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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之痛 第二章

1.

罗进服刑的地点在江西南部深山里,那里有一些劳改农场,聚集着各类被判了罪的人。罗进在劳改农场常有一种做梦之感,因为此地山水和语言他相当熟悉,百无聊赖十分亲切。赣州离此不远,罗进曾在那里生活过,十多年前他带刘小凤和女儿随败军溃逃时,曾一起乘车穿过这一带山水。

罗进没有表露任何一点异常,没有谁知道他鸡零狗碎跟本地有许多私人关联。在被捕后的审讯中,罗进只说自己是台湾高雄人,光复后进入国民党军队,派到大陆参加内战,以后撤回台湾。他自己不说,就没有谁知道他的底细,包括他那些“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的队员。这些队员里,除上尉副支队长和另一个士兵因拒捕被击毙外都捡了条命,几个家在大陆的士兵在审讯程序完成后很快获释,几个军官被判了刑。罗进是支队长,本次窜犯骚扰的主犯,尽管被包围后没有抵抗,非常麻利地率部缴枪投降,审讯后却予重判,处十年徒刑,审讯人员说他不老实。罗进在受审时只说给他的任务是进入闽南山区相机行事,建立秘密据点,没有具体目标,没有潜伏在大陆的接应人,让人觉得他的这一次窜犯就像小孩游戏似的随心所欲。审讯人员认为罗进隐瞒了一些重要东西,却也没办法彻底搞清。特别支队里只有罗进一个人知道任务和目的,他不说,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罗进在劳改农场里做大田劳工,成天跟一队犯人在看守人员监视下扛着锄头下地劳动。罗进干活非常卖力,说话很少,时常木着个脸,从不给看守和管理人员找麻烦,也不跟其他犯人生事,从一开始就是个超级模范囚徒。没有谁注意到他劳作之余总在观察周围情况,木纳的眼睛里时而会闪出一种阴阴沉沉的光芒。

罗进在寻找缝隙。他认为只要有心,任何地方甚至石头蛋里都可以找到缝隙,罗进所呆的这个劳改农场在防卫方面更不可能无懈可击。作为一个为囚徒提供劳动场所的农场,必须拥有大片无法用铁丝网尽揽的水田、山林和道路,防护水平远不能像面积相对狭小的监狱那般严密,且非常容易受到自然因素的侵扰。一个关在牢子里的犯人最多指望老天来一场大地震,如果侥幸没被压死,他就有可能越残壁而出,逃之夭夭。而一个在劳改农场干活的犯人则可以指望各种天气,无论是暴日、风雨还是雷鸣,都可以为别有所图的犯人创造机会,提供条件。

罗进不动声色地准备潜逃。对他来说,十年的刑期太长了一些。罗进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潜逃经历,那一次他从九弯逃出包围圈,从闽西入粤东,再偷渡香港。他知道如今情况已经大变,共产党已经建立稳固的统治,军队和民兵在东南前线地带编织的防备网已经非常紧密,几至水泄不通之境,他的这一次潜逃绝不可能喝稀粥那么顺溜,罗进从自己率领的特别支队迅速覆没过程中十分刺骨地深切感受到这种状况。但是他还是打算冒一次大险。他决定离开台湾,离开吴淑玲潜回大陆,不是为了到劳改农场帮共产党种地来的。

罗进悄悄察看地形,他认为本农场北部是薄弱环节。这个农场南部山间有一条公路,是通往外界的便捷通道,但无疑也是防范最严密的方向。农场北部有一片断崖,崖下有一条小河,罗进估计小河穿越群山后将汇入赣江的某一条支流。由于断崖难以攀越,不是一个适宜逃跑的好去处,农场警卫的注意力并不放在那里,这就给了罗进可乘之机。只要突破那面断崖,崖下的小河反是逃脱的有利帮手,农场警卫部门养有猎犬,这些猎犬是潜在逃犯最危险的大敌,河水能洗刷和冲淡气味,帮助罗进避开这些猎犬。罗进设定在夏天逃走,因为本地夏日时有雷阵雨,大雨倾盆,雷鸣电闪之际,犯人和警卫四散避雨,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可一走了之。夏日里山间有各种野果可以充饥,借以补充体力,夏日里还不需要太多衣服,不至被冻死于逃亡之旅。因此罗进选择夏天,他精心策划,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待机会。

初夏,罗进悄悄行动。他像个上吊物品收藏癖患者般利用各种机会搜集废弃绳索,藏匿于矮树丛里,还偷偷带出一双胶鞋藏在一块石头下边。为了确保脱逃成功,罗进在上山砍草时,偷窃了同队一个犯人的割刀,把它丢在一棵小树的枝杈上。丢刀的犯人被看守押着到山上找了两天,连根刀柄都没找到,为此被关了禁闭。罗进装聋作哑,做得比木头还木。那些天农场警卫如临大敌,唯恐犯人出事,半个月后什么事都没有,警卫们认为割刀看来确是无意丢失,渐渐松懈下来,罗进意识到时机已经成熟。

那时大田早稻的收获时节到了,满山金黄。数日炎阳,气温陡然升高,天上开始有雷阵雨轰隆轰隆的亲切吼叫,机会如期到来。

这一天早晨,犯人们吃完早饭,列队集合于操场,队长宣布今天到后山收割稻子。队长说,在本季收成之后,将对表现优良者进行奖励,包括减刑。罗进把腰带用力扎好,无比向往一般。罗进为自己选择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昨日中午本地下过一场雷阵雨,本地夏日里雷阵雨常连下三四天,时间每日后推几刻,今天一早就十分闷热,雷阵雨肯定会于午后如约而至,明天肯定亦是,老天爷与罗进早有密谋一般。

队伍出发,走出大门,队长突然一指:“502号,留下。”

罗进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502,你。”

罗进知道确切无误,队长是在叫他。那一刻罗进就如被当场抓住的贼一样浑身发凉,手脚发颤。他想怎么会呢?他们不可能知道那些绳子,还有割刀。

罗进被带回囚室。队长意味深长地没有马上找他谈话,罗进断定自己凶多吉少。他感到极其懊恼。他认定事情出在那把割刀上,不弄那把刀本来也是可以的,为了它让警卫警觉起来,使自己的计划毁于一旦,这实在太不上算。罗进不知道农场警卫怎么会确切地怀疑到他头上,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

那天下午,警卫打开罗进囚室的门,用警车把他送到数公里外的总场场部,带到一个负责官员的办公室里。

“知道是什么事找你吗?”官员问。

罗进差点脱口说出那把割刀,这是他的最后机会。按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原则,如果他自己承认了,他们不一定会加重对他的处置,如果在这时他还不主动说,就是吊死鬼吐舌头没得救了。

但是他死死把牙根咬住。

“不知道。”罗进慢吞吞做好犯人状,“我要去割稻子。”

官员说:“先不去。”

罗进问:“做啥?”

官员脸容严肃地看着罗进,从桌上拿出一张纸,对着罗进读了起来。

罗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官员和他的声音都梦幻一般捉摸不定,极不真实。

但是一切都是真的。根据形势发展,政府在前些时候决定对被判罪羁押的一些原国民党军政人员实施特别赦免,特赦名单已在报纸上公布。罗进因一些具体情况不属特赦人员,但是有关方面认真审查了他的情况,包括他曾提出的上诉申请,决定宽大为怀,对他进行改判。加上已批准的减刑,罗进可望于不久后获释。官员找罗进,是要了解、核对与此相关的一些具体事项。

这时酝酿多时的雷阵雨终于如期光临,雨点噼噼啪啪扫过劳改农场,场部平房上的瓦片被打出一片乱枪扫荡般的声响,远处有闪电和雷鸣。

罗进居然不再需要它了,不再需要冒雨潜逃,借助绳索和割刀冒死攀下断崖,然后沿小河逃出劳改农场,走向吉凶难卜的逃亡之旅。谁能想到上天在最后时刻会用如此方式对他露出牙齿,嘻嘻一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进总是本能地后怕,要是农场官员突然小腹不适拉了次稀,准备晚几天再找他谈话,天知道又是何种结局。

官员问罗进:“你对获释后的安置有什么要求?”

他说,根据档案资料,罗进是台湾高雄人,在大陆没有亲人。对罗进这样的人员有一种特殊的安置方式,就是获释后留在劳改农场工作,为本场正式职工,享受跟其他职工没有两样的自由。鉴于罗进在场改造期间劳动积极,表现良好,没有斗殴撒野或者密谋不轨之类劣迹,农场方面愿意留他,但是这要听一听罗进本人的意见。

罗进说:“谢谢。让我想一想。”

罗进对获释没有一点准备,他强使自己从满脑子逃亡计划中跳出来。现在他不必为自己寻找断崖上踏脚的石缝,却要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选择一个落脚点,同时还需要为之提供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有一个妻子,在大陆,叫刘小凤。”罗进说。

“我们知道。”官员说,“我们查过。”

官员说,罗进被捕后曾供称妻子刘小凤祖籍福建漳州,当时罗进称妻子跟他在1949年夏天溃逃时失散,并说明他之所以同意率特务潜回大陆,不是一门心思与共产党为敌,主要还是想借机寻访发妻的下落。罗进被捕后,有关方面曾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进行核查,在闽南一带没有找到这个刘小凤。

罗进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到那边去,自己再找一找。”

官员说:“可以考虑你的要求,但是你要想清楚,在这里可以吸收你为农场职工,在那边就很难为你安排工作,你可能得自谋生路。”

罗进说:“我愿意。”

罗进于隔年初正式获释。一位警卫干部带着他离开劳改农场,穿过群山,乘车向东。罗进曾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梦想穿越这片山水,不同的是原先他只能设想自己昼伏夜出,像只猫头鹰似的偷偷穿行,如今他竟是公然坐上汽车,有警官陪同进行合法旅行,秘密潜逃的危险和麻烦已烟消云散。

罗进被移交给地方,落籍在刘小凤原籍地福建漳州辖下的一个小镇上。大陆实行非常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罗进作为一个前国民党军军官,现释放人员,在落籍处受到了严格的管制。他是无业人员,不可能泥菩萨一般安在哪座庙里吃信徒供养,得自己谋生,此时罗进尚年富力强,可以到工厂打临工,可以到街头摆摊补鞋,也可以拜师学艺,当个裁缝或者厨师。罗进却不选这些相对稳定的行当,他挑起一副竹筐,拉长嗓门,学会了一句当地时常传布于城乡,非常专业化,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详的吆喝:“买铜卖锡,破鞋橡胶底啊....”

这是收破烂的职业吆喝,它的意思是:铜质的和锡质的东西都可以要,破鞋子则只收那种橡胶底的,其他底子的破鞋一律免谈,因为非橡胶底的破鞋其时无以回收利用。本地收破烂吆喝最具特色的是最后一个“啊”字,吆喝时这个啊要特别拖长,能拖多长就拖多长,才能叫出本行当的绝妙韵味。

收破烂是一种自由职业,对罗进而言其职业特色和好处就四个字,叫到处游荡。

2.

在“文化革命”运动热爆之前,罗进进展缓慢。

那时罗进已经走过许多沿海兵营。面对海峡,闽南一带兵营星罗棋布,海陆空各军兵种齐备,野战部队和守备部队互相支撑,交叉配置。前线地带的兵营戒备深严,处处安夹捕鼠,反特警惕极高,罗进必须小心行事。

此刻罗进已经不是国民党陆军情报部门的特务,“反共挺进军少校支队长”的头衔已不如一张草纸,罗进热衷寻访兵营不为收集情报,纯粹是个人原因。他只打听一个人,就是此部队是否有一个大个儿“北杠”指挥官,姓杜,叫杜荣林。

罗进只能从杜荣林这里入手继续他的寻找,这是打散他一家三口的仇人,也是知道他女儿下落的人。罗进所知的最后消息是他在沿海某营当营长,该情报为前秘密情报站长王汉夫,也就是后来在台湾被捉为“匪谍”的陈汉提供的,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里,人世间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罗进身边发生了不少事件,他估计杜荣林也差不多,但罗进始终认定杜荣林依然呆在沿海,在军营里。两军对峙,最需要好军官,共产党不太可能放弃杜荣林这样的军人。

作为一个收“破鞋橡胶底”的,罗进没有当年搞特工时的情报网络,没有电台和密写药水,也不敢冒险闯入重兵防护的营区,只能单枪匹马在各兵营之外转悠,用各种曲折的方式打探消息。罗进收捡和分析废纸,外加攀谈,两者都是传统特务的传统手段,罗进精于此道。军营保密措施比较严格,涉及机密的文件、纸张通常都在营区内焚烧,或者直送纸厂打浆,很难让罗进收购到他的废物筐里,但也不是绝无缝隙。罗进紧紧盯住各军营附近的垃圾箱,尤其是军官家属院附近的垃圾箱,后者通常比军营要随便一些。罗进不惜钻入臭哄哄的垃圾堆里挑挑捡捡,把臭桔子烂布头甚至女人用过的月经纸翻得底朝天,从中查找线索。他还格外注意攀谈,任何一座军营都在人间,都不可能不附着着一些村庄、小镇或者小学校,以及理发店、杂货铺、缝补间和肉摊菜担,这些地方总会有一些特别饶舌的家伙,他们喜欢一边卖货,一边卖弄自己的博学和广闻,特别是他们知道的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例如部队里的事情,他们会从买菜的司务长那里探听连长喜欢吃哪种豆腐,指导员喜欢辣的还是酸的,等等。

在一个县城机关大院外的垃圾堆里,罗进捡到了一本油印小册子,在小册子上再次跟杜荣林隆重遭遇,很滑稽也跟罗进自己邂逅相逢。这本小册子是当地文化部门的一个拥军宣传小故事集,里边有一个演唱脚本,题目是《独立营歼敌英雄赞》,演唱的竟是当年驻本县的海防部队独立营和民兵围剿罗进特别支队的故事,里边有一句唱词,叫做“功勋营长杜荣林,星夜布防抓匪兵”。罗进看到这句唱词,百感交集。

但是杜荣林已经不在这个营了。该营营区外小镇上一个卖咸鱼的货摊摊主对罗进说:“张营长最喜欢吃我的咸鱼,没有我的咸鱼下稀饭,他不动筷子。”

罗进说:“我见过张营长,大个子,‘北杠’。”

“去,大你的鸟,张营长个矮,像我这样。”

“以前有个营长姓杜,他不喜欢吃咸鱼。”罗进说。

罗进不知道杜荣林上哪去了。九弯?东山岛?另外的军营,还是上天入地了?

忽然间天下大乱。“文化革命”爆发,一片混乱。政治热度持续上升,直至白热化状态之际,一个藏在军营深处的杜荣林意外地被送到罗进的破烂筐里。

罗进在一张红卫兵传单里再次遇见杜荣林,传单大字赫然为:《打倒杜荣林》。杜荣林果然还在解放军部队里!他在另一防区另一部队,当了代理团长。

罗进兴奋不已,也颇为杜荣林遭逢恶运兴灾乐祸。罗进没有丝毫耽搁,即挑起他的破烂担,前往传单所说的杜部防区。

他开始琢磨下一步。找到杜荣林以后怎么办?眼下首要的自然不是打黑枪、报仇一类勾当。那不易得手,也不行。他们间的老账如果能一枪了结,当年刘四斤早下手了。罗进盯着杜荣林的要因是女儿,怎么才能从他那里搞清她的下落?用什么办法?得怎么小心?罗进清楚,不仅是他在找杜荣林,杜荣林可能也在找他。

罗进受审时,审讯人员曾追问过一些旧事,问起过王汉夫搜集杜荣林情报的事,连当年金门前沿大喇叭广播的《致杜营长的信》都翻出来问。罗进一问三不知,说自己从未派驻金门,所属部门与金门前沿特务机关不同系统,装得跟那些事毫无关系。他心里却清楚,也挺惊讶:大陆情报部门掌握的内情不少。有人盯着他,有人在查那些事,这里会不会就有杜荣林本人?

没待罗进找到正遭逢大字报轰击的杜荣林,一个意外事件突然发生:一队民兵在杜部兵营附近的小镇抓住罗进,把他捆到了镇上。

罗进身上有一张证明条,是罗进户口所在地的“革命造反委员会”给他开的路条,路条上写明,持条人罗进原为国民党特务少校,曾被判刑,经政府宽大,劳改释放,为坏分子,以拾破烂为生。路条要求罗进在收破烂所到之处都须向“革命群众”自报反动身份,接受监督,“各地革命群众应加强对其专政”云云。罗进向抓他的民兵出具路条,挨了一顿狠揍。民兵们骂他:“臭家伙你跑这么远干什么来了!”

罗进发觉自己的运气有些问题。这一带位居山区,位置相当隐蔽,早先一直比较平静,不料就在他涉足的前两天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有通知说附近发现国民党特务活动,于是所有民兵紧急动员,到处搜查,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都一捆了之。事实上那段时间里除了罗进这个前特务,并无真正的国民党特务光临本山区刺探军情,紧张局势主要是传单挑起的:其时这一带发现大批反共传单,红的绿的散布于大片区域。

罗进在捡破烂生涯里时常邂逅这类纸张,上边写有“反攻复国”、“反抗共党暴*”等口号。罗进知道这些传单不是哪个党国忠勇之士冒死书写并投放于此,它们都来自天空,由一些灌饱氢气的气球从金门等岛屿带来,这些气球借风势飘过海峡,风向合适时能飘飞上千公里,把携带的传单投放于广大的大陆地面。罗进在金门参与过这类活动,那边的政宣人员将此定为“心战”一策。大陆这边针锋相对,也由沿海军民用气球和海上漂浮物把宣传品送到台澎金马等岛屿,称之为“空飘”和“海漂”。双方隔海开展宣传攻势,为当时对峙一大项目。让罗进备觉气恼的是,自己早先干过的所谓“心战”忽然战到自己的头上,伙计们的气球早不扔晚不扔,偏就在他接近目标时一古脑儿扔下传单,让他四周花花绿绿全是这些纸片。于是民兵如临大敌捉特务,他被一条绳子捆走,还挨了一顿狠揍。

几天后罗进受到遣返。没有证据表明他还在干特务,他身上的路条表露了他的确切身份,抓他的那些人打几个电话证实他的来历后,不再跟罗进多嘴。他们没有把一个拾破烂的前国民党军少校收容在本地供养的必要,于是遣返了事。

罗进被塞进一辆货车。同车数人,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一个算命瞎子和一个乞丐,时称一车牛鬼神蛇,由一警卫护送押回原籍。遣返途中,罗进的晦气再次作祟:他们那辆老爷车在半路上抛了锚,修理大半天,耽误了时间。午夜里,司机把车开进一所中学,该校坐落于城郊,司机说不行,累坏了,就在这里睡觉,明早再走。

罗进等牛鬼蛇神下了车,被关进一间教室。那会儿学校里“文革”正热,不少学生有家不回,就住在学校里。罗进诸位的到来受到了中学生们的热烈关注,不一会儿就有几个男女学生跑过来欣赏。孩子们多衣冠不整,一边好奇地观看,一边不停地打哈欠,一看就知道是从床上跳下来看热闹的。

然后来了个学生头头,是个扎两条小辫的年轻姑娘。一个男孩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径直走到罗进的身边。

“你是特务?”

罗进看着姑娘,一声不响。

“问你呢!”姑娘身边的男孩大声喝道。

罗进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有关他原为特务,后蒙政府宽大,释放安置本镇,以收破烂为职业,须请各地革命群众进行专政的证明条递给姑娘。姑娘看了看,还给罗进。

“老实点。”她说。

而后姑娘走出教室。

罗进看着姑娘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深身发抖,有如挨了电击。

在那一刻他想起庐山,想起一个晴朗的下午,他的吉普车驶过一辆抛锚的军用卡车,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女孩突然从后视镜里闪了出来,其中一个是刘小凤。近二十年后,刘小凤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从这间教室的大门朝他走过来,带顶军帽,穿身军装,右臂上挂着红袖章,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精神又干练。

除了衣着和语言有异,这位学生姑娘的脸型身材和表情神气,都跟罗进记忆中的刘小凤一模一样。

第二天上午罗进又被押上卡车,继续前往遣返的目的地。然后一站一站相接,一直被押回他落籍的那座小镇。罗进在小镇上因流窜被狠斗一场,吃了一点皮肉之苦,在保证老老实实,决不乱说乱动后被放走。回到小镇他租住的破房子后不到半个小时,罗进又故伎重演,失踪不见。

几天后他出现在遣返途中住过一夜的那所中学。

没费多少周折,前职业特务罗进很快就搞清究竟,知道让他有如遭受电击的学校女生头头名叫杜山,她的父亲不是别个,就是杜荣林。

他整个儿呆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个样子。他千辛万苦到处寻访杜荣林,却在被民兵意外逮住并遣返途中碰上这个跟刘小凤一模一样的孩子,这孩子还是杜荣林的女儿!如果她是杜荣林的亲生女,怎么会长得跟刘小凤如此相像?如果她是刘小凤和罗进丢失的女儿,她怎么会变成什么杜山!

罗进从学校一步步追踪到城里杜家居住的小院。恰在这时杜家出了大事:大字报披露杜荣林已被调离前线部队,免职受审。然后秦之川的名字出现在大字报上。忽然间杜山采取行动,带学生抄了自己的家,这把火掉过头立刻烧到杜山自己的身上。两天后学校为之震动,出了爆炸新闻。

王碧丽供认自己的丈夫是国民党上校秦之川,承认藏匿秦之川着上校军服的照片是期待国民党“反攻大陆”、“图谋变天”。她交出了所藏的一本“变天账”,是厚厚一个笔记本,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写满一本,全部都是抄录的古诗词。大字报说,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她就在练字,或者抄写,其实祸心尽在里边。据王碧丽供称,她和她丈夫是在杭州认识并结婚的,其夫喜爱古诗词,她因此染有此好。她在其夫照片后边抄录的《长相思》作者是唐朝的林逋,林逋是钱塘人,钱塘即今杭州。“吴山青,越山青”,写的就杭州一带景物。王碧丽是以此怀夫,想念逃亡台湾的反动丈夫。她那本“变天账”里抄录的诗词,无不是怨妇思夫、盼望重聚的内容,其中包藏着许多东西。例如“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谁问谁归期了?王碧丽是否里通台湾,与其夫存在着秘密联系?还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王师”是什么部队?是否盼望国民党部队卷土重来,“反攻大陆”,北定中原?

秦秀珍爆出了最大新闻。大字报说秦秀珍在接受红卫兵提审时供认了其家另一大问题:原来杜山非其亲生女儿,也不是抱养自医院或农村。本校前线红卫兵团副团长,到处出头露面,非常风光的杜山一向以解放军军人家庭出身自诩,其实她是假货。没人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是肯定不是好人。当年国民党败兵车队逃亡,遭到解放军伏击,她的父母把她抛弃在被击毁的敌军大卡车中。

这张大字报的标题是《杜山的生父是国民党军官!》

罗进与自己再次懵然邂逅。

罗进没能看到事情的结局。他在杜荣林家这场灾难发展到接近高潮时被赶来追捕的几个民兵逮住,拖回他呆的那个小镇,而后即以“不老实接受改造”之罪关进一个临时拘留所,不久随一群时谓“牛鬼蛇神”者一起被押往一个看管极其严密的水库工地参加劳动,又一次失去了自由。

3.

两年后水库竣工,罗进被放了出来,他重操旧业并寻访故地,故地早已物是人非。

他去了杜山那所学校,学校已经是另一茬孩子的天下。当年戴红袖章的那群孩子就像一起钻入地下似的消失不见了。罗进听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去了乡下,他们被称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化进田野农舍如盐巴化入水中。罗进去了杜荣林家的那座小院,罗进看到院里的两层小楼依然如故,只是显得比原先更残破一些,有一群男孩和女孩正在院中嬉戏吵闹。这也是另一茬孩子了。

小院里一个老太婆把一个破脸盆和一个烂铁皮桶卖给罗进。罗进问她:“以前姓杜的那家人哪去了?”

他说,几年前他到这里收过破烂。住这里的那家人有一个半老婆子,穿一件绸衣服。男主人是个部队的军官,女主人是个医生。

老太婆说:“秦医生死好几年了。”

“一家子呢?”

老太婆说,那家人遭灾后不久就搬走了,去了闽西三线,走了后没再回来过。去年她还帮杜家把一封北方来的信转给他们。

罗进抬起头看着西边,西边一层层山岭一直迭到云里。

罗进决定到闽西去,找姓杜的。世界上还有谁跟这个杜荣林如此多情?他们真是前世修来的冤家,这一切简直就是注定的。

罗进继续追踪杜荣林,为的还是寻女。多少年里,罗进设想过女儿下落的无数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的就这一种:毁了他一家的战争胜利者把她抱进家门,作为自己的女儿抚养成人。罗进突然见到杜山,一眼认出她的那会,杜山穿一件合身的黄军装,领着一群学生随从,像个大陆型号的贵族明星一样。罗进知道这个孩子肯定被杜荣林宠爱有加,是在胜利者权力的沃土上成长起来的。罗进不知道撞上杜荣林是女儿的灾难,还是运气。浩劫之前,女儿在这个解放军军官身边受到的照料,看来不逊于其他孩子。对罗进而言这却有另一重意味。

凭什么她叫杜山?罗进有一种被掘墓刨根断后的切肤之痛。

罗进知道所谓“三线”是怎么回事。这是个战略名词,大陆的战略家把福建等沿海地区作为前线,把后边的中部省区如江西湖南等作为二线,把西部四川等大后方作为三线,每线都有各自的战略任务。福建省按此模式,也划分了自己区域的一二三线,然后在列为“三线”的闽西后方山区建立起一些军工生产企业,以支持沿海前线对敌作战的需要,这就是所谓的“小三线”建设。

罗进潜往闽西,早起晚睡,走向深山。那段路倒走得很顺,没有汽球,也没有满山红红绿绿的传单。后来罗进听说并非他的“心战”同伴睡觉去了,他们照干不误,只是大陆“文革”最乱的阶段已近尾声,不像早几年那样百无顾及,因而便有人组织民兵中的神枪手对空射击打排子枪,有时甚至出动飞机层层狙击从海峡对面反攻过来的汽球,将它们击落于海上或者海岸边,这成了那一时期海峡两岸间的主要战事。

罗进找到坐落于深山坳里的一家兵工厂,据说杜家就迁到这里。兵工厂建有一排排新厂房,厂子颇具规模。罗进听说这里制造高射机枪,有一种两管高机,还有一种四管高机,它们的火力可能还打不下十万公尺高空的u-2飞机,对付飞不到那么高的台湾汽球当是绰绰有余。罗进在那家厂子周围游荡,伺机行动。

星期天,一个买菜的老太婆把罗进带过警卫,走进工厂家属大院,让他把家中破纸箱收走。罗进跟到了一座两层小楼边,老太婆从屋里抱出一大堆破纸箱,罗进将它们一一撕开,用力踏扁,拿条麻绳捆在一块。这时突然有辆吉普车从他身边开过,停在前边一排平房前。罗进抬起头,一眼瞧见两个年轻军人走下吉普,然后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魁梧,穿军装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这人腰杆挺得笔直,被一左一右两个年轻军人夹在中间,快步走进屋去。

罗进眼睛发亮,一时几乎不能自己。

正是杜荣林,罗进一眼认出。1949年9月那一天,他俩在龙潭山谷相向而立,他是胜利者,罗进是俘虏。隔年他带着几个人走进罗进的望远镜里,那时他是谈判人,罗进是土匪。以后在九弯,罗进趴在竹头后边向河里喊话,他在河中船上,握枪藏在粮垛后头,互相看不清脸面。此后彼此间还有过一些故事和想念,却再未谋面,直到今天。“大北杠”依然挺拔,只是两鬓有些斑白。

罗进紧盯着杜荣林进去的那排平房。他把这边老太婆卖给他的破纸箱用一把秤秤出重量,数了钱交给她。老太婆走开之后,罗进挑起担子走到杜荣林家门外,大声吆喝。门吱一声打开,一个六十来岁模样的妇女走出门来。

那年罗进在杜家居住的小院见过这个女人,知道她是杜荣林妻子的母亲,叫王碧丽,曾在大字报上大出其名。为了她仔细收藏的一张惹出大祸的旧照片,还有一本藏在古诗词里的所谓“变天账”。在经历过那么一场灾难后,她还留在这个家里。

“这里没卖的。”王碧丽对罗进说,“别在那叫。”

罗进在大院里磨蹭,一直磨到杜荣林再次出现。罗进看着他被两个年轻军人领上吉普车,然后离去。罗进注意到“大北杠”脸色阴沉,他的军装领子是空的,没有身边俩军人那样的红领章,帽子上也没有帽徽。

显然他仍在受审之中,类似审查其时似乎总是旷日持久。

罗进在兵工厂家属院附近转悠,悄悄打听。他听说杜荣林名义上属于这家兵工厂,却没在这里上班,几年里一直呆在附近一个部队农场,称“隔离审查”。偶尔回家取东西,都有人跟进跟出押送。杜家那房子里眼下只住两人:他岳母和小儿子,这小儿子叫杜路,还在上中学。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已经去农村下乡当知青。罗进问起杜山,这里居然没人知道她。这个家搬来后只有两个男孩,他们家没有谁跟人谈起某个女孩的事,就像他们从不说起孩子的母亲一样。

有天下午,罗进把他的破烂担子藏起来,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收拾得不逊当年干特务当少校的样子,再趁警卫不注意混进大院。时杜荣林的小儿子还没放学,杜家只有王碧丽一人在。罗进做出熟客模样,不慌不忙上前推门,那门竟没上锁,一推就开。罗进一直走到厨房,王碧丽正忙着煮饭,一见不速之客,她吃了一惊。

“我知道你丈夫秦之川,台湾。”

王碧丽的脸色一下子青了,手索索发抖:“你,你是谁?”

