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枪 声 起
1.
1949年,9月之初,值南国炎夏,天气闷热。
杜荣林必须决断。打,还是等?打一仗风险很大,弄不好不可收拾。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山岭上已经热辣辣火炉子一般。汗水从杜荣林的额头一层层渗出来,顺着眉梢流进眼角,眼睛里又涩又酸。他把手枪丢在地上,抬手用右手背把汗珠抹去。
于立春伏在一旁,从大石头的另一侧张望山下。他气喘吁吁,跟杜荣林一样满头满脸水汪汪,全是汗。他们俩率连队刚刚攀上这座山岭,急行军,赶路,想在太阳升起之前越过下边的山谷,但是迟了一步。
于立春说:“看来不行。他们没那么快。”
山坡下,一条土黄色线条在山谷里蜿蜒,那是一条简易公路,路旁有一条小溪,溪流的亮光在山谷里闪烁。简易公路弯曲窄小有如一条鸡肠,其狭窄处看上去就是一指之宽,车辆通过时似乎只能侧身而行。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四辆美式军用大卡车有如四块软木塞子,把小小鸡肠充塞得水泄不通。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钢盔背着武器的士兵围着卡车,在山谷里跑来跑去,弄出些响动,有几缕炊烟从卡车边升腾而起。忙碌于行军早餐的这些士兵们此刻浑然不知,山坡上藏着一百多个黑洞洞的枪口,从茂密的马尾松、相思树混杂林和满坡乱石、荆棘丛间伸出来,在对准他们。这是一个其貌不扬,在军用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山谷,很久以后杜荣林才知道本地人管它叫“龙潭”,居然还有一个大名。
杜荣林问于立春:“咱们赶他一下怎么样?”
于立春摇头:“如果赶不走呢?要是跟咱们粘上呢?”
杜荣林抬头看看东边,太阳正从东边山岭跳跃而出,火焰般阳光灼进了他的眼睛。
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杜荣林在这种事情上胆子特别大,不太在乎危险,就像这一仗。杜荣林看得出敌军比自己人多,一枪打去,他们很可能像被踩了尾巴的蛇一样回头给你一口。比较稳当的办法就是继续隐蔽,直到山下那些人吃完他们的早餐,剔着牙拥上他们的卡车,一窝跟着一窝离开这个山谷。不管如何折腾,他们总归会离开。但是不能不考虑其他意外,后边会不会还有敌军的大队人马?如果他们源源不断而来,这条路便难以通过。按照命令,杜荣林分队必须在清晨穿越这条简易公路,向南穿插,于傍晚前占领六十里外的一个渡口,他不能让部队无所事事躲藏在这面山坡上等待,让时间一点一点消失以致贻误战机。
“打吧。”他说,“冒点险。”
于立春点头,指着右侧一个小山头说,他带一个排运动到那边埋伏,防一手。杜荣林说好主意,要快。
于立春与二排长带着战士悄悄后撤,从山头另一边迅速赶往右侧山包。刚走,二排长赵波忽然折回来,在杜荣林身边卧倒。他说指导员让他留下来,跟着连长。
“于立春就是心细。”杜荣林摇头,“其实也用不着。”
他还是留下赵波。二排长枪法准,反应快,有他跟着不吃亏。
战斗准备悄无声息地做好,杜荣林举起手枪,开打。
宁静的山谷响彻枪声。
按照最好的设想,战斗打响之后,敌军应当一边组织火力还击,一边收缩人员,迅速登上他们的卡车逃逸。这四卡车对手尽管人多,眼下也就是四窝惊弓之鸟,折断一支树枝,这些鸟应当会扑腾腾飞得满天都是,片刻间不见踪迹。却不料这伙人不太像话,他们不替杜荣林着想,也没替自己着想,枪声响时他们一愣,缩缩身子,随之便反扑过来。只一瞬间,在卡车旁奔走的军人全都伏在路沟边,密密麻麻伸出了一片钢盔和枪口,一挺机枪“咯咯咯”猛烈吼叫,子弹风一样窜上山坡,然后步枪和冲锋枪声响成一片,乒乒乓乓到处火光。这支敌军训练有素,战斗力不弱,火力反击之后,他们居然一排排跃出路沟,借树木、石头为掩护匍匐前进,黑压压朝山坡上冲。
杜荣林面临设想中最不利的局面,敌人粘上来了。他稍稍有点意外,却不由感到兴奋。他发布命令,要他的人停止射击,让敌人上,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在阵阵发痒。
他喜欢这么打,尽管危险。他断定敌军指挥官犯了个小小的错误,该指挥官的情报人员不可能知道究竟,按照他们最大胆的估计,杜荣林及他所隶属的部队此刻应当还在三百里外,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片山坡上。对方指挥官一定认为此刻在山坡上射击的是些零星武装,他们管这类零星武装叫“土共”。南方山地上窜来窜去的“土共”都打赤脚,戴斗笠,穿着各色便衣,一个个猴子般精瘦,晒得木炭一样油黑发亮,扛着些杂七杂八的枪,奉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原则。开着大卡车,戴着钢盔,配备着最新美式装备的正规部队常常不把这种武装太当回事,他们可不知道有时候却要为自己的判断错误吃点苦头。
杜荣林诱导着敌军沿着他们的错误路线继续行进,让他们逼近,近得几乎能看清士兵钢盔下气喘吁吁满是汗水的脸面,这才下令狠打。山坡上枪声陡起,一阵齐射,猛烈弹雨中敌军士兵就地卧倒,伏在各障碍物后头砰砰砰还击。山下敌军机枪拼命向山坡上扫射,提供火力支援。片刻,敌军吼叫,从藏身之处越出,再次冲锋。
于立春和二排突然开打,猛击敌军侧翼。猝不及防的这阵猛射杀伤力极大,敌人给打懵了,在山坡上滚作一团,势头大挫。杜荣林在这时下令开炮,藏在山顶石壁后边的迫击炮手当即动作,迫击炮弹轰然出膛,呼啸着扑下山坡,落在进攻者的身后,山坡上传出一声炸响,腾起一团火光。
敌军有所意识。尽管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迫击炮,这枚炮弹却让他们明白自己碰上的可能不是打着赤脚戴斗笠的队伍。山上设伏者火力相当猛烈,打得很有章法,还有小炮!这不是土共,可能是解放军的正规部队!敌军立刻改变战术,停止爬坡。他们四散开来,藏进石壁和坡坎之下,向山坡上拼命还击。他们手中的火器喷射着弹雨和火焰,子弹飞蝗般交叉扫遍山坡,断枝碎叶纷纷落下,迸飞的石片和跳弹“嗖嗖”响着四处乱窜。
留在简易公路上的人开始爬上卡车。
杜荣林突发奇想。杜荣林在战场上常有临时发作的嗜好,他有直觉,还时常伴有如神来之笔的战斗奇想。
他决定把仗打下去,他要改变他的计划。本来他只想把突然碰上的这一股敌人打跑,现在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放过眼前这股敌军,要认认真真跟他们打一番。后来他想,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心咬住敌人可能不为别的,就因为敌军在他发动袭击之后居然反扑上来,而不是如一群老鼠般吱吱叫着赶紧溜走,这把他惹恼了。
“放过那些兵。”杜荣林对迫击炮手下令,“打车。”
赵波喊:“连长!”
杜荣林摆摆手把他压了回去。
几分种后简易公路上的头一辆美式军用卡车变成了一堆废铁。
那时公路上的卡车发动马达,准备出逃。杜荣林的迫击炮弹并没有准确命中卡车,它在车前数米处爆炸,只炸飞了一堆沙石和黄土。卡车司机在急切中慌手慌脚,让车头撞上了路旁的石壁,长长的卡车鼻子当即撞凹,卡车变成一堆废铁瘫在路中央。简易公路本就窄小,抛锚的卡车一塞,严严实实,水泄不通,那里即刻乱成一团。
杜荣林下令机枪朝公路扫射,袭击敌军后方。敌人猛烈还击,杜荣林在对方炒豆子般的枪声中听出一丝慌乱,他还注意到山坡上有一些身影在悄悄向后蠕动。他们已经动摇,快撑不住了。
“冲!”
冲锋号陡起,战士们在尖利的号声中一跃而起,大声呐喊,朝山下猛扑。敌军如杜荣林所料慌了手脚,他们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放弃抵抗,争先恐后爬出临时掩体逃向公路。公路上,卡车的车轮没有士兵的手脚麻利,在头一辆车撞上石壁,阻断了东去的通道后,剩下的三辆卡车没有其他出路,只有掉头往回。大卡车在如此狭窄地段掉头极不容易,三辆车挤在一起,在马达轰鸣声和枪声中转来转去,像三头蠢笨的狗熊抱在一起拉拉扯扯彼此无可奈何。杜荣林的战士逼近山谷时,公路上靠后的两辆卡车终于掉好头,开足马力往西奔逃,士兵们攀在驾驶室的踏板、扒在车箱板壁上,一边随车晃荡一边胡乱射击。后边另一辆车最终没掉过头,留下的敌军不再指望车轮,他们接二连三跳下卡车,像人们从即将沉没的轮船跳入水中一样。简易公路下边有一条小溪,他们奔向小溪,向溪对岸的山岭落荒而逃。
那时山谷间响彻吼叫:“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杜荣林快步下山。他意外地发现溃逃的土黄色军装中有一些杂乱的色彩,就像受了惊吓忽然腾起的鸦群中东一只西一只掺杂着五彩斑斓的花蝴蝶。那竟是一些妇女,穿着红色、白色或者花格子衬衫,裙子和各式女鞋的妇女。还有小孩。远远的,杜荣林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枪声和呐喊声的间缝里,在横飞的子弹、呛人的硝烟和热辣辣的阳光中,凄厉的哭声像一支锥子,顽强地钻进了杜荣林的耳朵。
有乱枪突起。砰砰砰!杜荣林只觉肩膀一震跌往一旁,子弹“嗖”地从耳畔啸叫而过,身旁轰地一响,赵波弹起来摔入路旁荆棘丛中,像棵伐倒的树一样。
连一声哼都没有哼出来,二排长被流弹击中头部,当即牺牲。中弹之前,是他用肩膀把杜荣林撞出险境。
2.
杜荣林命大。这是于立春的说法。
几个月前,在江苏徐州,杜荣林和他的连队奉命扼守阻止敌军突围的一个阵地。阵地遭到敌军重炮猛轰,战壕尽被摧毁。乱炮中有颗弹头突然自天而降砸在杜荣林身旁,一支修工事的铁镐被砸成两截,喷射而起。杜荣林和于立春两人一起趴在地沟里,炸弹落在杜荣林一侧。杜荣林转过头看半个身子钻入地下的炮弹,弹身的热气直灸他的脸。他用脚后跟踢了于立春一下,说:“指导员,它怎么还不炸呢?”
炮弹就是没响。他俩一起逃过一劫。
杜荣林个头高大,有一张瘦脸,眼睛细长,浑身豪气狠劲,好像专为赶场打仗到这世间来的一般。于立春说,子弹、炮弹或者手榴弹片什么的总是喜欢往杜荣林这样的人身上去,但是它们总是在末了晃荡一下,没有完成任务。一定是这世界还有一场什么仗留着要杜荣林去打,所以该炸的它不炸,该中的它也不中了。
对杜荣林来说,南方山谷间这场与敌军车队的遭遇战只是场小仗。他和于立春在徐州经历的才真不寻常,那是战史上著名的淮海战役。战斗中上有飞机狂轰滥炸,下有大炮犁地三尺,成千上万吨炸弹把阵地炸得处处焦土,整团整团敌军在坦克和装甲车掩护下冲锋,双方投入作战兵力合计百万。在经历了那种大战之后,南方山岭间这场遭遇战小得就像小男孩的战争游戏一样。
可杜荣林就是把那一天,特别是那天的阳光记住了。这一天在1949年夏末,这天的阳光照耀在福建南部的一座山岭上。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者拒绝共产党提出的和平建国总方针,决意推行独裁统治而挑起的全面内战已近尾声,著名的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已经结束,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解放华东,挺进东南,此刻兵锋直向海滨。敌军在土崩瓦解。
杜荣林是河北人,生在河北南部的一个乡村里。杜荣林并不清楚自己家在何处,父母是谁,因为他是个孤儿,从懂事时起就在流浪,时而流落河北,时而来到河南,还有山东。杜荣林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天主教会办的育婴堂里呆过,然后跟一个姓杜的孤老太婆一起生活。八岁那年,抚养他的老人去世,杜荣林便成了小流浪汉,东走西行,乞讨为生。大约十岁那年夏天,杜荣林在一座乱坟岗上突然挨了一枪,一颗子弹嗖地飞来,把他紧挨的一株小树打成两段。杜荣林往地下一扑,好一阵发懵。他听到乱坟岗上呜哩哇啦一阵吼叫,枪声噼哩啪啦响成一片。等枪声和喊叫稍远之后,杜荣林爬起来,躲在一棵树后边偷偷张望,看到大队打着膏药旗的士兵包围了乱坟岗下的村子,这些士兵用一种杜荣林一点不懂的语言大声喊叫,把村子里没有跑掉的人赶到村边空地里,用机枪全部射杀。杜荣林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日本兵,鬼子来了。鬼子的子弹在杜荣林的小破褂子下摆钻了一个枪眼,枪眼里有一股焦糊味。他们却没有击中他。
杜荣林在十三岁时结束了流浪生涯,当小长工给人放牛,混一口饭吃,他的东家以吝啬出名,有一张瓦刀脸,对小长工刻薄之至。十五岁那年秋天,有一支队伍经过杜荣林所在的村子,人不多,个个穿便衣,有的头上戴一顶土黄色帽子,帽子上钉着纽扣。队伍中有人背长枪,有人背短枪,有的干脆扛一支乡间农民用来打鸟的土铳,看上去很不整齐。这些人把村民召集到村头的土台子下,有个戴黄布帽的人把一支硬纸板卷成的话筒放在嘴巴前对村民讲话,他说:“日本鬼子长不了。”
杜荣林带着东家一支劈柴刀跟着那些人走了。他投奔该队伍的原因很简单:那天他的肚子饿极了。他刚刚放牛回来,东家让他先去劈柴,然后才允许他吃野菜团子。杜荣林带着柴刀到村头听戴黄布帽的人讲话,他看到队伍里有一个人,年纪不比他大多少,个子不比他高,手中只有一支木棍,连柴刀都没有。杜荣林问那人他们都干些什么?那人说他们打鬼子。杜荣林问打鬼子有饭吃吗?那人问杜荣林手上柴刀怎么回事?杜荣林说起东家和吃不上的野菜团子。那人说:“你还等啥,跟上。”
杜荣林带着东家的柴刀跟着队伍走了,让他的瓦刀脸吝啬鬼东家大大吃了回亏。
杜荣林参加的是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离开杜荣林所在的村子后就去参加一场战斗,战斗中虚张声势,让一串鞭炮在洋油筒里炸得“噼哩啪啦”像机关枪那样响,打了一天,据守附近一座碉堡的日军连夜撤走,游击队烧了那座碉堡。战斗刚结束,杜荣林挥着他的柴刀在碉堡里东窜西翻,想找把枪,或者一根刺刀用用。有个人跑进来,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往碉堡外拖,杜荣林不想走,扭来扭去刚到门边,那碉堡轰隆一下突然坍塌。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尘埃中钻出来,竟安然无恙。
把杜荣林拉出碉堡的这人就是两天前让他“跟上”队伍的小个子,他叫于立春,河北邯郸人,比杜荣林大一岁,早半年参加了游击队。
后来他们这支游击队同另几支游击队一起编入一个独立团,杜荣林穿上军装,成了“八路”。1944年,日本鬼子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残酷扫荡,所到之处烧光杀光抢光,杜荣林所在的连队在反扫荡中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全连打得只剩十几个人。战斗中敌军冲上连队据守的阵地,双方展开肉搏。一个鬼子小队长挥舞军刀,一刀劈中杜荣林的头部,当即划开杜荣林右额上的皮肉,时杜荣林手中只有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凶残无比,一刀小中,翻过身“哇啦”一叫再来一刀,直劈杜荣林脑袋,恰在其时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又一次把杜荣林从死神手里抢了下来。
隔年八月,日本帝国宣布投降,杜荣林已经当了班长。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系列改编和整编,从地方部队融进一支主力部队。于立春跟他始终没分开,他们一起参加了后来发生于中原以南的一些主要战事,从淮海战役到打过长江。杜荣林在渡江战役中差一点阵亡:那时他已经当了连长,他的连队是本团的渡江突击连,杜荣林指挥连队乘木船从长江北岸冲向南岸,登岸后在滩头遭到敌军炮兵的猛烈轰击,有一颗炮弹突如其来,在杜荣林附近爆炸,恰当时他被脚下一个土坎绊住,摔倒于地,没给炮弹炸死,左腿却受了重伤。指导员于立春命令战士用担架把他抬进野战医院。没等杜荣林伤完全痊愈,于立春自已跑到医院,用一辆马车把杜荣林接回连队。于立春说,部队快行动了,杜荣林还不回来,他们就再也尿不到一块了。
六月,部队南进,越过闽浙两省边界,由浙江进入福建。八月福州战役打响,之后围歼残敌,部队一路不停喊叫:“缴枪不杀!”,一直喊到大海边上。
这时杜荣林第一次听说了“台湾海峡”。于立春在一张纸上写下这四个字,读给杜荣林听。于立春识字,除了当连队的指导员,他还是连长的文化教员。他告诉杜荣林,他们正在行军作战的福建省位于台湾海峡的西边。海峡另一边就是台湾岛,甲午战争后被日本鬼子侵占五十年,抗战胜利后于1945年光复的台湾岛。此刻,敌军正如炸了窝的马蜂一般汹涌下海,逃离大陆,退踞那座岛屿。
杜荣林是在一个最炎热的时节进入一个炎热的南方省份。这个季节里南方山地瘦骨嶙峋的狗从早到晚都吐着舌头,天和地都像火炉一样。杜荣林连队里的战士多来自山东和苏北,在这些北方兵的印象中,多雨而闷热的南国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七擒孟获之地,到处弥漫着骇人的瘴气,还有一些恐怖程度绝不逊于瘴气的特色物品。
杜荣林连队的一排长姓齐,籍贯山东荣成,身高一米八五,膀阔腰圆。齐排长曾在一次追击战中独自俘获二十多个溃敌,其中几个溃敌在发现对手只有一个人时打算反抗,被他一声大喝吓得脸面失色,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进军福建之后,有一天黄昏宿营,齐排长上茅房解手。那一带乡间茅房都建在路旁,一家一坑,鳞次栉比,都是几根竹竿,四面破席,略略遮羞,里边挖个坑埋一粪缸,堂而皇之驾两根石条供人踏脚出恭。齐排长刚一蹲坑,忽然就一声大叫,光着下身跳出茅房,也顾不着拉起裤子,抓着枪反身就朝粪缸里打,打得乒乒乓乓粪水四溅。
原来那粪缸里藏着一条蛇,一条锄把粗近一米长皮色黝黑的恶蛇。这蛇不知怎么的掉进粪缸里,恰那粪缸粪便还少,蛇落在缸底无法脱身。齐排长一蹲下来,蛇听到响动便把头一昂,红信子一吐,呼呼有声,排长往下一看当即懵了,这位能用一声大喝吓住数十溃兵的好汉被胯下窜出的恶蛇吓出一身冷汗,直至将其击毙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多蛇之境。
福州战役后,杜荣林的部队奉命向南开进,投入新的战役。那时候敌军正在闽南一线集结,准备背水一战,试图死守,将闽南作为护卫台湾的屏障。杜荣林十分怀疑这些败军能够守住哪一堵破墙,对他来说比较讨厌的是集结于南方山地的那些小咬,这玩艺儿成千上万地埋伏于草丛树叶间,小得跟针尖一般,黑不溜秋有如一把煤灰,成群结队扑上来叮咬,顷刻间会在人的胳膊腿上咬出无数肿块,奇痒无比且数日难消,简直比敌军的飞机大炮要厉害十倍。
除了恶蛇和黑咬子,南方山地倒是山清水秀,到处林木葱郁,有无数翠鸟于林间扑腾腾飞来飞去,鸟鸣阵阵,异常美妙。
杜荣林在新战役打响之前接到命令,指定他的连队为突袭分队,向南穿插,隐蔽前进,长途奔袭,在战役发起之前打进前方一个渡口,占据并守住,以打乱敌军部署,确保主力围歼敌人。团里给杜荣林派了一个向导兼联络员,是个戴斗笠,打赤脚,瘦瘦小小的本地人。这人也就二十出头,高颧骨,厚嘴唇,凸额,陷鼻,满嘴黄牙,肤色黑中带黄,赤膊外披一件小褂,穿灯笼裤,腰间别一卜壳枪,其貌不扬,却是个厉害角色,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走得比山羊还快。
“哇系游寄队。”他跟杜荣林初见时快活地大笑,用力跟杜荣林握手,一张嘴就让杜荣林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做自我介绍,他那话的意思是:“我是游击队。”
这位充当向导的游击队员姓陈,叫陈石港,读过书,懂“国语”,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他带领杜荣林的突袭队穿山越岭,专抄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穿插得即隐蔽又神速。除了当向导,陈石港还兼翻译,帮助处理部队与偶遇的当地百姓间的各种沟通事宜。在杜荣林听来,陈石港跟他说的“国语”让人如坠十里迷雾,这人跟当地百姓交谈的本地话更是有如天音,杜荣林连一句也听不懂。
一路熟了,杜荣林取笑陈石港道:“你老人家的话简直就跟鸟叫一样。”
那时杜荣林可没想到他的未来岁月会跟他认识的这一位本地人,这里人说的“鸟语”,这里的蛇、小咬和青山绿水,以及在一个被称为“龙潭”的山谷意外开打的一场遭遇战紧密相伴,从此联系在一起。
3.
一小股残敌逃进了山谷东边山坡的一片废墟,废墟离简易公路大约八、九百米,后边不远处是一道断崖。废墟占地不小,早年可能是个小村落,废弃已久,此刻满眼残垣断壁,如几块破膏药粘在葱郁的山坡上。
这股残敌没有像其他溃兵一样顺公路逃走,也没有沿小溪流往下游逃跑,他们慌不择路窜进那片废墟,以之为屏障抵抗进攻。他们占据了一个有利地势,他们的抵抗掩护了其他同伙的溃逃,但是他们同时也陷入了绝境,因为废墟的后边是一片断崖,几分钟内他们就被三面围住,无路可走。
杜荣林带着他的人赶到山坡下,残敌还在抵抗,从废墟的破墙歪柱子后边往外射击。杜荣林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必须赶紧解决这些敌人,不能让他们拖在这里。
“迫击炮轰。”他下令。
迫击炮手支好小炮,开始轰击。第一门迫击炮弹呼啸着飞过废墟,落在山崖边上,第二门炮弹直接命中废墟。一股黄烟“蓬”地腾起,废墟前部一堵破墙被一炸粉碎,一个敌军士兵在爆炸气浪中摔出废墟,死在几米之外。然后又一颗炮弹命中废墟。
“停。”杜荣林说,“喊话。”
山谷间一片喊声,敦促敌军放下武器。喊声中,一支步枪从废墟后边伸出,枪口朝天,左右摇晃,枪刺在耀眼的阳光下闪光。
残敌决意投降。杜荣林吩咐继续喊,命令敌军把枪扔出来。敌军没再耽搁,接二连三把他们的枪支抛出破墙断壁,然后举着双手走出他们的阵地。
投降者共十二人,个个蓬头垢脸,军装上全是脏土,有如一群刚从土洞里窜出来的老鼠,有的头上身上还流着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步履踉跄走下山坡,在数十支枪口的监视下集中到小溪边上。有两个俘虏架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伤兵走在最后头。
杜荣林注意到俘虏里有几个军官,从领章上看,为两个上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尉。杜荣林让俘虏在小溪边的空地上站好,走上前一一审视,目光灼灼。俘虏们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把眼皮下垂,十分无奈,没有谁打算顶撞他的目光。
杜荣林没有发问。他本想知道这场遭遇战的敌军指挥官是不是就在这些人里边,是不是两个戴着钢盔的上尉中的某一个人,还想查一下射中赵波的那颗流弹出自哪个家伙之手。但是抬头一看升得老高的太阳,他改变了主意。
“叫小王。”他说。
小王是杜荣林的通讯员。只一瞬间小王气喘吁吁从后边跑了过来,小伙子跑步的动作笨拙而别扭,因为他把一个花布包袱环抱在胸前,没法甩开双臂。他那花布包袱却包着个婴儿,有凄厉的啼哭声哇哇不绝,阵阵而出。
这是杜荣林在公路遭遇战中获取的一个特殊战果,一个看起来最多两个月大,极其瘦弱的女婴。这是个非常会哭的女婴。战斗打响之后,山谷里枪声震耳欲聋,这女婴不甘示弱,用她痛切的哭声使劲从枪声中钻了出来。杜荣林在山坡上听到了她的啼哭,他带着通讯员下到山谷公路时,哭声还断断续续不止。杜荣林发现哭声起自公路前边那辆被撞毁的卡车,是一种年纪很小的婴儿非常顽固、非常心酸的哭法,似乎已经声嘶力竭有些哭不下去了。杜荣林对小王说:“去看看。”通讯员手脚麻利爬上那辆车头冒烟的破车,车上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山谷顿时显得特别安静。杜荣林在那一刻举头四望,感到一种异样。
他听到天空中有一个声音,细细的,远远的,长长的,似隐似现,像是一个小孩在奶声奶气地叫唤,叫声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向他呼唤。
后来他总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自己当时听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在战斗中,山谷里还有枪响,这一枪那一枪尖利而恐怖,到处是尸体和伤员。哪会有什么小孩在说话?
小王把一个包在花布包袱里的婴儿从破卡车上抱下来。这婴儿给杜荣林的第一个印象是实在太小了,看上去不比一只小猫大多少。她的小手小脚和小身子包在一层薄薄的花布卷里,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拳头大的小脸上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杜荣林看到那张小脸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会哭得那么响亮。大概是没有力气了,被抱下卡车之后,女婴就偃旗息鼓,不再那么凄惨万分地哭闹,只是闭起眼睛不住地抽泣,一边抽泣一边沉沉睡去,有两行委屈不尽的小泪珠挂在她的腮帮上。昏睡中的女婴把一根大拇指塞在嘴里,了无滋味地吮吸,估计是饿得不行。这个小东西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出现在杜荣林的面前:女婴很难算是一个俘虏,更不是战利品,但千真万确是来自敌方的阵营,属于某一个跟杜荣林刀枪相向的敌军人员。杜荣林指挥的这场短时间的战斗打垮了敌军,同时也导致婴儿被遗弃在抛锚的卡车里。
当时杜荣林朝婴儿看了一眼,摆摆手让通讯员把她抱走。
“放哪?”通讯员问,“放路边上?”
杜荣林停了会儿才说:“先抱着。”
这有些麻烦了。部队还在战斗,谁能抱着个孩子冲锋射击?但是不抱着还能怎么样?女婴不是俘虏,她没法照料自己。能把她像个急救包似的往地上随便一扔,让蚂蚁抬走或者让大太阳晒成个小人干吗?尽管小得像只猫,她也还是个人,一个婴儿,被丢弃在卡车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可还活着的小人儿。
当年杜荣林自己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那时他太小,什么都记不住,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哭得声嘶力竭,也不知当时自己比卡车里抱下来的这个是大一点,还是更小一些。也许就是这种经历把一些东西深深烙进他的下意识里,让他下令拾起一个被战争遗弃的婴儿时毫不迟疑。
看着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杜荣林忽然想到那女婴,让小王赶紧抱过来。女婴在小王的臂弯里又放声哭泣,本来她已经睡着了,在经历了一场大劫难后,她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熟睡。通讯员一跑她又被弄醒,即呜呜不停。
杜荣林目光炯炯,扫视着面前的俘虏,他注意到一个俘虏在女婴哭声突起时忽然抬头四望,身子摇晃,眼光闪烁。杜荣林挺惊讶,他想这可巧了。他朝俘虏走去。
这是个上尉,俘虏里军阶最高的两个军官之一。这个人中等个儿,方脸,浓眉,脸上一道擦伤的血口还在渗着鲜血,徒有其表的上尉军服已经撕开了几个裂口。这人在杜荣林面前站得笔直,竭力挺起身子,两手紧夹在腰间,动作分外别扭。他看着杜荣林,没有躲避杜荣林目光的逼迫。
杜荣林喝道:“出列!”
俘虏从队列里往前跨了一步,鞋后跟“啪”地碰出声响,双手还是护在腰间。
“这你的?”杜荣林指着女婴问。
俘虏朝花布包袱上看一眼,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山野。
“是我的。”他说。
杜荣林厉声喝道:“举手!”
俘虏身子一抖,把两手高举过头,举手之际,他的军便裤忽地掉落,布袋般褪落脚下。原来他腰间没藏着什么,他是皮带断了,靠两手从两侧兜住那条军裤。他的裤子满是尘土,已经撕成一条一条。俘虏光着下腿,下意识地夹紧腿根,他穿黑布裤衩,裤头浸透汗水,光溜溜两条小腿上汗毛浓密,在阳光照耀下黑得发亮。
“算了,”杜荣林指着地上的破裤子道,“你用得着?”
杜荣林说,一个只顾自己逃命,把亲生孩子丢在卡车上的男人只配光着腿夹一个鸟。他命令俘虏抱走他的女婴。
于立春带二排打掉山谷另一边的残敌,赶了过来。会合后连队迅速撤离山谷。
后来杜荣林总想,于立春心细,当时如果他在场,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于立春不会那么简单了事,他会查问其他俘虏,让他们证实被弃女婴和上尉间的关联。真是他的吗?他为什么把孩子丢在车上?为什么他还要朝山野看那么一眼?
4.
中午,杜荣林他们被一条河流阻隔。这条河水流充沛,必须借助竹排之类工具才能渡过。“游寄队”员陈石港钻进河边的蒿芒丛中,一眨眼功夫就拖出三条竹排。他让杜荣林的战士乘上竹排,渡河往对岸去。
陈石港管杜荣林和他的队伍叫“大军”,他对“大军”在龙潭山谷打的遭遇战评价很高,认为干脆利落打得痛快。
“卖由关系。”他说,“缠头由。”
那时杜荣林有些犯愁:临时决定打的这一仗虽然把敌军打散,赢了,队伍里却多了十来个俘虏,其中还有几个军官,这些军官可能掌握着一些敌军活动的重要情报,不能轻易放过。可杜荣林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能再跟俘虏纠缠,必须尽快前进,按命令要求在天黑前抢占还在几十里外的渡口。于立春认为应当想办法先处置这些俘虏,他问陈石港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陈石港拍着胸脯,用他那种掺着鸟叫的“国语”让“大军”放心,他说:“没有关系,前头有。”他的意思是说渡过小河,前边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游击队的接头户,部队可以把俘虏暂时寄押在小村,俘虏会被看得死死的,有如鱼篓里的鱼一样没有一条跑得掉,直到大军派人再来处置。
杜荣林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主意。于立春带二排先渡过河去,在对岸警戒,然后杜荣林率一批人以及俘虏上竹排。俘虏都用绳子捆了起来,以防途中逃跑。
可就在河上出了事情。
那条河景色秀美,两岸竹林环抱,十分清静,河面不宽,水量却不小,流速颇急。竹排驶到河道中部时,一个俘虏突然一歪身子,用肩膀撞击守在竹排边的一个战士,把他连人带枪撞下水去,然后俘虏自己也翻入河中。
竹排上还有另两个战士,他们对空射击,压制其他俘虏,让俘虏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还试图向跳水的俘虏射击,可河水湍急,两个落水者一沉一浮被水流卷着往下滚,急切中只看见两丛黑头发,根本分不清敌我,战士们没敢往河里开枪。
出事时杜荣林在另一条竹排上,他一听枪响就知道坏了,他把手枪掏出来,却开不了火。这是在河里,不是在陆地上,杜荣林的士兵,包括他自己在陆地上生龙活虎,到了水中却束手无策,他们都不擅长戏水。正着急间,向导陈石港话也顾不着说,从竹排上一个鱼跃,“扑通”跳入水中,划开一条水道朝落水者扑去。这个陈石港在水里有如蛟龙,行进速度极快,只一会儿功夫他就靠上了在水中挣扎的战士,这战士一沉一浮,眼看着只如一粒秤砣直往下坠,还好陈石港及时赶到。小个子南方人在水中居然颇有巧力,他用左臂托住溺水战士,用右臂划水,一直把他拖到岸边。
跳水俘虏已经不知去向。
杜荣林听到前方竹排上传来婴儿的哭声,气个七窍生烟。
逃跑者正是那个只穿裤衩的上尉。这人逃得有些缘故:渡河之前,其他俘虏都被反绑双手,唯上尉例外,因为他抱着个孩子。被反绑双手的人跳入水中,哪里去找水鬼帮忙解开绳套?只有淹以待毙一条路走,所以谁也不敢冒险跳河。上尉独独占了便宜,这个人不光没给绑住,连外裤都让杜荣林免除,跳水逃跑因此更其便捷。
他在跳河之前把孩子扔在竹排上。
杜荣林咬牙切齿。竹排靠岸之后他跳上河堤,拖出俘虏群中另外那个上尉,厉声说:“妈的!我找你!”上尉吓坏了,连叫饶命。杜荣林要他老实回答,说,“有一句瞎话,收拾你。”
上尉脸都青了。
他招供说,跳水跑掉的那个人是师部上尉参谋,不归他这个连。这里边的大多数俘虏和他本人都属炮团汽车连,与师部隔得很远,原本不认识该参谋,也不知道被扔在竹排上的女婴是不是该参谋的亲生女儿。俘虏所在的汽车连原驻防九江,四月江防崩溃后一路退到江西赣州,随后又进入福建龙岩集结,昨天接到命令,载师部军官家眷和警卫连撤往厦门。师部派一上尉参谋前来,担任联络官,协调汽车连行动,就是跳水逃跑的那个上尉。他知道的就这么多。
其他俘虏证实上尉没有说谎。他们说,撤退很匆忙,家眷坐后边一辆车,联络官本人在这边,他很阴沉,几乎没有谁跟他说过话,没人知道他的家眷是否在后边车上。
“冒领小孩,打算跑,”杜荣林说,“妈的这家伙就一条黑裤衩,还真狡猾。”
他对一旁于立春说:“当时你在就好了,家伙骗不了你。”
被弃女婴又回到通讯员小王的胳膊上。
陈石港带着部队匆匆走进河岸后边的小村。这村子叫“土门”,是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自然村,有三两成堆灰头土脸的土坯房高低错落隐蔽于大片竹林之中。陈石港从村头一个土坯房里唤出一个中年男子,把他领到杜荣林的面前。
这个人叫吴北斗,他有个弟弟在陈石港的游击队里,他本人是游击队的耳目和秘密联络员。这是个瘦小的农人,干瘦得像一根木棍,话语不多,面相厚道。家有两个儿子,还有一支猎枪。
杜荣林把俘虏留给吴北斗临时监管,答应前边的战斗一结束立刻派人回来把俘虏带走。吴北斗说,他这村边有一座废砖窑,那地方不错,看紧窑门,别说个人,一只蟑螂也跑不掉。杜荣林让人把缴获的一支冲锋枪和几匣子弹留给吴北斗,笑笑道:“给你一根烧火棍,谁不老实就给他一下,不用客气。”
于立春处理杜荣林拾到的女婴。他拉着陈石港吴北斗在村中转了一圈,把一个中年妇女带到杜荣林面前,该妇人穿一件打满补钉的破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陈石港指着妇女的婴儿对杜荣林说:“由奶,刚生。”
他是说这妇女刚生过孩子,有奶水,可以帮助照料女婴。杜荣林注意到中年妇女面黄肌瘦,蓬头垢脸,身上衣服又脏又破,看得出家境十分贫寒,人也特别拉塌,杜荣林不觉直皱眉头。
“这里就没个干净点的婆子?”杜荣林问于立春。
于立春说:“就她,没时间磨蹭了。”陈石港也叫,他说大军你这是要啥?这又不是找老婆,给小崽子找奶母有奶头就行,哪还能计较人家长得清楚不清楚?杜荣林不觉笑,说:“行了行了。”
陈石港跟妇人说话,没说两句她就连连摇头。
“哇散,”她叹气道,“尽散。”
杜荣林吃力地借助陈石港的“鸟译”,知道中年妇女在诉说自己家的窘困。该妇女的丈夫因为逃避抓壮丁,已经跑了四、五个月。她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最小的刚刚满月。家里几无余粮,只能吃地瓜,因此奶水不足,她的小孩老吃不饱,总是哭闹不止。她不想再抱一个女孩来养,因为她已经有两个女孩了。
杜荣林问:“村里还有其他刚生过孩子的女人没有?”
