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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坚夫妻 默认卷 第十五章 危机来敲门

暖日当头照的午后,一身深色通勤装的余芳走出医院大门,婉拒了热情拉客的出租车司机,耐心等到公交车的到来,上车,刷卡,就座,沐浴着融融暖阳微微打盹儿。五站路后她跳下公交车,熟门熟路奔向附近的一个农贸菜市场,她老练的挑鱼选鸡买菜蔬,娴熟地跟摊主杀价。满载而归的余芳在楼道口遇到了抽烟的伍家平,伍家平扔掉烟蒂迎上去接过菜蔬鱼肉,余芳默契地掏出门禁卡刷卡打开楼道门,夫妻二人双双把家还,家门打开,乐乐的欢声笑语扑面而来。这个刚刚被一场“暴风骤雨”洗劫过的家迅速抢修复原,一如从前。婚姻最神奇的地方就是与生俱来这种顽强的自愈修复能力,吵不散的,闹不掰的,还是夫妻。

因为伍家平与余芳的这场争吵,全家上下绝口不提拆迁款一个字,文根英把老宅二字嚼碎了咽到肚子里,梁天佑尽心尽力与梁山夫妇周旋推挡,实在被二字儿媳闹得心烦了,他就假装犯病蒙混过去。伍家平除了尽职尽责扮演好一个好父亲、好儿子的双重角色,在余芳面前他尽量当哑巴,孙岩、还债和辞职是他与余芳之间的雷区,他们犹如踏入雷区的菜鸟工兵,步步小心,步步惊心。

北京的五月中旬,已经着急忙慌地开启了烤箱模式,阳光是烫的,路面是蒸的,即便有风也是上下循环加热模式的,满大街都是短裤、短裙晒大长腿的人们,餐桌上凉拌菜、冰镇啤酒备受青睐,但凡路过一池水塘,便能看到玩水嬉戏的孩子们。

距离放学铃声已经过去了半个多钟头,因为堵车而迟到的文根英匆匆迈进学校大门,不一会儿,她脚步更加匆忙的走出校门,沿着从学校到家的必经路线一边赶路一边东张西望,手里的老年手机不停拨号,从话筒里一遍遍传来的始终是“您所呼叫的用户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文根英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地跳上公交车,仍是把脸探向车窗,一路张望不已。

以前类似这样的状况时有发生,比如,文根英来接乐乐放学尚且被堵在公交车上,乐乐已然乘上了返家的公交车,等奶奶回到家时,他的语文作业都写完了;比如,文根英赶到学校门口,却接到乐乐来电,他已经搭上同学老爸的私家顺风车,让她自己打道回府吧。还比如,文根英没接到乐乐,返家后不见他人影,打他的手机也不回,全家上下急疯了满世界找,最后在网吧找到他和同学如痴如醉地上网打游戏……因此,颇有经验的文根英下公交进小区时,没径直回家,而是先找了一遍附近的网吧、游戏室和小区健身中心,直到这些乐乐常去混迹一二的地方都没他踪迹,老太太这才十拿九稳地迈进家门,准备捉住这个不让大人省心的臭孙子狠狠教训一顿,出了这口恶气再把他拉进怀里好好哄一顿,严厉警告他下不为例之后,再殷勤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进了家门,文根英的如意算盘打了个空,乐乐并没回来,一直守候在家的梁天佑也不免焦急起来。此时的伍家平出差去了新西兰,在孙岩的带队下,他与厨师长、餐厅经理等中层骨干组团去新西兰一个牛羊饲养基地考察肉类、乳类品质和餐饮标准,孙岩打算做一条生鲜肉进口产业链,在她的连锁餐厅里补充一些新西兰特色菜,为一年一度的异国美食嘉年华主题餐厅活动做准备,所以,他们这次的出差任务比较繁重。文根英与梁天佑一合计,既然伍家平这远水解不了近渴,赶紧给在单位上班的余芳打电话!文根英拿起手机跟余芳汇报完毕,一个陌生号码就闯了进来:“是伍乐乐的家人么?这里是第四人民医院急救室,伍乐乐现在的情况急需手术……”这哪里是来电,根本就是一记震天雷,在文根英头上嘁哩喀喳一声脆响霹雳炸开!文根英急得心脏都不会跳了,但还是咬牙强撑着给余芳打电话,刚听到余芳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老太太鼻子一酸带着哭腔向儿媳妇汇报:“芳啊,刚才第四人民医院来电话了,乐乐溺水昏迷,需要做手术,你说这孩子,好端端的有家不回怎么就溺水了呢!”余芳什么也没说,挂断电话,直奔医院。梁天佑听到文根英讲电话的内容,虽然心里明白一半糊涂一半的,但看到文根英着急他也跟着急得暴起一脑门的青筋,看到文根英要出门他也挣吧着要跟出门,偏是心强腿脚不强,人往门口走,身子却软塌塌得往下坠,文根英抹去眼泪上前搀扶梁天佑,拿话宽慰他,找出药倒好水伺候他吃下去,象哄小孩子一样,该嘱咐的都殷殷嘱咐一遍之后,这才出了家门。