“杜山呢?她在哪?”

王碧丽吓坏了:“不,不在这。”

“在哪?”

“一直都在那儿,在土门....”

罗进突然转身走开,一下子不见了。

他知道王碧丽吓懵了,此时此地提起她的丈夫秦之川,哪有“吴山青,越山青”那般境界。她在昏头转向之后还会继续心惊胆战,但是她肯定三缄其口,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特别不会跟她依然麻烦缠身的女婿杜荣林说起。即使说起也不碍事,杜荣林自身难保,此刻无能为力。

罗进收拾他的破烂摊子,决定先跟杜荣林拜拜。他知道土门在哪里,依稀猜出杜山为什么会在土门那个地方。

罗进一路倒腾破烂,一路返回闽南。途中,某天黄昏,罗进随手翻阅他收来的旧报纸,在一张报纸的头版意外地看到一条消息:美国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于几天前访问中国,双方共同宣布***将于来年,也就是1972年5月前的适当时候访问中国。

罗进目瞪口呆。他知道台湾那边同伴会有什么感觉。几个月前,罗进从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支美国乒乓球队从日本跑到北京打球的消息,心里觉得怪怪的,不明白这些美国人突然跑到大陆跟共产党在一张桌上玩那个球如何有趣。到了这会,他才知道原来美国人跟大陆共产党关系的解冻就是这么开始的。美国是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当局主要盟友,现在这个盟友向大陆的共产党政权伸出了橄榄枝。

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失落,高一脚低一脚走进了土门。

4.

罗进找到了女儿,她被人称做杜山。

她在土门。这个村跟她如何结缘罗进已经明白了。当年罗进在溪流上跳水逃走,把女儿弃于竹排,排竹便是驶向土门。后来罗进曾带小队土匪重闯土门,吊死村农会主席吴北斗,还从村里拖来一个中年农妇,追问一个女婴的下落。该农妇滴溜溜转着眼睛,号淘大哭,说她见过河上漂着被水泡肿的死孩子,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二十几年后,罗进才知道自己当年居然上了这农妇的当,该婆子蓬头垢脸,装出一副傻相,其实比谁都刁。她不仅仅知道那个婴儿,她自己就是替解放军收养了婴儿的事主。当时她可能怕解放军回来讨要时没法交代,也可能怕土匪认为她是为解放军办事,把她也吊死在树上,像吴北斗一样,因此她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罗进一摆手喝令把这蠢婆娘带走,如今他才明白这婆娘多么精明。

罗进再访土门的这会,杜山就住在该婆娘家里,杜山管她叫“阿嬷”。这家人住在村子中部,有三间新瓦房,从房子看家境不错,早非当年那般肮脏拉塌,已是村里的中等人家。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模样老实厚道的农人,有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两个已经长成的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还有杜山。

罗进清楚自己不该到土门这里来。在离开劳改农场落脚闽南后,罗进挑着他的破烂摊子走遍闽南厦漳泉城乡,其间他一直非常小心地避开当年入伙为匪时曾经活动过的地方,如同避开地雷阵。尽管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罗进仍然害怕被人认出。例如土门村这个婆子,记性没准好得出奇。罗进在大陆被捕后,始终咬紧牙关,只说自己台湾光复后进了国民党部队,以后部队被派到大陆打内战,1949年秋天兵败逃回台湾,从不谈及曾流落闽南入伙为匪的经历。他清楚,要是共产党知道当年杀人放火的土匪小头目刘四斤就是罗进,没准会判他死刑。对罗进来说,这段历史生死攸关不能暴露,他不应当在土门抛头露脸。

但是他来了。他把自己的担子放在村头大榕树下,坐在一条从地面突起的树根上,看着村中瓦房。他看到剪着一头短发的杜山步履轻盈走出家门,在门口轻轻抬手,把额前一络头发拨回耳后,她的眼光朝榕树这边一飘,折转走向村子另一头。那一刻罗进眼角发涩,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他觉得值得。他从台湾潜回大陆,蒙受牢狱之灾,筹划越狱,四处流窜,为什么?为了这个。更远一点,从把孩子扔在河中竹排之后,他上山入伙,打家劫舍,偷渡香港,守在金门眺望,参加东山之仗,历尽千辛万苦,为什么?因为心里有那么一处在隐隐作痛,这就是她,还有她的母亲。

土门村西边有一个小农场,叫土西农场,罗进在该农场找了份临时农工的差事,住进场内一间旧库房。他在土西农场不再拾破烂,改拾牛粪和猪粪,罗进将拾到的牲畜粪便交给农场,完成一定任务,换一日三餐和一点零花钱。农场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不太爱管闲事,罗进因而有了较多的行动自由。

他不动声色打听杜山的情况,得知当年杜山被寄养,四岁多时受伤,以后被杜荣林接走的情况。杜山离开土门后,养父母曾到城里杜家看过她,两家人时有走动,因此城里知青下乡时,杜山回到土门养父母家,称“投亲插队”。杜山到土门后跟当地农家姑娘一样下地干活,后来村里办起一个小卫生所,叫“合作医疗站”,村里人让她去县里上了一个短训班,她背着一书包医书回来后就当上了土医生,每天在村部旁的医疗室里给人看病,她这种土医生有个通用名词,叫做“赤脚医生”。

罗进眼中的杜山非常秀气,越大跟她的母亲越像,让罗进越发有种错觉,似乎久已消失的刘小凤确实重返人间。“文革”那场大变故对杜山显然影响巨大,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得天独厚,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神采飞扬的中学女生头头已经不存在了,此刻杜山穿一套农家姑娘衣裳,在土门村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脸上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是经历过波折的人才可能有的表情。

罗进追寻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么多年里,罗进费尽心血,经历无数磨难,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女儿,现在已经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相认。几年前杜家遭逢过一场灾难,对罗进来说,那却是一大福音,让他此刻不必极其费劲,令人生疑地去向杜山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杜山虽不清楚自己的生父是谁,却已经从大字报的披露里知道那是个败军军官,罗进跟她相认的前提已经铺就,不会有天塌地陷般的冲击。

罗进狠一狠心,拿镰刀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割出一道口子。他用右手压住伤口,一路滴着血珠走进了村部旁边的医疗室。杜山正在屋里给一个老年农民拔火罐,看到罗进手上血淋淋的伤口,非常吃惊:“怎么搞成这样?”

她用一条橡皮带勒住罗进的左臂止血,用酒精为罗进清创消毒,说了句:“得缝几针。”即给罗进上麻药,为罗进缝合手上的伤口。罗进发觉她的动作准确而坚决,没有一丝发悚,做得干净利落,恐怕华陀祖师光临本室也不会比她做得出色多少。

“姑娘你这手艺在哪学的?”罗进问。

杜山管罗进叫“大叔”,说,“大叔你是怕我缝不好?”

罗进说他觉得杜山做得非常好,他只是觉得奇怪,小姑娘医生能给人缝伤口,还会给人拔火罐、抓药:“你是中医也来,西医也行?”

杜山说:“都还不行。我不管中医西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杜山给罗进缝合伤口,要罗进过两天再来换药,然后开了张处方签。她问罗进叫什么名字,罗进拾起桌上一支钢笔,在一旁一张报纸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你这字写得可真好,练过书法?”杜山有点惊讶,“大叔一定读过书?”

罗进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时一旁有人。

杜山让罗进到药房去取药,问:“大叔不是土门村的。从哪来?”

罗进说他是土西农场的人,给场部积肥组拾猪粪牛粪,常拾到土门村这边。杜山点点头,说:“你们土西农场也有一个医疗室,你可以在那边换药,拆线。”

两天后罗进再去一次,杜山为他的伤口换药,说:“看起来还好,没有感染。”

罗进看着靠墙的一只柜子,那上边堆着一本本书,都是些医学书籍。他说:“你应当去上大学。你能当个好医生。”

杜山摇摇头,苦笑道:“轮不到我。”

那一天病人少,罗进一边换药一边跟杜山聊。罗进说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一些乡间土医生,他们用祖传偏方给人治病,有的病用他们的偏方还挺管用。杜山忽然问他有没有什么治腰痛的偏方?她说,不是她害腰痛,是另外有病人。

“治什么病的偏方都有。”罗进问,“病人害的什么腰痛?”

杜山说是一种旧伤,那人早年打过仗,腰间有几块手榴弹的弹片。

罗进心里一颤,想起了九弯,想起当年扔到杜荣林那条运粮船后边,炸起一片火光的那一排手榴弹。

他极其痛切地意识到老对头杜荣林不光呆在某个山沟农场里经受审查,这人就在这里,隔在他和这女孩的中间。

杜山对罗进说:“我怎么看你挺眼熟?大叔你以前就在土西农场?”

罗进含糊其辞,只说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许真是什么时候见过?

“真是的。”她说,“奇怪,好像在一个什么地方。”

罗进身子不禁打抖,一句话跳了出来,从心里一直涌到了嘴边。

“姑娘,我是,我....”

“你等会。”

杜山站起身,给罗进找了条绷带。她用绷带为罗进细细包扎,说:“还得再换几次药。你们土西农场不方便的话,你还到这里找我吧。”

罗进不由自主咬住舌根,什么都没说。

后来他想,为什么那一天他会把话缩进嘴里?为什么没能一语揭开他们的血脉关联?似乎是因为话头被杜山无意打断,其实不是,是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气短了。杜山询问腰痛偏方让他异常痛切地想起了杜荣林,连带着也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景况。罗进现在是什么身份?受管制人员,“坏分子”,一个如此身份的人突然跑出来认杜山为女,她会接受吗?她承受得了吗?她的处境会不会因此更加复杂?

伤口换药拆线罗进没再找杜山,让农场的土医生帮着处理。后来几天经过土门时他都绕开村部医疗室,只是情不自禁要到村头大榕树那边坐下来,把扁担和粪筐丢在一旁,远远看杜山在医疗室进出。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紧迫,似乎再不赶紧,这个失而复见的女儿会再次消失不见如一缕轻烟。

但是他又犹豫不决,唯恐急而生变,把一切搞砸。

一天黄昏,杜山走出医疗室,忽然径直朝大榕树这边走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注意你好几天了。”她说,“我想起来了。”

这姑娘的记性竟然那么好。她说:“那一年在我们家那边,在学校,我见过你。你原来不捡粪,你拾破烂。你被人家遣送过,跟乞丐和流浪汉一块,是不是?”

罗进不觉尴尬:“姑娘,有时人会走背运的。”

“我记得你是个特务,劳改释放。”

罗进点点头,说:“你都记住了。”

她挺认真地问:“你到这里干什么,还当特务?”

罗进笑笑道:“我早被政府宽大处理了,还能干那种事?”

她把眉头皱了皱:“怎么我会老是碰上你?”

“咱们有缘分。姑娘,是那种....缘分。”

他在最后一秒钟自行放弃,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杜山提到了特务,提到了拾破烂和遣送,提到了她的家,让罗进想起她身后的杜荣林,再次感觉气短。

他没想到自己一言不出,认女之机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两个公安人员来到罗进暂住的土西农场,把罗进带上一部车,直接拉进了县看守所。公安人员了解罗进的来历,盘查他的活动,命令他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他们警告说,不要心存侥幸,这里不是大车店,没有大事罗进想进也别想进来。

罗进从心里到身子全部凉透了。

一定是杜山举报。杜山当然不知道她举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是按这种情形看,即使知道罗进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恐怕她也是照举报不误。她虽然是罗进和刘小凤生的,却姓杜,是解放军军官杜荣林养大的女孩。

罗进跟公安人员什么都没说,他经历多了,知道怎么步步为营对付审讯。第二次提审时他吃了一惊,公安人员话锋一转,不追问罗进眼下搞什么活动,竟转到罗进早先的经历上。他们问罗进1950年前后都在哪里,干过些什么。罗进一口咬定那个时候他已经去了台湾。他们突然拍起桌子:“胡说!你在大陆当土匪!”

罗进如巨雷轰顶。他大感蹊跷。杜山知道他曾为特务,却不可能知道他当过土匪,土匪杀人放火那一类童话故事她即使听说过,也没法跟罗进联系。是不是因为杜山的阿嬷?是不是罗进在无意中被那老婆子认出来了?不管是谁,罗进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真不该那么频繁地出入土门。是否当过土匪以及当土匪干过些什么实在攸关生死,罗进只能又臭又硬充粪坑的石头,死活不承认。于是公安人员叫来了一个证人,这是个农妇,却不是杜山的阿嬷,这人身子干瘦,衣裳拉塌,模样猥琐。

农妇对公安人员说就是这个人。当年这人带一群土匪进山跑到她家,盘问她一些事情。他用一支枪指着她,差点把她打死。

罗进的心里竟涌出一丝温暖:原来他的灾难跟杜山,还有她的阿嬷无关。他防了眼前,却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个故人在看着他。罗进入山为匪时,曾听说某个深山猎户捡了个老婆,是跟丈夫失散的国军军官太太。罗进担心是刘小凤,心急火燎赶到猎户家,发现不是才松了口气。当时罗进看着兵荒马乱中那妇人如此遭罪时曾想,也许一枪把她打死,对她可能更好一些。罗进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猎户已迁到山外,定居在土门附近,他的老婆姿色褪尽,从军官太太彻底变成了一个农家糟糠。这女人居然还能认出罗进,并把他举报出来。如此看当年真该把她一枪打死才对。

罗进一口咬定不认识这妇人,不知道妇人说的那些事。在心里,他清楚自己大祸临头,赖不到最后。当年被歼灭于九弯的卢大目匪帮不可能全部死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公安人员就能找出几个人来给罗进相面,辨别罗进的身份,直到证实他是匪帮小头目,外号“台湾仔”的刘四斤,那时罗进即使浑身是嘴,也无济于事。

罗进等着被拖上刑场。突然上天又对他挤了下眼睛,就像当年在台湾受困于“匪谍”案时一样。在审讯进行中,公安人员派员到罗进劳释后安置的邻县小镇调查他的背景,没料那边的人正紧紧张张四处寻找罗进。公安人员火速赶回,立刻提审人犯。

“吴淑玲是你什么人?”他们问。

罗进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罗进在潜入大陆被捕后,在所有供词中从未提到自己在台湾的生活情况,从未提及吴淑玲这个名字。他们怎么会知道并且突然问起她来?

“老实说,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们在台中同居。”罗进的声音低落,“我走的时候,她怀孕了。”

三个月后,罗进手持一张前往香港的单程通行证离开大陆,不久又从香港前往台湾。在身陷大陆四处游荡近十年之后,罗进再次跨越了台湾海峡。

再篇

潮势

第九章

海流动

1.

1976年春天,杜荣林回到阔别多年的海防军营,担任解放军闽南某部副参谋长。

这年夏天,杜荣林指挥一支特混舰队进行了一场海战。他的特混舰队摹拟自二十多年前解放厦门的渡海舰群,没有正规海军舰只,全都是各式民用船只,包括渡轮、渔船、帆船和舢板,数量共五、六十艘。杜荣林的旗舰为机帆船,木质船身,配有柴油机动力。兵员除数十海防军人外均为沿海渔民,武器包括渔叉、渔网、木棍,还有近百支木头枪。

杜荣林此次海战展开之前,福建南部前线野战部队组织了一场大规模军事演习。杜荣林所部配合演习部队,承担警戒任务。演习期间气候恶劣,风雨交加,杜荣林受命前往沿海突出部本部队一个主要防区。部队司令员孙保田交代任务,要求密切注视海上动静,防备敌军的突然动作,同时想办法牵制对方的注意力,侧应地面部队有关行动。孙保田说,部队演习开展后,金门及附近敌占岛上敌军活动异常,无线电信号倍增,调动频繁,敌海军舰艇和空军也格外活跃。

“注意点。”司令员说。

杜荣林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此刻两岸重兵隔海对峙,任何复杂的情况都可能发生。他赶到沿海部队驻地,这个驻地有本部队一营兵力,已做好战斗准备。附近几个渔村的民兵队长应召齐聚部队驻地开会,等候命令。

杜荣林在营部了解情况。一个民兵队长报告说,本村两条渔船于上午九时返回渔港,船老大称他们于近海碰到国民党军舰,有五六条船,做一队冒雨从北向南行驶。远远看去,船走得特别慢。除军舰外,空中也有敌机飞行的声响。

“跟咱们一样挺忙的。”杜荣林说。

杜荣林检查战备情况。营长报告,防区海岸各重要地点都被牢牢控制着,部队和民兵已经把渔港封锁起来,船只只进不出,一片破舢板都不会放上海去。

杜荣林问眼下渔港里停了多少条船?营长说,大大小小大约有五、六十条。杜荣林问海上风浪情况,营长说已经比昨天小多了。杜荣林即下令立刻召集上岸的渔民和各村民兵登船,每船配备几个战士,带上各自的近战武器和弹药。

营长大惊,说:“首长,要出击吗?”

“我带你们打台湾去。”杜荣林笑道,“一个冲锋上去。”

杜荣林查问装备,各民兵队除几根夜间照明的大手电筒,竟没有真正的武器。

“枪都上交了。”民兵队长们说。

这时已经不是当年杜荣林组织围剿武装特务时的景况。“文化革命”中不同派别的群众组织进行武斗之后,不少武器流散在社会上,待局势渐渐平稳,地方基层政权竭尽全力收缴武器,为稳定形势,防止失控,民兵武器也列入收缴范围,因此沿海各民兵队平时训练没有真家伙,武器库里存的只是些木头枪。

“背上你们的木头枪。”杜荣林说,“到时候当棍子用。”

中午时分,杜荣林带着队伍从渔港登船。上船之前,有一个电话从部队指挥部追到营部,找到了杜荣林。打电话的是本部政治处的干事小赵。

“查到人了?”杜荣林问他。

小赵说是的,在电话里报告,还是等副参谋长回来后报告?

“说。”杜荣林吩咐,“简要。”

他说了情况,杜荣林不觉一呆。

“这个人已经在1974年经特别批准出境,从香港回台湾去了。”

杜荣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赵干事说:“当地公安部门有一份材料……”

“行了,等我回去再说。”杜荣林打断他。

小赵干事是奉命行事。杜荣林派他了解情况,要求有消息立刻报告,干事不敢怠慢,办完事情,回部队没碰上杜荣林,即打电话报告。杜荣林让赵干事查谁呢?罗进。杜荣林回到前线部队后,一边操劳军务,一边又着手了解这个旧日特务的情况。此刻已过十载,如果没有意外,罗进当已刑满释放。这人释放后去了哪里?留在劳改农场,还是另有安置?眼下躲在什么地方?

查到的情况令杜荣林分外吃惊:罗进早在文革前就被改判,离开江西的劳改农场,安置在闽南小镇,以拾破烂为生,四处游荡。然后居然又合法出境,回台湾去了。

杜荣林倍觉气恼。杜荣林早就盯住这个罗进,想搞清其间一些疑问,被一场文革耽搁了。本以为不要紧,这老特务不在牢里,也会有个下落,总归跑不到哪去。谁想他真跑了,居然跑回海峡那边去了,这台湾海峡哪是轻易能够跑来跑去的!家伙真是妖精了!这下要找谈何容易,如果老特务不再带什么“挺进支队”从海里爬上大陆,就只有等打下台湾,杜荣林才有望找到他。否则以往那些事就永远弄不清楚了。

杜荣林把罗进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带着船队出发了。那时天上下着小雨,海上有风,渔船在海浪中起落。杜荣林让他临时拼凑的这支无敌舰队在渔港外摆开,准备停当之后下令启航,一颗信号弹从充当旗舰的机帆船上射出,号兵吹起冲锋号,渔船升帆,马达轰鸣,船只争先恐后驶离渔港,一艘艘落叶般飘散在海面上。

杜荣林吩咐:“把场面撑大一点。”

船队撒开,在海上布置成一个参差不齐的船阵,朝东急进。半个多小时后杜荣林下令再打出一颗信号弹,指挥船队转向偏北方向行进,逐渐靠近据报发现敌军军舰的海域。不多久,天上传来了飞机发动机的巨大声响,顷刻间一架涂有醒目徽章的敌军侦察机穿过低垂的云层,飞临船队的上空。杜荣林命令发出警戒警报,渔船上的战士和民兵举起手中的步枪、机枪,以及木头枪,对准几乎擦过桅杆的敌军侦察机。敌机像一只巨大的怪鸟掠过,迅速从海面上拉起来,穿云离去。

然后船队前锋的电台报告:“前方发现敌舰。”

“继续逼进。”杜荣林命令,“准备战斗。”

杜荣林下令后续船只全速前靠,支援前锋。杜荣林知道自己这支舰队和人员对付海上的黄花鱼和乌贼可能有效,跟火力猛烈的国民党海军美制军舰打肯定不占便宜。但是依然指挥他的船队一头冲了上去。

“敌舰没有动作。”

“再靠近。”

结果敌舰隔老远转向,全速驶开。

“追不追?”前锋电台报告。

杜荣林一言不发。好一会。

“撤。”

舰队撤离,安返渔港,全队毫发未损。

杜荣林在船队掉头归返时守在船尾,用望远镜观察海上的敌舰。敌舰在他的眼中如柳叶般细长,渐渐变成一道黑线,再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荣林的心里隐隐发闷,他说不清那是为什么。因为自己率领的渔船队?船上的这些木头枪?还是敌军舰迅速远去的影子?他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那家伙会不会也在前方的敌舰上?那个一不小心居然给跑掉了的特务少校罗进?

那一天他还真想不顾一切突然攻上去,紧逼敌舰,乒乒乓乓使劲打上一场。多少年里他一直在期待这样一个机会。但是不行,眼下他只是在指挥一次佯动,不是真的奉命率队渡海进攻。敌军在海上东张西望,似乎别有企图,应当突如其来虚虚实实大张旗鼓有一些动作,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是好,以此牵制、防备敌军。这场海仗打不起来,杜荣林没有接到作战命令,海面上游弋的敌舰大概也没有接到类似命令,双方在海上捉迷藏具有某种心理战的意味。

杜荣林回到沿海前线这时,许多情况已经悄然有变。海峡两侧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更多地就剩下演习。双方严守警戒线,彼此在海上、空中和陆上的偷袭、围捕之类实战交手日渐减少。尽管对峙气氛一如以往,杜荣林还是感到原先马上就要爆发的那一场战争似乎正在离他而去,如风中的硝烟,海中的敌舰般越飘越远。

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回到码头,杜荣林按计划留在海边,率部保持高度戒备。这一天黄昏,一个战士推门走进营指挥所,向杜荣林报告说:“有地方首长赶来见您。”杜荣林心里有些纳闷,他想会是谁突然想来找他,为了地方民兵那些得益于“文革”,根本用不上的木头枪吗?他站起身朝门口走,恰好跟从门外闯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撞入者一伸手抓住杜荣林的肩膀大叫,杜荣林笑逐颜开。

突然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陈石港。陈石港却不跟杜荣林多话,用力一拽把他拉到门边,说:“过来,过来!”

杜荣林呆住了。

门边站着一个姑娘,苗条挺拔,眉清目秀。

“爸爸。”

是杜山。她低着头,嗓音发颤、暗哑。

杜荣林看到两行泪水顺着杜山的腮帮滚落下来。

2.

杜荣林有近十年时间没见到女儿了。这一段日子不堪回首。

杜荣林在文化革命中被调离部队,停职审查,导火线是中秋之夜驱散围营人员事件。被带到闽西部队农场不久,审查迅速升级。杜荣林必须为自己同秦之川,同王锁柱的关系做出说明。审查中再次提到了罗进。杜荣林跟罗进什么关系?为什么杜荣林多次寻找这个特务?是否别有目的?

在解释自己与罗进关系时,杜荣林强调说,不是他跟这个特务有关系,是他对这个特务有疑问,他是想搞清楚这些疑问。对审查人员问起罗进,杜荣林心里颇为疑惑,也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特务罗进也会成为他的一个审查内容。当年这个人从水车岭包围圈里逃出去,在另一部队的防区被捕。难道是怀疑杜荣林有意放走了敌人?这人没死,在劳改农场里,要知道他和杜荣林间有什么问题,提审一下不就清楚了?杜荣林直截了当对审查人员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特务,但是我一直在注意他。你们不要放过这个人。他跟我没关系,但是肯定有问题。”

后来审查的节奏忽然放慢,审查人员一一奉命离去,最后只剩一人留场看管。杜荣林在农场随军垦战士劳动,每天种地管水,不能随意行动,管制时紧时松,拖拖拉拉耗了三年多,有人前来农场,宣布暂停对他的审查,让杜荣林到所在兵工厂,“边工作边交代问题”。杜荣林得以离开农场,身份不清不楚,事情似完末完,却也不再赋闲。其时兵工厂正在扩大规模,全力基建,计划把一座大山腹内凿空,把生产武器的车间全部塞进特大防空山洞里。杜荣林奉命协助指挥新工程建设,他在工地整整住了两年。工程完成之后,命令传来,称杜荣林案审查告结,一些问题查无实据,不予认定,杜荣林的军籍得以恢复,被重新任命为派驻兵工厂的军方代表。

这时杜荣林才知道,受审的几个关键时刻,是一些了解他的老领导老战友帮助他转危为安。起初有人怀疑他里通台湾,一个老领导大为恼火,说,“杜荣林这小子是有些毛病,要说他想投敌,那就太没谱了。”后来有个当年的老战友能发话了,说:“杜荣林的事,搞不清楚就先挂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于是杜荣林回到了兵工厂上班。“文革”暗影日渐消退后,1976年初,杜荣林的老上司孙保田升任某部司令员,没过多久,便有一纸调令传来,杜荣林被召回军营,重返前线。

孙保田说:“回来,还要你去打仗。”

杜荣林喜出望外。他对老上司说,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在小三线兵工厂里看着大山造一些鸟枪,他没想到居然还会有拿着这些枪对着大海打鸟的机会。这已经耽误好多年了,他挺着急的,有些耽误不起了,这一仗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把自己审查中的疑惑向司令员提起,这才知道,原来审查人员拿国民党特务罗进问杜荣林,竟然别有原因:杜荣林曾追究过特务罗进,待到他自己受审时,有人核对了当年罗进一案的情况,意外发现一个当初未受注意的细节:特务罗进率队窜犯大陆被捕,在所查获的特务资料中,有一些我军情况记载,包括有杜荣林的个人资料。以此看来此人并非与杜荣林毫无关联。

杜荣林把手一拍:“这一下对上了。”

他说,这个罗进肯定是当年呆在金门,代号021,搞过一个《致杜营长的信》的特务。这人被捕后没说实话。

所以杜荣林一返前线就着手追查。哪知罗进已经离开了大陆。

受审查的这些年里,杜荣林最惨痛的记忆不是自己,是家庭的灾难和妻子秦秀珍的死亡,还有女儿杜山的离去。

当年,杜山在冲动和激奋之际,率红卫兵把自己家抄了,从外婆王碧丽的私人物品中抄出了秦之川身着国民党上校军服的照片,引起轩然大波,让王碧丽和秦秀珍都成了斗争对象。杜山学校里有一批女生揪斗秦秀珍,秦秀珍对她们承认照片中的人物是自己生身父亲秦之川,承认母亲王碧丽确实时常想念这个人,却不承认盼望国民党反攻大陆,一再说明秦之川只是个军医,不是国民党部队的什么指挥官,他是被败军裹胁去台,不是死硬反共。她还否认家里其他人知道这张照片。那些女生却是冲杜山来的,她们说学校女生里杜山最出风头,造反,当头头,只说爸爸是解放军团长,从不提起外公是国民党上校,还跑到台湾去了。女生们认为杜山自抄其家,是企图洗刷自己,制造假象。起初秦秀珍还替杜山说话,解释说外公的事家长从未跟杜山提起,她并不知情。女孩们根本不信。她们说,她们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外公怎么回事,哪怕已经死了,她们也会向父母问个清楚。杜山肯定问过这些事,她肯定知道。她们让秦秀珍不要包庇杜山,说杜山在学校里也从不提及妈妈,不像其他女生。听说她还准备把外婆和妈妈拉到学校斗争,表明自己大义灭亲。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妈妈,哪像是秦秀珍生的。秦秀珍听着听着,给触动了,眼泪忽地落了下来,说:“她不是我女儿。”

她把那些事抖落出来,像把死死堵在心头上不来下不去让她痛不欲生的一口血吐出来一样。她说杜山自己的亲生父亲才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她是在战斗中被自己只顾逃命的亲生父母丢弃,后来才被杜家收养的。

当晚,秦秀珍在家里用一条绳子上吊自杀了。

秦秀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绳套时一定满心绝望,不是因为人们斗她,或者因为她跑到台湾的父亲被人披露。她的绝望只会是因为自己在昏乱、慌张和气恼中失言把杜山的事情说了出去,她知道这将撼动自己的家庭,她将无以面对丈夫。她在意识清楚过来之后肯定万般后悔,可惜迟了,唯有一死。

秦秀珍自杀前给家人最后“改膳”了一次。她煲了一锅银杏猪肚汤。她还再次留出一瓦罐,把它焐在杜山床上的被子里。

但是她没再让儿子去学校唤这个女儿。

杜荣林被带出受审地,送回家处理妻子的后事,时杜山已经从杜家消失了。杜荣林从家人嘴中了解到,秦秀珍死的当天,杜山曾赶到医院太平间,站到秦秀珍的尸体前。杜荣林的长子杜海硬是把她推出门,不让她呆在那里。杜山走时掉了眼泪。杜山个性倔强,从小很少哭泣,在医院太平间里,站在总是跟她格格不入的秦秀珍尸体面前,她一直紧咬嘴唇,一声不响,直到被杜海推开,她才哭了。

她什么都没说,离开太平间后就从这个家庭里消失了。杜荣林办完妻子后事,返回部队农场之前,曾在晚间抽空,由专案人员陪同去了杜山的学校,到那儿才知道杜山早已离去。杜家事情闹到头竟是她自己身世的曝光,那以后她在学校在红卫兵学生组织里都没法再呆下去。学校里没有谁知道杜山去了什么地方。

杜荣林回闽西部队农场受审,无法跟外界联系。1972年,事情稍有转机,杜荣林回到兵工厂“协助工作”,他开始悄悄打听闽南那边的情况。隔年,杜荣林得知老友陈石港终于获得解脱,被重新启用,在市里海防部门任职。杜荣林给陈石港写了封信,托他想办法找一下杜山,尽可能关照她。杜荣林说他很牵挂这个孩子,不管她干过什么傻事。每一个人都可能做错事情,别说一个还不懂得世事的孩子。杜荣林说他的案子还拖着条尾巴,不能亲自去找杜山,只能请陈石港帮忙。陈石港对杜荣林托付的事非常认真,很快就在土门村找到了杜山。他给杜荣林写了封信,告他说这女孩长大了,在农村干得不错,自食其力,当赤脚医生,农民挺欢迎,人也成熟许多。杜山在乡下碰上过不少不如意的事情。不久前,村里推荐她去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到县里给刷掉了,听说她的个人档案里有其生父为国民党军官的记载。陈石港见到杜山时,说到杜荣林在找她,杜山当即哭了,她说她给爸爸写过信,信给退回来了,她想爸爸怎么会不原谅她呢?

