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州天景境内东西两侧各有一道绵延不断的山脉,天景城可谓是夹山而居。
位于东侧的妄孤山脉乃继空寺坐落之地,虽说久居深山,但来往香客却络绎不绝。
而西侧山脉无泱山则因地理位置的缘故场年阴雨不断难见晴空,即便稍散阴云,大多也是雾气蒙蒙,无论是农业生产,还是商家运镖皆不会选择此地,因此可谓是人迹罕至。
山上只有一个早已经废弃多年的祭祀古台,古台之下有一宽阔的内室,墙壁因常年潮气渗漏而长满了苔藓和霉菌。破败的天蓬一直在漏泄着雨水,内室里面堆满了各种生物的皑皑白骨。
而这祭台,被一族狼群占据了。
所以,当马车夫在继空寺门口听到段镜辞说出“无泱山”三个字的时候,他着实惊了一惊。
这年头,竟然还会有人踏足无泱山?
两三个时辰过去,段镜辞和随从终于在山脚之下走下了马车。
邻近深夜,不知是蒙蒙雾气还是缠绵雨丝,只觉得无泱山脚下的空气湿漉漉的。此夜本应是十五月圆之夜,但奈何天气沉郁,半颗白玉盘都未曾见得。
那随从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山脉道:“踏玄,咱们为什么不自己回来?速度可比这破马车快多了。”
谁说妖怪不能偷懒?
“因为坐着不累。”段镜辞言简意赅地回答道,“还有,莫刑你记好了,在我能够化成踏玄金狼之前,不要叫我踏玄。”他转过头沉声咬牙切齿道,“否则我会感到羞耻。”
“……好,好。”莫刑摊开双手无奈妥协道。“你这八十多年,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吃的妖脉已经够多了,怎么还是变不回去?”
段镜辞目光冷峻地撇了一眼莫刑,那目光仿佛无数道利刃一般要直直将他刺成马蜂窝。
莫刑只觉得背后一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便摆摆手道:“你当我没问。”
段镜辞脚尖发力从山脚跳离地面,稳稳地落在了山坡的一棵树枝上。那随从紧随其后。
“镜辞,你说那跟书呆子一般的小和尚当真是那御幻大法师吗?”
“嗯。”段镜辞细想着今天白天发生的事,确凿道,“我能嗅出他的气味。”
气味?随从好奇道,“……他肉身都换了,你如何嗅出来的?”
“是魂魄的味道。”段镜辞阴沉低声说道,“他的魂魄,就算散在空中我也认得。”
那随从轻轻叹了口气:“你这真是恨透他了。真不知道当那和尚有什么好,轮回转世却也对继空寺念念不忘。”
“这样正好。待我法力完全恢复,我就把他连同继空寺一锅端了。”段镜辞恶狠狠地凝眉,眼中露出凶恶的神情。
莫刑见他这般恨御幻入骨,叹了口气。“你说他现在书呆子和尚的模样,是不是扮猪吃老虎呢?”
段镜辞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我不知道。我们得多去看看情况才行。”
他二人终于落在了祭台入口的外边。黝黑的祭坛之中忽然亮起几双闪烁着盈盈绿色的眼睛。
“呦,镜辞回来了。”一匹母狼本老老实实地卧在一堆干草上,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便抬起脑袋嗅了嗅气味。
紧接着,群狼便接二连三地纷纷抬起了头,其中一部分化成了几尺高的人形,一双荧亮的眼睛仍然在深沉的黑夜中闪烁着凶光。
段镜辞迈步向祭坛里走去。他把手轻轻一扬,伸手不见五指的祭坛两侧凸刻的墙壁之上便燃起了两道蓝紫色的火焰。只见他原本乌黑的头发随着洞内凉风轻轻扬起,继而褪成了银灰色,温润如红玉的眼睛也变成了嗜血般灼烈猩红。
从祭坛内深处的漆黑之中现出一个人影,随即一个低沉如铁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
“继空寺。”段镜辞冷冷地回答道。
“你可是去找那御幻大法师的转世了?”男子再次沉声发问。
“嗯。”段镜辞和身后的莫刑向内走着,在那男子面前停住了脚步。赤色的眸子和金色的眸子对视,双方似是势均力敌,各不相合。
那男子一头齐肩的深蓝色头发右侧拢在脑后,左侧的头发自然垂下,遮挡住了近乎一半的脸。他的脸瘦削以至于棱角分明,被头发遮住的那边脸上,几道利爪划过留下的伤疤若隐若现。
他便是这郊狼一族的首领严无涯。
段镜辞不屑地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绕过了那男子,在那男子身后神像前的供桌上躺了下来。
莫刑手足无措地跟在段镜辞身后,见段镜辞竟然躺了下来却一点空位没有留给他,心下不禁尴尬犹豫自己是站着好还是躺着好。
“镜辞,你往里点儿,给哥们腾点地方……”
“我不。”
“……”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段镜辞,我们首领问你话,你怎么冷若冰霜的?”一个同样是深蓝色短发的男子站了出来,皱眉不满道:“你别忘了,如果当初不是我们郊狼一族收留了你,你到现在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孤狼可是必死无疑的。”
段镜辞置若罔闻地闭目不语。
这时,一个女子从冰凉的石台上踏了下来。那女子面容姣好,似是修炼成人已久。