陈石港说这个村子很小,合适的只找到这么一个,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杜荣林点点头:“你跟她说,就她,白给她。她不有儿子吗?给她个童养媳。”
妇人看过通讯员抱来的女婴,再次表示她不想再养一个女孩子。她说如果是个男孩,她可以把自己的女孩送给别人,她自己来养这一个。
杜荣林挥挥手道:“让她抱走。”
他说,告诉她,这孩子让她先养着,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妇人抱过女婴看,叽叽呱呱说了半天,还是极不情愿。于立春问陈石港妇人都说了些啥?陈石港说她嫌那孩子,女婴模样看起来马马虎虎,可是太小了,比一只小猫大不到哪去,软不拉塌像是有病,迷迷糊糊好像没啥活气。这样的孩子养得成吗?这要养不活可怎么办?
于立春对通讯员说:“给她点钱。”
杜荣林又插进来,和颜悦色跟妇人说话。他让陈石港告诉妇人,请她马上给女婴喂奶,这孩子要有什么毛病的话,大概就是饿了,饿得差不多了。杜荣林要妇人无论如何养活这个孩子。他说:“不是只猫,好歹这是个人。”
妇人终于把女婴抱走。妇人离去的那一刻女婴醒了,“哇”地在妇人的臂弯里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就如早先被丢在那辆美式卡车上哭嚎时一样。杜荣林心里一颤,女婴的哭泣声像条皮鞭似的一直抽进他的心底。
“小女娃模样其实不错,挺可怜的。”于立春也感叹,“国军弟兄们光顾自己跑,不要了。咱们只好替人家当老子嫁女儿,倒贴钱呢。”
第二章
落花流水
1.
罗进并非假冒父亲,他扔在竹排上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时他看了孩子一眼,眼睛一闭,横下心来下手。跳水之后,他从水下钻出水面时听到了枪声,还有女儿的哭声,那一刻他心头发紧,几乎窒息。
他知道可能没待脱身,他就会被乱枪射死于溪流。也可能被射伤然后溺毙。但是他决定干,拿自己的命,还有女儿赌上一把。上天庇护,子弹没有跟上,女儿的哭嚎急切地消失在哗哗流水声中。罗进在心里发狠:“妈的!妈的!”欲哭无泪。
他清楚自己将悔恨终身。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不是为自己逃命,他另有缘故。
黄昏时罗进潜进他冒险逃生的目的地。西斜阳光下一地狼籍。
这不是别处,就是清晨发生激战的山谷。公路上的两辆美式大卡车已经烧成了两堆焦炭,一股橡胶燃烧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漫。战地上东一个西一个丢弃着乱七八糟的物件,阵亡者的尸体横七竖八触目惊心。在清晨的战斗之后,已经有人到过这个荒僻的小战场,到访者快活地发了回洋财,他们拾走遗弃在地上的物品,拎走死者的皮包,剥下他们的手表,甚至提走他们的鞋,那些没用的东西,包括死者鲜血淋漓的尸体则被弃之不顾,留给风和阳光去慢慢收拾。
罗进不知道公路上的卡车是早晨战斗中就烧起来,还是被后来跑来捡东西的人点着的。他记得出发前卡车的备用油箱都装满了汽油,这些油箱挂在容易受到袭击的部位,它们很容易起火。在卡车燃烧甚至爆炸之后,不可能有谁还能够活着呆在那里边。但是罗进心存侥幸。他躬着身子,快步跨过满地狼籍的破铜烂铁,扑向路中烧得光溜溜的卡车架。他在那边什么都没找到,车身所有可燃物已经全部化为灰烬,只剩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做一堆瘫在路面上。卡车残骸中没有可供罗进辨认蛛丝马迹的物品,没有尸体,也没有烧成灰的死人。
罗进跑下公路,在路下草坡上搜寻。即将下山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动荡不安地拖在地上。罗进一一查看以各种姿式死在草坡上的尸体,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高温日照之后,这些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尸身上布满苍蝇和蚂蚁,有的还留着被野狗啃咬的痕迹。罗进在那些尸体间奔跑,孝子般不厌其烦地翻动那些尸身,辨认尸首,丝毫不计较尸体的臭味和狰狞。
没有。没有。
罗进往山下走,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山岭下,晚风开始有些凉意,僻静山沟里的战场更显得荒凉而凄冷。罗进搜查山坡下各个隐蔽位置,乱石堆、荆棘丛、被掘开的旧墓坑、坡坎和崖壁。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气喘吁吁,竭尽全力,恨不得猎狗一样嗅遍每一寸地皮,甚至掘地三尺,找到藏匿其间的线索。
在一块巨石的后边,罗进看到了一把子弹弹壳,还有一枚未被寻宝者拾走的美式小手榴弹。有一只黑公文包丢在一丛蒿芒下,里边塞着一面小圆镜,还有胭脂口红和一卷草纸。天黑之前,罗进在草坡下的小溪边找到了一块布,这是一块有小凳面大,布质柔软的旧棉布,布面沾着大片血迹。破布附近的乱石滩上有一团黑斑,旁边星星点点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记,它们都早被阳光和风烘干,有如一些滴在石块上的墨点。罗进感觉身子在阵阵发颤,隐隐约约好像找到了什么。他伏下身子,几乎把脸贴在地上,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地上的痕迹,企图推测那些黑色血斑里潜藏的信息。全神贯注中他没留意身后的一个轻微响动,等他突然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脑袋“膨”地被一支木棒击中,这一棒又准又狠,只一下就让他一个前仆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来有人朝他脸上浇凉水,他醒了过来。醒来时他感觉到后脑勺上火辣辣疼得厉害,他发觉自己已经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一粒粽子。这时夜幕四合,前边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篝火边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有一股烧烤野物的香味随风飘散。
“他醒了。”
站在罗进身边,用水浇他的一个小个儿男子向篝火边的一个黑影报告。
“拖过来。”那黑影说。
小个儿男子抬起腿,朝罗进的小腿上用力一踢,喝道:“起来!”
罗进左翘右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双臂被绳子捆紧,他在地上晃荡蠕动就跟一只菜虫一般。跌跌撞撞走上前时,罗进心里已经有数,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早上那些对手,是另一些人。早上那些人讲的是北方话,眼前篝火边的人讲的是本地话,这种地方方言罗进刚好能够听懂。
篝火边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打赤膊,穿黑布短裤,另一个坐中间的一个黑脸汉子披件短袖布衫,手中抓着一块烤熟的食物正在啃咬。四个人,还有押着罗进的小个男子都是光头,赤脚,背着匣枪。
有人从篝火里抽出一支燃烧着的树枝,举到罗进的面前,把他的脸面照亮。
“嘿,”黑脸汉子说,“一脸的晦气。”
这天罗进确实十足晦气,早上他挨了一次袭击,好不容易跑掉,晚上自投罗网又挨了一次。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晦气缠身,喝口水也能呛死,这是在劫难逃。
黑脸汉子给罗进相过面,也不审讯,只询问手下人从罗进身上搜出什么了。罗进身后的小个子报告说晦气鬼身上只有屁,衣袋里连张手纸都没有,别说钞票。
罗进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连那身衣服也不是他的。几小时前罗进跳河逃走,为逃跑计在河里一边泅水一边扒掉自己的军装上衣,只留一条裤衩。湿淋淋从下游爬上堤坝后,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猴子般光着身子滴着水四处走动,恰好他上岸的堤坝边有一个农家土屋,静悄悄掩蔽在绿竹林中,院子后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农人衣裤,罗进趁四下无人,窜过去把衣服一抓就走,找个僻静地方赶紧穿上。他弄到手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土布上衣,胸前是一排布扣子,穿上去显得太小,可他只能将就,无法挑剔。这件刚被洗好晾干的破衣服里要能搜出钞票,石头里也能捏出水来了。
罗进觉得黑脸汉子该问他一些什么。罗进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自忖应对他们时必须尽量小心一些。不料黑脸男子可能忽然心情不好,竟然啥都不问,点点头就两字:“毙了。”罗进一惊,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小个子男子就用力一脚踢中他的腿弯,把他推倒于地,然后便有一个枪口顶住脑门。小个子男子看来是个急性子催命鬼,枪口顶上来二话不说“嗒”一下就扣了板机。
催命鬼枪却不好,没响。子弹被卡在膛里。
“臭枪。”罗进趴在地上嘿嘿发笑,“真他妈臭屁不响。”
小个子男子生气地再踢罗进一脚:“笑什么!”
他摆弄他的手枪,噼哩啪啦地拉栓。
“别急。”罗进说,“一手握紧,一手拽,小心走火打住自己鸡巴。”
“妈的是我毙你还是你毙我?”小个儿男子气坏了,骂道,“死鬼勾你脖子了你他妈还....”
黑脸汉子忽然走了过来,他把小个儿往边上一推,一拎领子一把揪起罗进。
“有种啊小子。”黑脸汉子恶狠狠问,“干什么的?”
罗进直视黑脸汉子的一对凶眼,阴着脸道:“不干什么,找死。”
“哪里人?”
“台湾。”
“我说怎么话里有股调。”
黑脸汉子说,台湾远远的在海那边,一个台湾仔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穿一件破衣服,浑身光溜溜只剩裤裆里的两个蛋,过海跑到这个荒山野岭,疯了似的在一个满是死人的偏僻山间窜来窜去,这是在干什么?
罗进说不干什么,玩呢,完了。
2.
两年多前,罗进他们团驻防九江外围。时达官贵人云集庐山,在重兵护卫之下假名山胜地研究战事。那是一九四七年,国共之间如火如荼的内战主要还在北方进行,罗进的鼻子里还没有闻到呛人的硝烟。
一天上午,团里集中进行队列操练,本师少将师座刘传率师部其他长官亲临检阅。检阅后师长突然问团长:“你这里有一个罗进?”
团长说有这人,为团部参谋。师长问人在哪?团长即把罗进叫来。师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什么来历?”
罗进断定师长注意他肯定有些缘故。他没有怯场,在师座逼人眼光的注视下,他把腰杆挺得笔直。他报告说,他于民国十四年生于台湾,五岁那年,父母不愿接受占据台湾的日寇“皇民化”,携子渡海到了广东潮州。罗进的先人早年从潮州去台开基,潮州为祖地,因此一家人离台后便回潮投靠族亲。抗战时日军进攻潮汕,罗进随家人逃难到赣南,投奔另一个远房亲戚,不久父母在赣南相继过世。罗进从中学出来,弃学从戎,投军参战,曾随部在广东与日军激战数场,因战斗勇敢得到提升。1944年部队在广西与日军作战,战斗中舍命与敌肉搏,负伤,并立有战功。战后残部并入本团,至抗战胜利驻防九江。
“广西打的哪一仗?”师长追问。
“守桂林,在桂林作战。”罗进回答。
师长感叹,说他清楚。守军两万,对十万日军,巷战十日。突围中阵亡和自杀殉国的三位将官他都认识。那一仗惨烈之至。
师长说:“到车上去。”
罗进什么都没问,掉头上了师长的座车。他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会招致苦头的过失,何须害怕?罗进处变不惊,决定走着瞧。师长看都不看罗进一眼,即下令司机开车。车开出驻地往九江城里去,车停之际罗进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他到过这里。
一星期前,有天下午,团部参谋罗进接到命令,将一份机要文件送上山面交团长,时团长在山上参加一个军事会议。罗进开着团部的美式吉普赶路,文件送达后立刻返回。在庐山脚下,罗进看到一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停在路边,开始他没在意那车,方向盘向旁边一打绕了过去,已经绕开卡车了,罗进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个姑娘一对燕子似的从卡车车头闪出来向他招手。
通常罗进不太管闲事,他对女孩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像其他同龄青年军官。罗进性子比较孤僻,不太爱讲话,跟异性相处总不自在,因此一见女孩就自觉退避三舍。那天已经绕开,按平日习惯他对两个招手而出的女孩只会装作没看见,一跑了之。可鬼使神差他踩了刹车,然后倒车回到军用卡车的旁边。
这辆车是师部运输队的,刚运一车给养上山,下山时奉命捎带了这两个女孩,不料在路上抛锚了。驾驶卡车的司机是个上士,他掀起车头盖修车,满头大汗。
“我们急着回去,能送我们进城吗?”拦车的一个女孩央求罗进。
罗进注意到两女孩年纪相仿,都是十八、九岁模样,看上去是两个学生。女孩都挺漂亮,央求罗进的那女孩圆脸,大眼睛,梳两条长辫,格外顺眼。
罗进跟驾驶卡车的上士说了几句话,问了点情况,然后让两女孩上了自己的车,让她们坐后边的座位。他把女孩送进城去,为此绕了点道。一路上罗进没多话,只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了解女孩要在九江城的哪个角落下车。
圆脸女孩说了个位置。停了会儿,她问:“先生是哪里人?”
罗进挺奇怪,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女孩说:“您的口音挺特别。”
罗进说他是高雄人,台湾高雄。女孩微微一笑。罗进并没有转过头去,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感觉到身后这女孩脸上的笑容。
她再没问些什么。到地方了,两女孩匆匆下车。罗进说了一句话。
“以后切记,不要随便搭车,特别是军车。”他说。
女孩问他为什么?罗进自嘲说,她们今天幸好是碰上他,眼下兵荒马乱,狼多人少,像他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太多了。
罗进把车开回部队驻地,当下就把两个女孩忘在脑后。
他哪知道这圆脸女孩是师长刘传家的小姐,叫刘小凤。刘小凤随父亲上庐山为母亲扫墓还愿,那一天是她母亲也就是师长太太病逝两周年忌日。有位要好同学跟刘小凤父女一起上山。刘传师长刚到山上,就接军部命令,紧急下山处理一项军务,小姐和她的同学留在山上,待祭祀完毕,由军需处一位军官安排搭车送下山。那天也巧,捎她们回家的卡车在山脚下抛了锚,罗进就像算计好了一般开着他的吉普赶到。师长的千金聪明过人,她在吉普车上随手翻看罗进扔在座位上的大盖帽,在帽里表格上看到罗进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一下子就把他记住了。罗进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口音,她问罗进是哪里人,还在罗进的身后微微笑了一笑。刘小姐怎么会对罗进的口音如此敏感?原来她的父亲,师长刘传和他已经过世的夫人都是福建人,籍贯福建漳州,这地方跟罗进的家乡台湾高雄一水相隔,虽分属两省,语言却基本相同,台湾人的祖籍地多为闽南各县,讲的都是闽南方言,仅语调、词汇略有区别,大同小异。
罗进就这样走进刘小凤的家。这个家很简单,就是刘传父女两人。刘小凤是在九江读的中学,她的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后本可去上大学,却因为碰上战乱,加上母亲早逝,父亲离不开她,便留在家里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并在家宅附近一所教会办的慈善机构里帮助做事,直到罗进懵头懵脑一头撞了进来。
一年后罗进和刘小凤在九江结婚。婚后不久,罗进的岳父刘传即奉命率部北上,增援中原。师座大人有先见之明,在进军之前安排女婿罗进调出本部,到一位军中老友的部队去,当师部参谋。罗进去的这个师奉命留守九江,没有前往战地。
刘传说:“共军来势凶猛,不要让人家一锅煮了。”
他把爱女托付给罗进。他说,他只有小凤一个独生女,小凤的母亲已经去世,小凤从小就特别懂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牵挂这个孩子。
“没准就一去不回了。”岳父大人黯然道。
刘传离去那天,刘小凤痛哭了一场,罗进抱着妻子,只觉她浑身冰凉。罗进自己心头也异常阴沉。他知道战局不妙,岳父此去凶多吉少。两个月后他们的不祥预感得到应验,刘传的部队于安徽北部被解放军击溃,战斗中一颗哪叱般长有三只眼的炮弹不偏不倚准确命中师指挥所,刘传被炸得粉身碎骨,顷刻间灰飞烟灭。消息传来,刘小凤眼睛一闭就昏死过去。
现在只剩下罗进和她小夫妻俩相依为命。
罗进常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似乎跟刘小凤有关的一切都不太真实,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罗进出身贫寒,个性内向,脸面阴沉,懒于去巴结上峰拍头头的马屁,即使头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睡觉也不会去做攀高枝的美梦。他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让他碰上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大家闺秀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有如珍宝。刘小凤大方开朗,心眼好,懂事,做什么都细心周到,简直就是上天按照罗进的心愿创造出来的。只可惜他们运命不济,生逢战乱,结婚不久就遭到丧失至亲的重创,让刘小凤痛不欲生。罗进心情沉重,心知刘小凤头上的天空已经大半塌毁,从此只剩他这唯一的支撑。
罗进把刘小凤送到赣州,这时刘小凤怀有身孕。前方战事日益吃紧,九江的硝烟味一天比一天浓烈,罗进担心刘小凤陷入战乱,便百般说服,送她前往赣州,寄居在罗进的一个远亲家里。罗进的这门远亲是个破落家族,穷困潦倒,亲情淡漠,对刘小凤很不欢迎,情急之下无处投奔,刘小凤忍辱负重,只好去那里暂避。不久解放军席卷北中国,进抵长江北岸,然后百万大军横渡长江,罗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拉西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江防不堪一击,全线崩溃有如暴风雨中的一堵破墙。罗进这个师奉命南撤,跑到江西南部,再从那里东出福建,向沿海地带集结。部队撤往福建前,罗进开着一辆吉普车连夜赶进赣州城,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刘小凤接出来,随他一起撤到福建西部的龙岩。
那一天晚上刘小凤紧紧揪着罗进的衣服说:“别扔下我们。”
她浑身战栗,就如当初她送走父亲时一样。
刘小凤上的是教会学校,信天主。她极其敏感,直觉超于常人,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近乎迷信。当年她上庐山,在母亲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一股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下,她心有所动,认为是母亲要告诉她一件什么大事,然后在下山时见到了罗进,她一眼就认定这是母亲要跟她说的,一个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她父亲刘传离九江北上,她看到吉普车驶开时腾起的黑烟便失声痛哭,她在那黑烟里看到一片居心叵测的险恶火光,结果她父亲真被一颗炮弹炸得粉碎。然后在赣州,在别后重逢,相携逃生,悲喜交夹之际,刘小凤紧紧揪住罗进的衣襟,满心里全是被遗弃的惶恐。
罗进安慰她说:“放心,有我。”
跟他们一起逃出赣州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其时刚满三个月,小名宝宝。
那一天他们从龙岩往东,部队奉命到福建东南沿海的厦门、漳州一带集结,准备背水一战,守住闽南,保住大陆东南沿海的最后一块基地以屏障台湾。罗进对战局不乐观,他很怀疑沿海这一块锯齿般的大陆边缘是否能够守住,但是没有一架天梯能供他一家爬出火海,别无他途,只能携妻女随部队奔窜东南。对他和刘小凤来说,闽南一带有些特别的意味:那是刘小凤的老家,与罗进的祖地广东潮州,还有他出生和度过童年岁月的台湾都近在咫尺。但是刘小凤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父亲刘传的行伍生涯飘泊不定,她早在童年时就随母投父离开家乡,故土对于她已经异常陌生。
罗进动员自己和岳父的军中关系,让刘小凤母女得以进入师部军官家眷专车随队撤离。撤退途中罗进所乘车辆紧随家眷车后,他是联络官,与护卫队伍一起行动,有不少事情要做。清晨停车龙潭山谷休整时,罗进曾抽空跑到前头家眷车辆那边探望妻女,恰刘小凤抱着孩子在车下边走来走去。她对罗进说,刚给孩子喂过奶,正在哄她睡觉。她说咱们宝宝真可怜,路上颠得厉害,总也睡不好,尿布换了又湿,小屁股都红了。罗进安慰妻子说,再坐几小时车,到地方就好些了。两人刚说几句话,传令兵跑来喊罗进,说长官有事找。罗进离开没多久,枪声突然爆起,山谷大乱有如着火的蚁窝。长官下令警卫连向山上伏击者发起进攻,罗进奉命参与督战,直到仗打不下去,部队撤下山坡,这时来不及了,家眷车辆已毁,刘小凤母女在漫山遍野“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化成一股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进随溃兵退守山坡废墟,走投无路,被迫扔出武器,投降,走出废墟,那时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他震惊不已。这天随部撤离的女眷坐了一车,婴儿不止宝宝一个,但是包着那么个花布包袱的肯定不是别人,就是她。看到她在共军手里,罗进整个儿懵了。他情不自禁抬头往山野四下里看,哪里看得到个刘小凤!
他知道妻子出事了,否则她绝对不会丢下这个孩子。罗进从赣州城接出妻女那一刻就发现刘小凤对弱女极其疼爱,这个生于兵荒马乱之中,因为母亲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好的孩子总让刘小凤泪眼迷蒙。她说咱们孩子的命太苦了。她每时每刻都想抱着孩子,睡觉时候都不想放下。在危难时刻,这个刘小凤会替亲生女儿阻挡任何危险,不管有多少子弹呼啸而来,决不会扔下孩子,自己逃生。
因此罗进在急流中丢弃女儿,跳下竹排冒死逃走。以当时情况计,老老实实当俘虏肯定是保命首选,但是为寻找妻子只有弃女跳水一招,对他来说此刻妻子更为重要。罗进分析,刘小凤丢开孩子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于意外,二是受了重伤。他是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妻子会这样突然离他远去,一死了之,因此认定她还躺在战地的某一个坡坎下呻吟,在等待他去救援。他得想办法赶紧逃脱,早点赶到也许还有救,拖延越久,刘小凤就越危险。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罗进终于奔回战地,搜查了那一片地区。他没在死人堆里发现刘小凤,只在小溪边找到一块布,还有石头上一些血迹。他无法断定它们是不是与刘小凤有关,是不是暗示着刘小凤的遭际和去向。枪声响起之前,刘小凤会不会把孩子暂时托给同车某位军官太太照料,自己跑到溪流那边洗涮孩子的尿布?然后意外受伤,无法跑回孩子身边?也许此刻她还躺在附近某一个旮旯,人事不省?罗进心存侥幸,苦苦搜寻,没料想会被意外一棒打昏于地。当一支驳壳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知道自己即将丧命之际,他的脑子里没有其他意识,只有刘小凤。他记起一个暗淡的黄昏,他把怀孕的刘小凤送到赣州寄人篱下,自己驾车匆匆奔返九江。刘小凤丝毫没考虑自己的处境,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临别时她紧紧拉着他,什么都没说,伸手在他的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罗进只见眼泪在她的眼中盘旋。
上天没有庇护。一切都完了。刘小凤遭难时他没能在她身边,他不惜抛女投水,千方百计想找回妻子,到头来只是把自己送到他人的枪口上变成个冤鬼,这就是他的大好运气。罗进把嘴角弯起来,对自己阴阴沉沉怪笑了一声。
3.
后来罗进穿上黑土布短褂,打起赤脚,跟他在山谷中邂逅的那伙人混为一体。
因为一粒卡住破枪的臭子,罗进极其侥幸地没被这伙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的纯种恶鬼一枪打死。臭子不光没要他的命,还把他一勾勾进鬼伙里,让罗进事后怎么想怎么感到滑稽。起初恶鬼们对罗进还不太放心,他们没给他枪,只让他提一支木棍。有一天他们攻打山坳里的一个小村,砸开一户农家的门,从里边拖出一男一女,罗进接过一支手枪,“砰砰”两枪干脆利落把两人毙掉,从此那支枪就归他使用。
罗进正式入伙,落地生根留在那片山地,不再是什么上尉参谋,货真价实变成了一个山间的恶鬼,俗称“土匪”。罗进别无选择。
他发誓要把这一带山水翻个遍,找到刘小凤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把爱女狠心丢弃于江中竹排,冒死逃生,为的什么?如刘小凤所祈:“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没让他死在山谷和溪水急流中?那就是要让他找个水落石出。
罗进落草的这一块地面群山环绕,自古以来就有土匪出没,兵荒马乱年间更是匪多如蛆。罗进入伙的这个时候正是多匪之季,不同股的土匪窜扰山林,各有名称,番号变来变去,大的团伙有几百号人,小的也有十来弟兄,彼此不相统属,时而合作,时而火并,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罗进入伙的匪帮号称“东南反共纵队”,有百余兵力,匪首叫卢大目,就是在小溪边下令将罗进毙掉的黑脸汉子。卢大目自称“卢司令”,在当地匪帮里是个传奇人物。这人原为乡村无赖,跟邻居争吵出手打死人,上山为匪,打家劫舍十数年,在闽南几个山区县份的边缘地带打下了一块地盘。几年前,卢大目势力坐大,竟然杀掉国民党政府委派的县长,将一座小县城洗劫一空,事后南京严令地方当局组织会剿,务必肃清卢匪,边界地方几个保安团气势汹汹扑打过来,一路放火烧山,狼烟四起,折腾大半年,卢大目一根毛也没剿到。后来地方当局偃旗息鼓不再剿了,半年多前为了应付急转而下的危局,有个“剿共司令”派员上山招安,收编卢大目,把一张委任状送到他的手中,从此卢大目便有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的番号,并成为“中校纵队长”,奉命率部坚守山区一带,抵抗挺进东南的解放军部队。卢大目得到许诺,坚持半年,国军大部队会在美军支持下反攻回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另行委任,让他当更大的官,占更大的地盘。
卢大目说:“什么委任状,大便纸。”
这不妨碍他打出人家给他的番号,他嫌纵队长叫不响,便擅自改称“司令”。他说咱还不想叫“大王”,咱就是要这块地盘,以前国军来围剿,抢咱的地盘,咱就打国军。现在共军来了,要是他们也想抢咱的地盘,咱们接下来就跟共军打吧。
卢大目为匪天不怕地不怕,喜欢杀人,还喜欢不怕死的人。罗进那天也算绝处逢生,不由分说被拖去枪毙,刽子手子弹卡壳,罗进对那破枪冷嘲热讽,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卢大目因此忽然改变主意,他把罗进从地上拖起来,问罗进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从海峡那边的台湾跑到这里来。罗进说他的事情一言难尽,他不是什么捧牛屎的乡巴佬,他是国军军官,他的部队与共军遭遇,被打散。卢大目朝罗进的膝盖上使劲踢了一脚,说:“什么鸡巴国军,跟我当土匪得了。”
罗进就跟上了卢司令。他不怕死,还能打仗,不多久被提升为小队长。罗进自称叫“刘四斤”,他是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带谐音加上妻子的姓氏给自己命名,匪帮里从司令到小喽罗没人在乎他究竟是李逵还是李鬼,大家只管他叫“台湾仔”。罗进入伙的最初时日里,卢司令和他的“东南反共纵队”在山区里为所欲为,如入无人之地。那时解放军横扫东南,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大陆沿海地区,溃逃集结于大陆边缘的国军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守住闽南屏障台湾的企图顷刻间即成泡影。在忙着收拾残敌之际,解放军大部队对活动于东南山地间杂七杂八的各种跳蚤“司令”一时还看不上,于是卢大目们手忙脚乱肆无忌惮只是作乱。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变化,附近山村一向只是任人宰割的农民忽然拿出土铳砍刀,集结成一团,号称“民兵”,公然与各式各样的“司令”和“队长”做起对来。把这些泥腿子组织起来的是一些随解放军一起打下来的北方人,以及在当地跟国民党政权打过多年游击的“土共”,他们接管地方,组建政权,立刻就成了卢司令们的心腹大患。
卢大目说:“杀。吓他们一裤尿,让他们死都不敢跟‘北杠’搞在一起。”
在本地土话里,“北杠”是北方人的贬称,一如“北佬”。卢大目认为“北杠”是外乡人,而土匪土生土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一理。卢大目要让四乡里的泥腿子重温这一道理,让他们知道这块地盘依然属于他,跟着外乡人起哄只是死路一条。
有一天,罗进率本小队十个部下于黄昏潜往一个沿河小村,他们从上游划一只小木船如水蛇般悄悄下行,在村外河岸下了船。罗进四处张望,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认出竟是几个月前他跳水逃生之处。罗进不觉手心开始出汗。
“村子就在土堤后边。”一个手下悄悄对罗进说,“叫土门。”
他们想攻其不备偷偷打进村里,却不料下船时被土堤上的一个放牛娃看到。小孩愣了片刻,转身跑,一路大叫:“土匪!土匪!”村里即大哗,有农人取出猎枪朝堤上“蓬”地放了一枪,打得铁砂子四处乱飞。罗进知道这些满脚泥巴擅长耕作的乡巴佬并不擅长打仗,猝不及防间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组织抵抗,他下令:“冲!”一伙人“噼哩啪啦”拼命射击,一起扑下土堤,村里人乱糟糟只顾往外跑,罗进也不叫人追赶,只喝道:“快!”
他们包围了村头一间破草房,几个手下冲进去,一会就出来报告说:“没人。”
“给我搜。”罗进命令,“他跑不远。”
几分钟后他们从草房边的破茅房里拖出了一个中年人,这人有四十来岁,脸色蜡黄,衣裳褴褛,右脚有伤不能着地,走路一跳一跳,脚裸处厚厚地包着一层土布。
“就是他。”手下报告,“他就是吴北斗。”
中年人很有自知之明,一认定自己落入匪手便破口大骂。
“干你妈土匪!”他说,“我有两个儿子,我让他们都当民兵,一人一根枪找你们算账,总有一天杀光你们!”
这中年农人穷困之至,居住的草房破得不能再破,几乎衣不蔽体。偏就是这个人早先暗中充当在山上打游击的“土共”的内线,为游击队的接头户。在“北杠”到来之后被委为村农会主席,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为新政权效力,自愿充当新政权的基层人员,为地方武装县大队、区小队通风报信,带路当向导,还提着土铳跟他们一起袭击土匪,因此让卢大目们恨之入骨。几天前卢大目率队劫掠一个墟场,攻打墟场边的区政府,吴北斗为县大队带路赶去增援,解了区政府的围,还打死两个土匪。混战中吴北斗的脚裸中枪,回家养伤,被卢大目的眼线知道。卢大目决定杀掉吴北斗,让泥腿子知道跟新政权合作的下场,这项活交给罗进。
罗进没怎么折腾,让部下立刻处置吴北斗。他们把骂不绝口的吴北斗吊死在他家门口的一棵树上,在他的尸体还在树上动弹不止时点火烧了他的破草房。这草房内外没几件值钱像样的物品,焚烧它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意味。任务完成,本该立刻撤出小村,罗进却突然心有所动。
“去给我拉个人来。”他说。
手下人窜进村边的屋子搜查。村里能跑的人早都跑了,屋门大多洞开,里边空无一人。但是也有一些妇孺来不及跑掉,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被拖到罗进的面前。这是个干瘦得像一根木棍的中年妇女,模样肮脏,脸面无神。她看到被吊死在树上的吴北斗,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你的事。”罗进说,“我问你话,老实说就行,不杀你。”
罗进询问说,几个月前,农历七月之中,是不是有一队共军押着一群俘虏经过这个村子?罗进看到那妇人眼睛滴溜溜转,他“忽”地拔枪,妇人惊叫,大喊道:“我说,我说!”
妇人说,确有那么一个下午,村外的小河那边响了几声枪,然后大军就进了村子,人不少,有百十号,还带着十来个被绑起来的人。大军在村子里没呆多少时候,匆匆忙忙他们就走了,他们留下那十来个俘虏,关在村头一间破瓦窑里,由吴北斗父子看住。两天后就有一伙游击队找来把俘虏接走。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罗进问,“几个月大的。”
妇人的眼睛滴溜溜又转了起来。罗进喝道:“老实点!”
女人当即抹起眼泪,哭着说她就一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那些打仗杀人的事情,她没见过什么小孩,她不敢乱说。妇人还说打仗的日子到处乱哄哄的,河里漂过一些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小孩,那些死孩子就像偷汉子的乡下女人生的孩子,刚出世就给扔在水里溺死,他们的小身子被水一泡,肿得像死狗一样。
罗进把手枪收回枪套里。他让妇人好好想一想,他说你可能听说过一些什么,有没有听说一些被打散的女人流落在这一带?妇人说,兵荒马乱日子里什么事都有,听人说有个汉子上山打猎,回家时后边跟着个女人,是捡的。山上捡的女人就像打着的野兔子一样,后腿让谁拎着就算谁的,这种事大约是前生注定的。
罗进想起刘小凤,他心如刀绞。
4.