杜荣林抬头一叹,明白了。

杜荣林给杜山去了封信,说知道了她的情况,非常高兴。这些年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杜荣林让杜山不要让过去的事压在心头,也不要怕当前的困难和不顺,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交代杜山给他写信,可以先通过陈石港转给他。

那时也只能这样。除了杜荣林,杜家已经没有人愿意接纳杜山。秦秀珍死后,杜荣林的两个儿子认定母亲是杜山害死的。他们哪会允许杜山再涉足这个家庭?把杜山以往来信退回去的可能就是他们。杜家是在杜荣林受审期间迁到闽西的,时城镇动员知青和社会人员上山下乡,杜家被要求举家下乡,因杜荣林调闽西、秦秀珍去世,家里仅杜海兄弟和外婆王碧丽三人,杜海是初中毕业生,知识青年,王碧丽无业,为社会闲散人员,都属动员下乡对象。杜荣林考虑再三,向上级提出申请,要求全家西迁,搬到他调任的工厂。上级领导对他的情况相当同情,尽管他尚处停职审查中,还是同意他的要求。杜家因此迁离闽南。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在闽西乡下当了几年知青,父亲复出后参军去了江西。小儿子杜路高中毕业后进兵工厂当了工人。王碧丽一直留在女婿家里照料两个外孙,在杜荣林受审期间,杜家全靠她艰难支撑。

杜荣林复出,跟陈石港取得联系后不久,陈石港从闽南给他寄来一包材料,竟是当年学生们从杜家抄走的旧物,包括王碧丽藏匿的秦之川照片和那本抄录古诗词,被称为“变天账”的笔记本。陈石港说,这些东西后来丢在杜山他们学校的档案室里,前些时候学校组织人清理档案,在满地杂物中发现。学校里有人知道陈石港跟杜家的关系,把事情告诉他,陈石港给他们签了张收条,替杜荣林接收这些旧物,并如数寄还。这些物件让杜荣林百感交集。

他没动那照片和笔记本,把它们直接交还给王碧丽,由她自行处理。杜荣林心情很复杂。追根溯源,照片上的这个人属于敌军,他酿就了杜家的许多灾难,包括曾经有过的《致杜营长的信》和“文革”之祸,但是他是秦秀珍的生身父亲,王碧丽的丈夫,杜荣林知道他在岳母情感中的位置。杜荣林对他这位岳母一向宽容,当年妻子提出把岳母接到家中帮助照料孩子,一起生活,他明知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复杂更困难,却没有二话,一是家里需要,二是儿女理应敬孝母亲,其三如后来杜荣林受审查时所言:“我这一窝子怎么啦?除了女人就是孩子,她们不是敌人。”王碧丽来到杜家后操持家务,养育孙辈,十分用心,里里外外小心谨慎,并不惹事生非。杜荣林对她一直客气有加,没达到一些岳母女婿那般亲密程度,却也彼此尊敬,相处得很好。特别是秦秀珍去世后,杜荣林身陷麻烦,家中孩子与外婆相依为命,靠她一手照料,杜荣林心里是非常感激的。看到陈石港寄来的旧物他也不免感叹,他这位知书识礼的岳母要是更明智一些,把心中的情感调整过来,不存这张旧日照片,不留这个古诗词抄本,会不会就没有了杜家遭遇的那些祸事?

王碧丽看到女婿亲手交还的旧物,即泪如雨下,什么话都没说。

当晚,杜荣林听到自家厨房里有异样响动。急忙赶去查看:是王碧丽。老人家一边掉泪,一边焚烧物品,将失而复得的照片和笔记本全部一火化之。

妻子秦秀珍去世后,杜荣林从未有过再娶的念头。曾经有人好意相帮,给他介绍过几个女子,其中有的挺不错。杜荣林看着那些女子,脑子里总是响起秦秀珍的那句话:“轻点,他很痛。”谁能取代她呢?杜荣林对感情一向特别认真,有如当年非秦秀珍不娶一样。他对秦秀珍有一份刻骨铭心的内疚,却是因为杜山。杜荣林认定秦秀珍会死与自己一向钟爱杜山有关。秦秀珍在气恼中一时糊涂,兜出了杜山的底细,冷静下来时明白已经无可补救,没法向杜荣林交代。他们这对恩爱夫妻经受了比他人为多的磨难,当年杜荣林蒙受无数压力,宁可毁掉自己,绝不负情,秦秀珍感激不尽,因此也特别在意他们间的感情。明白自己对丈夫无法交代后,她没有其他选择,以自杀一了百了。这让杜荣林觉得自己几乎就是杀妻元凶。这种念头使杜荣林心如死灰,对其他男女之情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这样就到了1976年,杜荣林返回军营。陈石港把杜山带到了他的面前。

杜荣林之女失而复得,麻烦也接踵而至。

3.

这一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无论对杜荣林一家,对他们归属的国家,还是对海峡两岸风涛的走势,都藏着深刻变化的玄机。这一年几位叱咤风云的政治领袖相继谢世,而后“***”倒台,持续十年的“文化革命”宣告结束,政局由乱而治,迅速恢复正常。杜荣林十分真切地感受到身边的变化,其中一项就是于次年正式恢复的高考,他的女儿杜山得以进入大学。

春末,杜山为报考大学请了两个月假,回家复习。时杜荣林住在部队的家属院,一套房子,孤苦零丁只有杜荣林一人。杜海在江西部队服役,杜路在闽西兵工厂当工人,他外婆王碧丽也还留在那里。杜荣林调回闽南后事务繁多,还顾不上为小儿子联系工作调动并搬家。杜山回家复习迎考,给杜荣林的空巢带来一股生气。

此时杜荣林已四十大几,他有一种急切感。他受命整顿本部队防区一块沿海重点区域,一边加强海防部队的军事训练,一边跟地方官员一起重组沿海民兵组织,发放武器,设立民兵哨所,组织部队与地方民兵的联合巡逻,重建被“文革”严重损伤的沿海联防体系,让它不再创造性地依靠木头枪予以支撑。工作的迅速开展让杜荣林心情愉快,失而复得的女儿回到身边,他一直孤寂不堪的生活整个儿变了样子。

在经历了许多波折之后,杜山变得十分懂事。复习功课之余,杜山把杜家里外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她不让父亲吃食堂,天天刷锅升火,变着花样做饭,对烹调的热衷和悟性似乎直接脱胎于当年的秦秀珍。她说这些年来她总想有一天像妈妈那样给爸爸和家里人做好吃的,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终于有可能实现了。杜山有一道当家菜叫龙骨黑豆,原料就几段猪脊骨加一把普通黑豆,她用它们煲汤喝原汁,汤底煮酱油做早菜,一样两吃。杜山说乡下人总说吃什么补什么,据她观察,龙骨煲黑豆对腰痛确有一定疗效,她一直非常注意父亲挺直的腰杆掩蔽下不时发作的腰疼。

“我有几个治腰疼的秘方。”她对杜荣林说,“其中一个来得非常奇怪。”

她提到一个怪人,这人脸色阴阴沉沉让人想起蝙蝠,模样像个乞丐,以拾粪为生,挑一副粪担子,黑衣黑裤,时常坐在村头大榕树下发愣。有一天这个人走进土门村的医疗室,求她为他缝合手上伤口,伤的部位不太常见。杜山说,这人是受管制的坏分子,当过特务,拾过破烂,很复杂,像个落魄游魂,没头没脑居然会对她说:“你应当去上大学。”他还知道一些民间秘方。杜山向他打听治疗腰疼的方子,他答应为她找一找,然后忽然像墙上一只壁虎似的消失不见。

“半年后,有一封从香港来的信给我。打开一看,里边就一张治疗腰疾的民间秘方。”杜山说,“派出所的人把我叫去追问了半天,查我跟香港都有些什么瓜葛,我一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奇怪透了。”

“那方子管用吗?”杜荣林问。

杜山说她曾经给一个老腰疼患者试过,效果似乎并不特别明显。杜荣林便笑,说这个拾粪的看来就是一个半吊子。他那个香港药方弄不好是从哪个大仙那里求来的符咒,难得他跑那么远还记得把这张符给杜山寄来。

“这人写一手好字,”杜山说,“他叫罗进。”

“什么?”

“罗进。”杜山有些意外,“爸你认识他?”

杜荣林顿了顿,笑着说这么有意思的人可不容易碰上,特务加坏分子,会拾破烂还会拾粪,上哪找去啊。

他是强装笑容。他把两臂背在身后,双拳紧握,在脊背那儿微微颤抖。他强把自己控制住,绝不让女儿感觉到他的异样。

当天下午,杜荣林把政治处小赵干事找来,命令他立刻前往土门,再查罗进的情况,务必把这人的情况彻底搞清楚。

“副参谋长,这人出境回台湾了!”

杜荣林说再查,这事太奇怪,回台湾去了?可能吗?是不是误传?

“如果没跑,是活着,还是死了?活着找到人,死了找到坟,准确,再准确。”

他说,如果有必要,他决心掘地三尺,把这特务的尸骨挖出来鉴定个明白。

他心里阵阵发狠。那几天部队正在准备拉练,无法抽身,否则他会立刻驱车,亲自前去了解。他发觉台湾特务少校罗进有如幽灵,这幽灵极其诡异,总是出没在他杜荣林的近侧。早年利用秦之川搞他的鬼,后来直接带武装特务窜入他的身边,这还不够,被抓了,判了,关了,放了,居然在杜家遭难飘落四散无暇顾及之际又潜到他的爱女杜山身边出没。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两天后小赵干事归来,即报告杜荣林,罗进确实是经上级特别批准离开大陆去香港,并经香港返回了台湾。罗进离境前曾擅自从户口所在地出走,流窜到土门村一带,在土西农场拾粪。时间不长即被公安部门拘捕,时土门村一农妇指认罗进与当年在附近山区做乱的某土匪很像,罗进在审讯中矢口否认。小赵干事在当地公安局查了档案,还到土门村找当年举报罗进的农妇核实情况,未果。该农妇已于去年去世。

“真是跑了吗?”

“我让当地公安部门出具了证明。”小赵递上了一张纸。

杜荣林摆摆手,不看。他非常气恼。

“总有一天。”他说,“妈的。”

他非常痛切地意识到这家伙确实已经远走高飞,藏到他眼下够不着的地方了。

那时杜山已经打定主意报考医科大学。十多年前,杜山初中毕业时,秦秀珍让她上卫校,学医,她坚决不干,发誓上高中,考大学,要读军事工程专业,去制造导弹帮助父亲解放台湾。谁想命运自有安排。此刻秦秀珍已逝,杜山面临报考大学,她选择了学医,按秦秀珍曾经有过的意愿,继承其衣钵。为什么如此选择?因为杜荣林的腰疾?秦秀珍的缘故?杜山自己在土门村从医的经历?还是兼而有之?杜山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复习非常用功,经历过知青生活的人特别能吃苦,杜荣林看在眼里,十分满意,就如对手下特别愿意趴在地上琢磨枪法的士兵一样。杜荣林坚持每天晚上吃完饭后,让杜山离开书桌,陪他在大院里散步,用这种方式让她有所放松。

有一天杜山对杜荣林忆及以往,说小时候她总喜欢拉着爸爸的衣襟在军营里散步。她最喜欢在散步时跟爸爸说话,听爸爸讲打仗的故事,还有其他各种事情。

“有一回我问我是谁生的。”杜山说,“爸爸说,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杜荣林的心里怦地一跳,他静静的,没有出声。

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要谈起这个。这是一个飘忽不定于他们父女之间的影子,鬼影。他们不可能永远回避这个问题。

这一年杜山二十七岁,在这个年龄,在发生过那么些事情之后,杜荣林认为已经可以跟她平心静气地谈论过去。他跟杜山说起当年龙潭山谷的遭遇战,渡河的竹排,打麦场上的事故。杜山问起最初,当时杜荣林为什么会想到把她从卡车上抱下来?杜荣林说:“你拼命哭。我看了一眼,你那时瘦极了,简直没有一只小猫那么大。”

“你是动了....测隐之心?”

杜荣林说:“应当那样做。”

他说,人就是人,不是野兽,人之间除了战争的道理,还有其他的道理。对敌人尚且如此,何况对婴儿。孩子没有过错。

杜山勉强笑了一笑,说想起来她当时还真有些可怜。

两天后是星期天,杜荣林没到司令部上班,他要了一辆吉普车,让杜山跟他一起到外边转一转,说:“你就放松一天吧。”

杜山问他带她上哪?杜荣林笑道:“玩去。”

他却不是随意行动。出了军营,车顺公路往北开,再折转向西,途中经过几座城镇,从公路一直开到黄土路,再从黄土路开上弯弯曲曲的牛车道,整整开了六个小时时间,在下午三点来到一个僻静得有如世外的山谷。杜荣林对杜山说:“到了。”

一路上他闭口不谈究竟带杜山到哪去,杜山也什么都不问,但是她知道。

那山谷平常得让人失望,闽南山间有许多类似的幽静山谷。蜿蜒穿过山谷的土路早已失修,到处坑坑洼洼,布满深深的牛车车辙。土路往下,隔着一片乱石滩,小溪在山谷底部静静流淌,溪边蒿芒茂密。土路另一侧是一面平缓的山坡,坡上布满乱石和低矮的灌木。下午的太阳移垂西边山岭,坡地上阳光耀眼。

杜荣林说:“这条公路后来不用了,在西边新开了一条路,车都往那边走。”

他告诉杜山,当地人管这里叫“龙潭”,其得名可能来自流经山谷的小溪流,那条溪流下方汇水成潭,面积不大,据说潭水颇深可容龙戏,那种龙自然只可能是一种小龙,类似于长蛇而已。当年战斗发生在山坡上,他和于立春陈石港还有一连人埋伏在上方,敌军车队在山下,他们发起战斗,把敌军驱走打散。

“然后在那个山坡,那儿还有一片废墟,”杜荣林指着前方对杜山说,“有一小股敌军在那里投降了。其中一个上尉说,孩子是他的。”

他说,他认为该上尉不是孩子的父亲,因为这人为了逃跑把孩子丢弃在渡河的竹排上,有哪个父亲会这么做?敌上尉可能是为了有利逃跑才谎称婴儿之父。

杜山问了个问题,就是孩子的母亲,是否有人提起过她?杜荣林说没有,俘虏全为男性,乱军之中,除了自称的父亲外,没有哪一个人确切知道弃婴家人的情况。

他们站在僻静山谷里,山风一阵强似一阵,满山风声。旧时战斗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山谷里只有阳光,还有一种青草清新的气息。

他们离开山谷,沿着当年杜荣林连队穿插的路线步行前进,这一段路全是崎岖小道,吉普车的四个轮子完全多余,杜荣林让车子顺原路开出山谷,绕道到土门村同他们会合。他领着杜山步行两个多小时,黄昏将临时才走近那条小河,这小河杜山非常熟悉,河渡口对岸就是她命中注定落脚驻足的土门小村。

他们上了一条渡船,在河中,杜山问了杜荣林一个问题。

“那个人从竹排跳到河里时,”她说,“你们向他开枪吗?”

杜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要提起这个人,当年的俘虏,上尉,自称是她的父亲,把她抱走,又把她弃于竹排上的人。这人可能与她毫无关系,仅仅是为了逃跑方便而伪称其父,但是除了他,当时还有谁曾把她认做女儿?

杜荣林说,那时战士们只是对空开枪,因为上尉逃跑时把押送的战士也撞下水去,两个人在水里陀螺一般扭成一团,开枪可能会误伤自己人。

“如果就他一个,肯定要一排枪把他打死在水里。”杜荣林说。

杜山没有轻易放过跟这个人有关的话题,尽管这话题对她和杜荣林都不轻松。她对杜荣林说,这样看来这个跳水的军官没给打死,那时他还活着。

杜荣林说:“是的。”

他感觉到有一个影子在他们父女间晃动,一个不怀好意的鬼影。

他们没在土门村耽搁,因为吉普车已经开到,停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天色开始发暗,暮色中的原野显得暗淡而沮丧,掺着沉重和疲惫。杜荣林让杜山上车,吩咐返回。车开出土门不久,天就黑了下来,坐在车后座的杜山在黑暗中开始哭泣。她用手捂着脸,尽量不哭出声,却无法彻底压抑住抽泣。杜荣林坐在前排座位上一声不响,时而抬手摸一摸自己的下巴。后来,在吉普车一颠一颠的行进中,又累又困的杜山一边哭泣,一边慢慢睡着,一如当年那个小得像只猫的女婴一样。

回家时已是午夜。杜荣林让杜山赶紧休息,自己也回到屋里。这一晚杜荣林彻夜未眠。清晨时分,他听到屋外“扑通扑通”传来响动,走出卧室一看:原来是杜山起床了,在厨房里用一只瓦罐洗泡黑豆。

她对杜荣林笑了一笑,说:“嘿,爸爸。”

杜荣林在女儿的笑容里感觉到这一天的朝霞特别绚丽。阴云已经散去,该揭开的都已揭开,一切都过去了。

4.

秋天里,杜山高考折桂,以高分被上海一所著名医学院录取。杜荣林十分高兴,特地挑选一个星期天,请勤务人员帮助准备一桌酒席以示庆贺。杜荣林给老友陈石港打电话请他光临,说杜山下星期就要到上海去,杜山是听着陈石港的“鸟语”长大的,又是陈石港在失落数年之后把她领回杜家的,这个时候不请陈石港还请谁来?

“就我们,还有你老人家。”杜荣林说,“你爱人,海陆空三军和世界和平都在吧?一起来,咱们两家聚一次。”

陈石港欣然应允。

杜荣林告诉陈石港,他要他的两个儿子和孩子的外婆也在星期天回家,因为那场“文革”,他这个家已经有十年没有团聚过,现在到了全家人坐到一块的时候了。

陈石港在电话里啊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杜荣林明白他的意思。

“别替我操心。”杜荣林笑道,“我有办法,没问题。”

那时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已经当了副连长,正跟着他的连队参加国防通讯线路施工,从江西来到福建。杜海的团长是杜荣林的老战友,杜荣林让这位团长批准杜海星期天回家一趟,已获同意。杜路调回闽南的手续已经办好,他和他外婆王碧丽还住在闽西家中,只等杜荣林这一段忙过,再回去搬家。杜荣林让他们星期天先回来一趟,交代说:“咱们家有事。”按照他的一贯方式,杜荣林不动声色地安排这一次家庭团聚,没让在家的杜山知道,也没让两个儿子搞清楚。杜家情况比较复杂,家庭成员间疙疙瘩瘩,忽然要团团坐到一块,连陈石港都替他担心。杜荣林得像筹划一场伏击仗似的策划这一次合家团聚。他也并没太犯愁,毕竟他在家里享有绝对权威,且是久经沙场。他清楚很难一下子让他这一家子大大小小互相接受,皆大欢喜,却相信有他在场,谁都不敢多话,这一家人将有了一个重新生活在一起的开始。

做好安排之后,杜荣林离开司令部,带两个参谋前往沿海基层哨所检查工作,计划检查到星期六,然后返回,指挥自家的团圆之仗。起初诸事顺利,一切按计划进行,星期五晚上忽起波澜:司令部急电传来,让杜荣林明天前往附近渔港处理一件紧急军务。杜荣林不敢怠慢,第二天赶早动身。

这里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略显棘手:一艘与众不同的渔船驶入了该避风渔港。是艘躯体庞大的铁壳渔船,船舷上部漆成白色的指挥舱分外刺眼。这船挤在一排排被海风和烈日弄得灰不溜秋的机帆船中随波起落,有如一只猩猩钻进一群土猴子中。

这是艘来自台湾的渔船。昨天,该船在澎湖以西渔场附近遇险,发动机出现故障不能运转,渔船丧失动力,随风漂流,被强风裹胁西去。时逢海峡起风,海面风劲浪高,船只失去动力随风漂流特别危险,离触礁倾覆只剩一步之距。渔船遇险时,船长用无线电呼救,却因风浪大,所遇渔船各自奔避,无一伸出援手。后来有艘大陆渔船从附近经过,船老大姓肖,热心汉子,看到台湾铁壳船醉汉一般晃动,知道它坚持不了多久,便冒着危险穿过排浪把船靠上去,扔给该船一条缆绳,用这条缆绳把它拖回大陆海岸,停靠到避风港里。这个姓肖的船老大拉回来的不是一条大鲨鱼,不是几筐新鲜鱼货,却是一条台湾船只和十五个不速之客,这些不速之客跟当年潜入的敌特一样从海峡那边来,表面上看是些非军事人员,但是有谁能够如此确认?

“挺麻烦的。”边防哨所一位排长问,“怎么办?首长?”

海峡上海风正烈,渔轮故障,这时让台湾渔民立刻离岸,无疑是让他们去喂鲨鱼。暂留渔港会不会节外生枝?这里边会不会有特务?他们是不是别有图谋?

杜荣林查看了入港的台湾渔船,特地走到不速之客滞留的那排房子去看了看。十五个来客已经吃饱肚子,正围坐在屋内一张长桌边抽烟,有几个年轻人抬起头,好奇地瞧着外边。屋外窗户旁挤着几个大陆年轻渔民朝里边东张西望,彼此都像看动物园的怪物一样满眼新奇。杜荣林注意到门里门外的渔民衣着颇有些不同,大陆渔民的衣服颜色灰暗,裤管宽大,台湾渔民中几个年轻的穿大花格衬衫,颜色抢眼,下身裤子细长,紧包着屁股。

杜荣林不禁心里怦地一动:门里门外颇显异样的两伙人其实是同一个来历,讲同一种方言,只是因为战争才在海域两侧彼此隔绝。数十年时间里,除了秘密派遣的军事和特工人员,很少有人能够踏上对方控制的区域。交战状态中,双方非军事人员例如渔民在海上相逢,从来都是互相戒备,各走各的,唯恐招惹麻烦。

现在不同了。如今这边已经有人敢用一条缆绳把对方的渔船拖住,那边也一样,十几个人跟着大陆渔民的一条缆绳就跑了过来。尽管是因为遇险救命求生,毕竟与早先有别,海峡里似有什么潮流开始在耐人寻味地悄悄涌动。

杜荣林在渔港整整忙了一天,经与地方有关部门商议并报上级同意,处理对策确定下来。让十五位台湾渔民好吃好喝好睡,妥善接待,免费,充分表达大陆人民对台湾同胞的善意,同时注意防范,出门在附近活动要专人陪同。毁坏的渔轮机械,即组织技术人员帮助修理。风浪停后再把船护送到外海,送他们走。

处理完毕,杜荣林突然想起件事,一摆手叫来了一个参谋。

“了解一下:有没有这些台湾人的名单?”

参谋说,边防排查看过他们的证件,有名单。

杜荣林命令参谋立刻核对,看看台湾渔民里有没有谁姓罗。参谋赶紧办理,不一会儿即报告:十五人里,还真有人姓罗,就一个,叫罗发海。

“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参谋不禁紧张,“叫他来?”

杜荣林不觉一笑,摇头道:“算了。”

他暗暗自嘲。说怎么会这么想念?特务少校罗进好容易跑回台湾,他还能再这么上来吗?他要再来这么一回,也不会姓罗了。

当晚有一件意外:台湾渔民想买些日用品。他们也愿意为接待和修复渔轮付费。他们身上有钱,但是不能用,那是“台币”。他们那里还没有人民币。他们说,也可以用手表抵钱,他们有些台湾表。

杜荣林说:“不要那些东西。”

“白供他们?以后要是一个跟着一个跑来了,怎么办?”

杜荣林说这回完全免费招待。以后怎么样?报告上级,上级会制定政策的。

当晚大雨如注。杜荣林一行滞留于渔港哨所。杜荣林往市里陈石港的办公室打电话,恰好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杜荣林问陈石港“台币”多少个买一斤米?陈石港一听杜荣林还在哨所,吃了一惊,说:“怎么不赶紧回来啦?家里事不办啦?”

杜荣林说碰上特殊情况了。他把台湾渔船靠岸的事情告诉陈石港。陈石港说这也不是新鲜事,类似情况已经发生多起。陈石港在地方海防部门任职,他知道。

“大部分是真的,渔民海上遇险啦,”他说,“也有个别情况不是太对头。”

杜荣林感叹,说老陈你这个台湾海峡怎么搞的?这么多的事。早几年不是皮艇就是特务,眼下轮到什么台轮台表了。不把那台湾拿下来真是不得清闲。

陈石港说:“看起来是有些新情况。”

杜荣林告诉陈石港,他明天还要检查一个哨所,然后往回赶。眼下除了处理某个台湾渔轮靠岸事件,还轮不到他去开火打仗,因此家里的事该办还办,耽误不了。

哪知他一语成谶。仗没打起来,事却耽误了。

星期天,杜家成员准确无误,都在杜荣林要求的时间赶到。下午四点来钟杜海最先到达,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进了部队的家属院。杜海进门时,杜山正在厅里扫地,一看有个姑娘在忙活,他不觉一惊,赶紧退出去看了一眼门牌,再理直气壮踏步而入。

“你是谁?”他问,“谁让你在这儿?”

杜山侧着身子,一下一下耐心把灰尘往畚斗里扫。她一声不响,装聋作哑就像什么都没听见。杜海锁紧眉头看她,杜山忽然把畚斗一放,直起腰说:“谁?你姐。”

杜海愣了。他站在门边盯着杜山,好一阵说不出话,而后一转身推门走了。

那一年在医院太平间,在母亲秦秀珍的尸体边,杜海用力推了杜山一把,然后杜山抹着眼泪掉头走开,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这段时间之长足以淡化许多记忆,却有一些东西如墓碑上的题刻般依旧让人刻骨铭心。杜海身高一米八,高大结实,是杜荣林两个儿子里跟父亲最像的一个,包括性格,父子一样都特别认真,认准什么就很难改变。对杜海来说,没有谁能像阎罗王勾销灵魂一样把往日故事一笔抹去。这天猛一见杜山,他掉头就走,出家门后开着车在家属院附近兜了两圈,他又把车开回家来。再次进门时,杜山已经不在厅里,只听厨房那边水龙头“哗哗”直响。杜海没有过去,独自在厅里沙发上坐下,绷着脸抽烟。一会儿杜山提只热水瓶从厨房出来,她不看杜海,也不跟他说话,不动声色只管倒开水涮茶壶,然后放茶叶,为杜海砌了杯茶。

“我不会叫你。”杜海先开了口,“我妈死后我就没姐了。”

杜山说:“随你。”

“我爸呢?”

杜山说他下哨所,该回来了。杜海问杜山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杜山说她在家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下星期要走。杜海不再说话,喝茶,右手直摸腰间皮带上的皮套,套里沉甸甸插着他的手枪。

忽然杜海问:“我爸让我回来,是什么事?”

杜山说她不知道。杜海问杜路和外婆是不是也回来,他们是不是知道杜山住在家里?杜山摇摇头没回答。杜海又伸手去摸枪套。杜山鼻子一哼说:“你掏出来得了。”

杜海咬紧牙关,身子打起抖来。

杜山道:“轮我说,听不听随你。”

她说,她在下星期就离开这里到上海去,她会离开很长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感到不放心,这个家不能再是爸爸一个形单影只,也不能光有凑数的子女没有照料的人。现在跟早几年的情况不一样,爸爸工作忙,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腰不行,血压高,心脏也有毛病,不能太激动,要特别注意情绪。

杜海咬紧牙关没有吭声,脸上的一块肌肉突突突跳个不止。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杜山略带嘲笑道,“你跑出去兜了一圈又跑回来,你是打定主意不让我坐在这里。你那个动作有些神经质,你还不敢掏出那把枪开火,但是你忍不住要对我喊叫,你就为这个跑回来。”

“行了。”杜海终于说出话来,“趁我还没骂出口,走你的。”

“一会儿在爸爸面前别放肆,他受不了你这套,你清楚的。”

“你就会来这个!仗着他宠你,你他妈从小都这样!”杜海骂道。

“别说脏话!”杜山立刻眼睛一瞪回敬道,“我还怕你叫?”