她阴阳怪气地嘲讽道:“行了,你们都别说话了。段镜辞好歹也是叱咤风云了千年,这突然落魄,今非昔比。俗话说这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为了防止被继空寺追杀,平日里连真身都不敢现,还到处偷偷吸取各大州牢狱犯人的精气掩人耳目恢复妖身,又到处捕杀弱小妖怪抽取妖脉为食恢复法力,本身已经够惨了,想让他乖乖听话,还是再等等吧。”
说罢,她竟然自顾自地咯咯地笑了起来,带动着所有的狼都发出了一阵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莫刑看着她飞扬跋扈的深色,死死按捺住想要撕了她的喉咙的冲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番话当真是刺到了段镜辞的痛处。只怕这女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待会儿不会有好果子尝。
再低头时,只听一阵风响,段镜辞的身影不知何时竟然从石桌上消失不见,众狼微微一惊,又错愕不已地看到段镜辞此时正一手一个,死死地扼住了那男妖和女妖的喉咙用力往墙上砸去,坚硬的墙壁竟然被砸得碎石落地。
而他的指甲已然变得尖利如锋,那甲刃似可削铁如泥,赤红的眸子也化成了锐利的狼目,原本平静的面色也獠牙刺出、狰狞恐怖。
段镜辞动怒了。
整个祭坛之内的狼群纷纷警觉起来,低伏了身体,做出进攻的姿态,愤怒地低吼着。
“首领?当年我是这天下狼族首领之时,你们怕还是连人形都没修成。”段镜辞目露凶光冷语冰人道,“御幻是我的仇人,我势必亲自撕裂他的心腹,这件事,还轮不到你们插手。”
那被利爪死死扼住的女妖挣扎着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道:“你们金狼一族……都是如此傲慢无礼吗?”
“我们只对傲慢的人傲慢无礼。”在一旁看戏看了许久的莫刑终于在段镜辞让出的石桌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懒洋洋地回应道。
“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小狼也敢这么跟我们讲话!”又有一只狼闻言怒斥。就在这时,严无涯突然开口喝止道:“够了!”
见首领愠怒,郊狼皆唯唯诺诺不敢放声,纷纷收敛了进攻的姿态趴在了地上。
“以和为贵。我们要成大事,仍需凭借金狼的力量。金狼愿意杀死御幻大法师,也是为我们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我们既然是坐享其成,就少些妄言妄语。”
严无涯厉声训斥着一众郊狼,继而把目光落在了怒气冲冲的段镜辞身上。
“镜辞,这两只小狼不懂事,说了些过分的话冲撞了你,就交由你处置吧。但……还望你我从今往后互相尊重,各取所需的同时,也共成大事。”
段镜辞冷冷地笑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沉声道:“大事?你的大事,我段镜辞愿意帮忙便罢,不愿意帮忙,你也拦不了我。严首领,我看这公狼说些不中听的话,是对你忠心耿耿。但这母狼说得这些话,却着实难听至极。笑里藏刀,口无遮拦,以后说不定哪天就因为这张嘴坏了首领您的大事。不如我替首领把这祸患解决了,您意下如何?”
说罢他松开了扼住公狼的那只手,那公狼从石壁之上滑落,跪在地上抚着脖颈,沙哑喘息。
而那母狼却神色惊恐,花容失色地瞪着段镜辞,嘶声道:“你、你这丧家之犬要做什么!?首领,救我……首领!”
严无涯厌恶地睨了一眼那母狼的神态,毫不留情地说道:“镜辞,你自便。”
段镜辞眼中突然爆发出嗜血残杀的神态。只见他将另一只手径直捅入了那母狼腹中,然后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一般用力向外拉扯,顷刻之间血如井喷,一股血腥之气弥漫,引得群狼躁动不安。祭坛内的狼都感到腹中一紧,继而发出了阵阵哀嚎。
而段镜辞却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戮快感。
……
过去心不可得……
你若时时执着于过去,也不过是执着于虚妄……
莫向外求……
段镜辞猛地愣在了原地。但这仅仅是一瞬间,他便又露出了暴戾的神情。
那母狼并未立即毙命。她抽搐着,只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被扯了出来,痛苦地瞪大了双目想发出尖叫,但却只能将这份折磨梗在喉咙,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只见段镜辞从那母狼腹内硬生生拉扯出一道银色细若丝线的东西来,继而他又发出一阵狞笑:“哈哈哈……你这五百年的妖脉,我收下了。你的灵魂会与我继续同行。”
那母狼的妖脉被硬生生抽出,她便从人形被打回了元形狼身,着方才毙命,魂归西天。
段镜辞将她的尸体扔到了一边,吞食掉了那银光闪闪的妖脉,然后收回了獠牙利爪,心满意足地长呼了一口气。
群狼皆瑟缩不已。虽说金狼在整个狼群之中是声名斐然的强大,也是臭名昭著地残忍,但亲眼所见这般景象却仍是触目惊心。
严无涯冷冷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入了黑暗。