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七月二十七日中午的时候,建在东京西城外的开封府官狱,似乎被浓烈的太阳烤得呆傻了。监狱两道沉重的大铁门,发着生涩的声响徐徐打开了,入狱三年三个月零七天的展昭被释放了。昨天晚上还对他恶言恶语的狱卒,到了今天早上,却恭恭敬敬地换了个人似的,一脸微笑,点头哈腰地把展昭送出了开封府大牢。展昭也十分友好地对满脸诚惶诚恐的狱卒微笑了一下。
(前倨后恭本来就是人之常情。谈歌揣测展昭,他当然不会计较狱卒的前后两面态度。人生难测,展昭很难断定自己今后还会不会重新回这里。人生如飘萍,很多时候并不由自己掌握。哲人们或诗人们常常说命运掌握自己手中,实在是一句妄言虚话。你打工,你的命运就掌握在老板手里,你说你勤勤恳恳很能干,他说炒你鱿鱼就炒你鱿鱼!你还能干个屁呢?你当运动员,你的命运掌握在教练手里,你说你能当世界冠军,他说不让你上场就不让你场!你还冠军个屁呢?你考上了公务员,你的命运就掌握在领导手里,你说你要求进步能力强,他说提拔你……就提拔了别人呀!人生,有时更像一个随风飘荡的纸人儿。你不可能知道自己会被忽然一阵什么风儿吹落到什么地方。我们常常有这种地理经验:你去过某一个地方,旅途非常不顺,你尴尬气恼,便暗下决心,绝不能再来第二次。而事实上,你往往还要去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展昭或许有这种人生经验。谈歌也有这种经验。这应该是展昭对狱卒微笑的经验理由。)
展昭走出开封府的狱门的时候,他仍然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被突然放出来。至少,他现在的感觉仍滞留在狱中那种没有日月的灰暗思绪中。展昭的目光里有些茫然。监狱的门前站着一个俊俏的汉子,穿着一身华丽的商人服装。展昭当然认识,此人便是名动江湖的丁氏双侠中的丁兆惠,展昭有些不解,丁兆惠如何知道他今天会出狱呢?莫非是他保释自己出狱的吗?可是丁兆惠并没有这种通天的本领啊。自己的案子是皇上一怒之下,钦定的铁案啊。
丁兆惠买通了皇上?
前来迎接展昭的丁兆惠,微微笑着,丁兆惠身后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当然是来迎接展昭的。展昭看了一眼那辆马车和那个一身新装的车夫,他的感觉还是很不真实。三年三个月又七天的牢狱生活,他感觉自己几乎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下狱之前京城禁军教头的生活更是恍若隔世。现在,他看到丁兆惠的微笑也是陌生的。监狱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或者让人变疯,或者让人变傻。展昭仰头望了望天空,似乎要寻找一种什么感觉。
这是一个晴间多云的天气。一片片白云醉了一般在空中游荡,太阳像一枚金色的钱币,闪闪跃跃地在白云中欢快地跳动,很能莫名其妙地勾起人们某种欲望。风儿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在风中吹着。展昭抬头看看天,呆呆地看了许久,他渐渐感觉自己身上一种灵性的东西悄悄复活了,似乎麻木了三年多的心脏重新有了活力。展昭微微地笑了。
什么复活了,应该是自信!自信随着自尊的复活而复活!
展昭没有问丁兆惠怎么会知道他今天出狱,丁兆惠也没有说。二人上了车,丁兆惠把展昭带到城里的一个豪华酒店。一脸微笑的店小二迎过来,迈着细碎灵巧的步子引二人上楼,一路尖声尖气地喊着:“二位客官步步登高喽!”展昭感觉店小二喊得很滑稽。
楼上只有一桌两位客人,客商打扮,似乎是在谈什么生意,声音很低。于是,楼上便显得很安静。丁兆惠与展昭拣了靠窗的一张桌子相对坐下,丁兆惠要了一坛最好的状元红,点了几个下酒菜。小二颠颠地下楼去了。
展昭笑道:“今天早上狱卒告诉我,我已经入狱三年三个月又七天了,我真是已经不知人间岁月了。兆惠呀,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今天要出狱的呢?”展昭终于向丁兆惠发问。
丁兆惠笑道:“自然是有人报信。”
展昭笑笑,他感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丁兆惠笑道:“展兄不会怪我吧?这三年多,我却一次也不曾来探视过你呢!”