罗进认为如果刘小凤仍然活着,只能流落在这一带。刘小凤年纪轻轻,一直都在长辈身边生活,缺乏独自对付困境的经验,落难之后很难跑远,因此罗进恶狠狠死死盯住这片让他遇到灭顶之灾的山地。他和他的小队依靠各种耳目,时而大张旗鼓杀进某个小村,烧房子、杀人,搅得鸡飞狗跳。时而趁夜色悄悄潜入某个安静的村落,躲进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在那里吃鸡、喝酒,探听消息。有时则埋伏在路上,把赶着黄牛背着犁具回家的农人捕到某个山洞进行审讯。罗进把手下十来个人变成一把梳子,他拿着这把梳子耐心梳理那一片山区,竭力不疏漏任何一个荒僻的角落,任何一个能够供人栖身的洞穴和早已毁弃的林中小屋。
他想,无论如何肯定会找到一点什么。
罗进和刘小凤失散的龙潭山谷地点偏僻,位于闽西南三个山区县份接壤的边缘地带,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就有几条小道与外界相连,四周群山耸立,远远近近散落着数十个村子,最近的村子也在十几里之外。这一带自然村大的有百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三、两间破房,山高水冷守着几块狭小梯田。罗进于其间作乱的年月里,山地间的各土匪帮派一边烧杀抢掠跟新政权作对,一边还要为争夺地盘而彼此火并,睁大眼睛看住自家并算计别人。罗进活动的山区原分属不同帮派,他得时时小心遭到暗算。山间村庄的农人们已经拥戴新政权,他们以县大队、区小队为支撑跟土匪作对,罗进刚要把一条腿伸进去,就会有人举着砍刀朝他的脚裸劈来,他得加倍防备。
罗进锲而不舍,始终盯住龙潭附近山区,不惜付出代价。
有关山谷遭遇战的一些情况断断续续传到罗进的耳朵里。他听说那天黄昏有三个溃兵闯进距战地十五里地的一个村子,开枪打死了一条狗,抢了一辆牛车赶出村去。隔两座山头,另外一个村子有一个富户当晚开门让一个不速之客留宿,那人衣衫褴褛,身上的军装几乎全都撕成条条,挎着支驳壳枪,可能是个被打散的军官。后来该军官不知去向,富户的大儿子出门,耀武扬威身上挎了支驳壳,村人暗暗相传,都说当夜富户院里有人惨叫,一定是主人眼红那枪,可能还发现不速之客有些细软,于是起了杀心,深夜杀客并毁尸灭迹。另外罗进还听说战斗发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两个结伴而行的妇人湿漉漉如两条泥鳅一般从一条小水沟边钻出来,拦住一个惊慌失措的放牛娃,用一个金戒指换走了小孩手中抓着的一块刚从火灰堆扒出的热地瓜,这两个女人蓬头垢脸,看上去都有三四十岁模样。
罗进步步摸索,似乎逐渐接近目标,局势忽然大变。
冬日里,卢大目派人传令,说情况紧急,要罗进率小队迅速撤出龙潭一带,向位于深山里的纵队老巢集结。罗进不太甘心,但他还是依司令的号令撤离,因为他势单力薄,只能以卢大目为靠山。他也知道要从大片陌生山岭中找出一个失散女人的踪迹有如在一头浑身乱毛的水牛身上找一只跳蚤,无法一蹴而就,得从长计议。
回到深山营地时,卢大目对罗进说:“你来给我对付共军。”
他说,这回要对付的不光是县大队,还有共军的正规部队。“北杠”杀回马枪了。
那一段四乡里的各股土匪争相折腾,趁解放军主力集中于沿海攻打厦门等地,共产党的地方政权尚未完全控制局面之际拼命活动,联手作乱,有的进攻区公所,有的伏击县大队,有的对民兵进行策反,甚至袭击墟场,向露天群众大会会场投掷手榴弹,炸得墟场血肉横飞。对方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探子报了。”卢大目说,“共军正规军杀回马枪,县城里来了一个连。”
罗进说:“山这么大,一个连算什么,一把沙子。”
“你跟共军打过。”卢大目说,“你给我看着点。”
卢大目让手下密切注视县城的情况。有一天卢大目的一个堂弟戴着顶斗笠气喘吁吁从山外跑进匪巢,给卢大目送来一张折成四折的黄纸片。
“他们把我抓去,”那乡巴佬惊慌失措,对堂兄说,“要我一定找到你。”
这是一封劝降信。写信的是本县新政权的县长,县长软硬兼施,以他手上正在扩充兵力的县大队和前来增援的解放军部队为威胁,责令卢大目部投诚。县长允诺说,只要卢大目放下武器,接受改编,新政府可以既往不咎,让他重新做人。
卢大目说:“‘北杠’先礼后兵,咱礼尚往来。”
他让堂弟带口信回去,说县长看得起,他很高兴,他愿意考虑县长的建议,只是手下的弟兄还不放心,如果县长真的有诚意,就请亲自来山寨谈判,保证安全。
卢大目吩咐收拾一间客房,摆一桌,一床,挂一面白蚊帐,准备迎接贵客。他还在客房旁边布置一间刑讯室,摆老虎凳、皮鞭和大铡刀,准备对贵客表达盛情。他说:“我打算拿我这些枪换一个县长位子坐坐,答应我的条件,给放蚊帐睡觉,不答应就用刑,割下他们裤裆里那两个蛋,晒干了藏起来,等国军打回来后拿去讨赏。”
卢大目挺牛。他的老巢位于深山,盘踞于一座当地特有的土圆楼上,防卫极其严密。土圆楼本为民居,是百余年前一些进山垦殖的拓荒者修建的,用于定居,也避野兽,防土匪。土圆楼建造得异常坚固,外围土墙厚达数尺,墙基圈石条,墙身用糯米加红糖和黄土、石灰捣实筑起,坚硬有如石壁,一炮轰去只能炸出一块白斑。数年前卢大目看中了这一座土圆楼,将楼内农户驱散,占为匪巢,而后不断经营,把个土楼修建得像一座大碉堡。堡内有水井,有粮草储备,上有枪眼,下有暗道,可攻可守可逃,成为卢大目称霸一方的重要凭借。卢大目说要让共军开开眼界。别说百来个共军加几十个县大队,来一个师都不管用,没有谁能用牙齿啃下他的这圈土墙。
几天后,对方谈判人员如约前来,不是县长,是县长亲自委派的代表。这代表很不一般:正牌共军,解放军某师后方工作队副队长,一个大个子“北杠”。这位代表带四个卫兵,各背一支卡宾枪,让卢大目的堂弟带路,加县政府一个秘书,一行人不动声色闯进了“东南反共纵队”的老巢。
卢大目说:“给他们点看的。”
一声号令,卢大目手下从各自的位置上亮出武器,黑洞洞的枪口呼啦啦从土圆楼墙上密密麻麻的枪眼里伸出来对准来客,楼外两座小山包上也有一排又一排的枪杆从层层壕沟里探头而出,如临大敌。
解放军谈判代表却不怕。他和他的士兵站在土圆楼外边,用枪顶着卢大目的堂弟,对着土楼大声喊:“卢大目出来!”
卢大目吩咐手下把大门打开,自己背着枪,带着卫兵走出土圆楼。
他们在楼外空地上的一张石桌旁分两边坐下,在上上下下百余枪口中进行谈判。卢大目自知占有绝对优势,不免趾高气扬。他对解放军代表说,他知道县城那边共军的兵力也就百来人,这不算什么。从前他跟国军打过仗,几个保安团都拿他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跟他讲和,让他当“纵队司令”,让他“保境安民”。他说:“如果要谈判,咱们可以谈谈这个。”解放军代表却不买账,说:“我不跟你谈这个,我们要你放下武器,投诚,把队伍带下山去。”
这个人不慌不忙。他说他刚从厦门来,厦门岛四面海水,岛上到处明碉暗堡,守军无数,号称固若金汤,硬得像一粒核桃。解放军捏起拳头,使劲一敲就敲开硬壳,全歼守军。跑到台湾去的国民党败兵也一样,很快将被解放军全数歼灭。
卢大目嘿嘿笑,说尽管打去,共军和国军谁打谁怎么打都行,打了台湾干脆连美国一块打,他都赞成。国军是给过他一张委任状,他根本没把那张纸当回事,如果共军打算给他换一张,他愿意考虑,只要别来抢他的地盘。
“你们打得下台湾,不一定打得了我这个土楼。”卢大目说。
“别指望你这一圈破墙,百来支破枪。”对方说,“顽抗只有死路。”
解放军代表脸色黝黑,细眼睛,眼神十分敏锐,没有丝毫惧色。他对卢大目说,他从北方一直打到南方,从来都一句话:“缴枪不杀。”
“不缴就杀。”他说。
那时罗进不在土圆楼里。罗进奉命率一小队人事先布置在山口处,那儿有一条狭长小道蜿蜒于山谷,是进出土圆楼的必经之路。卢大目让罗进控制山口,防止意外,还让他演一出戏:共军谈判代表到达时一声不出,放进来。返回时要来一下,就在山口这里,东一枪西一枪放着玩,不打人,吓他们。让共军记住这个山口,知道别跟卢大目作对,这山口是没法通过的,不用走到土楼,再多的人在这里也会给全部打光。
因此罗进守株待兔。解放军谈判代表一行与卢大目较量完毕,双方决定今天先谈到这里,以后再说,卢大目宣布送客。一行谈判人员走出山弯,远远出现在罗进望远镜里时,罗进命令手下人准备射击,玩他们,不对人,打高处:“听我的命令。”
罗进注意到一步步走进伏击圈的共军小队没有放松警戒,他们紧握武器,彼此间隔一段距离,首尾拉开,又互相照应,随时准备战斗。罗进心里清楚,通常情况下土匪再多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一队训练有素的正规共军。但是在这里不一样,狭长山谷,没有屏障,无处可跑,要是真打,山上埋伏的这排枪对准,下边这些人只能干挨爆炒,如油锅里的虾米,在居高临下的猛烈火力中必死无疑。
罗进看着他的猎物全部进入伏击圈。在下令开火前他移过望远镜朝山下一晃,忽然愣住了:有一个人跳进他的望远镜里:大个儿,脸色黝黑,表情警觉严峻,浑身裹着杀气,走在队伍的最前边。
罗进认出了这个人。更多的似乎不是从望远镜里的影子,是从那人的神态动作,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把他认了出来。这个人让罗进刻骨铭心,几个月前,正是此人指挥一场突然袭击,打垮罗进及妻女搭乘的车队,打散了罗进一家。后来在山坡废墟下,他朝罗进大喝一声,让罗进只穿一条裤衩,光着两腿走出龙潭山谷。
罗进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跟这仇人如此邂逅。
“好哇,好,”他压低嗓门,狞笑着挥手,“听我命令开火。”
他下令瞄准,说不跟共军玩了。瞄他们的头,还有身子,杀掉。
手下人问:“全杀?”
“一个不留,杀。”
他把头垂下来顶住地板,嘴里丝丝抽气,痛不欲生。
“队长,队长!”手下在一旁低声叫唤,“过来了,打吧?”
罗进一声不响。
“队长....”
“放下枪。”他低声喝道,“全部放下!”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看着那群人穿过山谷走出死亡之地。
一枪未发。那一会山谷异常安静,长长的峡谷中只有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第三章
血火浴
1.
杜荣林在海边上再次面对死亡。
他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这片浩大水域让他惊讶不已。他想象不到世上还有如此宏大的景观,别说他的家乡那些靴子大小的水洼子,就是他南下渡过的大江大河都很难相提并论。无边无际的海面,惊天动地的海涛,凶猛拍岸的潮水,层层翻滚的海浪还有强劲海风中强烈的咸腥味,杜荣林感到自己在大海边摇晃,整个儿让大海撼动。
于立春说,这就是台湾海峡。
杜荣林经历了这年发生于海峡西岸的各主要战事。九月,杜荣林连队在龙潭打了一仗,而后继续穿插,奔袭渡口,由于打击突然,加上守渡敌军稀拉,毫无斗志,夺渡之仗打得相当顺利。而后战史上所称的“漳厦战役”迅速打响,战役目标是攻取福建南部沿海重镇漳州和厦门,粉碎敌军死守两城的计划。杜荣林的连队在战役中参与进攻厦门,那是部队进军福建后打的最硬一仗。
厦门是个岛屿,四面环海,敌军决意固守,全岛被修筑成一个大碉堡,攻占厦门之战因此成为一场血战。血战中,杜荣林他们团从岛西北部突破,那一带有大片海滩,有众多敌军扼守数百座暗堡,各暗堡火力交夹互为倚角,如无数火钳扼守滩头。杜荣林所在部队进军千里,从北方打到南国,队伍中许多人不习水性,见了海浪只是发晕,没有军舰,没有登陆艇,没有飞机,没有高射炮,即无制空权,也无制海权,在后人看来这种仗没法打,他们却硬是打了。部队从沿海渔村征集各式渔船,大的搭载一个排,小的只装半个班,大大小小破破烂烂的各种渔船隐蔽于海岸,时间一到黑压压一起冲了上去。攻岛之仗发动于夜间,杜荣林连队的船只随大批渔船同时启航夜渡,时天色浓黑,海风强劲,前方岛屿轮廓隐约,探照灯的强光不断扫过海面。战斗爆发时大海沸腾,敌军用重炮轰击海上木船,敌重机枪从岛屿高处的碉堡往海面猛射,海面腾起一排排巨大水柱,被炸毁的木船和乘员碎片掀上海空,如焰火一般高高腾起、闪耀,再散落于海区。杜荣林他们颠簸在海浪上,顶着敌军火力冒死前进,一边用轻武器反击,大陆一侧的炮兵实施火力支援,海岛和海面一片火光,海水熊熊燃烧。
这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终以全胜告结。杜荣林他们激战滩头,牵制大量敌军,
兄弟部队潮水般从几个方向攻入厦门岛,与顽敌在全岛鏖战,两天之后,岛上枪声渐渐平息,厦门战事宣告结束。
战事平息的第二天,凌晨时分,杜荣林奉命率领他的连队退出厦门,转驻海岸边一个渔村休整,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一个意外事件改写了杜荣林的海峡经历。
那天凌晨,厦岛西侧,与鼓浪屿相对的厦门港居民区,一条弯曲窄小的街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枪炮声甫停,居民依然惊魂不定如坐火山,在那个寂静的清晨有无数人还被恶梦惊扰,骤然而起的敲门声尽管平常,却如炸弹一样震动了一方街区。
门被敲响的人家居街道中部,住在一座独立二层木屋里。那户人家大小十来口人,在家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后,家人全部惊醒,时年五十余的屋主人吩咐大家谁也不要出声,自己披衣而起,悄悄摸到二楼阳台上,从楼板的缝隙里朝下张望。
他大吃一惊:楼下门外黑乎乎站着一个人,凌晨淡淡的光线把那人的轮廓投在地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背着支枪,头上戴一顶钢盔,反射着一股冷冷的暗光。
户主断定他的木屋被散兵盯上了。一场大战总是制造出一批死里逃生的散兵,这些散兵往往穷凶极恶,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且非常勇猛而识时务,专门欺负弱小,只跟老百姓过不去。户主看着散兵背上的枪,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汗淋漓。
突然门外散兵摘下他的钢盔,叫道:“阿母,是我!”
顷刻间那一家人全都冲到了门边。
来者竟是这家人久无音信的长子,他叫陈石港。
不久前,这位陈石港在龙潭山谷对解放军连长杜荣林大说“鸟语”,领路穿山越岭去占领一个渡口。这位游击队员却是厦门人,读过初中,毕业后在厦门港做事,在地上其貌不扬,却在地下入了共产党。三年前,陈石港所在的组织中有人叛变,他忽然失踪,家人不知他是被国民党当局逮捕还是已被秘密枪决了,一直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心惊肉跳。不料这一天他突然跟着南下大军的大炮一起回到厦门,头上戴顶钢盔,身上背着支枪,脚下却光着,没有穿鞋,一如往昔。
陈石港告诉家人,他是回厦门办事的。他带着一小队人,还有一批民工,用板车把万余斤粮食推进了厦门。
“大军要吃饭,老百姓也吃。”他说,“我们在乡下替他们征粮。”
陈石港把他的钢盔和枪放在自家二楼的楼板上,洗洗脸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跟家人说他累坏了,他带着他的人把粮食交给部队后抽空回家看看,然后还得返回乡下,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做。
离开厦门之前,陈石港去了驻岛部队一个师指挥部,时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军人出出进进都一溜小跑,神仙般来去生风。在厦门战斗全胜之后,前线各部都在紧张备战,打算乘胜再打,扩大战果。陈石港在师部见到一位副师长,副师长说部队还需要更多的粮食,陈石港说:“粮食有啦,运不出。”
他说,他那个县现在已经征集了数十万斤粮食,囤聚于山区各区、乡里,那里山高路窄,只能靠民工如蚂蚁抬食般用扁担把粮食挑到县上,再装车装船运走。目前从山区往外运粮的道路基本不通,因为土匪猖獗。新政权刚刚建立,地方武装力量单薄,一时难以打通并保护粮道。
副师长说:“给你派一队兵去。”
战争时期办事雷厉风行,副师长当即调兵遣将随陈石港去打土匪。陈石港有些没大没小,也不在乎是否允许多嘴,开口就向师长要人。他说他认识一个额上有一道疤,叫杜荣林的大个儿连长,他曾经跟这位连长一起去打过一个渡口,并在清晨时分打散了敌军的一个车队。他觉得杜荣林行,打仗勇猛,敢,反应快,打土匪就要这种人。
“特别印经,印经!”
陈石港说“鸟语”,他的意思是,杜荣林这人认真,特别认真。师长没管太多,说:“还好你没向我要一个团长。不就一个连长吗?给你。”
一支地方工作队立刻就组织起来。由一位师部参谋担任队长,杜荣林当了副队长。
那时杜荣林正在他驻扎的渔村里指挥战士做渡海作战练习,他们演练从船上冲向海滩的动作,渔船在强劲海风中树叶般晃荡不停,杜荣林和他的士兵吐光了胃里的酸水,再继续演练登船、冲滩,一刻不停。突然接到去师部的命令时,杜荣林还以为又有什么突击穿插任务,像那回打渡口似的。到师部一听说是带一支地方工作队,杜荣林大为恼火,一见陈石港就骂:“你搞什么鬼!”
陈石港笑嘻嘻满不在乎,他说,他非常想念杜荣林。
“啪土匪,”他说,“啪,啪,土匪啦!”
杜荣林不禁发笑:“你老人家什么鸟话!”
陈石港拿土匪引诱杜荣林,就像拿一块糖引诱小男孩似的。尽管很不情愿撤离前线,杜荣林还是得服从命令,去跟山里小毛匪打交道。他把连队交给指导员于立春,与师部参谋一起率临时抽人组建的地方工作队随陈石港离开了厦门。
分手前,于立春让杜荣林带上通讯员小王,说:“土匪最会放黑枪,你小心。”
杜荣林没听他的。杜荣林说师里点了名,不去不行,跟土匪玩没什么意思,不是正经打仗,他会想办法尽快回连队,小王不带,留着等他回来吧。黑枪不怕,指导员早说过了,他命大。该打的仗还没打完,阎罗王还顾不到他。
杜荣林跟陈石港到了地方上。大军一驻,地方政权和百姓欣喜万分,土匪亦不示弱,竭力作乱,企图凭地头蛇之便与解放军较量。十月底,师部急召任地方工作队长的师部参谋回部开会,杜荣林率队留守。当晚参谋匆匆归来,满脸沉痛。
“副队长留下。”他说,“其他人出去。”
他跟杜荣林说了件事。杜荣林只觉得头上一炸,整个儿呆了。
金门战役失利。几天前,攻占金门的战斗打响。解放军九千官兵借助潮水和渔船攻上该岛,成功占领金门古宁头海滩滩头阵地,打进纵深地带,然后在数倍敌军的反攻下于阵地上顽强坚守。由于潮水下落,运送第一梯队抢滩金门的船只几乎全数搁浅于金门海滩,在海滩被敌机和敌军重炮摧毁殆尽。奉命增援的第二梯队部队在大陆一侧海岸心急如焚,没能等到返回的渔船,只能隔海观火,寸步难行,无法如鱼群般游过大海。上岛部队孤军苦战,在敌军围攻中坚持数日,最终弹尽粮绝,全部打光。
杜荣林问了一句:“我那个连呢?”
“都上去了。”
“有谁回来了?”
“一个都没有。”
杜荣林抓起手中水杯往桌上一砸,瓷质水杯碎成一片,鲜血即渗出他的手掌。
金门战役成为横扫东南半壁江山的这支解放军部队战史上遭受的最大挫折,让所有有关者遗恨不已。退据海峡对岸的那些人则沾沾自喜,将这场战斗命名为“古宁头大捷”并大吹大擂,作为他们大量败绩之外一件可以聊为自慰的战斗记录。
杜荣林再一次被死神挑出来搁到一边。他的连队解体毁灭于金门,连里所有官兵全部陷没,包括把他带进队伍,多年搭档,救过他的命,情同手足的指导员于立春。如果不是某一位陈石港的忽然到来,杜荣林的命运会跟于立春,还有本连所有朝夕与共的官兵一样,他们将一起攻上金门,再阵亡于那座成为某种历史见证的小岛上。
2.
后来杜荣林才知道自己没有战死金门,却差点丧生于闽南乡间,在土匪盘据的一座土圆楼外的山路上。那天杜荣林走过羊肠小道时还不知究竟,指着对面山头对陈石港说:“在山口埋伏一挺机枪,咱们大家就别回去了。”他不知道此刻那里不仅埋伏着一挺机枪,十数个土匪,其中竟有一个他的死对头,此人凭什么对他抱有如此强烈之感情?其中缘故杜荣林还完全浑然不觉。
杜荣林闯土圆楼似乎胆子太大了,起初不少人,包括陈石港都不赞成冒险。他们说卢大目捎话要求谈判可能是一种诡计,这人像个婊子似的反复无常,相信不得。杜荣林却认为卢大目很可能是想借谈判探听虚实,摸一下底,应当利用这个机会深入虎穴,镇住土匪,不去谈判会让土匪认为解放军胆小害怕,更会肆无忌惮。毕竟有大军在侧,心里发颤的应当是这些小毛匪。通过谈判晓以利害,逼迫土匪放下武器,最好。不能奏效,也可借机探一下匪巢虚实,有利剿灭。杜荣林估计谈判中土匪翻脸动武有一定可能,总的看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再说还有卢大目堂弟一个人质在,土匪不一定真敢动手。权衡利害,杜荣林决心一闯,冒一次险,大不了一锤子买卖,血战一场。
结果真就上了。杜荣林打仗常有神来之笔,土匪窝他都想去看看,兴之所至想干就干,不太考虑有多大危险。陈石港自告奋勇,跟杜荣林一起共闯匪窝。他是县政府秘书,可以代表县长,杜荣林跟土匪打交道也需要翻译。那年月人的胆气都特别旺,脑袋掉了也就那么回事。结果谈判没谈出名堂,也没有当场动武,双方只说后会有期。杜荣林带着他的兵走出山口,还发表了一通关于土匪于此安挺机枪大家就别回去的高见。他哪里知道自己和陈石港一干人的命差点被一个土匪小头目一笔勾销于这片山岭下,由于该匪忽然改变主意,一行人才意外逃脱了机枪的枪子。
路上,杜荣林对陈石港说:“这一趟闯得值得。”
杜荣林断定对卢匪不宜强攻,必须智取。卢大目股匪最多一两百人,并不是什么大部队,但是散入山野就像一群虱子藏进烂布,找都没地方找,却能咬得人浑身发痒。卢大目的大本营土圆楼位置险要,没有大兵力很难围住,没有重炮很难打开,目前杜荣林手中兵力不足以攻打土楼,重武器又不可能拖进深山,因此必须另想办法。
“先运粮,”杜荣林说,“想办法调虎离山。”
他不知道大难未去,危险正迫上眉睫。
当晚杜荣林一行在溪坂村宿营。溪坂村位于一个小山坡,有一条小河从村边流过,村子不大,四五十户人家。杜荣林一行到时,天已经黑了,从溪坂到山外区政府所在地还有四十里山路,时有土匪来去无踪妖精般出没,晚上行军容易挨黑枪吃哑巴亏,杜荣林决定天亮再行动,这晚就留在溪坂过夜。陈石港找来村里一个管事的,让他弄一点食物,借几床被子,一行人宿营于村中一座破旧的祠堂。那时已经入冬,山里夜间相当冷,杜荣林他们在祠堂厅堂东侧的厢房地板铺一层稻草,大家就地卧倒,一个挤一个,两三人合盖一床被子。房间太小,一行人挤不下,杜荣林叫了陈石港,两人住在厅对面西侧厢房,那里乱七八糟堆着一些木料、农具,勉强清出一小块地面可打地铺。这一天又是深入敌营又是长途行军,两人都又困又累,只随口说了几句话,倒地便睡。那时有一弯月亮悄然浮出云端。
杜荣林在半夜里突然醒了过来,他看到一缕淡淡月光透过厢房的石窗投进屋里,一股寒意从窗处渗入,逼人骨髓。杜荣林却不是被冷醒的,他这人胆子很大,却也一向警觉,尤其那天是在山里,在土匪活动猖獗地带,他在沉睡中始终竖着一只耳朵,于是便有一个含糊声响把他从睡梦中一下子拖了出来。醒来后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继续倾听,这时却没听到什么可疑动静,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身边陈石港的鼾声。这个人个头瘦小,打起鼾却不让他人。
杜荣林在心里检查了一下防范安排:厅里有战士站岗。祠堂大门不结实,但在睡前已经用粗木杠顶住。所有人都合衣而卧,鞋子都不脱,枪都放在随时可以抓起来的位置。他想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大约他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响,一个从紧闭的厢房门外传来的,轻微得像燕子掠过树梢的声音。他凭住呼吸,竭力分辨,确认确实有一个针尖落地般的声响在风声里飘动,如一群黑色的夜鬼悄悄飘近他这间屋子。
他朝陈石港踢了一脚,陈石港鼾声立刻止住。杜荣林顾不得说话,翻身爬起来抓住手枪,一眨眼间他已经轻手轻脚扑到门边,闪在门后,这时门外的声响忽然消失在风里,什么都听不到了。
杜荣林没有动弹,静静地呆在门后,举枪倾听。屋里,陈石港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一句又睡了过去,几秒钟后呼噜呼噜又打起鼾来。
杜荣林闻到一股香味,一股新鲜花生油的香味。他悄悄蹲下身子,用左手往地上摸。摸到门臼旁,他的指尖粘到了一种潮湿、粘稠的液体,果然是花生油。
杜荣林浑身激淋。情况危急,来者不善。这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摸进来了?自己人给堵在两边屋里了,大家还在睡梦中。
杜荣林直起身,握紧枪,紧急思忖对策。隔着房门,外边的轻微声响无一遗漏,一一传进他的耳畔。他听到一个硬物抵入门下缝隙的声音,然后那扇木门被使劲撑起,缓缓向上移动,有几个夜鬼从门外扶着门板,让它移位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事先灌入门臼的花生油润滑着门枢和石臼,减轻了门枢移动时的阻涩和磨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紧闭的门板被移出了门臼。杜荣林不动声色,等外边人把门板轻轻斜放下地,在那些人腾出手准备移开门板洞开门户时,杜荣林突然抬腿使劲一踢,把门板以及门外猝不及防的夜鬼踢倒在地,然后“啪啪啪”连开几枪。外边的夜鬼顿时乱了手脚,杜荣林只见厅堂里黑影杂沓,四处乱窜。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杜荣林一跃跳过厅堂,朝大开的祠堂门奔去,窜出门他又回过头往厅堂里开枪,大喝:“来!”
他跑出祠堂,奔到旁边一个农舍的屋角,这时才有枪弹从祠堂朝他射来,有人大喊:“追!”然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从祠堂,从村中另一些角落朝这边跑了过来。
杜荣林对自己道:“是土匪。”
他低头俯身从村中跑过,每跑过一个拐弯都回头开上几枪,着意吸引追兵的注意。这时整个溪坂村的狗全都狂吠起来,兴奋不已。在热烈杂乱的“汪汪”声和枪声中,杜荣林借着月光跑出村子,冲到村头小溪旁,身后跟着一串黑影。杜荣林跃入小溪,淌过没膝的溪水跑到对岸,跳到一块大石头后边。到这里不再跑了,他伏在石头上,朝紧追不舍的土匪射击。那些黑影立刻卧倒,噼哩啪啦还击,子弹呼啸着像蝗虫一样打在他藏身的大石头上。
土匪竟朝他喊起话来:“‘大北杠’!缴枪不杀!”
杜荣林说:“来,来,来。”
杜荣林不慌不忙回击土匪。这时他放下心了,被土匪堵在屋里全部吃掉的险境已经破除。根据枪声,他判断这股匪徒不算太多,大约八九个人。偷袭未果,他们撑不了多久。果如他所期待,只一会儿,匪徒后边响起枪声,一阵排子枪从村中射出,肯定是陈石港和其他战士赶来增援。杜荣林把匪徒从祠堂引开,使他们没被匪徒堵在屋中,杀于梦里,争取了时间,等他们集结后赶来增援,土匪就没戏了。
“陈秘书抄左路!”杜荣林在石头后边隔着小溪大声下令,“一班长向右,包围敌人,别让他们跑了!”
一班长在村子那边应道:“是!”
土匪不吭不声,只是向两面拼命射击,双方砰砰砰打了半天,枪声渐渐平息,然后东方开始发白,土匪像一群泥鳅似的消失在小溪流里。
杜荣林领着他的战士回到溪坂村,村里只有狗窜来窜去,没有一个人敢走出家门。在宿营的那座祠堂,杜荣林看到一个战士躺在厅堂的血泊里,脖子被割开,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这是哨兵,在哨位警戒时惨遭暗算。杜荣林吩咐战士在附近搜索,他们发现祠堂外的小路上有血迹,顺着血迹搜查,在村中一间牛棚搜出了一个浑身牛屎到处发臭的土匪,腹部中了一枪,已经奄奄一息。
杜荣林下令为伤匪包扎伤口,然后从村里借一辆牛车,载运战友的尸体和匪伤兵,天一亮就动身离开溪坂。当天中午他们赶到乡政府,一路上高度警惕,准备跟夜间偷袭他们的土匪再恶战一场,结果平安无事,一根匪毛都没有碰上。
杜荣林对陈石港说:“这一仗打得蹊跷。”
他不明白土匪为什么要撬门入室,像一群贼似的干活。按照一般情况,这些土匪在解决哨兵潜入祠堂后,不必又是花生油又是铁棒围着门板忙得狗熊一样,他们只要摸到窗边,突然往屋里塞两颗手榴弹就大功告成。这些人的情报相当准确,他们的偷袭显然经过精心策划,目标非常明确,可杜荣林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舍易求难,非要偷汉子一般先挤进屋子再说。
陈石港说咱们不是抓了个伤兵吗?问他。
到乡政府后,杜荣林立刻提审俘获的土匪。
“你的伤要不了命,可以活,”杜荣林对匪兵说,“要是你老实,讲真话,我叫医生给你治伤。”
匪兵不住做揖,哀求道:“长官饶命。”
杜荣林这才无比惊讶地得知他在一天里已经死过两次。偷袭他们的土匪属于卢大目匪帮,这一小队人奉匪首之命,设伏在土圆楼外围险道山口处。杜荣林一队人进入伏击圈时,土匪小队长曾下令将他们全数射死,只是临射击时突然改变主意,命大家把枪悄悄收了起来,一弹不放让杜荣林等人从容离去。
“让我们跟踪。一直跟到溪坂。”匪兵说。
“你看看,”杜荣林对陈石港笑道,“咱们还真是命大。”
他也感到特别奇怪,为什么土匪在山口不打,非跟到溪坂来打?他问那个匪兵:“你们是盯上了?怎么知道我在西厢房?”
“队长抓了村里管事的,往他腿上捅了一刀,他说了。”
“这小土匪头想干什么?跟我玩?”
“他说要捉活的。”
杜荣林不觉摸摸自己的下巴,哈哈大笑。
“活的!”他笑道,“原来他要个活的!”
匪兵说,他那位一心想活捉共军队长,到头来损兵折将吃了大亏的土匪小头目其实不傻,也不是不杀生的菩萨,这人一向凶狠,杀人如麻。他为什么心血来潮非要活的杜荣林?不知道,谁都不明白。这个小头目会打仗,胆子大,有些怪癖,阴阴沉沉,不太合群。他是台湾人,当过国军,匪帮里人们管他叫“台湾仔”,名叫刘四斤。
杜荣林摇头,奇怪不已,“这是个什么鸡巴?”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杜荣林从遥远的北国一路打到南方,在这个陌生的南部山地,居然有这么个陌生土匪对他情有独钟,在一天里两次放过把他乱枪射死的机会,不惜蒙受重挫,为的是把他活活抓住。
“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杜荣林百思不得其解。如陈石港所言,不由他“印经”起来。
3.
后来杜荣林部跟卢大目屡有交手,零零星星打过几次小仗。杜荣林不知道跟他对打的是否还是那个刘四斤,不知道匪帮小头目眼下还想活捉他,或者已经打算把他一笔勾销乱枪射死算了。不管怎么样,如果有可能,他也打算先留下这所谓“台湾仔”一条命,认真考究,破解一下其中之谜。
他和这小土匪头,还有其匪首卢大目间的一场决战已经近在眼前。
春天里,东南沿海战云密布,解放军在去年10月金门战役受挫之后,于沿海一线调整部属,准备再次渡海克敌,报一败之仇。大军将动,粮草最急,杜荣林部接二连三接到命令,要求迅速调运军粮。陈石港等地方新政权人员全力以赴,日夜奔忙,组织地方武装抗击土匪,发动农人建立基层政权,同时多方筹粮,支撑前线需求。
三月间,杜荣林率队在本县西北边缘云峰山区打了一仗,几乎全歼盘踞该地多年的股匪叶国明部,全县震动,百姓和土匪都在谈论一个“大北杠”率领的剿匪部队,说得有如下凡剿匪的天兵天将。匪首叶国明是卢大目的表兄,战斗中负重伤,让匪卒抬出老巢逃走,两天后窜入山下一小村觅食,被村里民兵捕获。以往备受土匪欺凌的农民对匪首恨之入骨,围上去七拳八棒,将匪首和随从全数打死,再抬尸到乡集示众,这以后云峰一带土匪作鸟兽散。不久陈石港被任命为云峰区长,率一批干部进驻扼山区交通要冲的云峰集,依托杜荣林部的支持,迅速组织一支民兵武装,将云峰集僻为深山据点,附近四乡征集的军粮陆续汇集到云峰集,只等发运前方。
杜荣林部征调了十数艘木船,集中停泊在集镇外的溪流岸边。这溪流穿山而过,蜿蜒流向县城,再汇入福建南部最大河流九龙江,往厦门出海。云峰溪孕于青山,溪流不宽,水量却非常充沛,春夏两季,山洪下泄时一片汪洋,竟也浩浩荡荡有大水之相。早年山间交通不便,没有公路,只有供人肩挑步行的山道,大宗货物出入依靠水运,各山区物资集散地无不依山傍水有如云峰集。云峰溪上可行船,山区土产和山外物品可借溪流航运在云峰集散,因此奠定了它在本山区的中心地位。
一个雨后的早晨,杜荣林率七条木船,船船满载离开了云峰集。杜荣林亲任护粮队长,让他的战士分散各船,用架在船头粮垛上的机枪充当重型护航装备。船队启航,当天中午,船队在距云峰集十多里水路一个叫“九弯”的地方遭大股土匪袭击,打了一场血仗,当地剿匪史将其称为“九弯之战”。九弯顾名思义,是一段弯曲而狭窄的河道,它有数里路长,流经一个陡峭的山口,河道在山岭的压迫下有如小肠,其右岸是一片悬崖,左岸是一面缓坡,坡上竹林茂密,河面虽窄,却深不见底,水流异常平缓。当年柴油机等动力机械尚未进入山区,溪流上航行的木船既不靠机器,也不靠帆,顺水逆水,一靠自流,二靠撑竿。九弯航段水流平缓,偏又水深,竹竿撑不到河底,只能在水面上划,因此船速缓慢,跑不起来,加之河道狭窄,从河畔对河中船只发动攻击便极具威胁力。
杜荣林高度警惕。运粮船队驶入九弯后,杜荣林下令所有船只紧靠右岸悬崖行驶,首尾相衔成一长龙,着重警戒左岸山坡和竹林的动静。船队在九弯的前半段平安无事,对岸茂密的竹林里鸟鸣阵阵,一片安详景象。杜荣林没有丝毫懈怠,让船工慢慢划水,让机枪手把枪口对准河岸。
船队进入九弯最窄水段,对岸竹林传出动静,杜荣林大喝一声“注意!”抬手朝一丛晃动的竹技开枪,这一枪即引发满坡枪响,子弹蝗虫般从竹林射向船队,九弯在一眨眼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震碎。杜荣林一听枪响就知道碰上的不是几个毛贼,竹林里至少藏有四、五十人。当时在本县能聚拢这么多匪众的,唯有卢大目匪帮。
杜荣林和他的船队紧靠右岸悬崖行进,这面悬崖临水一线凹凸不平,有一些可供利用的石刃和石缝,船工们在遇到狙击之后,手忙脚乱跳入寒冷的水中,躲在一侧船舷边,一边打冷战一边掰着石岸推船缓行,杜荣林的护粮队战士则躲在船上高高的粮垛后边,把枪枕在粮垛上,朝对岸还击。船队在双方猛烈的枪声中顺流缓缓而下,不多久船队流进一个湾区,在近岸处碰上回流水,一艘接着一艘停滞不前。
杜荣林说:“别慌。稳住。”
杜荣林盯紧对岸,让他的战士猛击竹林下缘,压制匪徒,迫使他们缩在竹丛里不冒头。土匪到底就是土匪,善于欺压百姓收买路钱,长于赤脚走路,昼伏夜出,在山路上健步如飞有如一群黑山羊,可他们到底不是正规部队,有几支破枪,却没有炮,在九弯设伏招数也不是太多,让杜荣林颇有些看不太起。
突然对岸的枪声稀落下来。
“‘大北杠’!”有人在竹林里朝船队大声吼叫,“‘大北杠’你死了没有?”