等文根英赶到医院,一番打听来到手术室门前时,余芳已经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来会走上一百多遍了。乐乐正在手术中,余芳给远在新西兰出差的伍家平打过电话,告知他事情原委——乐乐放学跟同学结伴同行,途经一个人工河,乐乐他们看到一群年龄相仿的熊孩子拿一只几个月大的流浪小狗玩溺水游戏。乐乐平素受奶奶影响,对流浪猫狗等小动物都颇有爱心,能喂根香肠绝不吝啬,能帮上一把绝不袖手旁观,他和同学上前劝几个熊孩子放掉可怜的流浪小狗,被熊孩子们一通奚落、挑衅,其中一个竟然高高举起小狗朝深水区摔去,小狗挣扎几下就要沉下去,乐乐书包一扔下了水,勇敢无畏地朝深水区走去,他英雄般地把小狗救起来,还朝河边的同学挥了挥手。乐乐抱着湿漉漉哆嗦成一团的小狗返转,突然脚下一滑失去重心跌入河里,他一手紧抱小狗一手滑水,毫无水性的他毕竟年龄尚小,一番折腾后体力不支沉溺水中,幸亏同学疾声呼救引来路过大人的注意力,乐乐和小狗这才被见义勇为的壮汉救上来送往医院。经医生初步诊断,乐乐因溺水造成吸入性肺水肿和电解质紊乱,目前尚处于昏迷阶段的他虽然有生命体征,但需要依靠器官切开手术插管呼吸,躺在无影灯下的小英雄正在接受手术的洗礼与考验。手术室外的余芳和千里之外的伍家平现在能做的,就是一遍遍祈祷上苍保佑他们的乐乐手术顺利,顺利,在顺利。顺利,就意味着胜利,意味着否极泰来,意味着能早日康复。

匆匆赶来的文根英看到余芳焦急追问:“乐乐怎么样了?我的大孙子在哪儿?医生怎么说?这手术什么时候能做完?”余芳连嘴巴都没张,不耐烦地躲闪开婆婆,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余芳心里不但窝着一把火,还掖着一把刀,要不是婆婆平日里对小猫小狗爱心泛滥伺弄个没完没了,乐乐怎么会有样学样的去强出头?他如果不强出头地去救落水小狗,也就不会遭此横祸躺在手术室里!余芳在腹中一遍遍重复这番话,在心中一遍遍磨这把刀,她避开婆婆,不是不耐烦而是极力克制,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忍无可忍高高举起那把已经磨亮了的刀!

