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真理?彼拉多曾戏问,且问后不等回答。世上的确有人好见异思迁,视固守信仰为枷锁缠身,故而在思想行为上都追求自由意志。虽说该类学派的哲学家均已作古,然天下仍有些爱夸夸其谈的才子,他们与那些先贤一脉相承,只是与古人相比少些血性。但假象之所以受宠,其因不止于世人寻求真理之艰辛,亦非觅得之真理会对人类思维施加影响,而是缘于一种虽说缺德但却系世人与生俱有的对假象本身的喜好。
《随笔集》
从神学和哲学上的真理说到世俗交往中的诚实,连那些不信奉真理者也得承认,行为光明磊落乃人性之保证,而弄虚作假则犹如往金银币里掺合金,此举或更利于钱币流通,但却降低了钱币的成色。盖此类三弯九转的做法乃蛇行之法,蛇行无足可用,只能卑贱地用其肚腹。最令人无地自容的恶行莫过于被人发现其阳奉阴违,背信弃义;因此蒙田的说法可谓恰如其分,他探究谎言为何这般可耻这般可恨时说:细细想来,说人撒谎就等于说他不畏上帝而惧世人。因谎言直面上帝而躲避世人。想必撒谎背信之恶不可能被揭示得比这更淋漓尽致了,依照此说,撒谎背信将是唤上帝来审判世人的最后钟声;盖预言曾云:基督重临之日,他在这世间将难觅忠信。
《随笔集》
在人们看来,真理犹如一颗名贵的珍珠,但它没有钻石或玉石值钱。
《人生论》
既然人们把某种个别的发现尚且看得比那种泽及人类的德政还要重大,那么,若有一种发现能导致其他一切东西的更容易发现,这是多么使人欢乐的发现啊!还是以光为喻来说明(事实上是这样),光使我们能够行路,能够读书,能够钻研艺术,能够相互辨认,其功用诚然是无限的;可是人们之见到光,这一点本身却比它的一切功能都更为卓越和美好。同理,我们对事物进行思辨这件事本身就比各种发明的一切成果都更有价值,只要我们的思辨是如实的,没有迷信、没有欺骗、没有错误、也没有混乱。
《新工具》
作伪和掩饰的重大裨益有三点:第一是不引起反对者的怀疑可以出其不意。因为一个人的意向如果是公开了,就等于发出了唤起一切敌人的警报。第二是为自己留一个安全的退步。因为一个人如果明说要如何如何,因而束缚了自己,那么他要么干到底,要么被人打倒。第三是可以有较好的机会去看破别人的心思。因为对一个暴露自己的人,别人是不会公开反对他的;他们将干脆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把他们自己言论的自由变为思想的自由。因此西班牙人有句成语:“撒一个谎以便发现一件真事”。除了作伪并无发现真情之术也。持平言之,作伪与掩饰也有三种害处。第一,作伪与掩饰平常总带着一种畏怯的模样。这种恐惧的态度在任何事件中,都不免为其直达目标而带来阻碍。第二,作伪与虚饰使得许多人心中迷惘,莫明其妙,而这些人与那个作伪掩饰的人在相反的情况下也许会合作的;作伪与掩饰使人独自跋涉,去达到他自己的目的。第三种而且是最大的害处,就是作伪与掩饰剥夺一个人做事的主要工具——信任。最好的结合是有坦白之名,隐密之习,掩饰之适当应用;并且有作伪的能力,假如没有别的办法。
《论作伪与掩饰》
至于说到权威一层,人们若如此折服于作家而否认时间的权利,这只是表明他智力薄弱。因为时间乃是众作家的作家,甚且是一切权威的作家。有人把真理称作时间的女儿,而不是权威的女儿,这是非常正确的。
《新工具》
真理这件东西可以说是无隐无饰的白昼之光,它显露的并不是世间那些假面、嬉笑和胜利者的荣耀,而是像烛光那样平静和优美。真理在世人眼中的价值好像如同一颗珍珠,它在白天是最好看的东西;但是它决够不上那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下闪闪发光的钻石和红玉的价值。一个掺杂了其他东西的谎言反而容易遭人喜爱。
《论真理》
然而,无论这些事情在人类堕落的判断和偏爱中会如何,然而真理,这个只作出自身判断的东西,只教诲人们去探索真理,即向真理求婚和与之结婚;教诲人们以真理的知识,即让真理展现出来;教诲人们信仰真理,即让人们从真理中得到快乐。这些都是人性中至高无上的美德。
《论真理》
神性这个问题或用教诲真理的形式或用驳倒谬误的形式来处理。宗教的衰落,除了无神论对它的否定之外,还有三个原因:异端、偶像崇拜、巫术。异端是用虚假的崇拜来服务于真正的上帝;偶像崇拜是崇拜虚假的众神,假定它们是真实的;在我们崇拜虚假的众神并知道它们是邪恶虚妄时,则是巫术。
《学术的进展》
如果真正地观察一下议事和执政的官吏,其中也许可以发现(虽然这是很稀有的)几个能使小国变为大邦,而不能弄琴的人;同时,另一方面却可以发现许多巧于弄琴可是不但不能使小国变成大邦,而且是有相反的天才的人,他们是能把一个伟大而兴盛的国家带到衰败凋零的地步的。
《论邦国的真正伟大之处》
探究和发现真理,只有而且只能有两条道路,一条道路是从感觉和特殊的东西飞越到最一般的公理,其真理性即被视为已定而不可动摇的,而由这些原则进而去判断,进而去发现一些中级的公理。这是现在流行的方法。另一条道路是从感觉和特殊的东西引出它的公理,经由逐步而无间断的上升,直到最后才达到最一般的公理。这是正确的方法,但迄今还未试行过……这两条道路都是从感觉和特殊的东西出发,都是停止于最普遍的东西。但两者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前者对于经验和特殊的东西只是瞥眼而过,而后者则是适当地和按序地贯注于它们。还有,前者是开始时就一下子建立起某些抽象的、无用的、普遍的东西,而后者则是逐渐循级上升到自然秩序中先在的而为人们知道得较明白的东西。