杜荣林听懂了。竹林里的土匪喊普通话,不是鸟语,不必请人翻译。
杜荣林让护粮队暂停射击,节省弹药。
“注意竹林下边。”他低声吩咐,“一冒头就打。”
“‘大北杠’,咱们谈判。”土匪又喊,“我知道你叫杜荣林,你到底在不在?”
杜荣林不慌不忙,应道:“土匪,我在这呢。”
“水凉吧?”土匪挺悠闲,“鸡巴没冷坏吧?”
“还好。”杜荣林笑道,“你来试试。”
土匪大笑,说:“免了,老子怕凉。”
土匪说,大家看来还有些缘分。他问杜荣林是不是记得溪坂村那个晚上,那一回杜荣林的喉结是不是差一点叫人割了?这一回比那一回更麻烦,这一回真不好跑了。
“你们把裤子脱了,把枪丢在船上,扔水里也行。”土匪说,“让你们走,你们往下边游,能游多远就游多远,干不干?”
杜荣林问:“你就那个‘台湾仔’刘四斤吧?”
土匪说:“不错。”
杜荣林说:“一会我给你钻两个洞,减你几两。”
土匪说:“别嘴硬。卢司令说了,今天两句话:活砍‘北杠’头,杀光运粮队。”
“行了,你来吧。”
土匪说不急。他还真不想就这么砍掉杜荣林的脑袋。为什么早先杜荣林会从他手里捡了条命?因为他不想让“大北杠”死得太痛快。他想活活割了杜荣林,千刀万剐。
杜荣林嘲笑道:“你有那个力气吗?”
他注意到土匪藏身的竹林里有一些轻微动静。在他和刘四斤隔水面东拉西扯,彼此转移对方注意的时候,竹林里枝叶轻晃,“簌簌”有声。
杜荣林知道恶战在即,低声下令:“准备打!”
突然枪声大作。只一瞬间,黑压压一群土匪跃出竹林,冲下河岸。守在竹林里的土匪则竭尽全力火力支援,子弹雨点一般扑向船队。冲出竹林的亡命之徒并不是想下河洗澡,是要尽量挨近河面,在合适距离内用手榴弹攻击木船。土匪无炮,所藏身的竹林枝叶茂密,遮天蔽地,无法投掷手榴弹,要冲到河边开阔地逼近攻击。杜荣林料到土匪会来这一手,一直组织火力压制竹林边缘,让土匪望而却步。但是护粮队毕竟人少,到了狗急跳墙之时,土匪不管子弹多狠,迎着弹雨还是冲将出来。前一排土匪扑腾腾被护粮队的子弹东倒西歪击倒于河畔,后一排土匪又跃出竹林,然后黑压压就有许多手榴弹被投上天,乱石一般越过窄窄的河面飞向船队。一些手榴弹中途掉落河面,一些扔得过远的手榴弹砸到悬崖又弹落水中,还有一些手榴弹直接落在船队的粮垛上。船队四周即腾起火光,巨大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爆炸激起气浪水花,有船帮四处腾飞,粮袋呈喷射状迸碎,河面即涌出血水。
运粮队两艘木船受到重创。船队的旗舰,杜荣林和机枪手据守的第一条船承受最主要的攻击,密集的手榴弹几乎把那艘船炸个粉碎,据守在船舷上的杜荣林眼前一黑,在爆炸的巨响中被抛上天,再落入水里。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枪声响彻九弯。竹林中的土匪回过神来,发现这一阵枪响得不对,不来自河中船队,却响自身后山坡,然后还有巨大的吼声起自那面山坡。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在土匪们跟九弯中的运粮队纠缠不清的时候,剿匪部队主力突然出现在土匪背后。本县残存的最大股匪面水背敌,被包围在九弯左岸的竹林里。原来这不是一场遭遇战,不是杜荣林在南国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伏击一支车队,或者在某个半夜里被一群土匪堵于一间祠堂厢房那样的战事。杜荣林早在驱船动身之前就知道自己将在九弯恶战一场,他是专程跟土匪的排子枪约会去的,用这种方式干活很对杜荣林的胃口,符合他的专业嗜好。杜荣林为本次约会曾两次暗访云峰溪航道,替自己和土匪圈定了被称为九弯的那一段河面,他料定土匪会利用有利地形,集中兵力在这里伏击运粮队,企图大胜一场,报仇雪恨。这场战斗中,把跳蚤一般的散匪聚拢到九弯,像后人养鳗似的把一池鳗鱼聚拢纠缠在一起的鱼饵是七船粮食和一支运粮队,其实船上粮袋里装的不是稻谷,全是谷糠。为了把钓鱼之戏演得尽量逼真,杜荣林走了一着险棋,如他在许多战事中突发奇想一样,他挺身诱敌,亲自出马护粮,把卢大目匪帮主力引到九弯设伏,同时在左岸外围为卢大目做了另一个口袋。把土匪反包围于九弯。与此同时,陈石港等人率另一支队伍经溪坂直扑深山,利用土匪倾巢而出后方空虚之际,突袭土匪老巢土圆楼,端掉了该匪帮经营多年的老窝。
卢大目战死于九弯之役,其部全军覆没。
4.
杜荣林听到有人说话,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嗓音轻柔,带着一种着急,还有体贴。杜荣林觉得自己是被那个嗓音从昏迷中唤醒的。
“轻点,他会痛。”那个声音说。
杜荣林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感觉他的疼痛。他确实很痛。不是一般的痛,是从全身传出的,切进骨髓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层层绷带从额头一直缠到小腿。他躺在床上就像一段木头一样无法动弹,只有疼痛刺骨。
后来他知道这是第五天,在医院里。杜荣林在九弯被土匪的手榴弹炸成重伤后人事不省,在医院里昏迷了五天,濒临死亡,然后奇迹般苏醒。那一天重伤员护理室的两位护士给杜荣林换药,她们轻轻抬起杜荣林的右胳膊,仔细解开缠在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上的血水把绷带粘贴在一起,两位护士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伤员,可杜荣林还是给疼醒过来,下意识地抽了抽胳膊。
“他在动!”
是一个轻柔的嗓音,意外惊喜:“他醒了!”
他记住了这个把他从昏迷中,从死神那里召唤回来的嗓音。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嗓音满含关爱,韵味无穷,像一阵抚面的清风。
“陈,”他呻吟,“陈。”
他在下意识里寻找陈石港。整个昏迷期间,他的脑子里全是火光,爆炸,还有枪声。他想知道仗打成什么样子?卢大目匪帮剿掉了没有?迷迷糊糊中,非常奇怪地,他还想起那个刘四斤,在溪坂交过手,在九弯对他隔河喊话的土匪。这家伙是给逮住了,还是打死了?该匪声称要活捉杜荣林,拿他千刀万剐,为什么?这小子不太对头,奇怪,有问题。得盯住他。
他认起真来了。在昏迷、下意识和剧烈疼痛里。
护士劝导,嗓音轻柔:“放松,吸气,呼气。感觉好点吗?”
此后他总在病床上听到这个声响。那时人们用绷带蒙住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用听觉感受身边的动静。在缓慢的治疗和恢复过程中,他在自己身边听到过数不清的声响,他总能在最嘈杂的声响中注意到那个嗓音,无论它是藏在会诊医生的讨论声,还是躲在护士打针时弄出的注射器磕碰的轻微声响里。
后来他能说话了。他问:“你是谁?”
“我是秦护士。”
杜荣林把嘴咧了咧:“我怎么样?”
护士问:“哪里痛呢?”
杜荣林说:“头上,身上,到处。”
护士说:“你会好起来的。”
杜荣林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他的额头。护士说:“你的烧退了。”尾声上飘流露着喜悦。杜荣林只觉一颤,那特别的嗓音深深渗进他的身子,一直潜进心中最隐密最柔软的地方。
同室的伤员告诉杜荣林,他被抬进医院时几乎就是个死人,亏得有这位秦护士特别守护。有天夜里昏迷中的杜荣林情况特别不好,秦护士值班,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凌晨时分杜荣林呼吸骤停,秦护士及时发现,一边喊人一边实施抢救,值班医生闻讯赶到后脸色发青,连说真险。要不是秦护士认真负责,心细手巧,杜荣林早给拖到太平间,光荣牺牲了。
天气渐渐变热,杜荣林感觉烦躁。杜荣林生长在干燥的北国,南方潮湿而闷热的天气,特别是医院里的空气让他难受。他用他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抓身上的被子,把它连同病床上的物件都掀到地上。他咧着嘴笑,说你们还是应当让我出去。你们真不错的,快来砸掉我腿上的石膏,把我眼睛上的绷带撕掉,我不想躺在这里。
人们就把秦护士找来。人们都知道这个伤员烦燥时谁都不听,只听秦护士的。伤员的眼睛受了伤,那段时间里他类同瞎子,他的听觉没有损伤,有许多人跟他说过话,包括本院护理部的所有护士,可他只对其中一个人的嗓音敏感,那嗓音轻声细气一说,伤员就不闹腾了。后来杜荣林甚至能感觉气味,或者不是气味是一个什么。他可以不必依赖耳朵的鼓膜,不必依靠声音,就能从一屋子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里感觉到某个人是否在这里。事实上很难说他依靠气味,在医院在重伤员护理室里,无论什么器具什么人物都只有一类气味,那就是浓烈的消毒水和碘酒味。杜荣林不知靠着哪一种感觉来分辨出这里边的一个人,一个护士姑娘的存在。
他说:“秦护士你来。”
秦护士惊讶不已:“我没出声啊!”
那一天杜荣林眼前的绷带终于被除掉,他眯着眼睛环顾周围,眼前一片白光,一切物品都是双重的,显出一种奇特的混沌。他病床下的一个脸盆变成两个,一个清晰一点,上边套着另一个粗糙的盆。人也一样,一张白脸,套着一张模糊的花脸。
护士笑了:“15床,你的眼睛好了。”
在杜荣林第一眼里,秦护士是一团影子,像她的嗓音一样轻柔地飘来飘去。
在医院里人们不管杜荣林叫“大北杠”,他们管他叫“15床”,因为他的床位是15号。杜荣林被抬上这张床时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谁都认为他活不了几天。有一块手榴弹片打进他的头骨,只差一点就毁坏他的大脑,他的脸颊也挨了一块弹片,只差一点就剜出他的左眼,他的腰部密密麻麻全是伤,一枚弹片只差一点就切断他的脊柱,还有一块弹片击中他的右腿,只差一点就伤及动脉。几块弹片全都只差一点,杜荣林被打得浑身稀烂有如一块破抹布,却奇迹般地没死,活了,知道自己有个新的称谓叫“15床”,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位嗓音特别轻柔的姑娘。
这位姑娘叫秦秀珍。像医院里的所有护士一样,穿白工作服,戴护士帽,身上有一种消毒水的气味。这姑娘有一对特别有神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极为动人。在杜荣林那对被土匪的手榴弹片严重损坏的眼睛里,姑娘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笑脸和她的嗓音一样美妙传神。
后来杜荣林慢慢适应了他的新眼睛,外界物品在他的两只眼中终于重合成一个完整的图像。他用自己逐渐恢复正常的眼睛观察周围,发觉叫秦秀珍的这位护士姑娘确实匀称而美丽,她的动作轻盈灵活,笑容有如满月一样明亮。心眼还特别好。
她对杜荣林说:“你来的时候可怕极了。”
秦秀珍比杜荣林小两岁,是省城护士学校的毕业生,在重伤员护理室工作,杜荣林是她见过的最重的伤员之一,帮助杜荣林战胜死神逐步恢复让她有一种成就感。这姑娘有同情心,感觉十分敏锐,换药时她能感觉到病人的疼痛,病人一动弹,她就知道他苏醒过来了。她为杜荣林输液打针,给他喂饭喂水,她总说杜荣林是她一匙一匙喂活的,就像小孩是母亲一匙一匙喂大的一样。杜荣林一天天恢复过来,腿上的石膏被除掉了,在秦秀珍的搀扶下爬下病床,开始拄着拐杖在屋里一拐一拐学习走路。
秦秀珍说:“15床你是个奇迹。”
杜荣林道:“我死不了。指导员说过。”
他跟姑娘讲于立春,讲一颗落在他们身边,没有爆炸的炮弹。他说,在九弯,一颗土匪扔过来的手榴弹在身后炸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到另一个世界跟指导员和战士们相会去了。没想到不是,让秦护士唤回来了。看来他还不该死,命中注定还有一些事要做。他还能有什么事呢?就是打仗了,于立春他们死了,仗还没打完。谁接着打下去呢?当然是他了。这道理看来阎罗王都明白。他从北方打到南方,就四个字:“消灭敌人”,包括消灭敌军和土匪。战争还没有结束,敌人还未消灭,有的敌人跑在那边,有的敌人藏在这边,还等他和他的战友去消灭。没打完这场仗他肯定还死不了。姑娘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暗淡。
“打仗很危险的。”她说。
护士姑娘留着两条短辫子,她在干活时把辫子塞在她的白帽子里,时有一络发丝从帽沿钻出来垂在额头上。她开玩笑,用她一根发丝把杜荣林的两根指头捆在一起,说:“别只想打仗。”杜荣林轻轻一弯指头,那根柔软的发丝当即崩开,不见踪迹。
杜荣林住院的日子里,陈石港每隔十天半月会来探视一次。一个是来自北国的“大北杠”,一个是满嘴“鸟语”的南方人,原先互不相识,如今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彼此特别有话。陈石港把九弯战后的情形一点一点地告诉杜荣林,包括各土匪的下场。杜荣林最关心最注意是那一个:刘四斤。
“俘虏里没有。”陈石港说,“可能死翘翘啦。”
杜荣林说你老人家查一下,一定要准确。如果是抓住了,押在哪?如果打死了,埋在哪?请陈石港务必亲自了解,要特别“印经”,别马虎了事。战斗那天陈石港不在九弯,他带队抄土匪老窝土圆楼去了,因此他得找其他人了解。没几天后陈石港来了,表情有些异样。他说,仔细查过了,九弯之仗俘敌三十余,未有刘四斤。毙敌二十余,打扫战场时就近埋了。参加埋尸的几位俘虏回忆,不记得有刘四斤的尸体。
“但是其中几个死人没法认,头脸炸烂,搞不清是谁啦。”陈石港说。
杜荣林摇头,骂了句:“妈的。”
显然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了,二是跑了。死了拉倒,要是跑了藏了可没那么简单,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他来。跟这土匪小头目,杜荣林除了几笔账要细细清算,特别还想听他说点缘故,凭什么小土匪那般好兴致,想捕一个活的“大北杠”?凭什么还拟将杜荣林千刀万剐?杜荣林就这性子,他认真起来了。伤好以后他一定要亲自查一下,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刘四斤。
有一天陈石港探望杜荣林,正碰上秦护士给杜荣林喂汤。杜荣林摇着头说这汤味道不好,太腥了,别给我吃这个。护士不依不饶,和颜悦色,只说15床你一定得吃下去,你的伤口正在长肉,得帮你添力气。杜荣林却也听话,强忍着让护士一口一口喂下了一碗汤。护士走后杜荣林对陈石港发牢骚,说你们这地方怎么就给人喝汤?我们北方人吃馍,吃烙饼,不像你们总吃鱼,像猫一样。我们也不像你们把什么东西都拿去煲着喝,弄得人满肚子水只想解手。陈石港说你“大北杠”你懂个啥?光知道腥,你知道人家喂你的是个什么好东西啦?
陈石港是“南蛮”,他当然一清二楚。他告诉杜荣林,秦护士那碗里装的是力鱼汤,闽南人管力鱼也叫乌鱼,认为这种鱼特别有力气,帮人长肉,动过手术的人吃了乌鱼煲的汤,伤口恢复得特别快。问题在于乌鱼价钱很贵,而且肯定不在医院病员食堂的菜谱上。
“她还给你喂过些什么啦?”陈石港追问。
杜荣林摇头,他还真不清楚。他腹部伤还没好,只能吃流质,秦护士汤汤水水给他喂过许多东西,鸡汤、鸭汤、乌龟王八青蛙海米,什么汤都有。
陈石港大笑:“完了完了,这都迷魂汤啦。”
他说医院里除了酒精就是消除药水,哪有七汤八煲如此好吃,肯定是这秦护士在自家厨房特地给杜荣林煲的。秦护士不吭不声,杜荣林居然还会嫌腥嫌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他陈石港就没有这般口福?
陈石港发现秦护士对杜荣林特别好,年轻姑娘崇敬英雄是一重缘故,朝夕相处,护理照料,不免日久生情,这姑娘可能早就以心相许了。杜荣林还浑然不觉,只道是医院自有鱼汤。他对这位护士姑娘十分依赖,显然也颇有好感。陈石港兴冲冲决定插一手成人之美。他跟秦秀珍说杜荣林,说这一心“消灭敌人”的“大北杠”勇如天神。反过来他跟杜荣林说秦秀珍,建议杜荣林下决心就找南方老婆,他说南方女人贤惠秀气,尤其是会煲汤,比你们大黑粗北婆子强。有一天他一脸忧虑,心事重重来到杜荣林的病床前,伸手指着护士室,摇了摇头。
“你麻烦了。”他说,“是大麻烦。”
第四章
月下乌啼
1.
九弯大战之前,罗进从来没死过心。在跟解放军剿匪部队玩猫捉老鼠游戏,打得难舍难分之际,罗进处处留心,千方百计寻找刘小凤的下落。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女人。
解放军围剿叶国明部时,叶把队伍分散避敌,几个叶系小卒在深山密林里找到一个搭在石头缝里的草寮,众人闯进去,搜出一个年轻妇人,蓬头垢脸,脏得像是垃圾堆里的一团破布。拉到水沟边洗洗再看,不得了,脏婆子竟然变成个大美人。据说这妇人原是外乡人,因为兵荒马乱流落到这一带,突然被人捆了,抬到深山,卖给这边一个猎户当老婆。叶国明部小卒发现那天,恰猎户外出,只妇人一个独守草寮。这种妇人怎么能便宜了猎户?几个小卒七手八脚把妇人搞了,还决定夺人之美,把她带回老窝孝敬他们的头目叶国明。但是他们还没走回老巢,叶国明就栽在大北杠手里。后来叶系人众作鸟兽散,妇人也跑得不知去向。
罗进听到消息,立刻想起刘小凤,不禁手心汗湿。他问了线索,带着几个人潜进深山,东访西问,直扑山中猎户的家,在那里见到了传闻中的落难女子。这妇人果然有几分姿色,举手投足风韵不凡,虽然离下凡天仙还略差一点,毕竟不是一般乡村妇人可比。该妇压寨夫人没有当成,在叶国明部散伙后自己跑回深山,还跟土里巴叽的中年猎户做一窝。一看她不是刘小凤,罗进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却又失落无比。
罗进追问妇人的来历。妇人表情麻木,提到了山谷,清晨,车队,狭窄公路和枪炮声。罗进只觉浑身发抖。妇人说,那天清晨她在山谷河边,她们七、八个女人分散在小河畔,各自做事,有泼水洗脸,有刷牙,她是跑去解手,卡车上很拥护,不方便,车队马上又要出发,不解手途中一急就麻烦了。仗就在那时打起来,解放军的子弹大雨一般从山上瓢泼而下,女人们都吓坏了,趴在河岸边不知道怎么办。有人爬起来往公路那边跑,有的才爬出河岸就中了枪,从河岸摔下来,一直滚到河里。
“有没有一个小个儿?圆脸,年纪轻轻,梳着两条辫子的?”罗进问。
妇人直摇头,说当时光是心里慌张,没注意其他。
罗进心情沉重。这是真话,战斗突然爆发时,别说妇女,男人都一样发懵。谁还能记住那时的所有事情?
妇人向罗进提供了她所知道的情况。她只对自己的事情异常戒备,什么都不说,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丈夫是什么军阶的军官,一句不讲。也许对她来说那已经算得上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罗进问她从叶国明部出来后怎么又跑回猎户这里,难道心甘情愿就这样让一头黄鼠狼似的山间猎户压在破草席上睡一辈子?她神情暗淡道:“我一个女人还能怎么办?”罗进问她还有什么打算?前国军军官家眷,几被土匪掳为压寨夫人的现山乡猎户婆娘摇摇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罗进手指发痒,差点掏出枪把妇人毙掉。对她来说,也许死了比活着还更好一些。但是罗进到底没有动手。他让手下人给妇人几块银元,离开那个草寮。
罗进感到绝望。刘小凤在哪?也这样吗?
还有女儿。当初为了寻找妻子,罗进狠心一甩把女儿丢在河中竹排上,本已跟这个亲生骨肉永久失散,哪想如小凤说:“上帝保佑”,上帝又把这孩子的影子送了回来。罗进认出了杜荣林,眼前突然浮出一条寻找女儿的线索。如果当初女儿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就一定有个下落,“大北杠”一定知道。罗进跟杜荣林邂逅之后,两次放过将他乱枪打死的机会,想活捉他,是希望存个活口,从杜荣林嘴里问出女儿的去向。在九弯伏击杜荣林运粮船队时,罗进奉卢大目之命,从一个竹头堆后边朝溪流喊话,声称想把杜荣林千刀万剐,这是实话,杜荣林让他妻离子散,当然恨之入骨。但是他心里还抱一线企望,能在将杜荣林下锅油炸之前,把女儿的下落搞个明白。后来成排手榴弹飞起来落到木船上,罗进看到杜荣林据守的木船船帮喷射般腾起,船舷后边的人随着爆炸飞向空中,寻女的唯一线索被炸成一滩血水。完了。
到了枪声和喊声突然在后边响起,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解放军剿匪部队主力包围于九弯时,罗进当机立断,于竹林里外乱哄哄中爬出藏身之处,滚下河岸,一直滚入水中。三十六计走为上,罗进一跑了之。
其实他早在盘算逃跑。几个月前,他自作主张跟踪杜荣林到溪坂,企图活捉,受挫之后卢大目骂他:“你小子坏事。”倒没怎么计较,罗进却知道这事没完,卢大目猜忌心很强,受到他怀疑的小头目通常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暗枪射杀于乱战之中。罗进装得若无其事,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忖出路。寻妻寻女似乎都成泡影,还有什么必要留在匪窝里挨共军的子弹和卢大目的黑枪?共产党新政权正在逐步建立稳固统治,卢大目一类土匪肯定都要乌乎哀哉没几天日子了,这时不跑还等着领什么赏?罗进趁乱行动,于九弯出逃。罗进生长南国,水性好,潜下水后即甩掉衣裤,溜之大吉。这是他第二次泅水脱逃,做起来得心应手。那一天他游出几里路远才爬上岸,躲进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时九弯的枪声还远远传来,送神鞭炮似的噼啪不绝。
罗进踏上逃亡之路,如丧家之犬。罗进在闽南一带为匪,杀人放火,共产党和老百姓都饶不了他。大陆全境已被解放军占领,他能跑到哪里?藏进哪个鼠洞,才能不被认住、掏出和清算?罗进小心行事,昼伏夜行,走一步看一步。他先向西,潜入深山,从福建西部龙岩一带逃进广东,再折转南行,历尽艰辛,慢慢走入潮汕。童年时他随父母从台湾出走后,曾在潮州祖家生活数年,在当地还有一些族亲,后来日本鬼子攻进广东,乡人“跑日本”四处逃难,罗进一家才离开潮州去了赣州。罗进在潮州乡下找到一个远亲,论辈份是他表兄,此人在乡村开个杂货铺,为人吝啬、尖刻,看到罗进衣衫褴褛进了家门,他眼睛眯起来,满眼里全是鄙夷。
“做啥呢?”
罗进嘿嘿道:“给阿叔添麻烦了。”
罗进编了个故事,说自己在赣州做生意,跟人合伙卖棺材,兵荒马乱死人多,生意尚可,赚了点小钱。前些天到广东梅州买木料,顺道回潮州看看,还给表兄表嫂都带了点小礼物。却不料路上撞着土匪抢人,东西没了,只捡条命来见表兄。表兄说年纪轻轻什么不能干?卖棺材?晦气!罗进说眼看天下太平了,他想改行,做药材生意,靠他人跌打损伤糊自己的口。他记得父亲说过他们家有一个亲戚在香港做药材,生意挺好,表兄清楚吗?表兄说那个人呀,也没听说怎么样了。
罗进特意前来领教表兄白眼,也不是丧家之犬胡乱投奔,他有一件要事非找到此人不可。罗进自忖大陆全境已经尽归共产党,藏到哪里都不安全,唯走为上。以目前看,香港当是他逃亡首选。那里还有罗进的一个亲姐姐,可资投奔。罗进父母生有两个孩子,姐姐比罗进大七岁。一家人从台湾回到潮州定居后,姐姐被父母许配给一个邻乡青年,不久两人结婚。罗进的姐夫为人老实厚道,会做饭,让一位在香港开潮州餐馆的族亲叫去帮忙,罗进的姐姐跟着也去了香港。姐姐去港之初与家里时有书信,日军侵占香港、罗进随父母“跑日本”逃往赣南后联系尽失。抗战胜利后罗进曾多方打听姐姐一家去向,总无结果。罗进因此在逃亡途中找到表兄家里,这位乡村杂货铺小老板除为罗进的表兄外,还是罗进姐夫的堂兄。
表兄摇头说,那一家人好多年没消息了,从日军进攻香港后就失去了音讯。
罗进在表兄家住了两天,不辞而别,临走时把表嫂一不留神没有看住的一点细软席卷而去。罗进潜逃需要盘缠,当过几天刘四斤,学点打家劫舍,卷表嫂一点细软当然小意思了。不久罗进从番禺一个小港坐上一条小船飘泊珠江,于夜中偷渡香港。他们的船在珠江上碰上大浪,晃得几乎倾覆。靠岸前香港水警巡逻艇砰砰砰远远开过,探照灯一扫,小船差点现形。还好有惊无险,船舷最终靠上港岛一个僻静海角。历尽千辛万苦,到底偷渡成功,逃出已由共产党掌控的大陆,罗进往海滩上一趴,久久不起,像是忽然断气了一般。那一刻他满心悲愤,无法割舍。
就这么完了吗?妻子女儿都丢在远处崇山峻岭间,家破人亡,从此天各一方了?
他满心不甘。
罗进入港其时,香港还没有后来的繁华。有大批逃亡者涌入,包括罗进这类当过上尉干过土匪者。港岛上没有解放军,却有港英警察,偷渡客谋生不易,想改换门庭重操旧业当个港匪都不得其门而入。起初罗进只能小偷般游荡,一边找饭吃,一边打听香港亲戚下落以求投奔。他没找到父亲提到过的堂叔,也没找到姐姐和姐夫。姐姐一家居住的区域,在日军进攻香港时让炮火夷为平地,姐姐一家估计早化为灰土。罗进走投无路间,东亚局势忽然大变。1950年5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干涉中国内政,宣布对台湾实施武力保护。仓皇败退台岛,在随时准备渡海强攻的解放军大兵压制下惊魂不定的国民党政权突然喘了一口气,活转过来。
罗进找到国民党政权驻港机构,辗转去了台湾。罗进入台后遇上一位军中旧友,此人跟罗进曾在九江共事,关系不错,后来顺利逃出大陆,没像罗进这般人不人鬼不鬼进山入匪“深造”。旧友已升为校官,开始得道,他帮助罗进重入行伍,进了军事情报部门。罗进被派往金门,那里是最前线,与大陆的距离在视线之内,离罗进记忆犹新的龙潭山谷以及九弯,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近在咫尺。
罗进是自愿前往前线。尽管已近绝望,手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供找寻妻女的线索,对他来说,那方山水让他无法割舍,靠近一些,或许还能找到机会。无论如何,她们都留在那一边,可能都还活着。
做梦似的,现在他从这一边朝那一边张望。
2.
那时候金门整个儿是座海中的碉堡,这个碉堡孤零零远离台湾,紧挨着大陆,完全置于解放军的火力圈下。小岛上重兵云集,处处战壕,地下坑道工事蛛网般密布,却没有谁真正认为金门是守得住的。1949年10月,从长江以北一直打过来的解放军攻下厦门之后,几乎毫不停顿,就凭着数百条小渔船,发一声喊一口气就打上了金门岛。要不是因为进攻部队准备不足,加上潮水不顺船只搁浅被毁后续接济不上,金门早就易手成为厦门第二。时逾两年,罗进绕一个大圈终于从海里爬上金门的这个时候,解放军所能动用的兵力、物力远比当年强大得多,他们已经不再只有打一响拉一下栓的几支步枪,他们在海岸上架起了能够轰击金门的大炮,新组建的空军和海军已经准备进入前线,军力虽难说可以立刻攻击台湾,制服金门却已绰绰有余。但是他们却不再急于攻打这个小岛,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北边朝鲜战场,在那里抗美援朝,同与美国人为首的“联合国军”大打特打,难舍难分,金门随着台湾一起意外地躲过一场迫在眉睫的痛打,得以缓过气来。
罗进在岛上处理情报事务。那时的金门岛是双方情报战的一个热点,台湾方面靠它大量收集大陆情报,特别是福建南部和广东东部的军情,并策动、指挥潜伏大陆人员从事破坏活动,包括爆炸、暗杀及各式蚊子苍蝇类型的扰乱。解放军情报部门也密切注视金门岛上的动态。不时有解放军侦察人员悄悄潜上金门及其属岛,藏匿于各角落,刺探岛上兵力部署,掌握沿海和纵深火力配置,再顺手牵羊,趁夜色浓重把前沿哨兵或者查哨军官拖下海,带上接应船只,作为活口捕回大陆。罗进是双方情报战中的一粒卒子,他负责一个小组,代号021,忙碌于长官安排的任务,天天跟一批情报人员耗子般龟缩于巨大的地下指挥所里,靠一些招魂幡似的高高伸出地面的天线,跟大陆上东躲西藏的间谍电台联络。要是走出坑道,他们这群耗子便成了三教九流一伙杂种,有的长衫有的短裤,有的打扮得完全就是乞丐。他们坐上一些个快艇,鬼鬼祟祟出没于大陆沿海各岛屿附近,在某一个地方放下一条小舢板,把某一个穿潜水服背氧气瓶的水鬼投入海中,在另一片海域则靠上一条渔船,从上边接下一个面目不清的家伙。用罗进自己的话说,干的全是鬼活。
罗进在金门岛上学会了喝酒。心中空怀期盼,钻在老鼠洞似的地下坑道,越过一片水雾,在无休无止的大陆远眺中满心悲凉,人到这种份上能不喝酒?
金门岛上产一种酒,叫金门高粱,是一种烈性白酒,入口火辣,特别有劲。若干年后对这种酒的嗜好被一些贪杯的台商带回大陆,慢慢地便有人把它叫做台湾名酒,一时风糜。当年罗进上尉在金门当情报耗子时,这种酒只能算小岛土酒,还没法梦想后来那么大的名气。罗进在金门,每逢钻出坑道休假时日,百无聊赖他就想起它来。
因为金门高粱罗进认识了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吴淑玲在罗进驻地附近的小镇上开一家小酒馆,馆子里只卖金门高粱。老板娘能在一个几乎完全成了兵营的小岛上开酒馆,一来因为她是本地人,二来因为她的丈夫曾是当地一个保安队的队长。此间所谓“保安队”跟罗进在大陆上混迹的卢大目“东南反共纵队”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些杂牌货色。在1949年秋天解放军进攻金门岛的那场大战中,老板娘的队长丈夫奉命率部参加滩头战斗,保安队七零八落不堪一击,队座大人在战斗中被解放军机枪击毙,身上中了十几发子弹,他的太太被这十几发子弹打发成一个寡妇。战后小寡妇在小镇上开了家小酒馆,当上酒馆老板娘,守着一个小男孩聊度时光。
老板娘年龄比罗进略大,个头很高,模样挺漂亮,只是脸型瘦削,颧骨挺耸,下巴有些尖。罗进所在情报部的军官都说这小寡妇果然天生一副克夫相,她那个保安队长不被共军的机枪打死还干什么去?老板娘吴淑玲在军官中不太有人缘,不像一些小寡妇谁都能摸,她有些变态,既要死呆在丈夫丧命的小岛上卖酒,跟十数万大兵混在一块,又不让人顺便吃她点豆腐。这个人敢说敢为,什么样的大兵都对付,经营小酒馆珠缁必较,从来不给赊账,绝对不吃一点亏。但是她不往酒里兑水,她的金门高粱地道正宗,无可挑剔。
有一回,罗进值完班出了坑道,恰外边下雨,天气阴冷。罗进披着一件雨衣走向小镇,一脚高一脚低穿过泥地,踩得胶鞋上全是烂泥像一双小泥船。也许因为天气缘故,那天小酒馆生意冷清,除罗进外,只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官。罗进向老板娘要了一碟花生,坐到窗前一张桌边,把酒倒在杯里,不声不响,一小口一小口地埋头喝酒,时而抬头往窗外看看。窗外阴阴沉沉一片水气,远处大海哗哗有声。
忽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罗进的桌边。
“那边还有谁?”她问。
这是岛上的习惯说法,“那边”指的是大陆。老板娘问罗进时还把嘴角往窗外一呶,做了个示意。
罗进摇摇头,说:“我是高雄人。”
老板娘说:“骗不了我。”
老板娘说她已经观察罗进好久了。她注意到罗进到这里都是独自喝闷酒,从来不管别人,也从来不多喝。到她这家小酒馆的酒徒什么样的都有,扎堆的,吵闹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爱占小便宜的,都有,像罗进这样的却不多。
“有什么想不开的?”她问。
“没有的事。”
“太太在那边?”
罗进一声不响。
老板娘站起来走回她的柜台,隔会又走过来,把另一小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也不说话,转头再去招呼店里那个醉醺醺的士官。
罗进喝完他的酒,起身离去,那时外边的雨已经停了。回到坑道,罗进才想起自己没把雨衣带回来,丢在小酒馆,算是酒钱之外再给老板娘送一份薄礼了。
他没去找那雨衣,后来他再去小酒馆时也不提起。没想老板娘却记着他,在他独自喝酒时把那件雨衣放到他的桌边,雨衣已经晾干,整整齐齐折成个四方形。
“我要在酒钱里给你加两个保管费。”老板娘说,“雨衣你还想要吧?”
罗进说:“别收太狠。”
末了算酒钱,没有多收,老板娘没那么抠。
后来有一次去喝酒,恰又碰上顾客冷清时分,老板娘走过来坐在罗进身边,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说:“还那么放不下吗?”
“没什么放不下的。”
“我看得出来。”老板娘说,“这年头,多少人都一样,不能老解不开疙瘩。”
“没的事。”
“听说过我的事吧?”老板娘问。
罗进点点头。
“他们说他中了十一枪。”老板娘说,“脸都给打烂了。那时我眼睛全是糊的,根本就看不见。”
她说人就这样,过来就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心里有东西解不开,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一些。别让它一直在里边磨,钝刀子割肉痛死人。
后来有一回罗进多喝了点酒,跟老板娘说起“那边”的一个清晨,说起那个车队和意外的枪声,以及溪中的急流。
“都完了。从那时候,”他说,“心里就这样,一阵阵的。”
老板娘用她的黑眼珠紧盯着罗进。
“那是....”她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多大了?”
“当时不过三个月。算来,比你儿子小一点吧。”
老板娘唉了一声。
3.
后来罗进总想,到底是刘小凤,还是她的天主在冥冥中安排了这一切呢?