文根英见余芳不搭理她,慌不择人的拽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就问,得到一句冷冰冰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孙子的主治大夫”后,她冲向手术室大门,企图破门而入,被拦阻在门外的她情绪崩溃地呼叫:“乐乐,你别怕,奶奶来了,有奶奶在,天大的事奶奶替你担着!”继而,她冲一个戴口罩的护士语无伦次地哀求:“医生,您行行好,别给我孙子动刀子,他胆小,打针都抹眼泪!需要输血不,抽我的,这样我就能进去看我孙子一眼啊!求求你们了,谁能告诉我一声我孙子平安无事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啊,乐乐他爷爷,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保佑他……”戴口罩的护士冲走廊上的一干人群吼:“这是谁家的老太太,别在这里添乱赶紧带走!这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闹出乱子来你们负得起责任么?”余芳气喘吁吁跑过来冲破看热闹的人群,面无表情拉起文根英就走,生拉活扯地一口气把婆婆扯出手术室走廊,扯进电梯,扯到门诊大楼外的空地上,冷冷一撒手,冷冷抛下一句:“妈!亲妈!我求您了!要不我就在这儿跪下给您嗑一个?这是医院,不是咱家那一亩三分地,你只教乐乐怎么爱护猫猫狗狗,为什么不教乐乐怎么保护好自己?世上猫狗千千万万条,你大孙子可只有这一个!你要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真不知道乐乐能不能保得住这条小命,咱们家还是不是个全乎的家!”一口气说完,余芳头也不回走进大楼,只有大楼出入口的玻璃自动门清楚看到她留下的两行清泪,她身后的文根英一脸错愕、沮丧,像个犯错受罚的孩子,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文根英呆呆地伫立在大楼前空地“罚站”良久,她眼前身后明明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她头顶明明挂着一轮滚烫的太阳,可她还是觉得孤单,冷清,没地方去,待在哪儿都多余碍事。直到她无辜地挡住了一辆横行私家车的去路,私家车霸道地不停按喇叭鸣笛催促,老太太仓皇移动步伐让路,木然走回手术室外的走廊尽头,她找了个角落乖乖等着,眼巴巴盯着手术室大门的一开一合,进进出出一个个白大褂、一辆辆手术车。终于,当一辆手术车被推出来时,余芳紧张扑上去,随着医护人员快速转入病房。文根英一路跟随着,把自己安置在病房里一个不影响任何人的角落,用心倾听着医生、护士对余芳的种种交代,心疼地看着紧双眼的乐乐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却又无可奈何。文根英颤抖着双手把乐乐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眼泪擦了流、流了擦,嗓子眼儿被千言万语卡得死死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余芳拎着暖水瓶进屋,对文根英下了逐客令:“这么小一间病房住了仨病号,医院有规定,一个病号只能安排一个家属陪护,家里一堆事等着你呢,姥爷身边也不能没人,乐乐醒过来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文根英依依不舍回到家,煲了软烂的白粥,炖了清淡有营养的鸽子汤,炒了几个小炒,预备好给余芳的陪护伙食以及乐乐醒过来后的滋补流食。她照顾着梁天佑吃晚饭,自己却一口饭也吃不下,歉疚地像是问梁天佑又像是问自己:“乐乐他太爷爷,你说,乐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他醒过来会不会埋怨我这个当奶奶的,要不是我经常领着他照顾那些小猫小狗,他也不会遭此劫难的,都怨我,都怨我!”梁天佑边啃鸽子腿边含混不清地点头:“怨你,怨我。”文根英深深叹了口气:“只要乐乐能全须全尾康复地不落毛病,我宁肯减寿十年,哦不,就是让我现在就了断了,我也有颜面去见乐乐他那死鬼爷爷了!”梁天佑咽下一口汤:“乐乐身板结实着呢,这点随我,倒是芳芳的身子一直弱,这个随她妈,纸糊的美人灯笼一个!”文根英递给梁天佑一张纸巾,示意他擦擦左边嘴角:“我知道芳芳怨我,家平怨我,你也怨我,都是我不好,命太硬,先是把家平他爸给克走了,来到这个家没多久,就把你给克痴呆了,接着家平被我克得丢了工作进了拘留所,然后是乐乐……”文根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梁天佑把擦嘴巴的纸巾撕成纸条:“家平、乐乐、余芳是不是背着咱们偷偷出门旅游去了?不行,咱们不能掉队,咱们也要去……”