她说,正好爸爸还没回来,有些话她可以在这里说。她已经在家住了两个多月,两个月里每天晚上都陪爸爸在林荫道上散步,听爸爸讲过去的事情。他们谈了很多,她非常感慨。她问爸爸当初为什么要收留她,也问他明知会有无数麻烦,为什么还要跟妈妈结婚,还让外婆住在家里,使这个家在外人眼中红的白的黑的花的如此五颜六色。爸爸告诉她,他并不是有意要这么做,他是刚好碰上了。他这人就这样,碰上就碰上了,他决不逃避。杜山说,在这个家里她谁都不欠,只欠爸爸,她再怎么做都无法弥补给爸爸造成的伤害。但是爸爸再一次收留了她,什么都不提起,什么都不计较。

“你做什么!”她突然控制不住,瞪眼朝杜海嚷,“再摸那枪你就滚!”

杜海朝桌上用力一捶,站起身走了。

半小时后陈石港一家到达,前来参加杜家的团圆聚会。一看杜荣林不在,陈石港便觉蹊跷。恰在其时,杜路同他外婆王碧丽匆匆赶到,踏进家门,两人跟杜山面面相觑。紧接着一辆吉普车飞快而来,停在杜家的门口,一个参谋扑进屋子。

“副参谋长在医院里!”他叫道。

对杜荣林的家人来说,全家团聚的这一天显得格外地暗淡和悲凉。

第十章

隔岸听涛

1.

当年,罗进在大陆走街串巷买铜卖锡,收购橡胶底破鞋之际,吴淑玲带着一家人在台中苦熬时光。海峡隔阻,音信不通,罗进根本不知道他的“台中乐园”眼下已经人员翻倍:罗进率特务支队潜入大陆并被捕的当年秋天,吴淑玲在医院产下他们的孩子,竟一胎两出,一男一女,是龙凤胎。

罗进离去前给吴淑玲留过一封信,说有特殊公务短时间内不能联系,而后销声匿迹如一粒落入海中的石子。吴淑玲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挺着个大肚子四处找人打听究竟,锲而不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一定得搞清罗进的下落。吴淑玲找的那些军警部门或者推托不清楚情况,或者以“事涉机密,无可奉告”搪塞。折腾年余,直到一对小兄妹会爬了,才有两个自称某机构“情报室”的官员来到台中,把两个大箱子和一笔钱交到她的手中。

“罗进少校殉国了。”他们说。

箱子里是罗进留下的物品,钱是阵亡军官的抚恤金。那两个人说,罗进被派往大陆执行任务前曾留下遗嘱,说明吴淑玲为其妻,他们的孩子即将出世。罗进所率支队在大陆沿海登陆后不久就被共军围歼,支队长阵亡。上峰决定褒扬罗进并厚抚遗属。

吴淑玲大哭。自罗进从台岛失踪后,吴淑玲就有不祥预感,但总是心存一线希望。一朝希望破灭,她像泥石流卷过般散做一滩。吴淑玲已经有过一次中途夭折的婚姻,她没想到自己当了数年寡妇,拉扯孩子苦苦支撑,千辛万苦终于等来一个似乎可以托付终生的罗进,转眼之间又成泡影。难道她真像再世诸葛们说的天生一副克夫相,只能给这个世界制造一个又一个死鬼,她的孩子注定都要失去父亲?吴淑玲心灰意冷,要不是三个孩子实在割舍不下,她真会用一根绳子一了百了。

此后吴淑玲苦熬岁月。经历两次丧夫之痛,她再也不想另找没准一挨就倒的所谓依靠,只是辛劳经营小店维持生计,在每日劳碌中,两儿一女渐渐长大。

1972年,台岛天塌地陷一片恐慌。这一年美国总统***首访大陆,双方签署《上海联合公报》,台湾受到巨大冲击,国民党当局有一种被盟友抛弃的振憾和惊恐。吴淑玲却相反,她突然萌生希望,有如溺水者意外地捞到了一根稻草。

吴淑玲的街坊中有位妇人,人称张太太,是上海人,与其夫张先生一起于1949年来台。两位上海客不是军政人员,当年相携到台岛经营布匹生意,因战火滞留,辗转落脚于台中。当年入台做生意时,他们的长子不满周岁,随行不便,留在张太太娘家,由孩子的外公外婆代为管顾,以为寄个一年半载就成,哪想一别就如隔天涯。张太太与吴淑玲关系很好,跟吴淑玲说起留在“那边”的长子,总是以泪洗面。听说吴家双胞胎之父被派去“那边”,死在“那边”,张太太十分同情,颇有同病相怜之慨。

有一天张太太偷偷告诉吴淑玲,她在大陆的儿子去了安徽,在那边的一个乡村生活。这孩子刚读高中,遇上“文革”,然后下乡插队到安徽去。张太太说,她是通过香港的亲戚跟上海家人取得联系的。这种联系眼下在大陆在台湾让人知道了都可能有麻烦,但是一家人相隔两边这么多年了,哪能不想不找?张太太说,她知道这边那边都有很多人在千方百计寻找失散亲人,政治高压之下不敢明目张胆,大家偷偷做。不能直接相通,大家就通过香港、东南亚,甚至通过在美国、日本的亲友沟通音讯。

吴淑玲忽然有悟。她大起胆子,做了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情:给“那边”共产党的几个最高领导各写了封信。吴淑玲在信里说,她是台中一个普通女人,她知道大陆和美国正在改善关系,她很希望中共长官在跟美国人讨论和平时,也能帮她一把,把丈夫的下落告诉她。她的丈夫罗进在两党相争中只是一个小卒子,对她和孩子却是大梁,家庭的支柱,生活的依靠。她说这边人跟她讲罗进已经在大陆阵亡,她一直不愿相信,如果罗进真的已死,希望中共长官能够请人把罗进的埋尸之处告诉她,让她了却没有尽头的期待。如果罗进没有死仍在大陆,能不能请长官先生开恩,放他回台湾来?她一家将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吴淑玲把这封信冒险捎到美国。在那个时候,给共产党高官写这种信有“通匪”之嫌,是一个危险的动作。吴淑玲有个早年去美的姑姑,姑父是厦门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留学美国后定居在那里经商,已经颇有影响。吴淑玲知道自己的这个姑父孙悟空般神通广大,认识大陆一些上层人物,有办法把她的信捎到北京,送进某一条通达大陆最高层的渠道。那时,由于***的访问,中美关系迅速解冻,从美国传递到大陆的信息特别被大陆有关部门重视,吴淑玲的这封信辗转进入大陆后,一位最高圈里的大人物把它批转到某个责任部门,而后便有一场牵动不少人的搜寻行动展开,人们查出罗进未被击毙,是被判刑劳改,后释放。找到其安置地,发现人已失踪。时罗进利用“文革”造成的混乱,擅自从安置的小镇出走,潜伏于土门村附近的土西农场,做窥视杜山的勾当,让人无处寻觅。有关方面正着急间,罗进在土西农场意外犯案,被一农妇指认为旧日土匪,因此被拘。罗进入看守所后,办案者向原安置地核对情况,该地急于找到罗进的人喜出望外,这才发现原来上边要捉拿的该妖怪跑那里去了。而后,罗进就不是土西或者附近那些公安人员管得着了,人们顾不得继续追究他到底是不是当过土匪,匆匆把他的情况一级一级上报,从市里,到省里,再到北京,而后便有批示一级一级下传。不久罗进获得特别许可,离开大陆前往香港。

罗进在香港与吴淑玲联系上,吴淑玲立刻离台前来相认,两人见面,抱头痛哭。罗进直到这时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突然对他挤了一眼睛,在最后关头救了他的命。当年在金门岛上,军官们说小寡妇吴淑玲一副克夫相,所以她的丈夫会撞上解放军的机枪子弹。此刻罗进方知吴淑玲哪里克夫,对他罗进而言纯为救星。

后来罗进在香港滞留了半年多,再回到台湾。罗进只是一个小小的少校,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他的回归也让当局感到尴尬,因为他曾被误认为已阵亡,为“反共义士”,现在他全身而归,颇有些讽刺意味。罗进分析,台湾情报部门判定他阵亡,一来可能将他与被共军击毙的副支队长混淆,二来是他在被捕后没有供出云峰山的接头关系,台湾情报部门可能据此认为他所知的机密被永久带入了坟墓。于是他万分荣幸地当了一回“义士”。回台湾后罗进被情报部门叫去查问多次,他发现十年之后,他的旧日同行比他当年阔气多了,他们居然给他上了测谎器,用来甑别他到底是不是投了共又被派回来玩什么“木马计”的。罗进对那些人说:“得了吧兄弟,没我的事了。”

他说,他确实是让大陆共产党放回来的。想来他这人没办过什么对得起共产党的事情,可人家不计较,说放就放,不怕他撒腿跑回台湾。特工先生们说这是共产党的“统战”伎俩,他不管是不是,就觉得人家共产党大度。怎么倒是自己人如此严苛,反不如共产党了?

末了他们把他放了,罗进定居于台中,隔年与吴淑玲正式完婚。此刻罗进已满五旬,他的继子庄文炳二十六岁,他和吴淑玲生的一对双胞胎刚好十岁,吴淑玲给先几分钟出生的男孩取名罗天成,是小哥哥,小妹妹叫罗天丽,一对金童玉女,长得非常像,模样可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作为遗腹子渡过了童年时光,忽有父亲自天而降,俩孩子第一次拉着罗进怯生生叫“爸爸”时,罗进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罗进依附吴淑玲,住进台中小巷。那时家中有他、吴淑玲和小儿女四人,大儿子庄文炳早在读完中学后去了台北,在一个朋友开的公司里做事,只在过年过节时回家看看。这个孩子个头高大,从小贪玩,不爱读书,却有梁山泊聚义堂之风,身边围着一帮铁杆朋友。庄文炳对母亲很孝顺,对继父罗进也能接受,因为罗进当年做“叔叔”时就特别会跟他玩。小儿女罗天成罗天丽对罗进的回归当然最为高兴,因为这使他们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不再需要躲避“没爹生的”那类中伤。这个家庭因为罗进的归来,忽然显露出生机。

罗进返台后曾无所事事安居半年,每天吃喝睡觉,闲来一手拉着一个,带儿子女儿东溜西荡,享受天伦,纯吃软饭全靠老婆供养。那年冬天他突然对妻子说:“我闲够了,想做点事。”

他说他打算做药材生意,他觉得这件事可以做。吴淑玲颇不解,问他怎么会想到要去投奔华陀悬壶济世?罗进说,做药材在他们罗家有些家传。罗进有个叔公在香港,就是开个小药铺起家,几十年下来越做越大,已经有些名堂了。十多年前罗进第一次从大陆逃出来那会,曾在香港找过这个叔公,当时没人知道他,没地方找。这回不一样,被大陆遣返滞留香港期间,罗进在上环一带顺口一问,居然如雷贯耳都知道他,都说罗氏做得挺大,从洋参高丽到当归甘草,香港上环那些药材商都常跟他打交道。罗进便去拜访,在中环一座楼里见到年已八十的这位罗氏前辈,叔公问清他的来历,说:“要没处去就留下来,跟你堂兄弟一起做吧。”

罗进没有留在香港,却在台湾做起了药材。他对吴淑玲说,做这行不光因为家族渊源,不光因为有香港那些本家,还因为自己的经历。他在前半生干过很多事,投军打日本,负过伤。内战中跟解放军打得难舍难分,当过土匪,杀过人。然后当特务陷进大陆,以为完了,没想到柳暗花明,亏了吴淑玲营救,也亏得共产党高抬贵手。现在立地成佛,热爱和平,做点救人的事好了。

“我在大陆劳改时,闲着没事就认草药。”他说,“我能当半个土医生。”

他的药材行很快地正式开张,起初举步维艰,主要是缺本钱。吴淑玲找遍亲戚,东筹西借,还是杯水车薪,末了她一咬牙,把自己经营多年的小茶馆盘了出去,把得来的钱全部交到罗进的手中。

“以后我就在家做饭。”她说,“我们母子全靠你了。”

罗进知道自己只有破釜沉舟一搏。他起早摸黑,夜以继日地忙碌,打探行情,出货进货,四处找人,多方打点,药材行终于站住脚,渐渐有了信誉,慢慢发展起来。

有一天晚间,罗进在铺子里会账,加班到深夜,然后独自一人步行穿过闹市,走回家中。时夜色浓浓,月在西天,罗进在月光下慢慢行走,看着一团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相随不去,心里生出许多感慨,带着无数苍凉。回到家里,吴淑玲给他端来一杯茶,罗进吹着茶水杯上的泡沫说:“也不知我那女儿大学当医生了没有。”

他说,也许他倒腾药材,竟跟海峡那边那个当乡村土医生的女孩有些关联?

罗进回台后,早把他在大陆找到女儿却未曾相认的情况跟吴淑玲说过。此时此刻他止不住又想起这孩子。老天保佑让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老天爷为什么不待他们相认就把他推到一侧,让他和孩子之间再次相隔一条难以逾越的海峡?他还能见到她吗?他们有相认的一天吗?该不会永远失之交臂?老天爷还有什么安排呢?

他心里在隐隐作痛。

2.

罗进在千辛万苦操持他的药材行之际,时时竖起一只耳朵,隔着一片海涛声响,捕捉着海峡对岸的音信。

罗进在报纸上看到了大陆“文革”代表人物“***”被捕的消息。1976年秋天,全世界的报纸无不将这一消息作为头条登载。在台湾民间,很少有谁像罗进一样感觉到这条消息的爆炸性意味,因为这里很少有谁像罗进一样曾身陷大陆“文革”之中,亲身领教过那番热闹。那些天,罗进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打开一架半导体收音机,用一只耳塞机听大陆方面的电台广播,从播音员播放的新闻后边感受事件的进展。罗进的这种勾当是违禁行为,在台湾当局所谓的“动员勘乱”时期,收听共产党电台的广播有“通匪”之嫌,被发现将受严惩。当局建立了一些大功率干扰台,对大陆电台的主要频道进行干扰。罗进不管这个,此刻他最热衷的事情竟是“通匪”,他不顾可能一不小心惹祸上身,只管偷听大陆电台广播。

罗进感觉到海峡那边正在发生巨变。有一个“改革开放”的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广播里,大陆沿海各主要城市被辟为沿海开放城市,广东、福建两个省实施“特殊政策,灵活措施”,两省有四市成为“经济特区”,其中有一个就是与金门近在咫尺的厦门,当年罗进藏在金门坑道里当情报耗子时,曾经望穿秋水无数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它。1979年元旦,罗进从广播里听到一份《告台湾同胞书》,知道对岸正式提出了解决台湾问题和平统一祖国的主张。同一天,大陆军方宣布停止自1958年开始的炮击国民党军占领岛屿的行动。

罗进密切关注大陆,以及海峡动态。当年身在对岸,挨斗时人们总说,坏分子国民党特务罗进“人还在,心不死。”真是一点没错。罗某人还活着,此心不死,因为大陆有女未得,只盼海峡局势能迅速演变,使他能再有机会。

他还不时想起那个人:“大北杠”出头了没有?是不是还呆在闽西那条大山沟里,眼下他会怎么对待被他叫做杜山的女孩?会不会因为“文革”中妻子的死亡迁怒这个孩子?他是不是还盯着一个姓罗的?

那些年台湾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开始被人们列入“东亚四小龙”之中。罗进的药材行生意一天天兴旺,业务往来的朋友越来越多。

有天晚间,罗进在一个应酬酒席上跟一位叫黄国勇的鱼货店老板坐在一起,他们曾有过一面之交。那天酒席上,黄老板把罗进拉到一边说话,神神道道弄得彼此交谈有点像两个探子在交换机密情报。其实黄老板只谈生意,他说他有一些中药黄芪,问罗进要不要。罗进问他货色如何,黄老板说,隔天他会让一个朋友把样品送去。

第二天有人把一包样品送到罗进铺子来。罗进一看,发现这个卖鱼的黄国勇老板竟然拥有上乘的正宗货色,价格还比外边便宜不少。罗进暗暗吃惊。

“叫你们老板别卖鱼了。”他对来客说,“开药材铺得了。”

来人说:“我们哪有您罗老板的根基啊。”

罗进收下了黄国勇的那批货。他悄悄打听黄老板的来历,得知这个人是土生土长的台中人。所谓土生土长当然也就相对而言,台湾除了为数不多的山地原住民外,绝大多数人的家世渊源都在海峡对岸,特别在闽南一带,只是祖上来台时间或迟或早,有的在台繁衍十几二十代,有的也就三四代人。罗进自己亦属其列,他的祖上从广东潮州渡海来台,相传有百余年时间,只不过罗进童年时又随父回迁潮州,不像黄国勇一直生活于台岛。这位黄老板祖籍福建东山,就是罗进曾随军打上去,再匆忙撤走的那座福建最南部的岛屿。由于航海、渔业之便,加上一些历史机缘,台岛上东山籍人很多,明朝末年有大批东山人入台,时郑成功收复台湾,大批官兵、船工来自这个岛屿。近代从该岛移居台湾者亦未断过。1950年5月,解放军解放东山,国民党军仓皇撤离前曾在那个小岛上狠抓一批壮丁,该岛城关附近一些村子数千青壮年男子几乎给一网打尽,全数拉到台湾当兵。1953年夏天罗进参与的那次攻岛,部队撤退时又有一批人被裹胁入台,台岛上的东山人因之颇多。黄国勇的祖先是明朝入台的,数百年来世世代代跟祖地保持密切联系,从未被海峡一水隔断,即使是日本侵占台湾的五十年里也都一样。黄老板为人豪爽,朋友很多,路子很宽,是当地东山同乡会的要角。这人干鱼货店一行,与渔民打交道,成天出没渔港,跟船老大猜拳喝酒,浑身上下全是鱼腥味,谁能想到这股鱼腥味里居然浮出了一片中药的清香。

罗进跟黄国勇建立了一种不事张扬的业务关系。这个人在提供第一批货后,陆续给他送来其他药材,川弓、杜仲、田七、天麻,要大路货有大路货,要特种货有特种货,菩萨显灵般有求必应,且都质量绝佳,价钱合理。罗进知道其中必有缘故。那些年,在台湾经营药材,最麻烦的是货源不畅,中草药的原产地基本都在大陆,两岸对峙不能通商,大陆的药材要经由香港商人转手入台,在转手中香港商人要赚一手,当局进出口部门还要从防范大陆渗透角度严加控制,药材行彼此争夺,竞争形势相当严峻,生意并不好做。罗进碰上这个黄国勇,心知有些蹊跷,却也暗自高兴。

“你管数钱就行,”黄国勇对罗进说,“其他事就别问了。”

罗进果然一声不响,权且装傻。直到有一天,两个警察来到罗进的药材行,把罗进请到他们局里。一位主管警官查问了罗氏药材行的经营情况。

“你们的药材都从哪来?”

罗进说是香港。他有香港罗氏药材同他合作的一应文件,有海关的批文和验货单,货品进出账目清清楚楚,警察查不出破绽。

“罗先生认识一个鱼货铺的黄国勇老板?”

罗进心想:“果然是这个人出事了。”

他对警察说,他认识黄老板,他们是朋友。警察追问罗进跟黄国勇业务上有何往来。罗进说,他们最主要的来往是在酒桌上猜拳喝酒,他们都喜欢不时来这么一下。生意上他们没来往,因为不是同行,他不卖鱼,黄国勇不卖药。

“真这样吗?”

罗进一口咬定。罗进领教过的讯问多了,知道如何对付。警察说黄老板给抓了,涉嫌通匪、走私,罗先生是否知情?罗进说他一概不知:“我从来都是合法经营。”

警察没怎么为难他,讯问过了就让他回家。罗进一回家赶紧打电话了解背景。罗进的妻子吴淑玲有个叔叔,原在台中警界任职,已经退休,但在警局有不少熟人,吴淑玲早先开茶馆,后来罗进开药材行,都要借助这位叔叔的关照,才能摆平黑道白道,站住脚跟。这回碰上事情,罗进又请吴淑玲的叔叔出来帮忙,在一家酒店里摆了桌酒,把几个威风凛凛的警员请来吃一顿,送出几个红包,常规手脚,事情就摆平了。

“不好意思,”警员说,“罗先生的事是上面要查的,我们就是例行公事一下。”

警员们知道罗进跟警界人士关系良好,他们不会给罗进找麻烦,一定尽量帮忙。他们透露说,上头命令严查,是有人把罗进告了,估计是竞争对手。他们举报说罗进进货通过黄国勇暗道,直通大陆,暗道进的货又便宜又好,但都是违规的。

“我不知道黄老板除了倒鱼货还干什么。”罗进说,“不过他是我的朋友,赚几个钱糊口不容易,你们也别太为难他。”

那些警察颇神通广大,案子在他们手中七拖八拖,末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罗进没事了,几个月后,黄国勇也被放了出来。黄国勇出狱后立刻到罗进的家里道谢。

“警察说你帮了忙。”他说,“我也讲义气,一句都没提到你。”

罗进请黄国勇吃饭。两人在饭桌上喝酒,喝到半醉,罗进才把嘴凑到黄国勇的耳朵边,低声问:“你实话跟我说,那些药材到底怎么来的?”

黄国勇即笑,说:“我早就说过,你只管数钱,其他事就别问了。”

“警察都把我叫去了,你还不跟我讲?”

黄国勇说:“你罗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不会看不出来。”

他说,警察给他安的罪名确实没有冤枉他,他是既“通匪”又走私,但是他不认为自己“通匪”,也不认为自己是走私。

“人家是什么?现在人家才是中华正统。跑到小小台湾岛上称王,有什么资格管人家叫‘匪’?‘走私’更不好说,都是同一个国家,互通有无算什么‘走私’?”

黄国勇承认说,他的所有药材都是从大陆直接偷运过来的。通过海上,通过渔民做的。黄老板搞鱼货,他跟渔民熟,他知道台湾海峡蓝色海面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他们已经搞在一块,”黄国勇说,“咱们这边的,还有那边的渔民。从前他们在海上碰到一起,就是开足马力往两边跑,光怕给自己找麻烦。现在不,现在他们互相扔绳子,把两条船靠在一起,坐在一块喝酒,做生意。”

黄国勇认识的许多台湾渔民眼下都不打鱼了,他们在光脚板上套上袜子和鞋子,把鱼网从海里拖起来,开着他们的船在海上游荡,专门守候对岸的同行。大陆鱼货便宜,大陆渔民把打来的鱼拖回大陆,不如在海上卖给台湾渔船合算,于是他们就把船靠到一起,把一担担鱼从大陆渔船挑到台湾渔船上。起初他们互通有无时只拿美元、港币结算,渐渐地彼此也用大陆的人民币和台湾的新台币交易,双方都有一些地下金融倒腾者能够为来自对方的流通货币提供兑现交换服务。现在渔民们已不满足于在海上交易,一些台湾渔轮偷偷越过海峡,到大陆的港口去停泊。所有越海渔民都声称在海上遇险,或者碰上大风,不得不前往大陆避风停泊,这就使台湾当局无法追究。事实上渔民们一开船就直奔大陆,眼睛都不抬一下,根本不在乎海上有风无风。他们到大陆跟当地渔民和商人做生意,什么能赚就做什么,包括药材。

“这谁都知道。”黄国勇说,“警察也没办法,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

罗进压低嗓音问:“大陆那边也不管?不怕台湾特务了?”

黄国勇说,人家那么大地盘,怕几个特务翻天?眼下大陆方面在沿海设了几个点,叫“台湾渔轮停靠点”,然后又搞了一些“台湾渔民接待站”,就跟招待所一样的,专门接纳声称遇险投靠的台湾渔民,包括自称是台湾渔民的人。

罗进点点头,他听说过这种事,他是在广播里听到的。

“黄老板你是不是充当渔民,跑到那边亲自去让共党‘接待’过?”罗进问。

黄国勇嘿嘿发笑,顾左右而言他:“警察也是这么问我的。”

3.

罗进打听消息,寻找机会,以求接续当年意外中断的寻亲。

有赖于海峡风涛变化,机会如期而至。

罗进在香港有一个本家堂弟叫罗长庚,跟他时有联系。罗长庚原也在药材一行发展,曾数次到台湾联系业务,跟罗进关系挺好。罗长庚年纪轻,头脑灵,在七十年代末放弃家族行当,另辟蹊径,谋求发展。经过几番尝试,罗长庚做起工业品生意,先在香港做,进而染指大陆。大陆对外开放,极力引进外资,港商得各种便利,最先抢滩。罗长庚到台湾,向罗进了解闽南情况。他说大家都往广东跑,那边离香港近,但是人也不能都挤在一起,他不想跟着,打算试着趟一趟福建的水,瞧瞧那里有鱼没鱼。

“你在闽南呆过,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罗进即心头一动。

他建议罗长庚注意厦门,说:“那地方能养大鱼,肯定极有前景。”

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堂弟。鼓动他放手一试。

“有大哥你这些话,我去。”罗长庚说。

罗进给了罗长庚一张字条,说,如果罗长庚真到厦门,请抽空就近了解一下这人的情况。他在那张字条上写了土门,还有杜山。

不久罗长庚去了福建。回香港后他给罗进打了个电话,说他对厦门感觉不错,那地方确实不光有解放军的大炮。他打算投资办个厂,先试一试。

“你找的那个女孩已经走了。”他告诉罗进,“去上海读大学,好几年了。”

拜托他去寻访时,罗进没跟罗长庚细说过杜山跟自己什么瓜葛,只讲当年落难大陆时,这女孩给他看过病,他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土门。罗长庚对堂兄的事很上心,到厦门后,特请大陆接待方帮着弄辆车,专程到土门寻踪。罗长庚在土门打听杜山的情况,拿到了她在上海的通讯址。罗长庚说,这女孩看来很有人缘,村里人提起她都很夸奖。上大学后,每年寒暑假都还会回村里看看,给村里人把脉治病。姑娘还在读书,医术已经很了得,头痛脑热病人到她手里,基本上药到病除。这姑娘最传奇的是给她自己的父亲治病,据说她父亲得了场大病,人都瘫了,竟让她治至痊愈。

“谁?她养父?”罗进不禁发问,“土门村那个老农?”

不是。是她那个当解放军军官的爸爸。村里人说,杜山的家人早几年举家外迁,现在已经搬回闽南。她爸爸是解放军的大官,杜山上学那年突然患病,瘫痪在床,大医院的医生都没有办法。杜山放假回家时自己给他治,竟治好了。村人说得挺神,可能有些夸大,其父已康复却是真的。这人如今正常上班,军职是某部副参谋长。

罗进摇头,唉了一声。

显然杜山又归返杜家。回想起当年杜山为某个腰部被手榴弹片炸伤的人询问偏方的情形,罗进的感觉特别复杂。

他了解大陆民情,问罗长庚印象如何,会不会总有人拿他当特务看,因为他来自境外?罗长庚说他挺愉快地没有这种感觉。罗进说,当年大陆有一种说法,叫“海外关系”,一个人如果有些亲戚朋友在香港台湾或者外国,人们就说他有“海外关系”,这人因此会给点一滴油做个记号,受到一些特别的关照,例如不时领教各种审查。罗进不知道眼下大陆人是不是还是这般情有独钟?罗长庚摇头说:“好像不会。他们现在要争取外商投资,还那样谁去?”

罗进托人买了一箱书,是最新的医疗书籍。罗进把那箱书托给罗长庚,请他按找到的地址寄给杜山。最好从大陆寄,不行的话就从香港寄去。罗进还是没说自己跟这位大陆姑娘缠绵不尽纠缠不清到底为什么,罗长庚也什么都没问,只说一定照办。罗进只寄医书,没给杜山留言或写信,如早几年他从香港给杜山寄偏方一般。

隔着二十多年时间,隔着战争和海峡,还隔着杜荣林这么一个解放军军官,他罗进认女实不容易。简单行事不行,要足够铺垫。

有个星期天清晨,罗进起床后到阳台上打拳做操,眼光随意一扫,落在前方巷子口处一辆计程车上。罗进心想,这么早这车在那儿干什么呢?忽然他看到车头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一晃,不觉心里一惊。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天,发现巷子口那边总停着一辆计程车,停得确实不怎么对头,有如宪兵守着座修女院。罗进当过特务,他知道特务是怎么干活的。十几年前,有一个晚间,他曾在这个巷子口看到过一辆跟踪他的“警总”车辆,眼下他发觉自己又一次被盯上了。两天里换来换去,总有一辆计程车停在那儿,有时是一辆红车,有时是一辆白车,总没断过,像是有人在对他家实施严密的监控。罗进异常纳闷。他想这到底怎么回事?黄老板的事没完?他摆的那桌酒席全喂猪了,事情根本没有摆平,警察是明紧暗松,依然在盯着他?

这一天黄昏,罗进离开铺子,步行穿过街区回家。出门时他朝两边眯了一眼,认定平安无事,没有人在这边盯着。罗进出门时天下小雨,他撑一把伞,沿人行道慢慢行进。突然有个打花伞者从对面走来挡在罗进前边,罗进侧身一让,那人把身子横过来,很不讲理,还是挡在罗进的面前。

“罗先生”,那人压低嗓音道,“我有事找您。”

这是个陌生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模样。

陌生人掏出一张名片送到罗进的面前。罗进一看,却是他的继子庄文炳的名片。名片背面有一行字,特工暗语般,是庄文炳的笔迹:“有急。跟来人走。”

罗进这才记起吴淑玲早上跟他叨念过的一句话。吴淑玲说:“阿炳这些天不知干什么了?怎么半个多月不来个电话,打电话去也都没人接?”