他跟老对头杜荣林再次相逢,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刻。
1953年7月,一个晚间,罗进奉命率一个联络小组,跟着本部长官上了停泊于港口外的一艘军舰,随船队驶离金门。船队有十来条船,载有大量军械和部队,从番号看有两个海上突击大队,四个主力团,粗粗一估,兵员在万人以上。
“这会是上哪玩去?”罗进暗自惊讶。
那年月里此类高度戒备的大规模海上旅游活动很多,或为演练或为显示武力,各军种官兵习以为常。但是这一次似乎不同以往,这一支万余人的攻击部队准备上哪去巡回打鱼?只有缩在旗舰指挥台的最高长官清楚,情报官员罗进凭借自己的鼻子却能嗅出空气里有一股异常气味。在别人的鼻子里,海风像往常一样带着股咸腥味,他们不知道此刻空气中的电波异乎寻常地密集,它们在各式密码的掩蔽下紧张地传递着各种绝密信息,罗进密切注视着这些起落于海浪之上的波纹。
船队启锚驶向大海,先向东,朝着台湾方向,然后折转向南,再悄悄转为西向。这个夜晚天气晴好,大海风平浪静,一派安详。
午夜,罗进的电台接收了一条情报。
“共军沿海部队紧急戒备。”
罗进心想,好快。
这条情报有两方面意味,一方面表明本船队和部队出海的情报已经被对方掌握,解放军的情报人员效率不低,其指挥机构已经注意到金门守军这次行动不同寻常,连夜下达了备战命令。另一方面,潜伏在大陆的本方间谍效率也还行,解放军沿海各部队开始有所动作,情报就得以回传。双方互相渗透之深由此可见。
晨曦升起于海面,一道黝黑岸线出现在开足马力轰隆轰隆向西直进的船队前方,船队上警报齐鸣。
“准备战斗!”
前方是东山岛,福建最南端一个紧挨大陆,形状近似蝴蝶的岛屿。时该岛有近十万居民,有一座县城,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集镇,若干农村和渔村,守岛解放军主力是一支地方部队,有两个营的兵力,约一千人。罗进曾分析过这个岛屿的情报,对有关情况了如指掌,知道是一个可供选择的攻击目标,却没想到上司真要在这里动手。国民党军撤至台湾后从未停止声言反攻大陆,但是除组织小股兵力骚扰大陆沿海外,没有贸然行事隆重开打,直到今天。
罗进恨恨不已,咬牙切齿期盼反攻,他有自己的理由,不攻上去他怎么回大陆寻找妻女?他也清楚实力悬殊,反攻谈何容易。当时他还不知道,他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被称为“反攻序幕”的东山战斗竟是“反攻大陆”咏叹调的绝响,是两岸隔海对峙数十年中,由国民党军队发动的唯一一场具有一定规模意义的实战。
这天黎明,当装载战斗人员的船队扑向东山岛东部海岸,护卫军舰上的大炮狂轰滩头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一支直接从台湾本岛起飞的空中支援部队按事先部署,在规定时刻跨越海峡,飞临东山岛上空。铁乌鸦驾到之后两路分飞,一路支援海上部队登陆,一路掠过滩头飞向岛的另一侧,在天空中撒播下一串又一串鸟粪般的黑点,这些黑点逐一化开,变成一个个降落伞,挂着一个个士兵自天而降。这是一次海陆空部队的协同作战,一次对诺曼底登陆战的小型模仿。在罗进的印象里,国共两军在战争中使用伞兵,这还是第一次。
罗进翻出地图,研究东山地形,断定伞兵部队是降落在岛西北角,那里有一个渡口,扼守着这个岛屿通往大陆的最便捷的海上通道,是这个海岛的咽喉。伞兵部队的任务显然是掐住要害,占领渡口,切断岛上力量单薄的守军之退路,同时阻止解放军援兵从大陆渡海入岛,这显然是战局的一个关键。
罗进随登陆部队下船,踏上小岛的土地。部队上岛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发展,任务是穿越岛屿中部一片低矮的山地,打到岛西北部,与降落在渡口附近的伞兵会师,确保切断小岛与大陆的联系。另一路直攻县城,实施占领。罗进随第二路部队行动,扑向东山县城。岛上守军主力不在县城,罗进他们未经大的战斗,很快就进入城关。这个县城依山面海,有排排民居鳞次栉比环绕小山,修建于海湾畔,突然降临的战火使城区笼罩在恐怖之中,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声在此起彼伏。
罗进率自己的情报组占领了城区中心地带的一个小学校。时值暑期,小学校里空无一人。罗进指挥手下人在小学教室里安装发电机,树起天线,安置电台。技师正调试机器,就听外边“啪”地响了一枪,随即有一排手榴弹黑压压越过围墙直飞过来。院里人们扑通扑通一起扑倒于地,心惊肉跳听炸弹落地那些噼哩啪啦的声响。
没有爆炸。爬起来一看,地上是十数个鹅石,圆的扁的滚得到处都是。
“到外边看看。”罗进下令。
几个士兵跑到门外,只见门外的哨兵直挺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头上身上满是乱棍打过的痕迹。步枪被抢走了,袭击者已跑得不知去向。
后来哨兵醒了,说:“像是群孩子。”
罗进下令加强警戒,说:“对可疑的,不问大人小孩,格杀勿论。”
罗进让警卫人员在小学校外围巡逻一圈,向四周射击,以示威吓,警告周遭潜藏的对手。时全城戒严,小学校周围没有人影,只有冷枪热枪在各个角落“砰砰”起落。罗进知道自己这种武力威吓恐怕毫无效果,却也没有其他办法。这不是在金门,是在共产党已经统治了数年的一座敌对的岛屿。电台架好后,罗进一边监听空中电波信息,一边呼唤潜伏在岛上的谍报人员,这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务。
这时岛上其他地方的战斗如火如荼。岛西北部,激烈的枪炮声海涛一般起落,无休无止。负责主攻的海上突击大队主力在飞机、舰炮支援下进攻岛西北高地,遭到了据守该处的解放军守备部队的顽强抵抗,力量单薄的守备部队没有像事先预计的那样在十倍于已的强敌到来时撤离小岛,或者退据渡口,他们死守在岛西北高地,遭受惨重损失,仍固守不放,拼死相争,阻止海上突击大队打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与此同时,空降到渡口附近的伞兵遭到一支解放军小股部队与当地民兵的沉重打击,空降兵落地之前就遭遇乱枪射击,立脚未稳就被分割,只能分散作战,无法有效集中,没能按计划占领渡口。伞兵们被迫丢弃装备,撤往渡口后的小山,准备集结后再攻击渡口,解放军部队和民兵追着打,双方战得难舍难分。
罗进通过电台监听战局。渡口那边伞兵一个分队长在步话机里破口大骂,要空军轰炸渡口的共军和民兵,还要被阻于高地另一侧的海上突击大队赶紧增援。这一边海上突击大队的联络官则声称已经把解放军驱赶到高地上方,很快就可以打掉他们,粉碎他们对进攻的阻击,与伞兵会师在渡口。
“共军增援部队从渡口上岛了!”伞兵报告,“从大陆上坐渔船过来的。”
“肯定是对岸小股部队。”联络官回答,“共军大部队没那么快,漳州九龙江江东桥叫台风搞坏了,还没修好,他们至少要三天才赶得到。”
后来伞兵报告说,从渡口进岛的共军增援部队至少有两个连。联络官说不要紧,放他们上岛,多吃一个是一个。
“坚持住,我们很快打过高地。”突击大队的联络官许诺。
罗进还监听到另外一个电台的呼叫,显然出自控制高地阻击进攻的解放军守岛部队。电台报告:“敌人再次冲锋,有两辆水陆两栖坦克。”
罗进还收到台湾广播电台的最新新闻:“东山捷报:国军于今晨攻占东山岛,歼灭共军守军两个营,击毙共军守备团团长。”
罗进手心开始出汗。他想这他妈说得太早了,这一仗看来麻烦。
罗进不管打仗。在岛上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把小学校变成了一个谍报据点,以各种不引人注目的身份秘密潜伏于岛上的谍报人员匆匆来去,到罗进这里密报情报,领受任务和设备、经费。小学校平静表面下气氛神秘而紧张。
当天晚间,战斗到了一个转折时刻。伞兵未能按计划占领渡口,海上突击大队未能冲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从大陆驰援东山的解放军主力迅速于对岸集结,连夜渡海,数百艘渔船蜂拥而上,越过海湾进入小岛,战局至此已无可扭转。
罗进分析情报,断定这一仗打不下去了。解放军主力不像估计的那样要三天时间才能赶到,他们用难以置信的速度从福建和广东两个方面奔至,福建南部赶来的是几年前横扫东南的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所属部队,广东方面赶来的是曾于1949年一年间从东北打到海南的第四野战军所属部队,两股大军正像潮水一样漫向小岛。
罗进满心沮丧。
就在这时,在东山战地,一个让罗进刻骨铭心的故人跟他邂逅相逢。
“共军沿海守备部队杜荣林部已从古雷一带渡海增援东山。”
罗进看着潜伏大陆的谍报员发来的电文,不觉心里一惊。他想这不可能,搞错了。这人早死了。在九弯,他亲眼看到这“大北杠”在手榴弹爆炸声中从小船后边飞起来,轰隆一下去了另一个世界,血水染红了河水。
或者他没死?或者是另一个人,同名同姓?
第二天上午,罗进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有关谍报人员迅速疏散,罗进安排他的人员和设备搭乘一辆吉普车离开小学校。他们在战火中空旷而纷乱的县城城区兜了一圈,罗进吩咐上士司机把车开出城外:“看看去。”
他们的车出县城后顺一条土路朝北疾驶,时近中午,岛屿北部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一点一点向南逼进。罗进知道解放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反攻,自己这一方已取守势,前沿部队在拼命阻击解放军的反攻,掩护撤退,他们不可能支持太久。罗进看到一队队疲倦不堪的士兵顺着土路撤往海滩,凄凄然又有了当年兵败如山倒之慨。
他跟退兵反道而行,一直往前拱。不多久,司机脸色发白道:“长官,过不去了。”
车停在一个山腰上,路在这里被炸断了,附近空无一人。
罗进说:“调头。在这里等我。”
他跳下车,穿过山腰上密布的棘条和灌木往山头走,那时激烈的枪声大潮一般席卷前方。罗进伏在一块黑色巨石后边隔岸观火,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山头。那边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密密麻麻正在跃出沟坎、石头和树木,朝山顶冲锋。山头上乒乒乓乓全是他们的枪响,阻击部队的枪声已经被完全淹没。
远远地,罗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解放军士兵的吼叫。
他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他想起了杜荣林。也许“大北杠”真的还在,没死,从阎罗王手缝里溜回来了?这个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老对头此刻也许真在这个岛上,在枪林弹雨中?也许他还会像上次一样闯进罗进的望远镜里,上天有意让他们在这里远远相逢,再续奇缘?
罗进缓缓移动他的望远镜。
没有,他没看到牢记于心的那个人。
4.
“你没死啊。”老板娘说。
罗进说是的他活着回来喝酒了。
老板娘把一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盯着罗进的眼睛看。
“死了不少人?”
“有一点吧。”罗进回答。
他知道东山一役损失大约三千,包括死伤和被俘人员。其中有大批人是因撤退不及,被炮火轰杀于海滩上。前后36个小时,号称“东山大捷”,这一仗其实很不合算,无捷可称,罗进心有不甘。
老板娘给罗进斟上酒,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不多久她又转了回来,在罗进那张桌边坐了下来,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以为你叫共军给收拾了。”她说。
东山之役返回金门后,罗进生了场病,是比较厉害的胃溃疡,这种病容不得他喝酒,他有一段时间没去小酒馆会见老板娘的金门高粱。后来有一个同事跟他说,小酒馆的老板娘在打听他,问说,那个姓罗的上尉是在东山给打死了吗?
罗进便去了小酒馆。他对老板娘说自己没死,但是胃给打烂了。通常胃溃疡跟神经系统的不良状况有关,打仗时神经系统很难松弛,所以胃容易出毛病。
老板娘问他:“知道你怎么才没死吗?”
罗进挺奇怪:“听起来你好像知道?”
“我给你烧香了。”老板娘说。
罗进不禁嘿嘿发笑。
“你还真给我烧香?”罗进问,“有这回事?”
“你不信?”
“你烧那香有用吗?”
“你说没用?”
“那时候怎么没用?你那队长?”
老板娘一声不吭,顺手端起罗进面前的小酒杯,“扑”一下把半杯金门高粱泼到罗进的脸上,而后掉头走开。
罗进的眼中又涩又辣,是几滴被泼进眼角的烈性白酒在刺激他的角膜,他揉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没想到老板娘对他如此在乎,居然为他烧香,祈求佛祖保佑他别让共军乱枪射死。他自知过分,不该拿其前夫损她。老板娘是个小寡妇,她的丈夫,前保安队长在1949年秋天的金门之战中被登岛解放军击毙。显然老板娘的烧香拜佛无济于事,她天生一副克夫相,恐怕她越烧香越把丈夫往枪口上送。但是罗进也不该去触她的心病。
后来罗进总记着泼到他脸上的那小半杯金门高粱,还有自己眼角上那种又涩又辣的感觉。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和刘小凤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相比而言,丢失在大陆的刘小凤对他已恍如隔世。
有一天夜间,罗进带着几个人,化装成渔民,开一条渔船巡游海上,逐渐靠近大陆沿海,在一个岛礁群接应一条小舢板,把一个身材瘦小,嘴里镶两颗金牙的白脸汉子接回金门。这个人是罗进负责联系的大陆沿海地带一个情报站的站长,叫王汉夫,这当然是个假名。在大陆,王汉夫的掩护身份是油漆店老板,他的伙计以油漆家具为名于四乡奔走,打探各种情报。东山战役后不久,王汉夫的一个伙计落入大陆公安人员之手,情报站面临暴露,上司指令他撤退,罗进下海把他接应回金门。
王汉夫给021也就是罗进带来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纸袋,从里边乱七八糟抖出一堆破烂,铺陈在罗进的办公桌上。罗进捡起其中一张照片端详片刻,确认无误。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座小山,照片上有两人,都是解放军军官,一个中等个儿,一个高个头,高个子那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杜荣林。
这人现在是对岸地方守备部队一个独立营的营长。东山战役那会他是副营长,他的营长因探家不在部队,临时由他代理营长。战役中他率部登岛,因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战后升任营长。
他果然活着,没死。
王汉夫对罗进说,按罗进布置,他搜集了解放军这一部队及其营长的一些情报。该部组建不几年,姓杜的是在东山战役前不久才调来任职的。王汉夫听说这大个子“北杠”打过不少仗,受过重伤,几年前在山区剿匪中曾被一门炮弹击中,差点被炸死。
罗进没有更正。他当然知道杜荣林挨的什么,土匪哪有炮,就一些手榴弹而已。
王汉夫说,“这人有点意思。”
王汉夫捡起另一张照片,放到罗进面前。照片上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姑娘,王汉夫指着其中之一告诉罗进,这护士嫁给了杜荣林,她在杜荣林养伤时护理过他。
“姓杜的差点叫这女的弄死。”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秀气温柔,并无凶神恶煞之相。如杜荣林这般了得的解放军军官怎么会让她差点弄死?其中有故事。这位姑娘姓秦,本地人,初中毕业后考入一所天主教会的护理学校,读护理专业,书读得好,毕业进了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不久当了护士长。解放军占领大陆后,秦护士的医院同几家小医院合并,组成当地最大的一家地方医院,杜荣林负伤后被送入该院,成为她的病人。护理养伤过程中两人好上了。这两人却是不能好的。秦护士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学医,回国后长期供职于军事医疗部门,为国军医官,军衔为上校,据称医术精湛。抗战时该上校曾脱离军职,回乡从医,内战爆发后又被召入国军,1949年随军从广州撤退去台湾,秦护士母女都在家乡福建,未能跟随离开,滞留于大陆。杜荣林是共产党的军官,找一个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医官之女当老婆,哪里可以?偏偏这人就是非此女不娶。据说杜的上司曾拿两条路让他自己挑,或者跟该女断绝关系,或者离开部队转业。杜荣林不愿离队,也不愿负情,一直不结婚,为此被冷落了一段时间。这个人作战勇敢,有战功,上司对他一直十分器重,舍不得把他清除出军队,总想说服他为前途计,回心转意,打消娶这姑娘的念头。结果赶上东山战斗爆发,杜荣林临时受命率部队上岛,打得很凶,又立了一功,终于使他的上司决定让他继续留在部队里。
“现在他们结婚了。”王汉夫说。
罗进摇了摇头说:“好,有他受的。”
他把王汉夫的东西收起来,什么都没有多讲。
王汉夫离开金门去了台湾,而后消失不见。
那天黄昏,罗进出了坑道,去吴淑玲的小酒馆喝酒,老板娘像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一小碟花生和一个小酒壶,让他独自斟酌。到月上中天,罗进已经喝得差不多,小酒馆渐显人影稀疏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罗进悄悄把酒杯往边上移了移,他想,她不会还想再泼他一脸,用已经卖给他的酒再免费灌溉他一下吧?
“我要走了。”她说,“这个铺子不开了。”
罗进吃了一惊。
老板娘说,她受不了这里的空气,没完没了,全是大兵和战争。她在这里给亡夫守了几年灵,也差不多够了。她要把铺子卖掉,搬到台湾去,那边有亲戚。
“你也走吧。”她说,“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罗进看看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也看着他,两个黑眼珠在淡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对黑色的宝石。罗进扭头去看窗外,窗外月色如洗,大海在月光下平静地起伏,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月色里大海那一边朦朦胧胧。
罗进的心里又是那种痛,隐隐不绝。老板娘形容过,钝刀子割肉,就在里边磨。
他说,他哪都不去,就在金门效忠党国,时刻准备反攻大陆。看来真有天意,上天替他从地底下招出了一个人,一个仇人。眼下他天天做梦就是回大陆与之相会。怎么回去呢?划条小船?搞个竹排?或者干脆裤子一脱,带把匕首从海里游过去?都像梦话。他不管这个,就在这里守着,走着瞧。
次篇
前线
第五章
父女缘
1.
1958年8月23日,星期6,下午5时30分,海峡沸腾。部署在大陆沿海的解放军炮兵集群从厦门、莲河和围头三个方向,即金门岛的西、北和东北三个方向同时隔海攻击,向金门国民党守军发动猛烈炮轰。数十分钟里,数万门炮弹越海登岛,重创金门国民党军阵地。时视察金门防务的台湾当局“国防部长”于岛上举行“同心聚餐会”毕,由金门卫戍司令部诸将官陪同来到金门太武山下。解放军炮轰突然开始,炮弹如暴雨倾泄,金门卫戍司令部三名副司令官在第一轮炮轰中当场毙命。
海峡战史中著名的“8.23”炮战拉开序幕。
在万炮齐轰金门之际,杜荣林在他的营部接到一个告急电话。
“老杜,老杜,老杜!”
声音惊慌失措。来电话的是秦秀珍,杜荣林的妻子。她通过分区总机接转,把电话挂到军营,找到了杜荣林。
“杜山不见了。杜山!”
“放下电话,别说。”杜荣林说,“不要再挂。”
此时部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不容其他事务干扰。沿海炮兵正在猛轰金门,杜荣林及其部队没有直接参战,却同前线其他部队一样奉命全面警戒,随时准备战斗。秦秀珍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不是不知轻重凑热闹,她不明究竟,她不是军人。
秦秀珍很少往部队挂电话。杜荣林曾经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动。今天情况特别,与炮轰金门无关。杜山是他们的女儿,时为小学生,她失踪了。
杜荣林赶往本部前沿防区,回到营部已近午夜。他在营区大门边下了吉普车,让司机把车开回车库,自己走路,从大门走向营部平房。营区四处绿树成荫,中央便道两旁两排小叶桉树树挺拔,夏日晚间,营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略带辛辣有点柠檬味的气息。杜荣林表情凝重。
通讯员站在路口一株小叶桉下边,直挺挺跟一支树桩一样。
杜荣林问:“干什么?”
通讯员敬礼:“报告营长,杜山来了。”
杜荣林不觉精神一松:“在哪?”
“睡着了。”通讯员说,“她不进屋。”
台阶上有个小黑影,黑糊糊蜷成一团小刺猬一般,这就是杜山,她没失踪,跑这里来了。通讯员报告说,今天上午司务长到城里拉给养,杜山守在后勤部大门口,车一停就爬上车斗,非要跟到营里来不可。听说杜荣林下连队去,她一屁股坐在门口,就呆在那里等爸爸。她看起来挺累,坐下来就打瞌睡。
杜荣林摆摆手制止通讯员,不让多说吵了孩子。他弯下身子把孩子抱起来,走进屋子。杜山在杜荣林的手弯上醒了,她啧啧嘴巴,含糊道:“爸爸。”杜荣林拍拍她的小脸:“睡。”孩子眼睛又闭了起来。杜荣林脱掉孩子的衣服和鞋子,为她放下蚊帐。孩子果然困得相当可以,脑袋一挨到枕头,立刻睡了过去。
杜荣林在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灯光下熟睡的女孩。要没碰上什么事,这孩子不会不告而别从家里出走,秦秀珍也不会那般慌乱。杜荣林却不急着了解,孩子在这里,这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夏夜天热,杜荣林只给女儿盖一条小被单。女儿穿件小背心,右侧身睡,额上渗着细细的小汗珠。她的左肩胛骨附近,有一个随园型伤疤半掩在背心带下。明亮的电灯光里,伤疤呈暗红色,疤痕明显,铜钱般突出周围肌肉,格外醒目。
杜荣林伸出手,摸了摸女儿肩上的疤痕,摇头,情不自禁,心里不住发颤。
已经好几年了,这块伤疤总是消不了。医生说过,有一种人属“疤痕素质”,他们的再生机能旺盛,皮肉受伤后修复快,但是疤痕特别突出,难以消除。杜山看来是这种情况。还好伤在肩胛下,衣服一穿就盖住了,不至总那般刺眼。这块伤疤真是触目惊心,不在其大,不在其红肿和疤痕,在其位置:稍往下一点就是心脏,当时要是再偏一点,伤及心脏,那就完了。
第二天早晨,军营号响。杜荣林离开宿舍时,杜山还在熟睡。杜荣林没叫醒她,只吩咐通讯员孩子醒后给她个馒头吃,叫她在房间自己玩,等爸爸回来。那天上午杜荣林召集本营各连主官紧急会议,研究强化战备相关事项。前线炮战正炽,我军可能有下一步行动,敌军也可能有反扑动作,部队箭在弦上。会后杜荣林再赴前沿连队,行前回宿舍一趟,安排营里一辆进城卡车把杜山捎回家去。
他知道了杜山出走的缘由:发生了一场内战,不是国共战争那样的事件,是家庭内战。杜山跟弟弟杜海吵驾,外婆说她。她不服顶嘴受了外婆处罚。她向外婆吐口水,被外婆收了碗筷。外婆让她认错才允许吃饭,她不认错,还骂外婆。妈妈下班后让她吃饭,却还要她向外婆认错。因此她离家出走,找爸爸,让爸爸评理。
杜荣林对杜山说:“想一想,你都对了吗?”
她承认自己也有错,不该向外婆吐口水,也不该骂人。
“你骂外婆什么了?”杜荣林问。
杜山说,她骂外婆是“野孩子”。因为外婆先这么骂她。
“野孩子是啥呢?爸爸?”她问杜荣林。
杜荣林摸摸孩子的小脸,说这是外婆气糊涂了,乱骂,没什么意思。小孩子不能骂大人,不能讲粗话,特别是女孩子。杜山一直是爸爸的好孩子,今年九岁了,要懂事才对。杜荣林说,等一会部队有一辆车回城去,他让他们把杜山带回家。妈妈和外婆已经买了杜山最爱吃的鱼,今晚家里饭桌上会有一锅鱼汤,大块的鲢鱼头,燉豆腐,加大块酸菜帮子,热腾腾香喷喷等着杜山吃。杜山离家出走,妈妈和外婆找不到她,都快急死了。
杜山立刻抢白:“才不呢。”
杜荣林拍拍她的头:“但是杜山听爸爸的话,对不?”
他告诉女儿,他要下连队去,部队在准备打仗,军营不是孩子可以随便呆的地方。
“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飞机在打仗。”杜山说,“有十多架呢。”
杜荣林说:“那是一场空战。”
几天前,接连数日都有大规模空战爆发于这一片地面的上空,双方空军出动数十架战机于大陆沿海上空猛烈格斗。早几年,国民党飞机飞临大陆,侦察、轰炸或者投掷传单,如入无人之地,穿过自家天井那么便当。8.23炮战前夕,解放军空军进驻福建前线,双方开始了海峡上空的格斗,十数天时间几番血战,双方均付出沉重代价,最终国民党空军无可奈何地退出大陆空域,丧失了这一带的制空权。
杜山说:“我也要跟爸爸去打战。”
杜荣林说好啊,杜山要赶紧长大。
女儿上车时把头一扭,掉了眼泪。杜荣林不动声色,却觉心里怦地一跳。
他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杜荣林有三个孩子,依次为大女儿杜山、大儿子杜海和小儿子杜路。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杜荣林取的,山海路,简单直白。三孩子中,后边的两个男孩为杜荣林和妻子秦秀珍亲生,大女儿杜山不是,她是杜家夫妇从医院抱养的,当时她已经四岁。
回想起来,这些年杜荣林家不时生事,其中许多跟杜山有关。当年杜山重伤初愈,进家门时头发蓬乱,满身虱子,小叫化子般肮脏拉塌,性格还特别犟。她讨厌洗头洗脸,不愿剪指甲,不喜欢小姑娘的衣服,一不如意又哭又闹,动不动满地乱滚,吐唾沫,是个小野丫头。时杜荣林的妻子秦秀珍怀着杜海,自己要工作,还在进修医专课程,精力顾不过来,只能把母亲王碧丽接来帮忙。秦秀珍的母亲是浙江人,年轻时在杭州读书时与秦秀珍的父亲相识,婚后随夫来到闽南,当过小学老师。王碧丽出自大户人家,重视孩子教养,主张严加管束,住到女儿家后,她花了大量时间帮女儿收伏杜山。她会跟小野丫头讲故事,说道理,教她背唐诗,也会用一支竹篾条打小姑娘的手心和屁股,小姑娘不听话时会用各种小刑法惩罚她,必让其就范。秦秀珍是新一代知识妇女,她不打孩子,也不乱骂,但是出自母亲家传,她也要求她的孩子有教养,懂礼貌,像模像样,管束甚严。外婆和妈妈恩威并举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让杜山不再蓬头垢脸,不再乱吐口水,也不再大哭大闹,一天天长大,渐渐变成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学生,一个军营里的女孩。但是小姑娘跟外婆和妈妈也积累了很深的成见,总是格格不入。对把她从医院抱回家的杜荣林,这孩子却有一种奇妙的心灵相通。小时候杜山的闹腾有一多半是为了找爸爸,杜荣林在家的时候她特别乖,一睁眼看不到爸爸就满地乱滚,又哭又闹。长大后她还是特别缠父亲。有时整整一周时间里,除了跟弟弟吵架,跟妈妈和婆婆讲不上几句话。星期天杜荣林一回来,她立刻扑上去揪着他,叽叽喳喳有数不清的话说。秦秀珍不免心里发酸,不止一次跟杜荣林抱怨:“杜山只认爸爸一个,心里哪有外婆和妈妈?”
杜荣林说:“孩子就是孩子,别压制她,委屈她。随她点,长大就懂事了。”
他让妻子给孩子多弄点好吃的。他说你看她吃起来总那么香,嘴上不说,心里能没你这妈妈?
秦秀珍笑,说你当爸爸的怎么只看这个。
秦秀珍会做菜,这也出自家传,是母亲从小教出来的。但是她们母女手艺特色不同,王碧丽擅长老家的浙菜,烧菜喜欢加糖加醋,秦秀珍却喜欢清淡,特别会煲汤。闽南地气热,饮食重汤水,秦秀珍在这方面颇有悟性,能博采众长,还能无师自通,如杜荣林所言,她能把任何东西都做成汤,无一例外均十分可口。当年杜荣林养伤,秦秀珍一片痴情,不声不响为他煲汤调理,如陈石港所笑“灌迷魂汤”,杜荣林得以康复,也成就了两人的姻缘。杜山进家门也一样,迷魂倒不见得,特别爱吃妈妈做的菜和汤却是无疑。因此杜荣林老是拿这个为秦秀珍鼓劲,让她有当妈妈的成就感。
杜荣林对妻子很好,对岳母也很宽容,但是总要她们别对杜山另眼相看。他说:“都是我们家的孩子。”秦秀珍深知丈夫的脾气,在家里的三个孩子中,她本能地偏爱自己生的两个男孩,却也不是不愿接纳杜山这个女儿,通常情况下她还特别注意关照杜山,绝不让外人觉得这家人有什么不睦或者她对孩子有偏心眼,无奈和杜山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天生不对路,感情上始终无法相融。女孩对自己的身世相当敏感,抱养时她已经四岁多,可能隐隐约约记得一些什么。她曾问杜荣林自己是妈妈生的吗?说:“外婆说我是捡来的。”杜荣林知道她感觉在外婆和妈妈那里自己跟两个弟弟不太一样。杜荣林从来都说杜山就是自己和秦秀珍的女儿,绝对不给她另一种说法,让孩子感觉失落。这是杜家的一大禁忌。杜山出走,秦秀珍为什么特别慌乱?除了担心孩子,也因为王碧丽的失言。什么叫“野孩子”?怎么能这样骂杜山?杜荣林哪能允许?所以她急急忙忙要把电话打到军营,赶上一个万炮轰击金门的特别时候。
这时杜荣林管不了太多。送走杜山,他就驱车赶赴前沿连队,直到海边。他在海边朝东北方向倾听,远远的,似乎能听到一个沉闷的声响。
那是金门方向。此刻正有无数炮弹落在该岛。接下来会是一场渡海作战,杜荣林部会奉命突击,攻入那座他已经错过一次的岛屿,然后兵锋越海,解放台湾吗?
杜荣林觉得心头发紧。
他期待的这场渡海大战没有进行。后来他才知道,两岸对峙中最猛烈的这场“8.23”炮战发起前,美国当局出于其全球战略考虑,诱迫盟友台湾当政者放弃金门等大陆沿岸岛屿,专门经营台湾。解放军重炮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也有意给对手一个理由,不按美国人的指挥棒行事,继续呆在大陆近海,维系他们与大陆的紧密关联。海峡两岸双方尽管刀枪相向,毕竟有根本不同于外人的,源于血缘和文化的共通。
未如所期,杜荣林的心在隐隐作痛。
2.
几年前,1953年夏天,东山战役之后不久,地方公安部门来了一个李股长,找杜荣林核对收容所里一敌军被俘人员来历。这个敌军人员叫王锁柱。敌军被俘人员来历怎么会问到我军营长杜荣林的头上?杜荣林不禁纳闷。想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巴掌叫道:“小王?河南人?”
正是小王。当年杜荣林连里的通讯员,1949年10月随连队参加解放金门之役,失败后再无音信,如该战登岛的9千解放军官兵。这人却没有阵亡,也没有被押送台湾的战俘营。他进了金门的国民党部队。这年夏天敌军窜犯东山岛,王锁柱所部参战,驻于东山城关。敌军败退时他藏在一破房里,逃出敌营留在东山。战斗结束后,王锁柱被做为敌军被俘人员收容,他在收容所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谈到了自己原部队的番号,在金门作战的情况以及连长杜荣林。
杜荣林看了李股长带来的照片和几份笔录,确认无误,果然是王锁柱。来人说,根据王锁柱自己的交代,他在金门战役中因作战受伤被俘,敌人挑出被俘人员中年轻力壮的一般战士当苦役犯,押在金门修工事。王锁柱当了两年多苦力,最后被编入敌工兵连。考虑到未发现他有叛变情节,属被迫进入国民党部队,在东山战斗中主动脱离敌军归返,如能确认身份,准备将他遣返原籍。
“他提出要重新入伍,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李股长说。
杜荣林默不做声。许久,他提了个要求:“让我见他一面。”
李股长说:“没必要吧?”
杜荣林坚持。说如果需要,他可以直接请求上级批准。小王原是他的兵,他的连队毁于金门之役,他希望了解他们的情况。
两天后,杜荣林驱车百里前往收容所,获准去看他的那个兵。小王见到他,只喊一声:“连长”,即号啕大哭。
当年,杜荣林奉命离开连队参加地方工作队时,指导员于立春曾经要杜荣林把小王带在身边。杜荣林一心要回连队打仗,根本没想在工作队多呆,因此让小王留在连队里,等他归来。谁想只一句话,小王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王锁柱告诉杜荣林,连队在金门岛登陆之初打得相当顺手,指导员于立春指挥全连从滩头迂回,占领古宁头海滩附近一座小山,据以狙击敌人,掩护部队登陆,时为凌晨时分,敌军被四处枪声打得懵头转向。部队全部登岛后向纵深猛插狠打,突破了敌第一道防线,于拂晓向敌第二道防线发动猛攻。天亮之后,敌军投入重炮、艇炮、飞机和坦克进攻登陆部队,本连奉命坚守阵地,打到中午,连队伤亡惨重,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人员,由指导员率领突出敌军重围,退到古宁头海滩附近,与其他登陆部队会合。这时大家才知道由于潮水不利,部队借以登岛的渔船大多在金门海滩搁浅并被敌军摧毁。根据作战计划,这些渔船必须返回大陆,运送第二梯队增援,渔船毁灭,增援无望,以登岛的三个团对敌三个军,兵力悬殊,战局已无可挽回。部队依然顽强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深夜,连队基本打光。那时差不多弹尽粮绝,大家两天两夜粒米未进。部队领导无可奈何,决定剩余战士突围,分散打游击。于立春带小王及另两位战士于深夜突出重围,至海边寻船未获,转移到山区准备与敌长期周旋,不料于隔日下午被敌发现、包围,激战中于立春等三人阵亡,小王受伤被俘。
“指导员牺牲前,已经断了左胳膊。”王锁柱神情惨然,“快不行了。”
他说,在敌人围上来时,面临最后关头,于立春还笑。
“还好连长没有上来。”于立春说,“留下他个好汉,咱们就放心了。”
他说连长一定会打上岛来,给大家报这一仗之仇,把大家的骨头拾回老家。
王锁柱在被俘人员里没有见到本连战士。估计是尽数阵亡。金门敌军挖了几个大坑,我军阵亡人员被就地掩埋,衣衫褴褛,横七竖八,成堆入土。
杜荣林牙关紧咬,痛心之至。
他给了王锁柱一套没有领章的新军装,让他带回家乡。王锁柱回河南老家后来了信,说了自己返乡劳动的情况。杜荣林给他回了信,要他安心在家生产劳动,成家立业,有困难就告诉他。
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杜荣林的结婚申请获得批准。这份申请他已经交出了两年多。为了这件事,杜荣林屡遭部队副司令员孙保田斥责。孙副司令员是山东蓬莱人,杜荣林的一位老上司,老上司以往大有偏心,总把最硬最难下嘴的骨头留给杜荣林去啃,说:“这种仗就让小杜打。”杜荣林提出跟秦秀珍结婚之初,他大发雷霆,宣称准备命令警卫把这个不听话的小连长拉出去一枪毙掉,这当然只是气话。他没有枪毙杜荣林,只把刚从医院出来的杜荣林派到一个部队休养所,让他边休养边读书学文化,说是养伤,实也是看管起来,把他和那个挺麻烦乌鸦一般的女护士远远隔开。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尽管杜荣林在秦秀珍问题上并没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孙保田还是把他重新启用,派到独立营当副营长。恰好东山战役爆发,杜荣林受命率部登岛作战,战攻卓著,没有辜负孙保田的期待。战后孙保田问杜荣林到底打定主意没有,杜荣林表态说,他不会对人失信,有恩得报,有诺要守,这方面他很认真。如果部队同意,他就娶秦秀珍当老婆,不同意就等,不会改变主意。
“是不是为这个女人军装都不想穿了?”孙保田问。
杜荣林说他决不离开部队。仗还没打完,他不会走。他早先的那个连队在金门打光了,只有他还活着,在部队里。不把这一仗打胜愧对战友。如果跟秦秀珍结婚就得转业,他宁愿不结,打一辈子光棍。
孙保田恨不得立刻走上去狠踢杜荣林一脚。
杜荣林就这毛病。战场上生活上这人都敢想敢为,不太计较后果和得失。孙保田最终没再阻拦,指示部队有关部门与地方联系,对秦秀珍做进一步审查,最终认为秦秀珍个人政治表现和工作表现均好,其父抛妻弃女逃台,此后未发现双方有任何联系。杜荣林的结婚申请几经周折,终于勉强获准。这时孙保田还想动员杜荣林放弃,说:“你的麻烦不在娶那漂亮护士之前,是在那之后。”
杜荣林说他承受得了。感谢部队,感谢副司令员。
他结了婚。不到一年就因此遭遇一大灾难:金门敌军隔海袭击,把一枚重磅炸弹直接扔到他的头上。这枚炸弹没有炸药,没有弹片,只有声波,非常柔软,却让杜荣林领教了比任何炸弹,包括九弯战斗中土匪的手榴弹群还要强烈的杀伤力。
这是一封所谓“公开信”,在海那边敌军大喇叭播出,题为《致杜营长的信》,致信者秦之川,秦秀珍的父亲,杜荣林从未谋面的岳父。秦之川1949年逃台,数年销声匿迹,忽然从敌军广播声中冒了出来,隔海呼叫解放军营长杜荣林。他说,他听到了杜荣林与秦秀珍结婚的消息。他是秦秀珍的父亲,一直非常疼爱自己的小女,养育她,送她上学,直至护士学校毕业。因战争天各一方,音讯不通,未能及时得知佳讯,更无法出席爱女和女婿的婚礼,心中极为感伤。没有其他途径表达心境,只能借军前广播一呼,祝愿女儿女婿婚姻幸福,早生贵子。祈盼一家人能够早日团聚,得享天伦。
杜荣林没有听到秦之川的这一广播。杜荣林所部防区附近外海岛屿都在解放军手中,没有敌占岛。敌人的大喇叭声传不到他耳中,他也不会去听敌人的无线电台广播。事实上对方也不在乎杜荣林是否听到致他的信件,他们搞的是所谓“心战”,该“公开信”之意只在宣传和离间。
杜荣林受到一次突然审查,要求他说明自己与秦之川的关系。杜及家人与秦是否存在联系?直接还是间接?杜荣林的任职情况和结婚情况是怎么为秦之川所知?杜荣林如何解释?杜荣林这才知道有那样一枚炸弹在自己头上爆炸。
两位上级政治保卫部门的干部问了杜荣林一些奇怪的问题,云遮雾罩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问杜荣林是否认识一个叫王汉夫的人。杜荣林想了半天,没想起这个人。
“还有一个知道不?罗进?代号021?”