第二天中午,文根英接到余芳来电,乐乐醒了!孩子术后恢复状况不错,虽然肺部积水和脑部缺氧后遗症还要继续治疗,但全家上下总算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接下来,文根英象充满五格电的机器人,把一天当三天用,除了按时按点往医院送饭,一握住乐乐的手就撒不开手以外,就是在家中勤快到偏执地做各种大扫除,拆洗被罩床单,换洗窗帘、沙发罩,厨房的油烟机和瓷砖擦得能当镜子使,从天花板到地板再到窗玻璃,从碗柜到衣橱再到冰箱,老太太用她一双粗糙皱巴巴的手把这个家的清洁程度达到了360°无卫生死角。乐乐仿佛知晓了奶奶的自责和努力,他极为配合的一点一滴积极痊愈当中,打针不闹,抽血化验不哭,医生说到的他都能做到,那只被他救回一条性命的小流浪狗,被暂时安置在医院门卫室,象它的救命恩人一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卯足劲儿长大。

这天午后,文根英干完手头的活儿,给儿子伍家平拨了个长途电话,娘俩聊了聊乐乐的近况,伍家平告诉老妈,他和孙岩还有三四天的商务安排就能返程回家了。文根英劝他别光一心扑到工作上,把心思多放到家庭和余芳身上,乐乐这次化险为夷是个警醒,家人的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伍家平惦记着去开会,一口一个“知道了,记住了”挂了电话。文根英把家里每个角落都巡视一遍,看了一眼卧房内午睡的梁天佑,拎起她来时的那个行李袋,搁到餐桌上一张字条,掏出家中钥匙压到字条上,轻轻地,轻轻地关上了家门。

余芳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她带着乐乐换洗下来的一兜衣物和几个空饭盒进家门,梁天佑捧着文物一样把字条捧到余芳面前,眼神里有怒有怨:“是你把乐乐奶奶给赶走的!”字条上是文根英的笔迹,她说老家保定的表侄喜得贵子,上次她卖房救家平多亏这位表侄忙前忙后尽心尽力,她心里过意不去,打算回去帮他们带上一阵子的小奶娃算是尽一份心意,她已经拜托社区医疗站义工小组的年轻人们,一天登门两次照顾梁天佑吃药吃饭,乐乐大了,她除了添乱也帮不上其他忙,等家平出差回来,她会打电话告诉儿子这一切都是她所想所愿,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她希望这个家好好的,全家人都好好的,她也会好好的,过年的时候她在保定等着他们,给全家人包三鲜馅饺子吃。

余芳看完字条,心头一凛,赶紧掏出手机拨打婆婆的号码,拨通了,没人接,再打,再三打,还是没人接。余芳右眼皮痉挛着猛跳了几下,她硬着心肠宽慰姥爷:“乐乐出事后我心里着急说了她几句,我婆婆心里不痛快回亲戚家住几天散散心,等乐乐出院了咱们一起去接她回来,今天下午义工几点来咱家的?药都吃了么?你现在饿不饿?姥爷,你得给我打起精神来明明白白过日子!别说是我婆婆走了,就是有一天我走了,你还得是咱家的顶梁柱!”梁天佑什么也没说,拉着余芳来到冰箱前,打开冰箱左右两扇门,余芳辣眼睛地看到,冰箱冷冻室上下几格全是满当当的手工饺子,每一格横板上还贴着小纸条,有三鲜馅儿的、羊肉萝卜馅儿的、猪肉白菜馅儿的和鸡蛋韭菜馅儿的!冷藏室里第一格是各种腌菜、酱菜,第二格是卤好各种熟肉,第三格是蒸好的豆包、花卷馍,第四格是煮好的茶叶蛋、咸鸭蛋!梁天佑气鼓鼓地抛下一句:“谁都有老的时候,谁也别嫌弃谁!”说完走进卧室,摔上房门。