庄文炳一直住在台北,在朋友的公司里做事,除了过节放假,平时很少回家,只是隔几天给家里打来个电话。吴淑玲提到他时,罗进并不在意,觉得这个孩子年过三十尚未成家,一直还在闯世界置家业,事务多,忙着转,等闲下来自然会有电话。他没想到庄文炳竟然是出了事情,而且还不鸣则罢,一鸣惊人,一出手就是大事。

罗进跟着举花伞的年轻人走到路口,上了一辆计程车,七拐八转出了城,跑到乡下,在一个乡村槟榔店后的小屋见到了庄文炳。庄文炳头发剪得极短跟光头差不多,一见罗进就例开嘴笑:“这回不是老爸你,轮我了。”

警察在抓他。他知道警察盯住家门口那条小巷,不敢冒冒失失回去傻鸟扑腾自投罗网。他也不敢打电话,估计家里电话给警察监听了。他不想让母亲吓着,因此只有想办法找继父罗进帮忙。他犯的事挺麻烦,涉及到岛上一个政治背景复杂的大案子,与当局逮捕的某知名人物有关联。

罗进大惊。罗进遭逢过大起落,见过大世面,碰上过大麻烦,他没想到自己这个继子年纪不大本事不少,虽无血缘关系,却得继父真传,比罗进绝不逊色,竟然搞到被警察在全岛兜捕的程度。

“我就是给朋友帮忙惹上麻烦的。”庄文炳说。

庄文炳不是当政客的合适角色,他一向为朋友两肋插刀,很讲义气。这孩子身高体壮,喜欢看武打片,学过武术,会点拳脚,来往的一帮朋友都有些七侠五义模样,他的侠客朋友里有一个人与那个岛内大案中的知名人物相熟,牵连入案,庄文炳替该朋友办过一些事,竟引火烧身被警察盯上。

“我要给逮去准麻烦。”他对罗进说,“怎么办爸爸?”

罗进说:“你掺合那件事错了。你做对的就这个,找我,我是你老爸。”

他让庄文炳哪都别去,老老实实藏着,不要冒险。说:“我给你想办法。你在这儿也躲不了几天,他们总会找到你的踪迹。他们用鼻子嗅也把你嗅出来。”

罗进回到家中。他注意到伪装成计程车的监视车辆还像看家狗一般无比忠实地守在巷子外边,现在他知道车上这些晚辈干什么吃的了。罗进没跟吴淑玲提起庄文炳的事,怕她吃不消,不能吓着她,更不能因此坏了事情。罗进做若无其事状,一边悄悄活动,一边注意身前身后,提防警察发现他的异常。

罗进请鱼货铺的黄国勇老板吃了顿饭,在席间突然问他:“给找条船怎么样?”

黄国勇问罗进什么事要用船。罗进用手往西一指,说他想捎点东西。黄国勇明白了,沉吟许久,说:“最近风声挺紧....”

“黄老板一定帮帮忙,”罗进说,“费用没问题。”

黄老板思忖片刻,答应下来。

几天后,罗进把庄文炳送到码头边。时为黄昏,庄文炳做一副渔民打扮,趁夜色上了停靠码头的一条小舢板。黄老板安排的一个人将庄文炳带出码头,登上泊在海湾的一条渔船,走上逃亡之旅。

行前,罗进特别交代庄文炳,说:“到那边记住要呆着别动,等我安排。”

庄文炳笑笑道:“共产党会吃我吗?”

“他们搞不清你那些事,只要你老实,别惹麻烦。”

当晚渔轮启航。几天后黄国勇悄悄跑到药材行报信:“万事大吉。成了。”

这时罗进才把庄文炳的事情告诉了吴淑玲。他说,阿炳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不管是美国、日本,还是东南亚,他们都有办法找到他。或者引渡,或者叫黑社会弄死他,做得像交通事故一样天衣无缝,只要他们想干,都做得到。对阿炳来说,这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那就是大陆,近在咫尽,却让台湾当局鞭长莫及。

吴淑玲大张嘴巴,半天才“啊”出声来:“你是说阿炳没事了?”

“现在是安全的。”

吴淑玲问罗进以后可怎么办?罗进说他也不知道,总之好汉不吃眼前亏,有祸先躲,以后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总有办法。

吴淑玲用手掌擦眼睛,眼泪扑噜扑噜成串落了下来。

4.

秋天里,罗长庚在厦门市近郊投建的企业开张。这家厂子投资近百万,做一种花里胡哨不太耐用却有助于鼓励消费者不断购买更换的自动伞,所用原料从香港、韩国等地采购,产品运香港,销往欧美等地。罗长庚看准大陆劳动力的便宜,还有大陆官方为吸引外资提供的各种政策优惠,认为值得一试。大陆的情况与香港千差万别,企业在创办和投产中碰上不少事情,罗长庚奔走于香港和厦门之间,不时给罗进打来电话,征询罗进的意见。罗进充当顾问之余也多方打听情况,请罗长庚帮着办些事情,两人隔着一片海水频繁联络。

深秋时节,罗进把药材行的事务交付给助手,自己打点出门。他对吴淑玲说,有一件生意上的事情比较急,他得亲自去香港办理,住上几天。吴淑玲替罗进收拾了一箱衣物,放进了他的西装,还有一个药盒。那一年罗进的血压居高不下,老年病开始表示问候,医生嘱咐罗进长期服药控制血压,吴淑玲每天都要叮嘱他按时开药瓶子。

“路上小心。”吴淑玲道,“办完事赶紧回家。”

罗进让妻子放心。坐上计程车往台北去,出家门却掉头朝向另一个方面,往西一直跑到海港边上。罗进去了港口一个小茶馆,在那里要了一杯茶,独自享用。半小时后一个戴顶巴拿马草帽的中年人走进茶馆,举止神秘有如黑道片中隆重出场的角色,这人一直走到罗进身边才把草帽摘下来。却是鱼货店的老板黄国勇。

“罗先生真要冒险?”他问。

罗进只说动身吧。

黄国勇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当地报纸,翻开一面递给罗进。那版面上登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人脸部的特写。这人刚在台岛给判了八年刑。

“我看过,没什么。”罗进说,“大陆判过我十年。”

黄国勇说近日风声紧得很。海上不太平安,台方海上巡逻艇对海上作业的渔轮盯得一天比一天紧。他让罗进看的报纸上披露的案犯姓陈,其犯案事由是曾先后十余次派人用渔轮“私运大陆货物”到台,并向有关人员行贿,警备总部军法处以“叛乱罪”将此人投入大牢。报纸上说,这是杀鸡教猴,目的在于扼制民间私通大陆。当局很担心这种私通越演越烈,因此不惜大动干戈。

“罗先生别撞到枪口上了。”黄国勇劝道,“这把年纪了,不要冒这种险。”

“不必多说。”罗进说,“我仔细考虑过了。”

当晚,罗进上了神通广大的黄国勇老板安排的一条渔轮,踏上通往海峡西岸的那条海上暗道,朝向大陆。

罗进以去香港为借口对吴淑玲虚晃一枪,是为了不让她担惊受怕,同时也怕吴淑玲阻拦。罗进已经五十大几,老之将至,不再是当年那个“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的少校支队长。他这种年岁的人显然应当呆在家里喝茶,不再适宜去偷渡海峡,尤其是他,当年被放出大陆可谓极其侥幸,今天如此前往,不怕再陷进去?通常人们做冒险勾当都要有合适的理由,如黄板那样图谋大利,或者如庄文炳那样亡命走路,罗进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解释,在旁人看来他确实没有任何必要,但是他就是要去。

罗进搭乘的渔轮越过台湾海峡,于隔天下午靠近大陆沿海。罗进在渔轮甲板上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大陆岸线,沉默无言。

前边是东山岛,黄老板的祖地。1953年夏天,罗进曾经坐在一艘登陆艇上,跟着万余战斗人员攻入这座岛屿,两天后又在解放军的凌厉反攻下弃岛而逃。相隔近三十年,今天他又回来了。这一次没用上军舰,没有伞兵和水陆坦克,对岸也没有枪声相迎,没有滚滚浓烟和海啸般的呐喊,在阳光照耀下,大陆岸线熠熠生辉,一片宁静。

渔轮进了渔港,船长轻车熟路,把船停泊在港湾里,罗进跟着渔民们下了船,踏上大陆土地。港口附近有一家台湾渔民接待站,门面装潢并不特别显眼,其存在却早让罗进铭记于心。罗进进了接待站,敲打二楼的一个房间门,里边有人懒懒散散打哈欠似的应了一声,跑过来打开门,随即大张嘴巴呆在门边。

这人就是庄文炳。

罗进没跟他说自己要来。他们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庄文炳逃离台湾后,曾通过香港给家里传递过几次消息,每一次都说很好,不错,似乎是一不小心过起了天堂的日子。在东山这家接待站一见,罗进意外地发现他果然还行,看上去很精神,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气色健康,没有亡命天涯那种狼狈落魄之相。罗进不觉暗暗吃惊。

庄文炳回过神,大笑出声:“老爸你这都跟谁报告了?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罗进说他知道眼下还没有谁会批准他的申请,只好谁都不说,船票也没买,坐上渔船就这么跑过来了。

“你准也没告诉我妈。”庄文炳说。

罗进说是的他没跟吴淑玲讲这事。

庄文炳跑到外边,一会功夫拎着啤酒瓶抓着鱼片肉干回到屋里。他说,让老爸受累了,先吃点东西,一会再领老爸下馆子去。

“挺自在的嘛。”罗进说。

庄文炳在这里早混熟了。刚来时他自称是做生意的,说自己滞留大陆不回台湾,主要是想联系一些客户和货源,掌握行情。住久了大家便都清楚他不是个生意人,是在台湾犯了事,到这边避风来的。这边人不找他麻烦,因为他不犯他们的事。有一个共产党的科长找他聊过好几次,跟他都成朋友了。这科长专管台湾事务。

罗进道:“现在该判你什么?投共?”

庄文炳大笑,说他可不敢,他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不过共产党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青面獠牙。”他说。

跟鱼货店黄老板一样,庄文炳十分不解,认为罗进确无必要这么冒险过海到大陆来看他。罗进说,除了看望庄文炳,他还其他事情。庄文炳问罗进有什么事那么要紧?罗进说,他打算重操旧业,藏在哪个山洞里偷看沿海解放军的工事,数一数里边有几挺机关枪。庄文炳大笑:“老爸你还真那么喜欢他们啊?”

罗进才说他只呆两天,还跟渔船回去。失踪久了吴淑玲会急坏的。这两天里他哪都不去,看看庄文炳,安排一下,在岛上转一转就是了。

第二天他们父子相携出游,庄文炳请接待站为他们租一部丰田轿车,派一位姓李的年轻人陪他们游玩,当导游。罗进做出对本岛一无所知模样,听凭向导小李和庄文炳领他参观。他们去看了城关的关帝庙,这里供奉的是关羽,庙不大,香火旺盛,为该地一大胜景。小李对罗进说,这座庙根深叶茂,大名鼎鼎,是一座祖庙。它的子庙和孙庙遍布台湾,台湾所有关帝庙都认它为祖。罗进听了十分惊讶。

“不对吧,”他说,“关羽称山西夫子。关帝庙要有祖庙也该认到山西去嘛。”

小李说:“关羽是山西人,这不错,关羽到台湾却是从东山走的。”

他讲了个故事,说明朝末年郑成功收复台湾,就是从厦门、东山一线渡海的。当年科技不发达,海上航行危险重重,郑军士兵中有很多人出自东山渔家,他们信奉关帝,便三跪九叩,从东山这座关帝庙请出关帝神像,载以过海,期待关帝保佑平安。结果台湾海峡真就风平浪静像一口池塘,让郑军顺利渡过,并一举击败盘踞台湾岛的荷兰红毛。将士们感恩戴德,关帝庙因此遍及全岛。

罗进一向对神鬼之事敬而远之,他妻子吴淑玲却极迷信,初一十五,都要烧香拜佛,什么庙都去,什么神都拜,罗进从她那里知道台湾属妈祖庙最盛,海神娘娘被尊称为天妃,台岛各地妈祖庙均认妈祖故乡福建莆田湄州岛上的妈祖庙为祖庙。台岛上的关帝庙也特别多,以往只道这些关帝庙远与“三国”相关,却不知原来跟海峡对岸东山这座庙还有如此渊源。

庄文炳说,闽台渔民信关公,为什么?关羽最讲义气。所谓“行船走车三分命”,渔民在海上要跟风浪相搏,弄不好就船毁人亡,因此特别看重的就是讲义气,齐心协力。罗进直摇头,说别光记得跟你那些朋友讲义气。你给关帝爷多烧几柱香吧,叫他千万保佑,别让共产党跟你过不去就是了。庄文炳笑着说他不怕共产党,现在是国民党给他找麻烦,不是共产党。

“你以为共产党吃素?”罗进说,“你不知道他们,我知道。”

小李领着罗进看了岛上的各个风景点,向客人介绍了几个漂亮海湾。走着走着,罗进忽然指着公路边一个小山包说:“上那里看看怎么样?”小李挺惊讶,说:“罗先生要解手吗?”罗进说:“不解手,解解脚。”于是他们下了车,步行上山。

罗进在小山包上找到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故人邂逅般百感交集。这么多年过去,这无名山包的无名黑石依然如故。当年东山战役时,他曾经伏在这块石头后边,用望远镜观察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冲上对面山头。如今重返故地,他的耳畔又响起了旧时震耳欲聋的枪声,持续不绝的呼喊。

还有电文:“杜荣林部登岛”。

他们下了山。罗进忽然腿脚打颤,几乎跌倒。

一辆警车停在山下,守在罗进父子一行乘坐的丰田轿车边。两个警察站在路旁,虎视眈眈。罗进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即明白不必徒劳,此地无处可逃。

俩警察迎上来:“哪位是罗先生?”

罗进不动声色,过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是罗进。”

警察也不多话,只说好,请罗先生跟他们去县城,有事。警察们倒也胸有成竹,知道罗进跑不到天边海角去,他们不要求罗进如坐针砧上警车做客,只让丰田轿车掉头跟警车走。庄文炳与小李面面相觑,罗进说:“按他们说的做。”

他们跟着警车走了。罗进脸上十分镇定,心里却异常紧张,他不知道突然扑上来的这两个警察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他立刻想到的是杜荣林。“大北杠”始终盯着罗某人吗?要问一问当年的021和《致杜营长的信》,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不太有趣的事情?罗某人躲在台湾,他们一点办法没有,现在他们等到了罗某人自投罗网的这一天,是这样吗?或者不是,罗某人还没惊动杜荣林,大陆警察是要抓他偷渡?

罗进不禁手心出汗。他看着车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原野,不知道那里边阴阴深深都藏着什么样的杀机。

他们到了县城,进了招待所,一个人突然闯出门厅叫:“大哥!”

却是罗长庚。罗进心里石头落了地。

罗进动身渡海前曾打电话约罗长庚,时罗长庚在香港,正准备到厦门办事,两人约定在东山台湾渔民接待站见面。罗长庚对东山不熟悉,请厦门外经部门他认识的一位官员帮他打电话联络。东山相关部门听说有港商前来,很重视,特请出一位副县长会见并宴客。罗长庚对该副县长说自己此次前来不是考察投资,是来会见一位暂住台湾渔民接待站的本家兄弟。县长一听就说这好哇,一起来。即派部下请罗进父子。部下到渔民接待站没见到人,情急之下,请出警察寻找,终于把罗进一行“押解归案”。

罗进松了口气。惊弓之鸟忽然成了共产党县官的座上宾,这一变化过于戏剧性,让他一时很难适应,止不住心跳,席间他几乎一言不发,唯恐言多必失。这里当然不是他说话的合适地方。此间北去数百里地有个土门,曾经有个农会主席被他吊死在树上,还有一些无辜农人被他和他的手下枪杀。从这里出门,千米距离内有一个小学校,曾经有一个电台在枪炮声中呼叫,罗进组长率其特务人员在学校四周胡乱射击,以弹压反抗。土匪,特务,敌人,座上宾,反差如此巨大,人世乎?时势乎?此情此景,感叹之余,罗进不免心中发虚,大汁淋漓。

他在酒桌上听县长讲了该县城关附近一个村子的故事:1950年5月,国民党部队从东山岛败退,离岛前狂抓壮丁以补充兵员,该村青壮男子几乎全被掳走。各家各户唯留妇孺,成为远近闻名的“寡妇村”。数十年一晃而过,去台人员的妻子们守着活寡,艰难持家,抚老哺幼,苦等亲人,从黑发直至白头。前些年,开始有信息在两岸间曲折沟通,大陆这边、台湾那边都有热心乡亲辗转传信,一些离散家庭始有联系。因多年隔阻,许多去台人员已在台重组家庭,娶妻生子,留在东山的女子们则尽守活寡,几乎全部都在苦等不辍。彼此闻讯,那种感受实属断肠。

不由罗进想起刘小凤,只觉满心酸楚。

县长说,一个月前,一个1950年到台湾去的国民党老兵去日本旅游,忽然在日本失踪,几天后辗转到了大陆,直到东山。老兵是此地人,当年被抓往台湾当兵时,家中尚有老母,还有一妻一子。老兵时时思念亲人,离台返乡蓄谋已久,待到终于如愿已三十多年过去。老兵家中,母亲已经过世,娇妻已成老妪,儿子已经成人,孙子孙女有五个之多。老兵见了家人,大哭一场,第二天即向当地官员提出落户申请,要求回乡定居,叶落归根,终老于故土。

“我们正在研究他的请求。”县长说。

罗进不禁插嘴:“会答应吗?”

县长说不会有问题。

罗进问:“是不是还需要做一点特别审查,因为他来自台湾?”

县长笑道:“我们特别审查你罗先生了吗?”

县长说罗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那个老兵,感受时下大陆的台湾政策。本县去台人员家属众多,县里早有一个提法叫“兵灾家属”,将这些人列为兵灾受害者,给予同情和关照。

罗进没再说话。事后他对罗长庚和庄文炳说:“是不一样了,真的。”

他说他早就领教过两岸对峙的严峻,他不知道眼下又会是什么样子。他这次渡海回大陆,除了为庄文炳,就是想亲眼看一看这边的变化。这种变化人们广为传说,他还是相信眼见为实。

大陆的变化跟罗进有何瓜葛,值得他如此冒险前来?他未加解释。

罗进在东山对庄文炳做了安排,把他交给罗长庚。罗长庚在厦门办的企业正扩大规模,需要资金和管理人员。庄文炳作为管理人员很合适,他在台北曾管过朋友一家厂子,有经验,用得上。罗长庚在厦门认识一些负责官员,可以帮助解决庄文炳落脚厦门的一些具体问题。罗进还决定正式参股罗长庚的企业,安排足够多的一笔资金,从台湾打到香港,注入该企业,解决罗长庚面临的资金问题,也使庄文炳不仅只是企业管理人,还具有股东和合伙人的身份。

“真是帮大忙了。”罗长庚笑道,“大哥你这是正式下注,到大陆投资办厂了。”

罗进说:“应着两句话:大势所趋,命中注定。”

他说,他对海峡两岸情势演变非常关注。光是他吗?不是,此刻台湾岛内有无数人在关注这个,有的人出于个人情结缘故,有的人出于经营发展,他算是二者兼备。以他从商眼光看,按目前趋势,不出大的意外,大陆今后数年数十年会有一个经济快速成长期。大陆官方已经为此制定蓝图,看起来从上到下都在努力实施,对台商来说这会是一个巨大的机会。看到这个不需要太多先知先觉,他知道已经有许多台商台资绕开台岛当局的封堵管制,通过香港、东南亚和美国日本,开始涉足大陆。

“罗氏也赶个早吧。”他说,“我早有此愿。”

其中当然还别有一重缘故。除了帮助庄文炳在大陆立足,为今后发展打下基础,罗进在大陆别有情结,他需要一个落脚点。

诸事完备,罗进让罗长庚尽管先走,回厦门忙他的事务。分手前罗长庚跟罗进开了句玩笑,要罗进过海峡回台湾时小心一点,千万在渔船上藏好,不要探头探脑让台湾海警一网捕去。

“听说最近海上风声挺紧。”他说。

“他们得有一张天大的网。”罗进评论说,“眼下海峡里我这样跑来跑去的鱼够多了,我估计他们忙得够呛。”

罗进返回台湾之前,庄文炳带着一个姑娘专程前来拜访。这是个渔家姑娘,二十出头,个子不高,有一张被太阳晒黑的,模样清秀的脸。她在罗进和罗长庚面前低着头,表情腼腆地笑了笑,叫了一声:“阿伯。”

罗进这才明白庄文炳怎么没有那种亡命之徒的落魄相。原来这小子藏在东山岛上这个台湾渔民接待站,半年来可一点也没闲着。

第二天中午,罗进踏上归途,一帆风顺。

罗进重返大陆的这次特色旅游眼看功德圆满,却在接近尾声时出现意外的高潮:黄昏时分,渔轮行驶到一个岛礁附近,一艘巡逻舰突然从岛礁后闪出,饿虎扑食般全速朝这边冲来。一船乘员无不目瞪口呆,罗进更是望之色变。

罗长庚临走前开过玩笑:“别让台湾海警一网捕去。”这类玩笑看来开不得。

船长在驾驶仓大声吼叫:“快!转舵!”

渔轮转向,开足马力逃逸,朝大陆方向。

海上枪声爆起:“砰砰砰砰砰!”

第十一章

大浪涌

1.

于立春说过,杜荣林命大,看来确有道理。当年一颗炸弹落下来,直接命中他们的掩体,杜荣林用后跟朝趴在身边的于立春脚上轻轻一踢,问他这炸弹怎么老不炸呢?那是颗哑弹。于立春早已牺牲在金门,他的话依然有效。

杜荣林大病一场,持续了一年多。发病之初人们都以为杜荣林完了。只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他说,该他的事还没完,他完不了。

果然是这样的。

那一年,女儿杜山上大学离家前夕,杜荣林下哨所检查工作,临时奉命赶到渔港安排台湾渔船停泊应急事宜,处理完一应事务再往回赶。时天气恶劣,大雨如注,杜荣林有些着急,因为台湾渔船一折腾,耽误时间了,他知道两个儿子和岳母此刻一定都在路上,按他的吩咐分别回家,有一团旧日阴影笼罩着他的这一次家庭团聚,其无穷变数等着杜荣林亲自料理,他没到场可不行。杜荣林领着检查组从哨所下山时,感到腰部极度不适,他清楚这是劳累和旧伤双重袭击,数十年来这种袭击不时如敌特偷袭般突如其来潜入造访,特别在气候恶劣时。女儿曾多次警告,他却懒得在意。杜荣林检查的最后一个哨所位于海岸偏远山头,进出唯靠一条弯曲狭窄的土路,大雨中道路坏损,车上不去,只能步行。杜荣林在那条路上越走越没气力,腰部一阵阵刺痛,他意识到这一回可能比以往要麻烦一些。不吭不声咬紧牙关走回公路,坐上守在路边的吉普车。杜荣林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随行的参谋注意到他的脸色非常不好,问:“副参谋长哪不舒服?”

杜荣林说:“没事,老毛病。”

他下令立刻往回赶。参谋说是不是到前边营部稍微休息一下,喝几口热水?杜荣林没同意,因为时间不多了,家里那一摊子在等着呢。

“走,快点。”他说。

他以为自己在车上坐一会就缓过劲来了。不料车一开,颠过来甩过去几下,他只觉身上疼痛越发厉害。没到半路,他眼前一黑,忽然就昏死过去。

两天后他才在医院完全清醒过来。看到围在病床边的一群白大褂,好一阵他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忽然从医生护士堆里发现杜山,他才“啊”了一叫,急了:“杜山?你还在这?”

杜山把脸一别,抽泣不止。

杜荣林被诊断出一身的毛病。血管、心脏、脑颅、消化系统问题之外,最麻烦的是腰椎。他的下肢已经没了知觉,下半身瘫痪。杜荣林却不顾这个,醒过来后先管要紧事:杜山得赶紧走,去上海,学校通知书里的报到时间不能耽误。

“这里有人,你走。”他说,“大学不是我们家办的。快去。”

杜山背过脸,一声不响。

她不走。父亲病成这样,她不能离开。家里就她一个懂点医,没有谁能顶替她。她算了一下,加上旅途时间,已经无法在通知的报到截止日期赶到学校,她跟医学院已经失之交臂。杜荣林不听。他用自己可以自由活动的两手使劲敲打床板,让医生给他找一副担架来。杜荣林还吩咐护理他的部队公务员到火车站买车票,他要让人用担架抬上车,亲自送杜山到上海去。说:“看他们敢不收你!”

杜山大哭,说爸爸你别逼我了。

人们把陈石港找来。陈石港张嘴就骂,说:“要死啦你老杜!”

陈石港让杜荣林翻个身试试。他说,你快成一块木头了你呈什么能?你要真行怎么睡在这张床上了?老老实实住医院听医生护士的,上海不归你操心。然后他把杜山一拽,拉出了病房,跟她谈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杜山红着眼向父亲告别,她决定听爸爸的,马上动身到上海去。陈石港为她写了几封信,让她带到上海找人,学校那边即使有天大的麻烦也能解决。

“爸爸放心,”她抽泣道,“我已经长大了,我都能处理好的。”

杜荣林不觉松了口气,感叹道:“还是你陈叔叔会说话。”

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杜山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粗糙的手掌上。

后来杜荣林问陈石港是怎么说服杜山的,用的是八哥还是布谷鸟的叫法?陈石港顾左右言他不跟杜荣林讲实话。陈石港说,你这女儿性子烈得很,跟你不相上下,以后你没她的办法还找我,你们杜家的事我不管谁管?

杜山到上海后顺利入学,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但是杜荣林不行,在部队医院一住半年,其他伤病恢复尚可,腰椎没有进展,每一次检查,医生脸色都非常不好。

他们说:“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了。”

杜荣林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将从此半身不遂。他向医生们讲于立春的断言,讲九弯战后他妻子秦秀珍,还有那些医生护士把他救活的故事。他说让他瘫着就等于判他死刑,这不行,他不能坐着轮椅回部队去。他还对身边人特别吩咐一件事:跟杜山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别让她知道他一直躺在床上。

冬天里,杜山回家过寒假,整整一个月都在医院陪杜荣林,春节也在病房里过。杜山对杜荣林的病情并不感到意外,她说,她知道情况很不好,她在学校跟专家探讨过。杜山入学前在土门当过多年土医生,已经颇有实践基础,上学后一边读课程,一边非常用心地琢磨与父亲类似的病历,自己研究,还到处求教。寒假期间她征得医生同意,给杜荣林开中药,做针灸,进行辅助医疗。也不知是医生的长期治疗开始显效,或者杜山的法子管用,还是杜荣林因为女儿的陪伴精神格外好,或者兼而有效,那一段时间里杜荣林病情向好,双腿有了知觉,开始可以动弹,杜荣林振奋异常。

杜山说:“爸爸你肯定会重新站起来,不因为别人,因为你自己。”

她说人的精神状态是最重要的。没有谁能像杜荣林这般自信,这般意志坚定。

杜山返校后依然不断与医生们联系,关注父亲病情。暑假返家时,杜荣林还住在医院里,却已经可以拄着拐棍下地。近两个月的暑期杜山还是守在医院里,用她的各种方子,还有食物配合医生治疗,待她的假期结束,杜荣林已经可以出院了。

医生们说:“这是奇迹。”

杜荣林在家里又休养了一段时间,基本康复,重返部队。

此刻杜家再度人丁兴旺。杜荣林养病期间,杜路和他的外婆王碧丽从兵工厂迁回来,陈石港帮助杜路进了本地的机器厂。一年后,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从部队回来探亲,把一个漂亮女孩带进了家门。杜荣林一看女孩挺面熟,一问,却是本部通讯连的排长,叫卫红,浙江宁波人。杜海对杜荣林轻描淡写道:“我让她来看看你。”

原来这女孩成了儿子的女朋友。杜荣林没想到自己怎么看怎么不太顺眼总像脱不掉开裆裤的儿子有如此本事,居然找了这么个漂亮姑娘。后来他才知道,给俩孩子牵线的竟然就是他自己。他生病住院时,杜海请假回来探视,恰好该女孩因重感冒住院,探望首长病情时,跟杜海在杜荣林的病床边相识,然后便谈上了。杜海回部队后跟这姑娘常有书信联系,以后便自行议定终生。当年杜荣林在医院里找了个对象,几十年后儿子找对象也跟医院相关,且都一见钟情,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

杜海对父亲说,他不想在连队里干了,准备去报考军事院校。杜荣林有些不屑,说连里干得好好的你小子还折腾什么?考得上吗?有必要吗?杜海说很有必要,现在跟早些年情况不同,改革开放,要求高了,不能光会拉几根步枪栓。他就是告父亲一声,考得上考不上父亲就别管了。小子站在父亲面前纹丝不动。他结实挺拔,比身材高大的父亲还要高出一头。杜荣林部队里那些小连长看到杜荣林,哪一个都得立正敬礼,敬畏有加,偏就自己的儿子比较不吃他那一套。杜海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年杜海真的考入军事学院,去了南京。上学前他打了报告,经批准跟卫红结了婚。结婚时杜海又自行其是,谁都不打招呼,俩新人坐火车旅行结婚跑到北京玩去。当时年轻人中流行这种三十六计走为上的结婚方式,杜海跟着这么干却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可以不让杜山掺和其间。如果杜海用通常的方式在家里办婚事,杜荣林肯定要通知杜山,杜山一定会专程回来。杜海不想看到她,他俩无话。杜海知道父亲依然最钟爱这个女儿,父亲的康复与杜山的悉心医治、照料大有关系,但是他不能忘却旧日之怨,母亲秦秀珍不能复生,这种伤害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修补。

杜荣林的小儿子杜路让父亲另有操心。这孩子跟母亲秦秀珍最像,皮肤白,模样俊秀,性情温和,特别聪明,跟谁都能处好,不像哥哥杜海那样犟,从小最受母亲和外婆宠爱。但是毛病就这么宠出来了。杜路懒懒散散总是没睡醒似的,在单位里不时因迟到早退之类优秀表现遭受批评。他不在乎,总说破钳工没什么干头,他还不想干呢。杜路好交朋友,平日里最喜欢交际,男的女的一堆混一块玩。杜荣林嫌这孩子不长进,杜路说:“别急嘛,老爸知道那什么‘刮目相看’吧?你等着看吧。”

“你怎么就不能跟你姐学一点呢?”