杜荣林摇摇头:“没听说过。”
两位干部要杜荣林认真回想一下,说:“这件事很重要。”
杜荣林肯定道:“不用想了,这两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还问起杜荣林的大女儿杜山。杜荣林结婚才多少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孩?杜荣林说,杜山是婚后不久他从医院抱养的,因为一些特殊缘故。两位干部问杜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杜荣林说他不能确定。
两位干部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说了半句话。
“看你这一窝子。”他说。
杜荣林笑笑道:“我这一窝子怎么啦?除了女人就是孩子,她们不是敌人,我对敌人从不手软。”
他们不再询问。
经审查,没有发现杜荣林及其家人跟逃台人员秦之川有任何联系。但是以其家庭复杂情况,杜荣林继续留在部队担任基层指挥员是否合适?此前,沿海守备部队调整防区,相应人事变动,杜荣林因表现出色,拟提调军区任职。秦之川的信在敌军广播喇叭里一播,一审查,杜荣林面对的就不是能否提拔,而是能不能留队的问题。杜荣林态度坚决,他说,如果不能指挥一个营,他愿意下连队当连长,直到解放台湾,打完他该打的仗。
经上级反复研究,杜荣林留在部队原任上。
那时候,杜荣林才向孙保田副司令员打听释疑。谁叫王汉夫?谁叫罗进?021怎么回事?孙保田告诉杜荣林,王汉夫是个油漆铺的老板,真实身份是特务,头衔为敌闽南情报站站长。代号021的罗进也是特务,金门的一个敌特组长,王汉夫的直接联系人。王汉夫在罗进安排下从事间谍活动,被我方发现,敌特迅速接应王汉夫逃离大陆。杜荣林大惊,脱口道:“这他妈怎么把特务的事拿来问我了?”
“不问你还问谁?”孙保田不动声色,“谁有你那么清爽?”
杜荣林挺生气,却一声不响。他知道孙保田指的什么,杜荣林不听他的劝告,非娶秦秀珍不可,今天的诸多问题都与此有关,老领导因此耿耿于怀。
孙保田告诉杜荣林,根据被捕的特务供诉,王汉夫逃跑前,曾奉罗进之命秘密搜集杜荣林的各种情报。从掌握的情况分析,秦之川《致杜营长的信》跟这俩特务有关,幕后策划可能就那个金门特务组长。敌人用心狠毒,但是阴谋不会得逞。
杜荣林骂道:“叫什么?罗进?这混蛋!”
3.
杜荣林非常认真地搜寻过刘四斤,数年没有结果。他渐渐觉得可能真如人们所言,这个有些奇怪的土匪小头目已经死了,只是脸面毁坏,让人无法辨认。六十年代初,卢大目部一残匪因村民举报落网,该匪供称自己于九弯受伤,装死,于当晚潜逃。后流落深山,到一农户家倒插门,潜藏近十年。陈石港亲自提审这人,询问刘四斤下落。残匪称九弯战斗最激烈时,曾看到刘四斤突然一摔,从溪岸往下滚,可能是中了枪。陈石港把情况告诉杜荣林,让他别再指望被千刀万剐:“不要想念他,老杜啦。”
杜荣林直摇头:“这便宜我了,还是便宜他了?”
杜荣林的老友陈石港已经当了副县长,他的县城离杜荣林部队的驻地不远,常跑来兵营探望。那些年地方上比较困难,旱灾连着水灾,物资相当匮乏,老百姓粮食不足,以瓜菜代粮,当干部的也得勒紧腰带。前线部队的供应比较充足,陈石港一来总向杜荣林要红烧肉吃,杜荣林便取笑他是“当个鸟县长,三顿喝稀汤。”陈石港也已娶妻生子,家就安在他工作的县城,妻子是他的同乡,厦门人。他们这对“南蛮”厉害,七年之间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头三个男孩被陈石港分别命名为“陆军、海军、空军”,第四个是女孩,叫“陈世平”,世界和平。杜荣林取笑老友,说你老人家充其量一个“游寄队”员,没当过一天正规军,怎么靠生孩子生成个三军总司令?陈石港说没我们家这三军能解放台湾吗?你还不服!这人“鸟语”依旧,一副热心肠,跟杜荣林什么话都讲,称得上莫逆之交。
1964年夏天,杜荣林之女杜山初中毕业,因升学问题与母亲秦秀珍矛盾尖锐。杜山希望上高中,以后读大学。秦秀珍却主张女儿读市里的卫生学校,跟她一样从医。那些年秦秀珍在医院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医专课程,此时已经当了儿科医生,她以自己为例劝导杜山,说这些年高中生考上大学的比例不高,考不上大学只能去做工,不如读中专。杜山很犟,固执已见,不听劝告。
杜荣林问女儿:“妈妈说的风险你不担心吗?”
杜山说:“爸爸你说过,打仗有风险,该打还得打,不能怕。”
杜荣林沉吟许久:“杜山,你真要认定了,就决不后悔,做得到吗?”
杜山说她做得到。杜荣林把手一摆,说:“行了,就这样。”
他让女儿自己决定。杜山高兴得掉了眼泪,说她会一辈子感谢爸爸的。
这时她才说,她一心想上高中,为什么?因为想上大学。她要读军事工程专业,制造最先进的,能把u-2飞机从高空中打下来的导弹。爸爸讲过一位于立春叔叔,讲过还要打仗。爸爸去打仗去解放台湾的时候,她要为爸爸发射导弹。
此前不久,这一带人们刚刚领略过一次导弹发射之威。那一天杜山和她的同学在学校上复习课,突然有“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爆起于空中,惊天动地,击碎了闽南一方天空的宁静。巨响传来时教室为之震撼,一时寂静无声,老师同学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杜山在那一刻忽然平静地冒出一句话:“导弹。”
果然是导弹发射和命中的声响。这天,一架美制u-2高空侦察机在福建南部被解放军导弹部队击落,飞机坠毁于附近田野,飞行员死于驾驶仓内。被击落的敌侦察机飞行高度达十万公尺以上,飞得又快又远,为一时王牌间谍机,美军曾用它深深侵入苏联领空,台湾国民党空军也借其潜入大陆侦察,一般防空武器无奈它何,国民党空军曾因此趾高气扬,直至解放军装备了新型导弹。
杜山在军营里长大,耳濡目染,军事知识比其他同学丰富,她猜中那两声爆炸的来历。哪想这女孩竟因此萌发志向,要为父亲和他的军队去制造这类武器。
从心里说,杜荣林更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当医生,像她母亲一样。海峡间的这一场战争应当在他这一辈人手中结束,不要留给儿女们去打。但是女儿的选择和志向也让他感到宽慰,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孩子是否果能如愿。
他想,这孩子没有白养。
杜山进入这个家庭,成为他的女儿事出偶然,却也似乎是冥冥有意。
1954年春天,杜荣林率部离开沿海军营,徒步二百余里,深入山区长途拉练,开展军事训练。有一天晚间,部队按计划宿营于一个山区乡镇,本营一连驻于土门村,这个村就是当年杜荣林于龙潭山谷伏击敌车队之后,渡河进入的小村。杜荣林并未故地重访,因为营部驻乡政府,离土门还有二十里地,拉练中军务繁忙,没有空闲四处走动。那些天春雨绵绵,部队连日行军拉练,战士们相当疲倦,个个一身泥水。气象部门报第二天天空放晴,杜荣林决定利用好天气,全营略事休整,让战士们休息一天,洗澡洗衣。同时要求各连发扬爱民传统,为所驻村庄群众做好事。却不料祸事忽至。
那时候正是闽南乡间麦收季节,当地收麦习俗是把麦子带梗割下,在田间捆好,运回村中打谷场,用打谷机脱粒。由于连连阴雨不能收割,季节已经拖了,一朝天气好转,农人下地抢收,没早没晚,抢得昏天暗地。白天人们只管收割,麦捆从田里运到村中,一垛一垛堆积在打谷场上,晚间点起气灯,男女老少一起加班脱粒。当晚,驻土门村的一连为群众做好事,全连上场打麦,军民携手,气氛热烈。
午夜过后,场上麦垛基本打尽,唯西北角尚存两垛。一连三班一新战士表现积极,干活卖力,挥一支麦叉挑麦捆,忽然有一叉刺进麦垛时感觉不对,钢叉在麦垛里好像扎着了什么。往上一挑,钢叉处哇地一嚎,不得了,竟从麦垛里挑出个人来。这是个小孩,钢叉直扎进小孩胸部,孩子痛叫不止,鲜血直喷而出,当即染红麦捆。
杜荣林在营部接到急报时已近凌晨,时伤员送到乡卫生所,已经昏迷不醒。杜荣林赶到病房探视,让随营行动的部队医生跟乡卫生所人员一起抢救,几个战士为之献血。稍做处理后,看看情况依然严重,孩子奄奄一息似乎活不成了,杜荣林决定急送大医院,当即让人把孩子抬上自己的吉普车,带上医生,亲自押车,将孩子连夜送到县城,进了县医院。
还好抢救和运送都算及时,小孩没在医院手术台上断气。这是个女孩,时四岁多,被钢叉扎入左肺,只差一点就伤及心脏,离动脉亦近在分毫,钢叉再刺偏一点,或者在乡卫生所没有及时输血,当时就完了。
部队还在拉练,军务大事不能耽误,受伤女孩的救治也不容小视,因事故涉及群众和军民关系。杜荣林守在医院里,直到女孩从手术室里出来。主刀医生说,手术还顺利,小孩能否救活尚不敢说,要看今后几天情况。杜荣林匆匆返回驻地,留下营里两位干部处理其后事务,指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要救活这个女孩。
几天后,杜荣林再次接到急报:受伤女孩还在昏迷中,女孩家长赶来一辆牛车,把孩子往车上一放,竟拉回家去了。家长说,解放军帮村民打麦,不小心伤了小孩,不能怪,怪只怪小孩不懂事,自己跑去藏在麦垛里。孩子看来是救不活了,正值春耕季节,为了照顾她,家里地还没犁,秧还没插,再这么下去今年一家人没饭吃了,于是把孩子拉回家,是死是活由她自己造化,与解放军无涉。
杜荣林急了,说不行,赶紧去把她弄回来!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想了想他又不放心了,决定亲自去处理此事。那时部队已经结束拉练回到营房,远离山区,杜荣林让吉普车翻山越岭,直趋土门。他还打了个电话给陈石港,让他帮助部队料理这番麻烦。陈石港熟悉基层工作,善于跟农民沟通,杜荣林需要他帮助说服伤员家长。
陈石港路近,先杜荣林赶到土门。杜荣林到达,在村部相见时,他已经把情况搞个一清二楚。他跟杜荣林握手,摇着杜荣林的胳膊,大笑,说:“老杜老杜,弄半天大水冲倒龙王庙,你以为这是谁家女孩?说到底你老杜头一份的啦!”
杜荣林为小女伤员如此忙活,在出事当晚陪她从乡里跑到县里,守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天,其间见到女孩之父,一个极木纳的中年农人,只听说女孩的名字叫阿花,却没注意她别有来历。直到陈石港出马,才知道原来这伤员不是别个,正是当年他在龙潭山谷战地捡到的,陈石港在土门村就地处理,让一个农妇抱走的女婴。
很多事情因此一件件凑起来,脉胳清楚了,不奇怪了。农人为什么要把尚在死亡危险中的小伤员拉回家,不医了?除了确因农时紧迫,不想为她无谓白耗外,也因为家中已经孩子成群,对一个非亲生也不是很愿意抱养的小女孩实在不是多么看重。这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救回来还得怎么养?真是麻烦多了。出事那天晚上这小女孩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非钻到麦垛里等着挨那一叉?这也有缘故。小孩子总是喜欢凑热闹,场上打麦,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过节似的,没有哪个小孩不往那边跑。但是为什么别的孩子不往麦垛里钻,就这女孩?因为天气冷,而且衣服比人家少,比人家破。麦收季节,阴雨刚过,正是本地所谓“三月冻死做田夫”之时。夜半风寒,玩累了天冷了,往麦垛里一钻好打瞌睡。女孩家穷,孩子多,是个赔钱丫头还不是自己生的,衣服当然比别的孩子少,还特别破,不往麦垛里钻,有哪间金屋供她取暖去?四岁多的女孩懂什么事呢?因此只好当叉下之鬼。还好她撞到解放军的钢叉下,要碰上的是当地农人的叉子谁管,早死了。
杜荣林在陈石港陪伴下去了女孩的家,时那个家确称家徒四壁。奄奄一息的女孩躺在一张破竹床上,脸面苍白没一点血色,眼看是不行了。杜荣林心里非常不忍。他让带来的战士把女孩抬进自己的吉普车,要陈石港告诉女孩家长,说这孩子就交给部队,家人不必管了。治得好,部队把她送回来,治不好也由部队埋了,包括买棺材的钱都由部队出。部队战士出的事,部队负责到底。
杜荣林把女孩接走,不再去县城,直接到市里,送进了市医院。除因大医院医疗条件好外,也因秦秀珍就在这所医院工作。杜荣林让她亲自照顾小伤员,千方百计救活她。说:“就像那年给我治伤一样。”
当时杜荣林更多的是从军队与地方百姓关系考虑问题。部队演习拉练,出点事故难免,事故中不死人还好,死了人就是大事故,影响不好,死的如果不是部队人员,是地方群众,而且是小孩,影响更其不好。因此不管小伤员家庭什么情况,要想尽办法救治,不能让她死了。秦秀珍清楚丈夫的想法,尽心尽力照料看护。半个多月后,小姑娘终于摆脱死神,活转过来。
那一天杜荣林到市里开会,特地到医院看小伤员。病床上的小姑娘瞪着黑眼珠看着他,瘦小的脸颊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杜荣林在床前蹲下来,问小姑娘感觉好点吗?小姑娘显然听不懂北方话,眼神茫然。杜荣林刚想找个懂本地话的过来帮着翻译,小姑娘忽然伸出小手,往杜荣林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十分好奇,又有些怯生生的。
那儿有一块伤疤。
“伤疤,疤,”杜荣林十分吃力地跟小姑娘解释,“鬼子,日本,军刀。”
杜荣林感觉到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指头摩擦他的额头。他猛然想起当年,想起山谷中的枪声,枪声中女婴的哭嚎。一时间忍不住打颤,直触心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小姑娘出院时,杜荣林把她接回家,说小孩子身子太虚了,给她好好养几天吧。而后这孩子再也没有离开,成了杜荣林的女儿杜山。
4.
清晨时分战斗打响,剧烈枪声持续了十分钟。很快,电台传来消息。
“毙敌两名,俘虏三名。敌特上尉队长被打死。”
“不对。”杜荣林说,“不只五个。”
他命令前方立刻审问俘虏。几分钟后消息再传到指挥部电台。前方报称已将情况了解清楚,敌特务共十名,原一起活动,发现被我包围后,于凌晨分两路行动,敌特队长、副队长各率一路。被我军和民兵歼灭的是敌上尉副队长所率一路,另一路由敌队长带领往西运动,目前未发现踪迹。
杜荣林命令搜山,说:“务必全歼。”
据报,尚未落网的特务队长军衔为少校,姓罗。
这场战斗发生在夏天,起于陈石港的一个电话。头天上午,陈石港远从海边给杜荣林打电话,他的声音混杂在一串串噼噼啪啪的杂音里,时而清晰,时而混浊。当年沿海乡镇用手摇电话,靠特大号干电池供电,线路长,信号弱,听电话就像听大舌头结巴讲话一样异常吃力。
“来,来,水鬼啦....”
杜荣林听明白了。杜荣林吩咐副营长立刻安排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向上级报告情况。他自己带一部电台,一个班战士,驱车往海边赶去。
到达现场时,陈石港副县长率他手下短衣赤脚头戴斗笠的民兵人员已经把那一片海岸控制起来。海上有风,大约四级,海水正在上涨,涨潮时刻的海浪在海滩的礁石群上打出一片飞沫,海风中的咸腥味特别浓重。
民兵们把两条被丢弃在礁石群中的橡皮艇拖到岸上,橡皮艇已经给放掉气,海带似的瘪成两摊。陈石港对杜荣林说,最初线索是附近渔村的几个孩子发现的,孩子们于昨天黄昏到这一带海边捞小鱼,发现两堆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海浪在礁石间起伏,便用竹竿把东西勾到岸边。几个孩子看了半天,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那时天已经暗了。孩子们回村里一说,村里人警觉起来,立刻有人跑到镇上报告,天一亮镇上武装部长带着民兵到海边检查,断定那是两条橡皮艇。陈石港闻讯赶到海边察看情况,即给杜荣林打了电话。从海边沙滩脚印分析,陈石港估计弃艇登岸者的登陆时间可能是前天夜间,大约有十个人。使用这种橡皮艇的人肯定来自海那边,他们当然不是上这边嘻嘻哈哈玩儿来的。
杜荣林说:“跑不远。”
他们在海滩上摊开地图,推断不速之客的潜入路线,异常耐心,尽量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杜荣林用电台跟营部联络,让副营长及时把情况报告上级。陈石港也给本县机关打电话,让紧急通知全县各地,注意可疑迹象,有情况立刻报告。
杜荣林吩咐道:“要他们注意北部山区。”
他们从海边赶到镇上。
那年月里,东南沿海一线平静的日子不多,大规模的武装对抗不再出现后,小型战事依旧持续不绝,其中最让杜荣林操心的是类似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这些来客基本上都在夜间光临,他们从金门及其附属岛屿下水,乘快艇至大陆近海,再乘橡皮艇靠岸,所选择的登陆地点都是远离村庄、道路的荒僻海域。登陆的均为小股武装人员,一股约七、八人,最多十来个,携武器弹药、轻便电台和其他物资,执行一些特殊任务。杜荣林陈石港他们把这些登陆人员叫“小股武装特务”,本地人则简称之为“水鬼”。在海峡西岸漫长的海岸线上,小股武装人员登陆就如几滴鸟屎从半空中落入林丛,一眨眼就无影无踪。
但是这些人总会在哪里冒出踪迹。
大约中午时分,有消息陆续传到设在镇上的临时指挥部。杜荣林在众多杂沓情报中发现一条消息,称水车岭附近有一队解放军在演习。杜荣林立刻吩咐电台向司令部报告,说:“要求查明那一带活动的部队番号。”同时杜荣林告诉陈石港:“通知水车岭附近乡村集合民兵,准备战斗。”
陈石港很吃惊,他说真是在哪边吗?
“基本肯定,方向、时间都吻合。”杜荣林嘲笑道,“还有他妈的军装也对。”
果然,不一会儿电台传来呼叫,司令部回电,水车岭一带没有我军部队行动。
杜荣林说:“咱们走。”
他们坐上吉普车离开小镇,火速赶往县北。杜荣林用电台调兵遣将,吩咐所属部队派一个连前往水车岭,其中两个排部署于岭北一线,一个排在岭西南水车村附近。另外的部队留在营区,做好准备,等待命令。
“对付十来个人,一个连够了,再说还有你那么多民兵。”杜荣林对陈石港说,“我还得留着些兵力,提防敌人声东击西。”
杜荣林他们赶到水车村时,陈石港召来的各乡村民兵和杜荣林调遣的战士已经到位。这时太阳西斜,杜荣林把民兵编成十来个分队,分别派去扼守山间各路口,吩咐安排于岭南的分队不要声张,岭北的分队则大张旗鼓,说:“让那些人吓一跳,猫下来,别再玩什么演习了。也叫他们老实呆在咱们这边,不要窜到北边邻县去。天黑以后办不成事,各队都准备好,天亮了听命令一起动手。”
他仔细了解了情况。有两个放牛孩子看到了那些人,大约十来个,背着枪和电台,从水车岭南边两个山头之间走过去,匆匆忙忙,打仗一般。这两个山头间没有村落,是偏僻之地。有一个放牛娃在山腰看到他们,站在石头上招手,大叫“解放军叔叔你好!”叫了四五遍,那些人才向他摆手。放牛娃有些委屈,说:“开头他们不理我。”
杜荣林笑道:“他们一时没调整过来,总记着自己是‘国军’。”
杜荣林在水车村村部设搜寻指挥所,时已入夜,他安排部队和民兵先休息,准备天亮行动。当晚司令部发来命令,同意杜荣林组织搜山,并已通知附近各部队和地方民兵配合围捕特务。杜荣林部的战斗准备基本完成,包围圈坚如铁筒。
那天晚上杜荣林和陈石港于村部指挥所一起忙到深夜,万事俱备,只待天亮。杜荣林把手中一支红铅笔往地图上一丢,感叹了一句:“弄半天干什么?十来个特务,打来打去就打这种仗?”
陈石港说你还嫌少?把他们都请来?飞机军舰大炮一起上?
杜荣林道:“要那样还真解决问题。”
他说,像现在这样,跟小特务们玩捉迷藏还真是不痛快。他总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大打一仗,彻底消灭敌人。两军隔着海峡对峙已经十多年了,这一仗拖得真长。部队进军福建时,指导员于立春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读给他听,说这叫做“台湾海峡”。当时他没想到这汪蓝色海峡会这么折腾人,越过它这么不容易。
杜荣林跟陈石港提起女儿杜山。他说,杜山告诉他,她要上大学,毕业后制造导弹,帮爸爸解放台湾。难道真会等到那个时候,把老子们没打完的仗交给小子们接着打?让杜山去造导弹,杜海去开炮艇,杜路去打冲锋?让陈石港家的陆军空军和海军也一起上?叫他们向敌人射击,也让他们吃敌人的子弹?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陈石港说老杜你是“大北杠”,你就是喝了南方姑娘的迷魂汤,娶了个南方老婆,在南方生儿育女。你要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你会更知道这什么事啦。
他们也没多说。夜已深了,得小休片刻,准备指挥天亮后的战斗。村部已经打好地铺,他们和衣而卧。杜荣林往地铺上一躺,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还记得溪坂村那晚吗?老陈?咱俩一块,睡的也是地铺。”
陈石港说你又想念哪个相好的?那刘什么?刘四斤。那回好险,差点让小土匪弄死在祠堂里。还好老杜你命大啦。
他俩哪里知道,杜荣林曾那般想念过的土匪刘四斤,此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清晨战斗打响,一路敌特被歼,另一路敌特不见踪迹,潜逃。据报,率队潜逃者为敌特队长,少校,姓罗。
此人原非生人,他自有来历。
第六章
台岛相望
1.
罗进在五十年代末奉调回到台湾,到台湾后依然在陆军情报部门供职,军衔升为少校。罗进所在的机构驻于台北郊外的一个山岭下,营区外有一片竹林。
罗进调台湾三个多月后,处里有一个同事奉命到台南公干,开一部卡车去,同事随口问罗进想不想跟着走。罗进那几天恰逢休假,他考虑片刻,搭上了同事的便车。
“不到台南,你把我带到台中行了。”
罗进生在高雄,父母把一家人从台湾带回大陆时,他年纪很小,对台湾的旧居没有多少印象,跟高雄一带的亲戚也没多少来往。罗进从金门到台湾后懒得出门,像一条正在蜕壳的虫似的总窝在他的营区里,在台北他无处可去。
那一天,他们的车一早出发,途中稍有耽搁,到台中时已近中午。罗进跟同事道别后,叫了辆计程车到市区七转八转,来到一条小街,那街不长,略显古朴,如旧书摊上一本散发着陈年尘土味的古书。小街街道弯曲,路面铺着石板,有行人来来去去,街道两侧开着一些店铺,插着些花花绿绿的旗子。罗进在街头下了车,顺街边“五脚距”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一直走进街尾部一家茶馆,这茶馆门面很新,里边空间不算大,却布置得相当清爽。中午时分,茶馆里的客人不多,罗进在靠窗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一个小姐即走了过来。
“先生要点什么?”
罗进向小姐要金门高粱。小姐面露惊讶,说她们有高山茶,有乌龙茶,先生点的这种牌子她还不太知道。罗进不答,只问老板娘,说:“老板娘叫吴淑玲吧?”
小姐没有马上回答。
“你跟她说,有一个姓罗的找她讨酒喝,从金门来的。”
小姐让罗进稍等会,自己去了后边。片刻,吴淑玲就从吧台后门走了出来。罗进看到吴淑玲还是在脑后梳一个发髻,穿白衬衫,外边套一件马甲,收拾得清清楚楚,比在金门岛当寡妇时耐看许多,只是脸色有点发暗,眼圈略有些黑,模样显得疲倦。
“你来了。”她说。
她的语音平淡,情绪平静,像是烧过香求过签,知道罗进会在今天上门一样。
吴淑玲从金门到台湾后就住台中。吴淑玲有一个叔叔在台中警局里做事,有些身份,吴淑玲在他关照开了这么一家小茶馆,卖杯茶水搭点茶配,有一点没一点谋几个水钱度日。吴淑玲到台湾后跟罗进时有书信联系,但是没见过面。
罗进对吴淑玲说,他已经调到台北,有两三个月了。总打不起精神。这两天休假,忽然就想来台中看看吴淑玲。吴淑玲问他是不是嘴里发涩又想起金门高粱了?罗进点点头说,吴淑玲离开金门后,他再没喝过那么地道的酒。吴淑玲说:“走吧。”
她领着罗进从吧台后门走了。他们穿过一条小巷走到街上,吴淑玲指着街上的铺子跟罗进说话。时为秋天,“双十节”刚过,街上这里一条那里一条还挂着些政战宣传标语,不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反攻复国”,“肃清匪谍,巩固复兴基地”之类词汇。吴淑玲说:“跟金门一样。不过这里还好,不打枪,也不打炮。”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罗进说。
“美国大兵在这里跑来跑去,共军敢来?”
罗进说,共军在韩国跟谁打?还不是美国人?等有了足够的飞机和军舰,他们就上来了,到时候不管国军美军都一样,屎都得拉在裤裆里。
吴淑玲问:“那你还呆在兵营里干什么?等枪子?”
罗进一声不响。
吴淑玲把罗进带回家。吴淑玲住在小街附近一条巷子里,那一带多为平房,显得破旧低矮,屋顶覆盖的瓦片都黑不溜秋,有一种饱经沧桑模样。吴淑玲住的房子是两层小楼,楼前一圈围墙围着一块小庭院,楼虽也旧,在周围平房中倒有些鹤立鸡群。
罗进问:“是自己的房子?”
吴淑玲说房子是她到台中后买下来了,用的是孩子他爸爸留的钱。罗进说,这肯定是保安队长大人健在时搜刮的民脂民膏。吴淑玲倒没生气,只是摇头道:“又来了,总这么阴阴沉沉。”罗进问起吴淑玲的孩子,吴淑玲说:“上学去了。”
罗进在吴淑玲家喝了一下午酒。吴淑玲在台湾已经不做酒馆生意,她自己家里就是寡妇独子,没一个喝酒的,可她的柜子里金屋藏娇装着好多酒,一瓶一瓶,全是金门高粱。她说:“我知道会有人要来喝的。”罗进也不要其他下酒的,只要花生,吴淑玲现炒了一盘,罗进便坐在吴淑玲家楼下厅堂的八仙桌边自斟自酌,埋头喝酒,一副认真办公之状。吴淑玲在一旁看着,时而跟他说说话。
“这么喝不行,”罗进对吴淑玲说,“会坏事的。”
“你有几天假?”
“三天。”
“那就喝吧。”
罗进大醉,当晚人事不省,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罗进发觉自己躺在吴淑玲家楼下侧房一张陌生的床上,有一个男孩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吴淑玲的孩子,时近十岁。罗进在金门时常进吴淑玲的小酒馆,因此这孩子跟他挺熟,孩子大名叫庄文炳,他母亲和到小酒馆的大兵们都管他叫“阿炳”。
阿炳说妈妈到茶馆里去了,他是放假呆在家里。
“叔叔你会开小汽车吗?”男孩问。
罗进说他会开玩具汽车。阿炳说玩具汽车谁都会开,他问的是开真汽车。罗进说什么汽车他都会开,但是他不喜欢汽车,因为汽油味挺臭。
“妈妈让叔公给借一辆小汽车。”男孩说,“叔公说可以。”
“干什么呢?”
“明天是星期天,妈妈答应陪我去看日月潭。”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日月潭。男孩说的“小汽车”其实就是一辆旧式美军敞篷吉普,罗进当参谋驻防江西九江时,天天开的就这种车。那一天罗进充当车夫,送吴淑玲和她儿子去游日月潭。罗进弄了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看地图一边对路标,走走停停捉摸不定,罗进自己开玩笑说这还弄得有几分共党特工摸上台中的模样。中午时分他们到了目的地,在潭边一个饭馆吃排骨面,然后去坐游湖船。小男孩阿炳特别喜欢玩水,游过湖下了船后还赖在岸边,罗进和吴淑玲在岸上找了块石头,并肩坐下,静静地看着孩子玩水。
“你要让阿炳学会划船。”罗进说,“等共军登陆的时候,让他用一条舢板把你划到美国去。”
吴淑玲说:“我不听。”
那天她放掉了发髻,把一直盘着的头发松开,在脑后束成一把。显得年轻、充满生气,只是颧高颊削,清秀中显露着精明。她的肩膀紧挨着罗进,身上散发着一股女人诱人的体香。
“你到底来了。”她说,“好些人来过,我想怎么就你不来呢?”
“我当然会来。”罗进说,“你不要想我。”
她没吭声。好一会儿,她看着在湖边戏水的孩子,耳语般低声道:“你看这样多好,你还去台北做什么呢?”
罗进苦笑了一下,满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
“还那么放不下?”
罗进长叹。他说,这一次是他自己申请调台湾本岛的。他在金门呆得快要疯了。白天黑夜看着那边,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水里雾里越看越远。看来是没指望了。
2.
后来罗进每逢休假就跑到台中去见吴淑玲。有时搭便车,有时找一部车开了去。在台中时他都住在吴淑玲家里,有时帮吴淑玲打点店里的事情,有时带小男孩阿炳玩,进进出出不避旁人,俨然走红桃花运,拥妻携子,成了男主人一般,一晃数年。
他总没下决心与吴淑玲正式完婚。确如吴淑玲所说,他还放不下“那边”。妻女失散在大陆,生死不明,十多年过去了,他心里的创伤总未平复,夜深人静之际遥想,魂魄里还会阵阵作疼。他跟刘小凤从相识到离散其实也就短短两三年时间,怎会如此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旁人谁人能解?只他自己知道。
那一年,在庐山脚下,他被叫上师长刘传的坐车,进了师长官邸。当时他心里有些忐忑。师长把他请到家里做什么呢?事到临头他才明白,原来是看望病人。师长的千金病了,卧床不起,不思茶饭。时师长的一位军界同僚为儿子提亲,希望两家结秦晋之好,师长对同僚的儿子很满意,年轻人在美国哈佛读书,前途远大,刘小凤跟他结婚,肯定今生有靠。但是女儿一口回绝,说只见过一张照片,也不知人好不好,她不想这样定终身。刘传说了解过了,年轻人不错的,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能草率以对吗?刘小凤说人家跟父亲你当然只讲好话了。她只是回绝,回得很没道理,且非常固执,绝不松口,直至卧病。小姐一向温柔可人,眼下怎么回事呢?父亲百般劝导询问,小姐也不解释,忽然提出让父亲帮她找个人,没什么大事,见上一面,说说话就是了。谁呢?罗进,刘传师长治下某团一个参谋,既无学历,又无背景的一个普通中尉。这个年轻中尉其实只在不久前,跟她十分偶然地见过一次。小姐说,那个年轻军官人挺好的,那天麻烦人家了,匆匆下车,转过身才忽然想起忘了道谢,挺失礼的。
于是罗进被请进师长官邸。师座大人说:“你来帮帮我。”
刘小凤见了罗进,很高兴。罗进说小姐这回不是庐山脚下,轮你帮我了。你得吃东西,按医嘱服药,这是师座交办的军务。军队有规矩,严重贻误军务者就地正法,此刻他只觉脖子凉溲溲的。刘小凤听了就笑,说罗先生放心,我哪会恩将仇报呢。
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事实上从刘小凤轻描淡写提出找罗进时起,结局就已可知。
起初刘传并不赞成刘小凤跟罗进,他把罗进找来,一方面是权宜应急,另外也不觉得女儿真会选中这个年轻中尉,跟那位哈佛年轻人相比,罗进确实差之甚远。无奈刘小凤在自己的终生大事上非常感性,只是中意罗进,刘传最终认可。他对罗进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由她。你要善待她,别让她日后痛悔。”
有此因由,一朝失散,罗进怎不格外痛切?另立家室决心自然格外难下。
吴淑玲让罗进离开兵营搬到台中来跟她一起开店,他只说看看吧。吴淑玲问他什么时候才准备跟她结婚过日子,他说就这样吧,那些事等共军打过来,要是运气好脑袋还在也没缺胳膊少腿或者丢了裤衩里的老二,那时再说。罗进这种样子让吴淑玲很不高兴,他们不时伴嘴吵上一架。有一回吴淑玲非常气恼,问罗进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你的军中乐园?”
