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晟痛苦地闭上眼睛,表情看上去还似原先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他以为离开了长安就是天高海阔,虽然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牢笼,但是这片刻的自由也是好的。
不过,目前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宁晟就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掌控自己行动,他奋力挣脱,最后发现也只是徒劳。
而越接近长安,做起事情便越力不从心。
或许,他的父亲也跟他一样。
身在朝堂的漩涡的之中,哪怕是逃离到千里之外的边疆也是无济于事。
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人监视,行为收到控制。
是什么带给他们这样的感觉呢?
宁晟觉得是权力......以及某些人对于权力的忌惮。
所以他的父亲放弃这尊贵的权力和高高在上的地位,只为了给定远侯府带来安宁,他没有办法继续守护国家,便只能护好自己的家人。
可是这样的担子终究有一天会落到宁晟身上,这是本朝开国以来,他们宁家的荣誉与枷锁。
定远侯是一把利刃,战无不胜,所向睥睨。落到宁晟眼中,这又好像是诅咒,在他们世世代代的血脉中流传。
宁家世代功勋,前前后后出过十几位武将,鼎盛之时为君王臂膀,开疆拓土,满族荣光。
宁睢阳在祖辈的功勋庇护之下,选择了激流勇进,宁晟的叔父说他愚钝,明明是皇帝宠臣,却没有继续留在朝中作为中流砥柱。
宁晟当初也不理解,或许今时今日才能体会到当初宁睢阳处于深渊中的无助。
一步错,步步错,也许当初宁睢阳的决定就是错误的。
三两杯茶水入喉,宁晟犹如喝着西北最烈的酒水一样,仰头灌下。
“我们先走吧。”安鹤之敏锐的察觉到宁晟的不对劲,拉着他先离开。
“也好,公子暂时在客栈中停留,明日我派人带公子去置办田产。”
安鹤之点点头,拉动宁晟的手臂,转身离去。
“阿晟?”安鹤之表情冷凝,抬头注视躲避他眼神的宁晟。
他主动地出手,圈住了宁晟的腰身,脸颊埋在了宁晟的颈肩处。
能理解宁晟心情的,此时此处也只有安鹤之了。只是安鹤之又不能完全体会,他人未入朝堂,只是心已经同样处在漩涡之中飘荡。
他们两个像受伤的幼兽,在黑暗中互相舔抵伤口。
宁晟把心中的脆弱丝毫不差地掏出来给他看,期待着安鹤之缓慢却温和的抚慰。
只是安鹤之又何尝不是呢?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宁晟要阻挡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施加下的威亚,那位从来都不是表面那样的和善,杀兄弑父的又怎么会和善呢?撕去虚假的表秒伪装,人面之下是对权力近乎疯狂的控制欲,他不许别人沾染分毫,子女也罢,近臣也好,那伟大的权力只能是由他授予,而不许别人随意染指。
“父亲让我忠君爱国......”宁晟脸色铁青,仿佛坠入了时间最寒冷的冰窟。
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宁晟同样地看不清方向,他不知道这位君主是否能担得起定远侯府的忠诚。
“身在朝堂,鲜少有人想的不是忠君爱国。”
安鹤之抬着头,毫不避讳与他对视,那样赤诚的目光直接看进了宁晟心里。
“你说得对,鲜少有人想的不是忠君爱国......”
宁晟觉得,安鹤之比他看得清楚,至少他能看清楚方向。
忠君爱国,就如同安鹤之说的一样,朝堂上鲜少有人不是忠君爱国的,宁睢阳是这样,为了他心中的那个“忠”字,远离长安十几年,戍守边疆,远离妻子。安邈也是如此,丞相高位,依旧鞠躬尽瘁......
宁晟和安鹤之身上都留着忠诚的血脉,像烙印在骨子上一样,难以磨灭。
安鹤之捧住了宁晟的脸颊,重重地吻上去。
他伤心极了,却说不出口,他可以对着宁晟倾诉,但是不能把糟糕的自己一味地倾倒。
源于冲动的接触,不带有丝毫保留,宁晟也如同发泄一样地纠缠。
宁晟红着眼睛推开他,这是他为数不多拒绝安鹤之的几次。宁晟记得自己说过,让安鹤之跟他回到定远侯府,至少宁晟可以保护他,现在看来,当初的话荒唐可笑,他甚至连自己都无法保全。
安鹤之仿佛一泉温和的水,温柔又强势地把宁晟包裹在里面,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抚慰对方。宁晟觉得他脆弱,可是到头来脆弱得好像是自己,安鹤之只是看上去渺小,他所想的,所做的,都是宁晟不敢的,畏惧的。
“之前我派人调查过你们去安山到底做了什么......”