第二天一大早,睡一觉比打了场仗还累的余芳浑身酸痛地咬牙从床上爬起来,拿出冰箱里婆婆早就预备好的吃食热了一遍,伺候姥爷洗漱用餐,为了维系体力她也跟着胡乱塞把几口,把该嘱咐的注意事项一一跟姥爷交代一遍后,这才疲惫不堪地拎起餐盒直奔医院。

余芳赶到医院的时候,乐乐正在跟伍家平通电话,小家伙被爸爸逗得笑哈哈的,一点看不出来是个小病号。乐乐看见妈妈进来,把手机递给妈妈:“妈妈,妈妈,爸爸说新西兰的小羊不是咩咩叫的,而是咪咪叫的,妈妈你见过咪咪叫的羊么?”余芳不耐烦的接过电话,劈头就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外面是既见识了咪咪叫的羊,又吃了吱吱冒油的洋牛排,美哉乐哉的乐不思蜀,我都快累吐血了,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够财务扣的就不错了,你知道乐乐的住院费多少钱么?你要再不回来,我直接搬张病床躺乐乐身边,我比哪个病号都更有资格当个重病号!”伍家平的声音明显变得不再悦耳:“你这人就是这么没劲,不会聊天,我这不是没话找话逗乐乐开心让他别那么讨厌医院嘛,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跟你报备一下的,我们的计划有变,下周二应该能返程回家。”“什么?为什么延期了?咱家的天都快塌了,你干脆别回来了!”余芳心火一上来,忍不住在电话里跟伍家平争执起来,眼见着吵也吵不出什么结果,她愤愤挂断电话。

周末下午,余芳逼着刚打完针的乐乐打开书本复习功课,有不明白的地方打上红色问号留着回学校问老师和同学。乐乐乖乖听话一一照做。复习完功课,余芳一刻没让乐乐闲着,手把手教他怎么叠衣服,怎么洗袜子。乐乐毕竟还小,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仍然一一照做。做完这些,余芳又让他口述前几天教过他的怎么用微波炉热饭,怎么使用洗衣机,以及一些交通安全小常识。乐乐复述的条理清晰思路分明,复述完毕,乐乐一歪头:“妈妈,你是要去比新西兰还远的地方出差么?为什么逼我学这些你天天要做的事?”余芳抬起手腕看表:“《大圣归来》要开始了,你看是不看?”

住院部文化娱乐室的一台电视里正播放《大圣归来》,乐乐与几个同年龄段的小病号们看得津津有味。余芳拿着一杯水、一个小药盒走进来,提醒乐乐到了吃药时间,乐乐双眼紧盯着电视屏幕接过水杯,说了一个字:“烫。”余芳接回水杯,走到窗口吹凉杯中的白开水。窗口旁有两张棋牌桌,散坐着几个或打扑克或嗑瓜子的中老年病号。他们有一嘴没一嘴的闲扯着嬉闹着,暂时把折磨他们的病魔君抛诸脑后,病中作乐。不知道是谁的便携式收音机音量开得挺大,搁在一张空椅子上,乌拉乌拉地自说自话:“听众朋友们,现在插播一条紧急寻人启事,市人民医院于21号也就是本周三晚上9点十五分接收一名老年女性车祸患者……该患者因失血过多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送老人入院的男子自称只是一名目击路人,他把老人送入急诊室后趁乱悄然离去……再播送一遍……”余芳手中的水杯“咣当”落地,脸色灰白的她一把夺过收音机,调大音量按钮,把耳朵凑上去不放过从收音机里飘出来的每一个字。须臾,在一众中老年病号的惊诧注视当中,她缓缓把收音机放回原位,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她身后,看电视的孩子们爆发出哄堂大笑。