罗进说:“差不多吧,台中乐园。”
吴淑玲便大骂,让罗进马上滚,再也别到她这里来。罗进不慌不忙,无动于衷。
他说起一个“特约茶室”,也就是大家说的所谓“军中乐园”。那里的营妓在假日里异常忙碌,前来嫖妓的大兵特别多,因此特规定嫖客每嫖一妓不能超过三十分钟。营妓们连续接客,没有时间,也懒得穿衣服,每一回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打水擦洗私处,都只穿乳罩和内裤,赤条条来来去去,“军中乐园”满园人肉。
“大兵发了晌就跑‘军中乐园’,他们管那叫跟婊子打炮。”罗进说,“没有这种乐园,大兵还上哪去?”
“你也去,你就配去那种臭地方。走!”
那天罗进饭也没吃,就开着车离开台中。走时是黄昏,天上下着雨,他知道那是某一股掠过海峡的台风在影响本岛气候,幸好这次台风没有正面袭击台湾,否则罗进根本没法上路,被吴淑玲赶出“台中乐园”,还只能真去找“军中乐团”一类妓院落脚。罗进在紧一阵慢一阵的风雨中开着他从朋友那里借的旧轿车北上,途中在一个路边小店外停留片刻,买了几个饼权做充饥。出店时随意一瞥,不禁吃了一惊:他看到另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路灯下,车头的雨刷撇过来,撇过去在不停地动弹。
罗进满眼惊奇。他见过这辆车,几小时前,他从吴淑玲家小楼出来的时候,曾在无意中注意到它,当时它停在小楼附近,因为是军车,在那小巷里相当扎眼,就跟一只巨无霸大蛤蟆误入小蝌蚪群里一样。罗进没料到走半天路又在这里碰上它。
罗进上了自己的车,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同时不时往后视镜上瞟一眼。他发现那辆军用吉普真是跟上他了,罗进开得快,它也开快,罗进放慢速度,它也跟着放慢速度,始终跟在罗进的后边。
罗进不禁放开嗓门哈哈大笑。他对自己说今天真是好运气,被吴淑玲赶出台中乐团,饿着肚子在台风雨里赶路算一大运气,被如此一辆吉普车跟踪更是撞上了大运。罗进是干特工的,他知道那吉普肯定是盯上他的,车上呆着的肯定是些特务。罗进不知道是哪些笨猪特务要如此明目张胆地跟踪他这个特工同行,他断定那些人是搞花了眼,他们在台中粘上他,恐怕已经在吴淑玲家外边小巷守候了不少时辰,然后他们陪着他冲进台风里,一步一步往北拱。这还算好。要是罗进没跟吴淑玲闹翻,今天晚上吉普车上的特务大概就得陪着守在那座小楼外边,那才好玩,他们大概并不是要听吴淑玲夜里是怎么叫床的。
罗进把车开回台北时已是深夜,那时雨基本停了。罗进注意到跟踪的车始终贴在后边,寸步不离,他便径直把轿车开往营区。他从后视镜上看到那辆车在营区大门被哨兵拦住,车上人挺牛,他们向哨兵出示了某个证件,立刻又紧追过来。
罗进把车停在营房前,下了车,叉开双脚站在台阶上,平静等待。
有两个人下了吉普,走上台阶,一左一右把罗进夹在中间。
“罗进少校?”
罗进暗暗吃惊:他们并没有搞错,不是稀里糊涂盯上来的。
“你们什么人?”
“警备总部军法处的。”一个人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那人出示证件,确切无误。他们说,他们原准备在台中把罗进带走,恰罗进往回,他们不着急,跟着一起往回,反正都得走这一趟,罗进还能跑哪去?
罗进没多话,返身上了对方的车。他知道这回有些奇怪。
当晚罗进被关进看守所,莫名其妙在单独囚禁室里坐了两天牢,两天里没人管他,只在吃饭的时才有饭盒和水杯被从铁门下边一个洞推进囚室。罗进清楚自己享受了重案犯人单独关押的礼遇,他怎么能在这里获此殊荣,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一声不吭,他想自己得沉住气,那些人把他弄到这里,肯定不会是如此客气地要把他供养起来,他们把他晾上一时半刻后终究会想起他的。第三天果然就有人打开囚室的门,对他大喝一声:“走!”
提罗进的是一个高个儿审官。他罗里罗索东问西问了一些情况,忽然单刀直入追罗进:“你什么时候当的匪谍?”
罗进嘿嘿嘿阴笑起来:“我有这么厉害吗?”
高个审官让罗进别跟他装傻。说,到这里来的人都一样,一进来个个都说不是,到末了人人都认,罗进不会不知道的。
罗进说:“当然。”
罗进明白自己确实麻烦了。那些年里台湾岛上最麻烦的就是涉嫌所谓“匪谍”,即共产党情报人员。国民党退据台湾后,唯恐共产党渗透进来在内部兴风作浪,里应外合攻台,便拼老命于台湾捉“匪谍”,真的假的大捉一气,又是杀又是关弄得全岛恐怖无比。这其中捉到的最大的一个是抗战时期于缅甸战区立下赫赫战功,到台湾后当过陆军总司令兼台湾防卫总司令和“总统府参军长”的上将孙立人,据说这人企图利用他的一个旧部属在军中建立个人力量,该旧部属被捉为“匪谍”,孙因此涉嫌谋叛,成一时大案。罗进知道,为了争功,各情治部门人员不惜追风捕影,把一些倒楣鬼弄进看守所,然后严刑逼供,一直打到人犯按要求招供为止,因此捷报频传。罗进是当特务的,他自己就干过类似事情,他没想到这种活玩来玩去居然玩到自己头上,一想起自己这么个国军、土匪加特工三料反共分子竟然要被自己人弄成共产党间谍,他觉得实在荒唐滑稽,啼笑皆非。
后来高个审官提到了一个人:“你认识陈汉?”
罗进“啊”了一声。
陈汉不是别人,就是王汉夫。此人一张白脸,曾为潜伏于大陆的间谍,归罗进联络。当年王汉夫以开油漆店为掩护,充当闽南一个秘密情报站站长,情报站被共产党公安人员侦破时,他像只兔子一般逃出大陆,“扑通”一下跳入水中,是罗进坐条渔船跑到大陆海边,从一块礁石后头把他捞出来,接应回金门的。根据上司的命令,罗进派人把他从金门送到台湾,以后再没听到他的消息,罗进奉调台湾本岛后也一直没见过这个人。两个月前,罗进离营到台北市区公干,在大街上意外地跟他重逢。这时他已经不叫王汉夫,改名叫陈汉,他对罗进说自己到台湾不久就金盆洗手,脱离了情报部门,也不再倒腾油漆。眼下他在基隆一所中学里当总务,负责为学校采购各种物品,这种工作可以吃点回扣捞点便宜多少有些油水。为了表示到台湾后混得还不错,该陈汉当时就把罗进拉到街边一间饭馆,请他吃了一碗牛肉面。
“共军攻上来我也不怕。”那一天陈汉对罗进说,“我最会藏。”
罗进把自己跟陈汉认识的情况告诉高个审官,说:“我只在台北见过这人一次,以后再没联系。”高个审官追问陈汉跟罗进谈过些什么。罗进说,他们见面后没说什么,不外讲一讲各自的情况,骂一骂共产党。
“这个人原来潜伏在大陆,差点让共产党捉去打死。”罗进说。
“他是匪谍。”
罗进目瞪口呆。
高个审官说,陈汉是老牌的共党特工,他根本不是从大陆跑出来,那是共产党用苦肉计把他派回台湾的。这个人到台湾的任务就是发展组织。高个审官要罗进跟他老实讲,陈汉都跟罗进交代了什么任务,按陈汉的要求,罗进都干了些什么?
罗进不禁着恼,语带讥讽道:“陈汉跟我屁都没有。长官您要是真想发展我当匪谍,我听你的。”
“你在金门时候让陈汉搞一个共军营长的个人资料。那人姓杜不是?谁让你干的?你想干什么?想通匪,还是早就通了?”
罗进说,关于这个共军营长的事很好办,不必逼陈汉口供,查一下记录行了。当年国军前线广播有一个“心战”案例,叫秦之川《致杜营长的信》,这里边共军营长的资料就是陈汉搞的。据情报,该共军营长因此案差点被上司革职,且有后续影响。
“这件事谁一手策划?本人罗进。”
高个审官让罗进不要自吹抵赖,他说,陈汉已经全部招供了。罗进即破口大骂。
“我也招!”他叫道,“你们打得他胡咬,我要受不了了也咬,就先咬你长官!”
3.
罗进“匪谍”案很快波及台中。他入狱不久,就有两个穿西装的警总人员走进吴淑玲的茶馆,他们装模作样地按照标准程序办事,向吴淑玲出示证件,说明自己的来历:“我们有事找你。”
吴淑玲请他们坐,给他们上茶,问:“我这里谁犯案了?”
两个便衣让吴淑玲看罗进的照片。问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认识?”吴淑玲嗤之以鼻,“这我相好的。”
便衣要吴淑玲谈谈罗进,包括罗进跟她都说过些什么。吴淑玲却不跟他们如此谈心,反过来追着便衣要人。她说这家伙眼下在哪里?有个台风天他在台中跟她拌了两句嘴,连夜赶回台北,以后就上了勾魂鬼的勾子,忽然失踪不见了,害得她到处找,什么结果都没有。现在好了,来了两位警总的长官,他们肯定知道这家伙的下落。
便衣不跟吴淑玲纠缠,他们就让她交代罗进。
“他没跟我说过些什么。”吴淑玲冷笑道,“他到我这里总是挺忙的。”
那些人问罗进在这里都忙些什么?吴淑玲说,这还能忙什么?脱裤子上床睡觉啊,他哪有警总的长官这么客气这么有礼貌。便衣锲而不舍,他们问罗进是不是讲过共产党的什么事。吴淑玲问:“你们说他是共产党?”
“他涉嫌匪谍。”
吴淑玲大骂,说:“这该死的要是了才好,他根本就不是!人家是个死硬分子,‘国谍’,一天到晚只想跟共军算老账,过不去,根本不管我,也不管这个家。你们快替我把这个‘国谍’毙了!”
然后吴淑玲跑到台北,直奔警备总部。她却不是胡闯乱碰,在这个戒备深严的大衙门里她竟有熟人:吴淑玲前夫的一个好友就在这里,是某个部门的上校主任。吴淑玲找到这位主任,要他无论如何一定营救罗进,说:“阿炳他爸爸让共军打死了,我的下半辈子和阿炳就靠这个罗进。”上校主任一听所托之人涉嫌通共,当下直抽气如同挨了一鞭似的,说:“这事不好办。”
吴淑玲耍赖道:“你要是不管,我带孩子上你家讨饭吃去。”
那时候罗进正在狱中苦熬。他没想到自己在台北跟陈汉的一次邂逅以及这位前情报站长的一顿免费午餐竟然如此麻烦。他要是那天没在大街上碰上陈汉,这家伙再怎么有想象力,也不至于在惨遭刑求时突然想起他,并把他慷慨拉入自己编织的所谓共产党“匪谍”网里。罗进知道自己在军法官的名单里肯定是一块烤得喷香的甜馅饼,挖出一个混入本方情治部门内部的特别危险的共党特工,这份功劳虽比不上捉住孙立人,却也称得上一大奇功。他们肯定要想尽办法把他往死里打,直到把他打成货真价实的共产党特工为止。罗进是干特务的,他知道特务机构都有什么手段,知道人的忍耐力的极限。他当然不会承认子虚乌有的指控,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熬到最后,他想这回他是完蛋了,完蛋的方式如此滑稽实在让他意想不到。
几次提审之后,高个审官的面目越来越狰狞,眼看着就要对他狠下杀手锏。突然审讯停了下来,而后罗进被丢弃在单人囚室里,像一条上下是洞的破背心被随手丢在垃圾桶里一般。人们在一眨眼间把他这个要犯忘了,老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管他,只是时有送饭的从门洞里推进一些食物。罗进不知道这是祸是福。
然后有一天狱警把罗进的囚室打开,把他弄到外边理发,洗头洗澡,让他穿上他的军便服,再把他送到看守所的接待室里。
“宋组长要见你。”监狱长对罗进说,“你留神点,别胡来。”
罗进在接待室见到了监狱长说的宋组长,这人有五十来岁,矮个,秃头,着便衣,一口山东腔。罗进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个机构,但是猴子和猩猩一路货,罗进看得出这人是搞特工的,职级不低,他一看就有感觉。
“罗少校还好吧?”组长问。
“我不是匪谍。”罗进说。
组长大笑。
“你的经历看起来挺复杂。”他说,“我仔细研究过你的材料,挺有意思。”
罗进说他的履历当然有些意思,其中最大的意思应当是毫无嫌疑。说他是共党特工就跟说他是美国总统一样可笑。
“那不一定。”组长道,“比如讲,你自述国军撤出大陆那一年秋天,你因部队被打散而落草为寇,在闽南参加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该纵队为收编当地土匪而成。没有人能证明你怎么上山的,是像你说的那样自己跑去入伙,还是有人,例如是共军派你去的?谁能证明?据我们资料,你入伙的那支队伍后来被共军全歼,只有你跑脱,一直跑到台湾来了。看来让你当特工有点屈才,应当让你去跑奥林匹克,是不是?到底是你会跑,还是谁把你放了再把你派到台湾来?这你能说清楚吗?”
罗进说要这么看台湾岛上这些人全是共党特工,那年从大陆跑过来的足有二百万人,从总统到连队里的伙夫,这二百万人也许全是共产党派到台湾的,哪一个能证明他不是?组长说别人是不是他不好说,单是罗进履历上那几行字就构成许多可疑之处,足以把他打成共党特工,还用不着那个陈汉。
罗进道:“你是说我这匪谍当定了?”
“像你说的,你要真是匪谍,这个台湾岛上全是共产党了。”
罗进没想到宋组长会这么说,他着实大吃一惊。
“你没事了,”组长大笑道,“我今天找你另有公干。”
组长说,他在国防部下设的一个特情室供职,他已经正式通知罗进所属的陆军情报部门,让他们把罗进从名单里注销,移到自己属下。
“你在那什么反共纵队时,经常在云峰山区活动?”
“对,主要在那一带。”
“你会讲闽南话,你是高雄人,又是在潮州长大的,曾驻防金门,参加过打东山,对大陆沿海非常熟悉,还非常可靠。”组长说,“你最合适,真像人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组长宣布解脱罗进,让他出狱,于即日前往基地受训,准备接受任务,在适当时候潜入大陆,目标是云峰山区一带。组长说,上峰十分关注那一区域,因为该区域藏在闽南沿海侧后,战略地位特别,属共产党控制较为薄弱地带,山高林密,居民分散,历来土匪众多,官府难以驾驭,是一个可以开发经营的合适区域。
“让你故地重游,怎么样?”
罗进觉得太突然了。他说,他要考虑一下。组长即笑,说:“还要考虑吗?”
罗进恍然大悟。他想他哪有斟酌的余地呢?他要不答应回大陆当潜伏特务,恐怕就得留在台湾某个监狱里继续当他的“匪谍”,除此之外没有更美好的去处可供挑选。毫无疑问,经过仔细审查,组长他们已经认定罗进可靠,绝非共产党特工,所以才会挑他当特务去跟共产党周旋。他们知道罗进这种国军土匪特工反共三料分子绝不会,也不敢投共,去让共产党痛加收拾,因此派他潜入大陆最为合适。但是如果罗进害怕了,不愿意去,他们就没有什么必要跟他客气,肯定唯以“匪谍”伺候之,对他们来说,怕死的特工一点用处都没有。
罗进的心头忽又隐隐作痛。他想起“那边”,想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龙潭山谷,一个婴儿,妻子刘小凤。还有自己在金门张望多年的无边水气。
罗进点头应允,决定跟组长成交。
“罗少校知道危险吧?”组长问。
罗进狠一咬牙:“愿为党国效忠,杀身成仁。”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陈汉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管。”组长说,“他送火烧岛了。”
罗进知道位于台湾东南海岸外的火烧岛是专门关押要犯和“匪谍”的。庆幸终于免遭此劫之余,罗进也挺纳闷,他是作为一个“匪谍”嫌疑被牵扯进来,怎么会逃脱陈汉那样的,被严刑拷打然后冤招并前往火烧岛的命运?难道仅仅是老天开恩,让他履历上的几行字意外地跳进那些人的眼睛,引他们大感兴趣,把他开脱了?
隔天下午,罗进提着他的行李离开看守所,他算了一下,在这里已经大占便宜地免费居住了三个多月时间。罗进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出狱的消息,走出大门时他猛吃一惊:竟有一个人带着辆车守在大门外等他,不是别人,却是吴淑玲。
在看守所的单人囚室中,罗进曾一次次想起这个女人,满心惆怅。这是个对他非常好的女人,他要娶了她真是运气。但是他也颇庆幸自己那天因为结婚和妓院的话题跟她吵了一架,然后各奔东西。要不是这样,吴淑玲和她的阿炳就得无比烦恼地跟“匪谍”缠在一块了。也许相书真的有些道理?他们说吴淑玲虽漂亮却有一副克夫相,她曾经克死过一个保安队长,如今没准又要克死一个特工少校,这叫在劫难逃?
哪想吴淑玲突然就出现在看守所的大门外边。
罗进这才知道吴淑玲没有克他,反倒是救了他。只是吴淑玲把罗进救出警总看守所和火烧岛,同时也把他送进了更危险的另一个境地。吴淑玲找的那位警总上校主任过问罗进一案后,负责办案人员不敢过于草率对待,陈汉供称发展罗进为共党间谍的供词确实漏洞百出,稍稍认真一点就可挑出疑点,因此罗进被悄悄地从陈汉一案分离出来。这过程中,罗进的履历引起其他特工部门的注意,于是没待出狱,罗进时来运转,荣幸地给弄进特情室宋组长训练并派遣潜入大陆人员的特别行动计划里。这种计划不仅仅是宋组长说的“危险”而已,罗进自己是搞特工的,他非常清楚,这种任务的妙处在于被选中者就跟上电椅一样通常有去无回。
吴淑玲并不知道后边这些事情。她从她求助的那位上校主任那里知道罗进出狱的时间,特地带了辆车在看守所外等人,并从看守所把罗进直接接回台中。
她跟罗进说了件事。
“咱们有了。”
罗进不觉茫然。吴淑玲指了指下腹,罗进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
“四个月。”她说。
罗进的心脏“怦”地蹦了一下。
4.
罗进彻夜未眠。那时风在呼叫,阵阵林涛夹杂着寒意逼人的杀气。
他想,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此刻罗进是“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的支队长。罗进和他的队员一起蛰伏在山腰处一个岩洞里,周围是一片密林。夜幕浓重,队员们经长途行军,已疲倦不堪,罗进命令大家休息,准备天亮行动。附近有各种嘈杂声响在传布,估计解放军和民兵正在对这一片山区实施包围并准备搜查。这是在大陆,人家的地盘上,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哪个方向可视为安全去处,因此罗进不急着盲目行动,不当那种一吓就毛只顾逃出巢穴让猎人打个正着的野物,罗进要等天亮后搞准了再说。
罗进和他的支队潜入大陆,起初还算顺利。此前他们在金门训练适应了数月时间,于两天前正式行动。登陆为午夜,时神不知鬼不觉。登陆后罗进率队迅速离开海岸,沿一条避开村庄和主要道路的路线漏夜行军,迂回西北,夜行晓宿,并无意外。罗进知道解放军迟早会发现他们登陆的踪迹,他只希望不要发现太早,只要有四五天时间,罗进就差不多够用了。为了行动安全,罗进和他的支队队员全都伪装成解放军,装扮得像是一支执行任务的解放军小分队。罗进自我解嘲,说自己这回不光是“匪谍”嫌疑,是从帽子到鞋子整个儿投共了。他知道自己这一队人毕竟不是真货,装得再像,也会在某个不留意的地方例如在鼻毛那里露出马脚,因此极为小心,专找最偏僻的路走,尽量不让人看见。但是只要行动,绝对不碰上人是不可能的。
罗进的特别支队奉命潜往云峰山区,要在那一带潜伏下来,依托当年土匪苦心经营的基础和几个于该地潜伏多年的特务,集合地下人员,建立一个秘密行动基地以策应未来的政治、军事行动。为了不让对手警觉,罗进行动诡秘,声东击西,上岸后直趋西部水车岭,准备越过该岭后折转向北,在丘陵地带绕一圈再潜入云峰山区。如果对方像罗进估计的那样在四五天后才发现踪迹,罗进就大功告成。可没想上岸第三夜就被解放军和民兵围堵在水车岭上,搞得躲藏在山洞里的一队人如惊弓之鸟。罗进记得头天下午时分,曾有一个放牛娃突然从山腰的一块石头后边跳出来向他们喊话,把他们称为“解放军叔叔”,当时手下人曾问是否把这小子毙了,罗进不让他们开枪,唯恐过早暴露。在队伍行进中,看到他们的可能不只这个放牛小孩。昨日黄昏,他们发现了解放军和民兵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迹象,从包围的速度分析,恐怕在上岸的第二天,对方就发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并在四处开始撒网。
天色泛白时分,罗进把他的上尉副支队长叫在一块。两人把地图铺在地上,用一只微型手电筒照明,在岩洞里商量行动方案。
“分成两队,两个方向。”罗进说,“不要让人家一锅端了。”
罗进命令副支队长带四个人向东,走出水车岭后再向南,到东部沿海山区一带潜伏。罗进给他们留了一部电台,约定了联络的办法。罗进说,他自己带另四个人向西,顺来的方面碰碰运气,突出包围后向北运动,如果成功,他会用电台跟副支队长他们联络,双方会合行动。如果遭到不测,他预先命令副支队长相机行事,在东部沿海山地能够立足就立足,不行就弄船下海,哪怕只穿一条裤衩跳海泅水回金门去。
“要没我的消息,就报告行动失败,我报效党国了。”罗进说。
他留了一手,没让副支队长率队向云峰山区潜进,支队里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支队的主要目标和任务。
黎明时分,特别支队全体队员吃过干粮即兵分两路离开山中岩洞。副支队长率四人往东,攀上附近山头,罗进和另四个人向西,顺下坡路走出林子。罗进这一队人并没有走远,太阳刚出山头,他就选择一条几乎被灌木覆盖的山涧,让他的人隐藏涧旁灌木丛中,静待事态发展。罗进特别吩咐说,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半个钟头后,有大队民兵从山坡下黑压压潮水一般漫上坡来。
“注意搜索!”民兵队中一个粗嗓门大声命令,“搜那条沟!”
罗进把手枪掏出来,他的心里一片绝望。
罗进很清楚自己这次重返大陆凶多吉少。不要说登陆困难,即使登陆之后不被发现,顺利潜入云峰,同样前途凶险。罗进在云峰当过土匪,知道当年卢大目如何横行一时,末了还是完蛋。如果能够立足,几年前他就用不着往台湾跑了。明知凶险,他一咬牙还是爬上大陆,一来他别无选择,二来也心存侥幸,他认为即使无法在云峰干出名堂,把枪一扔在大陆隐身藏匿也是有可能的,大陆区域无边无际,一个人在这里找个藏身之所就跟在沙滩上藏起一粒沙子一样。
那时他还想着一个人,杜荣林。如果不冒险重返大陆,什么时候他才能跟这个“大北杠”邂逅并寻找妻女?他在金门守望多少年?在台湾又等了多少年?还会再有什么机会吗?难道就永远放弃了?
离开台湾之前,罗进安排了所有后事,把自己的财产和身后抚恤全部留给吴淑玲和他们的孩子。他没把重返大陆的事告诉吴淑玲,因为事涉机密,军令不允。他对吴淑玲说,上司有一项任务交给他,事情不大,办完后即回台中跟她结婚。然后他就消失了,只在出发赴金门前给她去了一封信交代了一些后事。他知道如果自己在劫难逃于大陆遇难,有关部门会把他阵亡的情况告诉她,把他留下的钱和抚恤支付给她和他们的孩子。在那片临涧灌木林里,看着数不清挺着各种武器的大陆民兵朝自己走来时,罗进想起吴淑玲,还有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他的心里阵阵发紧。他想,这孩子大概快生了,不管是男是女,恐怕都是遗腹子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枪声。
“砰!砰砰!”
罗进心里一震。从枪响的方向分析,可能是副支队长那一路跟解放军遭遇了。
接着枪声大作。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前方的吼叫立刻改变了罗进身边的局面。正在指挥搜索的民兵指挥官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他们相当勇猛,却太喜欢凑热闹赶集一般唯恐落后。只听民兵指挥官大声下令:“在那边!快!”大队民兵当即放弃搜索,步履杂沓朝枪响方向扑去。罗进这边迫在眉睫的一场恶战忽然烟消云散,在远处猛烈的枪声中,小涧边异常安静。
罗进压低嗓门喝道:“出来。”
他领着他的队员顺山涧往下跑,然后折转跑向旁边的一座山头。罗进注意到远处的枪声很快停了。那边的战斗大概已经结束,五个人对付数百上千个人不可能支持太久,副支队长他们要不是被乱枪打死,就是跟党国拜拜向解放军投降了。对方很快就会发现有人漏网,他们立刻就会掉过头来再搜。因此罗进逼着他的人拼命往前跑,不管附近有何动静。翻过两座山头,有条河拦住他们的去路,罗进让队员们脱下外裤,把枪顶在头上,涉过齐腰深的水,爬上对岸,钻进一片密林里,那时大家都松了口气。
罗进说:“不停,快走!”
他们在那片山地一直走到黄昏,其间只在一片农人的地瓜地里休息片刻,大家野猪一般从地里刨地瓜,一人啃几块,便又上路。太阳落山后,他们穿过一条山区公路窜到另一侧山岭,罗进对了一下地图,说:“跑出来了。”
这里已是另一个县的地界。
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深夜,累得快趴下时,罗进才决定宿营。宿营地是山坡上的一座破庙,附近极静,没有人迹,庙早已荒废,无屋顶,只剩几堵残墙和一尊塌毁将尽的泥雕菩萨。罗进念声阿弥陀佛,说佛祖保佑,咱们睡觉时别让共军从屁股踢醒。进了破庙后一行人就地一倒,就死活不愿再爬起来。
罗进一直睡到清晨。醒过来时,他感到身上有点冷,然后就听到外边有动静。他爬起身,抬腰往外看了一眼,当下就愣住了。
佛祖显灵。没有人踢他的屁股,但是外边到处枪口,还有人。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他们已被团团围住。
罗进站在残墙后边,静静欣赏对手收拢他们的包围圈,他的队员横七竖八都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这些人被罗进像赶鬼似的赶着走,末了还是没有逃脱覆灭的噩运。
罗进用脚把他的部下一一踢醒。
“起来,看共军。”
他们全都吓呆了。
罗进说:“举枪。”
他看到他们的脸白得都像死人。
“扔出去。”
罗进领头把自己的手枪扔出废墟,他的部下跟着把枪支全部扔了出去。然后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高举双手,摇摇晃晃从破庙的废墟走了出来。
罗进发觉自己干得真有些轻车熟路。十几年前的一个上午,在一场遭遇战后,他也曾如此这般把枪扔出一个废墟,跟同伴一起举着手走了出来。
他对自己说:“没有办法,这是注定的。”
第七章
逢劫难
1.
文革爆发前夕,杜荣林的军旅生涯发生一次变动,起于台湾海峡上的一场海战。
1965年盛夏,国民党海军第二巡防舰队的大型猎潜舰“剑门号”和小型猎潜舰“章江号”窜入大陆沿海地区执行侦察、骚扰及所谓“心战”任务,在东山岛以南海域与解放军南海舰队一个护卫艇大队和鱼雷快艇支队相逢,双方激战。“剑门号”和“章江号”凭借火力优势远距离猛轰,解放军四艘护卫艇取贴近进攻战术,一路猛冲逼近,迫敌舰分头驶开。护卫艇先集中攻击“章江号”,该舰中弹起火后曾试图迎头冲撞护卫艇,护卫艇未退缩,咬住不放,双方军舰一直打到几乎相撞,“章江号”最终爆炸沉海。而后解放军海军的第二梯队五艘鱼雷快艇在护卫艇配合下,集中火力攻打猛攻“剑门号”,最终将其击沉。第二巡防舰队少将司令等一百七十余名国民党海军官兵于此海战中丧生,“剑门号”舰长等三十余人被俘。解放军南海舰队的护卫艇和鱼雷艇各有两艘被敌击中,伤亡三十余人。
杜荣林的部队属陆军建置,驻地与海战区域近在咫尺,却没轮他使上劲。海战爆发之初,杜荣林部就奉命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在整个海战中始终保持高度戒备,但鞭长莫及,部队隔岸待战,一枪未放。这场海战却给杜荣林送来了意外的一个战利品:海战刚刚结束,大区一位副司令员即乘直升飞机赶往前沿视察,副司令员视察了沿海军用码头等设施后,决定了解沿海各部队的战备状态,他随机挑选,把杜荣林那个营作为其中之一。杜荣林猝不及防中头奖,与突然开进驻地大门的首长车队意外遭遇。
结果很好。杜荣林的营区收拾得井井有条,指挥所战备值勤记录非常完整,各连队按计划进行军事训练,无一错漏。全营战士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奋勇前进,解放台湾。副司令员感到满意。
杜荣林在向副司令员汇报本部战备情况的当儿突发奇想,问能不能临时组织一场战斗演习供首长检查和批评?副司令员一听来了兴致,指点营区附近山头,命令杜荣林组织一次连进攻。杜荣林紧急集合队伍,下达命令,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好准备,即开始进攻,演习进行得精确而顺利。特别是演习战士开始冲锋时,漫山遍野一片“缴枪不杀!”的吼叫,副司令员不禁动容。
他问身边的军官:“这营长哪年的兵?”
陪同视察的孙保田报告说:“19 44年。”
“好像不错?”
孙保田说,杜荣林立过数次战功,就在一年多前,还因指挥得当,迅速歼灭在沿海登陆的敌小股武装特务受到嘉奖。
“我记得那个事,抓住一个少校支队长是不?”
孙保田说,在那次围歼武装特务行动中,杜荣林这边击毙了一个上尉副支队长和一个敌兵,生俘三个特务。司令员说的少校支队长是逃出包围圈后在邻县落网的,不是杜荣林部捕获。但整个行动中,发现和组织围剿敌人的头功还应当是这个营长。
副司令员点了点头。
这次视察活动的后续效应很快就发生了:上级部门派员找到杜荣林,奉命了解他的有关情况,包括家庭情况。
他们询问了几件事情,其中有两件让杜荣林感觉异样。
一件涉及国民党特务罗进。
“杜营长报告过这个特务的一些特殊问题?”
杜荣林说:“是的,我有疑问。”
杜荣林告诉上级人员,提到的这个国民党特务他从不认识,但是已经注意多年。当年金门敌特搞阴谋,广播了一封《致杜营长的信》,上级领导给他通报情况,讲到一个代号021,名叫罗进的敌特分子。他记住了。19 64年,敌小股武装特务窜犯大陆,他组织部队和民兵将敌包围于水车岭,敌一部被歼,一部逃出,于邻县落网。事后他从军区内部通报上看到消息,注意到从水车岭逃出后于邻县落网的敌特少校叫罗进。他马上打电话给有关部门,请他们注意核对特务少校的身份和来历,与以往掌握的敌特资料相对照。当时他还提出,如果这人就是早年那个金门特务,除重点追查本次窜犯外,也应认真追查该敌以往特务活动。事后有关部门告诉他,经核对,被捕特务少校与金门那个分属敌不同情报部门,没有关系。他觉得格外遗憾。
“我还是觉得怀疑,他们搞准了没有?”他说。
有件情况杜荣林没告诉上级人员:他曾经非常认真地动过念头,想去见一下这特务,亲自审一下,解一解心头之谜,至少可以判断该特务对有关问题是有意隐瞒真相,还是说了实话。但是不行,杜荣林是沿海驻军指挥员,处理敌特事务不属其职责范围,可以反映情况,却不能随便插手审讯。疑问虽被排除,杜荣林却不想轻易放过,他认起真来就这样,非得自己搞个清清楚楚不可,只等合适时机。
但是他没多说,因为不必要。
另一件让杜荣林感觉特别的事情涉及到小王,王锁柱。上级人员询问杜荣林跟王锁柱都有什么联系。杜荣林说,王锁柱原是他的通讯员,是他那个连唯一一个从金门回到大陆的战士。小王被遣返回乡劳动后,他们时有联系。几年前王锁柱来信,提到准备成家,他给他寄过一点钱。半年多前,他曾写过一份证明,说明王锁柱曾为我军战士,在解放战争期间对敌作战勇敢,曾立过功。这是应王本人来信要求做的,所证明情况均实事求是。尽管王锁柱后来被迫当国民党兵,留有污点,毕竟是自己连队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作为老连长,他不能翻脸不认。他是这么想的。
上级人员很谨慎,他们只了解情况,不表态,也不解释。杜荣林对有关问题感觉有些异样,却也缄口不提。他断定他们了解这些事情必有缘故,但是如果他们不说,他不能沉不住气,急着要打听究竟。其中缘故今后慢慢的总会明白。
上级人员回去了。此次调查很快有了结果:一纸命令传达部队,杜荣林奉调某守备团担任副团长。半年后团长调到军区任职,杜荣林代理团长。
杜荣林获得了军旅生涯中重要的一次升迁。他为自己得到的信任和重视而心情振奋。但是造化弄人,没容杜荣林如他自己,也如他的上级所愿,在新的岗位上略有施展,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动荡轰然爆发。
起初杜荣林没有太多意识。杜荣林认为“文化革命”顾名思义是文化方面的事,他是军人,与此无涉。从1965年下半年起,报纸上一再发表长篇文章,批判锋芒从吴晗的《海瑞罢官》直到“三家村”,杜荣林感觉到这场运动来势迅猛有台风海啸之势,却也没想到跟自己有多大关联。1966年夏“文革”浪潮席卷大地,学生停课,写大字报,成立红卫兵组织,宣布造反。然后工厂、城市、农村卷入,整个社会开始动荡。那时杜荣林也还不认为这一浪潮跟自己有多少关系。他和他的部队奉命据守海峡前线,敌军在海峡另一侧枪炮相向,军人们另有使命。
九月间,杜荣林长女杜山搭车到部队找爸爸,此时已不是当年她跟母亲、外婆怄气,离家出走跑兵营的模样。这年她读高二,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杜山上高中后相当拔尖,成绩好,一直当班干部,“文革”初她从青年学生中冒出来,成了领头人物,当上学校“前线红卫兵团副团长”,头衔与父亲相当。杜山到部队找杜荣林,是因为要带本校一批学生到北京去,时称“大串连”,她想要一顶新军帽,那时的孩子都以穿军装为荣。杜荣林留她在部队住了一天,跟她长谈。杜山说起他们在校里校外“造反”的情形,大字报、辩论会、斗争会如何热火朝天。说得兴奋不已,情绪高昂。
杜山提到学校英语教研室的主任,这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满腹经纶。文革中一揭发,原来他当过国民党军官,任过翻译,跟过美军顾问,还有个哥哥跑到台湾去了。学生们把他抓起来斗争,给他戴高帽,挂黑牌子,满校游街。
“他哭。”杜山说,“却不老实。”
杜荣林心有所感。他说谁让你们小孩去干这种事?不能因为老师以前干过什么,现在还有什么人在台湾就要斗他,这好像不太讲理了,关键是人家现在站在哪个立场上,对不对?否则就可能祸及无辜。
杜荣林对女儿讲他牺牲在金门岛的战友。他说,当时他的战士里少说有四分之一是从国民党部队里过来的,他们在战场上缴了枪,然后他们愿意跟解放军走,这以后他们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并不一定本来就是自己人,敌人并不一定永远都是敌人。即使是敌人,你应当把他们打垮,把他们消灭,但是他们放下武器投降后,你不能支起机关枪把他们全部打死,他们毕竟跟我们一样是人,不是狼。解放军优待俘虏,俘虏跟我们走了,至少不再是敌人,揪着他们以往的事情有什么必要?这会弄到多少人!
