺。可能不要多久。
尾声
故事已了未了。两个人,两个家庭,同一部故事,同一种疼痛,同一个国家民族历史之中。有什么东西可以隔阻他们?战火?恩怨?时光?海峡?都做不到,他们命定地在一起。他们是谁?仅仅是两个人?两个家庭?
斯人已去,其声犹存。
龙潭山谷后山头上林木葱郁。
大片松柏林复盖了整个山头。旧日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山地经过整理,满地灌木和杂草丛被清理一净。移种于山间的松树和柏树已经成林,枝繁叶茂,满目苍翠。
茂密的松柏林边有一块石碑,正面刻写三个大字“长青林”。背面密密麻麻列有数排姓名,于立春以下,八十有余。有五字刻题于上方:“永久的心愿”。
旧日战场松柏常绿,碑间英灵有知。创伤应当平复,祖国应当统一,民族之林应当长青。总有一天,人们将不再为海峡而疼痛。
杜荣林与他的战友们相伴,山顶一棵树下埋有他的骨灰。
从山头林间远眺,群岭之东,远处是海峡,越海峡往东是台湾,台湾中部的一个山地间埋有罗进的遗骨,他的墓地也有一片林子。
当长风吹过海峡,有林涛在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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