当夜,昏黄的壁灯映着乐乐熟睡的小脸,一脸憔悴的余芳拿起手机播出一个号码,只响了一声就被她迅速挂断。余芳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叠住院单据,一张张翻看,她眼前飘过儿子在手术室的画面,飘过父母葬礼上小小年纪的她嚎啕大哭的画面,飘过姥爷在街头横中直撞找不到家的画面,飘过她拿着化验单从医院走出来的画面……

两天后,风尘仆仆的伍家平下飞机就拎着行李箱、带着给乐乐采买的两大包玩具,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医院。乐乐看到各色玩具比看到爸爸还欢呼雀跃,狠狠亲了爸爸两口就去跟玩具亲热个没够了。伍家平拿出一条披肩给余芳披上:“为了给你选条合适的披肩,我差点误了飞机,你去照照镜子,看看满意不?”余芳情知他是要拿一条披肩贿赂自己,修复越来越冰冻的夫妻关系,只得点点头:“还行,我挺喜欢的。”伍家平继续汇报:“我可一点没偏心哦,姥爷和咱妈都有一份大礼包,对了,怎么没看见咱妈?她是回家给乐乐做饭了吧?姥爷最近怎么样,是清楚的时候多还是糊涂的时候多?”余芳心虚地放下披肩,拎着水瓶去了开水房。

开水房里,余芳的一瓶水还没灌满,伍家平怒气冲冲闯进来:“乐乐跟我说奶奶回老家好几天了,你怎么一个字没跟我提过?这到底怎么回事?”余芳有备而来地从口袋里掏出文根英留下的字条递给伍家平,一言不发拎起水瓶就走,旁边有人好心提醒她:“你刚才打的是凉水,不是开水。”余芳压根没听见。

接下来的几天,伍家平发疯一样的四处寻找老妈,打她电话无人接听,与老妈字条上所写的那个表侄联系上了,人家并未见过老妈。老家的房子已经卖了,老家的亲戚没有一人见过老妈,偌大一个北京城都无她一个老人的安居之地,她还能去哪儿安身立命?孙岩得知此事先是好言宽慰伍家平,给了他无上限假期去找老妈,她开车陪着他回了一趟老家保定,报了警,甚至她还翻找出手机电话簿里相关的报社、电视台、街道、民政局等方面的人脉资源,把文根英的基本资料和照片发过去,一一拜托对方经历帮忙寻找。

雨夜。晚上十一点多。入睡的伍家平被孙岩的来电给叫醒,孙岩告诉他,文根英找到了,人现在保定一家医院!按目击者说法和交警调取的监控录像显示,21号晚上八点多,文根英回到保定下大巴车继续赶路,当时天色已晚大雨倾盆,她经过一个丁字路口时被一辆银灰色面包车撞倒,肇事司机把她送往医院后就失联了。当时天色已晚,雨太大光线太暗没什么有效目击者,事发地的监控录像也只能看个模糊大概,医院方面一再联系电视台、报纸发布寻人启事却没有回应。直到孙岩用人托人、人找人的“人肉搜索”方式,确认因车祸入院至今昏迷不醒的老太太就是伍家平他妈时,文根英住院已近一周!孙岩开车马上到伍家平家楼下,问他要不要现在赶过去。伍家平又惊又喜又悲,谢天谢地终于找到老妈了,她为什么人在医院?是生病了还是哪儿受了伤?离家这五六天她老人家都经历了什么?