杜山不解,说爸爸干嘛替他们操心?红卫兵这是在千方百计帮爸爸挖坏人嘛。爸爸总说敌人就在海峡那边,还有一场大仗要打。把藏在海峡这边的坏人都挖出来,爸爸解放台湾才没有后顾之忧。红卫兵造反,贴大字报,开斗争会,就是在做这个。
杜荣林默不做声,心里感觉特别,就像当年听女儿讲要制造导弹帮他打仗一样。高兴吗?不高兴吗?怎么说呢?
他们在军营的林荫道上散步,一边走一边交谈,讨论各种问题,态度认真近乎虔诚。不管杜山对父亲的观点是赞成还是反对,立场幼稚,还是偏激,她的语调总让杜荣林感到惬意,像炎夏里领略一泓清泉。在军营晚间空旷清爽的林荫道上,女儿的话音随着南国山间的无名花香,轻风一般在杜荣林的耳畔飘拂,让杜荣林有一种恍惚感。杜荣林意识到跟他并肩而行侃侃而谈的这孩子已经长得跟道旁的小树一样挺拔,她戴着一顶军帽的头已经高高窜出了杜荣林的肩膀。
隐隐约约,他心里还有一种不安。
2.
杜荣林没有放过罗进,他继续追索,试图把情况弄清楚。
他到军区开会,特地抽空找负责部门的一位主任谈。他说,据他了解率小股武装特务窜犯大陆的国民党军少校罗进已经在前些时候给判了刑,刑期十年。这刑期不短,算是判得比较重。是不是查出这人除从事特务活动,窜犯大陆外,还有其他罪恶?或者这人被捕后很不老实,属顽固分子,抗拒交代?这人目前押在何处服刑?
主任感到奇怪:“怎么会对他这么感兴趣?”
杜荣林说:“这家伙不太对头。我有感觉。”
他跟领导说起早年那个金门特务,说他早就想亲自了解一下有关情况。由于一些具体因素,也因为自己工作的变动,前些时候一直顾不上。他并不着急,因为该特务在我们手里,跑不了。不过心里总有这个事。主任点头表示理解,他让杜荣林别急,说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他了解一下再告诉杜荣林。
“没关系的,”他说,“就像你说的,这家伙在咱们手里,他还能插了翅膀飞过海跑台湾去?总能搞个明白。”
不久杜荣林得知了罗进的下落:他在江西一个劳改农场服刑。罗进受审期间确实不太老实,此人对抗审讯很有经验,交代问题避重就轻,避实就虚,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审讯人员重点审问其所率特务支队潜入后的任务和接应人,罗进的供诉明显不实,提供的是虚假情况。因此尽管潜入大陆被我军围捕时未抵抗,率部投降,有从轻发落情节,却因不老实被从重判处。
杜荣林说:“我还真猜到了。”
没有罗进目前的情况。因该犯已押赴江西劳改农场。
杜荣林不禁有了个念头。他想找个时间亲往江西,请公安部门协助,跟这特务核对一些事情。如果需要,他还准备写一份报告,正式提请上级批准。
未待办理,一件祸事突然降临。
一份来自河南乡村的公函发至部队,要求立刻清查国民党特务杜荣林。解放军军官杜荣林怎么会成为国民党特务呢?因为王锁柱,小王。杜荣林提拔担任新职前,上级派员进行例行审查时,为什么跟他问起这位王锁柱呢?当时已经有情况了。王锁柱于两年前在家乡被划为“坏分子”,列为“阶级敌人”。原因是他当过国民党兵。杜荣林曾经为他提供过参加解放军并立功的证明,这证明反而被作为他“叛变投敌”的一个证据。文革之初王锁柱的问题在家乡升级,受到新的怀疑,认为其于东山战役中脱离国民党部队的行为可能是奉敌之命伪装返回,潜伏下来以充当国民党特务。王锁柱因此被审查、斗争,后猝死于拘禁中。发到部队的公函称已查获杜荣林与坏分子、叛变投敌人员、国民党特务王锁柱联络勾结的证据。王锁柱在受审时曾供称直接上司是杜荣林,杜荣林现潜伏于解放军部队,曾为王锁柱提供解放军军装和活动经费,让他从事特务活动,并命他伪装老实,安心劳动,成家立业,深深潜伏下来,以待时机。
公函以当地“革命造反委员会”名义发至部队。部队领导对杜荣林还不了解?有关王锁柱的事情杜荣林早就接受过询问,上级知道他出于对本连幸存老兵的关心,把自己一件新军装给了王锁柱,还寄钱给王锁柱结婚,事情早经说清,非所谓提供特务伪装和经费。对杜荣林的指控因此未被上级采信。杜荣林没当成“国民党特务”,却遭受一次猛烈冲击。听到消息后他默不做声,当天粒米未进,当晚彻夜不眠。
小王死了。从金门战役血泊里爬出来,东山战役中冒生命危险逃离国民党部队,本连队战斗解体过程的最后一个见证人永远消失了。
杜荣林第一次深切感觉到身边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对他的不祥意味。
杜荣林的大女儿杜山到外边“大串连”,整整串了一个多月,她和她的同学到了北京,西去延安,再跑到湖南韶山,又去了江西井冈山,乘坐火车、汽车、轮船全都不用买票,吃住都由各地串连红卫兵接待站安排。冬天里她从井冈山上给杜荣林寄来一封信,说她在山上看到下雪了,她带的衣服不多,她把全部衣服都穿上还是几乎冻僵,但是她非常高兴。不久她和她的同学蓬头垢脸,流浪汉般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时因严冬到来,加上全国交通系统不堪运输重负,有关方面发出通告,让学生停止串连并迅速疏散回家。秦秀珍烧了一大锅开水,把杜山的衣服全部扔到里边,又煮又烫,才彻底歼灭女儿串连旅途中从全国各地带回来的满身虱子。
这时秦秀珍有些吃不消了。她悄悄对杜荣林说她挺担心,外边这么闹腾,不会给咱们家闹腾出什么事吧?杜荣林安慰她,说:“咱们经过很多了,别怕。”
“杜山那样可以吗?你管管她?”
杜荣林说,杜山是懂事的,别担心,没事。
“这些日子瘦了很多。”秦秀珍说,“外边串连四处跑,能吃什么呢?学校食堂也好不到哪去。”
杜荣林说这倒是,你想办法给孩子补一补。
那时杜荣林的家已经搬出部队家属大院,住进城区一个小院,这里离秦秀珍的医院和杜路上的小学都比较近。杜荣林一家住的小院有一座二层旧砖楼,住着五、六户人家。文革开始后,学校停课,杜山当了学生头,成天领着学生造反,职业革命家似的,她住进学校,几乎不回家,几天见不着一个人影。她长大了,跟妈妈秦秀珍和外婆王碧丽感情上还是格格不入,秦秀珍听丈夫劝,没多管她,只是隔三岔五做点好吃的,让杜海喊杜山回家吃饭,他们管那叫“改膳”。杜海在中学读初一,天天吵着要像姐姐那样到学校住,跟同学一起,秦秀珍坚决不同意,死死管住,限他每晚必归,不管他怎么喊叫不公平。杜家小儿子杜路时为小学生,学校停课,他这种年龄的孩子还没有中学生那样到处跑来跑去闹腾的资格,只能呆在家里。秦秀珍一向最疼这个小儿子,她怕孩子给耽误了,便充当老师,翻出杜山和杜海的旧课本,天天下班就教小儿子读书,语文算术历史自然,现学现教。
在杜荣林夫妇的隐隐忐忑中,“文化革命”越发猛烈,从学校向社会延伸,锋芒指向首脑机关。一月间,红卫兵和工人造反组织在上海宣布夺权,负责指挥全国“文化革命”的中央文革小组将此褒扬为“一月风暴”,夺权行动迅速波及全国,沿海前线亦不例外。时部队奉命执行“三支两军”任务,派出人员以军事管制和军事训练的名义介入地方。杜荣林没有参加“三支两军”,他的部队战备任务繁重。那段时间海峡形势依然严峻,一月中旬,国民党空军派遣四架战斗机护卫一架侦察机侵入闽南上空,与解放军歼击机格斗。空战战况迅速通报沿海守军,杜荣林部保持高度警戒。
春天里,杜山来到父亲部队的营区。这一回是以学生头头的身份,带着一支学生宣传队前来慰问部队官兵的。孩子们在守备团大礼堂里演出他们的节目,有歌舞、乐器合奏,还有所谓“对口词”、“三句半”等等,均为学生自编自演,虽简单、非专业,却朴素真切,杜荣林和全场官兵看得津津有味。
有几个节目是孩子们特地为慰问部队编排的,其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场面最大,孩子们在台上表演解放军渡海、登陆、战斗,冲锋号高亢而起,台上台下一片口号,演出达到高潮。
杜荣林很满意。
晚上孩子们在营区宿营。杜山忙完她的事,跑来陪爸爸说话。
她讲了一件事让杜荣林颇觉不安:“爸爸,外婆很不正常。”
有一天下午,杜海到学校喊杜山回家,说有事。当晚刚好学校红卫兵组织开会,至晚上九点来钟才结束,杜山向同学借辆自行车,赶紧回家。到家才知道其实没大事,是妈妈买了只番鸭,燉了锅鸭汤给几个孩子吃,特地要她回来。杜山进门时,两个弟弟在外边院子玩,秦秀珍不在家。杜路告诉杜山,吃晚饭时来慌慌张张跑来个人,说他们家孩子突然发了急病,请秦医生去看看,妈妈背个急救箱就走了。杜山看到桌上有张字条,是妈妈留的,说瓦罐焐在床上被子里,让杜山打开时小心,不要把汤撒了。杜山从被卷里取出瓦罐,一罐汤还热乎乎的。
当晚杜山在学校食堂只喝一碗粥,早已饥肠辘辘。妈妈燉的鸭子放姜,还放一种中药,特别好吃,要是以前,杜山肯定会把这罐汤喝得一滴不剩,把汤里的鸭肉块全部吃光,燉得酥软的鸭骨头根根啃过。但是这一天她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汤,把瓦罐盖好,又焐到被子里去了。
“我已经长大了。”她对杜荣林说,“不能再只知道贪吃。”
她给妈妈留了张字条,说谢谢妈妈给她留好吃的,学校里事情比较多,食堂饭菜也不错的,以后妈妈再做什么,让两个弟弟多吃,不用让他们再跑学校喊她了。
离开前,杜山特地到外婆王碧丽房间,想跟她说一声就回学校。外婆没关房门,虚掩着,里边开着灯。杜山推门进去时只听“扑通”一声,坐在桌边的王碧丽跌坐在地上,看着杜山,脸色发白,表情非常恐怖。
“外婆你怎么了?”
她拍胸脯,她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敲门?你吓死我了。
有一个体积不小的木匣子倒扣在地上,还掉下来一个锁头,都是外婆一不留神摔下时从桌上带下来的。杜山跑过去,想帮她收拾一下,外婆竟扑身捂住那些东西,叫:“不要,不要。”
“外婆!”
外婆连说她没事,让杜山做自己的事去,地上的东西她自己收拾就行了。
杜山掉头走了。
“也不知道外婆怎么回事,”她对杜荣林说,“我看地上也就乱七八糟一些纸张、作业本的,是什么东西怕见人呢?”
杜荣林说,小孩子不管大人的事。大人有大人的事情。
杜山坚持说,她觉得外婆真是很不对头。外婆从小教她背诗词,一首一首背了好多,以往也没留意,现在回头一想,不对,怎么都一个调?“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还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为什么总是那么灰暗?什么往事?外婆在思念等待什么?这大半年来,她感到外婆明显地更不对劲,动不动“吓死我了”。自己心里没鬼,会怕成这样?
杜荣林摇头。他说,有些事情你们小孩可能一时不能理解,以后就明白了。
当晚杜荣林一夜无眠。
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忽然降临吗?
3.
杜荣林命令清理营房后山上一个旧军械房,清扫干净,布置完善,修好门前围墙,院子整理清楚。命团侦察连一班紧急演练,准备行动。杜荣林要求坚决、准确、迅速,整个行动严格保密,确保万无一失。
他狠下决心,认起真来了。
那天凌晨,四位侦察员上路,乘一辆经过仔细伪装的吉普车离开营区,行动开始。杜荣林守在营区后山旧军械库,寸步不离,等待行动结果。两小时后军械库外传来吉普车停车声响,杜荣林夺门而出。
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人从车上踉跄而下,一把抓住杜荣林,死死不放。
“活着啦,”他的眼泪掉了下来,“老杜老杜啦!”
是陈石港。
行动圆满成功,灾祸也因此酿下。
几天前,杜荣林参加分区军事会议,会后下到附近防区现场检查,在陈石港他们县县城住了一晚上。当晚杜荣林本打算上陈石港家与老友相叙,却不料刚出县招待所大门,就在那里的大字报栏上与老友意外重逢:一排二、三十米长的大字报栏全贴着陈石港的大字报,大字报上陈石港三字全给打上红叉,如法院告示上的死刑犯人一般。陈石港被称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国民党特务”,大字报配有漫画,漫画上陈石港被画如骷髅,面目极其狰狞,凶神恶煞一般。
此前,杜荣林已经听说陈石港在县里让人贴了不少大字报。杜荣林了解这位老友,知道他为人热情爽朗,心直口快,办了不少事,也树了一些敌,“文革”一起难免首当其冲。当时地方上的负责官员没有谁不给贴大字报,陈石港并不算太特别。这回一来,杜荣林才发现陈石港非常不妙,已经被宣布撤销一切职务,被执行“专政”,关进了该县一个群众组织的“黑帮室”里,失去了行动自由。大字报揭发陈石港犯有多重罪行,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和言行足以上纲上线。还指称陈石港有野心,居然把三个儿子起名为陆军海军和空军,企图当三军总司令,篡夺军权。最严重的一条竟跟杜荣林受过的指控相同:国民党特务。这一指控有出处:陈石港是厦门人,家住厦门港区一带,他家的对面有一个理发铺子,铺子的主人姓苏,被称为“剃头苏”,与陈石港家是世交。理发铺剃头苏是广东人,有个儿子与陈石港年龄相仿,读中学时比陈石港低一个年级,后来跟陈石港一起跑出厦门参加游击队,解放后也跟陈石港在一个县工作。此人懂广东话,其父母在香港有一些关系,因此在数年前被选中,派到香港做中方贸易公司工作,据说还负有联络乡谊,搜集情报的特勤使命。在香港干了几年,这人突然隐匿不见,以后便有传闻,说他因贪污公司资财事发而叛逃投敌,跑出香港,去了台湾,当了人家的特务。“文革”期间,有知情者揭发这人跟陈石港关系密切,这人失踪后陈石港仍跟剃头苏一家来往频繁,陈石港因此被指为国民党特务。
杜荣林不动声色了解有关情况。隔天他起个大早,守在县招待所的阳台上。清晨时分,他听到一个锣声在招待所西侧响起,一声一声,持续不绝,从政府办公楼朝向这边。不多会,一个人低头躬身从楼后闪出,走了过来。这人头戴一顶纸糊高帽,胸挂一面大黑牌,左手一面破锣,右手一支木棰,一边低头走路一边自行敲打破锣。
“走资派,国民党特务,”他哑着嗓子嘶喊,“陈石港啦!”
正是杜荣林的老友陈石港。一个监视者紧随其后,厉声暴喝:“大叫!叫!”
陈石港声嘶力竭:“走资派,国民党特务陈石港啦!”
杜荣林抬手狠狠一拍阳台的栏杆,那一刻做了决定。有如当年他和于立春陈石港他们伏在龙潭山谷山坡的石头后边,忽然他就想打上一仗那样。
这一段日子里陈石港是这个县最引人注目的一堆臭狗屎,双料坏蛋,无论哪一派都要斗他,一派比一派斗得更凶。“文革”迅速白热化后,学生与社会各界人员因种种原因开始分派,各自成立组织,彼此观点相左,争论不休。各派别为表现自身激进争相召开批斗会,选择一些重点对象痛加讨伐,陈石港是该县头号公共枪靶,因为他是当权派,还涉嫌国民党特务。在杜荣林阳台探望之前,陈石港已被恶斗数场,遍体麟伤,游街时已经声音嘶哑,步履杂乱,眼看倒地不起。杜荣林听说县里群众组织筹划召开万人斗争大会,据说有人为陈石港特制了一面铁皮黑牌,重达二十斤,用细铁丝挂脖子,以表现对敌特的义愤。以陈石港现有状况看,这面大黑牌没把他当场弄死,也会让他再也直不起身,只能让人抬下斗争台。
因此杜荣林决定行动,把陈石港抢出来。陈石港已被严加看管,其他时间很难下手,唯有清晨时分例行押送游街时,看管的人少,一些僻静地段目击者也少,有利行事且惊动最小。杜荣林让他的四位侦察员着旧军装,取下领章帽徽,挂上“红卫兵”袖章,伪装成地方人员,借此迷惑造反派,让他们根本不知道上哪追踪。杜荣林派出的四个小伙子个个是侦察高手,受过严格训练,曾经摸上敌占岛执行过侦察任务,这样的侦察员假冒红卫兵,在前线我军防区劫持一个陈石港只能算是囊中取物。他们按照杜荣林的命令,在县城一条小巷转弯口上劫走陈石港,看押者连一声都没唤出来就让堵住嘴,被麻袋蒙住头丢在一旁。没有任何旁人看到这一行动,陈石港神不知鬼不觉被带进了军营。
“我交代伙房做了红烧肉。”杜荣林笑着说,“给大特务压惊。”
陈石港抱住老友,冲动不已:“老杜你把我救了,可你麻烦大啦。”
杜荣林让陈石港放心,他说这里是军营,谁敢来找麻烦?来了也不怕。陈石港只管好好藏着,再别担心那面二十斤重的黑铁牌细铁丝,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杜荣林说他只怕下手迟了,陈石港让人搞完了。像他当年连里那个兵,小王,王锁柱,一不留神就搞完了。陈石港不能搞完,有人会笑话的。
“刘四斤小土匪要是没死,还藏在哪,会笑死的。”杜荣林说。
当年杜荣林和陈石港在溪坂村被土匪刘四斤堵在祠堂里,差点一起报销。土匪没完成的任务,怎么能让自己人稀里糊涂做掉?这件事杜荣林能不管吗?杜荣林只是觉得好笑,本来他以为光自己又是老婆又是岳父跟台湾的关系说不太清楚,没想到“文革”这一斗连陈石港也弄进来,看来真是天下猴子没一个白屁股的。
“你这里怎么尽他妈这种鸟事,就像你老人家讲的鸟语。”杜荣林笑道,“左一个右一个都是国民党特务,哪有那么多的名堂。”
“这什么地方?”陈石港反问。
陈石港说这里是前线,前线有前线的特点,前线的复杂性可不只在兵多。这还是福建,是闽南。台湾人跟闽南人讲的是一样的话,有八成台湾人祖籍地在闽南。几千年来不断有人渡海从这边到那边去,明清两代过去的特别多,形成了眼下台岛居民的主体。两边本是一家,来来往往不断,在闽南你随便抓一个人,把他往死里打,八成能打出一些个特别的“台湾关系”。反过来也一样,你在台湾随便抓一个人往死里打,八成也能打出几个“共党关系”来。福建和台湾中间隔着台湾海峡,这海峡不深不宽,海水却特别咸涩。为什么?两边人心里有一条大伤疤,老伤疤,不时作痛几百年了。当年漂洋过海,多少人丧生风浪,葬身鱼腹?后来几经战火,一条海峡隔阻了几代人家?明未荷兰人侵占台湾,直到郑成功收复台湾驱走红毛。郑军与清军隔海刀兵相向数十年,直至清水军克台,海峡两岸统一。清末日本人侵占台湾,五十年才光复。1949年之后,海峡两岸又是两军对峙,统一之前,两边哪会没有无数的事情?战争状态之下,最怕敌方渗透,也最怕沾上嫌疑,所以文革一来,这里免不了“国民党特务”抓得特别多,斗起来特别狠,特别痛。
陈石港说到动情处,忽然痛哭流涕。他对杜荣林说,他已经让妻子带着自家三军一平四小儿回老家厦门,并且安排好了后事,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杜荣林帮助下挺过这一关。但是有的人没有挺过来,他们永远地完蛋了。
不久前,在厦门那边,有人把陈石港家的邻居剃头苏拉出家门斗争,追查他当了国民党特务的儿子跟家里如何联系。剃头苏满嘴流血却不松口,只说没有,为此饱受折磨。剃头苏的老婆受不了跑出来替丈夫求情。老太婆说,她儿子确实在香港失踪了,确实去了台湾,但是这有缘故,他是受我们这边的派遣打到那边去的。她还说,儿子曾经通过陈石港捎来口信,让家里人不要担心。老太婆的话有谁会信?她救不了丈夫,却肯定毁了在台湾岛上的儿子。
杜荣林拍桌骂道:“真他妈胡搞!”
几天后,有数百名地方人员乘十数辆卡车扑到营区,封堵杜荣林部的大门,围剿陈石港。陈石港失踪后,县里几派群众组织一边互相指责对方藏匿坏人,一边在全县彻底搜索,想在哪个墙角旮旯里找出陈石港来。后来不知哪的风声,有人记起杜荣林,他们知道杜荣林跟陈石港的关系,便直扑部队而来。
杜荣林命令不得把地方人员放进营区。其时地方上各派群众组织彼此相争矛盾越来越深,已经从嘴战发展到枪战,以“文攻武卫”为口号,组织各自的武装队伍,用步枪互相打,拿手榴弹往对方的头上扔。这些武器主要来自已经失控的民兵弹药库,一些胆大者则公然组织大队人马冲击武装部队的军火仓库,抢夺武器。根据命令,部队不能向群众开枪,碰到地方群众来袭,必须“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只能以人体盾牌抵抗。杜荣林让他的战士手挽手组成三道人墙拦住营区大门,用架设在高处的大喇叭再三警告,称部队位于前线,承担着海防战备任务,任何人不得冲击。杜荣林还让他的人在喇叭里唤妖吓鬼,说台湾国民党特务正在利用不明真相者,组织冲击解放军战斗部队和指挥机关,企图破坏军队战斗力和军民关系。谁要是头脑发热,让国民党特务当枪使,胆敢冲击部队,跟台湾反动派遥相呼应,必遭到严惩。杜荣林的严密防范和广播宣传战使军营外的人不敢贸然进攻,他们又不甘心无功而返,便聚集不散,也在卡车上架起广播跟部队广播叫阵,双方在营区大门外僵持,从下午直至深夜。
那天恰逢中秋,晚间月亮凌空,月光如水洒满山岭。杜荣林提着两只小马扎,用一个军用挎包兜一块月饼,两粒闽南特产文旦柚,领着陈石港走出营房,在山坡的林间找块草地坐下。他们居高临下观察前方军营内外晃来晃去喧闹不止的人影,听着双方广播的对阵,在清爽的秋风中用刀切开柚子,津津有味地加以品尝。杜荣林发表感慨说:“挺有意思的不是?”
陈石港说,真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赏月。杜荣林说可不是过了这村没这店。他记得当年那个中秋时节,他和他的连队驻在厦门岛对岸的一个小村里,部队到海边四处征集渔船,准备进攻厦门。那天从海边训练回宿营地时已经黑天暗地,他和指导员于立春走在一块,抬头看见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从海上升起,于立春说今天是中秋节呢。十几天后厦门战斗取得全胜,紧接着金门战役失败,除了他,于立春以下,整连官兵跟数千战友命丧秋风,从此只有白骨黄沙,再也没有中秋和圆月。
“要不是你老陈,我早跟他们死一块了。”杜荣林说。
他说,他决定把老友从造反派手里抢出来时,就估计到自己可能引火烧身,但是他不在乎,不仅仅因为陈石港是老朋友救过他的命。总有一天,围在军营外喊叫的这些人会明白他们搞错了,陈石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动乱过去了,战斗就要继续进行。当年进军福建,他杜荣林干什么事?消灭敌人。十多年里据守前线,为什么呢?时刻准备解放台湾。到时候杜荣林奉命带他的团队跟着大部队冲上金门和台湾时,哪能没有陈石港为他们筹粮支前?哪能没有如此精通“鸟语”善于做群众工作的陈石港到旧日敌占岛上建立政权,发动群众消灭残敌支援部队作战?解放台湾哪少得了他?所以一定得把他救下来。
午夜,军营外的叫阵渐渐平息,双方人人疲倦,困意袭扰,彼此哈欠相向。杜荣林密切注视局面,等对方人员成片席地而坐,一个个偃旗息鼓的时候,杜荣林下令行动。猛然间军营里警报拉响,尖利的啸叫中,几盏强力探照灯唰地打亮,射向围困军营者。有枪声爆起,惊天动地,大批军人冲出大门,个个撕开喉咙大声吼叫。围困军营又困又乏的地方人员毕竟缺乏训练,受到意外惊吓无不目瞪口呆,没等搞清究竟就突然崩溃,情不自禁一起跳起来,争先恐后,像田野上的偷食雀鸟般四散而逃。
4.
他们摘掉了杜荣林的帽徽和领章,让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
“这是规定。”他们对杜荣林说,“请杜代表理解。”
“可以回家一趟吗?”杜荣林问。
“不行。”他们说,“命令是马上前往。”
他们的吉普车往西开进,一路风尘仆仆。车上共四人,司机、两位陪送人员,还有杜荣林。两位陪送人员一路沉默不语,不说任何事情,显然是奉命行事。但是他们对杜荣林相当尊重,并不将他视同通常停职审查人员。杜荣林注意一路地形、地标,还有墙头地角各种标语口号,判定自己正被送往闽西,也可能继续西进,到江西。
鬼使神差,他想到国民党特务罗进。这人还在江西的劳改农场服刑吗?杜荣林曾想亲眼去见一下这家伙,问一点事情,可惜总未如愿。现在却是自己在如此西行。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杜荣林早有心理准备。
此刻他不再是守备部队的代理团长。两位陪送人员称他“杜代表”,那是三个多月前他受命的新职,为闽西一家新建兵工厂的军代表。杜荣林接任新职,却没有到单位报到,离开守备团后就一直住在分区等候通知。他在分区招待所奉命不得外出,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等候数月,直到今天被宣布停职检查,直送外地一个不公开的审查地点交代问题。
他知道上级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这一段时间里他是被保护起来,上级可能想看一看情况再说,现在形势所迫,必须这样办理。
事情的导火线就是中秋事件。中秋之夜杜荣林组织战士驱散围困营房大门的地方人员,隔天事情就闹得沸沸扬扬,孙保田副司令打电话来了解情况,问杜荣林是否开枪了?杜荣林报告说,他不过让战士们在汽油筒里放鞭炮,用的是打鬼子那时的招数。地方人员没有战斗经验,一听响声就吓毛了。当时副司令员还挺高兴,下令说:“无论如何守住大门,特别要管好军火仓库,但是不能开枪。”部队面对海峡对岸之敌,时刻准备战斗,军火库房当然必须看牢,不容地方人员抢夺去用于武斗。副司令员还特地交代杜荣林小心谨慎,说:“现在情况非常复杂。”
当时他们没料到此事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地方造反派在闽南各地张贴“打倒杜荣林”标语,到处开会声讨,还把这事一直闹到北京,告状直达中央文革小组,称杜荣林率守备部队介入地方事务,保护走资派,藏匿国民党特务,与群众组织对抗,竟敢开枪伤人。一时如古诗所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上级为平息事态,将杜荣林紧急调离部队。看看不能如此了结,终于还是决定杜荣林停职,送后方审查。杜荣林黯然离开前线。
杜荣林并不后悔,他认起真要干的事,从不管风险如何。离开守备团之前,他用自己的吉普车把陈石港送到泉州附近乡下,当年陈石港干“游寄队”时曾在这一带活动,有一些曾同生共死,如杜荣林一样可靠的铁杆老友。杜荣林亲自督车,把陈石港秘密送进一户农家,让他潜藏以待来日。分手时陈石港紧紧拉住杜荣林的手,连声要他小心、保重。杜荣林说:“不怕,反正他妈的还有什么好事要来就让它来吧。”
杜荣林进了一个偏僻山区的部队农场,开始他的隔离审查日子。农场位于闽西,规模很小,二十几个兵,三四百亩地,种水稻,养猪,场区建有一排土坯房,墙未抹灰,夯土地板,摆两张竹床,条件极为简陋,除军事化管理外,与当地地方小农场无异。杜荣林隔离之初颇受优待,给单间,伙食加菜,有时间从事一些简单劳动,不下大田,以“反省交代”为主。除行动没有自由,不得与外界联络外,没有太多其他限制。后来形势渐渐严峻,审查人员换了一批,口径开始变化,不再限于追究文革中指挥失误造成中秋事件问题,审查范围大有扩展,包括他与跑到台湾的岳父的关系,与金门战役中投敌分子王锁柱的关系等等,都要求他做出交代。所有问题汇总而至,杜荣林明白自己麻烦大了。
有一天晚间,杜荣林沉沉入睡。深夜猛一翻身坐起来,身下旧竹床吱地一声尖叫,散架了一般。杜荣林一声不吭,凭息静气倾听,外边田野上有风呼呼吹过。
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也许是在梦中。他觉得那是女儿的声音,她在叫爸爸。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日子,女儿杜山果然找过他。杜山并不知道父亲此刻呆在山沟中一间土坯房里,身下旧竹床在吱呀发响,以为他是在某一家兵工厂里忙碌工作。杜荣林停职审查是军内的决定,不对外公布,家人并不知情。杜荣林离开守备团后一直未能获准返家,只留了封信让有关方面转交家人,信里说自己奉调闽西一家保密单位工作,留了一个通讯地址,称“35信箱”。该信箱为杜荣林未到任的兵工厂的通讯代号。杜荣林特别交代说,由于保密工作要求,一段时间里不要联系。什么时候可以联系他会告知。但是杜山等不及了,有一天她守在邮电局打了一整天电话,通过长途总机一站站接转,一次次询问,千辛万苦找到所谓的“35信箱”,该信箱的电话员对杜山说:“这里没有杜荣林。”
杜山只得放弃电话联络。她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往“35信箱”,这封信用了几年时间才送达杜荣林之手。
事后杜荣林总想,当时杜山要是能跟他联系上,事情可能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但是没有办法,这是劫数。
那几天里,杜荣林浑然不觉中,他的家庭在数百公里外遭受一场冲击:秦之川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大字报上,被公诸于众。时地方上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沿海一带,凡与海外、台湾有关联的人与事无不受到高度警惕和特别关注,人们互相揭发,无数家庭和个人的隐秘被一一曝光。杜家难以幸免。
杜山受到了莫大冲击。有一天她在学校召集红卫兵组织头头开会,一位特别激进的高中女生突然发难,说杜山没有资格继续代表本组织出头露面,因为她的家庭有问题。杜山总说自己的父亲是军人,却从不说起自己的母亲、外婆和外公。为什么?因为她外公秦之川是国民党军官,1949年畏罪潜逃去了台湾,去台后还经常跟大陆家人秘密联系。杜山的父亲杜荣林也有问题,因为保护国民党特务,镇压群众运动,已经被撤职审查。
杜山整个儿懵了。她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个什么秦之川,从来不知道这人跟自己还有关系。杜山跟外婆和妈妈一向格格不入,文革以来总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特别是父亲调闽西后,她就再没回过家,因此外头大字报沸沸扬扬,她是一概不知。
她去看了那些大字报,回家追问妈妈。秦秀珍承认了秦之川的存在,却一口否认互有联系。她说:“这些事你们孩子还不懂。”杜山跑到邮电局,打了一天长途,试图找到父亲,跟他说说这里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未能联系上。末了她给父亲写了封信。杜山在信中说,她从来都相信爸爸,不管大字报怎么骂,她都绝对相信爸爸。但是她不信任妈妈,不是因为妈妈偏心或者其他什么,那都不要紧,关键是她从来都认为妈妈虚伪,包括妈妈给她做好吃的,说是关心,其实也有引诱,让她意志不能坚定。她也一直对外婆有看法,早就觉得外婆不对劲,就像童话里会读诗,会说假话的狼外婆。以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才有些明白了。杜山问爸爸为什么早不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她,那回学校宣传队到部队慰问演出,她曾经告诉爸爸外婆不正常,爸爸仍然什么都不说。也许爸爸有爸爸的道理,但是她还是觉得不管怎么说应当让她知道。她非常想跟爸爸谈心里的想法,这种想法她跟任何人都没法说,可是爸爸不在,她只能自己思考,自己做出决定。她要把事情彻底搞清楚,不让它像根鱼刺似的梗在心头。如果她错了请爸爸原谅。
她把信寄往“35信箱”,回头带着她的“前线红卫兵团”采取了行动。
她抄了自己的家。行动时间挑选在上午,这个时间秦秀珍在医院上班,可以避开彼此打照面的尴尬。行动之前,杜山把大弟弟杜海找来,要弟弟跟她一起造外婆和妈妈的反。杜海是初一年学生,知道造反怎么回事,他瞪圆双眼,一言不发。杜山一挥手不再勉强他,只吩咐道:“你把小路带到外边转,中午以前不要回家。”
他们从王碧丽的匣子里搜出了一些旧照片,其中有张旧日全家福,照片正中立着一个身着国民党上校军服,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身边站着穿旗袍花枝招展的王碧丽,还有一个是中学生模样的秦秀珍。照片中的军官无疑就是所传的秦之川。照片背面录有一首词,词句悽婉:“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王碧丽的笔迹,录的是唐人林逋的《长相思》。
这张旧照片对杜家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三天后,杜荣林被带离部队农场,坐上一辆军用吉普,从闽西奔往东南。
同车有两位军官,他们奉命护送杜荣林即返回闽南。
“上级命令给你四天时间,回家把事情处理清楚。你要沉住气。”他们告诉杜荣林,“你妻子死了。”
“不可能!”
“是畏罪自杀。”
震惊之余,杜荣林无法相信。
他认为妻子不可能自杀。他们这个家庭最大的麻烦就是跑到海峡那一侧的秦之川,秦秀珍碰上的灾祸只可能与秦之川有关。但是这麻烦再大也不会致她于死地,因为这是一个老麻烦,十多年来他们不断为之所困,早已心中有数,思想准备充足,再怎么折腾也不会让秦秀珍精神崩溃去一死了之。秦秀珍是个很好的儿科医生,工作认真,医术上乘,心眼好,为人低调,无论在医院还是在街坊中都很有人缘。她在家里有个自备药箱,三更半夜里,邻人孩子突发急病,连夜上门求助秦医生,她衣服一披就出门,菩萨般有求必应,从不推辞。她这样的人不会树敌,她不是引人注目的当权派,充其量就是有一个把家人丢弃跑到台湾去的父亲,在最激进的造反派眼中,抓她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太大意义。他们会斗她,却不会也不必把她往死里整。
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要让她抛夫弃子,选择离去?
杜荣林满心痛切,一路东去一句话都没有,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当年,当年他在昏迷中,耳畔有一声轻柔的声响:“轻点,他会痛。”
此刻他已经整个儿麻木了。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直入骨髓,寒彻心肺的悲伤。
第八章
东南流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