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童年经历对日后创作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大,凌叔华亦不例外。她的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ancient melodies)就是以她的童年生活为题材。到了晚年,经常泛际于脑海的还是十岁以前的童年。她的父亲凌福彭是典型的旧式文人,清光绪年间,曾与后来的维新派领袖康有为同榜中进士,并点翰林,家中一时是盛友如云。像辜鸿铭、齐白石、王竹林、陈寅恪等,常到凌府聊天。她因嘴馋,常围着边吃茶点便高谈阔论的他们打转,无形中耳濡目染学了很多东西。齐白石、陈半丁教她画画,并送了她一箱子画稿。辜鸿铭像私塾先生似的教她背诗,学英文。“那短短的一年,对我学英文的基础确放了几块扎实的石头,学诗,也多少给我一点健康的启蒙。”
正像《古韵》中写到的,凌叔华生出在一个旧式文人的大家庭,父亲共娶过四房太太(小说中写的是七房),也算妻妾成群了。所以,凌叔华打小就见惯了姨太太为争宠幸、地位而争风吃醋。(小说中有很精彩的表现)她的母亲是三太太(小说中是四太太),生了四个女儿。姐妹们为不让母亲总受(书中三姨太的)欺负,就立志要强。
对于女孩子读书,父亲还只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但当凌叔华的绘画天赋显露出来以后,父亲开始视她为掌上明珠了。到凌叔华结婚时,父亲居然把这个有着99间房舍大宅院的后花园和其中的28间房分给她做陪嫁。
因为凌叔华的外曾祖父是广东的国画大家,父亲总巴望家里能有人继承衣钵。这样,家中唯一喜欢画画的凌叔华七岁时就正式开始拜师学画了。她始终忘不了她的第一任老师、专画山水兰竹的王竹林教她初学山水时所说的,“你学画山水,第一得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的性情脾气到了家,你就会猜到了什么时候它要笑,什么时候它发愁,什么时候它打扮起来,什么时候它就像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正经不理人。到你真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然了。就算是画的不照古人画法,你也可以自成一家的。”随着年龄、阅历和画技的增长,灵慧的她慢慢懂得,竹林师这“好玩”的话里,竟内涵着中国古代画论的精髓论道。
凌叔华还先后拜过专攻山水的宫廷女画师缪素筠和郝漱玉学画。她记得郝漱玉似乎是怀才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但训徒极认真,每天都让她至少画两幅山水要她改。有一回,凌叔华画烦了,随口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么办呢?”郝漱玉慢条斯理却意味深长地说,“哪会画得完呢。”如此,凌叔华又慢慢领会到“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的妙蒂,并养成了爱山的癖好。即便到了抗战,叔华随武汉大学迁校乐山,尚有闲情雅致在面临岷江当年苏东坡读书居所的凌云寺对面的万佛寺山上,自盖了一座小楼。虽空中不时有由粤北上的日机轰鸣飞来,她却能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地看书作诗作画。“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当时川中已是物价飚升,敌人逼境,人心惶惶。而凌叔华却能终日看山,心境坦然,这该多么感激那多情的山水,在危难中殷勤相伴。
凌叔华在写于1943年11月的一篇散文《作家生活自述》里,描述过这种惬然自得的心境。一开篇便是一幅村舍俨然的现实水墨景致,“早晨生灶下烧粥,偶然望到外面朝雾笼着远近山头,篱笆外的竹丛不知何时长出不少高高低低的新枝,已高出我们的房檐了。篱外一片湿翠,暮着乳色的雾衣,另有一番可喜的景色。这时我不禁悠然吟哦石涛的诗‘新长龙荪过屋檐,晓云涂处露峰尖,山中四月如十月,乌帽凭栏冷翠沾’。这诗句好像为我此时作的。”望着朝雾初消的远山近水,生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绪,她会忘掉操作的疲劳及物价高涨不已的忧惧。“我觉得最享福的是午后砌一壶茶,坐在万绿丛中自由自在的读我心爱的书,写我所要写的画,这是神仙帝皇该嫉妒的意境。我在这时常不禁油然谩诵石涛;年来踪迹罕人世,半在山乡半水乡……我是个生有山水癖的人,战争原是该诅咒的,但这次神圣抗战却与我这样幸福,使我有机会与山水结缘,我该感谢谁呢?”她这份对山的情感依恋和寄托,在几篇散文里有十分精彩的描写,像《登富士山》、《泰山曲阜纪游》,最为人称道的是她任教新加坡南洋大学时写成的名篇《爱山庐梦影》,它分明是一篇爱山者的誓言。
对于凌叔华来说,“只要它是山,只要它有草木,已足令我心折了。”历数起来,她曾漫游或住过的名山或不知名的大小山实在不少。在中国的五岳中,“到过四岳,和匡庐、峨眉以及南北高峰及大小三峡,在日本游过福士、日光及京都的岚山;在欧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也去过不少古迹的大山。在瑞士,山头带雪的山以及少女峰,在英格兰湖区的山及苏格兰的高山,这些地方我都流连赏玩过。有不少的山,我且揣摸下它们的色泽形象。当风雨长夜,它们会来慰问我的寂寥。我呢,常常焚几枝香,泡一壶清茗,静静的享受‘风雨故人来’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