杜路笑:“我姐就是光治了你的腰,没把你的胳膊一起治好。”

杜荣林问小儿子这话怎么说?小儿子说,老爸就是胳膊肘向外,弯的方向不对。

2.

海上出事那天,恰杜荣林值班,时近黄昏。

前方边防部门急报司令部,该部一艘边防巡逻艇在海上报告:遭遇台军船只,该船向我艇射击,在中线我方一侧。

杜荣林心头一震:已经有很长时间未有如此情况。几年来,海峡各海域已在无形中形成一条控制线,双方军事力量保持默契,罕见越线行动,近期海上没有特别的情况,怎么对方会突然朝我方开火?

他命令:“立刻核实情况,马上报告。”

一分钟后,杜荣林又做出第二个决定。

“直接给我联系巡逻艇。”

情况异常,杜荣林认为自己要直接掌握动态,以决定是否立刻报告上级,启动应急程序,并指挥巡逻艇的下一步行动。

很快,巡逻艇报告:“对方船只已经转向。”

“开火是什么情况?”

巡逻艇报告说,对方船只用机枪射击,但是未发现子弹击中本艇,没有人员伤亡。杜荣林命令把情况查准。只一会儿,巡逻艇再次报告,称因黄昏光线较差,原先报告可能有误,对方船只射击对象可能不是本艇,是海上一艘渔轮。渔轮正全速驶向我艇。

杜荣林说:“密切监视。”

如确实发生对方船只攻击我艇事件,杜荣林必须立刻向上报告,提出意见,及时应对。对袭击渔轮事项也须迅速反应,但与双方军事力量间的直接对抗毕竟有所不同,值班军官可即行指挥安排。对方船只袭击我沿海渔民生产船只事件在本海域已出现数次,不久前曾发生一起我方渔民于海上作业遇袭,中弹身亡事件,消息见于报上,大陆各界指责台军方恶化海峡缓和气氛,反应强烈。台军方则辩称是大陆渔民越界作业,他们鸣枪示警时误伤。事件余波未平,今天海上再现枪响。

杜荣林命令巡逻艇靠上去,了解情况,需要的话即实施救援。十来分钟后,报告再次从海上传到:“不是我方渔船,是台湾渔轮。”

却是台湾巡逻船追打本方渔轮。该渔轮拼命躲避,跑到我控海区,台巡逻船穷追不舍,并向渔轮开火,直到发现前方我巡逻艇才收枪,丢下渔轮转向离开,似乎挺不甘心。台渔轮摆脱追踪船只后继续驶向我巡逻艇,并发灯光信号求援。

杜荣林略略踌蹰。这种情况下是否让巡逻艇掉头走开以防不测?

“靠上去看看。”杜荣林命令,“注意保持警惕。”

原来台渔轮真出了事:驾驶仓被子弹击中,大副胳膊受伤。但是该大副伤情一般,已经自行包扎处理,行动并无大碍,他们求助另有原因:在刚才那番海上乱枪狂奔中,船上有人突发急病,昏倒于甲板,人事不省。台轮请求我艇予以帮助。类似情况以前亦曾发生,边防巡逻艇上战士均受过救护训练,配有卫生员并备应急药品,除为部队提供值勤保障,也为海上遇险群众,包括台湾渔轮遇险人员提供可能的帮助。

杜荣林允许海上人员登台轮探视,说台轮如此求助,估计有关人员病情相当严重,不可能在海上处理清楚,可以先做些应急处置,然后让他们速航大陆渔港,联系地方医院就近急救。不多会海上情况便反馈过来:病员果然危急,是突发心脏病。我卫生员给他打了一针,病人已经苏醒,症状有所缓解,台轮和病员感谢我军救助,提出即行返台。据了解这条台轮是今天才从东山渔港返航台湾的,船上载有一些大陆货物,怕被台当局捕去严处,因此躲避台舰,因一些具体情况急于返回。我方提醒他们病员病情依然严重,应急送医院,继续航行非常危险。病员本人和台轮船长谢绝我方好意,执意要走,态度比较坚决,其中可能有一些未言明缘故。

杜荣林说:“让他们自己决定。”

台轮选择离去,连夜返航。事件至此告结,指挥和海上处置均恰当,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之处,杜荣林吩咐做好记录备查,此事就被他丢在脑后。

两个月后,杜荣林下边防部队检查工作,当地首长陪他到码头看边防艇,指着一个年轻指导员对杜荣林说:“当时在海上就他。”

杜荣林立刻记起那天黄昏,问:“后来听到什么消息没有?那台湾病号?”

指导员报告说没有消息。但是估计够呛,在海上,病得突然,年纪又大。

“多大了?”

指导员说那老先生看上去很苍老,怕都快六十了。杜荣林不禁奇怪:“这把年纪在渔轮上干啥?老水手?”指导员说不是,听说不是船上的渔民,是商人。船上人管他叫“老先生”。连里战士小陈帮着抬人时,老先生上衣口袋里的东西掉到甲板上,有他的证件。小陈拾起来看了一眼,记住了。老先生姓罗,叫罗进。

杜荣林不觉一怔:“罗进!”

他觉得不可思议。把战士小陈叫来问,果然不错。小陈为什么会如此准确地记住这个陌生名字?因为这俩汉字猛一看他都不认识,再看一眼才明白,如此一懵一悟,印象便深刻了。为什么一看不识再看却认?台湾用的是繁体字,大陆年轻人学的是简体字,有些字不免彼此不认。陈家祖上有读书人,家里存有一些旧书,三国水浒、七侠五义之类,都是繁体旧版。小陈读过这种书,繁体字写不来,却依稀认得。

这个商人罗进当然不一定就是那个少校特务罗进,或者金门特务罗进。天底下同名同姓者多了,哪有那么巧的。但是杜荣林没有轻易放过,他又认真起来了。仅从年龄看,海里的这个跟当年那两个都对得上,这就有疑点了。

杜荣林给陈石港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助。当年特务罗进被释放后,安置在闽南乡下,地方公安部门肯定能找到他的资料,里边可能会有一两张照片。陈石港是地方领导,知道哪里能找到这种东西。

“你还那么想他?”陈石港笑,“那特务不是早回台湾啦?”

杜荣林说他以为得等解放台湾才有机会,这几年还真是没有十分想念该特务。哪知道天下大势变幻莫测,一不留神这特务可能故地重游,又从海里爬上岸了。部队要保卫改革开放,促进台湾回归祖国,同时当然也不容敌特伺机从事破坏活动。

“这么老了还当特务?他还有牙没牙啦?”陈石港说。

半个月后,陈石港给杜荣林找到一张老掉牙的照片。这是罗进受审时拍的,照片已经发黄,里边的犯人是光头,年纪还不上四十。杜荣林找来边防部队指导员和战士小陈,让他们辨认。指导员说有点像,小陈说好像不是。

“至少不能排除。”杜荣林说。

诚然,如陈石港所说,如果真是那家伙,这把年纪还坐条渔船在台湾海峡颠来倒去当老特务似乎不太可能,台湾特务机关再怎么样也得找几个年纪小点的干这种事吧?以其在海上遭到台军巡逻船攻击的情况分析,不像是在重操敌特旧业。但是有哪个人会吃饱了撑着如此横渡海峡?不干特务,也干其他,这家伙能干什么好事?是不是要来一个新版《致杜营长的信》?

杜荣林不禁懊恼,找多少年了,是不是刚好让这家伙从鼻子底下跑掉了呢?要是这家伙在海上一命呜呼,他的所有秘密,包括为什么那般牵挂杜荣林就全让鲨鱼吃进肚子里了。如果没死,他还会再从台湾海峡里冒出来,水淋淋爬上岸吗?

有一天杜荣林下班回家,家里有一客人,坐在厅沙发上陪杜路和外婆王碧丽说话。客人三十来岁,理平头,身体结实,皮肤晒得很黑,性情爽快,笑起来嘎嘎嘎嘎,特别快活。杜荣林进门时,杜路和客人一起从沙发上站起来,杜路向父亲介绍说客人是庄先生,他朋友,港商,在厦门投资办了家大工厂。客人把右手掌举到额前,掌心外翻,动作滑稽,玩笑般向杜荣林行了个很不标准的军礼:“你好!杜长官。”

杜荣林把手一摆,没多说,进里屋。客人跟王碧丽祖孙俩又坐了会,告辞离去。

杜荣林即审问小儿子:“这是你哪路子的朋友?”

杜路大笑,说老爸你看人家哪不是人样?人家是港商,香港商人,在厦门投资办厂,市长还请过他呢。杜荣林说你小子别替他蒙我,老实说,到底哪来的?杜路这才承认,这人其实不是港商,他叫庄文炳,台湾人。眼下台湾当局控制很严,台商对大陆政策也还不太有底,因此一些台湾人到大陆投资办厂,先拐个弯,以港商的名义。

“我知道哪出的破绽。”杜路说,“他一不留神管你叫‘长官’,你起疑心了。”

杜荣林很生气,说你怎么能把这种人领到部队家属院,领到家里来?杜路说老爸别怕,他不是特务。他要是特务,隔三里路用鼻子嗅也嗅得出来。不是人家想到部队家属院杜副参谋长家刺探军情,是他杜路把人家拽进来喝杯茶的。

这台商跟杜路认识已经有些日子了。有一次朋友聚会,一位在外贸公司工作的同伴把他带来,介绍给杜路一帮子朋友。这人性情爽快,喜欢交朋友,跟大家挺投缘。没多久杜路和几个年轻朋友跑厦门鼓浪屿玩,想起这人,给他打了个电话,人家把手中的事一放,跑过来拉杜路一伙人吃饭,让大家喝茅台,哥们极了。两人拉扯上,熟了,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港商,是台商。

杜荣林摆摆手让儿子走。后来再一思忖觉得不对。小儿子杜路非常聪明,这家伙跟该台商如此牵扯,拉进家门,捧到外婆面前,偶然的?只是朋友玩儿?

杜荣林再次提审杜路,让他老实招供。杜路笑嘻嘻,夸张地大叫:“老爸你赶上人家美国中央情报局了!怎么没请你当局长去啊?”

他承认了。他有目的。却是因为外婆。外婆年纪大了,风烛残年。有一天外婆对杜路抹起眼泪,说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这些日子常想起跑到“那边”去的外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上一面。听说现在两边不打仗了,一些跑到“那边”去的人偷偷跑回来跟家里人相认,也不知道外公还活着没有,还记得不记得她,能不能回来。

“我请庄先生帮助找找,他答应了,很爽快。庄先生在台湾朋友很多。”杜路说。

杜荣林非常恼火:“你小子真是不干好事!”

他下令儿子不许再折腾此事,也不许跟外婆说三道四。他说,你这外公给你外婆你母亲还有咱们家找多少事了?你还嫌不够?他在咱们家什么都不是,谁让你找他?瞎搞!跟姓庄的少来往,你知道他那些台湾朋友都什么人?跟咱们肯定不一路。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姓庄的跟他们姓杜的何止不一路,两家人居然还大有渊源。姓庄的在台湾不只有很多朋友,他还有个继父,不姓庄,刚刚好好就姓罗。世界很大,海峡很窄,人间早有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3.

春天里,杜荣林的老上司孙保田前来闽南视察,孙保田在数年前调军区当部长,此番前来有要事。杜荣林在基层部队安排军事训练工作,被老上司一个电话紧急召回。两人见面时拿眼睛彼此看看,轻描淡写没几分热度地互相问候两句,孙保田便把杜荣林丢在一边,跟围在身边的司令副司令参谋长们聊天去了。

第二天,杜荣林奉命陪同孙保田到沿海视察,陪同人员里军职比杜荣林高的比比皆是,还有几个地方政府高级别官员,杜荣林想不出让他跟着要干什么。他没去找孙保田发问,他知道老上司的脾气,跟着走就是。

那一天孙部长和陪同人员乘两部大客车离开部队驻地直趋海岸,在一个轮渡码头换乘地方部门提供的客轮,沿海岸向南行进,一直开到石岭。孙保田吩咐客轮紧靠岸边行驶,让大家从最近距离处仔细观察那片海岸。杜荣林注意到所谓石岭实际上就是临海的一个山峰,这山位于海湾内侧,突出于相邻的山岭,从海面上看,石岭相当陡峭,像一面插入大海的巨大石墙。山岭模样挺阴险,不怀好意,临海的一面全是坚硬岩石,海浪拍打岩壁,轰鸣声中溅出大片水花。

孙保田指着突入海面的山岩问杜荣林:“这玩艺儿你对付得了吗?”

杜荣林问这是要干什么?孙保田说要把那座山炸掉。杜荣林问这又是为什么?嫌它不好看?孙保田说,好看不好看关谁事了?关键是这里港湾和水深条件非常好,是一个天然良港。地方上准备在这里修建一个码头,作为外运码头,让外轮停靠,运送出口香港澳门的大宗土特产,还有其他货物。闽南一带已经被列入沿海对外开放地区,外贸外运迅速扩大,需要加强港口建设,也是为台湾海峡两岸“三通”做些准备。这个码头的修建计划受到了高度重视,已获批准,要求以最快速度建成。由于地方上技术和施工力量都严重不足,请求部队给予支援,主要是帮助完成石岭的大规模爆破工程。军区研究了地方的请求,同意抽调精兵强将,给予有力支援。

“地方人员懂得点几门土炮,炸这么一座石头山暂时还不太行。”孙保田说。

杜荣林点点头说他明白了。需要把整座石岭炸掉,在海边修一个码头,以后大陆桔子什么的可以顺着这码头漂到香港,海里的鱼也可以顺着台阶从水中爬上岸来。

孙保田眯起眼睛看看杜荣林。

“我记得你在闽西兵工厂炸过石头。”他说。

“是修一些坑道。”杜荣林说。

“这座石头山下边也得挖几条坑道埋放炸药,然后炸。”

杜荣林沉默了好一阵,说:“部长,这个任务挺光荣,另找个人吧。”

孙保田问他为什么。杜荣林说,他分管军事训练,还是让他认真抓好本职工作。凿地洞钻炮眼这种事,反正找得到人干。孙保田把眼睛一瞪说:“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以为修码头光是鱼用得着?”

他把手往大海东边一指,让杜荣林往远处,往海那头,往台湾看。

“还能再用你那几十条渔船去解决问题?”孙保田说,“如今得用登陆艇,用潜艇和巡洋舰,明白吗?你让这些铁鲨鱼往哪靠?没有码头行吗?”

孙保田说,外运码头也是码头,平时可以靠渔轮靠货轮,需要的时候,军舰也可以靠。部队除了修工事抓战备,也有责任支援地方改革开放建设。抢险救灾突击修路,没干过吗?眼光要看远一点。这事就这么定了。

两周后,上级的命令下达,杜荣林被任命为指挥长,奉命率大批官兵,一些工程技术人员和施工机械进驻石岭。

石岭地处荒僻海角,光秃秃一座石山,无路,无电,无淡水,没有房屋和通讯线路,算得上是郁郁葱葱的南国里一块难得的不毛之地,部队进入施工现场后遇到了极大困难。杜荣林跟战士一样住在临时搭就的简易工棚,喝的水得用卡车到十几公里外一个水库拉,部队官兵每天风里日里一身大汗,晚上靠一支蒲伞一圈蚊香抵抗南方山海间永远驱赶不尽的凶恶蚊群。士兵们艰苦奋斗,用钢钎在坚硬的岩体上凿出两条装药隧道,再沿着工程技术人员测定和设计出的爆炸线打出深深浅浅无数个装药孔洞。这些隧道和药洞要满满装上炸药,安装起爆装置,在严密监测和安全防备措施的保证下让它们在预定时间起爆,靠一种最新的定向爆破技术炸掉整整半座石峰,让碎石准确抛向山岭西南侧,充塞崖下海湾。在大爆破完成之后,一块可容大型施工机械施展的空地将在临海峭壁下展开,海湾上将出现一块新的陆地,码头就将建在那里。

杜荣林驻扎于工地,不离半步。爆破工程不像捏泥球那般轻快,弄不好就要死人,杜荣林得紧盯各关键环节,不能掉以轻心。那些日子里杜荣林从早忙到晚,只在晚饭后黄昏时可以放松一点,他总在那个时候坐在山头上看脚下一望无际的海。在晴朗的黄昏,风平浪静,他看着夕阳下的海水从浅蓝变成深蓝,再化为墨绿,直到黝黑。

两个月后施工完成,在规定时间实施大爆破。那天上午有大批客人来到工地,兴致勃勃聚集在爆炸现场外安全区域一个专门开辟的观爆区,用望远镜欣赏大爆破实况。杜荣林实施的这次行动为当时东南沿海一带最大规模的爆破,军区首长、地方官员和记者云集。杜荣林的老上司孙保田部长也来到工地,他看看杜荣林,也不多说,只像上一次那样轻描淡写。

“看起来还行?”他问。

“还行。”

进入倒计时。杜荣林按下秒表,在最后一刻下令起爆。猛然间山崩地裂,大爆炸震耳欲聋,海空为之震荡。

工程圆满完成。

这年夏天,杜荣林老友陈石港家逢大喜,大儿子陈陆军完婚。陈石港给杜荣林打来电话,问杜山暑假是否返家探亲。杜荣林说当然,这孩子啥时没回来过?哪怕就几天,她肯定要来给家中老头检查检查身体,开点药吃。陈石港问了时间,笑道:“请你一家子,咱们两家聚一回啦。”杜荣林很高兴,一口应允。

时陈石港已经从海防部门调到市里特别成立的招商引资办公室当主任。陈家的陆海空三军和世界和平都很出息。刚结婚的陆军在基层工作,年纪轻轻已经当了乡长。老二海军跟杜山同一年上大学,去北京,毕业后远走高飞,赴美留学去了。老三空军当警察,女儿世平也上了大学。杜荣林跟老友开玩笑,说你老人家生个陆军守大陆,生个海军漂洋过海打美帝,生个空军下凡抓贼,剩下世界和平还在流鼻涕。用你这三军总司令管引资,哪不财源滚滚!

经两人协商,两家的合家宴定在星期日晚间。那天中午,杜海吃过午饭,忽然起身向父亲告假,说部队里有事,要马上走。杜荣林眼睛一瞪说:“不行。”

谁都清楚杜海不是真有什么急事,如此行事只因杜山。杜海从军事院校毕业后回到沿海作战部队,年轻人挺能干,被上级看中,调到军司令部任参谋,军部距离不远,通常放假回家可以在晚饭后再归队。这天他一听说杜山所乘火车将在下午到达,即决定离开,宁愿缺席杜陈两家合家宴,也不跟杜山坐在一块。自从杜山再次走进这个家门,起自当年杜山上大学前的那次家庭聚会,杜海一向你来我走,尽量不跟她打照面,实在不行碰上了,两人之间总是一句话没有。

父亲不同意,杜海依然坚持:“是急事。”

“你来。”

杜荣林掉头走进自己屋里。杜海在厅里站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下决心跟了进去。

杜荣林说:“你小子翅膀硬了。”

他也没怎么让儿子难堪,只是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张纸,让儿子看。

却是一张任职命令。杜荣林被任命为所在部队的副司令员。

“马上要宣布了。”杜荣林表情有些疲惫,“给我留一份。”

杜海抬起眼,很惊讶,不知道父亲此刻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杜荣林说,上级想给他升职,已经好长时间了,因为身体、年龄、学历等缘故,他已经给错过数回。这一次安排他指挥大爆破施工,是上级有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工程完成得好,地方和军区的领导都很满意,自己也获提升,他却感到不是滋味。为什么?他从军几十年,早几年打仗时就一个念头:消灭敌人。后几年驻防前线,心里就一件事:解放台湾。他总认为自己有一场大仗要打,他觉得自己应当把这场仗打完,这个想法一直萦绕于心。这几年他干的事情怎么说?改革开放,为大局服务。前些时候他带部队在海边炸山岭,修外运码头,他开始意识到留给他的大概都是这么些事情,期待已久的那场战斗自己可能轮不上了。他知道发展经济非常重要,打仗要拼实力,和平统一也要有实力依托,服务改革开放是眼下部队的一大使命,因此他全心全意带队把工程干好。但是他心里总不好受,因为形势发展就这样,他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没了,打仗可能已经没他的事了。

“但是有你的事。你是我们下一代军人。”

杜荣林说,未来要看杜海他们。要是总这么敌我不辩,好歹不论,只知道意气用事,小鸡肚肠,没有肚量没有气魄,他对杜海这样的军人还能指望什么?

杜海留了下来,紧绷其脸,顽强坚持到杜山归来,杜陈两家全家欢宴。

4.

隔年冬天,寒假期间,杜荣林发现女儿杜山情绪反常。

杜山在完成本科学习后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读硕士,这年已经研二。杜山本科毕业那年曾打算回家工作,不再呆在上海。时恰好杜荣林到北京出差,归途中停留上海,到学校看女儿,碰上了杜山的老师,是个很有名望的教授。教授对杜荣林说,杜山是本校这届学生中最努力,最聪明,也是研究能力最强的学生。杜山被“文革”耽误了好多年,现在年纪相对较大,毕业后想回家工作,当医生,教授表示理解。他知道杜山回去后会是家中的好女儿,医院的好医生,但是肯定是浪费了一个医学科研的难得人才。他希望杜山能留下来读他的研究生,跟他完成一个重要科研课题。杜荣林当即表态,说:“她当然会留下来,没有问题。”事后杜山责怪说:“爸爸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杜荣林说:“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他让杜山放心,家里一切都好,他的身体健康,杜山不要多考虑,继续她的学业。当年杜山给父亲治腰,帮他从病床上站起来,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杜山肯定大有出息。

这年,杜海的妻子生了个女孩,春节期间一家三口回卫红的老家浙江宁波探亲,杜荣林的岳母王碧丽是杭州人,忽然很想回老家看看,便跟着外孙一家一起上路。杜荣林家中只剩他和杜路父子两人。家无女人即刻乱套。杜路比较懒散,父亲不在家时,他饭都不做,四处打游击混饭吃。杜荣林要在家,父子俩便顿顿吃食堂,连开水都是食堂大锅炉每天二十四小时翻滚出来的作品。杜山回家时,杜家冷锅冷灶,没有火星和热气。杜山即批评杜路:“要你一个大活人干什么?怎么就不能给爸爸做点吃的?”

“别光骂我,姐,”杜路笑道,“你把我得罪翻了,就一个弟弟都不剩。”

杜山不再多说。她把家里仔细收拾一番,里外洗个干净,给煤炉生上火,上市场买了猪龙骨和黑豆,洗好了用砂锅炖在煤炉上,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心思重重的火苗一窜一窜舔着砂锅的锅底,等候父亲归来。

杜荣林察觉女儿跟上次回家时大不一样。看上去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间她会显得心不在焉,眼神恍惚掉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她用砂罐给父亲煎药,有几回一直煎到满罐水全干,满屋里全是焦药味,才忽然想起该去关掉煤火。

杜荣林估计杜山在学校碰上什么事了。可能是学习上的事,也可能是生活上的事。孩子已经三十出头,不小了。她一向坚强,很少表露出自己的烦恼,碰上什么都自己对付,不愿让亲人特别是杜荣林为她操心。她不说,杜荣林也不多问。

那天杜荣林叫来辆车,说自己去沿海部队有事,让女儿跟他一起到外边走走。

“你得放松一下。”他说。

“我好着呢,爸爸。”她笑,挺勉强。

他们在海边上了一条船,渡海前往海中一个满目青翠的小岛。小岛中部是座小山,山下有个小渔村,山上战壕纵横交错,有一个部队哨所掩蔽于密密的相思树林中,俯瞰着前方海域。冬日的海风呜呜不绝,挟着股刺人的寒意吹拂林木,茫茫海天波浪涌动,小岛像在摇晃,有如漂浮在海上的船。

杜荣林领着女儿在海岛上四处走,小岛景色极好,宁静安详。但也不是仅此而已。小岛位于前沿,前方,远远可见东北海区有一个黑黝黝的,如一只小猫蜷起身子趴在海上的小岛,那是另一方军队占据的岛屿。尽管双方已经久未战斗,哨所指挥官仍不敢大意,特命令两战士保护杜副司令父女,与他们隔数十米,紧随不舍。

不久前,这个岛上的渔民在附近海区捕鱼作业时,捞起了一具被降落伞缠住身子的军人尸体。渔民们把尸体拖回来,向边防部队报告。经检查,死者为对方的空军军官。几天前对方一架运输机因机械故障在附近海域坠毁,两名飞行员跳伞失踪,捞起的尸体可能是其中之一。岛上部队按上级要求,用扩音喇叭向对方喊话,通知对方于隔日中午到附近海域接取死者尸体。第二天中午,我方派渔民驾渔船把死者郑重送达指定地点,对方果然有便衣人员驾小汽艇在该海区守候,完成此项交接事宜。守岛部队事件处理得当,杜荣林特上岛看望问候,并予口头表扬。

杜荣林跟女儿讲起这件事,用手比着海面说:“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也有。这些年海峡上游来游去什么样的人都有,打鱼的,做生意的,当兵的,弄不好还有一些个老特务瞒天过海,偷偷来去。”

“两边军队现在已经不互相射击了吧?”杜山问。

“也有些个别事件。”杜荣林说。

杜山跟父亲谈起学校的事,提到学校里一个姓方的老师。这位方老师其貌不扬,长着一张长脸,脸形上宽下窄,学生们在背地里不叫他老师,管他叫“马面”。这位马面先生也是本校的毕业生,因为脑子管用,书读得好,毕业后留校任教。有一回下课时这老师要杜山留下来,吭吃吭吃半天,忽然对她说:“我有两张电影票。”

“你说我怎么办,爸爸?”杜山问。

杜荣林问杜山这位方老师有多大了?杜山说比她大两岁。

“你那里就没有....”杜荣林皱起眉头道,“没有那种面相跟马区别大点的?”

杜山噗哧笑出声来,说:“爸爸,我挺悲哀的是不是?”

杜荣林也笑,说:“杜山,你看得中就行,有什么悲哀的。”

“其实人家长得也还可以。”杜山说,“要是爸爸想看看,暑假我把他带回来。”

杜荣林笑道:“这还用说嘛。”

杜荣林让杜山在小岛东头的战壕里用一只高倍望远镜观察对方军队占据的岛屿。杜荣林说,双方隔着这一片海水长颈鹿似的伸长脖子互相张望已经几十年了。当年杜山读高中时,说今后上大学要学军工,制造导弹帮爸爸解放台湾,当时他还不以为然,认为战争应当在他这辈人的手上结束,现在看是不太可能了。

“爸爸你感到遗憾?”

“是有一点。”

杜山放下望远镜,指着对面的小岛和起伏的海水对杜荣林说:“爸爸,现在不是缓和了吗?这海峡上的问题,除了战争,还应当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嘛。”

杜荣林摇头道:“这不是我考虑的事情。”

“他们现在过来了,带着钱过来投资。开工厂,办企业,我们这边招商引资,他们那边,当局想阻挡也挡不住。”

杜荣林说这当然是好事,改革开放使海峡局面一新,回归正在成为潮流,看起来发展很快,迅猛异常,可见人心所向。问题在于终须统一,不管是用战争的方式还是和平的方式。只有实现统一,海峡才能得到长久的安宁,在此之前军人们不可能离开战壕,他们还得准备流血和战斗。“文革”大乱时陈石港跟他说,台湾海峡两边人心里有一块大伤疤,老伤疤。这伤疤何时才能完全平复?台湾回归,祖国统一之后。完全平复之前,碰上刮风下雨变天,老伤疤总会隐隐作痛,在人的心里。

“我忘不了于立春那些话。”杜荣林道,“他说连长会打上来,报仇,把他们的骨头拾回老家。一想起他们,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杜山望着海对面的岛屿出神。她忽然提起她在上海遇到的一个人,这人经历挺传奇,什么事都干过,包括杀人放火的坏事。他曾几次三番几乎死于非命,为了某件事锲而不舍。为什么?这人也说,是心里有个东西,无休无止地发作、疼痛。

很久以后杜荣林才清楚女儿说起的这个人和这件事情对他有什么意味。他曾经感觉到自己跟女儿之间隔着一个捉摸不定的鬼影,他不知道这个鬼影已经变成根木楔,打进了他跟女儿之间。在那个寒假里,他一点也没往那个地方想。他以为女儿是随意提起一个经历挺传奇的人,上海那种大地方稀奇古怪当然杀人放火什么样的人都有。杜荣林已经放下心来,认为女儿此次返乡表现出来的异常是因为谈恋爱,与一个马脸老师。杜山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早到了应当找一个合适伴侣的时候。年轻人在谈恋爱时感情容易起落,情绪容易波动,这都是正常的。

这年寒假杜山没在家多呆,春节过完,初三就上路回校,说是要赶一个课题实验。离家前,她为父亲和弟弟煲了一锅排骨海带汤,让他们能好好吃上一顿。在收拾洗晒好的衣物时,莫名其妙她泪流满面。

她对父亲说,她很想自己哪都没去,没去上海,没去读什么大学,始始终终就呆在家里,跟爸爸在一起,那样的话也许更好一些。她提起往事,说当年父亲重病住院时,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大学的报到日期已经赶不上了,决定放弃。父亲瘫在病床上,拍着床板要她走,她不听,陈石港跟她谈,用一个问题把她逼走了。陈石港问她:“你是想给你爸爸收尸,还是想看他再站起来?”陈石港说,如果她不听话,一定要守在父亲身边,杜荣林会病上加病,肯定活不了多久。相反,如果她掉头离去,杜荣林满心充满希望,他就肯定会再站起来。

“爸爸,”她哭道,“怎么会这么矛盾呢?”