宁晟慌乱地对上安鹤之处变不惊的眼神,明明偷偷调查别人的是对方,可是慌张失措的还是宁晟。
“我们去安山?我们......”宁晟咬着牙,搂紧了安鹤之,“是为了证实一个人的死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安鹤之点点头,他没有隐瞒的意思,甚至在心里思考着要不要把其他的事情告诉宁晟。
“那个人叫宋桄吧?”安鹤之问道。
“是,他的死,其实.......”明明安鹤之已经知道了,怎么还来问他。
“表面上是去给他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但其实他早就死了,阿晟这些我都知道。”安鹤之老老实实地趴在宁晟怀里,听着对方慌乱地心跳,“我还知道他以前在长安的禁卫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被调走的,而那个时间很巧合......”
十二年前......也许不是了,现在是十三年了。
“他是皇上亲自下旨调出去的,相关的文书还在宫里存着,这都是霍玄烨说的,你猜的可能没错。”宁晟仿佛突然之间,把所有的都放下了。
安鹤之愣住了,哪怕是自己的猜测曾经无数次地接近正确答案,但是得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震惊。
“别说了......”
安鹤之惊得开始颤抖,手指哆哆嗦嗦地捂住宁晟的嘴,宁晟把他搂得更紧了。
他的眼神开始迷茫得涣散,又仿佛收到惊吓一样聚拢。
“君君,臣臣......”安鹤之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可是心里却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扒住宁晟的脸颊,逼着对方正视自己,泪水忍不住地从眼中滑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处发泄。
“宁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霍玄烨不准说,你父亲也不能说!”
“什么?”宁晟抱着安鹤之几乎要瘫倒的身体。
安鹤之现在的神情都有些恍惚,激动地仿佛换了一个人。
“不许说,谁都不许说!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好好好......我谁都不会说的,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宁晟只想尽快安定好安鹤之的情绪,或许他应该再瞒一段时间的,不应该如此快地把真相告诉他,至少要等安鹤之有十足的把握之后。
“我要你起誓!”安鹤之已经是近乎声嘶力竭地嘶吼,略带沙哑地声音仿佛他揪痛的心一样。
“好......我起誓。”宁晟单手支撑着安鹤之,对天发誓,“我宁晟,今日在此起誓,以......我和整个定远侯府为盟,绝对不会将安鹤之讲给我的事情说给第三个人,如为此誓,天打雷劈,全府二百余人,身首异处......”
安鹤之突然抱住他,紧紧地贴着他的耳朵:“霍恒......和我父亲曾经的学生,如今安山军主帅陶旌私联,还有西戎外敌,意欲......”
宁晟再次毫不犹豫地堵住安鹤之的嘴,将人推开,不可思议地抱着他的肩膀,那一双含泪的双眸大胆直接地与他对视,没有一丝的躲避和慌乱。
“你说的是真的?”
宁晟咬着牙,硬生生地挤出这么一句。
“你可以不相信,我只能说这是绯月阁传回来的消息,除了打探消息的那人,便只有你我和穆姨知道。”泪水依旧止不住地落下,但是眼神早就恢复了过往的冷静,让人害怕的冷静。
至少绯月阁的线人和穆清都是江湖人士,根本不会插手......这条消息真正有用也只是对于他们二人来说。
也许换了一个其他王爷,与地方将领联系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偏偏是霍恒,一个前太子的遗腹子,和陶旌,一个重要战略地点的将领。
况且,陶旌还是安邈的学生,谁也不知道陶旌会不会知道安邈为什么出事,相府为什么会被焚烧殆尽。
宁晟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
他该怎么办?
他是定远侯的后代,定远侯这三个字就如同鞭子一样驱使着他。
假如有朝一日,中原战火滔天或者边境受敌骚扰,他总要前赴战场的,只是他自己做的事情能对得起自己的心吗?
他能做出真正正确的选择吗?
忠君爱国?他要效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君主,是像前朝那样体察民情,礼贤下士的明君,还是一心一意只为独揽大权的当今圣上?
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明白父亲让他做的事情,才能对得起自己和忠君爱国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