伍家平着急忙慌的起床穿衣,被惊醒的余芳揉着眼睛问他干什么去,伍家平边收拾边告诉她老妈找到了,他这就赶到保定那家医院去。余芳没有伍家平意料之中的惊讶、着急,她只是拿雨夜赶高速很危险为理由劝阻他,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天亮再出发更安全。见这个理由拦阻不住伍家平,余芳又搬出乐乐明早要做最后一次大检查嚷着要爸爸陪护为由,伍家平停顿下来,死死盯着余芳的眼睛:“好歹夫妻一场,谁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妈出事了?”余芳深吸一口气,迎着伍家平刀子一样的眼神回答:“不管你信不信,我都问心无愧!你妈要回保定我事先完全不知道,我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她都不接。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寻人启事才知道老太太出事的,我悄悄打听过,老太太还没醒过来,手术花费已经七八万了,要想痊愈出院这个数还得翻几倍!你知道乐乐这场事故花掉多少钱么?你知道咱家现在还剩几个钢镚么?你现在去医院是要卖个肝还是卖个肾才能缴上手术费?不是我狠心抛下你妈不管,你一旦认了妈缴不上钱,医院给老太太停医停药怎么办?我是想先拖着医院,医院有舆论监督的压力不敢怎么着,等拆迁款下来了,咱们才有能力去接她,除了乐乐的病,姥爷的痴呆症,我现在更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伍家平睁着一双喷火的眼睛,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余芳的半边腮帮子立刻莫名火辣辣地肿胀起来。伍家平如同一匹困兽,随手乱摔、随脚乱踹,歇斯底里咆哮:“闭嘴!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这要是你姥爷你会不认么?躺在医院里的可是我亲妈!我就是去卖肝卖肾凑不够手术费,横竖还能找个地方卖身呢!”伍家平抬手把余芳拨拉到一边,躲闪开闻声而至的姥爷,冲出家门,冲进雨夜。

伍家平和孙岩一口气驱车赶到医院文根英的病床前,老太太输着氧气、打着点滴、做着心电图监控,胳膊上打着石膏,她额头、脸上的血迹还依稀可见,脸色铁青,才几天功夫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她安详地闭目而眠,仿佛她只是为了家人辛苦操劳大半辈子,累了,倦了,要好好睡上几天。

伍家平见过主治医生,该听的都听了,该说的都说了,他拿到文根英的手术报告和缴费单据,整个人就缩成了一团。孙岩看着心疼,拉起他走到病房大楼外的花坛边,她打开包包拿出一盒烟,抽出两支点上,递给伍家平一支。在绯红朝霞的映衬下,他们无声无息地把自己裹进烟雾,裹进哀愁之中。

伍家的早晨照例是忙忙碌碌争分夺秒的,不会因为谁的病痛而停下脚步,谁的缺席而暂时偷个懒,这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艰家庭的典型特色,大人可以不吃早饭、不赶早高峰,但不能饿着老的、耽误小的,一句话,中艰夫妻们懒不起、病不起、死不起。余芳麻利地做好早饭,给姥爷预备下午饭和小药盒,准备好要往医院给乐乐带的物品,简单快速收拾了杂乱的厨房,梁蔻蔻就翩然登门了,今天是带梁天佑去医院复检的日子。

余芳看着梁蔻蔻象哄小孩儿一样带着梁天佑出门,她纷乱如麻的心里略略感到一丝宽慰。余芳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有客来访,西装笔挺的眼镜男自称是伍家平的律师,他是受伍家平委托来处理与余芳的离婚事务的。余芳接过律师递过来的离婚协议书,冷冷一笑,看都没看就在协议书签上自己的名字,递还给律师。