杜荣林哈哈大笑,他说陈石港就这样,夸大其辞。不过他说的是真话。杜荣林确实对杜山充满希望,他知道这个女儿肯定大有出息。当年杜山才那么一丁点大,被意外一叉扎进医院当小伤员。他去看她,跟杜山讲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说那是日本鬼子的军刀劈出来的。杜山用手指头摸过来,摸过去,小指头软不拉塌,那一刻他决定把她抱回家。后来他总是为此庆幸,因为自己有了这么个好女儿。

“可是爸爸,有很多事啊,很难受的。爸爸。”杜山擦着眼睛说。

她没说遇上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如此难受。杜荣林也没有追问。他只是说,杜山一直都是挺坚强的,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有过很多见识,哪怕山那么重的事情也没把她压垮过。她一定还会是这样的。

女儿把眼泪抹掉,点点头就上路了。

第十二章

越海逐潮

1.

后来罗进开玩笑说,天大地大不如共军恩情大。罗进在大陆领教过“文化革命”,当时大陆歌曲里有这么一句歌词,叫“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罗进耳熟能详,套用在此,听起来是一种戏谑,但他这条命还真是人家解放军给救的。

罗进明白自己再不适合冒险了。1949年秋天,他从解放军手中逃脱,跳水回龙潭寻妻,土匪不由分说朝他头上开了一枪,尽管是臭子,情形也够刺激了。当时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早把一切置身度外,回过头还敢嘲笑土匪,意外地因不怕死给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年纪大了,不行了,胆气还旺,心脏却弱。敢于冒险渡海,不怕惊涛骇浪,但是一逢海上事变,追兵乍出,机枪顿响,心情一激动,血压立刻上去,心脏马上不行,一个跟头往甲板上一栽,即昏迷不起。

那天,在船上苏醒过来,一看身边军人,他还以为自己又叫解放军捕获了。后来发现自己还在渔轮上,渔轮还在海浪上摇晃,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这回差点完蛋,二是这回救他的是解放军。除了让他逃过枪弹和警总的审判,他们还控制了他的心脏病发作。他们给他打的一针,留下急救药品,让他得以活着跨越海峡。

他不禁感叹。当年共产党曾高抬贵手让他得以离开大陆回台与家人团聚,今天可谓二施援手再救一命。时空流转,人世沧桑,爱与恨,恩和怨,谁又说得清楚?

罗进坚持返航台湾,不去大陆就医,不惜冒猝死于船上之险,最主要是怕事情闹大。偷渡海峡这类活动只能不事声张,如果让解放军巡逻艇如此亲切地从海上拉回大陆,进大陆医院就医,肯定闹得沸沸扬扬,惊动各方就会有大麻烦,两边都有。台湾当局会把他关进监牢,大陆这边也有个肯定还记着他的杜长官。

因此罗进执意归返。他的胸部还在阵阵发闷,脸色苍白,满头虚汗,他却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他对船长说咱们走,要出什么事我自己负责,跟你们无涉。实在不行了我会跟你们说,走不到台湾咱们就在澎湖泊船,到那里找医院。

渔轮于凌晨悄然靠岸。后来的旅途还顺,没再遇险。罗进在渔轮靠岸前再一次发病、昏迷,却再一次逃脱死神。后来在医院里醒过来,他安慰身边不住抹眼泪的吴淑玲说:“我还死不了。老天爷自有安排。”

这是他心里话。在海上,在心脏阵阵发痛,似乎随时一命呜呼之际,他依然意志顽强,坚信自己能挺过此劫,决不放弃。他这般冒险为了什么?怎么能半途而废?上天让他这么一路走过来,当然会让他再一路走下去,直到办完命中注定该办的事情。

那时他就断定自己不要多久就能再次跨越海峡,但是再也不会如此冒险偷渡。不因身体已不适合冒险,是因为不再需要。以迅速变化的时势看,海峡两岸民间人员通行的大门就要打开了。到时候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从这扇大门走进去。他当然一定要重返大陆,把当年在土门村被公安人员突然中止的那件事情继续下去。

一个目标有时比一堆药品更具效力,那是一种强心剂。罗进靠自己强烈意念支撑渡过了危险期,活转过来,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出院回家养病。

不多久,庄文炳通过香港给罗进夫妇传来消息:他到厦门之后很好。厂子很兴旺,产品销路不错,认识了一些人,交了朋友。罗进让庄文炳多加小心,特别交代几事,其中一件比较奇怪:让庄文炳帮助找一张最新的上海地图,还有上海机场的国际航班时刻表。这都是对社会公开的东西,没有刺探军情之嫌。

庄文炳还稍话说,东山姑娘阿彩跟他一起住在厦门,女方家长同意的。

罗进明白继子的意思。他告诉吴淑玲:“得准备认个大陆儿媳了。”

罗进在东山的台湾渔民接待站见过这个姑娘。她姓朱,叫阿彩,是一个渔家女子,长得挺秀气,人很纯朴,家住接待站附近。两个年轻人相识挺偶然:庄文炳亡命大陆初无所事事,天天到海边渔港兜风解闷,看渔民收拾船具,大筐小筐抬鱼货。有一天一位姑娘挑着副刚卸空的担子要上船,从庄文炳身边经过,湿淋淋还滴着盐水的担筐晃荡着,在庄文炳的裤管上碰了一下。庄文炳闪到一边叫:“这美国牛仔裤!你赔不起的。”姑娘朝他咧嘴一笑,这人就是朱阿彩。第二天他们又在海边碰见,两人搭上话,从此庄文炳的逃亡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他也就日益乐不思蜀了。

罗进回台湾后把这东山渔女的故事告诉妻子,吴淑玲急了,说:“这怎么行?一个台湾,一个大陆,阿炳总有一天得回台湾,她跟得过来吗?”

罗进说:“这两边还能永远打个没完?”

东山岛上有个远近知名的寡妇村。罗进不知道自己的继子和他的女友是不是会把上一辈的这种悲剧换个版本接着演下去,演出他们自己的别样滋味来。他和吴淑玲是无能为力,没有办法左右逃亡在外的儿子与一位大陆渔女的缘分。世间也真造化弄人,除了一个未经相认的女儿,看来罗氏一家在海峡那边又得多一重牵挂。海这边海那边多少纠缠,一代一代,也许此中自有机缘?

罗进对妻子说:“阿炳年纪不小了,让他自己拿主意,咱们只念阿弥陀佛吧。”

这年夏日,吴淑玲的姑父和姑姑从美国到台湾看朋友,罗进夫妻带着罗天成罗天丽一对兄妹到台北探望他们。吴淑玲的姑父是厦门人,留美后当律师,在旧金山华埠里很有影响,上了年纪后他不接案子,热心起华人圈里的各种事务。这人朋友多,本事大,路子宽,七十年代初罗进在大陆绝处逢生,就是靠他通过朋友把吴淑玲的一封信转交到大陆要人手中。眼下他虽已退休,依然管许多事情,在好多个华人社团里担任顾问,这些社团鱼龙混杂什么背景的都有。

“台湾国民党有事找我,大陆共产党有事也找我。”他对罗进说,“我不管他们怎么打来打去,反正都是中国人,能帮的我都帮。”

老人得知罗进夫妇的大儿子庄文炳到大陆去投资办厂,很赞成,说这就对了,那边肯定大有机会,晚去不如早去。别说台湾,眼下美国也得认真对待大陆共产党。早些时候美国跟国民党结盟,跟共产党在朝鲜打,在越南打,咬牙切齿,死去活来,美国的报纸几乎没有一天不骂共产党。骂着骂着忽然有一天***自己跑到中国去了,共产党堂而皇之来到美国。事情一步步变过来,现实就是这样。

“台湾跟大陆比就一根指头。”老人说,“大陆在这个世界的影响会越来越大,不管你服气不服气,总归会是这样。”

两位老人对罗天成罗天丽兄妹印象出奇之好。这对双胞胎兄妹刚好国中毕业,面临大学会考,都是班里的高材生。罗天成长得比父亲罗进高出了半个头,眉清目秀,性格温和。罗天丽虽然单薄,却天生丽质,开朗活泼,人见人爱。罗进夫妇带这一对宝贝到台北看老人,俩孩子一人一声“姑婆”,吴淑玲的姑姑两眼放光像是见到了两块金元宝,左拉一个,右拉一个,舍不得放开手:“这一对孩子真的是越看越乖。”

罗进夫妇把两个孩子留在台北陪他们。俩老人在台湾住了半个月,准备回美国去,那时已经离不开两个孩子了。老人跟罗进夫妇商量,想带他俩到美国念书,说:“在台湾出人头地的,哪个不是美国读的博士?”

吴淑玲舍不得孩子,却也知道机会难得。有心留一个在身边,又怕对孩子不公平。她跟罗进商量时眼泪汪汪,却没有犹豫。

罗进说:“让两个孩子自己决定。”

俩孩子走了,漂洋过海去了旧金山。他们在美国顺利考入大学,儿子罗天成学电子,女儿罗天丽学工商管理,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专业。

此后罗家只剩老夫妻两个像两株枝叶萧条的老树形影相吊。大儿子去了大陆,小儿子小女儿远在美国,虽然都常有电话书信,毕竟不见其人,看不到摸不着,让总把儿女放在心头的吴淑玲特别想念。那时候罗进的中药行渐入佳境,业务很好,店里的事情特别多,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家,孤寂冷清的家中常是吴淑玲一人独守空房,她一孤单就想孩子,一会大陆,一会美国,翻来覆去,没完没了。隔年春天,吴淑玲胃病发作,除了稀饭汤,什么都吃不下。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偷偷告诉罗进让他注意,说吴淑玲可能患有仰郁症,虽然尚属轻度。罗进即把店务交给手下人打理,守在家中照料妻子,等她略有好转,罗进取出两张机票,说诸事妥当,咱们走吧。

上哪去呢?美国,到美国看儿子女儿去。不光看他俩,罗进还安排大儿子庄文炳从大陆飞美国与母亲团聚。此时他逃亡大陆,与母亲分别已过三载。

吴淑玲喜极而泣。

罗家团聚于美国西海岸旧金山,在吴淑玲姑父寓所。姑父假唐人街一家中餐馆,设宴遍请亲朋好友,罗进在席间认识许多人,包括吴淑玲的在美亲戚,还有罗天成罗天丽两孩子的同学好友。

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让罗进印象深刻,这人名字挺特别,叫陈海军。酒宴上小伙子坐在罗进小女儿罗天丽一旁,罗天丽用筷子在小伙子的碗沿上敲了一下,笑着告诉罗进:“爸,他共产党。”

小伙子很英俊,是罗天丽的学长,在同个大学读硕士。他俩却是在姑婆家里结识的。吴淑玲的姑父跟大陆方面关系很多,这小伙子到美国后,有大陆的朋友介绍他上门相识,以后多有走动。有一天小伙子到家里作客,意外看到罗天丽,两人都觉得眼熟,一问,原来都在同一个校园里读书。

罗进感到自己漂亮的小女儿那时的笑容似乎格外明丽。

全家团圆后数日,罗进把吴淑玲交给儿子女儿,自己只身离去,搭乘国际航班飞越大洋,从旧金山直抵上海。

罗进筹划多年,终成此行。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上空,他的心开始忐忑。

他不知道杜山将如何接受这一迟到的相认。这孩子和他之间,除了三十多年的岁月相阻,还隔着一个人,像一座大山一样,这人就是杜荣林。

2.

依靠手中一张上海地图,罗进找到杜山所在的学校。他打听杜山住的宿舍,在学院里东走西走,使用各种技巧四处刺探,一如当年。两天后他来到学院附属医院的实验大楼,在一条走廊停下来,坐在一条长椅上静静等候。跟学院里的其他地方比较,这里显得十分安静,没有大批学生涌进涌出,也没有各式各样的病人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穿梭来去,只有一张空荡荡的长靠背椅无比寂寞地挨在墙边。

一个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直看罗进,在空旷的走廊罗进非医非患不伦不类显得挺扎眼。清洁工问罗进在这里干什么?罗进说他等人,等的是杜山。清洁工点点头走开。罗进想,杜山挺有知名度的,这里人看来都知道她。

他在那张长靠背椅上回想当年,他记得那一年在土门,杜山从村合作医疗室里走出来问他:“你是不是还在当特务?”当时她还问:“我怎么会老是见到你?”罗进说:“咱们有缘分,孩子。”

从那以后罗进再没见过杜山,只能在想象里回忆她的模样。尽管已经过去近十年时间,这天黄昏,当杜山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时,罗进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杜山也一样,她在实验室外抬手捋了下头发,忽然看到罗进靠墙站起来,当下就是一怔。

“你,”她略略停了会儿,面露惊讶道,“你是,你是....”

“罗进。”

“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进颇觉惊叹。多少年过去了,他跟当年土西农场那个拾粪的旧日特务早就判若二人。当年他穿着一身破衣服,皮肤粗糙有如树皮,跟一个叫化子差不多,眼下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富有的外域来客模样,杜山却能一眼把他认出来,如果不是心有灵犀,那只有老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进对杜山说:“我是特地到这里找你的。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谈谈。”

毫无疑问,他如此这般异乎寻常地出现在这里,肯定大有缘故。杜山什么话都没说,领着罗进出了实验楼,到外边车棚推出她的自行车,跟罗进一起上了马路。

“你还没吃饭吧,老人家?”她问罗进。

罗进说:“我住在锦江饭店。到那边一起吃饭好吧?”

“晚上我还得做实验,”杜山摇摇头说:“咱们就到前边小店吃点东西吧。”

罗进知道杜山颇懂烹调,但是在学院里都上食堂打饭,自己并不烧饭,有客人时都是找个小店招待。罗进已经去过杜山的宿舍楼,那地方像上海的多数楼宇一样拥挤不堪,光线不足的楼道走廊上堆着各式各样彼此挤得喘不了气的杂物,东一个西一个煤炉气罐逼得过往人士不论胖瘦只能侧身蛇行。杜山在拥挤的楼房里跟另一位女研究生共有一间小屋,里边除了两张床两张书桌,已经摆什么多什么,招待客人的确不太方便。罗进了解到杜山总是早出晚归,要不在教室或者导师那里,只会在图书馆或实验室,很少呆在自己的宿舍。罗进去看杜山那会,电话在大陆包括上海的大学里还相当于奢侈品,没有哪个学生用得起,哪怕是个正在崭露头角的研究生。罗进很难用其他方式跟杜山联系,因此他干脆去了实验室,在那里对杜山实施拦截。

杜山把罗进领到了医学院附近街上一家小饮食店,这家小店挺干净,客人不多。尽管对奇怪的不速之客摸不着头脑,杜山却也客气有度。她问罗进想吃点什么,罗进指着墙上的价目牌说:“吃碗排骨面吧。”杜山问:“另外加几个菜?”罗进摇头说:“不用。”于是他们两人各吃一碗排骨面了事,由杜山付钱买了餐票。

“条件不好,只能招待你吃这个,挺不好意思的。”杜山说,“那年有人从香港给我寄过一张治腰疼的处方,后来还有人寄过一个包裹,里边是些美国的医学书籍,我猜都是你给的。我一直很感谢,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进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

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包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把它递给杜山。这张旧照片有三十多年历史了,照片上是当年的罗进一家:罗进、刘小凤,还有他们的女儿,时女儿刚刚满月。当年大溃退时,罗进的全部随身物品在龙潭山谷尽数丢弃,包括他存的所有照片。幸而此前他把这张照片送给自己一位军中好友,后来在台湾相逢,从好友那里索回,从此成为珍藏,视如生命。

杜山仔细看过影像已显模糊的老照片,抬起眼注视罗进,等着他解释。

“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你。”罗进说,“抱着你的是你母亲。”

罗进看到杜山两眼直瞪,表情异样,却没有失态。这姑娘相当坚强,看上去挺单薄,却能在突然袭击中把持住自己。她经历过很多了,再没什么意外能把她击倒。

“那么你,”她瞪着罗进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

罗进觉得自己的这一句话讲得异常生涩,极其吃力。当年流浪汉罗进被押送遣返,临时住进一所中学校,偶然里像被雷电击中似的一眼看到杜山,从那时起,不管他是在大陆,在台湾,在醒的时候还是在梦中,十数年里这句话无时无刻不在罗进的喉咙里滚动,直到今天才终于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杜山沉默了好一会儿。

“奇怪。”她哑着嗓门说。

“你听我说。”

罗进从九江讲起,讲到刘小凤的父亲和母亲,讲到自己跟刘小凤在庐山下的邂逅,然后是内战烽火。罗进讲起刻骨铭心的龙潭山谷,讲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像风一样突然刮起来的枪声和硝烟。还有失散和丢弃,一个被母亲叫做“宝宝”的女婴。

“我把你扔在竹排上,把身边一个人推下水,自己也跳下河。”他说,“他们不敢开枪,怕伤到自己人。”

罗进没打算向杜山隐瞒什么。他说,那时他心里极其痛苦,因为丢弃。闽南有一则民间寓言,说有回发大水,船夫翻船,一家落入水中。船夫左手抓住老婆,右手捞到儿子,这两人都不会水。船夫一手抓一个没法游泳,必须放弃一个,否则都死。丢哪一个呢?船夫痛苦不已,最后丢老婆,把孩子保住。那一回,罗进碰上的情形就如该船夫,但是他放弃孩子,选择跳水逃跑以寻找妻子。为什么?不是他不痛惜女儿,是别无良策,以当时的情况,他只能这样,他也知道自己将为此抱悔终生。

罗进还谈起他入伙为匪的经历,谈起逃离大陆后的情况,包括自己在台湾重建的家庭和潜入大陆被捕后的磨难。他说,他跳蚤一般一次又一次在大陆和台湾之间跳来跳去,出生入死,不是一个好事之徒想充当好汉,只因为他心灵不安。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发妻,还有女儿。

“我没找到你母亲,可找到你了。”罗进说,“这是天意。”

罗进看到有一滴泪珠在杜山的眼睛里闪烁。在小饭馆略显暗淡的电灯光下,杜山睁着两眼看着饭桌上的一个筷子匣,还有匣边的酱油瓶,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却有泪珠在眼圈里悄悄地旋转。小小的饮食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他们两个坐在一张折迭桌旁,桌上是两个空碗,几根啃光了的排骨丢弃在油腻的桌面上。

“在土门时不敢认你。因为正闹文化革命。”罗进说,“后来也怕什么台湾特务海外关系给你造成麻烦,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杜山静静坐着,忽然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得走了。”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也不多说,低头转身从小店门口走了出去。

罗进在小饮食店里干坐了会儿,才步履踉跄,独自离开。

第二天罗进又去了附属医院的实验室,却没再等到杜山。罗进转而到杜山的学校,直奔她住的宿舍楼。敲开房间的门,杜山却不在宿舍里。跟杜山同住一室的姑娘说,今天一天都没见到杜山的面,听说她去郊县回访病人,做她的课题研究去了。罗进心情沉重有一种行将溺水之感,他在杜山的宿舍里写了一张便条,让姑娘交给杜山。罗进留下了他在上海的住址和联系电话,说,因为还有些急事,他已经预定了星期六的机票,他希望在离开上海之前还能见到杜山一面。

“我会转给她的。”姑娘点头应允。

那一天是星期三。后来两天罗进足不出户,始终呆在饭店客房里,吃饭都不愿出来,如一头藏在树洞里冬眠的老熊。罗进在房间里等杜山,也等她的电话。整整两天,他房间的电话死了似的,连一声都没有。没人敲门,杜山始终都没有露面。

周五傍晚,罗进最终放弃希望。他没吃晚饭,从黄昏起就坐在客房的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他看到阳光一点一点十分凄凉地从西边天上消失,黑夜降临,城市上空亮起灯火,客房渐渐被黑暗笼罩。罗进没去开灯,让自己整个儿陷在黑暗中。

晚上九点,罗进听到铃声,不是电话,是门铃声。在黑暗和沉寂中,突然响起的门铃声特别尖锐,像一支剑似的刺进罗进的神经。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早已疲惫不堪似醒非醒的罗进猛然惊觉,他在沙发上凝神静气再等了会儿,听到铃声再次响起,确信无误,才站起身,打开电灯,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子,高个,长脸,戴一副金属框眼镜,看上去挺书生气,约摸有三十四、五年纪。罗进一看不是杜山,心里顿时凉透。他问来者是否敲错门了?男子问:“您是罗先生?”罗进不觉一惊。来人说他姓方,是杜山让他来的。

罗进把客人让进屋里。客人在沙发上坐下来,习惯地举手把眼镜往鼻梁上顶,抬头看了罗进一眼,然后转开眼光,忽然回过神,又认真地再看罗进一眼。

“罗先生的肝可能不太好。”他说。

罗进挺意外,说:“不会吧。”

来客说不会错。他是专家,他主要研究肝部的有关病患,他对肝病的各种外部症状包括气色方面的表现比较了解。这人看来是有些技养,也不管是不是门诊病房,当场提出要给罗进把一把脉。罗进即捋起袖子。来客凭息静气,在客房沙发的小茶桌上为罗进把脉,然后随手抓过桌上一张饭店的便笺纸,在上面刷刷刷写了半天。

“这是一剂中药处方。”他说,“罗先生可以试一试。”

罗进问:“杜山让你来给我看病?”

来客抬手拍了拍额头说:“不好意思。”

他这才谈起正事。他说他叫方中华,是杜山的男朋友,也是她的老师。实际上他只比杜山早几年毕业,在本校读完研究生后,留校当了老师。他对罗进说杜山不得了,是他见过的研究能力最强的人。他谈起杜山正在做的课题,说那个课题非常有价值。

“她特别投入,特别的。”来客支支吾吾,“所以不能来看你。”

罗进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有什么要跟他说,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罗进问他:“杜山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实验室?”

来客说:“她在忙。”

罗进让来客稍等会儿,进卧室穿上外衣:“你领我去吧,我要再看看她。”

来客这才咬咬牙说:“罗先生您别忙了。您找不到她,她也不会再见您的。”

他终于把他一直像冰淇淋似的含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他说,他受杜山委托,专门来探望罗进。杜山让他捎两句话,一句是:她很感谢罗进专程看望,让她知道了过去的那些事情,特别感激罗进一直想着她,为她吃了那么多苦。另一句话是:她请罗进以后不要再找她了,她从懂事起就姓杜,父亲杜荣林对她比对亲生孩子还好。她了解杜荣林,有些事对他来讲是无法接受的,她不能伤害他。只能请罗进原谅。

罗进默然无语。方中华立刻起身告辞。

第二天罗进离开上海。

不久严冬来临,这就是杜山返乡渡寒假,在家中魂不守舍,让杜荣林暗暗着急的那个冬天。杜荣林以为杜山是因跟一个姓方的马脸老师恋爱而情绪波动,却不知道有一个叫罗进的故人前去上海,成为一根蓄谋已久终于打进他们家庭的楔子。也就在那个冬天,罗进忽然发病,因肝炎住进台中医院,医生断定他心气郁结,伤及肝脏。

3.

罗进调养身体,安排生意,静待年余,没再贸然行事。

那段日子里罗氏药业如日中天,在台湾各大城市连锁经营,从药材一行演进到医疗器械领域,呈现一番气象。公司新天地的开创与吴淑玲的堂侄吴水坤关系莫大,年轻人聪颖灵活,有眼光,有经营头脑,跟随罗进当助手多年,十分可靠。罗进自知老之将至,身体不好,交棒事宜得认真考虑,自己的儿女或在大陆,或在美国,无法托付,只能指靠这个堂侄,因此把公司事务逐渐交到吴水坤手中。

他的最大心病还在上海,在那个依然叫做杜山的姑娘身上。

在前往上海与杜山相认之际,罗进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主要障碍会是杜荣林。杜荣林对罗进的插足浑然不觉,却像山一样隔在罗进和他的亲生女儿之间。杜山是杜荣林养大了,情况却还不止于此。当年在龙潭山谷,弃婴于车上啼哭,是杜荣林让人把她抱下车来。罗进于竹排上再次弃女,是杜荣林把她交给土门村农民扶养。后来小姑娘打麦场受难,如果不是杜荣林坚持救治,她早死了。对杜山来说,杜荣林不只是把她抚养成人的,对她比对自己亲生孩子还好的养父,他还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杜山在自己万般困窘之际还在操心杜荣林的腰疾,曾千方百计对杜荣林施于治疗,帮他从病床上走下来,感情之深可见,这不是一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生身父亲能够立时杀灭的。

但是她的各种灾难又是起自何处?谁让她的生身父母与她骤然离散?说到国共之争内战渊源太远,直接有关者就这个杜荣林。罗进在大陆台湾两地几经沉浮,历尽艰辛,为什么?为了找回妻女。女儿找到了,不认下来,无数心血不是白费了吗?罗进并不因为初击遭挫而丧失信心,毕竟血浓于水,亲生父女就是亲生父女,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有三十多年的离散曲折,有杜罗两家的复杂恩怨,相认可能需要一个过程,有如长跑。罗进是铁了心决不罢休,无论如何要把女儿从杜荣林手中夺回来。

一个特殊客人来访,给罗进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机会。

这是个老人,他打来一个电话,嗓音苍凉,略带凄冷,听得出是那种历经沧桑有一把年纪的声响。此人自我介绍说他家住台北,想到台中拜会罗进,有一件要事拜托,这件事跟罗进的继子庄文炳有些关联,罗进家宅的电话号码就是庄文炳提供的。

这人叫做秦之川。

罗进没有立刻记起这个名字。接电话时他没太在意,客气说听声音秦先生年纪不小了?就不必专程来了。不急的话,过几天他去台北时,再联络一会。老人说没关系,还是他上门为妥。放下电话后罗进才忽然想起这秦老先生是个谁来。

五十年代在金门时,罗进利用王汉夫收集的情报,搞了个《致杜营长的信》,试图打击杜荣林、离间对方前线军官,动摇军心,谋就了其时“心战”之一战例。当年罗进安排手下情报人员在台湾岛上找过秦之川,核对他在大陆亲属的情况,没有透露目的,那封信完全出自罗进之手,秦之川并不知情。谁想如今这人自己找上门来了。算起来这人还是杜荣林的岳父。但是会不会同名同姓是另一个秦之川?他怎么会认识庄文炳,怎么会如此上门?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会有这么碰巧的事情吗?

罗进心情极其复杂,静候客人光临。

两天后秦之川匆匆驾到,颇气派,带两个随员,坐一辆私家车从台北来到台中。老人已近八旬,个子不高,满头白发,身体却还硬朗。他告诉罗进,当年从大陆到台湾后,他很快就退出军职。在台北开过诊所,办过医院,做过慈善,搞过房地产。台北有一家公司,台中有他的分公司。他在十年前就退休了,公司交给三个儿子去经营,自己只管养老,有时针头线脑做点杂事。老人出手不凡,给罗进送了一份厚礼:两瓶价值不菲的法国名酒,一提袋台湾产的极品高山云雾茶。罗进不觉暗暗吃惊。

老人亲自上门拜托的要事其实简单:一个仔细包裹起来的小包,请罗进寄绝对可靠人员转交给庄文炳,这就行了。

“一点旧物,给那边的家人。”老人说。

什么家人?他失散在大陆的妻子。

罗进明白了,确切无误,就是那个人,杜家的秦之川。秦之川怎么会牵上庄文炳?原来杜家人寻亲,在那边神不求鬼不求,刚好就求到罗家庄文炳的头上。庄文炳托台湾的朋友到处打听,找到这位秦之川。他们把罗进的电话留给秦之川,说,如果所寻无误,或者需要再加核实,可以通过罗进跟庄文炳联络。

秦之川在罗进家的客厅里痛哭流涕。他说真是感激不尽,要不是庄文炳,他哪能知道失散家人的下落,哪能知道她们还在想他、找他。多年来,大陆家人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当年不能去找,眼下不敢去找,老之将至,他以为将带着这块心病入土,永生抱憾,谁知竟遇上了除怯之日。

秦之川在台湾又娶妻生子,跟当年的许多逃台人员一样。海峡阻隔,世事难料,有什么办法呢?近年海峡局势逐渐缓和,两岸寻亲联络如潮,秦之川也曾想过寻找大陆亲人,却一再拖延,其中一个主要缘故就是不知将如何面对她们。秦之川本就是个读书人,医生,任军职那么多年,也就把脉开刀,没打过枪杀过人,他到台湾只是随军败退,裹胁而入。但是他也清楚,两岸对峙情势那般严峻,留在大陆的妻女肯定曾因他吃过无数苦头,她们还想认他吗?她们会不会因为如此认亲感受到另一重痛楚?他毕竟已经别有家室。

庄文炳给秦之川捎话时,还请他听一听大陆一家电台的寻亲广播,以便核实,并告知了具体时间。台岛上有心寻亲的,没有谁不知道那家电台。秦之川在得知消息后依约收听,在广播里听到了王碧丽的名字,还听到了播音员朗读林逋的《长相思》,当年他和爱妻曾以此词共记杭州,一闻“吴山青、越山青”之声,老人当即掉下眼泪。

他托罗进转交的物品里有一把小折扇,他说是当年在杭州时携妻游西泠印社时购买的,上边有他所作的画和妻子手录的小诗,几十年了,他一直带在身边。此物为证,拜托罗进的大公子交给他的发妻,表达想念之意。

罗进说:“秦先生打算去大陆看看家人吗?”