《新工具》
我宁愿相信《金传》、《塔尔木经》及《古兰经》中的一切寓言,而不愿相信这宇宙的结构没有一个主宰的精神。因此,上帝从没有创造奇迹以服从无神论,因为神所造的日常的一切就足以驳倒无神论了。一点点儿哲学使人倾向于无神论,这是真的;但是深究哲理,使人心又转回到宗教去。因为当一个人的精神专注意许多不连贯的次因的时候,那精神也许有时会停留在这些次因之中而不再前进;但是当它看见那一串的次因相连相系的时候,它就不能不飞向天与神了。不仅如此,就是那最以无神论见垢的哲学学派(即留基波、德漠克里特、伊壁鸡鲁一派)也最为证实宗教。因为主张这宇宙万物的秩序与美是不经一位神圣的领袖主持而由四种可变易的原素和一种不可变易的第五原素,恰如其分而永久如此地安排的,造成的,这种学说较之那主张这宇宙万物的秩序与美是全仗着一大群无限小,无定位的原子说,其可信程度大千倍。《圣经》上说:“愚顽的人心里说没有神”,但是并不曾说:“愚顽的人心里想”;其意思是,这话是愚顽的人从着习惯给自己说了,以为是他愿意相信的,而并不是他能够完完全全地相信的。因为除了那些主张无神可以于自己有利的人们之外,没有人否认神的存在。无神论者总在谈论他们的主张,好像他们自己心中觉得不甚妥实而乐意有别人的赞同来扶助自己似的,由此最可见,无神论是口头上的而不是心里的。
《论无神论》
真理是时间的产物,而不是权威的产物。
《论说文集》
研究真理(就是向它求爱求婚),认识真理(就是与之同处),和相信真理(就是享受它)乃是人性中最高的美德。
《论说文集》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真理因为像黄金一样重,总是沉于河底而很难被人发现;相反地,那些牛粪一样轻的谬误倒漂浮在上面到处泛滥。
《论说文集》
真理也许会有一颗珍珠的价值,能在白昼发出最美的光;但是它抵不上一颗钻石或红宝石的价值,它们在各种光线下都能闪烁出最美的光。言谈中说个把谎话总能增添些情趣。
《随笔集·论真理》
一切运动或自然的活动都是在时间中进行的;有些较快,有些较慢,但无不依事物性质之规定而有其固定的时刻。即使那些看来是骤然的和(如我们所说)瞬间的活动,在延续方面也是有度可计的。
《新工具》
有一种运动虽然难符于运动之名,但不容争辩也是一种运动,我把它叫做安息运动或恶动运动。如大地块体静立不动,而其端极则动向中心——不是趋于一个假想的中心,而是趋于聚合——,就是出于这种运动。又如一切具有相当密度的物体都憎恶运动,亦是出于这种倾向。实在说来,这些物体的惟一倾向就是要求不动。纵有千方百计挑诱它们运动,它们总是尽其所能保持固有的性质;即使被迫动起来,又总像是愿恢复其静止状态而不再动下去;至于在要求恢复静止的努力当中,它们却表现活跃,却以足够的灵敏和迅捷进行争取,好像迫不及待刻不容缓的样子。
《新工具》
一切生物的幼儿在最初之时都不好看,一切的变更亦是如此,变更乃时间之幼儿。
《论变更》
时间总在发生着变化,但其变化是不易察觉的,循序渐进的。
《论变更》
希腊人的智慧是论道式的,颇耽溺于争辩,而这恰是和探究真理最相违反的一种智慧。这样看来,诡辩家这一名称,虽为那些自认为是哲学家的人们轻蔑地抛回而转敬给古代修辞学者高嘉斯、蒲鲁台高拉斯、喜庇亚斯和普拉斯等人,实也大可适用于这类人全体,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芝诺、伊壁鸿鲁、德奥弗拉斯特和他们的继承者克吕西波、卡尼底斯以及其他一些人。这两群人的不同之处仅在:前者是漫游的、图利的,往来与各城市之间,挂出他们的智慧来出售,并且按价收钱;而后者则高置位置,表现尊严,有固定的寓所,开设学校来讲授他们的哲学而不收取报酬。这两种人在其他方面虽不相等,却同是论道式的,同是把事情弄成争辩,同是树立哲学宗派以至异端邪说而为之哄斗;所以他们的学说大部分只是如狄奥尼修对柏拉图嘲笑得很对的说法:“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但是较早的希腊哲学家们,如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留基波,德漠克里特,巴门尼德,赫拉克里特,色诺芬尼,费劳罗以及其他一些人(至于毕达哥拉斯,我把他当做一个神秘主义者置而不论),据我们所知,都没有开设过学校,而是较沉默地、较严肃地和较单纯地,也就是说,带有较少的虚矫和炫示的意味,致力于对真理的追求。正因为如此,以我看来,他们也是比较成功的,不过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在时间的流逝中被那些有较多东西来投合流俗能力和嗜好的琐屑之辈所掩蔽了;时间如河水,总是把轻的虚胀的东西流传给我们而任有分量的东西沉没下去。
《新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