展昭摆手笑道:“我入狱三年多,并不曾有一个朋友来探视过,我为何独独要怪你呢?人生如同集市,有市便有人来,无市便无人去,此是常理。”
丁兆惠兀自脸色一红,匆忙解释道:“并非是朋友们不去探视呀,只因展兄是皇上钦办的渎职要犯,是不准探视的呀。”
展昭问道:“你这几年都做什么呢?”人情说冷暖,世态渐炎凉。这三年多的牢狱生活,使展昭看透了许多事理。他不想在人情这个纠结扫兴的字眼上再闲扯什么。说多了,彼此之间便会多了尴尬。他转了话题。
丁兆惠悠悠地长叹一声:“自展兄入狱之后,我大哥便抛家舍业,去江湖闯荡了,已经三年了,至今没有消息。眼看家中没有什么进项,久而久之,便要坐吃山空的呢。自今年开春,我也学做了一些绸缎生意养家,只是现在生意并不好做。正如人家讲的,你看别人挣钱容易,自己挣钱却是不易。”
展昭点头:“雨里深山雪里烟,看是容易做时难。岂止是做生意,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他把目光转身窗外。太阳依然烧得壮烈。
丁兆惠感慨道:“展兄说得不差。我自入商海,也近一年,摸爬滚打,常常狼狈不堪,才知道钱并不是好赚的。正如老人们讲的,赚钱针挑土,花钱水推沙呀!”
展昭笑了笑,他能想到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丁兆惠,在生意场上那种手忙脚乱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月华现在怎么样了?”
丁兆惠微微笑了:“我来接你时,家母已经说了,近日就让家人送月华到东京,与展兄完婚。”
展昭点头笑了,心里却慨叹一番。他与丁月华四年前便定下婚事,却不想他竟锒铛入狱了。而丁月华却不改初衷,这女子情意深重,以一贯之至如此,真是让人感佩。展昭心中骤然涌起了一番感慨。
一阵楼梯响,小二把酒菜端上来了。展昭看着小二往碗里倒酒,浓浓的酒香弥散开来。展昭苦笑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呢。”
丁兆惠笑道:“风雨无常,人生难测,展兄不是又喝到了吗?”
展昭笑了:“真是白云苍狗,世事难料啊。”
丁兆惠举起酒杯:“闲话不叙,今天我给展兄接风了。”
展昭笑了笑,也端起了酒杯。
二人刚刚要饮,就听到一阵楼梯急响。二人不觉停杯,转脸去看,但见走上来一个气宇轩昂的官差。官差竟直奔展昭而来。展昭的目光盯住这个相貌凶猛的官差,他看出这个官差脚下十分轻灵,武功必是非常高强的,此种人物绝非能居下风。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官差是开封府包拯手下大名鼎鼎的捕快头子马汉,官职六品。(正县级?)
马汉朝展昭拱手笑道:“如果我没有认错,这位就是南侠展爷了。”
展昭放下酒杯,忙起身还礼:“这位官爷找展某何事?”
马汉笑道:“我是开封府的马汉,包大人请你立刻到开封府,有事情商量。还请展爷快去才是。”马汉说罢,就闪身站在一边,显然示意展昭马上离座,立刻随他走。
(唉!这位马汉先生是个急性子哟,人家酒菜可是刚摆上来,还没动筷子呢,你总得让人家先尝几口呀?敢情你是吃饱了来的呢。)
展昭不解地看看丁兆惠,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但展昭却明白一点,他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保释出狱,一定与包大人有关。丁兆惠呵呵笑道:“开封府包大人邀请,看起来展兄要交好运气了。”他看了看桌上的两杯酒:“展兄不妨饮了这杯酒,再走如何?”
马汉一旁笑道:“不好意思,包大人有公务找展爷。展爷还是不要饮了吧!”(得,一点面子也不给。对不住了您哪,您委屈委屈快走吧,那头儿领导等着接见你呢。工作第一么!领导跟您谈完了正事儿,您再回来吃,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什么?您说一会就抗不住了,那您路上先来包方便面垫垫,再弄包榨菜。)
展昭朝马汉点点头:“马爷说的是。我这就随马爷走。”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看那一坛刚刚起了封的状元红,真是突如其来的事情,这一场酒竟是被这位性急的差爷给搅散了呢。但展昭却没有想到,他后来却是多么感激马汉搅散了这一场酒啊。如果饮下这杯酒,展昭就会在十步之内,轰然倒下。多年之后,展昭每每想起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仍然心惊肉跳。
人生的福祸真是难料。或是喜从天降或是飞来横祸,都是顷刻之间的事呀!
展昭起身随马汉下楼,到了店外,见门口站着一个文官扮相的中年人。那人见展昭出来,便拱手迎上来:“展大侠,久仰了。”
展昭忙还礼。马汉给展昭介绍:“这是开封府的公孙先生。”展昭后来知道此人名叫公孙策,是包拯手下的一个幕僚。他此还不知道,出狱之后,他要常常跟这个人打交道了。
展昭跟着开封府的人走了。
丁兆惠站在酒楼上,远远地看着展昭一行扬长而去。丁兆惠脸上露出几许憾然的苦笑。丁兆惠的苦笑是意味深长的。店小二诚惶诚恐地站在他一边,细声道:“丁二爷,这事……”
丁兆惠摆摆手,颓然一叹:“此事不怪你,这是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