秦之川说,他匆匆来找罗进,可想此心。他已知发妻尚在人世,女儿不幸已经走了,但是留有两个外孙。此刻他非常想见到他们,如果可能,他是恨不得立刻搭上飞机前去探望。

罗进留老人在家里吃便饭。吴淑玲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家常菜,老人吃得非常高兴。他对罗进夸奖吴淑玲的手艺,说菜馆里哪能做出这种味道!他不禁又提起发妻,说他在大陆的发妻琴棋书画俱佳,还特别会做菜,都是家常菜,却极好吃。她尤其会煲汤,她煲的老鸭汤天下无双,老鸭、嫩笋、调料,同样的物品,没人能做出她的味道。

他询问庄文炳在大陆的情况,怎么去的?如何办厂?资金如何进出?罗进不敢说得太明白,只是告诉老人,目前台湾的人员资金进入大陆途径尚不畅通,台当局监管部门设障颇多。但是他知道已经有很多人员资金通过港澳、海外诸途径悄悄来去。寻亲访旧,投资办厂,旅游观光都大有人在,且越来越多,已成大潮,挡都挡得住。他妄加猜测,以眼下情形看,潮流所向,“三通”不用多久将成事实。

“老先生在那边有需要尽管吩咐,”他说,“我让文炳一定尽心协助。”

老人离去后,罗进即挂电话找庄文炳。他对庄文炳说了秦之川上门的事,追问庄文炳怎么会跟老人的外孙认识?怎么就成朋友了?庄文炳说老人的外孙叫杜路,小伙子人不错,挺够朋友,跟他很投缘。他们俩碰到一块很偶然,也不奇怪:杜路想帮外婆找外公,自然特别留意台湾客,庄文炳比别人早进大陆,杜路找来找去自然先找到他头上。庄文炳初涉大陆,朋友不多,有人特别热情相交,当然格外真心相待。杜路还不是一般大陆仔,他有背景,家住部队机关大院,老头子是解放军的大官,交这种朋友今后当然大有用处。

罗进暗自感叹,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天意。他问,托庄文炳找秦之川是杜家小子的意思,还是他家老子,那解放军长官的意思?庄文炳笑,说老爸你好厉害,一问就是要害。解放军是干什么的?他能那么喜欢咱们吗?杜路找外公根本就不敢跟自家老爸提起。请托寻亲,电台广播,全都小杜一手包办,瞒着家中老头。别说台湾老家伙,人家对年轻台商也不见得喜欢,庄文炳曾经上过杜家门,杜家老子追查来历,要杜路少跟庄文炳来往,唯恐碰上台湾特务。可人家小杜不听,老杜有什么办法?

“老爸是不是看中这个共军长官了?”庄文炳开玩笑,“这又给谁搞情报?”

罗进问庄文炳,知道不知道这个杜路有一个姐姐在上海?庄文炳大惊,说老爸你怎么知道这个?你认识这家人?上海那姑娘不是杜路的亲姐姐,你怎么也知道她?

罗进让庄文炳以后多留意那姑娘的事情,她叫杜山。

庄文炳叫:“怎么回事?老爸!”

罗进说:“以后我会告诉你。”

他让庄文炳什么都别说,特别跟杜路。别让他们家老头子听到了什么声响。

4.

罗进再次返回大陆。先到香港,再从香港转机前往。

他很感慨。他所乘的那架航班上有大批来自台湾的客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航班广播除了普通话、英语和粤语,特别加了闽南话,可见其众。人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势”,它就在这儿,就这个样子。罗进混迹其中,心情很特别。大浪西向,访亲潮、投资潮、旅游潮、寻根潮,这么多人逐潮而行,有的谋利,有的循情,有的遂文化之愿,他罗进因为什么?除了认女之梦,或者还因了仇恨、愧疚,以至回报?

这是在春节前夕,杜山回家过寒假。杜山回家的消息是庄文炳不动声色从杜家公子那里刺探到的。罗进一接继子的电话,立刻收拾行装前往香港,再从香港入境来到厦门,住进了庄文炳的家。

庄文炳已经知道杜山就是继父失散在大陆的女儿。秦之川上门让罗进意外有了一个接近之机,庄文炳即成了罗进打进杜家的卧底,让罗进感叹上天可怜,为他安排得如此巧妙。两个月前,庄文炳受继父之命专程前往上海,见到了杜山。这是罗进在认女受挫之后,跟杜山的第一次曲线接触。罗进只能依靠庄文炳。罗进估计自己再去上海也不一定能够见到杜山,但是她可能愿意见见庄文炳,毕竟他们没有恩怨,是同辈人,更有可能沟通。庄文炳没让继父失望。

杜山跟方中华结婚了。两人婚后过得还好,目前忽然碰上麻烦,牵扯到杜山的归宿。杜山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后留校任教,并做研究课题。不久,杜山的丈夫方中华被学校确定公派赴美留学,杜山心思忽然飘摇不定,提出方中华去美国后她不想再呆上海,打算调回家乡工作。她态度强硬,说她走定了,方中华不同意就离婚了事。方中华既不同意离婚,也不同意杜山回家,因此裹足不前。目前小俩口还在相持之中。

罗进问:“是不是杜家老头子有什么事了?

庄文炳说,前些时候杜荣林去上海开会,听说杜山安排他检查过身体。

杜山不愿提及罗进,也不让庄文炳多说,她似乎很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愿多谈,这话题对她挺困难。但是她提到了自己的生母,她说她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直到去年才在上海一家卖排骨面的小餐馆里知道自己生身母亲的事情。如今她一闭眼睛,脑子里总有一条小山涧,岸边石头上的血迹,还有尿布。以前她总认为自己是被亲生父母丢弃的,现在她知道不是这样,母亲并没有丢弃她。她真想回去寻找那条山涧,寻找母亲留在那里的踪迹。

罗进心头一热。他想是的,这孩子不缺父亲,却从来都认为自己没有母亲。

罗进赶回大陆之际,恰是杜山左右为难之时。小夫妻俩还在僵持,该出国的不出国,想回家的难回家。福建这边,杜荣林的大儿子格外警觉,不愿她回家搅和。杜山何去何从都不容易。这是个合适的时机,罗进没有丝毫犹豫,即前往大陆。

他迂回出击,有如当年于溪坂村伏击杜荣林一般。罗进让庄文炳约杜路相见,说是老父从台湾来,想会会杜公子,一起吃顿饭,请一定光临。杜路不知其中有计,见酒就喝,欣然前来。庄文炳请了十来个客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他在大陆几年里交的朋友,杜路掺在其中不显得特别,这种接触方式也比较自然。

席间,罗进不动声色地从杜路嘴里套杜家的情况,知道杜荣林去军区开会,明天晚间才能回来。杜路的外婆近日身体不太好,卧床休息,他和姐姐在家照料。

“好的。”罗进说,“好。”

此刻罗进想跟杜山见面,不避开杜荣林不行,没有杜路帮衬也有困难,两个条件具备正可行动。第二天罗进起个大早,让庄文炳开车,从厦门出发,飞驰两小时,直扑杜荣林家所住的部队家属大院。进大院时他们的车被警卫拦住,庄文炳在值班室打个电话把杜路叫出来领车,警卫一看确是杜副司令家的客人就抬手放行。

庄文炳给杜路带来一瓶洋酒,称自己领老爸去附近找个老朋友,路过这里,顺便拐进来看看杜路,讨一口茶喝。老爸口渴了,又不喜欢可乐,他要喝热的。杜路哈哈笑,满口来来来。领他们进家门,杜路张嘴喊“姐”。罗进在那一刻心里一跳,只见杜山从屋里应声而出。看到跟着杜路进门的罗进和庄文炳,她当即一怔。

“这我朋友,台商。”蒙在鼓里的杜路说,“姐你给罗老先生弄点茶吧。”

杜山没吭声,眼睛紧盯着罗进,罗进不知道她是不是跟着就要喊起来。恰杜路跑进里屋张罗找好茶叶,罗进抓住机会开口:“我专门来,想领你去看看那条山涧。”杜山目不转睛看着他,一声不响。

“只有我知道地方。”罗进道,“你说过你想去看看。”

杜山站起身走进里屋。罗进像天寒地冻间突然被冰水从上到下浇个浑身湿透般无比绝望,却见杜山披着件风衣从里边走了出来。

这以后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喝过茶,说几句话,罗进告辞。庄文炳说杜小姐要出去办事?搭我们车吧,顺便,不麻烦。他们一起离开。

他们出城,往西北方向行进,直向龙潭山谷。杜山曾经跟杜荣林去过龙潭,但是杜荣林并不知道某条山涧以及涧边某一块黑色石头对杜山有何意味。现在轮到罗进充当往昔岁月的导游领着她再次前往。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说话。

来到目的地已过正午,阳光照耀着寂静的龙潭山谷。他们穿过缓坡走向山涧,一前一后隔开半步,罗进走在前边,杜山跟在后面。庄文炳留在坡上,看着车子。走到山涧旁一块表面平整,普通得让人难以捉摸的黑石头边,罗进对杜山说就这儿。杜山在石边站了片刻,弯下双膝跪了上去,情不自禁用双掌蒙住了眼睛。

然后返回。在返回的路上罗进开始说话。他对杜山谈起刘小凤,谈起她的身世,她的模样,她的喜好和言谈。在上海时罗进曾经跟杜山说过,他认定她肯定还想再听。杜山不出一声,什么都不表示,也不问。庄文炳小心翼翼绕开黄土路上的沟坎,聚精会神开他的车,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轿车里只有罗进一个人在说话,自言自语般,暗淡而阴沉。

他们把杜山送回家。罗进让庄文炳把车停在部队家属大院路旁,他在车上打开自己的提包,取出一封信递给杜山。

“我听说一些事,想帮你们一下。”他说,“也许你可以考虑这个办法。”

是一张担保书,声明对杜山在美国留学的有关费用进行担保。

“这个人在旧金山的华人圈里有些影响。”罗进说,“是文炳他母亲的姑父,当过律师。其他有关手续,我都可以帮你办好。”

杜山当即把信封还给罗进。

“谢谢你。”她低着嗓子说,“我没打算出去。”

罗进说:“我向方中华了解过,你在大学里做的研究比较尖端,大陆目前的技术和手段已经不够了,你得出国才能把研究再进行下去。”

杜山说她现在没想那些。

“我明白你牵挂什么。”罗进说,“你特别有良心,但是那不顶事。”

他说,在他看来,如果杜山放弃自己的事业和婚姻返回福建,肯定没有任何人感到高兴。杜山把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搞个一团糟,首先不高兴的会是杜荣林,这人的脾气杜山不清楚吗?杜家的儿子更不用说,杜海跟杜山本就互不相容。杜山在外边读书、工作,杜荣林这个家挺融洽。杜山放假回来看看,杜海回避几天也就过去了。杜山要真的打道回府就不一样,她会把杜荣林缠到她跟杜海的纠纷里,直到让他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变成仇人。杜山留在上海跟方中华继续冷战也不是办法,那除了把他们自己拖个死去活来,不会有另外的好结果。

“你相信我,”罗进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见过很多事情。”

杜山道:“我知道。不必说了。”

她掉头离去。

庄文炳从驾驶座上扭过头道:“老爸你够狠的了,你这一句一句没一点心痛全打在要害上,你还让她怎么办呢?”

罗进咬咬牙说:“她是我女儿,我要把当初欠她母女的全都还给她。”

罗进回到厦门。那晚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半夜里他横下一条心,决定了。他披衣起床,即往美国打电话,找自己的小女儿罗天丽,他算了下时差,那边还是下午。

小女儿一听罗进是在厦门,很惊讶:“爸你不顾着我妈,跑到那边干什么呀?大哥你也不放心吗?”

罗进说哪有那么多不放心的,他是有事情要办,办完了立刻回台湾。吴淑玲这一段身体好些了,所以他才走开几天。

“那小伙子叫什么?陈海军,你们还联系吧?”他问女儿。

小女儿一声不响。

罗进知道她是在表示不满,同时心里打鼓,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一年多前,罗进一家在美国团聚时,罗进发现小女儿罗天丽跟陈海军似乎有些异样。小伙子英俊精干,跟罗天丽挺般配,只是一听说他来自大陆,罗进就觉得不安。当时他急于离美往上海去找杜山,没有多问,只让吴淑玲留心一下。回台湾后吴淑玲告诉罗进,两年轻人看来是彼此喜欢。罗进一听陈海军家在闽南,父亲是共产党的一位官员,连声说:“这怎么行,怎么行!”

他说咱们家阿炳找个大陆姑娘,那有特殊原因,阿丽有什么必要再找个大陆人?美国那么大,找什么人没有?让她别再跟大陆小伙子来往了,共产党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罗进明确表示反对,还让吴淑玲请其姑姑帮着管一管这事,别等真动了感情,拆都没法拆散。罗进的小女儿罗天丽聪明开朗,从小很得父母之宠,是罗进的掌上明珠,因此他对这小女儿找什么男朋友特别在意。

当时女儿抗议说:“爸爸你不能这样。”

罗进说孩子你听我的,我是为你好,也为他好。

罗进反复劝说,一定要女儿答应不再跟那大陆小伙子来往。把自己和吴淑玲的身体健康都拿出来说,要小女儿别让他们无法承受。罗天丽被迫应允,当时即掉了眼泪。后来罗进知道那大陆小伙子再没有出现在吴淑玲的姑父家,也没有人再看到他和罗天丽交往。半年多后,圣诞假期间罗天成回台湾看望父母,罗天丽托故没有回来,似有所怨。有一天,美国面包和奶酪吃足了的罗天成很郑重地跟父亲谈起人权和法律,说:“爸爸,妹妹的感情我们应当尊重。”

罗进这才知道罗天丽跟陈海军藕断丝连,根本没有分手。

他很着急,即怕女儿越陷越深,又怕过于强硬反把女儿从身边推开。当初该不是因为他急于干预,倒让两个年轻人走到一块去了?一段时间以来他不吭不声,心里一直在考虑怎么办。小女儿隔几天一个电话,问寒问暖,孝顺可人,只是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生活,回避跟那年轻人有关的任何话题。

所以当罗进自己说起这个人时,罗天丽一声不响。

罗进说,有一件事想请这位年轻人帮助一下。罗进知道他的父亲叫陈石港,知道陈先生管招商引资。罗氏早有投资大陆的想法,庄文炳在厦门办厂,投石问路,效果不错,罗进已经准备了一笔资金,准备选择合适项目,更大规模进入大陆。想请陈海军给其父亲陈先生打个电话告知情况,如有兴趣,最好借罗进在大陆探亲之暇,于近日相约一谈,在厦门罗进这里也行,去陈先生引资办那边也行。

女儿笑了:“爸爸,这好事嘛。”

罗进也笑:“你以为爸爸只做坏事?”

女儿说她马上找陈海军,爸爸放心,肯定没有问题。

罗进能够感觉电话线里远从美国传递过来的喜悦。小女儿一定把这当成了父亲对她选择男友的某种默认。如果她知道父亲属不得已如此,心中另有苦衷,涉及她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又会怎么想呢?

两小时后罗天丽电话来了。陈石港得知情况,很高兴,定于当天下午到厦门拜访。

罗进凭息静气,恭候贵宾。

他要等的除了陈石港,还有杜荣林。

他知道自己总要碰上跟杜荣林邂逅相逢,在老对手眼前现身的一天。他要把往昔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这“大北杠”,包括曾经有过的刘四斤、几次暗算和几乎把杜荣林炸成碎片的那一排手榴弹,以及《致杜营长的信》和其他的那些事情。不为别的,就为了当年发生于龙潭的一场战斗,以及被丢弃在战场上一个女婴。

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这样,罗进决定破釜沉舟。这样才能把杜山从杜荣林身边拉开,远远的拉到美国去。不拉开的话,他就永远找不回这个女儿。

末篇

人心

第十三章

长相思

1.

杜荣林在五十八岁那年解甲归田,撤离海峡西岸他据守多年的战壕。

离开军营后,杜荣林携家人住进部队所在城市西边的一个军队干部休养所。这家军休所背靠本城西山山麓,有五十余幢整齐划一有如营房的小楼,住了百来户人家,均为“老枪”,沿海相关部队的高中级军官,此刻相继离队,被安置在这里安渡晚年。休养所里的每幢楼都安置两户人家,杜荣林一家住休养所最靠南一幢小楼的东半部份,西半部份另属他人。

杜荣林未满六十,属提前退休。时解放军裁军百万,在海峡形势趋于缓和的背景下,杜荣林所部如退役战舰一般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被列入裁减范围,奉命取消建制。杜荣林虽未达法定退休年龄,已难以另行安排,只能以“离职休养”名义和本部一批曾亲身经历过枪林弹雨的军事干部一起退出部队,就此赋闲。本部比较年轻,文化程度较高的一小批军官及沿海部分单位编入武警边防部队序列,其他大批军官和士兵转业、复员或者退伍,回到各自的家乡,进入工厂、农村或者机关,化入老百姓之中。杜荣林从军四十余年,从北国到南方,一直生活在军营,在他的下意识里像他这样的军人如果不是在作战中阵亡,就会在军营里训练、演习、戒备,持续不绝。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以如此方式离开军营,且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和突然。

因本部司令员调离,另有任用,杜荣林奉命负责整编事宜,指挥自己这支部队走向解体。时八一节将临,杜荣林命令部队按惯例组织建军节阅兵,指挥这支即将完成使命的部队强化军事训练,让他的每个军官和士兵在盛夏南国的炎阳下噼哩啪啦走正步,杜荣林自己天天在各单位的训练场上巡视,检查每一个分队的动作,命令指挥员挺起胸膛,每一个口令都必须准确到位。八一节前,本地夏日的常客台风从台湾海峡爬上岸来,闽南一带大雨如注,杜荣林命令部队如期行动,冒雨组织阅兵式,并特邀上级机关代表和地方单位领导参加。那天上午,杜荣林带着来宾在雨中登上部队大操场边的检阅台,时飘忽不定的风夹着阵阵雨水不断袭来,操场上训练有素的军人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阵,悄无声息地伫立于雨中。

杜荣林默然无语。

离队之前,杜荣林驱车来到海边,远眺东北。时海上雾气迷蒙,能见度极低,唯望波涛起伏。杜荣林知道即使碰上晴日,他也无法看清远处那些岛屿。数十年里他更多的是在心里张望它们,它们在他心中曾经异常清晰,似乎伸手可触,但是至今他都没能触及。近些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可能无能为力,今天当他最终离开部队之际,心里格外感到无奈。海峡风涛走势牵动全球,非个人左右,水流千转终归大海,祖国必将统一,杜荣林对此坚信不疑。让他难受的是自己似乎已经失信于于立春和他的战友,他曾一心期待,却未能让他们如愿于九泉,让杜荣林觉得心中有愧。他们何时才能还骨故里?杜荣林是不是能活着看到这一天,或者竟要为此而抱憾终生?

他心中的感觉非常特别,是一种真正的疼痛。

离休之后,杜荣林让杜海杜路两家人跟他一起进驻休养所那座二层新楼。此刻杜家人丁兴旺,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和他的妻子生有一女,大儿媳两年前从部队通讯连转业,在市政府机关工作。杜荣林的小儿子杜路在杜荣林离职前一年跟造纸厂女工周亦萍结婚,隔年生了个男孩。杜荣林非常喜欢自己的孙子孙女,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适应突然降临的退休生活。杜荣林对两个儿子的婚事采取不干涉政策,他们找什么对象结婚悉听尊便,但是有一条不能违背他,就是他们生的孩子要由爷爷起名。杜荣林给他的大孙女起名叫杜小花,给他的小孙子起名叫杜胜利,名字起得一白二土,与当年“山海路”异曲同工,杜荣林却颇以此自豪。

离开部队,海峡风涛却没有从杜荣林心中消退。

搬进军休所之前,杜荣林让人把自己新居的卧室仔细整理了一番。他卧室的西墙原有一扇门,通向家中的储藏室。杜荣林让人把那扇门封堵上,从厅里另开一门通向储藏室。他说,他要一面完整的西墙。此墙对面,东墙处有一扇窗户,光线自窗外投进,照得西墙最亮。杜荣林要这面完整西墙做什么呢?挂地图,不是新华书店里出售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是军中通行的军用地图。杜荣林的戎马生涯与这类地图紧密相伴,离休之后,他不再拥有一间部队指挥所,没有一面宽敞的军事动态图示墙,但是他可以把军用地图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只要这份地图不属机密。

他挂了一张旧日本部防区地图,另有两张分别为台湾、金门及其附属岛屿。

杜路开玩笑,说老爸功德圆满,接下来只操心墙上这件事了:统一祖国。

这年国庆节前,沿海边防部队一位支队政委到军休所探望杜荣林。该部一些单位整编前归杜荣林所部,政委姓赵,早先曾在杜荣林部政治处任职。杜荣林一见他就问:“有什么问题吗?”

赵政委说没有,这一次纯粹探望。

杜荣林赋闲后,时有老部下前来,除探望外,也说事情。杜荣林资格老,任职时间长,情况熟悉,关心部队,基层单位领导碰到什么难题找他说,他特别热心,千方百计帮忙。前些时候,这位赵政委碰到杜荣林,谈起本部装备方面的一些问题,杜荣林很重视,亲自出面找上边领导,帮助解决了。

“你没问题就好。”杜荣林说,“我有问题,这回轮我找你。”

杜荣林要这位赵政委帮着办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国庆节到了,军队干休所里的“老枪”们想到基层部队看看。“老枪”们人虽退了,心不会退,身居海峡之畔,最关心两岸形势发展,特别关注沿海部队建设。

赵政委说:“好的,欢迎。”

杜荣林说,知道部队现职领导节假日往往事情更多,常跑不开,老家伙下部队,用不着陪,到时候请李政委给连里打个电话行了。

国庆节那天,杜荣林真的带本军休所十数“老枪”前往沿海部队驻地参观,去了一个边防连队。与杜荣林在任时的情况相比,部队营区面貌大有变化,码头、道路、车辆、船舶等设施改善明显,部队驻地的渔村、乡镇也是一片繁荣兴旺景象,让杜荣林一行看了颇为高兴。

这小小连队竟布置有一间荣誉室,陈列本连队建置沿革、战史、业绩和各个时期的英模事迹,起自抗战,迄至当前,包括许多图片和实物。连队指导员姓陈,也是杜荣林手下的老兵,老领导光临让他非常高兴,亲自领着逐一介绍荣誉室的各项陈列。

杜荣林忽然脸色变了,指着挂在墙上醒目位置制作精细的一面锦旗和一张放大照片,厉声问:“这谁?怎么回事!”

年轻军官呆住了,赶紧解释:“副司令员,就那,您知道的!”

杜荣林喝道:“拿下来!拿下!这他妈....”

杜荣林少有如此激动,他一激动全身的血就往头上冲,一张脸顿时黑中发紫,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抖个不止。杜荣林身边的军官和军休所管理人员全吓坏了,随队护士从后边扑进来扶住杜荣林,叫道:“闪开!闪开!”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杜荣林扶出荣誉室,让他躺在营房一张床上,护士打针急救,其他人团团围住杜荣林,连声叫唤:“老杜,杜副司令别急,好好说,好好说。”

好一阵,杜荣林缓过气来,指着那指导员说:“讲,怎么回事。”

杜荣林注意的那面锦旗有什么特别呢?正中八个大金字,叫“祖国亲人,海上救助”。本连荣誉室里,类似字样的锦旗有好几面,这面锦旗并不特别。让杜荣林注意到的是其落款:“台商罗进。”这是哪个罗进呢?锦旗边有一张放大照片,照片上,本连连长和指导员正从一位老者手上接过本面锦旗,老者着西装,满头白毛。

“副,副司令员,”指导员非常紧张,“这人,他怎么啦?”

这位姓陈的指导员不是别人,就是当年边防巡逻艇上的战士,学的简体字,还认得一些繁体字的那位小陈。海上救助遇险台轮和台商后,杜荣林曾两次见过这位小陈,了解遇险台商的情况,还拿过一张旧日囚徒的照片让他辨认。边防战士小陈后来考入步兵学校,毕业后回到连队,成为军官,当过排长、副指导员,直到任现职。时日已远,那起台轮遇险事件早已不被提起,遇险台商从当时起就销声匿迹,无从得知消息,大家都认其凶多吉少,渐渐把他淡忘。一年多前,忽然有个老台商坐着一辆奔驰车找到部队,请求帮助寻找第某某某巡逻艇,小陈接待这位台商,两人一见面都吃惊,立刻就互相认出了对方。老台商说,当年承蒙解放军巡逻艇相救,有恩不谢心里不安。这些年他个人有些不便,不敢贸然寻找,只是始终记着当时救他的巡逻艇的编号。这次他回大陆办事,特意通过一些人打听消息,亲自找上门来。老台商赠送了一面锦旗,还提出捐一笔款致谢,部队留下了锦旗,按规定谢绝赠款。这件事虽然不大,却表现了人民军队为人民,包括为台湾同胞服务的优良传统,上级领导相当认可,因此列为连队荣誉室一项内容。

“我还跟罗先生谈到,当时司令部指挥我们海上行动的是杜副参谋长,后来是部队副司令员。罗先生说他知道杜长官。”年轻军官道。

杜荣林摆摆手,没让年轻军官再说。他不再发怒,也不多作解释,只说你们边防巡逻艇在海上多次救助过台湾同胞,手中还有其他资料吧?小陈点头。杜荣林说,你从里边找合适的放荣誉室,不准用那个。明白吗?

小陈敬礼:“是。”

杜荣林不再说话,却心绪难平。

几天以后,赵政委闻讯,匆匆赶到军休所探望。杜荣林他们下连那天,这位政委因军区有人来,未能领老领导参观,他特地派了政治处副主任陪同。回头一听汇报,急了,赶紧上门。

“我的身体没事。”杜荣林说,“过了就好了。”

他说,没其他交代,把那张照片撤下来就是了,那个人摆在那里不合适。

赵政委是什么人?就是当年杜荣林派去查罗进下落的那位小赵干事。他一听情况即与往事对上了,问杜荣林:“那年您让我查的特务就这个吗?”

杜荣林说就是他。不止特务,当年不是还有农妇举报他当过土匪,却无法核实吗?现在已经清楚了,确如举报,这人解放初期在大陆为匪,杀过人,有血债。

政委大惊:“这家伙!冒充台商?”

杜荣林说倒也不是,人家是真货。土匪、特务、台商,均属实,非冒充品。来龙去脉很特别,一两句话说不完。这人的情况别说基层连队的官兵不知道,原先他杜荣林也不清楚。后来有一次,因为一个特殊事情,才对上了号。

赵政委即检讨,说自己和下边干部没注意把关,让这么一个家伙如此登堂入室,今后一定要接受教训。他还说,是不是应当向地方有关部门通报一下,请他们注意?此人来来去去,可能别有目的,恐怕得采取一些措施,一旦再入境即扣住,抓起来,新账老账一起算。

杜荣林说:“我倒还是真想。但是不行,正中人家下怀。”

他问赵是否注意近期海那边动向?台岛内,人民欢迎“三通”,赞成一个中国,是主流。却也有些人与国外敌对势力呼应,否定一个中国原则,阻碍两岸关系发展,是逆流。台当局对台商到大陆投资处处设障,处心积虑拦截台商西进之潮。这种时候,咱们要是把罗进扣住,抓起来,新账老账一起算,刚好让那些人去大做文章。

“这家伙现在是台商。他和他的儿子在大陆投资办厂,是真干。这家伙以前干过很多坏事,现在做的这件事不能说坏,不管他出自什么目的。”

杜荣林让赵政委别再多操心,也不要给小陈指导员什么压力,这件事到此为止。

真是到此为止了吗?不全是。杜荣林已经赋闲,却也没那么容易对付。

他给陈石港打了电话,即行追查。他告诉陈石港,他发现老特务罗进近期又到大陆活动,居然还跑到军营去了。此人究竟还想干些什么?投资办厂有他儿子,用得着老家伙如此不辞辛劳来来去去?以往那件事早已了结,他还有什么坏水要排放大陆,毒化此间环境?陈石港是不是知道一些情况?

陈石港笑:“老杜你盯得这么紧啦?他上厕所撒尿拉屎你也盯着?”

他说,这个罗进前些日子的确还回来过,好像是跟着一大堆人烧香拜佛来的。杜荣林摇头,说这家伙离立地成佛还差得远,他肯定另有祸心。

“人还在,心不死。真是这句话。”他说。

陈石港说,老杜咱们怎么办?咱们让他死了那条心,让他别老往咱们这边跑,好不好啦?香港有个歌手唱了支歌,叫《我的中国心》,要是咱们让罗进老家伙死了他的中国心,给他留个什么心?谁高兴啦?

“你这家伙。”杜荣林即骂,“我不怕老特务会算计,就怕你老人家说鸟语。”

陈石港大笑,说:“鸟说得有理你也得服,对不对?杜山怎么样?最近有信吗?”

杜荣林不禁黯然神伤。

“前些天从美国来过一个电话。”他说,“她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