梁蔻蔻和林依木耐心地带着做完复检的梁天佑从医院出来,按原计划,梁蔻蔻打算送姥爷回家,可姥爷缠着林依木卖萌耍赖地非要吃汉堡和炸薯条。林依木率先投降“从”了姥爷,三人行去了肯德基。汉堡和炸薯条吃到一半,姥爷突然想起来什么,把剩下的炸鸡块和薯条用餐巾纸认真包裹好装进口袋里,对林依木低声说:“我儿子放学回家饿着肚子着等我呢,他妈刚出院,我得回家给他送好吃的去!”林依木和梁蔻蔻情知姥爷这阵仗是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的情景当中,这对小情侣怎么循循开解都没用,姥爷一门心思认定了放学回家的儿子饿着肚子眼巴巴等着他送好吃的呢,起身出门。心智迷糊的姥爷认路功能一点不迷糊,轻车熟路找到了梁山的门店,门店地址就是从前他和老伴儿的家。门店口围堵了一道人墙,吵吵嚷嚷声越“墙”飘出来,梁蔻蔻情知出了状况带头钻“墙”而过,林依木搀扶着姥爷拨开人群挤进去。门店里,十几个群情激奋的声讨者围堵着梁山、潘爱莲夫妇不依不饶,他们当中有的是受骗上当健康受损的三无保健品购买者,有的是血本无归的批发三无保健品小商户,有的是被梁山夫妇只借不还的债主。此时的唐璜早已卷款跑路没了踪迹,所谓的公司总部已是人去楼空!梁山夫妇煮熟的鸭子就剩下嘴硬,口口声声称他们也是上当受骗者,既不赔礼道歉也不退赔货款,一个劲儿地扯皮推诿。其中几个损失惨重者或挥拳示威、或抄家伙砸店、或拔刀扬言“你们不赔我损失,我也不让你们好过”,潘爱莲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们的钱也被骗了个精光,我们找谁索赔去?只要你们不嫌手疼,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拜托你们下手狠点,能打死千万别打残,死了才能一了百了,我就不用眼睁睁受这窝囊气了!”梁山跟着耍无赖:“各位,要钱我们真没有,要命我们有两条!我们夫妻俩这两条命今儿就交给各位了,要动手的千万别客气!”无钱可还的梁山夫妇情知这朗朗乾坤是法制世界,杀人偿命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他们已经山穷水尽无计可施,只能破罐子破摔放狠招——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他们把命都豁出去了,这些跟他们一样的投机者还能拿什么要挟?拿什么索赔?拿什么不依不饶?梁蔻蔻和林依木上前苦苦劝解众人,梁天佑望着乱哄哄的人群呆呆发怔。

一个冲在最前面、被骗得负债累累的壮汉老丁,瞅准时机上前死扣住梁蔻蔻脖颈,右手举起匕首抵在梁蔻蔻脖子动脉处,情绪崩溃地迭声问梁山:“王八蛋,当初你把这生意说得如何如何能发大财赚大钱,我把棺材本儿和孩子上大学的积蓄全拿出来了,还借了一屁股的债!说,你到底还不还钱?还不还钱?还不还钱?”眼瞅着无辜的梁蔻蔻被胁迫着一动不敢动,众人皆吃了一惊,潘爱莲面色大变,梁山的心里也打起鼓来,他与老丁相识已久,素知老丁秉性是个贪小便宜但无恶胆的小商贩。此时他梁山如果认怂,接下来这群人的账单都能把他给活埋喽,他如果堵上一口气,谅连只鸡都不敢杀的老丁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玩刀子犯命案。此时的林依木,悄悄绕到老丁身后,瞅准时机准备夺匕首。

拿定主意,梁山嬉皮笑脸道:“老丁,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连只鸡都不敢杀还敢杀大活人?我跟你说过一万遍了,我被那群王八蛋骗得就剩下一公一母俩大活人了,要钱真没有,要命你看着办吧……”

梁山的嬉皮笑脸和无赖说辞成为压垮老丁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绝望地说不出一个字,一脸狰狞嘴唇哆嗦,举起匕首刺向梁蔻蔻脖颈!林依木扑上去钳住老丁右臂,奋不顾身的梁天佑空手夺匕首,锋利的匕首瞬间划拨他的手指,鲜血如注。

门店场面大乱,惊叫声连连。潘爱莲白眼珠一翻,昏倒在地。梁山心头焦急腿脚发软,挣吧着向梁蔻蔻扑过来。在林依木和梁天佑的舍身相救下,梁蔻蔻勉强挣脱老丁的制控,梁天佑松开血红的匕首,单薄的林依木被身强力壮的老丁飞起一脚踹出去。老丁一个反手抓住梁蔻蔻的头发,举起血红的匕首凌厉刺下去,梁天佑挺起老迈羸弱的胸膛,迎着匕首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